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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貴大哥

2020-09-08 06:18石鐘山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7期
關鍵詞:福貴大偉二姐

石鐘山

大哥走了。

大哥離世的消息,是侄子大偉告訴我的,他事先給我打過電話,我沒及時接聽,后來便看到大偉的短信:叔,我爸不在了。

大哥就這么走了,后來我知道大哥走的病因是心衰。大哥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我上小學二年級才第一次見到大哥。

記得那是個冬天,我放學回家,推開門就看見了大哥。當時大哥身穿羊皮襖,敞著懷,坐在茶幾前的馬扎上,大哥面前的茶幾上還放了一只搪瓷缸子,這個搪瓷缸我很熟悉,家里來客人時,父親或母親總會在廚房里把它翻出來,有時里面放茶,有時不放茶,倒上熱水,熱氣騰騰地端上來。此時那只搪瓷缸子已經沒了熱乎氣。我進門后看見大哥怔了一下,那會兒我還不知道他是我大哥,只認為是家里來的客人。大哥見到我時,眼睛亮了一下,想起身又沒起,想說什么,嘴張開了,并沒有發出聲音。我還看見,父親坐在沙發上,軍裝的風紀扣解開了兩顆,父親滿臉難色,眉頭皺在一起。我沒出聲,默默地向自己房間走去,身后就聽父親說,他是你弟弟。又聽到大哥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噢。

那是大哥第一次到家里來。不知為什么,在大哥來家的那幾日,家里整個氣氛都變了。母親不見了笑容,父親的眉頭也一直皺著。大哥那件羊皮襖的膻味不斷地在每個角落里擴散著。大哥試圖和我們拉近關系,和這個說話,和那個確認眼神。因為父母的神態,我們不好拿捏和這個陌生大哥的關系,都在努力地避開和大哥說話,更不用說確認眼神了。

那會兒,我們的親大哥剛參軍離開家不久,家里只有二哥和二姐,大姐已經下鄉了。每次吃飯時,母親就召喚我們去廚房,客廳的餐桌上只留下父親和新來的大哥。父親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給自己倒上,也給大哥倒上。吃飯時,大哥把那件羊皮襖脫下了,放到了沙發上。

大哥端起酒,就熱熱地叫,爹,這杯我敬你。

父親不說話,端起杯子喝酒。眉頭仍不見舒展。

我們在廚房里,斷斷續續地聽大哥說,爹,啥時回老家去看看,您大孫子都五歲了。大哥還說,我娘前陣子老念叨您……

我們側耳細聽,母親三兩口把碗里的飯吃完了,催促著我們說,快吃,吃完回屋。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們也幾口扒拉完碗里的飯,踮起腳尖繞過大哥和父親的餐桌回到了各自的房間。但我們對新來的大哥好奇,門并沒關嚴,雖身在房間,耳朵卻仍留在了客廳里。

大哥又說,爹,我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沒承想我還真找到了。

然后是喝酒吃菜的聲音??曜臃畔铝?,又聽大哥說,爹呀,今年咱老家的雪下得可大了,明年莊稼一定又會是個好收成。

終于聽見父親說話了。父親說,生產隊分的糧食夠吃嗎?

大哥忙答,夠大半年的了,剩下那小半年就湊合著對付,反正也餓不死人。

又聽到父親悠長的嘆氣聲。

大哥安慰道,爹,您別操心我們,這么多年都過來了,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山里有野菜、野果子,胡亂對付,餓不死人。

父親和大哥吃完飯,天已經黑透了,冬天日短夜長。吃完飯的父親從墻上摘下軍大衣穿上,又沖大哥說,福貴,咱們去外面走走。我們在父親嘴里第一次聽到了大哥的名字——福貴。

父親和大哥出去了,屋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母親從自己房間出來,收拾餐桌,我們也紛紛走出來。母親的臉就像被霜打了一樣,不見一絲暖色。她收拾碗筷的聲音比平時大了許多。母親收拾完,回房間時,我們聽見了母親重重的嘆氣聲。

許久之后,父親和大哥回來了,帶進一屋子寒氣。我發現父親和大哥似乎哭過,父親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大哥的眼睛紅著。

那一次,大哥在家住了幾天。元旦前,大哥還是走了。大哥走那天,我們仍然照例出門上學,大哥站在門口依次和我們告別,他告別的方式是拍我們的肩膀,在我們眼里,大哥已經很老了,胡子拉碴,還滿臉褶皺,他的個頭兒和父親差不多高了。我們不冷不熱地說著再見,父親在一旁說,你們大哥今天就走了,和你們大哥告個別。二哥二姐沒叫大哥,只說了句再見,便頭也不回地跑到樓下去了,我是最后一個出門的,父親的話我聽得真切,大哥拍了我的肩膀后,就把笑掛在臉上,還蹲下身,看著我的眼睛熱熱地叫了句,老兄弟,有空去大哥家玩呀。

面對大哥的熱情,我想喊一聲大哥,可看到大哥那飽經風霜的臉還是沒有叫出。我穿上鞋之后,還是學著二姐和二哥的樣子,說了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跑去。

我們放學回來時,大哥已經不在家了。母親把房間打掃過了,家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若不是父母吵了一架,似乎大哥從來就沒來過。

母親和父親吵了一架,母親一氣之下還搬到門診部的宿舍里去住了。母親是軍區門診部的醫生,門診部有值班醫生的宿舍。在我們印象里,父親和母親也吵過架,急赤白臉地吵上幾句,每次都是父親服軟,他服軟的方式就是躲到辦公室里去。下班時,父親在外面買了菜,還假模假式地去廚房比畫一會兒。每每這時,母親都會把父親從廚房里趕出來,自己熱鬧地做飯炒菜,當飯菜上桌,父母之間的烏云已經散了。

這次卻不一樣,母親率先搬出了家門。那幾日,父親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僅亂竄,臉色也是灰的。父親不會做飯,便從食堂打飯回來讓我們吃。

過了大約一周的時間,母親才從門診部回到家里,母親雖然回來了,但籠罩在父母頭上的烏云并沒有散去。

事后,我們才知道,母親那次是真的動了氣,父親動用了許多關系才把母親勸了回來。從那以后好長時間,母親一直對父親板著臉,還把父親的被褥從臥室搬出來,放到客廳里。為此,父親和大哥一樣,在客廳的沙發上住了好幾天。

雖然后來母親不再和父親劍拔弩張了,但能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關系出現了裂縫。許多年過去了,母親一直罵父親是騙子。每次母親這么咒罵父親,父親從不反駁,把一顆頭低下去,滿臉的愧色。每次看到父親這樣,我都替父親感到難過。

關于父親的婚前史和大哥的身世,是幾年后我才搞明白的。

父親參軍前是結過婚的?;楹笠荒炅銉蓚€月,我大哥福貴出生了。我大哥出生不久,趕上了鬼子的一次大掃蕩,村里人都跑到山里去躲藏,就是那一次,福貴媽帶著福貴和父親跑散了。日本人燒毀了村莊,所有人都無家可歸了,便四處流浪。父親一連尋找他們幾天,也沒找到個影子,后來他向村里一位長輩打聽,那個長輩最初進山時,看見過福貴和福貴媽。父親之所以沒有和他們一起逃,是因為父親養了一頭豬,人跑了,豬不能扔下不管。父親去趕豬,豬驚了,向另一座山岡奔去,父親去追豬,就這樣父親和福貴娘走散了。后來,父親不知在哪找了條繩子,把豬和自己拴在了一起,他一邊尋找著福貴娘,一邊牽著那頭半大的豬。

再后來,父親又聽說,福貴娘被日本兵殺了,刺刀挑斷了福貴娘的腸子。在出山后的流浪中,村人們又一次和日本兵相遇了,許多村民都被殺了。父親相信,福貴娘不在了,福貴也不在了。敵人這次掃蕩為什么如此兇殘,是因為幾個月前,這里來了一支八路軍隊伍,和一小隊鬼子打了一仗。那是鬼子的運輸隊伍,當時八路軍劫獲了許多物資,八路軍人手不夠,村里出了許多青壯勞力幫著把這批物資轉移到了幾十里外的松樹鎮。那里是八路軍的大本營。日本人為了報復,在這次掃蕩中才變得如此兇殘。

村人言之鑿鑿地告訴父親,福貴媽和福貴都不在了,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當時父親的心境可想而知,他有的不僅是仇恨,更多的是無家可歸之后的凄涼。就是那一次,無家可歸的父親連夜跑到了松樹鎮,他參加了八路軍。有幾位村民見證了父親奔往松樹鎮的身影。

這么多年過去了,當福貴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從沒想過,福貴媽還活著,福貴已經長大成人了。

父親和母親結婚時,是在東北解放之后,父親的部隊叫第四野戰軍,日本投降后,他們接到了收復東北的命令,隊伍便從中原開拔到了東北。東北解放后,此時的父親已經是名團長了,錦州戰役時,父親負傷住過一次醫院,認識了剛入伍不久的母親。母親當時在野戰醫院當醫生,梳齊耳短發,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是母親救治了父親。父親那次負傷,不僅記住了母親的名字,還愛上了母親。

部隊進城后,大齡軍官掀起了一股成家的熱潮,父親騎著馬,帶著警衛員在城里找了三天,終于找到了駐扎在郊區野戰醫院里的母親。

父親下馬向母親求婚,母親自然不同意,她被嚇著了,連滾帶爬地跑到了院長那里,還躲到了院長身后。院長是個老八路,資歷比父親還老,他當場把父親轟走了。

父親這場“戰役”沒打勝,他帶著警衛員灰頭土臉地回到了部隊,看什么都不順眼,摔鍋砸盆的??粗渌麘鹩汛荡荡虼虻赜H結婚,他火燒火燎地找到了縱隊領導,他沖縱隊領導一遍遍地說,我都三十六歲了,這些年打仗為什么?還不是為了過上幸福生活。

母親和父親能走到一起,縱隊領導功不可沒,他們為了平復父親的心情,不僅找到了野戰醫院院長,還找到了母親。他們輪流給母親做工作,當部隊又一次向關內開拔前,母親架不住一輪又一輪的政治工作,終于答應了。在隊伍開拔前一天,父母終于舉行了婚禮。

