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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幾何

2020-09-08 06:18川妮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7期
關鍵詞:公公婆婆奶奶

【前情提要】為了躲避同事秦美嬌介紹對象,女醫生易嘉禾不得不找到相識不久的唐觀冒充她的男朋友,卻沒想到唐觀早就對她情根深種。在唐觀對易嘉禾展開的持續的愛的攻勢下,作為一個親密關系恐懼癥患者,易嘉禾自以為對愛情敞開了心扉,卻在唐觀策劃的一次驚喜求婚現場徹底崩潰。受到打擊的唐觀將何去何從?什么樣的家庭造就了易嘉禾的心理疾???請繼續閱讀川妮的長篇小說《婚姻幾何》。

孤獨的圓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唐觀精心策劃的慶典,他傾力為我準備的完美儀式,他渴望給我的驚喜……都被我搞砸了。我讓他在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他的客戶面前丟了臉。我傷了他的心。我傷了他父母的心。我把自己也搞砸了。我的內心秩序全亂了。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構建的內心秩序,我以為已經構建得不錯了,可它居然像樂高玩具搭建的城堡,看上去嚴絲合縫牢不可破,實際上卻不堪一擊,瞬間就嘩啦嘩啦倒塌成一堆碎片。我像一個在地震中劫后余生的人,摸黑坐在倒塌的房屋中間,不曉得何時才能天亮。

溫零如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我不敢接。接了,我能說什么?溫零如發給我的短信就一句話,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沒有回復。我討厭這個追根究底的問題。要回答這個問題,非得把我的生活翻個底朝天不可。

接下來怎么辦?易嘉禾,你可以重新退回你的孤島上,你本來就不應該不自量力從孤島上走出去。

可是唐觀呢?他要怎么辦?想到唐觀,腦袋里自動播放起他在彩條、花瓣和亮片中倒下去的畫面。我的腦袋像中病毒的電腦屏幕,將這個畫面無限復制,無法停止。

我陷入混亂。每晚依靠安眠藥把我送入逃避現實的睡眠空間,獲取短暫的休息。我告訴自己不能垮掉。

終于熬到了星期一,早晨爬起來腦袋昏沉。我強迫自己喝下一大杯咖啡去上班。不管內心分崩離析到什么程度,只要走到心理門診,翻出患者的預約登記,打開治療室的背景音樂,我就感覺到分崩離析的內心被某種力量捏到了一起。面對需要拯救的患者,不管在沼澤里陷落得多深,我都能爬到岸上,演好我的拯救者角色。

我的師傅柳老太太沒來,心理門診只有我一個人。對我來說,這是一點好運氣。我的心境,根本無法跟柳老太太共處一個空間,無法跟她談論任何事情。而且,我需要更加忙碌,不能讓自己閑下來。

過了兩天我才知道,柳老太太陷入了她自己的沼澤。參加同學會回來,她家老范腦血管破裂昏迷在家里,不知道已經昏迷了多久,柳老太太用發抖的手撥打了醫院的電話,老范被送進了醫院。醫院成立了專家小組,不惜一切代價救治老范。老范才五十多歲,正是搞科學研究的黃金年齡。也許是耽誤了太長時間,治療效果不理想,老范一直處于昏迷狀態。柳老太太守在重癥監護室外面,一步都不離開。她已經整整三天沒有睡過覺。老范的領導,老范住的那家醫院的領導,我們醫院的領導,輪番勸柳老太太去休息,他們害怕柳老太太也倒下。但誰都勸不了她。這個從來不失控的心理醫生,這個被老范寵了半輩子的老少女,一旦失控,就像在懸崖上踩空了,沒誰拉得住。

我們醫院的領導讓我想辦法讓柳老太太睡一覺。

我下了班到老范住的醫院看柳老太太。她頭發蓬亂,眼睛紅腫,皮膚焦干,嘴角起泡。她的樣子比那天去參加同學會時老了十歲。她像祥林嫂一樣,見人就說我不該把老范一個人留在家里,我不該去參加同學會,要是我在家,就能及時發現老范的病,及時把老范送進醫院。她被愧疚折磨得痛苦不堪。

我陪柳老太太站在重癥監護室外面,柳老太太眼都不眨地看著躺在里面治療床上身體插滿管子連接著各種機器的老范,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像要滴出血來。我說,師傅,您得睡覺。柳老太太說,我睡不著。我不該把老范一個人留在家里,我不該去參加同學會……我說,師傅,您不要這么自責。她說,我要是在家,我就會發現老范病了,及時送他到醫院。我等她說完,如果這樣說可以減輕她的心理負擔,我可以聽她說一萬遍。但我清楚,說一萬遍只會加重她內心的不安,她必須睡一覺,借助睡眠平復情緒,整合內心力量。

柳老太太體力不支,搖晃了幾下。我趕緊扶住了柳老太太,護士把我們帶進了醫院提供的病房。這應該是醫院專門給老范準備的病房,一個大套間,臥室、客廳、洗手間一應俱全。我把柳老太太安置到舒適的病床上。

護士離開之后,我嘗試對柳老太太進行催眠。我想讓她睡一覺。我以為對她催眠一定很難,她是我師傅,是比我資深得多的心理醫生。但真正實施起來沒有想象的難,因為我了解她,她對竹林、小徑、青草、鳥鳴這些景物的敏感度遠遠超過對大海、沙灘、波浪和月夜。而且,她已經累到極致了。我握著她的手,放低聲音,輕柔地給她講述著:春天,剛剛下過一場雨,濕潤的空氣里飄滿花香,你沿著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走進一片翠綠的竹林,有悅耳的鳥鳴從遠處傳來,你在一個白色的秋千上坐了下來,輕柔的風吹著你的臉龐,秋千輕輕地搖晃、搖晃、搖晃、搖晃……我念到第十個“搖晃”的時候,柳老太太呼吸平穩地進入了睡眠狀態。我把她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她動了一下。我繼續說,秋千在搖晃、搖晃……柳老太太嘆息一聲,輕聲唱了一句“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我以為她醒過來了,試了試她的鼻息,她還在睡眠中。

我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渾身疲累,腦袋卻亮如白晝。我的腦袋仿佛是一塊白色的屏幕。唐觀在彩條、花瓣和亮片中倒下去的畫面,變成了電影的慢動作,在我腦袋里反復播放,跟畫面同步的是驚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的驚呼聲在我耳膜上轟炸。我差一點尖叫起來。我趕緊捂住了嘴。我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緊張。放松,我得放松。我得讓腦袋黑屏。我得分散注意力。睡夢中的柳老太太又唱了一句“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我下意識地輕輕哼唱起來:“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美麗小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唱歌果然是一個令人放松的好辦法。我翻來覆去輕聲地哼唱這首柳老太太最喜歡的《青春舞曲》,我唱不出黑鴨子的味道,我唱歌很差勁,但唱歌讓我的腦袋里面黑了下來。

突然,我聽見柳老太太說起話來。我沒想到,我哼唱的歌詞,成了誘導柳老太太說出心里話的關鍵性誘導詞。

同學會。我唱了這首歌。為他唱的。柳老太太喃喃地說,似乎不好意思。

他是誰?我來不及多想三個字已經沖出了口腔。

我的初戀對象。我去參加同學會,就是為了他。他端著酒杯過來給我敬酒,我看到他,居然臉紅了,心臟怦怦亂跳。那種跳法,跟老范在一起從來沒有過。

可是,你跟老范的感情……既然說了,就讓她說出來,說出來也許會減輕她的心理負擔。

老范是親人,跟老范在一起,我沒有那種心臟亂跳的感覺?!独葮蜻z夢》,我跟老范一起看,老范說沒意思,我哭得稀里嘩啦,我懂,我懂,我就是弗朗西斯卡。同學會,我跟他時時刻刻在一起。我沒有一分鐘不想著離開老范,我要離開老范,我要找回我的初戀??晌一貋砹?。哦,天啊,一定是老天在懲罰我……

我大氣都不敢出。柳老太太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話,原來她心里藏了這樣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折磨著她,讓她后悔、自責、愧疚。人心真是比宇宙還深奧的學問。

我說,沒事了,睡吧。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柳老太太睡了五六個小時,護士急急忙忙跑來告訴我,老范醒了。我把柳老太太從催眠中喚醒。她的神色好了很多。她盯著我的眼睛說,我聽見你唱《青春舞曲》了。你唱歌了?我說什么了?

我說,師傅,您什么都沒說,我也沒唱歌,您知道我從來不唱歌。您一定是做夢了。剛才護士來告訴我,您家老范醒了。您可以去看他了。

一行淚水,從柳老太太的眼角流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我站起來,拉開窗簾,樓群盡頭,天邊的一抹紅色擴大成一片。太陽正在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柳老太太挺過來了。她家老范也挺過來了。

顧微微在QQ上發給我的信息,我過了好幾天才看到。她說打算回來待一陣子,她請我提前找好房子。我看到信息的時候,離她回來的日子只有十來天了。顧微微從來沒有租過房子,她以為提前半個月已經足夠。我一直住在顧微微的房子里,租房經驗值也是零分。找起房子來才知道,要找一個價格合適、交通方便、距離適中,像顧微微的房間那樣干凈整潔的房子,比登天還難。我每天跟中介約時間,下了班就去看房,然后精疲力竭地回到顧微微的房子里。

我很高興有這樣一件費時費力必須去干的事情,這樣的忙碌,對我是有益的。我可以不去想唐觀,不讓自己的腦袋陷入混亂。

房子沒找到,離顧微微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這種時候,我爸卻要帶著奶奶到北京旅行,我根本沒有心思見他們。但是我爸沒有跟我商量,他訂好機票直接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把航班信息告訴了我。

我只能把找房子的事先放下,去接待我爸和我奶奶。

周日晚上從機場把他們接回來安頓好我就回去了,周一早上趕過去帶他們吃了早飯。我爸讓我不用管他,我也管不了他們。柳老太太還沒有上班,心理門診只有我。

我爸白天帶著奶奶去了天安門和故宮,我下了班到酒店的時候,他們已經回來了。

房間里一股難聞的臭味,奶奶用過的尿不濕扔在垃圾桶里。難聞的臭味就是從那里發出來的。奶奶已經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了。一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還能指望她什么呢?

