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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莊子·外物》的主旨和結構

2020-06-17 07:32張海英張宇凡
關鍵詞:外物主旨莊子

張海英 張宇凡

(湖南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82)

《莊子·外物》屬于《莊子》的雜篇,其主題和結構一直為學者所詬病。一方面不少研究者認為《外物》內容雜亂,結構渙散,主旨不明確。如王夫之認為:“雜篇唯《庚桑楚》《徐無鬼》《寓言》《天下》四篇,為條貫之言;《則陽》《外物》《列御寇》三篇,皆雜引博喻,理則可通而文義不相屬,故謂之雜?!雹賱ⅧP苞說:“此篇(指《外物》)亦逐段自成文法?!雹诹衷沏懻J為《外物》多段文字“非莊叟手筆”,“貸粟、釣魚、發冢三段,文詞既淺,意義亦乖,疑為擬《莊》者攛掇其內,特表而出之”,大致認為近三分之一的文字為意義毫不相關的偽作③。陳鼓應說:“《外物篇》,由十三章文字雜纂而成。各章意義散亂而不相關聯?!雹軓埶奢x持基本相同的意見,認為《外物篇》“由八個部分組成,有的是故事,有的是議論,所反映的內容較雜”⑤。

另一方面也有人認為《外物》還是有一個主題,但他們對主題的總結卻五花八門,如“此篇指出修真實際,開后世坎離鉛汞之說”⑥,墜入后世道教修真煉丹之說,實非《莊子》本意。鐘泰說:“此篇首言‘外物不可必’,蓋欲人保生以自適也?!雹唏也銞l貫分析了全文,說:“至論人有能游,謂游心于淡,游在內也。前皆寓言,此稱莊子曰,正當篇本旨,使學者超外物之累,進虛通之域,神融意適,無所不之,則幾道矣?!雹嘀赋霰酒髦荚凇坝涡摹?,仍有失偏頗,不足以概括全文中心。又如:“本篇意旨在于闡明:凡事不可強求,做人不要自信,只要隨波逐流,任其自然,就一切都是可以獲得成功的?!雹釋嶋H上指出《外物》的主旨有三,即:其一,凡事不可強求;其二,做人不要自信;其三,無為自然而獲得成功。一篇文章而主旨有三,其實仍是主旨不明。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本文認為,以上看法是低估了《莊子·外物》的價值,沒有找到《外物》的真正主旨。其實,《外物》篇有個非常明顯的主題,即文章開頭所言:“外物不可必?!薄锻馕铩啡际菄@這個中心闡述的。接下來我們按照陳鼓應等人的分法,將《外物》分為十三章來討論每一章是如何圍繞這個主題論述的⑩。

一、提出文章主旨:外物不可必

《外物》第一章從“外物不可必”到“于是乎有僓然而道盡”。文章一開頭就提出了本文的主旨:“外物不可必?!睂е虏簧傺芯空哒J為《外物》篇內容雜亂的原因之一就是對這句話的理解出現了偏差?!巴馕铩?,雖然有的解釋為“凡非性命之情皆外物也”,有的解釋為“外來之禍?!?,但是把它理解為“外在的事物”、“身外之事”是普遍而正確的看法。而對“必”字的理解則眾說紛紜,有的解釋為“成心之懸也”,有的解釋為“強求”,有的解釋為“必然的標準”等等。而對于“外物不可必”這一句的解釋也就更多,如“凡事都不應該強求”,“外物是不可以看作必然的”,“外在的事物不能有定準”,等等,這些解釋不能說完全錯誤,但都欠準確。張松輝認為“外物不可必”的意思是“身外的事情是無法把握的”,并且在《莊子疑義考辨》中追溯“必”字意義的源頭,詳細地解釋過此段,很有道理。他說:

所謂“外物不可必?!酥髂挥涑贾?,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是說“自己的主觀行為所引起的客觀效果是無法肯定的”,用意雖佳,但效果未必就好。其中的“必信”,就是“一定會被別人相信”的意思,“忠未必信”的“忠”是主觀行為,“未必信”是它的客觀效果,主觀和客觀,也即因、果之間,構不成必然的聯系。

