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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漢子

2020-08-06 14:26程廣海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0年6期
關鍵詞:矸石李師傅面條

程廣海

煤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地跳動著,把父親本來烏黑的臉照得更加鐵青。下午他到學校把我找回家,我就知道家里肯定有什么事情要發生。晚上喝過湯后,父親說,要我去煤礦當工人。我一聽是這,高低不同意,我說:“爹,我學習好著呢,我要考中專,吃上商品糧!”

父親說:“你下面還有三個弟弟,算上你,我們家四個男孩子,上學交學費不說,大了都要蓋新屋娶媳婦,就憑我們家這點糧食,門也沒有。再說,你上煤礦,那可是國家正式工人,也是吃商品糧啊,虧得我在大隊支部書記這個位置上,求著公社張書記要了這個招工名額,一般人家的孩子想去,還撈不著呢!”

我死活不同意,連夜要回學校上課去,母親追著我,要把我拉到屋里去,我雙手扳住門框,死活不進去,做著無聲的反抗。父親鐵青的臉更加難看了,他低著頭在煤油燈下,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小來,我知道你喜歡學習,但這個招工名額來得不容易,你這個當老大的,今年也十六七了,就算給咱這個破爛的家分分憂,給你爹幫幫忙好不好?”父親說完這話,我看見他的眼眶里濕潤著,看得出他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背過身去,使勁地抽著煙。

那年的冬天奇冷無比,雪也比往年下的豐厚結實。我卷著一條被子,偎縮在車廂的一角,風打著卷把鼻涕抽出來,難受極了。老透的解放牌汽車把我們三十多個新工人放在一個荒涼孤寂的大洼里,就趕緊溜走了。滿天的雪片飄曳著落下來,染得大地白茫茫一片,偶爾落在脖子里幾片,涼得直打激靈。

大伙撲通撲通地跳下車,把雪壓得吱吱亂響。撒開褲襠,呼呼地來上一通,把雪刺得一道道細溝,十分地暢快。從西邊遠遠地晃悠出一個影子,白白的,待走近一看,卻是個人,粗粗地甩出一句:“伙計們,跟我走吧,食堂的大白饃饃正冒熱氣呢?!?/p>

大伙就跟在他身后面,慢騰騰地走著,半天的疙瘩路把肚子都搖晃空了,這時候沒有一點氣力了。走了里把路,發現兩邊竟臥著矮小的木板房。濃濃的白煙從房里裊裊升起,不大一會,就溶在白白的雪片中了。窄小的路面上,只有幾個人來回地走動著。木板房里不少女人伸出頭來,站在門口瞅著我們。三拐兩拐就來到了兩間破房子前,里面熱烘烘的,一看,還真是吃飯的地方。那人招呼著大家說:“把破爛家什什么的都扔了,放開肚皮吃個飽啊,今天迎接新工人,食堂放血了,肥肉膘子管個夠?!币估飻D在一大溜土炕上,呼呼的北風和涼氣一起涌進來,沒有一點熱氣。我緊挨著一個老鄉,心里慌慌的。

第二天點名的時候,知道那大胡子是我們掘進隊的隊長。我們三十多人,每人配一個師傅,我是最后一個被領走的。隊長把煙頭一扔,朝著蹲在墻角有四十多歲的老工人說:“李師傅,這家伙就交給你了,他有點嫩氣,以后多照顧著點?!?/p>

蹲在墻角的李師傅翻動了幾下眼皮,手狠狠地劃著頭皮:“行啊,隊長,你小子往后派活得瞅著點了,少給我重活,我看這個小徒弟筋骨還沒長成個呢?!薄澳鞘?,那是?!?/p>

走出隊部的時候,卷著刀刃般的西北風刮在臉上刷刷地疼,隊長跟出來,拍著我的肩膀說:“你說實話,到底有多大了?”我心里一緊吃驚地看著隊長?!皠e怕,沒事?!?/p>

“我、我十六了?!薄坝腥苏f你的年齡是虛報的,這事讓我擋回去了?!标犻L狠狠地把煙一扔:“狗日的們,吃飽了撐的,你不用怕,跟我干,沒你的虧吃?!薄瓣犻L,那就多謝謝你了?!?/p>

