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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離婚

2020-08-06 14:26清如海蘭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0年6期
關鍵詞:小虎民政局村長

清如海蘭

當羅玉鳳要離婚的念頭產生后,這個消息像風一樣傳遍全村。

“媽,你說說,你為什么要離婚?都這么大年紀了,也不嫌害臊?”大兒子龍娃端著碗,坐在門口,一邊往嘴里扒拉面條,一邊輕蔑地瞥了母親一眼。

羅玉鳳清晰地看到兒子的眼白。這個她從小養到大,一泡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大兒子,他一撅屁股,她就能知道他拉什么屎。她什么也沒有講,就連坐在小椅上的姿勢,也絲毫未變,碗里的面條已經吃完,只剩個碗底,一只母雞好奇地走過來,“篤篤篤”地啄著上面的面渣。

這是農村的黃昏。盡管立秋了,還是熱得厲害。白天被太陽曬熱的大地,此時熱氣一層層翻滾上來,像蒸籠揭去后的余熱。

夕陽還未完全落下,仍舊待在天邊一角。羅玉鳳看著遠處發呆,一個人走過來擋住她的視線:“嫂子,看啥看得恁入神?”羅玉鳳晃了晃被余輝映花的眼神,定睛一看,原來是對門的鄰居小青家。

羅玉鳳笑著說:“看天?!?/p>

小青家撇了撇嘴,“天有啥好看的?!”她自顧自地說著,拉過一把小椅坐下,手里也端著一只碗,碗里盛著玉米粥,粥里堆著菜,菜是秦椒炒肉。她伸頭看了看龍娃的碗,說:“你們晚上還吃面條?”

“做面條多省事?!绷_玉鳳慢條斯理說著,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端著碗的手有些僵了,她索性把碗擱到地上。那只母雞走了沒多遠又回過頭,一只公雞也跑過來,“咯咯咯”地呼喚著同伴。

“嫂子,我咋聽說你要離婚?”小青家在喝粥,粥有點燙,她轉著碗沿吸溜。

一邊喝,一邊忍不住從喉嚨里發出笑聲,“哎喲媽呀,我真是忍不住笑死了,你說你這么大年紀了,還離啥婚呢?現在年輕人離婚是流行,你都六十多歲了,也去湊什么熱鬧哩?”小青家終于忍不住,她把碗擱在地上,用手去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那只公雞眼尖,急忙跑過來。

小青家趕忙端起碗:“你們家怎么還養這么多雞?也不嫌累?!?/p>

羅玉鳳斜眼瞅了她一眼:“養雞下蛋。這土雞下的蛋,就是比洋雞下的蛋好吃?!?/p>

“你,”小青家欲言又止,看到小虎推著面包車從門前經過,她叫住他:“哎,小虎,今天賣得咋樣?”

“不咋樣?!毙』㈩^也沒抬,氣鼓鼓地推著面包車走了。

“你看看,小虎這是咋的了?”小青家望著小虎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能有啥,大概是在街上聽說我離婚的消息了?!绷_玉鳳撇了撇嘴。

“要我說,你也真是的,鬧啥子離婚,這下兩個兒子都有意見了吧!”小青家嘆了一口氣。說話間,天慢慢黑下來,路兩旁的人家都亮起了燈。一股夜風吹來,趕走白天的燥熱。

小青家已經回去了。羅玉鳳回到廚房洗碗。龍娃走進來,站在門口,他的身子高大,站在那里像堵門神。羅玉鳳心里堵得慌,不耐煩地說:“去去,沒看到我在刷碗?!?/p>

龍娃憋了憋,還是說道:“娘,要我說,你就別離了吧!眼看你孫子都這么大了。就說不管我了,你也要想想鑫鑫,他還要在這農村長大成人哩!”

