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09-08 06:18張哲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7期

張哲

人在什么時候會用假動作?

在試探別人的時候?

在想達到目的的時候。

1

現在回想起來,大概一切皆有預兆。

我家住在北京西郊的一個石化區。李鴛的爸和我爸都在區里的化工廠上班,她媽是干什么的我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她媽是個特別能折騰的女人,同時還是個很兇悍的女人。兇悍到什么程度,兇悍到我曾對我媽說李鴛她媽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倒不是她媽長得多美,而是她媽的氣場強大到可以讓我分分鐘對我親媽變節。我那時也沒有健全的審美觀,只是崇拜強大,誰強大我就仰望誰。李鴛她媽就是樓前樓后最讓我仰望的女人。幾年后,我仰望的對象變成了李鴛。

李鴛是那種很早熟的女孩,她的成熟沒有一絲一毫的侵略感,她的成熟是花露水、肉色的高筒襪,還有一雙巧手,指節寬大,指肚敦厚,襯得她有點像半個媽媽。她家住在板樓的一層,小院被砌上了,墻壁上露出幾個不大的窟窿眼透氣,墻角架著冬儲白菜和兩壇子泡菜,發出腐漚的冰涼氣味,晾衣繩上搭著內衣內褲,大紅的是她媽的,藏藍的是她爸的,被絞成了蛇的身子,抽筋剔骨地懸在頭頂,地面上結出纖弱的冰痕,像是從混亂蕪雜的成人世界提煉出的晶體。她爸媽總在屋子里吵架,每每如此,李鴛便認命了似的拉著我去她家盡頭的這間小屋做客,掩上門,我倆在稠密的暗處安靜地聽著屋里的動靜,她媽摔摔打打,她爸嘴巴沒把門兒地問候各種親戚,與破碎之聲一樣可怕的是聲響之后的寂靜,明知道她爸媽還在屋里,就是聽不見聲音,李鴛也許真是見怪不怪,也許是故作老成,涼絲絲的空氣里只能聽到她在我耳邊的囁嚅,別怕,沒事。那個光溜溜的成人世界就以這種泥濘的面目暴露在我倆眼中。當然,也有不太泥濘的時候。夏天的午后,整個小區都打著盹,靜謐得有點虛幻,我和李鴛在樹中間來回穿梭,李鴛亦步亦趨地踩著我的影子,影子疊著影子,像粘在一起的兩塊糖果,需要使了力氣才能撕扯開,即使扯開了怕也會藕斷絲連,地球上只有我倆知道,這溽熱的空氣里還摻雜著蠢蠢欲動的荷爾蒙以及兩雙窺探未知世界的瞳眸。李鴛拉著我去她家,烈日的陽光從她家墻壁上的那幾個窟窿眼里射將進來,如金瓜碎裂一地汁液迸濺,我倆在那金黃的碎萍亂絮里嬉笑。李鴛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自顧自地當氣球吹,我說你給我一個,她把頭扭過去,用粗壯的麻花辮對著我,之后鬼魅地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嗎?我說知道。然后我倆開始怯生生地笑。我問李鴛從哪兒找到的,李鴛伸了下腦袋,說床頭柜。

李鴛成績特好,這是命。她上課不怎么聽講,精力都放在吸引前桌男生的注意力上,樂此不疲地用筆尖扎前桌的屁股,前桌回頭用眼睛剜她,她就訕訕地笑,然后黏著地說你看什么看。后來李鴛被前桌告發,調到了我身邊。課間,我倆被八卦的女班長追問各自暗戀的男生。李鴛拽著我躲進音樂教室,我蠱惑地笑,問李鴛,你喜歡誰,我能和你說同樣的人嗎?李鴛在我耳畔說了個名字,然后拉著我的手一起打開了那扇門。有天傍晚,李鴛拉著我去小區里一個荒廢已久的草坪,她在前面帶路,沒說啥,就讓我跟著,別大驚小怪,潮濕的空氣里摻著黏稠的暖風,泥土的腥氣讓人心驚肉跳,蛐蛐在目及之處跳動,灰撲撲的影子起起落落,草叢里的未知和泥濘恰好填補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對于神秘一詞的認知。李鴛走得飛快,??吭谶h處,她蹲了下去,我跟上前,站在一旁,腿肚子沒進了草叢,一張光盤——《慈禧的秘密生活》。李鴛露出潔白的牙,悍勇無畏地把這張光盤裹進了裙裾里。我倆第一時間擠在她媽給她買的那臺電腦前,李鴛很專業地檢查了光盤,磨損了不少,在我近乎絕望時,她神乎其神地掏出了熒光筆,畫在了光盤的磨損處。李鴛說這樣就能看了,她總走在我的前面,包括拯救破損的不明來路的光盤。之后幾天,李鴛就開始神神道道地學著電影里咸豐喚慈禧的樣子,熱燙燙地喊我“小冬瓜”。

李鴛從不讓李叔參加家長會,我問她為啥,她躲開我的眼神,說他那身工作服不適合出現在學校,我說工作服怎么了,只有我爸和你爸他們才能爬上高聳云霄的火炬,與火光為伴,你不覺得很酷嗎?李鴛泄氣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相比長年一件灰藍工作服不下身兒的李叔,李嬸顯然更拿得出手。那幾年,李嬸還知道捯飭自己,身上總水汪汪地帶著一股攝人的潮氣,李鴛是好學生的代表,一向好大喜功的李嬸骨子里深愛這種難得的拋頭露臉的時刻。

后來李鴛考上了市重點,我進了區里一所普通高中,她就成了我口中的“遠房富貴親戚”,我總和身邊的人說“我有個發小,學習巨牛,她只跟我玩”,說得我也一身絕學深藏不露似的,再加上李鴛隔三岔五給我寄封信或明信片的加持,我就成了荒蕪之地上的巨人,身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愛和我玩。她總講城里的熱鬧生活,偶爾夾帶著惶恐與困惑,她說她肯定要留在北京上大學,最好能考上他們大學。她讀的是一所名校的附屬高中,那種對名校的親緣感和歸屬感是我們那所高中的學生體會不到的。后來李鴛的信里出現了一個叫張旋的名字,每次提到張旋,李鴛都沉湎于那種有點自虐式的苦心孤詣中,和每一個不知疲累的單戀者一樣。

也是在這一年,化工廠開始提倡申請一次性買斷工齡,區里的工人紛紛響應。李鴛她爸和他那個愛主事的老婆勸我爸說,誰不買誰是傻子,這筆錢就跟白給的一樣。李叔自覺有一身手藝,拿了這筆錢下海做小買賣綽綽有余,再不濟憑他的電焊技術,給廠子打零工都是穩賺不賠。軟磨硬泡,我爸沒聽,挺住了。其實李叔心里也不把穩,看他勸我爸的那個勁頭,就知道他想多拉一個人,那些山呼海嘯,多半也是說給自己聽的。李叔在申請截止前往往復復跑了三回車間,交上去又拿回來,拿回來又被他老婆催著交上去,最后大概是跑累了。聽我爸說廠里給了李叔十幾萬塊錢,和遣散費沒啥區別,買斷后的李叔從此再也沒有正經工作過。李鴛她媽鬧著喝過一次敵敵畏,幸得發現及時,被救回了一條命。李鴛她媽后來又抑郁了兩次,康復沒康復難說,但偶爾也和鄰居說說話了,沒人敢跟她提買斷的事,只是有一次,她主動提起這檔子事,說以后干什么事,都得跟領導一個步調,那些領導沒一個買斷的,狠罵了兩句,忽然想起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哪個領導了,就不再說了。這些事李鴛大概沒我知道得多,她在城里讀書,偶爾回家一次,只知道有一陣子她家突然富裕了起來,她爸和她媽計劃著把家里里外外重新裝點一番,東西都開始往老家盤了,后來又不了了之。李鴛以為她爸炒股賺了點小錢,眨眼工夫又賠了進去。在李叔買斷后的第二年,李鴛才知道原來他們家已經沒了經濟來源。

