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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死覓活

2020-08-06 14:26唐黎標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0年6期
關鍵詞:大爺景區女兒

唐黎標

1

炳元把羊往松林坡趕,那里有羊最喜歡的三葉草。在那條山路上,炳元碰上了一名陌生女子,看樣子是走錯路的游客。

炳元本來有五只羊,一只掉下山崖,一只病死,現在他只有三只。一進松林坡,炳元看到羊在笑,那咧開的大嘴,像剛落地嬰兒的嘴。

炳元在松林坡的一根樹樁上坐了下來。他拿出煙葉,撕扯了一片葉子,掐斷,裹成一個圓筒,塞進那桿發黃的竹筒里。拿出火柴一劃,紅紅的火光點亮了松林坡厚重的寂寥。煙頭一閃一閃的,他的心思也一閃一閃的。吃完兩桿煙,黃昏落在了松林坡,炳元站起來喚著羊往家走。轉過松林坡,走過一條像褲腰帶那樣七繞八拐的小路,來到斷頭崖,看到那個女子坐在崖邊的那塊石頭上。

炳元老漢終于忍不住,他說,這不是景區,景區在那邊。想一想,又補充一句,天快黑了。

回答他的是崖邊凜冽的風,炳元搖搖頭繞過了她,那三只羊經過她時,都很奇怪地回望她一眼。

炳元回到家時,天完全黑了下來。他把羊關進羊圈,就忙著做晚飯。晚飯照例是菌湯煮掛面,照例是一杯酒。酒一下肚,他頭腦就起了霧。他喜歡這種感覺。

炳元住的這個地方,離大峽谷景區不遠。斷頭崖下面是一條河,河的對面就是景區了。那年景區打造,政府從整體布局考慮,把這片劃歸為原始林區,是景區的天然氧吧,遂動員他搬家。一撥一撥地來,村上的,鄉上的,他均拒絕。最后來的是縣上某部門的官員。

官員說,老鄉,搬家吧,搬到集中點去,那里條件好。

炳元說,我在這里生活了七十年了。我祖墳在這里,我婆娘埋在這里,我兒子也埋在這里。我一走,他們怎么辦?我一走,我女兒回來了怎么辦?她找不到家的。

官員說,這里的人都遷走了,你一個人,生活不方便。

炳元說,就因為他們都走了,我才要留下來。這山,要人守呢。

官員不知拿他怎么辦,進一步解釋,按他的條件,應該歸為五保戶,動員他到鄉上的養老院。他很生氣,他用煙桿敲打自己的手掌。我有女兒呢,我有女兒算啥五保?官員不敢說下去,只得回去做了匯報,大家不再強迫他。他一個白發老者,能有幾年活頭?于是評他為貧困戶,結對幫扶他的是鎮上的一名干部。干部給他買了五只小羊,還給他從景區拉來光纖。光纖一接通,電視更清晰了,節目也更多了。

炳元打開電視,翻了一圈臺,留在打鬼子的那個臺,他喜歡看打鬼子??吹枚?,也容易進入情節。他有時會一邊看,一邊罵狗日的小日本。他大聲罵,就像小日本在屋子里一樣??赐甏蚬碜?,他又換了一個臺,這個臺正在做游戲。一個女子正往終點沖,滑動的地板,滾動的圓筒,讓女子欲速不達??斓浇K點時,一盆水澆了下來,女子的衣服濕透了。炳元難得地笑了,他大聲地喊婆娘的名字,兒子的名字,女兒的名字,并逐一問他們節目好看嗎?電視的淡藍色的反光映在床上、被蓋上,泛出詭異的光芒。他點點頭,嗯嗯了兩聲,仿佛聽到了對方的回答。

那晚他睡得不踏實,先是后背痛,把他痛醒了,起來吃了幾片止痛藥,之后想起了那個女子,他覺得那女子像有心事的樣子。他擔心起這個女子來。盡管這里離景區并不遠,畢竟隔一條河一座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一個單身女子很危險的。這地方很久沒來人了,前一次來,還是鄉上的扶貧干部。