羅玉鳳什么都沒說,只是拿著碗的手轉得更快了,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很快溢出池沿,有幾滴落到她穿著拖鞋的腳上,她絲毫也未察覺。

廚房的燈泡有些暗黃。灶臺上的鍋里,還有一些面條湯,漂著幾根青菜葉子。羅玉鳳端起鍋,又放下,用勺子就著鍋里的湯水喝了起來。

大兒媳婦金花回娘家了,說是娘家爹病了。孫子鑫鑫讀寄宿初中,一周回來一次。二兒子小虎開了一家面包坊,每天起五更起來做蛋糕,黎明時再推到街上去賣。這個主意是他媳婦華子出的。兩口子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小日子過得很是起勁。

今天晚上這個家,就只有她和大兒子龍娃。蛐蛐在墻角一角“唧唧”叫著,聲音有些無力,大概白天曬怕了。羅玉鳳端起洗鍋水,向院子里潑去。鍋里還有一些面渣,明天早上待雞兒們醒了,就有了早餐可吃。蛐蛐啞了幾聲,又叫起來。雞在雞架上“咕咕咕”嘀咕幾聲,也安靜下來。

一院子的沉默。所有的事物都開始沉睡。院子后面,是幾株楊樹,還是老根頭在世時種的。老根頭是她的丈夫,她自從十八歲那年起就跟著他,一直跟了近五十年,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老根頭前年摔了一跤,半身不遂,她盡心伺候,養的柴雞下的蛋,都是給老根頭吃的。早上蒸雞蛋,中午雞蛋面,晚上煮雞蛋,把老根頭養得白白胖胖。許是不想見她太勞累,老根頭上個月走了。臨走時,拉著她的手,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只是從眼角滾落出兩滴渾濁的淚水,一咽氣,走了。

兒子們哭得嗓子都啞了,兩個兒媳婦也白布素裹,很是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小女兒玉梅從杭州回來,伏著棺材連聲叫著爹爹。鑫鑫頭上裹著白頭巾,在一旁攙扶著姑姑。這個當年流鼻涕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很是懂得憐惜人。

羅玉鳳忙前忙后,各種事務都需要人處理。接禮單的,迎客的,還有后灶上的事。還好小青家事先有交代,在這一天,帶了村里幾個能干的女人過來幫忙。炒菜的是小青的丈夫,嘴里叼著煙頭,揮著大鍋鏟。小青家和幾個女人,洗菜的洗菜,剝蒜的剝蒜,一個工序傳遞下一個工序。

別看小青家平時咋咋呼呼,真到了關鍵階段一刻也不含糊,指使起人來那是溜溜轉。樂隊是玉梅請的。盡管玉梅在外成家多年,還是按照家鄉的風俗,給爹請了一支樂隊。老根頭的葬禮總算熱熱鬧鬧齊齊整整地辦完了。家里又恢復平靜。

這種平靜讓羅玉鳳頗是不慣。她習慣了老根頭對她吆三喝四,習慣了那張黑黑的臉龐上,永遠帶著幾分不耐煩,仿佛羅玉鳳生來就是欠他的。

羅玉鳳嘆了口氣,此時聽得到外面的楊樹梢簌簌作響,好像都在替老根頭聲討:你弄啥哩?我剛走你就想改嫁,嗤,別再想了。哎,我還想問問,你是看中哪個老頭了?

羅玉鳳真想直起身子,跟他爭辯,又一想,他已經走了,那還爭個啥哩?可是羅玉鳳睡不著,她翻個身,又翻個身,也在想這個問題,到底為啥要離婚哩!

事情從早晨說起。她蹲在菜園里拔草,眼前的菜園一片郁郁蔥蔥,種著五行青蔥,兩行豆角,一畦番茄。剛澆了水,地里還濕漉漉的,有幾枝野草從空行里冒出來,一枝狗尾巴草伸到她鼻子跟前。她看著狗尾巴草發呆。小青家從旁路過,問道:“嫂子,你在干啥哩?”

“拔草,你沒看到嗎?”她頭也沒抬,沒好氣地說。

“喲,吃炸藥了,誰惹你了?”小青家嘀咕著,自顧回家了。

她仍舊蹲在那里拔草,剛冒出來的小芽,快長老了的刺角牙,她一一將它們拔了去。

自從老根頭去世后,她好像沒這么賣力過。真是,他在世時,她做給他看。如今,他已經不在了,她還做得這么起勁干嗎。再說,兩個兒子都張羅上媳婦了,也都蓋上房子。女兒玉梅也在杭州開店,嫁的女婿是大媳婦金花的堂弟,長得一表人才,如今兩口子也過得和和美美,她又有什么不順心的呢?