李鴛高考失利大概和他們家的這場變故有關。高考我考了一所“雙非”院校,什么專業不重要,因為每當我報出大學的名字,就不會再有人追究具體修讀的專業,而我略作抱歉狀的表情也讓對方意識到問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李鴛去了一所“重本”,是她第一志愿兜底的學校,不到三個月就卷鋪蓋回家了。后來我聽我媽說,揭榜那天,李鴛的教材和練習題被她媽一把火燒了,她媽說考哪兒都得去,不能擱家再耗一年,家里沒你復讀的錢。但她媽擰不過李鴛,她回到我讀的那所高中復讀。我問李鴛需要我幫什么忙,李鴛說你書扔了沒有,沒扔給我。我讓她跟我去家里,裝了半麻袋教材和練習冊,李鴛啥都沒說,扛著麻袋走了,麻利極了。李鴛閉關了一年,我給她送了一次填報志愿的參考指南,問她怎么樣,她說分出來了,考上了。

開學之前,李鴛跟我說,聚一聚。

她失戀了,那個叫張旋的人耍了她。我問她,你倆好過嗎?她說高中時候好過。我說,是那種男女之間的好嗎?她沒出聲。她問我大學生活怎么樣,我說挺好,我現在特迷我們學校一個玩搖滾的小青年,雖然他滿臉青春痘。她說咱倆大學離得不遠,你可以去我們食堂蹭飯,我帶著你玩,我說好。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無知無畏的高中生了,名校、重本、雙非,這些名詞就像階級之間細分出的亞層,她還是我“遠房的富貴親戚”,只是我已經不再把她掛在嘴邊。

李鴛她爸和她媽在我們區的商業街租了個門臉,“李鴛體育用品”,不大不小,小本買賣。開張的頭一夜李鴛和她爸媽忙前忙后,她也叫上了我,我和她一起在里間泵氣球,我泵她扎口,李叔和他老婆在外間搞衛生。李鴛突然埋著頭笑起來,她說,你還記得咱倆小時候吹氣球那次嗎?我說記得,我還記得你腮幫子都腫了。她樂。我問她,你在大學里有男朋友了吧?她說哪能,我不能晚節不保。她問我,我說我特迷戀的那個搖滾青年,還記得嗎?我和他在一塊兒了。我從兜里掏出白色小帽,她說,這是什么?我說是咱們女人用的避孕套。李鴛脧了眼她爸媽,把白色小帽按住,沖我說,你知道男人都是迷戀女人肉體的嗎?誰給他們,他們都要。我說你太掃興了。李鴛說,你有那人照片嗎?我掏出手機給她看,像素極低,照片是糊的。李鴛說一看就不是好人。我說你把手抬起來,我把白色小帽裝回了褲兜。

我和搖滾青年的故事挺浪漫的,還充滿了李鴛喜歡的惡趣味。有次從水房出來,我拎了放在門口的壺要走,被身后的搖滾青年叫住,他說咱倆的壺亂了,你手里那個是我的。我覺得就一個壺亂了也沒多大點事,搖滾青年急于認領,挺讓人費解。后來聽他解釋,他們宿舍的水壺晚上作尿壺,怕我喝了鬧肚子。本來這個故事我還想單拎出來跟李鴛講,但我覺得她現在跟我不太同步了。

第二天,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家以李鴛冠名的體育用品店。店開張時,李鴛爸媽在門口分發廣告,李嬸特意穿了身大紅裙子,她告訴我,這是她結婚時候的,續了兩拃布,湊合能裝下。我伸手把卡在李嬸頭發上的彩色紙屑擇了下來,后又有點后悔,覺得不如讓那份快樂多停留在她身上片刻。李嬸樂著拉我進屋喝茶,我問她李鴛呢,她說李鴛一早就回學校了。我沒進屋,她爸她媽又沉浸在久違的忙碌中。

我和那個搖滾青年在畢業時分了手,我一直不知道他家里有礦等著他回去繼承,他爸當年是開煤窯的,賺了不少錢,后來金盆洗手做起了汽油買賣,周邊的加油站全是他家的。搖滾青年大學四年沒少用我的飯卡,掛網吧也管我要了不少錢,考試前去麥當勞刷夜的伙食費十有八九也是我出,現在想想,李鴛說得對,他壓根就不是個好人。我因為本科學歷不過硬,自覺地回了爐,在本校讀了兩年研究生,拿到了一個虛頭巴腦的碩士學位,勉強擠進了高學歷人群,但經不起細打聽。

李鴛學法律和經濟的雙學士,還保研,畢業后去了金融街的一家律所做律師助理,主要負責經濟訴訟類案件。我聽李鴛說,他們老板叫陳茉,這家律所的合伙人之一,是位高挑綽約、精明強悍的中年女人,又愛打扮自己,性情中人。陳茉早年在東南大學學建筑,半路出家修讀了法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通過了美國律師資格考試,在法律圈很有號召力。我說這不挺好,說明女強人在你們單位吃得開。李鴛說,陳茉說話總讓她摸不著脈,她試用期一過,人事部的頭頭問陳茉關于李鴛的去留問題,陳茉停了會兒,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這小丫頭挺會穿衣服的”,李鴛聽著不像是在夸她,但她就這么留在了律所。也許陳茉拿李鴛當個擺設,她就坐在一進門的位置,誰進來都第一時間瞥見她,真要是這樣,陳茉也太陰險了吧。

李鴛上班不到半年,拉著我沒少聊陳茉身上的故事。后來我知道,陳茉離異,無兒無女,一心搞事業,活得相當滋潤。只是所里一直瘋傳陳茉的愛情故事,獨身女強人的私事往往被人澆上濃油赤醬,有人說她養著一個小鮮肉男友,有人說她一直給一大佬做紅顏知己,說得都有鼻子有眼的。李鴛說,情人節那天,她果然遠遠看見陳茉手捧一大束白月季,衣裙搖曳地從電梯間里出來,步伐輕盈,腳尖點著地,那束白月季就在她的懷里恣意妄為地撒著嬌,這個畫面全所上下都看見了,陳茉好像也無所謂,白月季和每個人都打了招呼,又華麗地消失在了走廊盡頭那間偌大的辦公室門前。李鴛說這話時,臉上喬張做致,繼而說道,你不覺得能被人說來說去也挺好的嗎?最起碼說明是個人物,說明這人多少有點價值吧。說完,李鴛回身拿包,從里面掏化妝鏡,一邊對著鏡子擠下巴上的粉刺,一邊說,這個包,陳茉有個一模一樣的。我說,那不便宜吧?李鴛下巴緊繃,像拉滿的弓,我這是從二手店買的B級貨,手柄和下面的包口都磨出了白色,不過沒事,不細看也看不出來。她說這些時眼神自始至終都停留在鏡子上,警惕又有幾分放肆,但又回避著不想被我撞上。