由此可見,《外物》開門見山,于篇首即提出全文主旨:身外的事情是無法把握的,主觀行為不一定能達到預期的客觀效果。旋即舉了龍逢、比干、伍員、萇弘、孝己、曾參等十數人的例子,這些例子皆眾所周知,非常經典,因此極具說服力。忠臣孝子,乃是為人之最高準則,立身之至上善行,但是至忠如伍員、萇弘,極孝如孝己、曾參,卻都不能必君親之知,同罹其禍。恰如宣穎說:“善惡均于被禍,不可必一也;忠遭主戮,不可必二也;孝被親疑,不可必三也?!碧斓离y測,外物多變,豈是常人所能把握?接下來作者又從人世間過渡到自然界,舉了物的例子,“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林希逸解釋道:“木本無火,相摩而生,金為至堅,見火而流,亦言不可必之意?!崩匣蹦苌?,但雷霆擊怒,竟燒死大槐,“此皆陰陽錯行而為災,事之不常見者,亦言其不可必也”。而那些不明白“外物不可必”道理的人,“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縣于天地之間”,最后精神頹靡,天理滅盡。此為第一章,開篇總括中心,直接點明文章主旨。雖然《莊子》中這樣處理文章主旨的方法并不多,但這是戰國時期不少文章的共同寫作手法。

二、對主旨“外物不可必”的證明

文章第二到六章是對主旨“外物不可必”的反復論證。第二章是一個很有名的故事:莊周貸粟于監河侯,監河侯說收到邑金后馬上借給他三百金。莊子很憤懣,講了一個涸轍之鮒的故事。對這一章的解讀向來歧見迭出,有解釋為“遠水不救近火”的,有解釋為“此言事無大小,時有機宜,茍不逗機,雖大無益也”,也有說此段“說明求助于人是困難的。文中在客觀上揭露了統治者虛偽的諾言”,又或言“此段言養生者當審其緩急,不必多余也”。如果脫離全篇上下文關系單獨審視這個故事,所言確乎有幾分道理,但這幾分道理都只是這個故事表面表現出來的意思,就像盲人摸象,似是而非。這個故事其實是借莊周的經歷證明“外物不可必”這個主旨。

文中的“監河侯”,成玄英疏為“魏文侯”,陸德明也說“《說苑》作魏文侯”,如果從歷史而不從寓言的角度看,這種疏解是錯誤的,因為據《史記·六國年表》,魏文侯在位時間為公元前424-前386年,而莊子生活時間大約為公元前369-前286年,魏文侯和莊子不是同一個時期的人。而據《符子》佚文記載,監河侯應指梁惠王:“(莊子)家窮,餓數日不舉火,乃見梁王。王曰:‘夏麥方熟,請以割,子可乎?’”其細節雖與“莊子家貧”一段文字有所不同,但大致情節一樣。無論是魏文侯,還是梁惠王,監河侯指的都是魏國君主。

這類記載說明莊子作為魏相惠施的好友,曾在魏國逗留過一段不短的時間,并多次見過魏君,后來又與惠施一起進入楚國,《莊子·秋水》還有兩人在楚國濠梁觀魚的記載。莊子告貸,數金足矣,然魏君一則敬重莊子,二則財大氣粗,馬上答應借給他三百金。古代黃金二十兩或二十四兩為一金,三百金,很符合魏君諸侯君主的地位和身份。不少解釋者都以為“監河侯”此處在借故推諉,小氣吝嗇,一副守財奴嘴臉,不知其乃是誠心誠意,并無半點虛言。這是一個典型的“外物不可必”的故事:莊子以為向一個諸侯國的君主借粟幾升是完全不會碰壁的,結果竟然沒借到,主觀意愿和客觀結果并不符合,愿望沒能實現。而造成“外物不可必”的原因在于主體和客體之間因為身份地位的巨大懸殊不容易達成互相理解:作為諸侯君主的魏王不能理解莊子家無粒米之炊的燃眉之急,貧窮又限制了莊子的想象力,以為三百金之說是推諉誆騙。