我在附近的烤鴨店請他們吃了晚飯,回到酒店,我爸幫助奶奶洗漱,他們在衛生間折騰,奶奶發出殺豬般的叫聲,我沒有去給我爸幫忙,我也沒有離開,我站在窗戶邊看著外面的夜色。我的心情,比夜色中的城市更加混亂。

我不知道我爸打的什么主意,帶著患阿爾茨海默癥的奶奶跑到北京旅行,怎么都讓我覺得是個瘋狂的行為。

我爸給奶奶洗澡,給奶奶換上新的尿不濕,喂了奶奶一杯加了安眠藥的水,把奶奶安置到床上。奶奶躺在床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我爸關掉了房間的大燈,只留下衛生間門口的那盞燈。我爸坐在昏暗的光線里看著我。我爸有話跟我說。

果然,我爸開口了。

你今年三十歲了,你為什么還不結婚呢?我爸坐在酒店房間的床沿上,疲憊的目光掃過我的臉。我爸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溫柔感。

我坐在茶桌旁邊的那張椅子上看著我爸,他臉色憔悴,頭發花白,臉上皺紋密布。他很瘦,也許從來沒有胖過,我經常忘記他長什么樣子。我爸的形象,讓我覺得陌生。我把目光移開了。

奶奶在酒店房間靠墻壁的那張床上睡著了,打著很響的呼嚕。奶奶的呼嚕聲一點也沒變,瞬間把我帶回到小時候。有幾年,我跟奶奶睡在一張床上,她每天一上床就打呼嚕,她的呼嚕聲吵得我整夜無法入睡。但只要我不小心碰到她,她就會一腳把我踢到床下。我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奶奶惡毒的眼睛在黑夜里像貓頭鷹的眼睛那樣發著綠瑩瑩的光。奶奶恨我,恨我媽。她從不掩飾對我和我媽的仇恨。

即使過了這么多年,聽到奶奶的呼嚕聲,我依然能感覺到渾身的細胞怕冷似的蜷縮起來。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身體,在奶奶的呼嚕聲里快速變回一根“老冰棍”。

我應該快點離開這兒??晌易鴽]動,像是有什么力量墜在我的雙腿上,使我沒法動彈。

奶奶臉色紅潤,胃口健旺,晚上我請他們吃北京烤鴨,她一個人吃了半只烤鴨一碗炸醬面,比我和我爸加起來吃得還多。奶奶的身體活一百歲都沒問題,問題是她的腦子糊涂了,她已經不記得我了。

周日晚上我去機場二號航站樓接我爸和我奶奶,他們站在出口東張西望。在機場光鮮亮麗的環境中,他們灰頭土臉的外地人形象格外醒目。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都要嫌惡地離遠一些。我爸比我記憶中矮了很多。我爸多大了?我在心里換算出父親的年齡,六十八歲。我爸才六十八歲,看上去好像七八十歲的樣子。我努力保持著臉上的微笑,走過去,叫了一聲“爸爸”,又叫了一聲“奶奶”。吐出這幾個字,就像把卡在嗓子里的魚刺吐出來一樣困難。我已經多年沒有當面叫過他們。

我奶奶躲到我爸的身后,我爸把奶奶拉到前面,我爸對奶奶說,這是嘉禾,你的孫女。我爸的聲音很大,像是突然從擴音器里放出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奶奶羞澀地笑著,扭扭捏捏地看了我一眼,說,姐姐。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漂亮的姐姐。她的聲音細細的,像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姑娘見到陌生人那樣。她臉上那種刻在我記憶深處的惡毒表情不見了,她的表情像一個害羞的少女。

我一下明白過來,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就是一般人所說的老年癡呆。奶奶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她的記憶被擦掉了。

我來不及想這件事對我們意味著什么。我領著他們到外面打車,等出租車的人太多了,奶奶嚇壞了,她一臉驚恐地看著排成長隊的人群,緊緊地抓住我爸的手,不停地說,尊寶,回家。尊寶,回家。她紅潤發皺的臉,像一個無助的嬰兒。她再也不是我記憶里那個兇惡的老巫婆了。她的目光碰上我的目光,臉上立馬浮現出一個討好的笑容,像一朵從污泥坑里綻放出的白蓮花。

排了很長時間,終于打到一輛車,把他們帶到預先訂好的酒店。進到房間,我爸什么都沒說,把奶奶帶進了衛生間。奶奶發出了殺豬般的叫聲。我聞到一股臭味。我知道我爸在幫助奶奶清理尿不濕,擦洗污穢的身體。

奶奶什么時候得的???我沒聽我爸說過。我有三年多沒有回過他們居住的小縣城了。我跟我爸的聯系極其有限,電話都很少主動打一個,我爸偶爾打過來,我也不接,我不知道能跟他說什么,我假裝沒接到電話,過幾分鐘發短信問一聲,有事嗎?沒事。哦,沒事就好,您多保重。我從來不問我奶奶怎么樣了,我爸也不提奶奶。我爸知道我恨奶奶。

那個時候我才十歲。奶奶一來,我們家就分裂成了兩個互相敵視的陣營。奶奶和我爸一個陣營,我和我媽一個陣營。我們以最原始的血緣親疏劃定了陣營的界限。我和我爸各找各媽,卻不能各回各家。醫院的住房十分緊張,不可能再給我媽分一套,別說一套,一間都沒有。我媽帶著我去找院長,我媽說她在那個家里生活不下去,她需要房子。院長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沒有房子。我媽說,只要一間就行,哪怕在庫房里放一張床也行。我媽看了我一眼,說,我一個人搬出去就行,嘉禾可以跟他們住在一起。我啃著自己的大拇指,不然我會撲過去咬我媽的手臂。我媽只顧自己,她連自己都顧不上,她永遠不知道她是怎么傷害我的。

院長說,別說你沒離婚,就是離了婚也沒房。

我不知道醫院的房子為什么那么緊張,醫院到處都是工地,縣城也是,到處都在蓋房子。房子就是不夠住。

我媽只能垂頭喪氣地回家,我垂頭喪氣地跟在她后面。她的背微微駝著,她走在我前面,跟迎面碰上的任何人都不打招呼,我也是。我和我媽像是在夢游,看不見從我們身邊走過的人,他們不在我們的夢中。他們在現實里。

家里的兩個陣營很快就不能坐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了。奶奶做飯只做我爸和她自己的,飯桌上只有兩副碗筷,我爸要是擺上我和我媽的碗筷,奶奶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幾天幾夜不吃不睡。在我們家,誰都不是奶奶的對手。她可以不吃不喝號啕幾天幾夜。她是個老巫婆,一個被邪靈附體的老巫婆。

直到我考上大學離開家之前,我們家都是我爸和奶奶一起吃飯,我和我媽一起吃飯。奶奶占據了家里的廚房,大鬧天宮一樣煎炒烹炸,弄得滿屋子嗆人的辣椒味花椒味。她和我爸在飯桌上吃飯就像是在表演,她把菜夾到我爸的碗里,大呼小叫地說,尊寶,你吃,多吃點??茨闶莸?。媽天天給你做好吃的,過不了半年你就會胖起來。我爸那個時候快五十歲了,卻像個乖孩子那樣配合奶奶的表演。他拼命把奶奶夾到他碗里的菜塞進嘴里,全部吃光。我用鄙夷的目光掃過我爸因咀嚼而鼓起來的腮幫子。那個丑陋的腮幫子,是順從奴性的標記。

我媽除了睡覺,整天待在辦公室里。我和我媽每天吃食堂和街上的米線店。我上了中學我媽干脆給我飯票和錢,讓我自己隨便吃。她沒有心情管我,她讓我自由自在,自生自滅。

奶奶有八十幾歲了吧?我不知道。她的年齡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一會兒說她出生的時候梔子花開了,一會兒又說她出生的時候蠟梅開著。我爸每年三月份給她過生日,抽一個休息日帶她出去吃一頓她想了好久的汽鍋雞,給她買一身新衣服,在蛋糕店里給她訂一個圓蛋糕,有很厚奶油的那種。我爸總是陪奶奶在蛋糕店里吃蛋糕,他每次都用蛋糕店的紙盒裝一小塊給我帶回來。我雖然咽著口水,但是一想到是奶奶的生日蛋糕,我就會扭著頭走開。如果奶奶在面前,我還會驕傲地昂著頭,看都不看那塊蛋糕。我知道我驕傲的樣子最像我媽,那種樣子最能刺激奶奶的神經,但我不知道我的樣子會讓我爸難過,也許知道我也不在乎。我爸跟奶奶是一伙的。他們生氣,他們難過,他們受傷,只會讓我高興。仇恨像一臺安裝在我內心的發動機,每天高速轉動,把成長的動力輸送到我的每一個細胞里。我要長大,我要成為一個有能力傷害他們的人。我要狠狠地傷害他們,往他們的心里插進去一柄尖刀。半夜被奶奶踢到床下,我就努力想象奶奶流血倒地而我冷笑著揚長而去的情景。我的心灌滿了毒素。

到了高三,我學會了用幾何方法分析人和人的關系。我用幾何圖形分析出了良好的家庭結構和糟糕的家庭關系。在一個家庭中,如果每個人都是一條獨立的線,父親、母親和孩子,三條獨立的線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一個穩固的等邊三角形,三角形里面的空間就是三個人共有的家。除了共享的空間,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線段從兩端延伸出去,跟別的線段構成另外的圖形,跟另外的人共享別的空間。長大的孩子把自己的線段延伸出去,跟另外的線段相交,組建自己的三角形。兩個三角形有一個共同的頂點,但又各自獨立,這樣才能構成良好的關系。任何良好的關系都必須具有向外延伸的開放性。