這女子看起來像城里人,城里人喜歡冒險,去年不就有一個小伙子在松林坡扎下帳篷住了幾天幾夜。這樣一想,他又睡下了。

他是被拍門聲驚醒的。

老鄉,老鄉!是女聲。

那聲音炸雷一樣,很久沒有人拍門了,他穿上衣服,走到前屋去開門。認出來了,她就是下午那個女子。他隨手扯亮堂屋的燈,挪過木凳,示意她坐下。她把旅行包重重地扔在地下,一屁股坐了下來。那女子在發抖,聲音也在抖。炳元拿來暖水瓶,倒了一碗水遞過去,那女子接過來一仰脖子就喝光了。她放下碗,四下打量。

大爺,我想住一宿。

沒地方喲,只有柴屋了。

柴屋也住。

那我去收拾一下。

炳元起身收拾柴屋。炳元有四間屋,火兒屋、堂屋和偏屋,還有一間虛樓。虛樓的底層是羊圈和豬圈,上層就是柴屋。由于擔心女兒回來沒有地方住,他在柴屋里放了一張床,還鋪上了厚厚的毯子?;饍悍渴怯脕砜净鸷妥鲲埖?,他喜歡在火兒房里坐著,吸煙和想心事。

2

炳元做了一大堆活路,那女子才醒來。那女子從虛樓下來,向他問好。她說一直沒有睡著,好不容易睡著了,豬和羊把她叫醒了。炳元說,農村都這樣,豬啊牛啊一大圈,你不習慣的。那女子說,我睡不好,是我的問題,與豬羊沒有關系。

早飯是稀飯,還有一個炒白菜,外加一碟干蘿卜。炳元邊吃邊說,河那邊才是景區,有十多里路,路不太好走,全是小路。

炳元說,吃完飯,我帶你回景區。

那女子說,大爺,我就是從景區過來的。

炳元語塞,埋頭喝稀飯,喝完,把碗端起來,沿著碗緩舔了一圈,那碗就像剛洗過一樣。

大爺,我想在你這里住兩三天。

啥,兩三天?

我不白住的,我給錢的,一天一百,夠了嗎?

這個,這個,這里條件差,景區那邊好。

我喜歡這里,這里安靜。

那女子介紹了自己。姓屈,名米,在城里的銀行上班,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一家民辦醫院做醫生。

炳元皺著眉頭,還是不肯接納。他做的飯不適合招待客人。他家的床也不太適合城里的姑娘。這里不通人煙,林子里有野豬,還有蛇,怕它們跑出來傷人。

屈米說,這個放心,我自己會做飯的。床嘛,啥床我都睡得慣。不通人煙好啊,我不想看到人。我就想一個人待著。

炳元把羊趕出去,回頭望了一下他的家。家里不再是他一個人了,這讓他感覺有一絲異樣。他來到松林坡,坐在木樁上時,突然感到非常疲憊。是這個叫屈米的女孩讓他疲憊。女兒今年應該三十三了,比她要瘦小一些,比她黑一些。如果女兒回來的話,習慣他熬的稀飯嗎?習慣睡虛樓的那張木床嗎?

你在哪里?你怎么不回來呢?你不回來,我不敢搬家,我也不敢死。怕你回來找不到家門,找不到我呢。

兒子出事后,女兒就走了。她到廣東打工,頭年寄了錢寄了信回來,第二年就沒有聲息了。他耐著性子等到第三年,實在等不下去了,尋一個會寫字的人,給同樣在廣東打工的侄兒寫了一封信,讓他幫忙去找尋。侄兒照著信上的地址尋到那家工廠,說是她女兒離開廠子到福建去了。

炳元就這樣等,等女兒推開門叫他一聲爹,等女兒到她母親和哥哥的墳頭去燒一把紙。一直等了十七年。這十七年的時光淬成了一把鋒利無比的劍,天天在心頭切割著他。

他改變了以往的遛羊線路,沒有繞圈,直接從松林坡回來。那個叫屈米的城里人習慣了午餐,他得回去。他本人一天只早晚兩餐,地里有啥就吃啥,極簡單,極隨意。他順路摘了點香菜和瓢兒菜,還拔了兩根雪白的蘿卜。到家時,卻沒有人,推開柴房的門,她正在酣睡。

他退了出去,隔著門說,晌午了,想吃啥?