雖然關于《外物》全篇的作者學界一直未有定論,但本章言“莊周家貧”,稱“莊周”而不稱“莊子”,我們很有理由推定本章為莊子自作。那么本章我們可以說是以自身經歷證明“外物不可必”,而下面的論證則是由己及人,從不同角度層層深入證明文章主旨。

第三章講的是任公子釣魚的故事。此處的任公子,成玄英疏為“任國之公子”,鐘泰說“春秋任國,漢為任城,今山東濟寧”。任公子不是很普通的一個人,因此才有如此非凡的氣勢。學界對于這一章的解釋雖不如前一章之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但也難以達成共識。有的說“此言用大者之不域于小也”,有的說“言經世者志于大成而不期近效”,又或者說:“任公子釣到這條大魚,讓廣大人群都能享受。本文作者借任氏之風寫士人大達經世之志?!庇^點雖有異,但關注點都集中在任公子則基本相同。其實,本章作為一則寓言,與一般的寓言結構一模一樣,前面部分任公子釣魚的故事其實是引言而不是重點,作者所要闡釋的暗含的寓意在后面:“已而后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于世亦遠矣?!贬灤篝~,成大業,這是所有后世輇才諷說之徒都夢寐以求的事,但這些人“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只知道“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蠅營狗茍,不自量力,其氣勢胸襟,比之任公子無異天壤之別,所以得大魚難矣,大達遠矣,經于世亦遠矣。作者用一個排比句式,以“難矣、遠矣、遠矣”再三強調主觀愿望和客觀結果之間的悖逆。

把這兩章放在一起比較是很有意義的。王夫之說:“故方涸而請‘西江之水’,侈于物之大者也;揭竿而‘守鯢鮒’,拘于物之小者也?!眹缽鸵脖容^過:“以上兩段,政用相發。物之差數,不主故常。方其欲少,則斗升之水,利于東海之波;方其圖大,則連犗巨緇,賢于揭竿趣瀆?!彼噪m不一定得中鶻的,但都看到了兩者意義上的相比較而存在。這兩個故事,一個是求斗升之水,可謂舉手之勞;一個是求吞舟之魚,可謂登天之難,但結果一個囿于主客之間的相互隔膜,一個囿于主客之間本來不可逾越的巨大鴻溝,導致客觀目的都是一樣的難于實現。外物之不可必,明矣。

第四章講儒以《詩》《禮》發冢。此章依舊是一個“外物不可必”的例子,不過“不可必”的主客體都不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群體,似乎更有普遍意義。儒家以《詩》《禮》為宗,作為儒家典籍的《詩經》和禮書,教人修身、齊家、平治天下,但儒生卻利用其中的知識來濟其盜墓之行?!斑@個故事生動地揭示了一個比較普遍的社會現象:人們往往從正面的典籍中學到的是反面的經驗?!边@仍是圍繞“外物不可必”來談的:主觀上,經典想把正面的、積極的內容傳授給人;客觀上,學習者學到的卻是負面的、消極的知識。

儒家一直是《莊子》不遺余力批判的對象,所以在批判完所謂大儒、小儒后,在第五章里,作者把批判的矛頭直接對準了他們的祖師孔子。在道家的老萊子弟子看來,孔丘瞻視高遠,所作匆匆,自以為能經營天下,卻不知自己不忍一世之傷而貽萬世之患??鬃拥闹饔^目的是救世,出發點和用心都很佳,但結果卻很壞:帶來萬世的禍患??梢娚硗獾氖虑?,不但普通人無法把握,連圣人也無法把握。陳鼓應說:“第五章,老萊子告誡孔子的寓言,要人去除行為的矜持與容貌的機智?!彼撍莆辞兄幸c。

不論普通人和圣人,都是人,《外物》已經不厭其煩地再三證明了人類無法把握身外之事,那么神鬼怎么樣呢?在古人眼里,神鬼的智慧和力量是遠在人之上的,那么,他們能把握外物嗎?第六章神龜見夢的故事再次有力地證明了即使通靈如鬼神,也概莫能外,仍然是“外物不可必”。