我奶奶和我爸的關系不是這樣,他們的關系是封閉性的。奶奶是一個圓,我爸是另一個圓。圓和圓的位置關系有五種,外離、內切、外切、相交、內含。在這五種關系里,最讓我奶奶安心的是內切。奶奶是一個大圓,我爸是一個小圓,小圓在大圓里面,有一個切點。這是奶奶和我爸最初的關系形態,我爸是奶奶子宮里的嬰兒。在爺爺去世以后,子宮里的嬰兒,是奶奶唯一的安全感來源。哪怕我爸長大了,可以到處跑了,奶奶頂多能夠接受他們的關系從內切變成內含。奶奶依然是個大圓,我爸依然是那個小圓,小圓只能在大圓里面自由行動。大圓和小圓,構成一個封閉自足的小密室??晌野殖赡炅?,他不滿足于那個狹小的密室了,他玩起了密室逃脫,他從那個封閉自足的密室里逃了出來,變成一個自由自在的圓,他去追逐另外一個陌生的圓,去跟另外一個圓碰碰撞撞,然后居然發生了兩個圓相交的關系。那兩個相交的圓,相互依存,相互纏繞,相交的面積越來越大,甚至達到了百分之百的重合狀態。我爸和我媽重合的圓,具有高度的排他性,他們之間塞不進另外一個圓,他們跟另外那個圓的關系是外離。我爸的新生活里沒有奶奶的地盤。奶奶是那個出局的圓,只能游蕩在那兩個相交面積達到百分之百的圓周圍,看著他們卿卿我我,相互依存。奶奶如何能夠容忍,我爸是她的圓,是她的小圓。她必須把我爸搶回去,重新回到他們最初的關系里。一個大圓,一個小圓,小圓在大圓里面,而且只能在大圓里面自由行動。這一次,出局的是我媽。我媽被踢開了。我媽變成了那個孤魂野鬼一樣到處飄蕩的圓。奶奶重新贏回了她的小寶寶。奶奶和我爸的密室關系再次建立起來了。密室之外的世界,奶奶一點也不在乎。

這樣的事情,早在我媽跟我爸第一次結婚的時候就發生過了。我媽進了監獄,奶奶贏回了我爸,還額外收獲了我哥。我奶奶的大圓里面,跑著一大一小兩個圓。那是奶奶最得意的時候吧?可我爸再次逃脫,把我哥扔給奶奶,如果我哥甘愿代替我爸成為犧牲品,我爸和我媽的第二次婚姻,可能會跟第一次不一樣??上?,我哥也逃了。我哥逃到我奶奶追不到的地方去了。奶奶重新追到我爸這里,重新把我爸贏了回去。這一次,被排除在外的是我媽和我。

連我都徹底弄明白了,奶奶和我爸的密室,是堅固的銅墻鐵壁,誰也不可能打破。對這樣的兩個人,這樣一組母子關系,正確的選擇是躲得越遠越好。

我想不通我媽為什么不離婚。即使他們把專家樓的房子折算成兩套主治醫生樓的房子,一人住了一套,他們還是沒有離婚。

我媽從單位退休之后,加入了老年合唱團、跳舞隊,報了書法班、烹飪班。她跟各種班上認識的人一起去旅游。她的生活,從服裝到用具,處處講究品位,她成了一個時髦的月光族,把每個月的退休工資花個精光。她只做一切有利于身心健康的事情。我爸退休之后反而更忙,縣里鄉里的醫院排著隊請他去做手術。我不知道我爸是為了掙錢,還是喜歡做手術。除了做手術,他沒有別的事可干。我爸沒有什么業余愛好,雖然探戈跳得很好,但他并不喜歡跳,跳探戈,那是為了追求我媽強迫自己去學的。愛情曾經改變過他,可他終究還是恢復了自己本來的面目,他就是那種除了工作什么樂趣都沒有的人。他掙錢也沒有多大意義,他不喜歡花錢。自從奶奶來了之后,他的衣服鞋襪都是奶奶幫他買的,奶奶只會買地攤上的便宜貨。衣著品位,那是我奶奶不懂的東西,我爸也不在乎。

我媽住的那套主治醫生房,整潔明亮,裝修典雅舒適。我爸跟我奶奶住的那套,面積比我媽那套還要大一些,但是看上去黑乎乎的,家具是打折買的,風格樣式材質各式各樣。家里塞滿了各種破爛。奶奶什么都舍不得扔,家里堆得像個垃圾場。我爸生活在里面,好像也沒有什么不適。

我實在找不出我爸和我媽有什么共同點,他們怎么會相愛?即使沒有我奶奶攪和,他們的婚姻說不定也會在別的什么地方觸礁。但是,我奶奶的破壞力太強大了,我奶奶成了他們婚姻的第一殺手。他們之間可能會遇到的其他問題,再也沒有機會出現。

早在我媽跟我爸戀愛的時候,我外婆和外公就已經預見到了我媽和我爸婚姻的結局。但他們無能為力。任何人都對戀愛中的女人無能為力。戀愛中的女人是自以為變成了鳳凰的土雞,感覺已經沖破了一切羈絆,一飛沖天了。哪怕她注定會從幻想的天堂摔下來,那也是她的宿命。

我爸和我媽高中就戀愛了。在我們眼里,我們的父母從來就是中年人,實際上,他們也曾經是可愛的少男少女。每一代少男少女都會戀愛。

我爸和我媽的戀愛一開始就遭到了雙方家長的反對,這種反對,除了成為他們愛情的催化劑,讓他們愛得更堅決,不會起任何作用。他們兩個人為了不分開,約著一起考上了醫科大學。在大學里,他們是令人羨慕的一對。我爸高大帥氣,我媽漂亮知性。不管什么年代,愛情總是更容易發生在漂亮的男生和女生之間。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學校廣播站整天通過高音喇叭播放學校的號召,號召有志青年到邊疆工作,為邊疆人民的健康貢獻青春。學校發出號召之后,雪片一樣的申請遞交到了系里。

我外公外婆立馬把我媽叫回家里,關起門來勸我媽不要盲目從眾,不要寫申請。我外公壓低聲音說,要想在醫學上有成就,必須留在大醫院,醫生的成長需要大醫院的實驗條件和學術氛圍,一旦你去了基層醫院,這輩子就只能做一個什么病都能看的萬金油醫生。

我媽說,我學醫不是為了成為名醫,那種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思想,早已經被我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我就是想把我所學的知識貢獻給最需要的人民,邊疆人民缺醫少藥,他們抻長脖子等著我們去給他們治病,我怎么能夠只想著自己成名成家?我怎么能夠貪圖留在大城市的舒適生活?

我媽已經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我外公白凈的臉漲紅了,他的喉結滑動著,說不出話來。我外婆看不下去了,她用手戳了戳我媽的額頭,說,你還笑,你傻啊,我看你真傻了。你被夏寡婦的兒子勾去魂了。是不是他讓你跟他一起去邊疆?你們商量好了?

我媽昂著頭,無所畏懼地說,我愛夏尊寶。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愛人。我愿意跟他一起奔赴邊疆。

我媽小腰挺得筆直,渾身都是一股刁蠻勁兒。

我外婆放軟了聲音說,小渠,你是我的女兒。我當了夏尊寶三年的班主任,打交道最多的家長就是他媽媽。他媽媽是個胡攪蠻纏不講理的女人,她怎么到學校鬧得天翻地覆的,你也看到過……

我媽捂著耳朵說,她是個不幸的人,她沒多少文化,她的丈夫死了,她只有夏尊寶這個兒子,她什么都要靠自己,她的脾氣壞一點,她對夏尊寶護得多一點,她對別人的態度敏感一點……難道不是正常的?她要是有你這樣的生活,受過好的教育,有好的愛情,有好的職業和好的生活,她也可以像你這樣,活得優雅自信,到處受人尊敬……你對她有偏見,你在她面前有優越感,你缺少同情心。你告訴我做人要善良,你為什么不能對她善良一點,包容一點?你真讓我失望。

我媽回到學校,和我爸一起遞交了申請。他們被分到了一個云南邊地小城??h醫院從來沒有來過名牌醫學院的畢業生。我爸和我媽馬上被充實到醫院最有需要的科室里,我爸到了外科,我媽到了婦產科,他們成了全醫院最忙的兩個科里最忙的兩個醫生。他們因為被如此需要而獲得了巨大的幸福感。

他們的愛情故事,傳遍了醫院,成為飛翔在生活之上的傳奇。他們很快結了婚,他們結婚的日子,定在十月一日國慶節。他們的婚禮,在醫院的食堂舉行??h長和分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參加了婚禮,院長主持婚禮,副縣長擔任他們的證婚人,縣長在婚禮上發表了重要講話??h長在講話中稱他們是一對理想主義的璧人??h長是跟隨部隊南下的老革命,他的山西腔普通話鏗鏘有力??h長說,今天,我們在這里見證了這個時代最好的愛情,那就是夏尊寶同志和易小渠同志把人生理想、革命工作和私人情感融為一體的愛情。我們祝福他們,希望他們結婚之后,生活工作兩不誤,革命激情永燃燒。

在住房緊張的情況下,醫院仍然給我爸和我媽分了一間新房,灰色筒子樓里一間二十平方米的屋子。

跟我爸結婚之后,我媽做了她自以為最好的決定,把我奶奶接了過來,跟他們生活在一起。

我媽絕對想不到,我奶奶是她跟我爸美好生活的終結者。

我奶奶來了之后,我媽到底經歷了什么,我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媽和我爸對過去的事情閉口不談。他們不談我也知道,我們家的故事,唾沫一樣橫飛在醫院的空氣里,我隨便走幾步,都會沾上幾顆唾沫星子。

以我媽的善良和對我爸的愛情,她一定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做一個好兒媳婦,但是她失敗了。我現在當然知道我奶奶是一個心理病人,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病人,她的心理扭曲不是我媽的善良可以糾正的。

我媽所做的一切,我奶奶都不喜歡。但是,當著外人的面,奶奶極力夸贊我媽,有文化,有教養,聰明又漂亮。奶奶說,這樣的兒媳婦,哪能讓她干家務。奶奶一來就接管了我媽本來就不擅長的家務活兒,把我媽養花的地方變成了灶臺,整日煙霧騰騰地煎炒烹炸。奶奶買一只雞、一條魚、一把青菜,都要告訴醫院的人,這是小渠喜歡吃的。奶奶的表現,完美契合了我媽對婆媳關系的想象,我媽那顆單純美好的心徹底放松了。我媽從來不像別的兒媳婦那樣隨著孩子把奶奶叫作嘉木奶奶,她發自內心地管我奶奶叫“媽媽”。

奶奶在人前盡力塑造婆媳關系和諧美好的景象,背地里,奶奶一直在給我媽挖坑,等著我媽往里跳。奶奶既要從我爸身邊趕走我媽,又要把責任推到我媽身上。奶奶當寡婦練就的生活智慧,是我媽根本不具備的。