屈米就帶著鼻音說,無所謂的!

第一頓正餐,一定要鄭重其事才好。想一想,搭了木凳,從火兒房的橫梁上取下一塊隔年臘肉,用燒得通火的火鉗烙了皮,再丟進豬食鍋里一陣猛燙。那頓飯主食就是臘肉,臘肉片炒蘿卜絲,臘肉塊燉松菌。屈米胃口大好,吃了兩碗才戀戀不舍放下筷子。

大爺,就你一個人?

還有一個幺女。

你老伴呢?

死了很多年了,吐血吐死的。

女兒常來看你嗎?

炳元避而不答,只是咧咧嘴,他用一團米飯塞住自己的嘴。他艱難地咀嚼了一陣,然后咕嘟一聲,喉結爬升了幾下。

炳元喊屈米幺妹,那地方就是這樣,比自己小的,不明輩分的女子,都可以喊幺妹。他說,幺妹,你明天就走吧。

屈米問,大爺,別趕我走啊。我說過,我會給錢的。

炳元生氣了,他拿出煙桿,裹煙,煙葉掉了下來。他用煙桿打著手掌。

又是錢,你們城里人就知道錢錢錢,我說的不是錢的問題。

屈米臉紅了,她忙說對不起。

炳元說,明天我要趕場,我到街上去賣紅苕。

屈米說,我在家幫你放羊。

炳元賣完紅苕從鄉場上回來,看到她正往羊圈里扔青草。他錯愕,仿佛看到歸來的女兒。陽光打下來,虛樓一半金黃,一半陰影。她立在光影中,攪得他一陣感慨。這就像家了,這就像了。

3

住了三天,屈米改變了主意,再住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是多久?

一段時間,就是,唉,我不確定。

炳元把頭扭開,無意間他看到她褲子上的破洞,眼神就不自然了。炳元說,山上的秋天涼,你會得風濕的。

他們坐在地壩里,遠山淡影,長河落日,兩個人的影子跳了一跳,很快就消失了。

屈米說,出來就想找一個地方自殺了事。我背著包獨自出門,來到這大峽谷,本想在峽谷上找一個山崖跳下去。但那是景區,人來人往,怕被好事者拍下來放在網上,我不想死后出名。就選擇了一條小路,從小路拐出來,下面就是一條河,過河爬山,就來到這里了。那天是決定死的,你牽著羊經過時正準備往下跳,你岔了我一下。我覺得那幾只羊看我的樣子很怪,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很氣惱,坐在那里,一直待到半夜。沒有勇氣跳下去。怕痛。

炳元急了,炳元一急,說話就磕磕巴巴。

幺妹幺妹,死、死不得,死不得。你死了,你爹媽咋活?

我沒有爸。我媽和爸離婚后,爸就出國了,再也沒有看到他,權當他死了。

幺妹,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錢我不要了。大爺我求你一件事。

屈米問,大爺,你說啥事?

炳元說,你別死,別死。你這么年輕,死不得。

屈米問,大爺,你不問我為什么要死?

炳元再想開口問,嘴卻急速地扯動了一下,他哎喲了一聲。大爺怎么了?

背痛。

要緊嗎?

不要緊,吃點止痛片就好了。

他直起腰,問屈米,你說嘛,你為啥要尋死?

我尋死,是因為,我該死。屈米說,我真的應該死,我總是看不清人心,猜不透人心。我總是被謊言欺騙。我太善良了,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銘。

屈米住了口,她的聽眾是一個老農,她的語言對老農造成了困惑。她于是修正了她的語言習慣,大爺,我是說,我被人騙了,被人欺負了,所以我想死。

炳元問,我不明白,應該是騙你的那個人、欺負你的那個人死啊,咋個你要死呢?