隊長笑笑,“以后多向你師傅學著點,井下的活,得眼路活著點?!笨耧L發著淫威,卷起的沙子打在臉上,生疼,我一摸,落下許多淚來。

下班的時候,李師傅把我叫進他的宿舍,拿出半瓶酒晃了晃,用缺了口的小杯子盛了滿滿一杯,吱吱地吸著,然后從床頭柜里摸出幾?;ㄉ?,權當菜肴。

李師傅慢慢地吐出一口煙,“你這么小怎么就干這個活???井下的活,多累人啊?!薄凹依铩卞X?!?/p>

我囁嚅著說了一句,當時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才好。做為一個尚未成熟的孩子怎能做出一個正確的回答呢?只有在飽嘗了人生的艱難和生活的痛苦后,我才清醒地認識到,人在蛻變和更新中不斷地改善強化自身后,你活在世上,別無選擇,唯有經歷痛苦的過程。

刮了一夜的西北風,天晴了起來,閃動跳躍的陽光猛烈地迸發出來,熱切地親吻在雪絨絨的地面上。站在小山坡望下看,雜亂的小房子不規則地亂壘一通,只有那架高大的井架,孤零零地矗立在地面上,頗有些氣勢。

現在想來,第一次下井所表現的一切是多么的可笑而又神圣。我們穿好了皮靴,戴好膠殼帽子。在脖子上圍了一條白白的毛巾。在踏入罐籠的時候,心忽忽地亂跳,血液急速地膨脹、流淌。放罐籠的鈴聲響過后,罐籠呼地往下一沉,感覺心被輕輕地托上來,耳邊奏鳴著不可言狀的聲音。

大巷道里電車轟鳴著從身邊飛馳過去。明亮的防爆燈映著身子緩緩地往前滑動,跟著師傅走了一個巷道又一個巷道,最后走入一個狹小細長的洞子?;蝿拥臒艄庠谑掷飦砘靥S著,里面的空氣越來越污濁,走到工作面的時候,我一點力氣也沒了,呼呼地喘著氣緩不過勁來。轟鳴的鉆聲把耳膜幾乎要震壞了。師傅隨著轉動的風鉆顫抖者,整個人伏在風鉆的手把上,身子成了個漂亮的弓形。在歇息的時候,我圍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掉在了地上,放在水溝里洗了一陣子,拿出來一看,比原來更黑了。隊長走過來捏著我的肩膀說:“你小子啊,洗不凈的,咱尿泡尿都是狗日的黑水子?!?/p>

礦工宿舍的前面,隔著一條東西路。路兩邊矮小的房子全是一些賣煙酒糖茶的小鋪子。其中一家鋪子的前面晃動著“正宗川味肉絲面”的招牌。據說那女人家的面條筋道、肉絲鮮嫩、服務態度好,而最重要的是人好,有“面條西施”的美稱。這女人長得漂白,小腰身蛇般滑溜細長,那火辣辣的眼珠子一瞅,準把你的魂勾去。見著人就老遠地吆喝出地道的四川味:“師——傅,來——碗——肉——絲——面!”那彎彎曲曲的調子轉著圈把你勾到屋里,讓你爽快地把票子掏出來。

隊長就特別喜歡到這里來。一天三頓飯幾乎都吃面條。女人嫩白的小手端出油汪汪的面條,再放上一勺紅紅的辣椒,吃得嘴里絲哈絲哈的,滿頭冒著熱氣。吃過飯甩出一張大票子,高喊著;“掌柜的,找錢!”女人白白柔柔的手伸到前面,趁機捏上一下,其動作之神速令人驚訝。女人就嬌聲四起,眼里卻用含情的目光輕輕地將隊長一照,攪得人心里癢癢的。隊長打著飽嗝,滿意地回去了。

我的第一篇廣播稿在礦上播發時,我正在廣播喇叭底下端著飯碗忐忑不安地聽著。隊長從這里路過,看我高興的樣子:“狗東西,成人物啦!趕緊請客?!标犻L拉起我就進了他的宿舍。我趕緊溜出來,買了一只燒雞。隊長喝得非常高興,說著以后叫我干些輕活、多寫些稿子、要求進步、寫入黨申請書之類的話,我感動得不行。其實我當初寫新聞稿件是鬧著玩的,并沒有當回事。煤礦的生活單調枯燥,我就在業余時間看書學習,漸漸地喜歡上了寫作,就開始給礦上的廣播站寫新聞稿,寫著寫著,放不下手了。