羅玉鳳無端地感到一陣煩躁。她當初嫁過來時,也曾鬧過幾年別扭。是老根頭的拳頭讓她安生下來,她也認命了,生活的重心一切圍繞著老根頭轉。如今老根頭不在了,她又是誰的人呢?天上的太陽熱辣得很,遠處樹林里傳來幾聲蟬鳴。她直起腰,想休息下酸痛的眼睛。

遠處是一片楊樹林,林下有幾只羊在休憩。一只小羊跪在老羊的肚子下,正在吃奶。老羊半臥在地上,閉著眼睛,耷拉著兩只耳朵,任小羊在它肚子下拱來拱去,間或動一動身子,趕走身上的蒼蠅。羅玉鳳看著,不知咋的就濕了眼眶。

她收拾好田間拔掉的草,拎起筐回了家。屋里沒有人,只有大兒子龍娃剛從地里回來。他嫌自來水不夠涼,從院子的機井里軋了一桶水,正在擦身子??吹搅_玉鳳進來,只是叫了一聲:“媽回來了。吃飯吧,我快餓死了?!?/p>

羅玉鳳“嗯”了一聲,眼也不抬從兒子身邊路過,順便扔下一句:“我要離婚?!?/p>

大兒子手里的桶“嘩”地掉在地上,水在院子里漫延開來,流到羅玉鳳的腳跟。那雙腳跟布滿老繭,有幾道裂痕,似乎怎么長也長不住了。

羅玉鳳把筐里的草拽出來,找來木板,舊菜刀就放在旁邊。她拿起菜刀,將草剁得梆梆響,雞們聽見聲音,都圍過來。

這個村子不大,只有一百多戶人家。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大概需要十多分鐘。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懶得折騰的。就比如小虎,自家開了一個面包坊,每天上街賣賣蛋糕,平常給留在村子的老人孩子們做做生日蛋糕,日子過得也很是愜意。大兒子龍娃脾氣有點火爆,但干起農活來是一把好手,他秉承老根頭的特點,干起活來悶聲不吭,說出話來一頭一棒槌,不敲到人頭上不算完。

當羅玉鳳要離婚的念頭產生后,這個消息像風一樣傳遍全村。人們都在竊竊私語,老根頭一走羅玉鳳就要離婚,這是鬧啥子勁,她是看上哪個老頭了?

龍娃跟她杠上勁,蹲在家里抽悶煙。

羅玉鳳盛好飯,在廚房里叫道:“龍娃,吃飯了?!憋埵撬饋頃r做的,就燜在鍋里,莊稼人都有早上起來趁天氣涼快到田里干一陣活再回來吃飯的習慣。

半晌,才聽到龍娃悶悶地說:“要吃你吃,我可吃不下?!?/p>

“咋了,你是不是剛洗涼水澡涼著了?”羅玉鳳撩起圍裙,就要去摸龍娃的額頭,被他沒好氣地揮開。羅玉鳳的手在半空中劃了道弧線,又落下來。

“我覺得丟臉?!饼埻迶R下這句話,就去廚房端飯。

早上做的是雞蛋湯,熱了幾個饃。自從老根頭去世后,家里的雞蛋都給龍娃吃了。雖說現在農田都用機械化了,但那還要動腦子不是。龍娃悶不作聲,忽啦忽啦吃完飯,將碗往灶沿上一擱,就出去了。

羅玉鳳吃了飯,刷好碗,將門一關,帶著證件,往街上走去。

沒走多遠,就被小青家叫?。骸吧┳?,你去哪里?”

“我去縣上?!?/p>

“去縣上干啥?”

“去找民政局?!?/p>

“啥呀,你真要離婚?”小青家瞪大眼睛。

羅玉鳳點點頭。

一路上都有人指指點點。村子本來就不大,稍微有個新鮮事,便像風一樣傳出去,更何況羅玉鳳要離婚這樣的大事。

羅玉鳳剛開始低著頭走,路兩旁都是她熟悉的人和房屋。她眼睛閉著也能說清楚小青家住在哪里,王二家住在哪里,村長家住在哪里。她明明是繞過村長家的,可偏偏被一人堵住了路:

“我說,老根家的,你這是要去哪里?”面前的人一只腳踩在路邊的花帶上,順便敲了敲煙袋鍋子,不是村長是誰。

羅玉鳳在心里嘆了口氣,小聲說:“我去縣上?!?/p>

“你去縣上咋不讓小虎帶你去,他開面包車,多省事?!贝彘L清了清嗓子。

說話間,小虎開著面包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帶起的塵土,籠罩了他們全身。村長氣得咳了咳嗓子,沖著車屁股叫嚷:“咋,老根頭不在了,就沒人教訓你了不是,瞧這張狂的!”