就這一問,她看到了她和她故事的本質,塵事的陰影泛上來,呈現了清晰的輪廓。

屈米并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可面對這位山居老農,她卻打開話匣子,她有話要說。她就這樣說了,她說,大爺,我大學畢業分到銀行,專業對口,環境不錯。安靜下來就開始談朋友,談了幾個沒成功。一個小包工頭纏上了我。小包工頭吹噓自己有近億資產,有幾處正在建設的工地。父母雙亡,沒有女朋友。我拒絕呀,我覺得不合適。我不稀罕他的財產,只想對方能和我有共同語言,看起來舒服就行。他說話很粗魯,自以為是,與我格格不入??伤樒ず?,就像口香糖一樣甩不掉。你知道嚼后的口香糖嗎?對,就是在嘴里反復嚼的那種。那年,我闌尾炎住院,他跑前跑后張羅,巴心巴腸服侍。我不再反感他,反倒感覺他人雖粗糙,但心眼好。就這樣我糊里糊涂成為他的女朋友。從二十六歲到二十八歲,我們整整談了兩年。我為他,流過產。催他結婚,他說不忙,不忙,事業還沒有做大,做大了再說。他向銀行貸款,求我通融,看在未婚夫的份上,我做了風險擔保,通過內部運作,毫不費力地給他貸了二百萬。他一直許諾給我送一輛寶馬一套房子。大爺,我不是貪財的人,我至今沒有看到房子,也沒有寶馬。上個月我從上海業務培訓回來,打他手機,停機了。給他發微信,拉黑了。到他的住房,房子賣了。到他的建筑工地,人家告訴我,他只是一個材料供應商,喜歡豪賭,欠了很大一屁股債。老家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

炳元明白了一個大概。諸如風險擔保之類,他是不懂的。他不懂也不想問,他腦子很亂。露氣下來了,能聽到露氣喘氣似的聲音,看到露氣貓一樣行走的足跡。大山上露氣很重,他緊了緊衣服。他提著凳子起身離開地壩。

他沒有心思做飯,他想到了她的女兒。他的女兒會不會像屈米一樣,稀里糊涂成為已婚男人的情人,知道真相后羞愧自殺?

屈米打開旅行包,拿出吃剩的奧利奧、谷優、新西蘭酸奶,還有一包就是在大峽谷購買的牛肉干。這樣的準備,不像是自殺,倒像是一次愉快的郊游。

來,大爺,換換口味。

我胃口不好。

酸奶和餅干,很好消化。

真正不好消化的,卻是屈米的故事。這故事讓他的身體靠近了塵世,就像一只孤獨的帆船靠近了熱鬧而又紛繁的港口。

那晚,炳元讓屈米睡偏房,他睡柴房。屈米不干,說客不能欺主。

炳元說,我愿意,別東說西說的,定了。

他為她換了枕頭、毯子,還特意換了一床新棉被。

炳元說,這棉被是給女兒回來準備的,還沒有蓋過。

屈米望著他燈影中低矮而又笨拙的背影,想說點什么,但卻一直忍著什么也沒有說。

這棉被是上前年紡彈的,新疆棉花,大紅被套,很厚重很喜慶。上前年他在斷崖上那棵巨大的楊樹下,遇到了一個走鄉串戶的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坐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歇涼,兩人攀談上了。炳元問他,走丟的娃兒能算么?算命先生回答,那看要算啥子。炳元說,算生死。

炳元把算命先生領回家,他按照吩咐,找來一個大碗,碗里裝著半碗井水。算命先生接過大碗,閉著眼念念有詞,碗里突起波瀾,水花四濺。算命先生睜開眼,大聲說,活著呢,活得好好的。今冬明春就要回家。

他給了算命先生五十元錢,臉色由鍋灰變成正常的搭谷黃。他自言自語,是啊,女兒也應該回來了,如果再不回來,就看不到我了,我要死了。他把柴房收拾干凈,把那臺架子床重新修整了一下,再彈了一床棉被,余下的就是等待。

侄兒領著一大堆人來看他。炳元繪聲繪色描述了算命先生那碗水的水波,侄兒卻給了他當頭一棒。侄兒說,那是騙你的。大伯呀,你要面對現實。多半不在人世了。侄兒接著分析,你想想,她那樣大的人了,不是三歲兩歲的細娃兒,如果還在陽世,不曉得回來?再說,通信這樣發達,打電話多簡單的事啊,為啥電話都沒有一個?為啥?