奶奶的身體不是這兒不舒服就是那兒不舒服,我媽親自帶著奶奶去中醫科看病,給奶奶安排每天一次的針灸。負責針灸的石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單身男人,衣服穿得干干凈凈,跟人說話很客氣。奶奶每次針灸回來,都要跟我媽說石醫生為人如何客氣,醫術如何高明。奶奶關于石醫生的話題越來越多,石醫生以前的太太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太太死了二十年了,石醫生都沒有再娶,石醫生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只要我爸不在家,石醫生就是我奶奶跟我媽之間唯一的話題。直到有一天,奶奶聊起石醫生的時候,我媽從她臉上看見了一片紅暈。那片紅暈在我奶奶白皙光潔的臉上格外刺目。我媽突然醒悟到,我奶奶其實才四十多歲,根本不老。但是一直以來,我媽和我爸都把奶奶當成一個老人,完全忽略了她也會有自己的情感需求。

我媽非常自責,當天晚上吃過飯她就拉著我爸去散步,散步的時候告訴我爸,奶奶喜歡上石醫生了。我爸大為驚訝。我媽說,媽媽才四十多歲,一點也不老??晌覀儚膩頉]有想到過她的情感需求。我們天天在她面前恩恩愛愛,卿卿我我,好像只有我們才有情感需要。我們太自私了。我們應該積極促成媽媽跟石醫生。我爸不說話,給自己親媽介紹男朋友的事,對他們那代人來說,太超前了。我媽嘲笑我爸封建腦瓜,只顧自己幸福,不管親媽,以為親媽是木乃伊,不需要感情。兒女再好,也不能代替伴侶。我爸心里盡管還有些疙瘩,但他一貫不愿意輸給我媽,不管是學識還是思想境界,他都要跟我媽比翼齊飛。我爸哼哼唧唧地表示,自己的確忽視了奶奶的情感需求。我媽想著奶奶臉上的那片紅暈,以為自己將要促成一段佳話,刷新孝順的高度。我媽簡直等不及了,哄睡了我哥就讓我爸去科里幫她取書。我爸一走,她就湊到我奶奶面前。我媽看著我奶奶,笑臉盈盈地說,媽媽,你針灸了一段時間,氣色不錯。我感覺得到,你對石醫生挺有好感。我覺得石醫生對你也挺有好感,這是一件大好事……奶奶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她嘴唇顫抖著問,你的意思還是尊寶的意思?我媽被奶奶的臉色搞糊涂了,但她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繼續說,我跟尊寶商量過,他也覺得是好事。你才四十多歲,還很年輕?,F在是新社會了,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p>

我媽話還沒有說完,我奶奶就從椅子上掉了下去,癱軟在地上。我媽嚇壞了,趕緊去扶我奶奶。奶奶不要她扶。我媽說,您怎么了?您要是不愿意,就當我沒說。我理解錯了,我給您道歉。奶奶癱軟在地上,一句話不說。直到我爸幫我媽取了書回來,我奶奶才從地上跳起來,給了我爸一記耳光。我奶奶咬牙切齒地說,我打你這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東西。你安的是什么蛇蝎心腸,看著我老了,就要把我推給一個糟老頭子。我奶奶開始號叫,夏田東啊夏田東,你為啥把我一個人丟下?我爸跪在奶奶面前,說,媽,你別氣。兒子不孝。兒子該死。媽,你別哭啊。我再也不敢了。我爸自己抽自己耳光,啪啪的耳光,每一下都像打在我媽的臉上,我媽站立不穩,搖晃著。我爸和我奶奶這套,在我爸成長的過程中,不知道上演過多少遍了。但我媽從來沒有見識過。我媽被他們兩個嚇傻了。我奶奶攥住了我爸的手,說,別打了。媽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你不會想出這么惡毒的主意,這么惡毒的主意只有你媳婦想得出來。她從來就沒安過好心,知道我們孤兒寡母還把你拐跑……在我奶奶喋喋不休控訴我媽的時候,我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抱著被吵醒的孩子出了家門,她在醫院的紫藤架下待到半夜。

我媽和我奶奶的婆媳關系從此逆轉,進入我奶奶喜歡的模式,肆意妄為的婆婆,低眉順眼的兒媳婦?;橐龊图彝?,向我媽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關于我媽去坐牢的事情,有各種各樣無法確定的說法。有的說我媽得罪了“造反派”司令。有的說給我爸和我媽主持婚禮的縣長被打倒了,我媽受了牽連。有的說我媽對剖腹產不用麻藥而只扎針灸麻醉的做法陽奉陰違,散布了很多崇洋媚外的“反革命”言論。還有一種說法,是我奶奶把我媽的反動言論告發給醫院革委會領導,我媽才坐了牢的。我媽是因為針灸麻醉的言論而入獄的。

我問過我爸到底是不是我奶奶告發了我媽,我爸堅決否定了。我爸說,不是你奶奶告發的。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說,就算我奶奶沒有直接告發,也是她間接告發的。你不能忽略一個事實,在婦產科大力實行針灸麻醉取代麻藥的時代,具體負責施行針灸麻醉的人是石醫生。我媽那些對用針灸麻醉進行剖腹產的不滿言論,對針灸麻醉效果的各種質疑,只在家里跟你發牢騷的時候說過,聽眾只有你跟我奶奶。我奶奶曾經有一段時間天天去針灸,跟石醫生差不多無話不談。

我爸眼睛瞪得比房間的燈還亮,他說,你腦袋里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誰把這些東西裝進你腦袋里的?我承認,你奶奶不喜歡你媽,但她沒有那么壞。你奶奶和你媽不過是比一般的婆媳關系差一點。你奶奶吃過很多苦,她心理不健康,但她不是壞人。

我奶奶是不是壞人我不敢下結論,“壞人”是一個不太好定義的詞。如果從社會的層面下定義,我奶奶確實不是壞人,她既沒有破壞社會規則,又沒有違反法律。但是,在家庭關系中,我奶奶的破壞力堪比原子彈。不管我爸如何為我奶奶辯解,我都不相信我爸。面對我奶奶,我爸沒有任何立場。我爸越是否定,我就越覺得可疑。我覺得把我媽送去坐牢這種事,我奶奶絕對干得出來。我媽坐牢去了,家里就只有夏嘉木、我爸和我奶奶,三個血緣關系緊密的親人生活在一起,一切都是我奶奶做主,那正是我奶奶最希望的。

我媽從牢里出來,夏嘉木已經十一歲了,即使他不被我奶奶帶走,他也不記得自己的媽媽了。奶奶對我哥的仇恨教育,已經讓我媽失去了自己的兒子。

我外公外婆一定也是這么想的。我媽從牢里出來第二次嫁給我爸之后,我外公外婆就跟我媽徹底斷絕了往來。這個不可救藥的女兒,狠狠地傷了他們的心。

我曾經努力想要理解我爸和我媽的關系。他們的第一次婚姻,是為了愛情。這個我不懷疑。他們的第二次婚姻,又是為了什么呢?難道還是為了愛情?

我媽的人生被這樣的兩段婚姻徹底損毀了。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我媽的選擇。他們糾纏了一輩子的感情,太讓我迷惑了。我的理解力,始終抵達不了他們內心的那個硬核,那個把他們聯系一生的硬核,到底是什么?

醫院里很多人告訴我,我媽坐牢期間,我爸一直在為我媽的事奔走,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把我媽安置在勞改農場,我媽除了勞動,還幫犯人看病,那是他能夠為我媽爭取到的最好的安置。后來,情況好轉了,我爸又為了我媽出獄和平反的事到處奔走。我爸和我媽的那些同事都想讓我相信,我爸是愛我媽的。他們甚至為我爸和我媽的第二次結婚感動??墒?,我媽雖然平反了,回到了醫院,但她永遠失去了做一個婦產科醫生的資格,她的雙手在勞改初期錘石頭的時候被砸斷了一節手指,她再也回不到手術臺上了。做婦產科醫生,是我媽鐘情的事業。我媽的天賦和才能,過了很多年,醫院的人都還記得。就從醫的天賦和才華來說,我爸也許不如我媽,但我爸安安生生當了一輩子外科醫生,成為遠近聞名的專家。而我媽只在醫務處當個行政人員混到了退休。

我經常想,如果我媽沒有第二次嫁給我爸,她的后半生會不會過得更好一點?盡管那樣就不會有我了。我寧可沒有我。

嘉禾,你今年三十歲了,你為什么還不結婚?我爸固執地提起這個話題。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有結婚,還不是拜你們所賜。你難道不明白,你和我媽是最沒有資格催婚的人。謝天謝地,我媽還算有點自知之明,從來不管我結婚不結婚的事。心里這么想,但我沒有說出來。我不說出來,我爸也應該知道,他們的婚姻給了我怎樣致命的影響。

我低著頭,專心剝一個橘子。橘子被我弄破了,好聞的橘子味道把奶奶的怪味驅散了一點。

我跟唐觀已經有十天沒有任何聯系了,這么多年我唯一愛上的人,也許就這么失散了。想到唐觀,我胃部痙攣,渾身血管收縮。我不知道唐觀每一天是怎么過的,他能不能挺過去。我不應該傷害他,可我的痛苦一點也不亞于唐觀。唐觀消失之后在我心里留下的空洞,每一天都在擴大,這個空洞正在吞噬我。

我經歷的這一切痛苦,都拜我的父母所賜。他們糟糕的婚姻,讓我對婚姻充滿不信任和恐懼。他們奇葩的婚姻狀態,讓我難以啟齒。我始終處于一種不自然的狀態,我始終不能跟人建立正常的關系。我不可能像他們希望的那樣正常地戀愛結婚。他們自己都搞不好的事情,憑什么希望我能搞好?

我不接我爸的話頭。我避開這個讓我傷心的話題。我說,你還打算去哪些地方玩?我工作日請不了假,心理門診只有我一個人。你們多待幾天,我周末可以陪你們。

我爸搖搖頭,說帶著奶奶不方便,看看天安門和故宮就夠了。

我把剝好的橘子分了一半給我爸,他的手接橘子的時候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瘦得太厲害了,照顧奶奶一定很辛苦。

我問,奶奶這樣有多久了?