我到宣傳科送稿子的時候,張燕一個人在廣播室。她穿著半透明的連衣裙,剛剛洗過的頭發披在肩上,顯得瀟灑大方。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報紙,神秘地對我說:“今天我送給你一件禮物,你猜猜是什么?”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這一輩子可是女孩子第一個給咱送禮物啊,我的心突突亂跳,猜不出她能給什么。我說:“我真猜不出來?!?/p>

“你看啊?!彼褕蠹堈归_,我看到了一張省級工人報上赫然印著我名字的宣傳稿,我有些暈了,我再仔細一看,果真就是自己寫的稿子。她說:“我給你保留了快一星期了,你也不來送稿,這篇處女作你就留著吧?!睆堁喟烟幣髡f得有些特別,我聽著也有些暈糊,聊了一會后,從宣傳科出來,趕緊找到字典,查那三個字是什么意思。

稿費從省城寄來了,十塊錢,拿著錢有些燙手,奶奶的,我一個月工資的八分之一??!還是老規矩,我買了燒雞請隊長和李師傅喝酒。隊長顯得非常高興,因為咱這篇稿子就寫了幾筆我們隊上的事,所以,他拍著胸脯說:“這客,得算我的,我請?!蔽艺f:“哪能讓隊長請呢,我有這一點小成績,還不是隊長您的關照,我要好好謝謝你呢?!蹦翘?,我和隊長、師傅都喝多了,記得隊長對我說,張燕是我們礦上勞資科的副科長,叫我把她弄到手,憑我能寫的小本事給我調個工作,還是很容易的。

我聽到這話,酒醒了一半,驚異了好半天。

七月流火,到處是發燙的空氣。如血的殘陽在山中的樹梢上掛著,樹上的葉子在夕陽的照射下,發出刺眼的光來。半山坡上都是濃密的雜草,突然,從里面蹦出一只毛毛蟲來,嚇得張燕趴在了我肩上。

我們來到煤礦附近的一個小山包,從山腳下慢慢來到山頂,遠遠地看見高大的井架和轟鳴著的礦車。山風將她透明的裙子吹起來,露出雪白的肌膚來。滿山的陽光在山風的吹拂下,飄逸著,跳躍著,山上一股暖陽的氣息。張燕聞著野花的香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好美啊?!?/p>

我鼓起勇氣,終于開口問她:“你爸媽怎么看咱們的關系?”

“嗯,你猜猜看?”

“我猜不上來?!?/p>

“我會告訴他們的,你現在是咱們礦上小有名氣的文人,誰還不知道你啊。我爸說了,我們煤礦上能在省報發表文章的,沒幾個啊?!蔽衣拷鼜堁?,聞著她身上散發著的花露水的香味,心里怦怦跳著。

“面條西施”拖著長長的辮子來到隊長宿舍的時候,我們正在吃早飯。屋里頓時溢滿了濃濃的香氣和爽爽的笑聲?!懊鏃l西施”給隊長送來一張票,說是什么大城市來的演出晚會,還有一些名演員來,晚上八點的演出。

隊長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烊娜斯饷χぷ?,如今找了這么好的女人是應該多陪陪,在下井前我對隊長說:“要不你今天別下了,陪嫂子吧?!?/p>

“不行,這個月任務緊,再說,我上了井也正好趕上陪她?!?/p>

這一塊掘進迎頭的地形復雜多樣,一塊塊鋒利的石塊突著,露出形形色色的奇形怪狀來,下午四點鐘的時候,“轟隆隆”幾聲炮響,巖幫上紛紛落下大塊的石頭,上面的巖層斷裂得厲害,隊長和另一個工友打著柱子支幫。

隊長還要再放上一炮,李師傅過來說:“隊長,空頂作業就屬于違章了,再放上一炮,塌頂會更厲害的!”