圍觀的人都贊成侄兒的分析,都紛紛勸炳元,到養老院去吧,政府給錢養老,享福呢,我們這些有兒有女的,想去去不成,空羨慕呢!

炳元罵了侄兒,他只能罵侄兒,他罵得又兇又狠。圍勸的人聽出了弦音,一一散去。他罵完又哭了,那哭聲很快就揉進了大山的蒼茫里,沒有引起一絲回響。

炳元向屈米求證。屈米是城里人,銀行管錢的,見多識廣,他的語調就有了懇切。

幺妹,你說,她還在人世?

在,在的。

為啥不回來?為啥不打電話?

也許,她出國了。出國了怎么打電話?

十七年了,十七年啊。

屈米在黑暗里輕嘆一聲。她閉了眼,清清楚楚看到那女子推開家門走向虛樓的情景。她的心就那么扯了一下?;钪?!活著是值得親人的期盼的。

那晚,屈米總夢到被大山壓著,翻不了身,她一推就醒了,那床新棉被被她推到了床下。難怪她做噩夢,棉被太重了,壓得喘不過氣來。她下床解手,床下的夜壺又重又厚,夜壺的嘴巴扁扁的,特別難看,也特別難聞。她想到地壩里解決,一拉門卻發現門從外面鎖住了。

天還沒亮,炳元起床把房門的鎖打開。屈米想,這老漢有心機,怕我自殺呢。

4

屈米說,別鎖門,我想開了,我不想死了。

炳元說,我不信,你那臉是灰的,是想死的人的表情。

屈米感覺房間里的光線是塵世的樣子。她觸摸到來自塵世的擔心,她忙轉移話題。

屈米說,棉被太重了,害得我做噩夢。

炳元說,山里一天比一天冷,重一點好。

屈米說,我夢到被山壓住,好難受。

炳元沒有說,其實他也做夢了。他夢到了女兒,女兒說,爹,我好冷好冷。

那天夜里,他不但夢到女兒,還夢到了老婆。

仍是在地壩里,老婆躺在竹椅上吐血,一碗一碗的血。女兒和兒子在哭。女兒撲在媽媽的身上,沾了一身的血。兒子高高大大地站著,一邊跺腳一邊喊,快救媽,快救媽!

醒來,他眼角還有一滴殘淚。炳元想,婆娘是幸福的。早走了一步,沒能看到兒子的離去和女兒的失蹤。至少,她死在家人的懷抱里,至少心肝沒有被揉碎。而他死的時候,身邊也許一個人都沒有。

兒子是從山上摔死的。

兒子背著架子豬(剛成年的豬)到鄉場上賣,下山時,那豬在背簍上用力一躥,兒子沒有頂住,嘩啦一聲從山巖上摔了下來,像一滴水那樣四散了。

那年,兒子才二十歲,剛說了一房媳婦,還沒來得及成家。兒子死后,女兒輟學南下廣東,從此一去不復返。

5

結對幫扶炳元的那位干部來了。干部提了一袋米、一桶油,走親戚似的。炳元忙到火兒房去燒開水,煎荷包蛋,炳元煎了四個。干部兩個,屈米兩個。

屈米推門進來,干部猛地站起,臉上驚疑不定。你女兒回來了?回來好,回來好啊。

炳元難得地微笑了一下,搖搖頭。隔房的親戚,來看我的。那干部吃了荷包蛋,去看了那三只羊子就走了。干部走時,拉著炳元的手,有些動情。有親戚來看你,很好啊,親戚要常走動,這樣你就不孤單了。

一連下了幾天雨。那雨下得并不大,但山后卻響起了巨大的喧嘩。屈米坐在堂屋里的那把竹椅上看書,看得很認真,一杯水舉到眼前,人定了一般靜止在空中。

他坐在另一把竹椅上吃煙。此刻,他是悠閑的,羊的飼料早就配好,豬菜昨晚才從菜地里摘回。眼前的情景,是他多年的夢想。女兒回來了,安靜地做著事。他邊看著女兒邊默默地吃煙。他想問她一句話,卻突然忘了問啥。

屈米放下書,瞅著屋檐邊兒掛著的雨簾。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他是騙子,他總是半夜偷偷地出去打電話。我一提回他老家去看看,他就發火。老家有啥看頭?老家有啥看頭?!