這些年過去了,母親雖然嫁給了父親,她一直心不甘情不愿,不管父親最后當了多大的官,她一直覺得父親配不上她。母親年輕漂亮又是知識分子,父親又老又丑還粗糙得很。這是母親評價父親的原話。每次母親和父親爭吵時,母親都要把這話重復說上一遍,不論父親多么氣勢洶洶,只要聽到母親對他的評價,他便會立馬偃旗息鼓,找個地方蹲下,默默地吸煙,一張風霜雪雨的老臉便一點兒脾氣也沒有了。在我們的印象里也是如此,父親無論如何配不上母親。母親在我們眼里永遠干凈整潔,她身上永遠散發著雪花膏的香氣。父親不僅不修邊幅,身上還一股煙味,久了便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更多的時候,我們都團結在母親周圍,只要父親一回家,我們便做鳥獸狀散,各回各屋了。父親似乎從沒發現我們在有意疏遠他。在他的眼里,我們似乎也沒存在過。

福貴找上門來后,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后來母親總結道,這是你們的父親嘚瑟的結果。要是父親不嘚瑟,就不會有后來的福貴。

在我們的大哥福貴找到家里的前一年,父親回了一次老家,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仍然忘不了他的老家。以前,他也多次和我們說過,他背井離鄉投奔八路軍的過程,在他的敘述中,我們知道父親的老家早已是殘垣斷壁了??珊髞?,他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非得要回一次老家。那會兒大哥參軍,大姐已經下鄉了,他要帶二哥二姐和我一同前往,遭到了母親的反對,我和二哥并不想去,我們還惦記著在防空洞里玩打游擊的游戲。只有二姐響應了父親的號召。父親平時最疼愛二姐,出差回來,總想著給二姐買禮物,明天一雙鞋,后天一頂帽子什么的,就是帶回來的餅干、糖果也總是可著二姐先挑,剩下的才是我們的。平時我對父親這種偏心眼兒感到不服氣,這次父親帶二姐去,我們卻沒意見。

幾天之后,父親和二姐回來了。二姐倒是沒什么變化,還拿出一些糖果分給我和二哥,一邊分一邊說,你們嘗嘗,這是老家朋友送的禮物。關于“老家”這個詞,在這之前我們沒有任何概念,我們生在東北的這座城市,長在這里,覺得這里就是自己的家,關于老家,那是父親的,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此時“老家”這個詞從二姐嘴里說出來,我和二哥都奇怪地看著二姐。二姐后來還告訴我們,父親這次回去,買了許多饅頭,足足拉了一卡車,都分給老家的人了。還說,她和父親走時,老家的鄉親送了足有三里地,一邊送一邊哭。此時,“老家”這個詞在二姐嘴里已說得相當自然了,還透著某種親切。正當二姐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我們敘述著關于老家的種種見聞時,我們發現父親似乎從老家回來就變了一個人。父親總是悶悶不樂,有時一個人還經常坐在沙發上發呆,嘴里不時地發出長吁短嘆的聲音。那會兒我們還不知道,父親已從老鄉嘴里打聽到福貴和福貴媽還活著的消息。那次逃難,福貴媽和福貴并沒有死,而是逃到了距離老家村子幾十里外的一個村子里。父親當時沒有找到也在情理之中。幾年之后,福貴媽才在見證父親前往松樹鎮參軍的鄉鄰們嘴里得知父親的消息。起初,福貴媽是在等著父親回來的,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父親卻杳無音信。為了不那么艱難地活下去,福貴媽帶著福貴改嫁了。后來福貴大哥告訴我,母親帶他改嫁那年,他七歲,母親告訴他,父親已經不在了。

自從福貴大哥第一次來家之后,父親和母親的關系就變了。母親的臉上似乎永遠掛著一層霜,化也化不開的樣子,以前她和父親的話就少,現在更少了。父親似乎也多了心事,沒事就背著手在客廳的窗前向外望。不知他看見了什么,更不知父親心里是怎么想的,總之從那以后,父親的目光里多了種內容,這種內容讓我們無法言說。有時在吃飯時,這是我們一家人最齊的時候,父親的目光會依次地從我們臉上滑過,然后落到某一處,目光變得空蕩迷離起來。

我們以為福貴大哥出現之后,會隔三岔五地來家里,結果沒有,一直沒來。但福貴大哥經常給父親寫信,每次來信都被郵遞員投到樓下的郵筒里,父親每天下班,都會到樓下的郵筒里看一看,尋找大哥的來信。每次大哥有信來,父親都會坐在沙發上讀信,信的內容并不多,有時一頁紙,有時兩頁紙,但父親讀大哥的信總是很慢,有時會一連看上好幾遍??赐炅?,父親并不把信留起來,而是劃燃一根火柴,把信點燃,把灰燼放到煙灰缸里,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樣。

父親讀大哥來信時,母親臉上的冰霜又加重一層,在廚房里做飯的聲音便顯得驚天動地。母親和父親這種關系,弄得我們幾個孩子也不好受,整天生活在父母冷戰的陰影下。有時父親加班,母親把飯菜都端上桌了,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就讓我給父親打電話,母親的口氣是這樣的:三兒,你給那個騙子打電話,問他還回不回來。從大哥來家里后,母親背地里一直稱呼父親為“騙子”。有一次我差點叫漏了嘴,電話通了,父親接電話,我急三火四地叫了一聲,騙子……話一出口,忙又改過來,爸,我媽問你回不回來吃飯。如果把這話連起來就是這樣:騙子爸……父親似乎并沒計較那么多,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加班看份文件,讓我們先吃。

在母親情緒的影響下,我們一直認為父親是個騙子,騙母親嫁給他,還生了這么多孩子。有時我晚上睡不著,就突發奇想,要是母親當年不嫁給父親,那她又會給我們找一個什么樣的爸爸呢?當然沒有答案。

第二次見到福貴大哥時,是在二哥參軍的前夕,二哥參軍的消息想必是父親寫信告訴大哥的。

福貴大哥在二哥參軍的前一天來到了家里,這次他給家里帶了半袋小米、半袋紅棗,提包里還有十幾雙鞋墊,鞋墊都是精工細作出來的。大哥雙手捧著鞋墊,臉上堆著笑送到二哥面前說,弟弟,得知你要參軍了,你大嫂花了半個月時間做出來的,你帶上,東北邊防天冷。二哥去的是邊防部隊。二哥此時已經穿上了新軍裝,他的樣子已經是個準軍人了。新軍裝架在他身上,舉手投足之間還有些夾生。當大哥把十幾副鞋墊送到他面前時,二哥的表情是無動于衷的,他在鼻子里嗤了一下道,帶這些玩意兒干啥,部隊啥都有。大哥舉著鞋墊就尷尬地站在那里。

最后還是父親呵斥了二哥一句,帶上。父親說這話時目光并沒望向他們,而是望著眼前什么地方。

二哥怔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把大哥遞給他的鞋墊收下了。

那次大哥并沒有住在家里,而是被父親帶到了部隊招待所。我們知道,父親一定是忌憚母親臉上的那層冰霜。

第二天一早,軍區大院門前停了兩輛卡車,卡車已披紅掛綠。這兩輛卡車要拉著二哥他們這批新兵去火車站,然后他們坐上軍列直奔北部邊陲。母親帶著二姐和我給二哥送行。記得大哥參軍時,我們也這么送過。我們簇擁著二哥來到那兩輛卡車前時,看到了人群中的福貴大哥,他似乎在這里引頸張望多時了,終于看見了我們,看見了在我們簇擁下的二哥。他似乎要奔過來,但又停止了動作,臉上堆著笑,褶皺又深又密,在我們眼里,福貴大哥已經很老了。二哥和所有新兵一樣,喜氣洋洋地登上了卡車,站在卡車上的二哥沖我們揮著手臂。車下的福貴大哥也伸出手揮動著。二哥的目光一直沖向我們,似乎壓根兒就沒看見福貴大哥。

卡車啟動了,車下送行的人都在用各種方式告別。我和二姐跳著腳為二哥送行。突然在人群里聽到大哥的聲音,弟呀,你在部隊上好好的,缺啥少啥給大哥來個信。我看見福貴大哥眼里已閃爍出了淚花??匆姼YF大哥這樣,不知為什么,我的眼圈也紅了。大哥張著手還沖出人群,朝著那兩輛遠去的卡車跑了幾步,一邊跑一邊沖卡車上的二哥揮動著手臂,嘴里仍一遍遍地喊,弟呀,你好好的……

在送行的隊伍里,不知為什么,我沒看見父親。一直到很晚,父親才回來。當時我們已經吃過了。

第二天,我和二姐出門去上學,在大院的路上,我們看見了站在路口上的大哥,大哥見了我們又一次把臉上的褶皺堆起來,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兩塊水果糖,給我們一人一塊,又摸摸我和二姐的腦袋說,妹呀,弟呀,你們好好上學,大哥今天就走了。

我和二姐走出好遠,看見福貴大哥仍在向我們招手。我又想起大哥送二哥時的情景,鼻子有些發酸。此時,二姐已經剝開糖紙,把水果糖放到了嘴里,她喜滋滋地說,老家的糖真甜?;剡^一次老家的二姐和我們已經不一樣了,她說起老家時,總是帶著感情色彩。

福貴大哥那次給我們帶來的小米和紅棗,不知為什么母親一次也沒做給我們吃。直到第二年在柜子里,小米生了蟲子,紅棗已變成了木炭,母親才讓我把這些東西扔到樓下的垃圾桶里。在這期間,父親沒提那小米和紅棗。

兩年后,二哥回來探親,二哥似乎比以前長高了,腳上穿著軍用棉鞋。我盯著他的腳就想起了福貴大哥送給他的鞋墊,悄悄問二哥,福貴送你的鞋墊暖和嗎?二哥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道,當天我就扔垃圾桶里了。兩年后的二哥,說起這話時,仍輕飄飄的。

福貴大哥和我家的關系如果就此打住,就不會有后來的父母離婚事件。

父親的工資每月都交到家里。父母臥室里有一個衣柜,衣柜下有一個抽屜,上著鎖,鑰匙父母各有一把。每到月初發工資時,父母發下來的工資都會如數地放到大衣柜的抽屜里,刨除生活用度之后,總會剩下一些,每隔幾個月,母親便會把剩余的錢存到銀行里。也就是說,家里的財政大權都由母親所掌握。

父親第一個月沒往抽屜里放工資,母親似乎并沒有發現,直到第二個月,父親的工資仍沒能放到抽屜里,母親就發現了。

那天,父親正在客廳里看報紙。母親檢查完小金庫發現錢不對時,徑直來到了父親面前。父親放下報紙,一臉悲情地望著母親。母親的目光犀利地穿透父親的悲情,兩個月工資哪去了?父親放下報紙,又摘下花鏡,頭疼似的用手指去按太陽穴。母親又嚴厲地問,哪去了?你說話。父親無奈地放下手,借人了。母親說,借誰了?父親這時頓了一下,支吾道,借,借給后勤的李部長了,他兒子下月結婚。

母親犀利地又看了眼父親,走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她要給李部長家打電話,核實父親所說的話。父親就像躍出戰壕的戰士,一把把電話鍵按住,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母親的臉因為生氣先是白了,接著又紅了,然后又變白了。她說,騙子,有沒有一句實話?