李鴛放下鏡子,轉而做溫柔媽媽狀,問我在忙些什么。我當時在一所名頭高大上的報社做編外記者,報紙一周三期,我運氣好,沒多久就做了二審,外面跑會的同時也有了自己負責的版面,領導許諾我,編制很快就能解決。我一個人在單位附近租房,房東是一家雜志社的高層,房子是他們單位分的,房租一個月七千多。合租的女孩沒住兩個月就結了婚,違約退租,因為家里資助她買了房。我沒問過她,但她把她爸送過來的三百萬的支票攤在了我們合用的飯桌上。我沒想到這事跟我也能扯上關系,某天房東一通電話打來,要我也退租,原因是他不愿再承受這種不穩定的分租模式,我苦苦央求無果。合租的女孩人不賴,后來決定繼續承擔著合租的租金,這樣我也不用再挪地兒了。我媽每兩個星期給我送一回餃子,我倆就坐在這套空曠開闊的大兩居里,吃餃子嘮家常,宛如主人,宛如這房子的一部分。我媽有時候也會說些“如果、假如”的傻話,這年頭還有分房這種好事?你們單位給你解決了編制,是不是也給分房?說完我倆就咯咯地樂。直到半年后,我才知道,我所在的崗位根本就不會有編制,就是連新出站的博士也沒有解決編制的可能。

有天,我正和主任談選題,李鴛打來電話,叫我去他們單位樓下的咖啡館見個面。彼時的李鴛已經脫胎換骨,高亢、明麗,拇指上戴著一個銀白色的戒指,大寫的R,大張旗鼓地暗有所指。我問她什么意思,她說他們領導叫Robert,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我說,你們領導不是陳茉嗎?她說陳茉走了,帶著她手里的幾百個客戶另起爐灶了,自己當大老板多爽,什么時候我能有那天??!李鴛說完沖我挑了挑眉毛。我指著那枚戒指問,你倆好了?她意猶未盡說,什么叫“好了”?我說男女之間的好。我以為她會給出一個似是而非的曖昧答案打發我,但她的臉上露出了灰撲撲的挫敗感,沒接話茬,雙手捧杯做告饒狀,厚重的睫毛垂了下來。我感到冒犯了她,在這之前的十幾年里,我一直以為我永遠不會冒犯到李鴛,而她也同樣不會做出讓我尷尬的事情。我不知道別人,但我覺得女人和女人的友情會因為聊男人而很快熟絡起來,催生火花,但聊得太開,問得過細,又容易擦槍走火,太甜太酸都不太對口味。我沒再問她,她說一是一。

喝完咖啡,李鴛說能陪我溜達到車站。我倆穿過樓下的街心花園,云塊壓得很低,齊整地鋪在頭頂上,稀薄的光從云層縫隙里流瀉而下,李鴛像是為了給停滯的對話疏通出一個出口,很突然地問起我,知道人在什么時候會做假動作嗎?我想了想說,在試探別人的時候?她眉頭微鎖,似假還真地搖了搖頭,然后惻然地說,在想達到目的的時候。我恍惚,心驚肉跳了一下,內心直覺她有城府,但又感慨她的坦白,我問她,是不是在單位受迫害了?她轉而笑道,我還能受害?我不害人就不錯。再看她,不見了臉上的凝重。云片散開,露出了更多的金光,投射到李鴛的臉上,泛出金屬的光澤。我說那你干嗎問我這么邪乎的問題,她含糊了一下,然后如夢境囈語般說道,你知道鰹魚嗎?世人稱其最堅硬的魚。據說風干后的鰹魚鋒利如刀,堅硬如石,可用其砍伐木頭,但那是鰹魚死了以后的形貌,好像沒有人關心它活著的樣子。

又過了小半年,有一天李鴛打電話告訴我,她要出國了。我心頭一震,覺得身邊的朋友都各奔東西,如今連那個被我藏在心底,跟我最貼心貼肺的人也要走了,心中不免難過。走之前,我和李鴛吃了頓飯。她說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說你確實是塊做學問搞研究的好材料,讀博聽說很辛苦。李鴛糾正我,說她去讀碩士。我很不能理解,以她的學術背景,為什么還要再去讀個碩士?她跟我說是出于經濟上的考慮。我沒再多問。李鴛問我爸媽身體如何,是不是快退休了,讓我代她問好,說了很多關懷熨帖的話。我才想起來,已經好久沒有見過李鴛的爸媽了,我想向他們問好,但苦水一般滯在喉嚨里,相比我爸媽的安穩日子,李鴛爸媽漂泊辛苦的后半生顯然經不起發問。臨了,我問李鴛,什么時候回來?李鴛悻悻然,說機票太貴,能不回來盡量不回來。像是個逃難者。

2

認識張旋是在兩年后。我倆是在一次相親時見到的。

那時候我每周日都踏著一雙白色尖頭涼鞋去東大橋的一家婚介所,有時候我媽陪著做參謀,但大多時候都是我一個人。涼鞋是小羊皮的,小貓跟,有兩條纖細的帶子繞著不算秀氣的腳踝。鞋尖已經磨損得露出斑斑灰色的肚囊,在尋覓真愛的道路上,這雙羸弱的小貓跟成了我唯一的見證。

婚介所藏匿于一家經營不善的寫字樓,樓里零星幾家散戶,每家門口都開著小音箱,鉚足了勁頭制造著人聲鼎沸的假象。最紅火的一家店是位于寫字樓二層的素食餐廳,門口供奉著一尊石雕佛像,盤坐于五顏六色的供果后面,食客十之八九都是善男信女。我因為來得勤,老板免費贈了我一份水晶菩提鍋,我一直存在卡里,等待某個重要的日子再吃。和素食餐廳一樣紅火的是七層的那家婚介所??吹贸鰜?,老板一心想為適婚男女制造浪漫氛圍,但對于浪漫的理解和主流有些偏差。店鋪被經營得如一間瀕臨關門的夜總會,大廳主打色是死亡芭比粉,水晶燈昏暗的燈光在被踩踏得已經飛起毛邊的麻布地毯上濺起了一攤漣漪,光圈外是一個覆蓋了織錦絲絨的路易十五風格的沙發,隱約能感覺到老板想要捕捉的是凡爾賽宮里戀人椅的影子,沙發旁密集地簇擁著幾座假山,水流稀疏,嘩啦啦地順著巖石流淌著,聽得我尿急。

去婚介所相親是我媽拍板定的,兩萬元見十個,包能覓得如意郎君。

我趕到時,相親對象已經到了。男方叫張旋,滾圓的腦袋格外大,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燈光照在上面,依稀可見鏡片上掛著油膩膩的手指印,鏡片后面是棕色的眸子,雙眼皮,近視的緣故有點變形,鼻眼都挺俊秀的,可惜被厚重的眼鏡壓著,只有有心人才能看得見。唯一醒目的嘴巴大且寬厚,唾沫沾在上面是滑溜溜的魚肚,抹去了唾沫又如厚重的赭石,醒目但不太好看。見了我,張旋從布藝單人沙發上站了起來,比我高一頭,一件水藍色襯衫皺皺巴巴地塞在褲腰里,領口的扣子散落在外面,領子就蔫頭耷腦地耷拉著,不拘小節。張旋聲音很好聽,語速略快,時不時抖兩句包袱,都是市井間的小機靈,拽著人跟著他前呼后應地笑。

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至少也是聽說過他。后來想起李鴛。

相親完,我倆饑腸轆轆。樓下那家素餐館還欠我一份水晶菩提鍋。張旋和我隔著騰騰霧氣大快朵頤。吃完火鍋,兩個人又去地鐵站旁邊的煎餅攤買了個煎餅,老板一分為二,我倆站在地鐵口邊聊邊啃著煎餅。我覺得是時候問問張旋了,認不認識李鴛。張旋吐著哈氣,說知道李鴛,你也認識她?我點頭,他說那時候已經快高三了,為了學業,只能舍了李鴛。我罵他冷血,他說李鴛當年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學,結果沒去,又復讀了,大概是在記恨他。我才知道,原來李鴛玩命復讀,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張旋。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張旋的微信,我在你們樓下呢。他穿的還是昨天那身兒,褶皺的襯衫一頭塞進褲腰,另一頭在空中支棱著,腳上的鞋土里土氣。我看見他這身裝扮,朝他揮了揮手,那個當年活在李鴛筆下的張旋就這樣出現在了我的生活里。