此章講的是神龜托夢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只神龜,這個角色的設置是很有意味的。龜,古代為五靈之一,“介蟲之長,有知靈,能先知,故用為卜”,古時國有大事不決,就用龜甲來占卜,龜甲的靈性更強于蓍草,所謂“蓍短龜長”。普通的大龜已是難得,所以臧文仲得到一只蔡地的大龜,竟然違反禮制,“山節藻棁”,私自收藏。龜本身即是智慧的象征,何況是神龜?這只神龜作為清江使臣出使河伯,竟為一普通漁夫所獲,不得不托夢于宋元君。宋元君作為國君,想從漁夫手里救下一只烏龜,簡直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神龜“知能七十二鉆而無遺策”,自是算到了這一點。但他萬萬沒想到宋元君會去占卜,而占卜的結果又竟然是“殺龜以卜吉”。神龜本來是找宋元君救命的,結果卻反而被宋元君所殺,慘遭“刳腸之患”?!肚f子因》說:“此段言數定,雖有神知,不能移動,益見外物之不可必也?!鄙硗庵?,即使看似非常簡單,卻根本無法把握,稍有不慎,竟至滅頂之災。比之借不到粟,釣不到魚,成不了大業,這里付出的卻是生命的代價。道家向來珍視生命,視生命高于一切,未雨綢繆,千般計慮,“導引、守一、心齋、坐忘”,不過為可以全生養親,以盡天年。但“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通天神龜,也不能“避刳腸之患”。行文至此,作者應該是感慨萬分。鄭開說:“表面上看,《莊子》的文字汪洋恣肆、瀟灑飄逸,但在另外的角度上,莊子其實非常沉痛,他的文字反映出一種強烈的‘悲劇意識’?!薄肚f子》全書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悲劇情緒,外物的無法把握,災難的不可避免,死亡的隨時到來,“理想人格”的難于實現,都是構成他悲劇意識的重要原因,也導致他無可奈何的安命論。

以上第二章到第六章為文章第二部分,用舉例法,列舉了五個故事,由己及人,由普通人到圣人,由圣人到神鬼,從不同層面層層深入論證了“外物不可必”:天意難測,外物多變,普通人的主觀愿望當然經常難以實現,就是圣人、神鬼,也無法把握身外之事。這個主題在《莊子》中反復出現,如《山木》云:“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處乎世間,萬事由人不由己,故曰“胡可得而必哉”,乃此篇“外物不可必”之絕佳注腳。又《列御寇》說:“圣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則亡?!笔ト藢τ诒厝蝗绱说氖虑椴粫讨阂?,眾人則相反,對于不可把握、非必然如此的事情也固執己見,故常多紛爭。此段之意,亦與《外物》一致,可互相發明。

三、如何解決“外物不可必”的難題

《外物》第一、第二部分從提出文章主旨“外物不可必”到進行詳細反復的證明,可以說論證得非常充分了。接下來的一部分即是如何解決大家都必須面對的這個棘手的問題。外物是如此地難以掌握和把持,那么個人所能做的又是什么?莊子的辦法很明確:在外者不可恃,在內者猶可求,人無法掌握外物,但卻可以掌握自己的內心。外物既然不可必,我為什么一定要“必”?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亂”,人之所以執著于是非對錯,皆源于人有“成心”,“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如果能做到去其成心,似南郭子綦那般的“吾喪我”,就會知道是非其實并沒有一定的標準,善和惡、生和死也沒有很大的區別,無用就是有用,有用就是無用。