父親的頭就垂下來,無可奈何的樣子。半晌之后,父親交代了,他把半年的工資提前預支給福貴大哥了,原因是福貴的媽病重住進了醫院。

福貴大哥的媽就是父親的前妻呀,父親這次捅了馬蜂窩。母親不干了,她用手指著父親的鼻子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時,我和二姐把腦袋夾在門縫中注視著這一切。從那一刻起,我覺得天都快塌了。整個家里墨黑墨黑的。果然,母親回到臥室里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很快,母親拖著一只旅行箱走了出來。走到客廳父親跟前時,一字一頓地道,日子以后你自己過吧。

母親走了,用力帶上門。隨著門響,父親的身子一抖,然后像面團似的仰靠在沙發上。

從那天開始,父親和母親過上了分居的生活。

每天早晨,父親都要到食堂里把早餐打回來,晚上父親帶二姐和我去食堂吃飯。一連過了許多天,沒了母親的家變得冰冷寂寞。有一天我放學,看到了站在院里路口的母親,母親沖我招了招手,我奔過去,幾日不見母親,母親似乎瘦了。她一直把我拉到她在門診部的宿舍。宿舍里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我還看見了床底下母親帶來的旅行箱。母親讓我坐到那把椅子上,然后蹲在我面前,看著我的臉說,老三,我要和你爸離婚。我不知說什么好,死死抓住母親的手,仿佛這樣她就不會和我爸離婚一樣。那會兒我還沒有意識到,父親把半年的工資寄回老家給前妻看病意味著什么,尤其對母親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央求道,媽,能不離嗎?母親眼圈紅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常態道,不能,你爸把我傷透了。這不是錢的事。年幼的我,除了錢的事,我再也想不出還有其他事了。

母親拉過我的手,揉搓了一下道,我想好了,我和你爸離婚后,你跟我過,讓你二姐跟你爸。說到這兒母親嘆口氣,又補充道,你二姐大了,她能照顧自己了。

母親和父親鬧離婚這段時間,都是二姐收拾房間,疊被子、掃地、擦桌子。離開母親的日子,家里雖然冷清,但卻是整潔的。這都是二姐的功勞。

我眼淚汪汪地望著母親,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挽回父母的婚姻。

母親先是向組織寫了一份離婚報告,引來了眾多朋友和領導的關心,他們輪番找母親做工作,母親似乎并不為之所動,她仍然堅持離婚。

有一次父親下部隊檢查工作去了,每到年底,父親都要下部隊。父親走后不久,我在樓下的郵箱里發現了福貴大哥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我心懷忐忑,像捧了一團火似的把那封信拿到樓上。就是這個福貴的出現攪亂了我們家原有的生活。此時,我像扔一個刺猬一樣把那封信扔到了二姐的面前。二姐看了眼寄信地址,又看了我一眼小聲說,這是老家來的信。我說,是福貴來的。然后我們兩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二姐鎮定,她小心地把信封口撕開,拿出了里面的信紙。信紙就一張,卻像寫了大半天的樣子。二姐一目十行地把信看完,又推到我面前,我看見二姐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二姐的眼神示意我把信看了,我接過來,看到了信的內容,爹,我娘死了。你寄來的錢也沒治好我娘的病。爹呀,我娘死前就想再看你一眼,可惜你不在娘的眼前。娘死前說,她原諒你拋棄了我們娘兒倆……

我看完信,不知所措地望著二姐。二姐這時的臉更紅了,她急切地說,你把這封信送給媽去看看。我滿臉問號地望著二姐。二姐見我沒理解她的意思,著急地說,媽之所以想和爸離婚,因為什么?我說,因為工資。二姐揮起手在我腦袋上拍了下,你傻呀,這不是錢的事,是爸的前妻。二姐比我大三歲,果然問題比我想得周全和深遠。我佩服地望著二姐。二姐又說,父親前妻死了,母親心里一定好過了,說不定就不和爸鬧離婚了。經二姐這么一點撥,我云開霧散,拿起那張紙,飛快地跑下樓,手里的信紙在我耳畔嘩嘩啦啦地飄揚,像一面勝利的旗幟。

母親看了那封信,和我預料的一點也不一樣,看完信的母親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平靜地說,把信拿回去吧。

我悻悻地回到家,二姐似乎已等候多時了,迫不及待地問我,媽咋樣,說什么了?我答,還那樣,什么也沒說。二姐抓抓頭,半晌道,不會的,一定有效果。二姐果然料事如神,從那以后,母親再也沒打離婚報告,日子還是和父親分開過。但母親回過幾次家,看到二姐把家收拾得整潔有序,拉著二姐的手說,丫頭,辛苦你了。

記得父親從部隊回來后,看了那封信,他什么也沒說,先是繞著茶幾轉了幾圈,然后坐下,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直在沙發上坐了好久。許多年以后,我才能理解父親那時的心境,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太沉重。在前妻眼里,他就是個背信棄義的男人。前妻到死才原諒了他的拋棄。福貴的出現,成為父親人生的轉折點。以后很少看見父親開心地笑過,雖然前妻死了,父親一直到生命終結,也許盤桓在他腦海里的還是那“背信棄義”四個字吧。

母親仍和父親僵持著,表面上他們的分居狀態并沒有大的改變,直到二哥出事。

二哥出事了,此時二哥已經是北部邊陲部隊里的一名排長了。他在帶戰士巡邏時,趕上了大煙炮,隊伍被煙炮吹散了,二哥為了尋找戰友,自己也迷路了,第二天被發現時,已經被凍僵在雪地里。二哥因為病情嚴重,被輾轉送到了軍區總院接受治療。軍區總院距離軍區大院并不遠,只有兩站地。母親帶著我和二姐來到二哥病床前,我被眼前二哥的模樣嚇壞了。二哥的頭腫脹著,已纏滿了紗布,二哥的雙手雙腳也纏滿了紗布。但二哥還是認出了我們,他先叫了一聲,媽。然后把目光落在二姐和我臉上,我看見二哥的淚水打濕了眼前的繃帶。

主治醫生把母親叫到了醫生辦公室里,我和二姐被留在了外面。不知主治醫生小聲地和母親說了什么,只聽到母親大聲地說,不,我兒子還年輕,一定保住他的腿。

未幾,母親從醫生辦公室里沖出來,臉色難看。她上樓,又找到了院長辦公室,不管不顧地沖進去,嘶喊著,王院長,要調醫院最好的醫生,一定保住我兒子的腿。母親喊完了,她才發現,父親和軍區衛生部部長已經在院長辦公室里了。

醫院上下都知道二哥的腿很難保住了,但他們還在做最后的努力。凍傷科、外科、骨科的醫生都來給二哥會診,所有醫生的臉上都是凝重。

二哥的傷勢,讓我們一家亂了套了。母親寸步不離二哥的病房,她不停地和醫生嚷嚷,身為醫生的母親,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父親在家里一圈圈踱步,他拿起電話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終于,他撥通了一個號碼,然后說,蘇部長,能不能向北京求救,派最好的專家來?蘇部長就是軍區的衛生部部長。既然軍區總院醫生對病情不抱樂觀態度,父親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了北京醫院的專家身上。

幾日后,北京陸軍總院果然來了兩位專家,他們檢查了二哥的傷情,最后做出的診斷和軍區總院醫生的相同。想保住二哥的腿,只有百分之五的可能。二哥的腿已開始變黑,壞死了。

北京專家的診斷結果,讓我們一家人最后的希望破滅了。

那一天傍晚時分,我和母親仍然在二哥的病房里沒有離開。福貴突然闖了進來,還是那件羊皮襖,他見到二哥,從懷里掏出一個包裹,打開,里面是一摞膏藥,那些膏藥碼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團,還散發著一陣陣中草藥的氣味。

福貴把目光定在母親的臉上,叫了聲,娘,我是來救弟弟的。

福貴說,這是老家一個郎中的祖傳秘方,專門治凍傷的。這些膏藥治好了老家無數凍傷患者。他說他接到了二姐的信,便帶著膏藥趕來了。二哥被凍傷的事,原來是二姐告訴的大哥。

母親起初并沒把那些臟乎乎的膏藥當回事,她還皺起了眉頭,臉上露出嫌棄的神色。最后是二哥在病床上說,問問醫院的醫生吧。母親這才叫來了醫生。王院長也出面了,得出的結論是,這些膏藥可以試一試。那幾日,醫院正在為二哥的手術做準備,醫生的意見是,盡早手術對二哥多保住一截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用這些膏藥,勢必會影響二哥的手術時間。討論來討論去,醫生又把皮球踢給了母親。得到消息的父親和二姐也來到了醫院,所有人站在二哥的床前,每個人的臉色都異常凝重。最后還是二哥拍板說,我想試一試。二哥說完這話,我們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二哥臉上。二哥頭上的紗布已經拆除,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的凍瘡仍在。