李鴛在倫敦還算順利,拿到了榮譽碩士學位,受簽證政策的限制,她在努力地找工作,房子剛找好,房東是對熱心腸的老夫婦,在吃穿用度上偶爾會接濟下她,還時常給她做一種叫perogies的加拿大食物,其實就是水餃。李鴛身在異鄉的日子過得自律且精簡,看書、織毛衣、研發菜譜、上女子防身術的課程。因為有朋友圈,李鴛的生活離我并不遙遠,在我想她的時候,她會體面地出現,之后再自洽地從我和張旋的小日子里隱遁消失。

張旋學的專業是人工智能,讀的是他們學校本碩博連讀的項目“4+2+3”,比其他人壓力都大,要是博士攻不下來,連本科學位也沒有,不過我看不出來他有什么壓力,整天無所事事,也不搞科研,也不寫論文,半個盲流似的。他每天都開著一輛破舊的桑塔納,有時候白色,有時候紅色,那是他從車行租的,趕上什么顏色就什么顏色。那輛桑塔納擠在我單位樓下十幾輛出租車之間,一趴趴上一天,分外醒目。張旋每天都在車里等著我下班,然后把我接回我們在新街口租的一間老舊的開間,出發前他總會拽著脖子從后座上掏出個食品袋,里面放著鉛筆盒大小的塑料飯盒,是他做的燜帶魚,正好夠我一個人吃的。我說,張旋你可以啊,還會做飯。張旋頗為得意。晚上我會窩在沙發里看著電視,廚房是張旋的天下,鏟子撞擊著鐵鍋叮當作響,油鍋刺刺啦啦的,張旋甩開膀子炒菜的身影時不時在窗口晃兩下,熱火朝天的。有時候張旋還煞有介事地跑到我面前,給我展示他切的土豆絲、胡蘿卜絲,一切能切成絲狀的蔬菜都被他不知疲累地拿去練了刀功,那件褶皺的水藍色襯衫仿佛長在了他的身上,前胸后背被汗水浸濕,粘在了他汗津津的皮膚上,襯衫外面歪歪扭扭地套著一件嫩綠色的圍裙,像馬戲團的小丑,一副讓人窩心的滑稽樣。我從沙發上滾了起來,從身后給張旋整理著衣衫,襯衫被鋪展成一汪被風吹皺的湖水,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一副賢妻良母做派地給張旋整理衣衫,但柔軟總需要個地方安放,這個動作仿佛是戀愛關系的標配,必須在這個時間這個情節出現這樣一個動作,方顯愛情的圓滿。張旋怕是被我感動到了,身子有點僵硬,也有點不自在,單是從他發紅的脖頸子就能看出來,我受到張旋的激發,又從后面擁住了他的腰,鼻頭貼著他溫熱的背,有股綿軟的肥皂味,被汗味遮蔽著,香味埋在襯衫的紋理間,如一支飽含深情的歌。

周末張旋就開著那輛桑塔納帶著我滿世界溜達,我倆沒有目的,就一條道開到頭,聽著車里的廣播,有時候聽我手機里的歌,歌的高潮部分往往被我倆的大合唱淹沒,我唱歌跑調,張旋聽不出來。我說要看海,張旋調頭上了高速,往渤海灣的方向開。我掏出手機找導航,張旋攔了下來,咱倆能不能羅曼蒂克點。我問他怎么個羅曼蒂克法,張旋說咱倆就漫無目的地開,開著開著海就出現在眼前了,就像佛羅倫蒂諾和費爾米娜一樣,在一艘掛著霍亂之旗的船上一直航行下去。我激動地擰絞著張旋的右臂,他緘默不語,但樂得有點得意。我倆就依著高速路的指示牌,一路殺到了天津。我的腿有點木,車里熱氣蒸騰,有日光熏灼的氣味,還有頭天的燜帶魚味,還有這輛公里數十四萬的桑塔納的每個經手人的氣息,不過我要感謝這滿目瘡痍、困厄斑駁,因為它們是我們愛情的唯一見證。

我把音響關了,問張旋海在哪兒呢,怎么還沒看見,張旋說馬上。路上的車越來越少,窗外多了一些廂式貨車,我知道碼頭快到了。我把車窗打開,風裹著熱氣卷了進來,好像聞見海水的味道了,張旋臉上多了勝利者的喜悅,我一邊扒著車窗一邊說,怎么還看不見,張旋說再往前開開試試,車子繼續全速前進,我沒再言語,路上又變得荒無人煙,張旋依然重復著再往前開開試試,但話說得沒底,語調輕飄,仿佛硬菜沒出鍋前先被端上桌的小涼菜,沒什么存在感。

那天夜里,車子最終開進了一片泥地,漆黑的泥巴膠著地咬著輪胎,我和張旋無言地坐在車子里,像是彼此都已經猜透對方在想些什么,破碎白骨一般的星月在無窮盡的黑夜中沉浮,我倆相繼認命,片刻后張旋重新發動了車子。車子在碎石鋪陳的回程路上受了傷,底盤被剮蹭,一路上張旋都在扯記著賠款的事兒。愛情的巨輪,算了吧。

海水最終也沒有看見。

倒不是掃興的事兒,這件事此后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宿命一般,冥冥之中自有不可言說的因果。我找了一個鐵皮罐子,在罐子里放置了張寫著字的小紙條,再投進去五角硬幣。之所以選擇五角硬幣,是因為上面有荷花,看上去似有善緣,一想起李鴛就往罐子里投一枚進去,沉甸甸的,恰好壓著我那顆不安的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做出如此詭異的行為,但這個行為在當時的我看來充滿了雄辯和道理,雷打不動。

我和張旋在一起的日子里,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德國隊奪得了二○一四年世界杯冠軍,一個是李鴛結婚了,不得不說,第二件事讓我獲得了解脫。

我是在微信里知道的消息,李鴛跟我說喜訊的時候,連帶著還問了我的近況,有沒有男朋友,老大不小的要抓緊了。我不知道怎么跟她提張旋,我只是在微信里一個勁兒地祝福她,旁的話無法說出來。李鴛的婚禮是在英國辦的,我沒有到場,給她選購了一張明信片,上面畫著數不清的小鳥,還有一棵粗壯的樹,碩大無朋,足夠那些數不清的小鳥棲息。

李鴛的老公沙曉碩和她一樣是個學霸,在一家中國公司的海外部做市場主管,和李鴛在一次品牌活動上認識的,李鴛給我看過他的照片,有一雙溫柔的眼睛,笑起來會露出潔白的牙齒和淡粉色的牙肉,給人很安心可靠的感覺,典型的青年才俊,和李鴛是人人稱好的天作之合?;槎Y那天,李鴛給我打了一通越洋電話,說她一切都好。李鴛的爸媽也被接去了英國,她媽哭著給她系背后的絲帶,雖說做夢都盼著李鴛出嫁,但真要嫁女兒了又受不了。李鴛扭過臉,拿手背蹭著她媽的臉,她媽臉上撲了厚厚的粉,現在多了兩條淚痕,仿佛彎彎曲曲的腳印穿過荒原。李鴛說媽媽不哭,說罷扭過頭去拎腳底的裙擺,蕾絲白紗的褶皺里多出了一團紅,襯出她臉頰上的兩簇酡紅,她媽驚慌失措,怎么來例假了,臉上的淚痕逐漸消退,李鴛知道這不是個好兆頭,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掏出了一把剪刀,揪起那團紅咔嚓剪了去,沖著驚詫的媽媽倉皇地笑了下。說到此處,李鴛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她問我,你說我的婚姻會不會被詛咒?我說那都是迷信,為什么要這么嚇自己,她重復道,要是你能在場就好了。