羅玉鳳不說話,幾個村民圍過來,像是瞧好戲似的看著他們兩個。

半晌,村長開口了:“要我說,你離婚是真的?”

“可不是?!绷_玉鳳說。

“你為啥要離婚?”

“不為啥,就想離婚?!?/p>

“老根頭都走了,你自己也是一個人,離啥婚,不嫌費事?咋,是不是瞧上村西頭的老疙瘩了?”

“放屁!”羅玉鳳終于忍不住,擠出這句話。誰能瞧得上村西頭的老疙瘩,那個臟樣,倒找她錢還不要哩!

“我,”村長有些生氣,忍了忍,又咽回去,他又敲了敲煙袋鍋子,“我和老根大哥是光屁股長大的,他娶你時我也喝了喜酒,他這一走,你就要離婚,可不就是,”村長抓抓腦袋,說,“不守婦道?”他征求意見似的望著周圍幾個村民,見他們都點點頭,才放下心來。

“我守了一輩子婦道,今兒個就是想離個婚,咋的了?”羅玉鳳有些生氣。

“嫂子,我看你算了吧,老根頭待你也不薄,你折騰他干啥哩?”村長開始勸道。

“我就是想找回我的名字?!绷_玉鳳說道。

“啥?”村長和幾個村民都瞪大眼睛。

“你還有大名?那叫啥哩?”一個村民好奇地問道。

旁邊幾個村民笑了,都起哄道:“俺們都叫你嫂子,村長叫你老根家的,你大名叫啥?”

羅玉鳳想了想,昂頭說道:“我叫羅玉鳳?!?/p>

“羅玉鳳?!贝彘L把這個名字放在嘴里念叨幾遍,說,“好,你就叫羅玉鳳,老根大哥在世時知道不?”

“不,不知道。羅玉鳳,是俺給自己起的?!绷_玉鳳像犯了什么錯,又低下頭來。

“哎,我真弄不懂你了,這跟離婚有啥關系哩?”村長撓了撓腦袋,這時,他的媳婦站在家門口叫他,他走了幾步,又回頭交代道:“哎,嫂子,回去吧,天熱了,往縣上,熱著了咋辦,回去吧,回去吧!”

他揮揮手,周圍幾個村民也散了。

這是農村的上午,人們下地的下地,放羊的放羊,路上安靜下來,只有幾只麻雀蹦蹦跳跳著,在地上尋找吃食。

羅玉鳳真有點懷念以前的村子,大家以村子為中心,聚在一起,前后左右都是鄰居。如今呢,以馬路為中心,把房子蓋在路兩旁,每戶人家離得老遠,想去串個門,都得吃一陣子灰塵。路還是土馬路,過個車啥的,都會揚起一陣塵土。連被子都不敢曬在門前。建設新農村,也不知建設個啥?羅玉鳳嘟囔著,念叨著這句老根頭在世時常說的話,自顧往前走。一輛電動車“突突突”停在她的腳邊。

抬頭一看,是龍娃。此時那張黝黑的臉耷拉著,他頭也不抬,說:“上車吧,我帶你去,怕你摸不著民政局的大門?!?/p>

羅玉鳳心頭一陣暖,她上了龍娃的車,娘兒倆往街上駛去。

民政局設在縣政府的院內。院子是新蓋的,沿街邊蓋了一溜平房,大門也是新砌的,門口還放了兩個大獅子,看上去威武得很。

羅玉鳳下了兒子的電動車,戰戰兢兢向縣政府走去。她來街上的理由不多,特別是老根頭病下后,幾乎跟街道絕緣了,平常買菜買衣服之類的活,都是兒子們包攬了,特別是兩個兒媳過門后,每次上街都要跟她喊話,看需要捎帶啥東西不。

這個縣政府讓羅玉鳳陌生得很。龍娃停好電動車,問了大門口的一個門衛幾句,就帶著娘向一個方向走去。院子里郁郁蔥蔥,種的柏樹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圍墻上有些青苔的痕跡,這讓羅玉鳳的心里稍稍安定下來。

龍娃悶聲在前面走著,冷不防停下來,嘟囔道:“娘,你說說你來民政局干啥哩?”

羅玉鳳也冷不防停下來,也小聲嘟囔道:“我,我就是想來民政局看看?!?/p>

“娘哎,那有啥好看哩?”龍娃有些哭笑不得?!霸蹅兓厝グ?,湊這熱鬧干啥?”他轉身要過來拉羅玉鳳。

這時,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從辦公室里探出身子,說:“你們是干啥哩?”