父親吸口氣,蹲下身,拿起福貴帶來的膏藥用鼻子聞了聞,又伸出舌頭舔了舔,把目光定在福貴的臉上。福貴一臉堅定地說,爹,你就信我一回,在咱老家得凍瘡都用這個,多嚴重都能治。這可是錢郎中的祖傳秘方。父親把目光收回來,望向自己的腳尖。父親不是個磨嘰人,他出生入死經歷過無數次戰役和戰斗,他的人生信條就是當機立斷。果然父親抬起頭,望向二哥的臉道,老二,咱們就試一試,不行,誰也別怨。二哥點了點頭。父親又把目光望向福貴。福貴得到了肯定答復,把身上的皮襖脫了,挽起袖子,掀開二哥身上的被子。他在為二哥拆腿上的紗布。紗布被一層層地揭開,二哥的腿有的地方發黑,有的地方還流出了膿水。母親看不下去了,拉過我和二姐向外面走去,身后傳來福貴嘴里發出的咝咝呵呵的聲音,不知福貴是被驚到了,還是心疼二哥。

那些日子,福貴一直守護著二哥。父親母親還有我和二姐輪流來看二哥,一走進二哥的病房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中藥氣味。福貴一直蹲在床角,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床上的二哥。幾天之后,福貴就熬腫了眼睛。父親看到福貴這樣,說,我去招待所開一間房,你去睡一覺。福貴就搖著頭說,我剛才打盹兒了,不用睡了。福貴一直沒離開過二哥的病房。

十幾天后,奇跡出現了。福貴再給二哥換膏藥時發現,二哥已經變黑的腿,開始變灰發黃,流膿水的傷口也開始愈合了。病情的變化引來許多醫生的好奇,他們齊聚在二哥的床前,嘴里不住地嘖嘖稱奇。

二十幾天之后,二哥的腿已看出了本來的面目,臉上和手上的凍瘡也已經痊愈。此時的福貴才長噓口氣道,好起來了,二弟的腿保住了。

二哥也是很感動,他沖父親說,這些天多虧了福貴大哥。在我印象里,這是他第一次叫福貴為“大哥”。

福貴已經熬得兩頰塌陷,眼里布滿了血絲。在父親的強迫下,福貴去招待所休息。記得那一次,福貴一連在招待所睡了三天。

一個月后,二哥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福貴告別二哥時,二哥拄著拐說什么也要把福貴大哥送到樓下,他透過醫院的玻璃門一直看著大哥的背影遠去。二哥轉身時,我看見二哥的臉上流下了淚水。

隨著二哥病情的好轉,父親和母親也結束了分居的生活。

福貴大哥又一次出現在我們視野里是在二姐婚禮的前一天,二姐的婚禮定在五月二號。大哥帶來了兩床被子,大紅被面上印著兩只鴛鴦。這是大哥按照老家風俗代表娘家人送出的禮物。雖然二姐在以后的日子里并沒有用過福貴大哥送來的兩床被子,但在婚禮當天,兩床大紅被子擺放在二姐的新房里著實喜慶。

二姐的婚禮舉行得移風易俗,兩個新人站在臺上和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講了幾句話,便宣告結束了。從婚禮現場出來,我看見福貴拉著父親的衣角說了句什么,然后就是滿臉期待地望著父親。父親似乎猶豫了一下,此時父親已經退休了,穿著軍裝卻沒有了領章帽徽,但父親的威嚴還在。他沖走在最后的二姐說,丫頭,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咱們照一張全家福吧。我立馬明白,這一定是福貴大哥的意思。

在大喜的日子里,父親的建議得到了全家人的贊成,包括我們的母親。父母居中坐在椅子上,二姐和二姐夫站在父母兩側,大哥大姐和我站在他們的身后。起初福貴大哥站在人群外,想過來又不敢的樣子,還是父親沖福貴揮了下手道,你也過來吧。福貴弓著身子,低垂著頭,從人縫中鉆出來,怯怯地站到了我們的身后。幾年沒見的福貴大哥明顯老了,鬢角已冒出了白發。

父親退休了,大哥和二哥從部隊轉業,大姐也從鄉下回到了城里,在一家商場租了柜臺做服裝生意。我此時,已成為空軍部隊的一名排長了。因為二姐的婚禮,我提前一周回到了家里。

那天照完全家福,我看見福貴大哥走到了我面前,臉上堆著笑,皺紋比前幾年見到的更加深刻了。他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支筆,還有一張紙說,三弟呀,你的單位能寫給大哥不?我知道福貴大哥說的單位指的是通訊地址,我不知福貴是何用意,但還是把我部隊的通信地址寫給了他。他如獲至寶地把那張紙收起來,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然后又對我說,三弟呀,全家人只有你一個在部隊上了,你要好好干,別讓咱爹失望。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希望大哥和二哥一直在部隊干下去的,像他一樣,一直干到退休,成為一名職業軍人??稍谝痪虐宋迥瓴筷犛瓉砹舜蟛密?,大哥和二哥的部隊被取消了番號,兩人相繼從部隊轉業了,又一次開啟了創業之路。父親也是在那一年,被宣布提前一年退休的。好在我沒在這次裁軍之列。當時大哥的職位已經做到了副團職干部,二哥也到了副營長的職位。父親是惋惜的,但無奈大勢所趨,只能接受眼前的現實。

照完相,福貴大哥就提出要去車站了,我們一大家人為他送行。他穿著一件黑色夾襖,扣子系得嚴嚴實實,和他穿皮襖相比,多了莊嚴和鄭重,我相信,這一定是福貴家里最好的衣服。

福貴大哥和我們一家人揮手告別。二哥想起了什么,走到福貴跟前,從兜里掏出一些錢來塞到福貴的衣兜里,福貴大哥真真假假地拒絕著,二弟,你這是干啥?掙扎兩下,還是收下了。二哥的神色就輕松下來了,他的腿傷早就好了,此時走在路上已經看不到一點痕跡了。

二姐也走到福貴身邊,她臉紅撲撲地說,福貴大哥,謝謝你來參加我的婚禮。然后又從懷里拿出用紙袋包著的喜糖遞給福貴大哥,嘴里還說著,這是喜糖,你帶上。福貴小心地把那袋糖接到手上,向前走了兩步,突然轉過身,沖我們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轉過身,努力地挺直腰身向前走去。

我們所有人面對福貴大哥這樣的舉動,心情都是復雜的。我看到父親別過頭去,望著遠方的什么地方,母親已轉過身,從二姐的婚禮現場往家的方向走去。大哥大姐以前聽說過福貴這個人,但這是第一次相見,他們倆的樣子都一臉茫然。

二姐結婚我休假,意外地在父親的錢夾里看到了另外一張全家福。這是福貴大哥一家的全家福。大哥大姐早已結婚另外過日子了,二姐結婚一走,家里就剩下我一個沒結婚的了。那天父親洗澡,衣服搭在客廳的椅背上,兜里裝的錢夾便掉到了地上,我去幫父親撿地上的錢夾。錢夾已經打開,錢夾有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就夾著福貴全家的一張全家福。照片顯然是在照相館照的,福貴和一個陌生的農村婦女坐在中間,那個婦女顯然就是我大嫂,他們身旁站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在這之前我們都知道,大哥有三個孩子。老大老二是男孩,最后一個是女兒。一家人面向鏡頭張望著,努力讓自己做出微笑,于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就很不自然。那張夾在父親錢夾里的照片似乎有些時間了,已經卷了邊,顯然,這不是一張近照,夾在父親的錢夾里,不知被父親看過多少遍了。

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們照的這張全家福,將會被父親寄給福貴大哥,福貴大哥也一定會把這張照片掛到全家最顯眼的地方,向家人講解每個家庭成員,也會向全村人顯擺他的這些兄弟姐妹還有父親。

那次我回部隊沒多久,果然接到了福貴大哥的來信,他在來信中懇求我,讓他的兒子大偉參軍。他在信中說,大偉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就夢想著參軍。父親退休了,大哥二哥都從部隊轉業回了地方,全家人只有我還在部隊上工作,于是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當時,福貴大哥要我的通訊地址時,估計早就做好了盤算。

我給福貴大哥回信,提起筆來我才意識到,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和他通信,我告訴他,參軍得先到當地武裝部報名,然后參加體檢,再由接兵部隊的領導決定是否能參軍。我剛從軍校畢業,剛當上個小小的排長,面對福貴大哥的請求,我真的幫不上忙。

信寄走沒多久,突然有一天,門崗來了一個電話打到了我們連部,通訊員跑過來告訴我說,營區門崗那兒有一個人要找我。我有些吃驚,在駐軍附近我沒什么熟人,更談不上朋友,誰會來找我?我匆匆地來到了營區門口,竟然看到了福貴大哥。他風塵仆仆的樣子,腳前放了一個籃子。他見我走過來,向前挪動一步,滿臉堆笑地望著我,親熱地叫了一聲,三弟。我驚訝他怎么找到的我,我只給了他一個通信地址,部隊只留了一個番號。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喃喃道,一路上我問了好多人,找了許多地方,沒想到真的找到了。福貴大哥臉上露出慶幸的微笑。

我把福貴大哥領到招待所,進了房間后他才把籃子上蒙著的碎花布揭開,是滿滿一籃子雞蛋。我驚愕地望著他,他低下頭仔細檢查著籃子里的雞蛋,喃喃地說,一路上我一直小心護著,還好,沒有破。他抬起頭時又露出了滿足的微笑。我看著那籃子雞蛋說,大哥,我吃食堂,自己不做飯。這些雞蛋我用不上。大哥眼里似乎有一縷火苗跳動著,他舔舔嘴唇道,不是給你的,是送給你們領導的。我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他。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解開腰帶,把手伸到褲子里,搗鼓半晌,從內褲上扯下一個用手絹縫制的布袋,一邊展開一邊說,我讓你大嫂幫我縫的,怕路上丟了。打開布袋,里面露出一沓錢來,沒什么大票,只是一些卷了邊皺皺巴巴的毛票。他手上沾了唾沫,又重新數了一遍,數完告訴我,三弟,這是一百五十塊錢。你再買些煙酒,和雞蛋一起送給你們領導,讓他們招了大偉。大偉是你侄子,放到你身邊我放心。