后來我在李鴛的朋友圈上看見了婚禮現場的照片,李鴛穿著潔白的婚紗,裙裾上面映出波光粼粼的湖面,發梢齊肩,頭頂一個小小的發髻,宛如稚嫩的藕帶。李鴛手持酒杯,手指雪白,指尖火紅,仿佛點到哪里,哪里就是燭影搖紅。然而,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能在細微處看見,其實李鴛有一雙勞作之手,骨節寬大如渾圓的花苞,像是飽經塵世洗練過的樣子。我記得她說過,那雙手能泄露出她所有的秘密,我聽了進去,一直記著,每每會多一兩分精力用在看她的手上,久而久之,那雙巧手就成了我心中隱秘的掛礙和系懷。像是母親靠著胎記找到失散多年的孩子,多年后,那雙手有著同樣的功能。這個,李鴛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

婚后,李鴛第一時間更換了通訊地址,她搬進了沙曉碩位于劍橋的獨幢別墅,有寬敞的庭院,兩棵甜櫻桃樹下系著一張藍白相間的吊床,院子被女主人精心打理過,種了很多花,李鴛的微信名也隨之改了又改,從Lily改成了Rose,Rose又改成了Dahlia。她做起了代購,都是一些高端奢侈品,以我的經濟實力,能從中購買的東西不多。

3

我和張旋在冬天領了證。我終于跳槽進了一家有編制的單位,日子基本有了定數,這是婚前張旋的爸媽對我提出的要求,希望女方工作穩定。結婚后我倆在回龍觀安家,房子不大,是婚前他爸媽購置的商住兩用房。后來我才知道,張旋的爸媽都是山西運城人,他爸在當地讀博,他媽賺錢養家,日子過得清貧節制,后來他爸來北京工作,她媽才隨著搬了過來。我問張旋,當年你媽是怎么熬過來的?張旋說,有情飲水飽嘛。

第二年夏天,張旋畢業留校任教,不出一個月兒子出生。我坐月子時,婆婆從城里提著大包小包風塵仆仆趕來,系著圍裙親自掌勺,每日三餐一頓不落,喂養了我一個月的黃豆豬蹄湯,上面浮著一層白花花的油膜,我腦袋埋進碗里,一鼓作氣喝到底。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直到我奶漲得厲害,婆婆和張旋遞眼色,是豬骨湯的功勞,當婆婆眼看著孫子倒靠在我懷里鼓著腮幫子大快朵頤時,她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使命完成了。婆婆又提著鼓囊囊的兩大箱子回了城,她不敢離開家太久,一是要看著家里的老頭子,二是幾日不摸牌,手有點兒癢癢了。我在月子里的話都吐給了婆婆,她走那天我有點兒不舍,都說婆媳之間是戰爭,其實哪有那么嚴重,沒有硝煙,甚至連波瀾都沒有,那更像是一場沉默不言的耐力和意志的角力,看過放風箏嗎?一根線繩牽著一張紙,如此簡單的裝置,樂趣在哪里?在牽扯,在糾纏,在借力使力,四兩撥千斤。婆婆總用鄉音和我說一些神鬼妖魔的鄉野故事,細枝末節我哪里聽得懂,但我挺喜歡有婆婆做伴,尤其是她說得恣意盎然、意興闌珊之時,有一兩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泛著光亮,那樣子就仿佛是在難得地掏心窩子。

兒子百日宴那天,公公婆婆大操大辦了幾桌,飯桌上,婆婆掏出一只金手鐲,套在了我的左手腕上,又用那雙百煉成鋼的手摩挲了我一下,賓客鼓掌,等待下文,之后沒有任何預見性地,公公用經濟學人的頭腦開始分析我的生活,說投入與產出嚴重失衡,與其日后請保姆,地鐵上下班,以求每月不足六千元的工資,索性還不如效仿孩子的奶奶,做個全職太太在家操持家庭。說罷,舉杯和婆婆對飲了一口。張旋聽后愣怔了下,似乎張嘴要為我辯護,但坐在我倆中間的孩子見縫插針地哭了起來,此時再掰扯我的生活成本就顯得太失職了,他閉上嘴,低頭安撫起了孩子。

掙扎了小半年,在孩子半歲的時候,我正式放棄了自己的事業,變成無業中年,我的人事檔案被退回了街道,我在勞動局上社會保險。這期間,為了繳保險我回過娘家幾次。路上經過李鴛體育用品,看見李鴛她媽在店門口織毛衣,門臉縮了一半,“李鴛體育用品”六個字不得不寫在了白紙板子上,垂掛一側。我上去打了聲招呼,她媽頭發新燙了卷,涂著扎眼的紅嘴唇,呼我小名,說我好久沒回來了,我說是,就您一人?她說,你叔買了輛車,成天搗鼓那破玩意兒,接著啐了一串不入耳的話。我說,您這兒干嗎呢,不嫌冷?她說,李鴛這不快生了嗎,我給孩子織個小毛背心。我這才看見她手里的針線活兒,針腳細密,一小塊成了形的藕粉色,散發著朦朦朧朧的生命感。一只小貓從李嬸背后鉆出,在陽光下綻放出紫藍色的光,我問她這是哪的貓,她說是李鴛買的,擱家了,是一只幼小的英國短毛貓,安靜的樣子像極了畫師用炭筆臨摹出的靜像,我問她這貓叫啥,她說叫黑子。

作為全職主婦的我,從此生活重心全放在了張旋和孩子身上,這樣也好,我和小區里的大爺大媽成了點頭之交,深諳樓前每輛私家車的型號和車牌,熟知哪兩棵紫葉李之間藏著晾衣繩,可以隨時從手機里調出油工的電話,精準把握樓上的遛狗時間,這種對生活深入肌理的認識與掌握讓我不再飄飄然地度日,我就像個手持砍刀的劈柴夫,砍伐著手中的日子。吊詭且危險的是,我居然以家庭主婦的身份越活越接地氣。只是,張旋在婚前練就的刀功再無用武之地,我開始包攬一切家務,名正言順地輔佐他做學問。我倆可聊的話題越來越少,婚前他身上那些可歌可頌的非直男屬性全都消亡殆盡,如今換上了一副冷厲陌生的鋼鐵直男的面孔。

在做了兩年全職媽媽后,我的枕邊人鬧起了婚外情,這大概是每一段在外人眼中不相配的婚姻共同的歸途。那天我拉著兒子從早教中心出來,在商場一隅撞見了孩子他爸和一個年輕女子,孩子他爸熊抱著那個女人,冬天,兩人都穿著帶毛的羽絨服,一團糨糊似的摟在一起,顯露出一種窮兇極惡的原始感,我頭一次發現原來張旋這么有爆發力。我第一時間想的是怎么跟兒子解釋,但現在的小孩早熟,兒子問我,我爸是不是和那阿姨在親嘴?我說是。他說,我爸現在都不跟你親嘴了。我說是?;氐郊?,張旋略感抱歉,說他忘了孩子在那家商場上早教。事情敗露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我讓他做個取舍,這基本上就是自殺式了斷,那女孩是他們學校的在讀博士,張旋無奈地說他只是一只迷途羔羊,義無反顧地以救贖者的姿態和那個女學生站在了一起,并希望我可以體面地自動退出。這一次,他在欲望前,舍了我。