屈米說,人總是朝善意的方面想,特別是面對親近的人。大爺,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傻???

炳元不置可否。他有點疲憊,背痛隱隱約約,他想抓住痛,可總是無處下手。他喜歡這樣的天氣,吃煙,喝茶,聽遠處松林坡的喧嘩。女兒離開的那天就是下著綿綿細雨,女兒仰著臉對他說,爹呀,別累著了,在家好好的,等我。他靠著崖上那棵楊樹下望著她,她一步一步地,走在雨幕中,走成一棵小樹,走成一個黑點,一直到看不見。

屈米說,我沒有工作了。開除了,違規貸款。沒有工作還好,還背負了二百萬的賬。二百萬的賬這一生總會還清,可名聲不好了,被人像傻瓜一樣玩了,這真要命。我媽又急又氣又羞,都病倒了。

炳元接了話,你別死,幺妹,你別死。

屈米問,其實我該死。

炳元說,你明天就回去,你死了,你媽也就死了。

夜里起了大風。這個靜臥在斷崖后面的農家小院里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幾扇柴門一長一短相互叩應。這次,炳元沒有鎖偏房的門,他從她臉上看出了亮色,有這樣顏色的人,是不會尋死的。

第二天吃早飯時,炳元催她回家。

你收拾東西走,你媽在等你。

大爺,我想再待一周。一周。

回去吧,幺妹。

我沒臉啊。

臉不臉的,不重要嘛。自己做的事,你不去處理,哪個給你處理?

兩個人坐在火兒房,一邊在柴火堆里烤洋芋,一邊對著話。他們在火兒房烤洋芋吃。屈米吃了三個,說飽了。她已經在這座農家小院里待了七天。

屈米回憶起她被經偵大隊傳訊的那晚。一個女警輕蔑地望著她,女警把她和那些愛虛榮、傍大款、做二奶的姑娘聯系在一起了。女警說,你是擔保人,如果那人找不到,銀行肯定找你。走出公安局的大樓,她聽到那個女警在后面說,這是智商稅,必須交。

她自問,二百萬,全壓在我身上了,怎么辦?

炳元沒有二百萬的概念,目前他存有九千,這九千是他賣松菌、紅苕、洋芋得來的。他把它裝在一個塑料袋里,壓在谷倉里面裝高粱的壇子里。這是他一生的全部財富。預備女兒回家,交給女兒的。

晚上臨睡時,炳元從高梁的壇子里摸出一千,交到屈米手里。炳元說,拿回去可以應付一下。黑暗中屈米抓住他的手,輕輕一撫,老年的手那么輕,那么瘦,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溫暖。

大爺,你背痛,咳嗽,你去看病。

我這是老毛病,沒啥。

大爺,謝謝了,我怎么會要你的錢?

屈米拿出一沓錢來,說是這幾天的生活費住宿費。炳元很生氣,他沒有接錢,轉過身把門一碰。那聲響讓這座小院顫抖了一下,回應這聲音的,是羊和豬的叫聲。

6

次日,他到鄉場上去賣干竹筍,屈米還沒有起床?;貋頃r,屈米走了,桌上,用茶碗壓著一疊錢,數一數,共一千。還留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字。這女子,粗心,她不知道我不識字嗎?

他為此專門去了一趟鄉場,找到幫扶的干部。那干部給他念了紙上的字:

大爺,我走了。不想當著你的面走,那樣你會想起離別的女兒。我會回來看你的,一定的。你要保重身體。相信我,你的女兒一定活在世上某一個地方,就像我這十天活在你的院子里一樣。如果你愿意,叫你一聲爹,行嗎?

炳元那天在鄉場的小酒店里喝了酒,醉了的炳元對大家說,我女兒回來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屈米領著媽媽來到了炳元的農家小院,空空如也。沒有人,沒有羊,沒有豬。屈米和媽媽來到鄉場,找到鄉政府打聽,才知炳元老漢走了。他們說,他是躺在地壩的竹椅上死的,死時眼望遠方,眼睛一直大大地睜著。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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