突然,面對大哥的舉動,我心生了反感??纯吹厣鲜㈦u蛋的籃子,又看看堆放在桌子上的錢,我沒好氣地說,你以為送點禮就能解決大偉參軍的事了?我們部隊每年招兵都是分地區的,就是把大偉招到部隊,你怎么知道他以后就能有出息?我一口氣說完,大哥怔住了,目光躲閃地望著我,半晌囁嚅道,三弟,你別生氣,大偉不行,你把這些東西送出去,對你以后進步也有好處。

我一時不知和他說什么好了。那次,我只收下了他帶來的那籃子雞蛋,我把雞蛋送到了連隊的炊事班。大哥在招待所住了兩天,我帶他參觀了團部還有我的連隊,走時的車票是我幫他買的,送他時我請了假,一直送到火車站的站臺上,怕他反悔。臨開車時,我隔著車窗塞給大哥一百元?;疖囬_了,大哥舉著手里的錢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我沖大哥揮下手,大聲地喊著,讓大偉到武裝部報名……我看見大哥眼里流出兩行淚,曲折地爬過臉頰落下來。

大偉最后還是沒能成為軍人。

年底的時候,福貴大哥來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說,大偉參加了征兵體檢,身體檢查合格,最后參軍名額都被鄉長的親戚、村主任的侄子等占滿了??傊蟾绲男爬镎f參軍走的人都是鄉里有頭有臉人家的孩子,為此大偉還病了一場……現在想通了,大偉只能留在家里種地了。最后大哥又在信中說,三弟呀,你沒在農村生活過,不知農民的苦,你要好好地在部隊工作,混出名堂來,幫你侄子侄女一把……

讀了大哥的信,我想象得出大哥的失落和無奈。同時我也因為沒能幫大偉參軍而感到不安,可我就是一個小排長,真的沒有能力幫上大哥。如果父親沒退休,會不會幫大偉參軍?我不知道,也沒和父親探討過這個問題。

退休后的父親似乎老得很快,退休前紅彤彤的臉龐不見了,換之而來的是一張滿是滄桑和憔悴的臉,頭發也花雜地白了。在我兩次探親的經歷中,家里的父親似乎只有兩件事,要么埋在沙發里看報紙,要么就是站在窗前看著一個什么地方久久凝視。父親也很少和我說話,更談不上交流,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母親在父親退休后也退休了,母親的年紀要比父親小上十來歲,和父親相比還算年輕,母親身體里似乎還有沒發泄完的精力,她參加了干休所老年舞蹈隊,每天一大早就出門排練,然后隔三岔五地出門去比賽。

大哥偶爾還會給父親來信,父親再讀大哥的信時不再躲躲藏藏了,而是正大光明地把信口撕開,再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去讀福貴大哥的信。讀完了,父親把老花鏡摘下來,閉上眼睛想著什么。有一次父親讀完信,突然對我說,三兒,我想回一趟老家。

我訝異地看著父親,在我的記憶里,我還在上小學時,父親回過一次老家,二姐和我描述過回老家的情形,父親買了一車饅頭,分發給鄉親們,從那以后,父親再也沒回過老家,一晃都過去二十多年了。

我囁嚅地問父親,爸,你想何時回?

父親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你媽不會陪我,你們都有工作,都有自己的事。

父親和我說這話時,我休假離歸隊只剩一天時間了,便安慰父親道,明年休假我陪你。

父親沒說話,盯著茶幾上大哥的來信,沉吟半晌道,以后,你福貴大哥那兒要是有啥事,你能幫的話盡量幫一把,他是你哥。

我看到父親紅了眼圈。我在心里“嗯”了一聲。

父親又嘆口氣,你福貴大哥日子苦。

我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心里一直牽掛著福貴大哥。

福貴大哥偶有信件寄給我,他在信里說,今年老家收成好,養了兩頭豬,賣了一頭,過年自己家留下一頭殺了吃肉。大哥還說,老二小偉也已經高中畢業了,沒考上大學,但在鄉里的磚瓦廠找到了工作,女兒小鳳考上了護士學校。家里三個孩子,就女兒小鳳有出息,雖然讀的是中專,但也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一個。大哥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女兒的得意和喜愛。

又是一年后,福貴大哥突然來信說,給小鳳找了個婆家,是鄉民政助理的兒子,和小鳳是同學。大哥說到這兒,把筆墨更多地留給了那個民政助理,助理姓韓,說很有希望當副鄉長,要是攀上這門親戚,你的兩個侄子都會跟著沾光……

福貴大哥的來信雖然寫得熱情洋溢,甚至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期許,但我隱隱地感到不安,這是讓小鳳嫁給愛情還是嫁給權勢?我給福貴大哥回了一封信,強調了自由戀愛,一定要讓小鳳自己喜歡……

大哥沒再來信,不久,卻收到了小鳳的來信。她在信中說,叔,冒昧地給你寫信,雖然我沒見過你們,但我在全家福里看到了你們每一個人。我想起上次二姐婚禮結束后,福貴大哥拉著父親的衣角,父親才提出照一張全家福的情景。那張全家福照完,父親一共洗了兩張,一張放在他臥室的抽屜里,另一張寄給了大哥。留在家里的那張全家福我只見過一眼,福貴大哥站在最后排,只露出一個腦袋,但他卻是全家人中笑得最燦爛的那一個。

小鳳在信上告訴我,她不同意父親給她定的這門親事,讓我勸勸她父親把人家的彩禮退回去。

小鳳在信里最后說,小叔,你是軍官,見多識廣,現在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哪還有包辦婚姻的。我爹相信你的話,你說話他一定會聽。

接到小鳳的信后,我馬上給福貴大哥寫了封信,我認為小鳳說得沒錯,希望大哥改變主意,給小鳳一個自由。結果,我寄給大哥的信石沉大海??晌胰匀挥洅熘▲P托我的這件事,大約兩三個月后,我又給大哥寫了封信,信的內容和上一封如出一轍。仍沒有大哥的只言片語。

半年后,我接到了大偉的來信,他開門見山地說,叔,我妹小鳳畢業離家出走了,我爹喝了農藥,農藥是假的,我爹沒死成。我妹離家出走半年了。前兩天,我們家把收人家的彩禮退回去了。我爹現在不吃不喝,天天嘆氣。叔,你勸勸我爹吧,再這樣下去,他怕是不行了……

接到大偉的信我腦子里“轟”地響了一下,不知這事父親知不知道。我通過軍線接通了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果然是父親。我沒有直接問他是否知道了福貴大哥的事情,我在試探他的情緒,告訴他,我過幾天就要去軍機關報到了,前幾天軍干部處給我發來了調令,調我到軍機關宣傳處任干事。父親的情緒一如既往,看不出絲毫的波瀾,我便放心地放下電話。

我決定回一次老家,就在去軍機關報到前這幾天的空檔。

依據福貴大哥的寄信地址,我坐火車到市里,又換乘長途汽車到縣里,再換車來到鄉里,又反復打聽,坐上了一輛好心老鄉的拖拉機,來到了福貴大哥的村莊。經過這一趟輾轉奔波,我想起若干年前,福貴大哥一次次出現在我家時的情景,大哥每一次出行,都是經過這么多周折的。大哥的老家在村東頭的山腳下,村莊三面環山,一面鄰河,取名靠山屯。在鄉人的指點下,我遠遠地看見了大哥家的那三間土坯房。此時,正是每家每戶的做飯時間,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升起了裊裊的炊煙。唯不見大哥家有任何生火的跡象。走進院門時,見一個農村打扮的小伙子,從面相上依稀能看到大哥的影子,我吃不準是大偉還是小偉。我的突然出現,讓小伙子睜大眼睛,他驚呼一聲,小叔?!他拍拍屁股上的土,打開院門,不知是激動還是別的原因,他臉上瞬間掠過一抹紅色。我點了點頭,他說,我是大偉呀。在大偉的引領下,我走進了大哥的家。一開門,外屋站著一位中年婦女,鬢邊也已經有了絲絲白發,她正紅腫著眼睛盯著冰冷的灶臺發呆。大偉先進的門,小聲地說,媽,我小叔來了。嫂子像看到了救星,眼睛里掠過了一縷亮光,她帶著哭聲道,你大哥怕是不行了。話還沒出口,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忙進里屋,大哥頭朝外腳朝里地躺在炕上,頭上還敷了一條毛巾,眼睛緊閉著,面色如灰土一般。我站在大哥的床前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大偉先是湊近叫了一聲,爹,我小叔來了。

福貴大哥仍沒什么反應,樣子似乎已經死去了。

我上前,抓過大哥一只手,他的手粗糙冰冷,我搖晃一下他的手臂道,大哥,我是老三,來看你了。

這一聲叫,似乎才把大哥從死亡線上拽回來。他慢慢睜開眼睛,先是一條縫,然后又慢慢睜大,確信是我之后,眼里先是噙了淚水,然后從胸膛里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他死死抓過我的手,嘴里一遍遍地念叨著,老三,你咋來了,這是真的,不是做夢?兩行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大哥的死而復生,讓大嫂和大偉都喜出望外,外間的灶膛生起了火,開始忙碌著做飯。

大哥幾欲要從炕上坐起來,我把他按下道,大哥,你身子虛,躺著吧。

大哥把一雙眼睛定在我的臉上,虛弱地問,咱爹可好?

我點頭。

他又說,娘呢?

我又點頭。

他再說,爹和娘還吵架么?