我爸嘆口氣,說,三年了。她把什么都忘記了。她現在唯一記得的人就是我。

奶奶還叫得出我爸的名字,這個六十八歲的男人是她的兒子,她在這個世界最親的親人,“尊寶”這兩個字,大概是她黑暗腦袋里還亮著的唯一一盞燈。

我很想問問我爸,奶奶還記得夏嘉木嗎?如果她的腦袋里還有另外一盞燈亮著,那一定是夏嘉木。

我媽從牢里出來,我奶奶帶走了夏嘉木。我不知道我爸跟我奶奶是怎么達成協議的,反正最后夏嘉木跟我奶奶回了成都,戶口遷到我奶奶那里。我爸脫離了我奶奶的控制,第二次跟我媽結了婚。

迄今為止我只跟夏嘉木見過一面。那一年,夏嘉木十五歲,我三歲。夏嘉木考上了一所部隊的護士學校,他去報到之前,一個人偷偷跑來看我們。我爸、我媽、我和夏嘉木,我們四個人一起在照相館里照了一張合影,我和我媽坐在前排,我哥和我爸站在后排。我們四個人,全都表情僵硬。照完合影出來,我媽蹲在馬路上號啕大哭。我媽邊哭邊說,她一想到我哥要去讀護士學校她就受不了,我哥是多么聰明的孩子,他如果在自己的父母身邊長大,一定會有不一樣的前途。我哥表情漠然地看著她,奶奶對我哥的仇恨教育,早就毀掉了他們的母子關系。

我知道我哥是為了早一點從奶奶身邊逃開才報考的護士學校。我跟我哥,我們長大之后,都選擇了一條逃離的路。我哥護校畢業后去了新疆,他在一所最偏僻的部隊醫院當護士。他除了每個月給奶奶寄錢,從來不跟家里的任何人聯系。

我咬著舌頭把這句話咽了下去。這些陳年的往事,翻開都是傷口。我何必再去翻動它。

嘉禾,你不結婚,爸爸放心不下。我爸疲憊的目光掃過我的臉,我感覺到我的臉被扎了一下,那是我爸目光里的刺,也許不是刺,是我爸目光的熱度。我分辨不出。我爸的聲音像在哽咽。燈光很暗,我看不清我爸的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一個六十八歲的男人,還能不能流出眼淚?他目光里的刺扎著我眼睛上的皮膚。也許是他目光的熱度燙著我眼睛上的皮膚。

房間里靜得讓人不自在。

我差點想說,上上個星期五,我拒絕了唐觀的求婚。那幾個字堵在嗓子里,讓我感覺嗓子腫脹不舒服。我干咳了幾聲,那幾個字像泡沫那樣在嗓子里碎掉了。我站起來去衛生間用冷水沖臉。瞬間爆發的軟弱,令我羞愧。我把頭埋在冰冷的水里,讓冷滲透進皮膚和毛細血管。

從衛生間出來,我恢復了正常的聲音。我說,早點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爸說,明天你下了班,能帶著我和奶奶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嗎?我想知道你一個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我說,沒什么可看的,我在天通苑租的一居室房子,房主是我的同學顧微微,她一直在美國。我上個星期接到她的信息,她馬上就要回國了。我正在找房子,找到就要搬家。我現在住的房子跟我沒有關系,看不看又有什么意義?

我的聲音有一股掩藏不住的寒意。我爸低著頭,沒再說話。我離開房間,他也沒有把頭抬起來。

第二天早晨,我去陪我爸和奶奶吃早飯。我問我爸有什么安排,他讓我不用管他們。吃過早飯,我陪他和奶奶回到房間。奶奶躲在我爸的身后,一旦我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她就露出討好的笑容,叫我姐姐。

我真受不了,一分鐘也不想再待下去。我說,我上班去了,下了班再過來。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爸叫住了我,他交給我一個用膠水封好了的信封。我本來想問問信封里裝的什么,看見我爸一臉悲傷的表情,我把想問的話咽了下去。

到了單位,意外地看見柳老太太來上班了。我問了問老范的病情,柳老太太告訴我恢復得不錯,已經轉到普通病房去了。柳老太太的臉上有一種倦怠和疲憊的神色,她強打精神,努力掩蓋著。我對柳老太太說我一個人頂得住,讓她放心,回去休息。

柳老太太繞著我走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地掃視了我一遍,然后盯著我的眼睛說,說說你怎么回事吧,我這幾天沒顧上,你都成醫院的新聞人物了。先是讓唐觀冒充你的男朋友拒絕了秦護士長的弟弟,然后你又拒絕了唐觀的求婚。劇情還挺復雜,估計很多人看不懂。唐觀那么高調地求婚,父母、單位、客戶、明星代言人,全都到場了……精心準備,精心設計,期待給你一個驚喜,為兩個人留下難忘的美好回憶。結果被你當眾拒絕。我要是那天沒去開同學會就坐在現場,我會被你氣得說不出話來。我要是唐觀,我得被你氣死。我要是唐觀的媽,也要被你氣出心臟病來。你考慮過唐觀一家人的感受嗎?

我面對電腦,直挺挺地坐著。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保持微笑了。我的微笑面具徹底壞掉了。我渾身緊繃,血管肌肉皮膚都像被凍住了。我又回到了那個“老冰棍”時代。我翻著電腦里的工作記錄,聲音平靜地說,師傅,現在是上班時間,不談私人的事情。柳老太太哼了一聲,又哼了一聲,才說,我已經翻過了,今天上午沒有病人。今天上午,你就是我的病人。我扭轉頭,不看她,我說,師傅,我沒病。沒事我去圖書室查資料去了。柳老太太扳過我的肩膀,直視著我的眼睛,說,聽說你的事情之后,我給唐觀打過電話。他說話有氣無力,醉得差點死掉,去醫院輸了三天液才緩過來。你比他強,你沒喝醉,你還能上班。連我都要懷疑你到底愛過唐觀沒有。

我的內臟顫抖起來,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我用雙手捂住臉,弓著身體,讓自己像個大蝦米一樣蜷縮起來。不然我沒有辦法控制身體的顫抖。

柳老太太說,你真的不在乎,我就不管你的事。你既然這么在乎唐觀,你就得把一切都說出來。唐觀說你曾經告訴他你是一個親密關系恐懼癥患者,你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但他不信,你后來接受了他的感情,他就更加不信了。你拒絕了他的求婚,倒是讓他想起這些。他說他可能從來沒有真正了解你。他不知道你恐婚,更不知道你為什么恐婚。他很內疚。他說他知道你不喜歡驚喜,可他還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把驚喜強加給你。唐觀一直在自責。我還是那句話,唐觀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孩。

柳老太太停頓了一會兒,她以為我會說點什么,但我說不出話。

柳老太太嘆口氣,說,唐觀不了解你,我也不了解你,我們都被你的面具迷惑了。你掩藏得太好了,你連我這個老心理醫生都騙過了。你唯一沒有騙住的是你自己。你天天都在想辦法幫助別人,現在需要想辦法幫助自己。把內心的軟弱、傷痛和黑暗暴露出來,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我知道你非常愛唐觀,一個親密關系恐懼癥患者能夠愛上別人,非得有壓倒自我的力量不可。易嘉禾,為了唐觀,你必須把一切都說出來,把你恐婚的原因說出來。說出來了,你就能夠面對它了。一個怪獸躲在心里,你看不清它的樣子,你就會隨時被它恐嚇。你把它放出來,看清它,它就再也威脅不到你了。

柳老太太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我的內臟和身體慢慢停止了顫抖。我在柳老太太的注視下,走到治療床上,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渡衩貓@》的背景音樂低低地在我耳邊環繞。

說吧。把一切都說出來。柳老太太坐在沙發上俯看著我,語氣溫和,態度和藹。

面對患者的時候,我也是一個語氣溫和、態度和藹的心理醫生,我也會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患者那張痛苦的臉,而患者像一條在沙灘上缺氧的魚,大張著嘴巴,喘息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治療過程中,這是最困難的時刻。每一個患者,都被層層疊疊的偽裝包裹著。把創傷包裹起來,是所有生命體的本能。包裹起來并不能確保創傷已經修復,被一層一層包裹而沒有愈合的創傷,最終成為疾病的源頭。一個暴力傷害自己的人,創傷的源頭可能是很多年前目睹過一場沒有能力制止的暴力,從而無法控制自己的愧疚。最初的創傷和最終的癥狀之間,隔了重重帷幕。解決之道必須直溯源頭,回到疾病發生之地,只有剝開一層又一層有意無意的包裹,穿透一重又一重帷幕,找到那個創傷,把它打開,讓患者看見它,直到可以面對它。必須說出來。通過多次努力還是無法穿透和抵達那個源頭,醫生和患者甚至會借助催眠等別的辦法。

說吧,隨便說點什么。只管說,不管從哪里開始,不管有沒有人聽得懂。只要說出一個字,就會說出第二個字。試一試,你行的。柳老太太的聲音,像一條平靜的直線。

我治療患者的時候,聲音也不會有任何起伏,我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對患者說,說吧。隨便說。從哪里開始都行。就像在一扇山洞門前念那句“芝麻開門”的密語。心里期待著山門轟然打開的一瞬間。

我……我看見……只要患者說出這幾個字,離那扇山門轟然倒塌就不會太遠了。盡管找到山洞的入口僅僅是開始,只要開始了,我就有辦法鼓勵他們繼續做下去。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我的語言會成為指引患者的路標。我會耐心地跟著患者走進去。在患者止步不前的時候,等待他,鼓勵他。

作為醫生,我是那個清醒的引領方向的人。不管多么困難,我都不會放棄,不會退縮。我喜歡醫生這個職業,我喜歡在任何時候都作為給予幫助和引領方向的那方存在。

可是此刻,我是那個患者,我是那個必須說出真相的人。

柳老太太的聲音不緊不慢,像一條直線一樣沒有起伏跌宕。說吧。把一切都說出來。說出來你就不用再躲藏和擔心了。說出來我們一起面對。

我張著嘴,大口喘氣,肺里好像塞滿了淤泥。我發不出聲音,吐不出一個字。說出一切如此困難。

說吧,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相信自己,你可以做到。你一直做得很好。一瞬間,柳老太太的聲音被我想象成了陶枝老師的聲音,我感覺到陶枝老師的氣息,感覺到她溫柔的聲音水一樣流過我的耳朵。