然而惠子的屈服并不意味者所有人都能屈服,都能理解并接受這種觀點,因為人生而不齊,本來就有“能游”和“不能游”之別。接下來第八章莊子區分了這兩種人:“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林希逸說:“能游者則游之,不能游者終于不能,此言世有達者,有不達者也。游,自樂之意也?!薄澳苡巍闭?,世之達人,指能懂得“外物不可必”之道理的“至人”,亦即《莊子》中所大量描述的至人、神人一類。他們不執著于外物,游于世而不避,順人而不失乎己,隨時因物,平泯是非。世之名分,莫嚴于君臣,然于至人看來,君臣之分,也不過一時而已,“易世而無以相賤”。君臣尚且如此,遑論其余。因此至人“不留行”,心無掛礙,虛己以游世,乘物以游心?!安荒苡巍闭?,指拘于外物,不能理解“外物不可必”之人,即下文流遁決絕者。陸注:“流遁者,同流合污而油油與偕,不恭之甚者也;決絕者,不可一世而望望去之,隘之甚者也。二者皆各執一偏,非知至德厚之所為也,豈知天下事固不可執著與!”王夫之說:“外物不可必,而人之大患,恒在于取必于物?!贝祟惾藨蚜鞫葜?,取決絕之行,“流蕩逐物,逃遁不反,果決絕滅,因而不移,此之志行,極愚極鄙,豈是至妙真知深厚道德之所任用”,“雖復家被覆沒,身遭顛墜,亦不知悔反,馳逐物情,急如煙火,而不知回顧”。這類人為外物和世俗所累,逐物而失己,忘真而失身,以致陷溺于世,終身不救。

人雖有“能游”和“不能游”之別,但作者認為,這種區別卻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人和萬物都來源于大道,大道至善至美,故人天生是六根無壅的,所謂“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徹,通徹也”,人天生耳聰目明,通徹不壅,知不外溢。這種通徹是上天生就:“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心有天游?!比烁箖瓤仗?,故五臟羅列;五臟空虛,故氣液流通。心也如此,清凈空虛之心,一物不著,以天理自樂,自由自在游于虛靜之境。但很多人卻不能順其自然,而是違背天意,“顧塞其竇”,即人為堵塞這種天生的通徹,導致“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心志堵塞,各種欲惡之孽為性,六根相逆,不順于理。此為第九章,作者于此提出了解決“外物不可必”困境的辦法:“心有天游?!贝颂幹坝巍?,即內篇《逍遙游》之“游”,指人心無掛礙,隨順天之自然,逍遙自適于無用之地,如王夫之所言:“人之生也,日夜皆在天中,虛固未嘗離也。惟至人見天于心而乘之以游,氣靜息深,眾皆可受,而隨成以宜。耳目口鼻與心交徹,于己無失,于人無逆,六合無處,萬歲無本剽,通體皆天,而奚其塞!”天之生人,本是空虛通徹、沒有壅塞的,人不應該堵塞這種天生的虛徹,執著外物,充滿欲念,而應該乘此天性,順物而為。如果做到自然無為,隨順天性,身外之事物,于人自是若有若無,若成若不成,自然不會先有成心,求取必于物。

第十章很短,只有兩句話,第一句:“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鼻拔恼f“知徹為德”,人天生的聰慧不蕩于外,這是德。但人總想妄意多為,求名求利,于是智謀迭出,紛爭日起?!按河耆諘r,草木怒生,銚鎒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绷窒R萁忉屨f:“銚鎒之人,豈戕賊草木之生哉!為耕種之計,不得不然,亦不自知其于生意有害也。此意蓋言生者方生,拔者自拔,草木雖去,而耕種之物又生……由此而觀,則成敗、得喪、死生、禍福,皆當聽其自然,何必容心乎!自德溢乎名而下,皆容心之失也,能無容心,則有天游矣?!薄叭菪摹奔从谐尚?,有很強的主觀性和目的性,并且不達目的不罷休,此是典型的不明“外物不可必”之理:不知萬物皆有自然之理,如草木之逢春雨而怒生,不以人之修剪而泯滅。人能做的,不過是去掉成心,隨順自然。

四、得意忘言的方法論

第十二章、十三章相當于本篇的余論。演門之人生性純孝,親死哀傷,思念太過,毀瘠傷身,因而爵為官師,于是黨人競相仿效,東施效顰的結果是很多人因把握不好分寸而身亡。許由、務光不接受天下,以隱得名,紀他慕其高名,于是率弟子隱于窾水?!凹o他之意,亦欲諸侯以國讓之,而諸侯但以其苦,吊之而已,已自可笑。三年之后,申徒狄又慕隱名,以至自投于河?!弊髡吲e這許多例子,是在試圖說明:前面所言種種解決“外物不可必”困境的方法與途徑,雖然是正確無疑的,但是學的人最后結果如何,卻是難以預料。演門之人,“始之者,非必徇忠孝之名以趨死地,而學之者徒以喪身”;許由務光,非求高名令節,而學之者竟至踣河而死。畫虎反類犬,學道而墜魔,這正是作者所擔心的。