多年的感情就這么瞬間玩完,想想覺得荒誕。離婚前我和張旋還是世俗了一把,為了孩子和幾十萬塊錢爭得你死我活,跳著腳在樓道里掐架。我以為臨了張旋會暴揍我一頓,但并沒有,張旋顯然比我更會按邏輯出牌,抱著孩子躲到他爸媽家了,并給我三天時間清理個人物品。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是多么干癟,錢幾乎都是張旋賺的,我要著理虧,沒有經濟來源,我根本沒法爭取孩子的撫養權,我更是心虛,到了這個時候,我只有罵街的份兒。張旋當著他爸媽和兒子在電話里和我對罵,我問他,你爸媽不管管你嗎?你還有人性嗎?他說,他們不管。張旋說到最后,使出撒手锏,鄭重地提起了李鴛。我一直天真地以為,在夫妻關系存續期間,他和我一樣對李鴛飽含愧疚之心,至少最基本的默契是有的,無論任何時候都別撕開那塊遮羞布,但顯然我高估了他的人格。張旋陰陽怪氣地說,你和李鴛都不是什么好鳥,難怪你倆是好姐妹,臭韭菜不打捆。氣息壓到了最低,最后一個字破了音,電話那頭在大喘氣,我開始懷疑當初被耍的或許不是李鴛,而是張旋。

我很遵守規定,用了兩天半的時間從婚房搬了出來。臨走前,我把那一罐子的硬幣掏了出來,扯開那張紙條,“對不起”三個字像枝葉柔軟的水草,仿佛能從白紙上沁出水來。我把那只鐵皮罐子連帶著婆婆贈的金手鐲一起留給了張旋,里面的五角硬幣到超市換了整票,那張紙條被我疊成了一個堅硬的三角放進了麻袋。我爸和我媽接的我,可拿走的東西不多,數量尷尬,搬家公司不給運,打車又裝不下,我爸找了個收廢品的師傅,拉著我的家當一路從回龍觀往南開,快到馬甸橋,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師傅蹲在馬路牙子上把耳朵上的半截煙摳了下來,自顧自地抽了起來,我爸問怎么停了,師傅說就到這兒,說什么也不再走了,我們仨一人扛一麻袋,找了輛九字頭的長途公交回了家。一路上,我爸我媽什么都沒說,吐著寒氣在冬日里行走,我們仨組成了一支孤獨的搬運隊伍,偶爾能聽到我爸的咳嗽和我媽的喘息,我是盼望他們說些什么的,咳嗽或喘息都好,像是潮信,起落有時,給人定數,讓我安心,好像我遇到的是避不開的天災,只要人還在就是萬幸。

4

鬧離婚這段時間,唯一讓我鎮痛的事就是李鴛回國。此時的李鴛明媚豐盛,和周圍環境都有點格格不入了。她穿著入時的衣服,戴著一塊精巧的手表,看上去價格不菲,我猶豫了會兒,忍不住問是啥牌子,她說是卡地亞的藍氣球啊,我點了點頭,盡量做到輕描淡寫。

我問她中午想吃點什么,她說想吃豬肉了,國外的豬都是被電死的,肉有股臭味,怎么加工都留著臭味,她已經很久沒吃豬肉了。我倆點了一盆排骨,臉對著臉啃,她扎起頭發,露出額頭,又見幾分小時候的模樣。她蹭了蹭手指頭,從皮夾里掏出一張照片,我說,你閨女?她瞇著眼點頭,停頓了下,就把照片捧回自己眼前看,然后笑著說,長得像我。我問,有兩歲了吧?她說,兩歲零一個月二十天,她現在在一家全是外國小孩的幼兒園。那時候我才知道,在國外,種族純度是衡量一個幼兒園好壞的標志。她興致盎然,著重強調她女兒是那個幼兒園里唯一的外國人。我問她,全職是不是也是因為要照顧孩子?她說,沒錯,老公太忙,他能力強,問題不在你能做什么,而在于你能幫領導解決什么。對了,我這次回國前,我老公在機場還說特想見見你,他太忙了,下次吧。

我說這頓得我做東,李鴛沒攔著。她說,你怎么樣?我聽我媽說之前看見你來著。我猶豫了下,其實是在措辭,后來發現也沒啥可迂回的余地。我離婚了。李鴛身板直了起來,沒聽你說???我都不知道你結婚,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說?我說,那人是個王八蛋。李鴛瞬間就和我站到了同一個戰壕,也罵了兩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然后說,你倆有孩子嗎?我說有,孩子判給男方了。李鴛的背塌了下去,沒再繼續往下問。說是我請客,但李鴛還是搶著付了錢。吃完,她還坐在卡坐上,說一會兒來一個同學,你應該知道,她從我那兒買了一堆東西,我人肉給她帶回來,省了郵費。我說叫啥,她說了一個我沒聽說過的人名,我表示沒聽過,她沒接我茬,繼續說,她應該嫁得不錯,總買一些名包名表的,也很少因為價錢磨嘰。臨了我問李鴛,你能賺個差價?她說能,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更何況是同學了,多少得撈點。我知道她現在已經有商人頭腦了。

吃完飯,李鴛帶著我去了一家藏匿于街道盡頭的二手包店,一看就是熟門熟路,長期生活在國外的她究竟是怎么知道這家店的,讓人費解。我跟在她后面,她說給你看個包,你肯定喜歡。然后指著櫥窗里的一只灰色皮包,它端坐在琥珀色的展示臺上,李鴛說,怎么樣?我買來送給你。我說為什么,安慰我嗎?李鴛說,你不用我安慰,我就是想送給你。我說,這么貴,沒必要。李鴛說這個很值了,你還記得我之前背的那個包嗎?我問,就是跟陳茉一樣的那個?她臉上多了點異樣,如今用真金白銀說話的李鴛好像有了更多的底氣,她說那個其實是山寨的,我六百多淘寶淘的,說完啞笑。

出了二手包店,李鴛從煙盒里掏出一支煙,點上火銜在嘴邊,動作很嫻熟,就像殺手掏槍,劍客拔劍出鞘。她說要是覺得嗆,我就掐了。我說沒事,說完有點后悔,不如直接說不覺得嗆,或者干脆一點,說愛聞這味。那支煙在她嘴唇上沒做過長停留,就被架在了拇指和食指間,兩個渾圓的關節鉗著,其他的手指頭都本能地翹了起來,吃著勁頭,迅即又收成了一團紙似的,簇緊了,又將煙送回嘴邊。我在那一團煙霧面前突然失語,她也沒說話,我倆就站在垃圾桶邊上,我時不時笑一下,一心想打破沉默,我知道那沉默會讓我倆突然生分起來,她跺了跺腳,把抽了一半的煙扔進了垃圾桶。

臨回家前,我陪著李鴛還去了趟副食店,買了豬蹄、羊肝和牛腱子肉,她回頭沖我無奈地笑,我媽特意囑咐我讓我買點,中午家里來親戚,說要見見我。又朝著窗戶里喊了一嗓子,給我來塊瘦點的,我都不會挑,看著給我挑塊兒吧。她訕訕地沖著玻璃擠了擠眼睛,扭頭補充道,來的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好幾年不回來了,想來見見我。說完扎了油膩膩的三個小塑料袋,摻在精巧的手提包和裙擺間,那千繞萬轉的鉛華里終于多了一份煙火氣。

二○一八年的春節,我們一大家子圍坐在飯桌前,沒人說話,還沒動筷子,我爸就悶頭喝了一兩白酒,最后是二嬸說了句話,不行就過完春節趕緊回城里租房,要不到了三月份房租又得漲不少,找工作還方便,省得跑長途。大年初六天還沒亮,三叔拉著我的鋪蓋把我送回了城里,路上三叔問我,心里有沒有譜,想在哪兒找房子?我說沒有,我熟悉的地方現在恐怕住不起了。我倆就在三環上溜達,后來臨時在街邊找的中介,帶我看了兩間出租屋,我還想再看下去,三叔說時候不早了,先定下來,把東西安置了,以后不行再慢慢找。