我搖頭,淚水卻在眼眶里打轉了。

那天,大哥破天荒地喝了大半碗粥,之后還倚著墻坐了起來,因為胃里有了食物,身體里有了熱量,大哥的臉漸漸有了血色。

那天晚上我和大哥睡在一個炕上,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睡炕。我倆并排躺著,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大哥的手仍粗糙,但卻不那么冰冷了。

他和我聊起了小鳳、彩禮、韓助理。我更理解了大哥的心思,他希望小鳳能嫁給有權有勢的人家,借此改變一家人的命運。大偉小偉高中畢業,一個種地,一個在磚瓦廠上班,干的都是最底層的苦力活兒,大哥希望能和韓助理這些吃公家飯的人攀上親,以此來改變大偉、小偉的生活狀態??上▲P不聽話,護校一畢業,家都沒照面,便消失不見了。后來才有了大哥的絕望。

我想起了之前給大哥寫的那些信,和現實比起來是那么不痛不癢,大道理誰都會說,可現實的苦日子又有多少人愿意挨。大哥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小鳳的婚姻上,沒料到的是,卻被小鳳放了鴿子。

大哥聊完自己,又聊到了父親。大哥一說到父親便又哭了起來。他知道自己的出現讓父親和母親吵架,他也知道我們一家并不歡迎他。他說父親這么多年一直幫襯著他,除了那次父親把半年工資預支出來,去救他的母親,其實父親每月都在給他寄錢,三十五十不等,一直到父親退休。說到這兒,大哥把手抽了回去,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道,老三,大哥沒能耐呀,不是人,都這么大歲數了還連累爹,我又沒給爹做過啥……

后來,大哥翻過身子,把后背弓起來,雙手捂住臉唉唉地哭泣起來。

父親這么多年一直給大哥寄錢,不知母親知不知道。我又想起父親的沉默寡言,經常望著窗口發呆的樣子,福貴大哥一家讓父親多了心事,變得沉重。

因為我的到來,福貴大哥的身體似乎好了起來,他開始進食、說話,目光中又充滿了希望。

我那次在福貴大哥家住了三天,也見到了小偉面對著一家人客氣又期盼的目光,我覺得應該為大哥一家做點什么,但嘴上卻沒說,因為我不知道到底能做什么。

分別時,大哥在大偉和小偉的攙扶下,執意要把我送到村口,后面跟著嫂子。嫂子是個不善言辭的女人,但望著我的目光執著又親切。

到了村口,我停下腳步,回望著大哥一家。大哥望著我,淚水又一次流了下來,他哽咽著說,老三,你是第一個來家里的親人,以后方便就再來看看大哥。

我含淚點頭道,大哥,一定把身體養好。

大哥用力點了點頭。

我背過身去,沒再回頭,怕大哥一家看到我眼里的淚水。

我被調到軍機關之后,一想起福貴大哥一家心里就沉甸甸的。

我寫信給大哥、二哥還有二姐,把福貴大哥一家的情況說了,希望他們也通過各自的力量幫福貴大哥家一把。不久,二哥就回信說,他有個戰友在福貴大哥老家縣里工作,他正在聯系那個戰友。大哥和二姐回信說,他們已給大哥寄了些錢。我的心稍安了一些,寫信告訴了福貴大哥,我希望他盡早看到希望。但仍隱隱擔心小鳳,一個女孩子,別做出傻事。

不久,我又一次休假回家,發現父親和以前不一樣了,他的目光和我接觸后,很快就把目光移到別處,要么去看客廳里那棵發財樹,要么把目光移向窗外。

母親的老年舞蹈隊又一次去外地演出。母親走后不久,父親找到我,目光望著自己的衣襟說,三兒呀,你今晚訂家酒店,把你大哥、二哥、二姐都叫來,咱們聚一回吧。父親的話似乎在命令又似乎是在商量。在我的記憶里,每次家庭聚會,都由母親操持,在廚房里忙上大半天。父親張羅聚會還是第一次。

晚上,我帶著父親先到了訂好的那家酒店,未幾,大哥、二哥和二姐他們便都來了。他們也覺得父親張羅這樣的聚會有些新鮮,不時地用目光去偷瞟父親。父親誰也不看,把所有酒杯都倒滿了酒,讓我們每人都端起一杯。二姐看著酒杯有些猶豫,父親就說,拿過去,你可以不喝。今天的聚會只差大姐一人,她去南方為自己的服裝店進貨去了。

父親端起酒杯,自己率先喝了一大口,我們只能緊隨其后,深深淺淺地把酒喝下去。酒是父親執意帶的,是珍藏多年的茅臺酒,還帶來了兩瓶。父親仍不說話,又連續喝了幾杯,當把第二瓶茅臺酒打開時,父親才開口道,我感謝你們。說到這兒停住了,把目光依次從我們臉上掃過。我們揚起紅撲撲的臉望著父親,詫異父親為什么要說這種話。

父親接著說,你們有個福貴大哥。

父親說到這兒站了起來,我們也紛紛站起來。父親揮下手,讓我們坐下,自己獨自站在那里,端起酒杯道,我敬你們。說完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才坐下道,福貴給你們添麻煩了。

見父親如此這般,我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又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父親。

父親的面孔已經由紅轉白了,依據以往的經驗,我知道父親快喝多了,試圖把他面前的酒杯拿開。父親一只手死死按在自己的酒杯上,又說,福貴的事,是我給你們找的麻煩。然后抬起目光,又依次在我們臉上掃過,這次輪到我們回避父親的目光了。

關于福貴大哥我們誰也沒有抱怨過父親什么,我們沒權力指責父親。

父親沉了沉繼續說,本來福貴是我一個人的事,我老了,幫不動他了,只能靠你們了。說到這兒,又把杯中的酒喝了下去。父親大著舌頭又說,不管怎么說,福貴是你們同父異母的大哥。

父親說完這話就醉了,趴在桌子上,突然大哭起來。

我第一次見父親哭泣,我想哥哥姐姐肯定也是第一次。我們慌張地望著父親,又面面相覷,最后我們把父親架回了家。

我安頓好父親欲離開,父親突然抓過我的手道,三兒,我知道你去過老家了,謝謝你。父親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

關于回老家的事,我沒告訴過父親,一定是大哥寫信告訴了父親。

那一夜,我聽著父親的鼾聲睡去,但又不時醒來,每次醒來都會想起福貴大哥的那張臉,然后又想起父親。通過父親的大哭,我理解了壓抑在父親心里的塊壘。也許父親責怪自己,對福貴大哥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義務。生下他,卻把他拋到了荒郊野地里。我又想到父親對我們的點點滴滴。記得我們小時候,父親經常出差,每次都會給我們帶來糖果。父親一進家門,我們就知道有好吃的,便蜂擁上去圍住父親,父親顧不得撣掉灰塵,從提包里拿出好吃的分給我們。有幾次,父親去上海和南京開會,給大姐二姐帶回來裙子,還有小皮鞋,給我們帶回來了玩具槍。那會兒我們都盼著父親出差,父親剛走,我們就盼著他早點回來……可福貴大哥呢?福貴大哥找到家里前,父親壓根兒不相信福貴大哥還活著。父親想幫助福貴大哥一家,但礙于母親,他總是縮手縮腳。這么多年來,母親因為福貴大哥跟父親吵過架,鬧過分居,父親還是每月偷偷地給福貴一家寄錢,我不知道父親是通過什么辦法瞞過母親的。我突然想起,父親在十幾年前突然把抽了半輩子的煙戒了。記得我還很小時,母親也逼父親戒過煙,父親也試著戒了許多次,但一次也沒有成功。我想父親一定是為福貴大哥戒的煙,把每月省下的錢寄給福貴大哥。想到這兒,我突然流淚了。福貴大哥永遠是父親心里的痛。自此,我理解了父親,為了減輕父親心里的不安,我發誓,一定盡自己所能幫助大哥一家。幫助福貴大哥就是幫父親。

那次我結束休假不久,接到了福貴大哥的來信,他告訴我,大偉和小偉被縣里一家公司招走了。我知道這是二哥的功勞,他有個戰友在老家縣里開了一家裝修公司。在這兒之前,二哥打電話把這情況告訴了我。我替福貴大哥感到高興。

又過了不久,我又接到了小鳳的來信,她在信中說:小叔,我已在廣州一家醫院找到了工作。在小鳳這封信中我才了解到,那次小鳳并沒有真正離家出走,而是躲到了鎮上一個同學家,她說得知她父親要死要活的消息,她都快堅持不住了,她幾乎要回家向父親妥協,接受那門她不愿意的婚事。就在這時,我出現在了福貴大哥面前,大哥從此振作起來,小鳳這才遠走高飛。讀罷小鳳的信,我一面慶幸小鳳逃過了這一劫,同時也為這個丫頭的心計暗自嘆服。我沒有見過小鳳,只在父親錢夾里看過福貴大哥一家的全家福。拍攝照片那會兒小鳳還小,她立在父母身邊,睜著一雙眼睛沖著鏡頭在傻笑。

面對福貴大哥家一連串的好消息,我想起了父親,通過軍線接通了家里的電話。我把大哥家的好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在電話那頭很平靜,最后只說了一句,謝謝你了三兒。父親又一次用這種方式和我說話,讓我心里涌出一陣酸楚。

又過不久,福貴大哥來到軍機關看我。再次見到福貴大哥,他似乎變得年輕了,還穿了件時髦的中山裝,以前腳下的布鞋也換成了皮鞋,遠遠看上去,就像鄉村來的干部。他見我上下打量他,他也瞄一眼自己的穿戴說,衣服是大偉從縣城里帶回來的,皮鞋是小鳳那丫頭從廣州寄回來的。大哥臉上洋溢著兒女給他帶來的自豪。

那次福貴大哥來,我沒讓他住招待所,就住在我單身宿舍里。這次我離福貴大哥如此之近。他的話很多,說的最多的還是父親,他說很想念父親,可又擔心母親和父親鬧矛盾,所以他一直不敢再去看父親。關于這個話題,我沒接福貴大哥的話茬兒,我知道,母親自從嫁給父親后一直在包容著父親,從生活方式到為人處事,母親一直在向父親妥協。父親是個行伍軍人,母親是個知識分子,他們的生活經常發生矛盾,往往都是母親在妥協,但唯有福貴大哥這件事,是母親心里永遠過不去的坎兒。是因為父親和母親結合時,父親隱瞞了前一段婚史?還是福貴大哥一家成為了家里的累贅?也許二者兼而有之?

我安慰福貴大哥道,以后想出來轉轉就到我這里來。

福貴大哥眼里亮了一下,接著又暗淡下去,半晌才說,老三,你現在一個人還好說,怕是以后結婚了,我就不敢打擾了。

我拍著胸脯說,大哥,不會的。

大哥笑一笑,岔開話題道,老三,能不能給大哥弄套軍裝?