行文至此,文章已是非常完整,似乎該說的都已說盡,但作者仍意猶未盡,補寫了一段非常著名的“得意忘言”說:“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對于語言的有限性,道家從老子開始就有明確的認識,《老子》第一章就說:“道可道,非常道?!敝赋鲇篮悴蛔兊摹暗馈笔菬o法用語言描述清楚的。反過來講,就是說語言的表述能力是有限的,特別是道理中的那些精髓部分和感情中的細微部分,更是無法用語言講得清楚。莊子是語言的天才,但是對語言的魔幻性仍深感無力。

《莊子·天道》說:“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币庵S,不是語言能夠表達清楚的,道的真理只能靠自己去實踐和領悟,所謂“道行之而成”,“因為名與言只是以抽象形式轉達了它所表達的對象的一部分,很有限的一部分。這就是語言的局限性或固著性”。語言不能表達全部的思想,但思想又得經由語言才能有所展現,這是一個悖論。困境是無法解脫的,莊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勉為其難地用語言“姑妄言之”,讀者也“姑妄聽之”,但必須得明白,高深的道理還是在顯在的語言之外,得自己去思考,去探索。譬如有人用手指指著叫看月亮,而如果你只知道盯著他的手指,不會順著手指的方向往上看,那么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是月亮。譬如設荃蹄而為得魚兔,荃蹄只是手段,而不是終極目的,終極目的是魚兔。設語言只為說明玄理,語言只是工具,玄理明白了,語言是可以丟棄的,倘若以為語言就是目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巴馕锊豢杀亍?,語言似乎也在“不可必”之列,莊子一則怕人誤讀,出現“毀死踣河”的悲??;一則怕人淺讀,淺嘗輒止,不能深究言外之意,所以設荃蹄之喻,予以說明,并再三感慨:希望能有忘言之人,心領神會,目擊道存,庶幾可以一同領略大道。呂惠卿注曰:“莊子恐后世得其言而昧其所以言,故卒之以筌蹄之喻,俾學者忘言以究其意也?!闭\哉斯言!

《外物》在整個《莊子》中并非經典篇目,然“得意忘言”卻是一個重要的命題,對后世的哲學和美學思想都產生了很大影響,引發了魏晉時期的言意之辯,也影響到后來的禪宗,茲不贅言?!锻馕铩啡源俗鹘Y,當然是非常完整的。陸德明說《外物》“以義名篇”,似乎暗示著本篇并非依循以篇首幾個字為篇名的慣例,而是有著一定的內在邏輯理路。然王夫之認為:“按此段文義,乃以起《寓言》篇之旨,與《寓言》篇‘舍者與之爭席’‘列御寇之齊’段,意指吻合。蓋雜篇七篇次序相因,類如此者?!蓖醴蛑J為此段乃起下篇《寓言》之主題,晁福林更據此認為“《寓言》一篇本來是《外物》篇的一部分,魏晉時人(很可能是郭象)整理編定時分裂出來單獨成篇”。結論如何,作者另有文細辨。

注釋

⑧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方勇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190頁。

⑩陳鼓應的十三章分法和張松輝的八章分法,前七章分法相同,第八章開始至文末,張松輝作一章,陳鼓應則分為了六章。劉鳳苞《南華雪心編》說:“此下(即第八章)至終篇,宣注定為六段,胡注定為一段。觀起首惠莊問答往還,只將無用之為用輕輕跌醒,以后惠子亦無辨難,全是莊子自抒妙論,前后各有意境,疑非一時之言,不必強為聯屬也?!贝瞬糠止艁矸址ú灰?,本文為便于逐段分析將第八章至終篇分為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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