我的眼球顫動著。我閉著眼睛看見唐觀在彩條、花瓣和亮片飛舞的舞臺中央倒了下去。他悲傷的面容像一道閃電,劈開我黑暗的記憶之門。

我看見了……是的,我看見了……我終于說出來了。我終于說出來了。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我看見了。是的,我看見了我被創造出來的那個夜晚。這很不尋常。一個正常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看見自己如何被創造。但我看見了,千真萬確。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正常家庭的正常孩子。

那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一九七八年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必須回到那個夜晚,回到我生命的起點,尋找那些被我掩蓋的傷口,一個一個地把它找出來,把它晾曬在陽光下,清洗掉里面的細菌和潰爛的細胞,讓它愈合。

那個夜晚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有很多孩子被創造出來,但我只看見了跟我有關的一切。

夜晚,光總是最先被看見,然后才是被光照亮的世界。

縣人民醫院家屬區,一棟四層的紅磚樓房,二單元門口,一盞一百瓦的白熾燈把樓前照得雪亮,一大群小飛蟲在燈泡周圍飛來飛去,貼在樓道骯臟墻壁上的圓形紅雙“喜”字,在白晃晃的燈光下,像褪了色一樣。

二單元二樓正中間這戶人家,正在辦喜事。盡管氣氛有些沉悶,跟辦喜事的歡樂度不太匹配,但確確實實,他們在辦喜事。

晚上九點半,高音大喇叭開始播放《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的聲音中氣十足、字正腔圓??腿藗冸x開了。

二樓正中間那家的房門關上了,門上貼著用紅紙剪的圓形紅雙“喜”字。兩居室中外面那間屋子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掛著一根挺長的日光燈管,白亮的光灑了一屋子。里面那間屋子有張很大的床,擺在房間的中央,床的一面是窗戶,紫紅色絲絨窗簾垂到地上,窗簾上用大頭針別著兩個圓形的紅雙“喜”字,床頭上方的墻上掛著我爸和我媽的結婚照,結婚照鑲在鏡框里,兩個人肩并肩坐著,努力讓嘴角上翹,擺出了一個像是在笑的表情。如果不是照片上寫著“結婚紀念”幾個字,根本看不出是結婚照。這張照片破壞了新房的氣氛,使新房里有一種冷清的感覺。

這是我爸和我媽第二次結婚,叫復婚更準確,因為他們兩次都是跟同一個人結婚。他們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我爸二十五歲,我媽二十四歲。這一次,我媽三十六歲,我爸三十七歲。他們的第一次婚姻持續了四年,生了一個男孩,那個男孩是我哥,他叫夏嘉木。

我爸和我媽復婚這年,我哥已經十一歲了,他跟我奶奶一起住在離我們一千多公里遠的成都。

我又說遠了。還是繼續說我爸和我媽,他們才是我痛苦的根源。

過了一會兒,我爸進來,拉滅了明晃晃的白熾燈,開了床頭燈,屋子頓時紅彤彤一片。我媽進來之后,拉滅了床頭燈。從窗簾照進房間的月光,使兩個人看上去像是活動的剪影。兩個剪影慢慢靠近,笨拙地擁抱在一起,慢慢走到床邊,擁抱著在床邊坐了很久。

我爸的聲音十分溫柔,他一直在說,翻來覆去地說。小渠,你能原諒我真好,我不能失去你。小渠,不哭。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重新開始。小渠,我們永遠不再分開了。什么人也不能讓我們分開了。

我媽什么話都沒說,她一直在哭。她哭了很久。

快十二點的時候,兩個剪影倒在床上,其中的一個拉過被子蓋住他們。

小渠,你別哭啊,我知道你想嘉木。你別哭啊。小渠,我們再生一個孩子。我們生一個女兒,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兒。

別說話,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一刻也不要離開。就這么抱著我等到新年的鐘聲敲響。我媽的聲音悲痛欲絕,根本不像是一個剛剛結婚的女人。

那兩個剪影,就那么抱著,直到黎明。

我知道這很不尋常。一個正常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看見自己如何被創造。但我看見了,千真萬確。我的記憶,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我被創造的那一天。這很不尋常??茖W研究早就證明了人最早的記憶是三歲。

我還記得我在子宮里經歷的事情,我曾經懷疑那是我想象出來的。但是有一次,我媽無意中幫我證實了那不是想象,是真實發生過的。在子宮里睡到快三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泡著我的羊水突然變熱了,我的皮膚被燙得發疼,我感覺不妙。果然,我媽帶著我去了婦產科,她爬樓梯的時候喘著氣,腳步搖晃。我媽差一點做掉了我。我爸聽說之后,去婦產科把我媽帶回了家。我媽情緒激動痛苦難抑的時候,泡著我的羊水就會升溫,燙著我的皮膚。我出生之后,只要我媽痛苦爆發情緒失控,我的皮膚立馬會像被火焰燒著一樣,痛癢難忍,起一大片紅疹子。我媽和我爸帶著我看了最權威的皮膚科醫生,診斷總是過敏,他們從來沒有找到過敏源。就是最高明的醫生也診斷不出,我媽的痛苦情緒就是我的過敏源。

我的過敏癥在我奶奶到我家之后奇跡般地好了。我奶奶到了我家,我家就成了一個隨時爆發戰爭的火藥桶。他們每天爭吵不休,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尖叫起來,我聲嘶力竭地喊,媽媽,你那次去婦產科就應該把我做掉的,哪怕我爸下跪你也不要心軟,你把我做掉就沒有這么多事了!我媽驚恐地看著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去婦產科的事?誰告訴你的?我說,我就是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討厭你們。你們三個仇人干嗎要生活在一起,還要把我生下來……我媽沖過來抱住我,我渾身僵直。我已經不習慣我媽的擁抱,不習慣親密的身體接觸。我媽說,誰告訴你的?我推開我媽跑了出去。

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帶到這個世界,但我知道。我爸和我媽的婚姻,建立在過去的廢墟上。即使他們重新擁抱對方,那些像煤渣一樣嵌入他們生活的往事,他們也不可能真正忘記。他們需要我,他們需要一個安琪兒,一個光明天使。他們把我帶到這個世界,賦予我拯救他們婚姻的使命??晌覜]有完成這個使命。我的出生,既無用又累贅。如果沒有我,他們的生活也許更容易些。家里每一次爆發戰爭,我都會拼命自責。我的自責就像一顆滾燙的銅豌豆,在我的內臟之間滾動,燙著我豐富的神經末梢……

我一直說,一直說,根本停不下來。就像一個挖開缺口的池塘,水一直往外流,直到流得干干凈凈,露出池塘的底部。

我沒有痛哭流涕。我一邊講述還能一邊對我的問題進行分析。我既是病人又是心理醫生。

柳老太太臉色平靜,從她的臉色看不出任何內心的波瀾。她是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一旦開始治療,不管我是陌生人還是每天跟她一起工作的徒弟,在她眼里,都是病人。她不會像鄰居大媽那樣抹著眼淚對我表示同情。

柳老太太說,說出來比你想象得容易吧?也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你父母的原生家庭有些問題,那也不是你恐婚的理由?,F在有些理論夸大了原生家庭的影響力。每個人的成長跟家庭有關,更跟自己有關。不管什么家庭、什么環境,只要你努力找到自己的方向,努力成為一個人格健全、精神獨立的人,你就不會懼怕你的人生。原生家庭只是一個借口,實質是你對自己的信心不夠,你害怕婚姻失敗。害怕婚姻失敗的本質,是你太珍惜你跟唐觀的感情,你怕失去唐觀。這才是你心里最真實的東西。但拒絕結婚并不能讓你保住愛情。

柳老太太的聲音,像叮叮咚咚的雨點,敲打在我的聽覺神經上。每一個字被我聽見的同時,都伴隨著聽覺神經的疼痛感。

柳老太太的聲音停了,我從治療床上坐起來。我又聽到了《神秘園》。在低回的音樂聲中,我感受到一種輕松。這個上午,我仿佛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柳老太太站起來,說,中午了,餓死我了,你趕緊去買飯吧。下午有四名患者。我們都得吃飽一點。

我去食堂買飯,路上碰到劉醫生,她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告訴我,秦美嬌的弟弟有女朋友了。她說,天啊,易嘉禾,你把我們都騙了。我就說你突然跑出個男朋友不太對勁兒??墒?,你們談了這么些年,你怎么又不愿意嫁給他了?劉醫生笑得很怪異。我沒有笑,我已經卸掉了我的兩重面具——冰冷的鎧甲和柔軟的微笑。我再也不會隨時隨地掛著微笑的表情了。我只有快樂的時候才笑得出來。

秦志勇有女朋友了。劉醫生的廢話里,這是唯一一條有用的信息。秦志勇有女朋友了。我可以放下心里的愧疚了。我對劉醫生說,我沒有時間聊天,我得給我師傅買飯去,去晚了食堂就沒有西紅柿雞蛋面了。劉醫生一臉驚愕。我這個樣子,這種語氣,她從沒見過。我丟下她,快步走向食堂。

這一次,我給柳老太太買了一份西紅柿雞蛋面,給自己買了一份麻辣米線,我讓食堂的師傅多給我一些辣椒?;氐介T診,我跟柳老太太面對面坐著,把一碗麻辣米線吃得精光。我吃得大汗淋漓。

十一

這真是我生命里最漫長的一天,這一天還沒有過去。下了班,我去酒店找我爸和我奶奶吃晚飯,房間里開門的是一個陌生女人。前臺告訴我,他們上午就退房走了。我爸沒讓我送他們,他就這么不告而別了。

我一個人在酒店大廳坐了一會兒,坐在來來往往的陌生人中間,心情孤獨到無以名狀。突然想起我爸給我的信還在包里,這漫長的累人的一天,我居然忘記看了。我慌忙拿出信,一張寫著半頁字的A4紙折了四折,我打開紙,從里面掉出一張銀行卡。我撿起銀行卡,展開信。

嘉禾:

我和奶奶回去了。我們打個車直接去機場,你不用惦記。爸爸對不起你,沒有給你一個正常的成長環境。我原本指望你長大以后戀愛結婚,過上正常的生活,特別是你當了心理醫生之后,我對此抱有很大的希望??吹侥氵^上了正常的生活,爸爸才會覺得我們沒有影響你的人生。爸爸這樣想是自私的,爸爸知道對你來說,戀愛結婚這些事情太難了。爸爸這些年,掙了一些錢。我存在銀行卡里,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去買個房子,北京的房子太貴了,我打聽了一下,只能在四環邊上買個一居室,如果要買大一點,只夠付首付。爸爸只有這個能力。爸爸希望你不管結婚不結婚,都要好好生活。只有這樣,爸爸才能安心。