我在金臺夕照附近找了一間出租屋,木板和毛玻璃把我和另兩對合租的小情侶分隔開,他們一整晚都在看綜藝、嗑瓜子,聲音喧囂得很。我反鎖著門,一個人和衣躺在房間里,月光照進屋里,仿佛灌進半屋的水,我所有的家當,不外乎兩麻袋的東西,此刻也裹上了銀霜,此情此景不禁令我大慟,好一個萬物生琉璃。窗外偶爾出現的車燈把屋頂照得光影斑駁,那光團轉而又流散成風,屋里又恢復成無波無瀾的水底模樣,我躺在烏黑的泥潭里,對著蒙蒙的月光發呆。

也就是這個時候,微信響起,是沉寂許久的初中群,李鴛的名字赫然出現。一個叫“吃虧是福啊呸”的同學說,李鴛收了錢不發貨,再發微信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李鴛刪除了。三秒后又蹦出來了一個女同學,說也遇到了這事,買了手表和卸妝膏,給了錢,遲遲等不到東西,再找李鴛已經聯系不上。群里登時熱鬧了起來,那五十多個號都詐尸還魂。

“最煩這種賺親朋好友錢的人了,我就從來不買,結果今天抓著個現形吧?!?/p>

“怎么會這樣啊,她初中時不是挺老實的嗎?同學一場,不會那么壞的。也許是手機丟了,或者微信被盜?!?/p>

“弱弱地問一句,她老公不是很有錢?干嗎還做代購……”

“要有錢,當然不做代購了,費心費力,有沒有錢這不是明擺著嘛?!?/p>

“你們別整那些沒用的了,先說說我們幾個怎么辦,要不要報警???”

我有點發蒙,騰地坐了起來,給李鴛發去微信,結果顯示對方還不是好友。那一刻我覺得空氣好像壓在了身上。我開始懷疑李鴛的手機丟了或者被偷,否則她刪誰也不能刪我。

光影在我的小屋里流轉飄蕩,詭秘地暗合了我此刻的心緒。李鴛事件在微信群里開始發酵,匿名的人,無名的面孔,一字一句逐漸拼湊出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李鴛。

“她丈夫二○一六年進了監獄,犯職務侵占罪,退賠了小一百萬元,現在應該還沒出來呢。我老早就聽說了,礙于同學一場沒說,一直忍到現在。李鴛好像一直都在國內,她丈夫出事以后據說她就回來了?!?/p>

…………

“她老公做市場主管,負責采買,購買禮品之類的,二○一五年伙同一個大學同學注冊了一家禮品公司,以高于市場百分之二十的價格從自己的公司里購買禮品,吃回扣?!?/p>

“你怎么知道的?”

“這個不方便說,不過我是從來沒從她那兒買過東西,看著就像假貨?!?/p>

“應該不至于是假貨,我覺得她可能是海淘的中轉點?!?/p>

…………

“還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李鴛是二婚,她在這之前還結過一次婚,男方是一家日料店的壽司師傅,福建福興人,高中沒畢業就去了英國,說是偷渡,反正后來拿到了永居權。李鴛在倫敦讀完碩士沒多久就和他結婚了?!?/p>

“為啥嫁給日料師傅?為了簽證?”

“廢話,不為簽證,為毛線,為愛情嗎?消息可靠。倫敦的留學生圈不大?!?/p>

“哎,她家的店還開著嗎?”

“什么店?”

“她爸媽不是賣體育用品嗎?”

“我剛才加李鴛,她給我回了句fuck off (滾開),然后又把我刪了,什么情況?”

…………

李鴛的樣子如一團火影明明滅滅,似假還真。我再一次向李鴛發去了信息,沒有反應,如向幽潭深淵扔出去的一塊石子,融進不可名狀的未知里。一股透骨滲肉的寒涼盈灌心底,我想起李鴛和我若無其事地談起她的女兒,她的老公,她在英國的生活,那些淺唱吟哦一般的悄悄話原來都摻進了緘默而深重的謊言。陡然間,那股強烈的深埋心間的宿命感升起,命運不會眷顧說謊者,這次也一樣,我是最沒底氣譴責李鴛的,這么多年,我對她的隱瞞與欺騙又何嘗不像一根尖刺嵌插在心里。

茫然無措又窮盡殘勇,我沖著群大喊,“全他媽閉嘴!”

群里沒人再說話,屋外也安靜了下來。

一只鞋飛旋了過來,砸在了正對床頭的木板上,接著門外傳來一陣不堪入耳的咒罵。

群里也爆發了一串聲討。

“誰呀,是李鴛嗎?”

“你換號了?”

“聽著不像?!?/p>

“是不是王佳佳?”

“那傻×呀?!?/p>

…………

我被踢出了初中群。

5

截止到二○一九年的冬天,我一直尋找著李鴛,期間多次回到石化區。廠子搬到了河北和鄂爾多斯,年輕的工人也都隨之遷徙,廠里招工困難,大學生都是奔著戶口來,解決了戶口就走,一天都不多待。街上人很少,馬路似雨水洗刷過的河床,反射出冰涼的光,沒有人關心這個石化區的命運。李鴛爸媽住的那個小板樓快搬空了,聽鄰居說,有陣子沒見過她爸媽了,聽說是回老家了,店在一年前就盤了出去,現在是一家母嬰店。沒找到李鴛父母,但我看見了黑子。它趴在隔壁金店的門口,絨毛發烏,少了光澤,但琥珀色的眸子很好認。隔壁是家金店,以前我常找李鴛來玩,所以和金店老板也混了個臉熟,我知道黑子現在成了他的負擔,于是跟他要走了黑子,在柜臺上放了三百塊錢。

我和我爸媽提到李鴛家好像沒人了,我媽在廚房包著餃子,一手捧著面皮一手填進去白菜粒和豬肉餡,然后漫不經心地說,你李叔李嬸終于熬出頭來了,那準是人家李鴛給她爸媽置了大房子……我爸在一旁搟皮,裹著面粉的手指頭捅了一下我媽后腰,我媽沒再言語,完事雙手的虎口用力往里一掐,鼓囊囊的餡就藏進了面皮里,仿佛她剛才不經意吐出的話又被重新包裹了起來。他們不知道李鴛的事,單純地認為生活必然會越過越好,就像所有熱鬧的喜劇都會有個圓滿的結局一樣。

我每周六都能陪兒子玩一天,傍晚再送到張旋家,基本上都是張旋他媽和我交接,偶爾是張旋開門,我倆基本上零交流,各自對兒子說話,然后對方從中擇出來跟自己有關的信息,但我倆都清楚,有件事情好像早晚都得說。后來是我先開的口,我問他,李鴛后來是不是又去找過你?張旋說,她就是個騙子。當時她在律所做代理人,有天突然聯系我,讓我幫著看看兩個專利的技術,我以為那是她代理的,也沒多想,我也是傻,李鴛沒有工科背景,怎么可能做專利代理人,她一直做商標代理,后來才知道,那幾個專利都是一個叫陳茉的代理人負責。李鴛把陳茉代理的兩個實用新型專利泄露給了另一個所,從權利要求書、說明到附圖全賣給了另一個所。那會兒李鴛總找我,我覺得事情鬧大了,而且自己手里也有專利要申請,知道這事多嚴重,這是詐騙,這種事是要被投訴的,甚至吃官司。我說,你是怕受到牽連。張旋換了一副“說了你也不懂”的表情,你怎么聽不懂好賴話呀,離這種人遠點沒什么不好。說到這節骨眼兒,兒子被張旋他媽抱進里屋,我杵在原地沒動,張旋說,我自始至終都是被她利用的。我搖了下頭,想起高中時的李鴛曾在信里對張旋大書特書,那抑制不住的感情流露如果不是出于喜愛和崇拜,就解釋不通了,但我沒跟張旋說起這些,和前夫談感情,盡顯荒誕。