龍娃停下動作,有些支支吾吾:“不干啥。這就回去哩!”

羅玉鳳跟著兒子的動作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同志,你這是民政局不是?”

“是民政局?!?/p>

“管離婚的不是?”

“管結婚,也管離婚。咋,你兒子要離婚?”工作人員看了看龍娃。

“不,不是,是俺,是俺要離婚?!绷_玉鳳瞇著眼睛,打量著站在門口的工作人員。

“離婚,為啥哩?你丈夫打你了?”

“不,不是,他過世了?!?/p>

“過世了你還離啥婚哩?”工作人員很是好奇。

“俺,俺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名字?!绷_玉鳳有些遲疑地答道。龍娃扯了扯她的衣角。

“那,你進來吧,我幫你查查?!?/p>

羅玉鳳和龍娃跨進民政局辦公室的大門,屋里的風扇呼呼吹著,吹得堆在桌上的一撂文件時不時掀動一角。

“戶口本帶了嗎?”工作人員打開電腦。

“帶了?!绷_玉鳳趕忙遞上一直裝在口袋里的戶口本。

“你1952年出生,1970年結婚,這上面不是登記得好好的嘛,你叫羅玉鳳?!?/p>

“不,不是,羅玉鳳不是俺本來的名字。這個名字是俺結婚后,去登記時,不知用個啥名字,村長幫俺起的?!?/p>

“這奇怪了,我看看你是從哪里遷來的?沒登記,難道你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不成?”龍娃聽著民政局工作人員說這話,不樂意了,“你咋說俺娘哩?不中聽?!?/p>

“不是,你是根大龍,對不對?你過來看,你哪一年出生,哪一年結婚,媳婦哪一年遷來,都登記得清清楚楚。不過,你娘,這是幾十年前的事,那時候資料也不齊全,忘登記也是常有的事?!惫ぷ魅藛T喚龍娃過去,跟他一行行核對。

羅玉鳳呆了呆,臉上木木的,“可是俺,俺就想知道俺當年叫啥名字?!?/p>

“這真找不出來?!泵裾值墓ぷ魅藛T苦了臉。

“那俺要離婚?!绷_玉鳳鼓足勇氣,吐出這幾個字。

“你離婚?鬧啥子事?你丈夫上個月去世,你現在就是一個人,你跟誰離婚?根大龍,帶你媽回去吧!我們這里忙得很?!惫ぷ魅藛T說道。龍娃就過來攙扶羅玉鳳。

羅玉鳳不依,屁股上像長了釘似的釘在椅子上,龍娃一時也沒了轍。這時,一輛電動車在民政局的門口“突突突”停下,下來一個人,是村長。

村長走進來,先是給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發了一根煙。羅玉鳳和龍娃,都往他臉上看。村長撓了撓頭說,“是這樣,我們村里這位嫂子,丈夫剛去世,腦子有些受刺激,我們這就帶她回去?!?/p>

工作人員有些釋然,揮揮手說:“那你們趕緊回去吧,我這里事稠得很,現在這年輕人也不知咋想的,出門打了幾天工,日子就不想過了,這離婚的,是一對一對的?!闭f話間,一對小夫妻樣的年輕人,走進來,問道:“這是民政局嗎?”

“看,又來了一對離婚的,你們趕緊走吧!”工作人員又擺擺手。

“我不走,我今天就是要來離婚的!”羅玉鳳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說道。

“嫂子,你,你這不是讓我作難嘛?”村長攤了攤手。

“我這名字當年是你給的,我就想知道我原來叫啥名?”羅玉鳳看著他,旁邊的人都停下來,看著村長的臉。

“誰知道你原來叫啥名,大概是叫二鳳、三丫頭,或者是紅花啥的?”村長說。

“你,你造謠?!绷_玉鳳氣憤地說道。

“我說嫂子,不,玉鳳大姐,不,龍娃他娘,其實我也不知你原來叫啥名字,羅玉鳳這個名字,我當時看著挺好,隨口起的?!贝彘L很無奈地解釋道。

“娘,知道原來的名字重要嗎?”龍娃也在一旁勸道。

“最初你們喚我老根頭家的,后來喚我嫂子,現在叫我龍娃他娘,你們每個人都有個名字,可我連自己原來叫啥名都不知道,這人過一輩子圖的啥,不就圖個名嘛!”羅玉鳳有些哽咽。

