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外一首）

我從裝有空調的房間里走出，坐在

場院的木椅上，我的面前

是一堆攤散的苞谷，遠處

成排的豇豆藤，寫著古老的

竹枝詞。更遠處，四面皆山——

我好像坐進了某種變遷中，天色近于

虛無，山下燒著剛鋤的雜草。

而鋤草者，戴著草帽，佝著背，正是

我的外婆。她老了，但自己砍柴生火，

養兩頭豬、一籠雞和兩只鵝，新近

染了黑發。她的手指，一直到上臂，

有一條蛻皮的白色痕跡，手上皮膚

松而且皺，像枯萎的芭蕉。

她老了，但她的男友常來看她，

幫忙修燈、種田、帶點心，一起

消磨時光。我坐在場院里

看著她，時間在我的視線盡頭

消失。我也老了，當天完全黑下來

旁邊的夜燈高舉，同時照耀著

今天、明天和昨天，我像坐進了

他們的暮年，一個被死亡遺棄的

地方。這里，他們難以回到

青春，而我難以回到生活。

無 題

我無法辨認門前這些，是樟樹

抑或是梧桐

它們在風中抖落著春天

一如外婆說到屋后的馬桑和大田里的菜籽

說腳下屋里的男人如何吃酒與打牌

說前年大病時她是如何痛苦

我不能辨認它們，也不愿配合地搭腔

外婆的聲音天衣無縫，臨到了結尾

又圓回了開端

一遍一遍地，像講述古老的歷史

連她自己都不能辨認的歷史

而當她說到大舅如何在家里被附身

幼孫又是如何驚叫麻麻，然后

她請來法師打整，在她被什么掐過之后

我們之間的空氣陡然凝固，一堵墻

上升到了窒息的高度

她繼續領受天命一般地說著

她也只是說著

像春按時地接替著冬

四時的變化只有四時知道

而她也不能辨認

我這個聽眾的神情變化

一如她善于將自己的名字娓娓道來

卻認不出是白紙黑字中的哪三個

康俊，1998年生，湖南張家界人，曾任湖南師范大學黑螞蟻詩社社長、《湖南師大報》編輯。有詩歌及評論發表于《中國詩歌》《湖南文學》《詩歌世界》等雜志。曾獲第四屆湖南省大學生寫作競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