隊長看著李師傅說:“我看沒多大問題,咱放完這一炮,歇一會就上井了,叫下個班一接班就扒矸石,這樣我們的進尺會快點?!?/p>

有幾個工友忙著往外運矸石,我、李師傅、隊長和另幾個工友忙著裝藥放炮。這時,剛才打好的木頭柱子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露出一道道的白茬來,頭頂上飄出一股涼涼的氣浪,緊接著轟隆隆一聲巨響,先是碎小的矸石嘩嘩地如流水般傾斜下來,師傅用力把我一推,隨之一股巨大的氣浪涌過來,將我推出老遠,一片恐怖的黑暗籠罩在狹小的空間里。

我知道這就是煤礦最忌諱的“冒頂”事故。隊長拼命地咋呼著,他半個身子趴在了矸石堆里。兩只黑乎乎的手在黑暗中劃著。我用礦燈照了一圈,唯一的退路被落下的矸石堆得死死的,師傅的兩只腳露在外面,身子埋在了矸石里,我嚎叫著爬過去,用手扒著堅硬的矸石。

堆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一座山,巨大而又堅硬。我和其他工友們劃啊扒啊,始終見不到矸石消失的跡象??炝?、快了,師傅的腿露了出來,我瘋狂地舞著滴血的雙手,眼里充滿著絕望,一塊巨大的矸石橫在了師傅的上面。隊長無力地說:“兄弟,想法和井上打電話,我看李師傅是不行了?!薄澳棠痰?,你光想著那個狗日的辣妹子了,師傅說過吧,不叫放炮你偏不聽?!薄昂眯值?,你和弟兄們趕緊扒個口出去吧?!?/p>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渾身軟軟的,空氣在慢慢地凝固著,四周靜得可怕。隊長身上的血滲濕了一大片矸石,他拉起了我的手?!靶值?,求求你了,這個事千萬別說出去,上面來調查,你就說我們是按操作規程干的,我平日里待你不錯啊,不然的話,我和李師傅連工傷都算不了?!?/p>

隊長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露出一片猙獰和恐怖,我點了點頭。

身后的矸石越堆越高,隊長在后面冷冷地看著我們,嘴里晃動的礦燈頭打在唇上麻麻的。我和工友們拼命地扒啊扒啊,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你個狗日的隊長,我大學考試的結果還不知怎樣,叫“面條西施”跟別的窯漢子去吧!

一陣劇烈的疼痛將我驚醒,隊長上半身痛苦地扭動著,無光的眼睛慢慢地垂了下去。

外面響起了動靜,我貼在矸石上面,聽著亂哄哄的聲音,搖晃著爬向李師傅。

李師傅永遠地去了。他走時竟沒有一絲聲息,是那么的自然而又壯烈,按我們礦上對這起事故的處理意見,李師傅是工亡,照顧他的大女兒接班來我們單位上班。隊長的腿沒有多大問題,過個三五個月就能上班了。

那個滴血的黃昏是多么悲涼,遠處飄來的風卷起火紙燒過的灰燼,四散而去。我在師傅的墳前默默站著,僅僅一月余,師傅的墳前就長滿了小草,被雨水沖刷過的墳上布滿了道道細細的小溝。遠處有人驚異地朝我這邊看,他們大約不知道,有一個人專程從三百里外的地方來,為他的師傅掃墓。

我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在煤礦工作四年后,參加高考,被錄取到山東師范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走過礦區我生活過的每一條小道和房屋,心里有一種無言的情愫激蕩著,久久平靜不下來。天暗了下來,街上的路燈亮了,是那么溫馨,張燕在幫我整理衣物,我出單身宿舍門的時候,她交代說,你想一個人散散心,不要太晚回來,今晚,我等著你回來!

她知道我內心的苦楚,畢竟,在這個煤礦,我有過真正的生死弟兄!

我離開煤礦走的那天,隊長和“面條西施”也來送我。隊長悄悄的把我拉到一邊說:“有一件事我必須和你說清楚?!?/p>

我一頭霧水,“什么事?”

“我聽說啊,張燕在礦務局技校上學的時候讓一個實習老師那個過,我一直瞞著你,沒敢說?!?/p>

看見隊長搖著無力的手,我轉過身去,一行熱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咸咸的,澀澀的。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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