“噢,你原來是想知道自己的根??!”村長有些恍然大悟,悄悄跟龍娃說:“你媽年紀大了,大概是想著后事了?!?/p>

“人,人都會死的,我不想死得糊里糊涂,連自己啥名都不知道?!绷_玉鳳臉上木木的,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旁邊那對要離婚的年輕人,往旁邊挪了挪位置。工作人員停下手里的動作,看了她幾眼。

“可是龍娃他娘,你跟老根頭成親時,我們真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只聽送來的人說,你的名字里有個鳳字?!贝彘L很無奈。

“那你們當時怎么不問個清楚?”羅玉鳳瞪大眼睛,直視著村長。

“咋問清楚哩?當時送來的人,也是另一個人牽的線?!惫ぷ魅藛T聽了村長的說辭,也瞪大眼睛,臉上嚴肅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說:“你們村幾十年前就在販賣人口了?”

村長有些慌亂,馬上又鎮靜下來:“誰販賣人口了?我們也是給了禮金的。當時老根頭的媽還在世,幾乎把蓋房子的錢拿出來一半,才買了羅玉鳳,不對,才給老根頭娶了媳婦。你去看看,那些年哪個村不是這樣?”

工作人員有些同情地望著羅玉鳳,“你知道自己是買來的嗎?”

“我知道?!绷_玉鳳點點頭。

“那你咋不跑哩?”

“我往哪跑?我娘家太窮了,如果沒有賣我的錢,一家人都會餓死,我跑了,一家人就活不下去了?!绷_玉鳳突然臉上老淚縱橫,她伸出手,捂住臉,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擠出來。旁邊的年輕媳婦從包里掏出來一張紙巾,遞給羅玉鳳。

“你是幾歲被販賣的,家住哪里,還有印象嗎?”離婚案變成了人口案,讓工作人員頗有些接受不了。

“我不知道,我五歲那年就被賣出來了。走的時候,娘摟著我,哭著說,孩子,你也是娘身上的一塊肉,可你還有兩個弟弟,如果娘不這樣做,咱們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我哭著抱住娘,說,我不走,我不走。但還是被人拉走了,后來,又轉了幾戶人家,結果在十八歲那年,跟了老根頭?!绷_玉鳳斷斷續續說著,臉上很快平靜下來,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跡。

“照我說,現在你丈夫也去世了,你兒子也長大成人了,你就回去好好過日子吧,正是該享福的時候了?!惫ぷ魅藛T勸道,旁邊的村長連連點頭,龍娃紅了眼眶,他還是第一次知道娘的身世。

“不,我不回去,我就想知道,我從哪里來,我原來叫啥名?我做了一輩子別人家的人,也該知道自己是誰了?!绷_玉鳳緩緩說道。

“你別說,你這個事,我們還是頭一遭遇到,其實你不用辦離婚手續,根據國家《婚姻法》規定,你這種情況屬于喪偶,你丈夫一去世,你們的婚姻關系自動解除?!?/p>

“那我現在是誰?”羅玉鳳又哭了,龍娃走上前,輕輕摟住母親的肩膀。

“我只想知道,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的娘家在哪兒?小羊吃奶還要跪著,可我的根在哪里?過了一輩子,我只想知道自己是誰??!”羅玉鳳嚎啕大哭,老根頭去世時她都沒有哭得如此傷心。

一輛面包車停在門口,下來幾個人,是小虎和媳婦華子,還有金花帶著鑫鑫,小青家也來了。

小虎走到羅玉鳳面前,說:“娘,你別哭了,大哥打電話跟我說了,這幾天我也不賣面包了,就幫你找娘家人?!?/p>

鑫鑫也走到羅玉鳳面前,說道:“奶奶,現在科技資訊這么發達,網絡上、電視上,都在尋根認親,您別急,會找到您的娘家人的?!?/p>

羅玉鳳摸著鑫鑫稚嫩的臉,眼淚更加洶涌,她泣不成聲。平時聒噪的小青家,難得地安靜下來,只是站在羅玉鳳旁邊,撫著她的肩膀。旁邊那對要離婚的年輕人,此時悄悄走出屋外,在門口不知商量著什么。

羅玉鳳離婚的原因,又像風一樣傳回全村。只是這一次,全村人都沉默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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