我反復讀我爸寫給我的半頁信紙,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寫下的,也許是昨天晚上我離開之后,也許是今天早晨起床之后。我爸的字寫得沒有以前工整,也沒有以前有力。他以前寫字,有一種力透紙背的感覺。這張紙上的字,像是浮在紙面上。我爸老了,他的力量大不如前了。想著他憔悴瘦弱衰老的臉,我哭了出來。

我哭著離開酒店,在街上走了很久。情緒穩定后,我給我爸打了一個電話。我爸已經到了昆明,他說太累了,在昆明住一晚再回去。我拿著電話,依然不知道說什么。我想著要說一聲謝謝的,但說不出口。我爸說,沒事就掛了吧,你累了一天,早點休息。房子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也別急,你可以先住幾天賓館。我說,知道了。趕緊掛斷了電話,我怕我爸聽出我的聲音哽咽了。

我不想回去。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著。我站在一個街燈下看著遠處。我突然覺得,夜色掩蓋下的北京,很像看不到邊際的海洋。我像一條游動在城市夜色中的魚,知道自己渺小,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游到岸上,甚至沒有能力游到天亮。也許,我唯一能做的是找到另外一條魚,跟他一起游。知道自己有個同伴,任何時候都不會太絕望。

我給唐觀打了電話。十多天之后,再次聽到他的聲音,我覺得有些陌生了。他說,你好嗎?哦,這是一個傻問題。我知道你不好,我也不好。

我說,可以去你家嗎?我想見見你還有你的爸爸和媽媽。我欠你父母一個道歉。

唐觀說,道歉就不必了。是我不對,我不應該瞞著你搞什么驚喜。我對你的了解實在太有限了。

我說,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唐觀停頓了幾秒鐘,說,你一直沒說,一定是說出來太難了。

我仰頭看著夜空,夜風吹過我的臉,眼淚流進嘴里。我說,唐觀,我愿意試一試。不管將來怎樣,我都要對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一直這么包容我。

唐觀說,把眼淚擦掉,不要哭。夜里風大,不要在夜風里哭。唐觀停頓了幾秒鐘,又說,我們在家里等你。他掛斷了電話,我迎著夜風,洶涌地哭了三分鐘。

唐觀在一樓的電梯外面等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們什么話都沒說,一起坐電梯去了他家。唐觀的爸爸和媽媽坐在客廳里,花瓶里插著鮮花,茶幾上擺著洗干凈切好的水果。唐觀的家里,任何時候都散發出濃郁的生活氣息。唐觀媽媽和唐觀爸爸還跟以前那樣熱情地招呼我吃水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打完電話之后,他們一定想好了該怎么對待我。唐觀媽媽對我的稱呼沒有改變,她還叫我嘉禾。但是,那種極力想表現得自然的不自然,讓每個人都有點尷尬。

我讓唐觀跟他的父母一起坐在三人沙發上,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們的對面。唐觀父母的目光有些躲閃。這種面對面的狀態,像在互相審訊。我是有意這么坐的,我必須讓自己沒有退路。我緊盯著唐觀的眼睛,他沒有躲閃。他說,易嘉禾,你不必……

我打斷了他,我說,平時都是你說我聽,這一次,我們角色互換,你來做一個傾聽者。不管你們聽到什么,請別打斷我,讓我說完。

我從我爸和我媽的戀愛說起,那兩個高中生的愛情,開始得那么美好??上?,所有看到了開頭的人,都沒有猜到結局。就算比我媽看得遠想得多的外公外婆,也猜不到他們的故事有怎樣的結局……

我一旦開始講,就像擰開了水龍頭。水流會順著自己的方向流淌。我感覺比在柳老太太的注視下講述要容易得多。

我爸和我媽的故事,堪比一部四十集的年代劇,每一集都有讓人意想不到的跌宕起伏和命運轉折。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少男少女情竇初開,開明父母棒打鴛鴦,革命青年遠赴邊疆,婆媳大戰刷新紀錄,鐵窗歸來鴛夢重溫,婚姻與救贖雙雙失敗……

我像個喪失了激情的說書人,不緊不慢地說著,我太熟悉他們的故事了,不管多么跌宕的命運轉折,都不能讓我激動。我的眼睛有時候看看唐觀,有時候看看唐觀的父母。我看見唐觀的媽媽在悄悄地流淚,唐觀的爸爸遞給她一張紙巾。唐觀一臉驚愕地看著我。

我平靜地告訴他們,我媽經歷了太多不幸,她從來不像別人家的媽媽那樣,身上有一種熱騰騰的情感,可以讓孩子撒嬌、哭泣,隨時隨地撲到懷里,累了就安心地睡在懷里。我媽對一切都很淡漠,她似乎時時都在走神,眼睛空洞洞的,我在她身邊摔倒了大哭起來,她都要過上好一陣才能反應過來。我媽出神的時候,要是有人喊她,她會突然嚇得哆嗦一下。我總覺得,她跟我并不在同一個空間。

只有每年生日那天我才覺得父母是愛我的。實際上,那確實是他們最愛我的一天。他們每年都給我訂一個蛋糕,縣城有三家蛋糕店,他們給我訂最貴的那家,只有那家才會做水果蛋糕,蛋糕上有我喜歡的草莓和菠蘿。每年過生日,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只有這天,父母對我的愛能夠達到讓我安心的程度。生日這天,我爸和我媽還會帶我去照相館拍一張照片。我后來看照片的時候,對我的記憶產生了懷疑,照片上,我爸和我媽并沒有笑,他們只是扯著嘴角做出在笑的樣子。

奶奶的突然出現,讓我爸和我媽努力維持的正常生活,變得徹底不正常了。奶奶像一個拿著鐵鍬掘墓的人,把埋在地底下的棺材連同腐朽的歲月一起挖了出來……

如果我哥不離開奶奶,奶奶可能就不會出現在我們家里了。我哥十五歲初中畢業,自作主張地報考了部隊的護士學校。我理解我哥,他跟我一樣,急于逃離那個非正常的家庭。我哥去學校報到之前,偷偷跑來見了我們一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哥,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我們四個人在縣城的照相館里照了一張照片。照完相出來,我媽蹲在馬路上號啕大哭。我哥只是漠然地看著她。

我看著唐觀,說,你總是告訴我,攝影是用照片講故事。每一張照片都不只是靜止的這個瞬間,它是一個故事。跟我的故事相比,你的那些故事,是多么單純美好啊。

我哥畢業后去了新疆,他在一所部隊醫院當護士,他跟他的同學馬蓓蓓結了婚。他們生了一個兒子。馬蓓蓓一個月前突然給我寫了一封信,她說她一直不知道夏嘉木有個妹妹。我猜我哥跟我一樣,什么都沒跟馬蓓蓓說。我哥的戶籍資料,只有他跟奶奶。他完全可以把我爸我媽和我都藏匿起來,不告訴任何人。馬蓓蓓在信里告訴我,她的父親退休后居住在北京。她希望回來休假的時候跟我見面。她說,得知嘉木有一個妹妹,我多么驚喜啊。夏宇航有一個姑姑了,他跟我一樣期盼跟你見面。我沒有回復她。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他們是我的親人,陌生的親人。我跟我的親人之間隔了千山萬水,障礙重重。我不確信我能夠跟他們建立起美好的關系。我寧愿沒有收到馬蓓蓓的信,我們還跟以前那樣,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停頓了一會兒,說,唐觀,我不是想騙你,我不想欺騙任何人,我只是本能地想保護自己,不把自己暴露出來。我沒有勇氣說出來。我知道也許說出來了,我們的關系也就完了。你無法理解愛對我來說是多么艱難的事情。

溫零如哭出聲來,她說,嘉禾,別說了。唐觀的爸爸用紙巾擦著眼睛。

我沒有哭,我一點也不覺得傷心,我只感覺到一陣輕松。

唐觀坐不住了,他繞過茶幾,繞到我的背后,抱住了我。

十二

我跟唐觀恢復了聯系,我們的感情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就像手里捧著珍寶,因為太過珍惜,害怕有一點點閃失就會毀掉。我們變得小心翼翼,不敢隨便說話。唐觀不像原來那樣亂開玩笑,生怕哪一句話說錯了。唐觀的父母也一樣,說話之前要互相對個眼神,互相提醒不能碰觸我的痛點。我一下子給出的信息太多,唐觀和他的父母需要時間消化這些信息帶來的震撼。我也需要時間認清自己內心的真正需求。

需要時間驗證的情感,就交給時間吧。

我和唐觀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他按照計劃把“暖時光”向省會城市擴張。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小戶型房子太難找,大的我租不起,跟人合租我不愿意。自從把購買小戶型的意愿告訴了中介,只要開機就能接到中介的電話,跟中介溝通讓我十分惱火,每一次電話里說得天花亂墜,抽空跑去看,沒有不失望的。

我跟中介的通話被柳老太太聽見了,她勸我別著急找房子,搬去她家住著慢慢找。她說買房子的事情急不得,越急越容易上當受騙。柳老太太說,老范在醫院,康復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家里房子大,你可以住我女兒以前的房間。你不用付我房租。你就當是陪我。我說,師傅,你不用說服我了,我巴不得把房租省下來。你可千萬別改變主意啊。

柳老太太哼了一聲,說,你也不能白住,你得干家務做飯來抵房租。

我說,呵呵,師徒情誼呢?