我驚詫地看著他。

他說,咱爹是因為參軍才離開老家的,大弟和二弟,還有你,也是因為參軍才出息的。原本以為讓大偉和小偉也走你們的路子,到部隊上長長出息。大哥說到這兒,聲音小了下去。

我望著大哥低垂下的眼睛,心里不是個味,為了沒能幫成大偉或小偉參軍。

大哥突然抬起頭說,我老早就想跟爹張口了,一直沒張開口,今天我沖你開口了。

我沖大哥點點頭道,不就是件軍裝嘛,一定幫你辦成。

后勤部的服裝助理就住在我隔壁的單身宿舍里,找他為大哥買一套軍裝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我驚嘆大哥還有這種情結。

那次,我不僅為福貴大哥買了套合體的軍裝,還給嫂子在商場挑了件衣服。大哥走時,我送他去車站,把東西遞給他道,下次出門帶上嫂子。

大哥怔了一下,才說,她一個外人就算了,再說,她離不開她養的那些雞鴨。

我驚訝大哥在和我們的關系上把大嫂當成了外人,他又何嘗不是把自己當成了外人呢,在我們面前,他總是低人一等,說話辦事總是小心翼翼的。我為大哥感到難過。

后來的日子里,不斷地接到大哥的好消息。他又一次來信告訴我,大偉和小偉訂婚了,小鳳自己在廣州也處了個對象。大哥在信中滿是幸福又放松的口吻。

突然有一天,母親的眼睛出問題了。她急忙回到家里,又吃藥又冷敷折騰到第二天,仍然看不清東西,看什么都是幾重影子疊在一起。母親畢竟是醫生,她給自己確診為視網膜脫落。送到醫院的母親,果然被醫生確診為視網膜脫落。這是二哥在電話里和我訴說的情形。

當我請假從部隊趕到醫院時,母親已做了眼角膜修復手術,但因為眼角膜碎裂手術失敗。我走進病房時,母親的眼睛上還蒙著厚厚的紗布,她坐在病床上,沖著父親還有我們幾個孩子說,我從此就要失明了。因為母親眼睛上蒙著紗布,我們看不清母親的表情,但還是被母親的話嚇到了。見我們沒有人應和,她更大聲地說,失明就是看不見了。我們看見母親臉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動。

父親背著手在病床前踱步,他突然停下腳步,鄭重地說,我去找醫生,讓他們再想辦法。父親轉身走出病房,我們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后。醫生告訴我們,只有一種可醫治母親的方法,眼角膜移植。

關于眼角膜供體來源卻只能等待。

在等待眼角膜的日子里,母親的性情大變,她經常摔東西,抱怨自己的命不好。以前那個風風火火陽光快樂的母親不見了,換之而來的是又矯情又脆弱的母親。以往,每天都去舞蹈團跳舞唱歌的母親,此時只能待在家里。母親的舞友陸陸續續地來看望她,站在母親面前說些雨過地皮濕的安慰話,他們一走,母親的情緒就更加壞了。她離開了那個歡樂的集體,只能在屋里生悶氣,情緒上來時,手里有什么就往地上摔什么。

父親就站在一旁,他不勸也不多說別的,就那么平靜地看著母親。后來還是二姐把家里能摔的東西都收拾走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家。母親沒東西可摔了,無處發泄便沖父親喊,喊著喊著,就變成了哭訴。她訴說自己當初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給父親,又如何含辛茹苦地拉扯我們這些孩子,自己從年輕到中年就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把一切都獻給了這個家,最后剛剛在老年舞蹈隊找到生活的樂趣,命運卻和她又開了一次玩笑,以后她的日子只能在漆黑的世界里摸索了。

父親一直低著頭,自從母親得病后,他也變了,臉上異常嚴肅,就像一個指揮員面臨著一場即將打響的戰役。父親不停地跑醫院,一次次地追問眼角膜供體的情況。他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首長,供體暫時沒有,一旦有了立馬通知阿姨過來手術。父親每次去醫院就像碰了個軟釘子,急不得又惱不得。父親每次挺胸抬頭地走進醫院,每次又都耷拉著腦袋從醫院里走出來。

有一次,我和父親回到我們住的樓下,父親抬頭看了眼我們家的窗子,小聲地說,三兒,陪我走走吧。我跟在父親身后陪他在院子里走。他走路的樣子目不斜視,眼前的花草樹木似乎根本不存在。突然,父親放慢了腳步,嘆了口氣說,你媽跟我結婚快四十年了,生了你們五個孩子,又把你們拉扯大,你媽不容易。你媽比我年輕十歲呢,現在她什么也看不見了,我于心不忍啊。他突然立住腳,認真地看著我說,我要給你媽捐獻眼角膜。父親的話讓我怔在那里,望著父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緩和了下語氣說,供體一直等不來,這樣下去我怕你媽垮了。我問過醫生了,我有一只眼睛就夠了。父親似乎已經深思熟慮了。

我把這個消息告知了大哥大姐,還有二哥二姐,我希望他們先出面勸阻父親。

大哥在裁軍時是副團職轉業,此時在一家機關里當處長。果然大哥先說話了,他清清嗓子說,爸,你這決定我們不同意,為了救母親,要捐也得我們捐。

我們也齊聲附和。

父親嚴肅地看著我們,目光依次在我們臉上掃過。突然,他拍了下飯桌:胡鬧,你們還年輕,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老了,多一只眼睛少一只眼睛的耽誤不了我啥,你們趁早都死了這份心吧。

面對父親的訓斥,我們只能啞然。

母親這時從里屋摸索出來,二姐過去扶住她。母親不遠不近地沖著我們,一字一頓地說,誰的眼角膜我都不要,我只等供體,要是沒有供體,我就這樣子。說到這兒,母親失明的眼里流出兩行淚。

從那天開始,母親似乎變得平靜下來,她不再亂摔東西,也不發火了,大多時候只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朝著窗外,不知她看到了陰晴雨雪還是風和日麗。

很快,我的假期就要到了,擔心父親一個人照顧母親他吃不消,我提出請個保姆,被父親否決了。父親堅定地說,你們忙你們的,我能照顧好你們的母親。父親的話不容置疑,好在哥哥姐姐都在一個城市里,走前我又分別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多回家幾趟,便又回到了部隊。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二哥打來的電話,先是跟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幾句別的,突然話鋒一轉道,福貴大哥前兩天來家里了。我沖著電話“啊”了一聲。二哥說,媽生病的事,不是你告訴他的吧?我說,我沒有。我回部隊后,接到過福貴大哥一封信,他說他和大嫂要開始養豬了,鄉里也支持,劃出了一塊地讓他做豬舍,買豬崽的錢都是三個孩子幫忙湊的,等春暖花開時,他就可以去集市上買豬崽了。我還沒來得及給福貴大哥回信。二哥在電話里沉吟半晌道,你沒給福貴大哥去信,那一定是爸爸告訴他的。我忙在電話里沖二哥說,你招待他一下,爸這樣子忙不過來。二哥說,我去家里了,他昨天就走了。走了?我疑惑地在電話里沖二哥說。二哥道,這次福貴大哥和以前來時不一樣。頓了頓又說,走了也好,爸要照顧母親,也沒精力招待他。我“嗯”了一聲。

兩天后,我又接到二哥的電話,他喜氣洋洋地沖我說,老三,媽眼角膜的供體找到了,醫院已經通知媽去住院了。我喜出望外,提高聲調道,真的?二哥說,真的,媽做手術你回不回來?

我當然得回去。

在母親手術的前一天,我回到了家里。父親正在家里收拾母親的換洗衣服,我問父親,爸,供體從哪找到的?父親抬起頭,搖搖頭說,醫生不肯說,說這是醫院的紀律。既然醫院有紀律,我也不想多問了,只沉浸在母親即將迎來光明的興奮之中。晚上睡不著,仍想著母親的供體,是年輕人的?還是老年人的?是男是女?畢竟母親即將要植入別人的眼角膜,緊張、陌生、期待,許多復雜的情緒讓我一夜也沒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還有我們這些兄弟姐妹齊聚在手術室門外。他們和我一樣,對母親的手術充滿了焦慮和期待。在等待母親手術過程中,我走到父親身邊,他坐在手術門口的排椅上,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挺直腰板望著窗外,看似鎮定的父親其實比我們更加緊張。

我靠在他的身邊,目光也望向窗外,小聲地問,前幾天福貴大哥來了?父親“嗯”了一聲,還是剛才那個坐姿。為什么這么快就走了?我又問。他看了你母親的樣子,很難過,說老家還有事就走了。父親說完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大約兩個小時后,先是醫生走出來,他一邊摘著手術戴的手套,一邊沖我們說,你們母親的手術很成功,再觀察一會兒就可以到病房休息了。我們的內心是一陣輕松一片歡呼。父親顯然也聽到了醫生的話,他繃緊的肩膀松弛下來。

母親到病房后需要休息,我們就告辭了。醫院里只留下父親一個人陪伴母親。

第二天,父親一早就出門了。他從早市買回了菜,然后張羅著要為母親做吃的。忙活到了快中午,父親終于把這頓飯做好了。自從母親失明后,父親就開始學習做飯,雖然笨拙,但已經能把飯菜做出模樣了。母親沒病時,父親連廚房都很少進去。

我給母親送飯,照顧母親把飯吃完。母親自從失明之后,情緒從來沒有這么好過。醫生說,一周后,拆掉繃帶,母親就可以重見光明了。母親吃完,我到洗手間洗刷碗筷,路過一間病房時,總覺得有目光在盯著我。等我從洗手間回來時,故意放慢腳步,那間病房的門虛掩著,我望過去,卻看見了福貴大哥。他的一只眼睛也纏著繃帶,另一只眼睛的目光正與我相遇。在那一瞬間,我什么都明白了,推門走進去。福貴大哥一只眼睛望著我,臉上充滿了笑意。我站在他面前,叫了聲,大哥,你干嗎要這樣?他伸出一只手,仍然那么粗糲堅硬,平靜地說,三弟,能為咱娘做點事我高興。

大哥說了捐獻眼角膜的經過。他來家里得知了母親失明,又陪父親來醫院問供體的事,便記住了那位醫生。他謊稱自己回家,卻跑到了醫院,指名道姓要為母親捐獻眼角膜,但跟醫生提出的唯一請求就是保密。

我蹲在大哥的床前,不知不覺淚水便流了出來。大哥搖晃一下我的手說,三弟,能為咱娘做點事,大哥高興。我說,那你以后就失去了一只眼睛。大哥平靜地說,哎呀,大哥有一只眼睛就夠了,不耽誤養豬。那么大個兒豬大哥看得清。后來大哥想起什么似的說,三弟,咱娘拆線前別告訴她。我含著淚點了點頭。

母親和大哥是同一天拆的線,母親如愿以償地又見到了光明,大哥的一只眼睛卻再也看不見了。

在這期間,大哥為母親捐獻眼角膜的事我告訴了父親。父親久久沒有說話,他背著手在家里的客廳中踱步,踱了好久,立在窗前向外張望著,又是半晌之后,他嗚咽著說,我對不住你福貴大哥。

母親重見光明后,回到家里,父親才把福貴大哥捐獻眼角膜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先是震驚,然后從胸膛里像打個嗝似的舒出一口長氣,喃喃地說,福貴在哪里?