一個星期后,我去了一趟李鴛原來工作的律所,聽張旋說,為了防止所里的其他專利遭受報復性攻擊,也為了給申請人一個合理的解釋,陳茉出走成了及時止損的唯一方案,當年陳茉帶著一大批客戶走了。這個李鴛也說過,陳茉是另立了門戶。不過,我現在開始懷疑,攤上這種事情,還能立起來門戶嗎?當我推開那間律所的大門時,一眼看到了門口那個工位,李鴛原來就坐在那里,如今被一個有著紅潤的圓臉蛋的女孩子占據,她正忙著把一摞商標注冊證分裝進一個個牛皮紙信封,我謊稱之前通過朋友約了Robert做點咨詢,她極有眼力見兒地起身,帶著我穿過一個個格子間,抵達最盡頭的辦公室,“喏,這是我們老板的辦公室。他現在好像在和陳總說事情,要不您先等等?!蔽铱吹嚼锩嬗袀€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還有個身形舒展的中年女子,案頭擺著一捧伊芙伯爵,那個男人說了些什么,中年女子眼睛落在了那束花團錦簇的月季上,花冠高聳,花瓣上有零星的露珠,像散落塵間的碎鉆,兩人酣然大笑。我問身邊的女孩,那是陳茉嗎?她糾正,那是我們陳總,她和Robert都是合伙人。我說,那你知道一個叫李鴛的代理人嗎?女孩臉色慍紅,噓,你不要提這個人,領導忌諱。聽了李鴛的名字,女孩急于離開。臨了,我拉著她胳膊問了句,陳茉怎么又回來了?女孩嚅囁道,公司怎么離得開陳總。所以犧牲了李鴛?女孩詫然,犧牲?她是害群之馬,她也配。

隔著玻璃八卦上司,這對這個初入社會的女孩來說是種考驗,她犯不上為我冒這么大風險。我把手從她胳膊上拿了下來。Robert和中年女人顯然沒有注意到暗處的我,他們交談甚歡,看不出嫌隙或裂痕,那捧月季讓偌大的辦公室看上去和和美美,事情突然冒出了諸多可能,李鴛有那么大本事挑撥兩個合伙人嗎?也許是資源搶奪中的一顆棋子吧。陳茉看見了我,她靡麗而矜傲的形貌是每個職場女性的終極向往,她用那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凝視著我,然后沖我頷首,我知道她大概在期待著我進去和她說明來意,或者已經準備好給我一個答案,但我沒有進去,我沖她友好地招了招手,然后留給她了一個力所能及的美好的微笑。我覺得如果李鴛再次出現在這間辦公室里,她也會這么做。

我還去了那家二手包店,店員很快認出了我,她說,你的朋友把那個包買走了。我說,真的假的?她說,不會有錯,我記得她,這么多年,那個女孩來是來了不少次,但買包就那一次。我問她,什么時候?她說,就是那次你們來沒多久。

黑子在我的懷里假寐,瘦小的身體散著余燼般的溫暖,絨毛下面是柔軟的肉和脆弱的骨骼,我伸出手指,指尖觸在那層羊脂般的皮肉上,甚至能感受到在皮肉包裹下那顆幼小溫厚的心臟。我眼前出現了一片溫暖的海域,那里生活著一種數量龐大的魚群,腹部的暗色條紋如柔軟的海藻覆在修長的身上,它們在湍流之中那個震蕩的世界里潛行,含光藏暉,滅跡匿端,為捕捉生命的拐點伺機而動,讓人略感到意外的是,它們善與鯨鯊為伴,是餌料,是盟友,為鯨鯊采集食物,故受其蔭庇,形成特殊的共生關系。

十二歲的暑假,我和李鴛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去超市聞貨架上的肥皂香。李鴛摳出一塊橘黃色的拉芳蹭到鼻尖上,煞有介事地說,這塊里面有橙花。我不知道什么是橙花,顯得怯生生的,我效仿她的樣子,抓起了一旁的舒膚佳,這里面有黃瓜。李鴛接了過來,表示同意,露出了一對淺淺的梨渦,坦蕩又實在,甚至有點兒委屈了她漂亮的皮囊。后來她帶著我聞遍了貨架上所有的香皂,我們直接探出腦袋,不再麻煩雙手,鼻尖停在了四方紙盒上,像充氣氣球似的把那些甜蜜的氣味分子盈灌進鼻腔,我只記得聞到最后頭暈暈的,腦仁疼,但我和李鴛不謀而合地認為拉芳比力士好聞,但二者都不及舒膚佳。這是我倆自創的游戲,“你喜歡哪個”,在這個問題的框架之下,我倆給出的答案必須是真實的本能反應,這在成年人眼中是個無聊透頂的游戲,但這個游戲我倆玩了一整個暑假,從喜歡的香味喜歡的歌手到喜歡的老師喜歡的男生,問題越來越尖銳,我倆對這個游戲就越來越著迷。

我和那個小女孩就這樣在人世間走散了,我在心底涌上來一陣錐心刺骨的疼。年少的我一直以為成年人是不屑玩這種無聊游戲的,長大后才發現,是成年人玩不起。

圣誕節那天,我接到了一份面試通知,在我拋出了無數份石沉大海的簡歷后,這是我收獲的唯一的聲響,我緊緊抓住了它。是個私人翻譯公司,辦公地點在五道口的一幢家屬樓里,老板是個發福的中年男子,拉著兩個大學畢業生一起拼搏在創業的最前線,我不想把他和油膩扯上關系,因為他的啤酒肚和油光水亮的頭發多半是蹭酒局拉生意的結果,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身穿著大一碼的藏藍西服,坐在一張二手皮沙發上和老板聊了很多,但沒聊婚史,也不能聊孩子,這家小門臉對我的要求不多,我要的他們勉強也能給,解決三險,工資不薄,我答應996,兩人大有惺惺相惜之感,老板說得嘴角泛起白沫,最后用一句話提振,看到你就是看到了星星之火,我倆恭敬且體面地握了握手,至此他的麾下又多了一員。他不知道我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善意和美好都是為了賺些錢爭取兒子的撫養權,我終于有了份能糊口的工作,待社會經驗積攢成熟,我肯定會離開這里的。我覺得十有八九他也懂,我能給出的那些善意沒有多少是經得住推敲和搖撼的,也許他亦如此。

回程的車上,和我一起拼車的女人懷抱著一個小男孩,手機里循環播放著《上學歌》,稚嫩的童音攪拌著魔性的旋律,但車上的人都沒有阻止那個女人,都在剝剝的律動里發呆,那段單純又稚拙的旋律大概把車上的人都帶離了現實,透明的天幕下,我們又回到了夢境一般的童年。我望著窗外已經掛上霜的樹,忍不住淌下了眼淚。

車子??吭诮纸?,女人抱著小男孩下了車。我在人海之中恍惚見到了李鴛,她裹著厚厚的羽絨服一個人站在站臺。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李鴛,我不可能就這么撞大運一樣找到她,但如果此刻我下車,我依然很想上去抱一抱她,讓她聽我講起我的故事。

那魚背脊優美,柔軟無骨,和所有的魚類一樣,也是翻滾在大洋里的水狀的精靈。它離開了鯨鯊,離自己的魚群越來越遠,向著相反的方向隱遁,逐漸融化成海水的一部分。鰹魚游累了,它在身后犁出了一道波痕。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