在這之前,我把福貴大哥接出了醫院,安排在一家賓館里。

那天傍晚,我又把福貴大哥接到了家里,母親顫抖著站了起來,迎向福貴,她拖長聲音叫了一聲,?!F!這是母親第一次這么稱呼福貴大哥。

福貴大哥受寵若驚地跪在母親面前,叫了一聲,娘!

從那以后,母親主動提出每月給福貴大哥寄錢。自從父親退休,給福貴大哥一家寄錢的事便終止了。

后來福貴大哥給父親來信,他在信中說,爹娘,我的豬已經開始養了,等到年底,殺了豬我給二老送去……

自從福貴大哥為母親捐獻眼角膜之后,我們家所有的人,不論從感情上還是血緣上,一下子覺得我們離福貴大哥很近很近。

母親的視力失而復得,父親也變得開朗起來,父母之間的關系從此變得融洽了。母親去參加老年舞蹈隊的活動,只要晚回來一會兒,父親就把飯菜做好了。有時母親去外地演出,在估算出母親快回來的時間后,父親總是跑到小區門口等待著母親,見母親乘坐的出租車遠遠地駛來,父親緊走幾步迎上去,為母親拉車門,并提上行李,似乎他們是一對分別許久的夫妻又一次重逢。

這一切的變化都源于母親,自從福貴大哥為她捐獻了眼角膜之后,她開始主動關心起福貴大哥一家的生活了。那次大哥回去不久,母親聽說福貴大哥要養豬,母親主動找到父親,拿出一張存折說,福貴要養豬肯定需要錢,我尋思著給他寄十萬幫幫他發家致富。

父親吃驚地望著母親,目光從她的臉上又落到那張存折上。

母親就說,咱倆用不著這些錢,孩子們都有收入,人心都是肉長的,咱們幫福貴就是幫咱們自己。

母親這么說時,父親感動得淚水流到了嘴角,說,這個家一直是你說了算,你定!

母親揮了揮存折道,那就這么定了。隨后母親跑到銀行,給福貴匯了十萬元錢。

福貴大哥收到了錢,把電話打到了家里,接電話的是母親。福貴大哥聽出了母親的聲音,熱熱地叫了一聲,娘。母親應了聲。在這之前,福貴叫過無數次娘,母親從來沒有應過。福貴哽咽著說,娘,你匯的錢收到了,你和爹放心,我們一家一定養好豬。

福貴大哥養豬后的第一個春節,他帶著大偉又一次進了城,為父親扛來半頭豬。我正休假在家里,要留福貴大哥和侄子大偉在家過年,可他們只住了一晚便走了。母親讓我送福貴大哥他們去車站。在車站的月臺上,我和福貴大哥正欲分手,他突然拉住我的衣角說,三弟,咱爹老了。

他這么一說,我吃了一驚,怔怔地望著他。他揉了一下那只已經看不見的眼睛又說,以前,我沒注意,這次我看見咱爹的頭發都白了。

我的心一沉。我雖然工作在外地,一年怎么也能見上父親幾次,有時休假,有時出差路過,父親已經七十多歲的人了,不老是不可能的,但經常見面的人,并不能發現他有什么變化,然而這種老還是不聲不響地襲來。送走福貴大哥,我回到家時,又細看了幾眼父親,福貴大哥說得沒錯,父親不僅白了頭發,他的腰板也不像以前那么挺直了。父親真的老了。

從那以后,每當過年過節時,福貴大哥總是要給家里送豬肉。只是來的不是他了,而是換成了大偉。大偉見到我們就說,我爹年歲大了,跑不動了。我見到大偉,就想起福貴大哥第一次來我家時的樣子。大偉告訴我,他現在和父親一起養豬,小偉自己開了一家裝飾公司。他還說,小鳳結婚了,妹夫是名醫生。一個月前,我收到過小鳳的來信,告訴了我她要結婚的消息。

我為福貴大哥一家感到欣慰。

又是半年后,母親存折里多出十萬元錢。母親收到這十萬元錢,萬分驚恐地找到父親,一遍遍地說,見鬼了,誰這么好心給我匯了十萬元錢,是不是匯錯了?

父親不說話,他在打電話,電話撥通了,那端接電話的正是福貴大哥,福貴大哥搞上養豬場之后家里就裝上了電話。福貴聽出了父親的聲音,還沒等父親說話,他就說,給娘匯的十萬元錢收到了吧?

母親在一旁搶過父親的電話,沖電話里喊著,福貴,說好那十萬是給你的,你怎么又還回來了?

福貴大哥就在電話里大聲地說,娘,養豬掙錢了,我再干幾年,我給你和爹養老。

母親怔了好久,才把電話放下。從那以后,我們不管誰只要提起老家,提起福貴大哥,母親都會感嘆,唉,福貴這孩子!

母親在這感嘆聲中也一點點老去,以前還花雜的頭發,也已白了大半。舞跳不動了,但每天還會去老干部活動中心,坐在一旁看那些比她年輕的人跳舞。

父親是突然間不行的。母親后來說,父親早晨還去院里散了半小時步,回來吃完早點他說心臟有點不舒服,就躺在沙發上歇一會兒,這一躺下,便再也沒有起來。救護車趕到時,父親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接到二哥電話時,正在外地出差,急急忙忙請了假,坐最早一班飛機飛了回來。在登機前,我又想到了福貴大哥,我撥通了福貴大哥的電話,他一接電話便哭了,告訴我,他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馬上出發。原來二哥在我之前,已經給福貴大哥打了電話。

父親的告別儀式是在殯儀館舉行的。依據父親生前遺愿,我們為父親換上了軍裝,這是他穿了大半輩子的衣服,早幾年他就給母親留下了遺愿。

整個告別儀式,都是干休所工作人員置辦的,父親是有組織的人,他把自己的后事也交給了組織。當工作人員把黨旗蓋在父親身上,又蓋上了軍旗之后,哀樂便響了起來。

前來向父親告別的有父親的生前好友、下級,還有遠道而來的戰友……他們已經不再年輕,在工作人員和家人的攙扶下,來送父親最后一程。

我們家屬站在一側,接受著吊唁者的安慰。

此刻,我想起了福貴大哥,他本該站在母親身邊,可不知為什么,都這會兒了,他還沒有出現。就在父親告別儀式接近尾聲時,告別大廳突然闖進來一伙人,所有人都披麻戴孝,領頭的竟然是福貴大哥,還有我嫂子,他們的身后跟著大偉、小偉、小鳳,還有他們的家人。父親生前,他們從來也沒這么齊整地出現在父親面前,只有福貴和大偉來過家里。記得幾年前,福貴大哥曾對我說過,他要把全家人召集起來,為父親過一次生日,可不知為什么一直沒有成行。

此時,他們齊聚在父親的遺體前,先是福貴大哥和大嫂跪下,后面呼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福貴大哥哽咽著喊了一聲,爹,我們來晚了!

身后的侄輩們就一齊喊,爺呀,我們來看您了。

在場所有人都怔住了,所有人的眼淚都下來了,不止為父親,還為福貴大哥一家。

福貴大哥跪行幾步,半邊身子伏在父親的身邊,喊了一聲,爹呀,福貴來看你了。

我的淚水洶涌而出,我在心里叫了一聲,福貴大哥……

后來福貴大哥告訴我,他們之所以來晚了,是在等從廣州回來的小鳳一家。

父親的葬禮結束之后,母親提議要照一張全家福。十多口子人擠在一起,卻唯獨少了父親。

那張全家福照片洗出來后,就壓在書房的玻璃板底下。父親生前經常在這書房里看報紙、練書法,偶爾偷偷吸上幾口煙。父親戒了十幾年的煙,不知為什么在他晚年又撿了起來。

父親不在了,母親會經常進到書房,在父親生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一坐,然后把目光落在寫字臺那張全家福上。她辨認著福貴大哥家的每一個人,像是要把他們牢牢記住。

我坐飛機先是來到了老家省城,然后打上出租車直奔福貴大哥家。這是我第二次來看福貴大哥,也就是說,第二次踏上老家的土地。這不是我的出生地,就是因為福貴大哥的出現,讓我和老家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出租車快進村時,我給大偉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就要進村了。

當出租車駛到村頭時,我又看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大偉帶著小偉、小鳳,身后的隊伍里多了幾個十幾歲、五六歲的孩子,他們一律披麻戴孝,見我從車上下來,他們又齊刷刷地跪下。大偉叫了聲小叔,就把身子伏下去,又抬起頭來道,我替我爹謝謝小叔。后面那些孩子,也把頭磕在地上,齊齊地叫了一聲,小爺爺……

我把大偉從地上扶起來,他們看著我,又把目光投向了村外的路,我知道,他們在盼望著,我告訴大偉,家人都在路上,他們馬上就到了。

我看見大偉、小偉和小鳳又一次跪下,沖著村外的路,他們在用老家的習俗迎接著自己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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