柳老太太說,我還要問你呢,哪有徒弟敢跟師傅講價錢的。我看你翅膀硬了。

我跟柳老太太斗著嘴,心情松軟得像凱思恩貝的面包。

十三

顧微微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帶著一個胖乎乎的大眼睛小男孩。她讓我在她的房子里等她。她沒有叫人去接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從機場打車回來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把這么多行李搬出來的。那個我記憶中有些嬌滴滴的顧微微,影子都沒有了,她變成了一個說話爽快,動作干練,走路風風火火的女人。她像外國女人那樣把孩子掛在胸前,一邊哄著孩子,一邊指揮司機往外拿她的東西。我問她孩子多大。顧微微說,兩歲了,這個是老二,老大在我父母家里,等我安頓好一起接回來。我說,孩子父親怎么沒有一起回來?顧微微說,離了。就是離了我才想換個環境,回來發展。我說,對不起。她笑起來,說,對不起什么?離婚又不是因為你。我知道你想問不敢問,告訴你吧,離婚的原因是男方出軌。顧微微臉上沒有痛苦的痕跡,她這么坦率也叫我吃驚。

顧微微和孩子的東西太多了,搬進房子里,那個我住著覺得挺寬敞的一居室立馬擁擠不堪,轉個身都要碰到東西。顧微微說,太擠了,根本沒法住。我得租個大一點的房子。她把孩子放到床上,拿出一堆玩具給他玩。我幫她把大件東西歸置了一下,剩下的小物件只能慢慢收拾。顧微微讓我去買點吃的,她立馬打了好幾個電話,讓人幫她看三居室的房子,再咨詢一下幼兒園的信息。我問她孩子吃什么。她說,孩子什么都能吃,只要不辣就行。我去外面餐館買了些吃的,給孩子買了一碗餛飩。我們在勉強收拾出來的茶幾上吃飯,聊了些各自的情況。她對突然回來給我帶來不便表示歉意。我說沒事,我暫時住在我師傅家,慢慢找一個合適的小房子買下來,現在房子越來越不好租了。我們吃飯和聊天的時候,她那個可愛的兒子一個人把餛飩吃得干干凈凈,勺子和手并用,茶幾上和圍嘴上滴滿了湯汁。孩子吃完了不哭不鬧,眼睛骨碌碌轉著,看看這兒,看看那兒,看到我咧開嘴就笑。顧微微一邊跟我聊天,一邊把孩子收拾干凈。

我離開的時候對顧微微說,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盡管說。顧微微笑著說,沒那么嚴重,千萬別同情我,國外單親母親很多的。人家還不是工作、照顧孩子、聚會,什么都不耽誤。放心吧,我能搞定。

我說,你變得不一樣了。她嘎嘎地笑著說,當然不一樣了,我走的時候是無知少女,現在是離婚婦女,還是兩個孩子的媽。你呢?跟唐觀折騰出五十集劇情了還沒結婚?肥皂劇也沒有這么啰唆的。

顧微微的兒子哇啦哇啦叫起來,顧微微揮著手讓我趕緊走。我慢慢地走出了小區,我心里變得快樂起來。

顧微微的辦事效率高得讓我反應不過來。僅僅三天,她就打電話告訴我她找到房子搬進去了,她說三居室的房源多,很好找。她問我愿不愿意買她的一居室,她急需一筆資金開畫廊,想把一居室賣掉。她記得我說過要買小戶型。我說太好了,我都住習慣你的房子了。她說,以后就是你的了。她問我知不知道宋莊有什么優秀但還不出名的畫家,她的畫廊開業就要搞一個展覽,包裝一個畫家。我馬上想起了朱赫。我說我有一個高中同學在宋莊畫畫,畫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只要想畫好,一定比很多人畫得好。我把朱赫的電話號碼給了顧微微。顧微微說,謝謝,畫廊開業你一定要過來。顧微微像是一個有三頭六臂的女人。

我用我爸給我的錢全款買下了顧微微的房子。我換掉了她的家具和窗簾,窗臺上的多肉顧微微搬走了,她說跟博士離婚了,她還是喜歡多肉。我買了茉莉和梔子花,還有開小紅花的虎刺梅。我跟顧微微養花的風格完全不一樣。房子收拾好了,我沒有急著搬進去。我一直陪著柳老太太住了兩個月,直到老范出院回家休養我才搬回了自己的家。

住在柳老太太家的那段時間,我們每天一起做飯,一起收拾屋子,一起上班,一起散步,下了班一起去醫院看老范,每晚睡覺之前,坐在客廳里喝一杯紅酒,聊一會兒天。我們什么都能聊,白天工作中遇到的病例,關于身心醫學的最新發展,老范的病情和康復情況,唐觀的“暖時光”,我們各自的心理問題……這樣度過了一天之后躺在床上,我的內心水一樣平靜,我總是很快就能進入深度的睡眠之中。

我的生命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一段時光,有一個人在你身邊,她知道你內心的傷痛,她關心你的處境,跟她在一起,你不再覺得自己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這段時光,為我的生命增加了柔軟的成分。

在柳老太太家的最后一晚,我們照例坐在客廳里喝紅酒,柳老太太說,嘉禾,謝謝你陪我這兩個月。我望著柳老太太,喝過紅酒之后,她的臉色看起來紅撲撲的。喝完一杯,她又給兩個杯子倒上。我知道她要跟我說點什么,我靜靜地喝酒,等著她開口。

柳老太太說,我一定讓你很失望。我這個師傅,在患者面前充當救世主的角色,在你眼里又時髦又有品位又有情調又有能力又自信滿滿,好像無所不能,簡直是完美女神……卻原來如此不中用。老范生病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積極樂觀,什么都明白,活得很通透了,不會害怕任何苦難。在疾病突襲老范的時候,我近距離看到了疾病和衰老的猙獰面目。這跟在醫院看到其他病人的感覺不一樣。我嚇壞了。

我說,師傅,您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柳老太太說,老范是多么健康的一個人,腦出血損傷了他的語言能力。老范回家之后,我要跟他朝夕相處。老范以前每天十幾個小時專注他的研究,現在只能二十四小時待在家里,還說不出話。我要如何跟老范相處,如何幫助他接受自己的處境?我根本沒有準備好。嘉禾,你知道我有多害怕。

柳老太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她說,這些紅酒,是老范愛喝的。老范每晚臨睡前喝半杯紅酒,心滿意足地睡去。他有熱愛的工作、熱愛的家庭。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腦出血,變成一個沒用的人。老范的生活里,從來沒有出現過“疾病”和“衰老”這樣的概念,老范也沒有做好面對疾病和衰老的準備。

我拿掉柳老太太的杯子,站在她身后,幫她揉著肩膀。我說,師傅,你不會垮掉的。你只是有點害怕有點軟弱而已。這種深夜情緒,每個人都有,等早晨太陽出來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老范照顧了你二十年,現在該你照顧老范后面的幾十年了。

柳老太太好半天一動不動。后來,她拍了拍我的手,說,謝謝你嘉禾。老范病了,我才真的覺得有個家很重要,有互相依靠的親人很重要。嘉禾,去睡覺吧。

第二天起來,柳老太太穿上了她的經典淺灰色掐腰小西服外套,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化了淡妝。她說,我今天不去上班了,我去接老范回家。你下了班也不用來這里了,你回自己家去吧。我要請一個全職的保姆。女兒昨天發郵件給我了,她畢業了回來工作。下個月假期她回來住上一段時間,幫助她爸爸康復。害怕有什么用,既然來了,就面對吧。

我眼里滾出淚來,我沖上去擁抱住柳老太太。她又是我熟悉的那個師傅了。

十四

跟柳老太太一起生活了兩個月之后,我回到了顧微微賣給我的房子里。我花了三個小時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這個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喜歡的。宜家的原木色家具,淺粉色的純棉床單,米色窗簾上的星星圖案……洗完澡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這個小小的一居室,這個因為能夠隔絕外面的世界而給過我無限安全感的地方,此時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個關押我的牢籠,把我關押在難以忍受的孤獨中。房間太安靜了,空氣中每一粒塵埃都是孤獨的。

我爬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心里有個地方空得難受。孤獨的感覺就像饑餓。饑餓是不能自行緩解的,非要找些食物去填滿那個空虛的胃。不然,饑餓會加深,會從胃部向其他器官蔓延,會演變成低血糖,直到昏厥過去。孤獨也一樣,孤獨會壓垮人的意志。多少人沒有扛過孤獨的侵蝕。孤獨比饑餓危害更大,消除饑餓只需要食物就夠了,消除孤獨卻需要高濃度的愛。

我和唐觀的愛曾經達到過那樣的濃度,在他求婚之前。但是現在,我們小心地保持著分寸。我毫無保留地說出了我的故事,我做回了真實的自己??墒?,曾經發生的一切,大得像一座山,阻隔在我和唐觀之間。能不能爬過這座巨大的山?我們兩個都信心不足。我陪柳老太太的這段時間,唐觀一直在外地開設“暖時光”分店,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每晚臨睡前的電話或者短信,例行公事一樣簡單。我們的感情,像一杯正在逐漸變涼的開水。也許過不了多久,那杯曾經沸騰的開水就會徹底變涼,甚至變成冰水。冰涼的一杯忘情水。

總有一天,我和唐觀,也會跟很多曾經愛過的人一樣,變成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想到這些,我內心的孤獨就像發生了核爆。

我拿起電話,不管不顧地給唐觀打了過去。打通了,我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唐觀。唐觀。唐觀。是你嗎唐觀?你在嗎唐觀?你離我多遠啊唐觀?我們離得越來越遠了唐觀,我已經失去你了唐觀……

唐觀被我嚇壞了,他急切地問,易嘉禾你怎么啦?你喝醉了嗎?你現在在哪里?你在酒吧嗎?告訴我你在哪個酒吧,待在那里別動,我馬上叫人過去接你。

我說,沒有,我沒醉。我在自己的房子里。今天不用陪柳老太太,我回到自己的房子住了。

唐觀松了一口氣,說,易嘉禾,我在。只要你需要,我永遠都在。我現在就去機場,坐明天早上的航班回去陪你。

我的眼淚從身體的四面八方流出來,我的身體就像發生了管涌,涌出來的是滾燙的溫泉,散發著硫黃的氣息。我說不出話來。

唐觀說,易嘉禾。易嘉禾。易嘉禾。你在嗎?

我說,在。我在。

唐觀說,我剛剛查了,最早的航班是明早六點半的。我休息兩個小時就去機場。

我說,不要。我知道你的工作是安排好的。我不要影響你工作。

唐觀說,工作反正是干不完的,開一家分店,再開一家分店,早幾天晚幾天有什么關系。易嘉禾,我擔心你。我必須回去陪你。

我說,我覺得好多了。我這是典型的深夜情緒,明天太陽升起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你不要改變計劃。你那邊天氣好嗎?

唐觀說,下了一天雨。這兒天天下雨。這兒的人皮膚特別白。我覺得這兒特別適合你,你真的應該到這兒來捂一捂。這個比什么美白產品都管用。

我說,現在是唐觀先生廢話時間。說完,我們兩個都愣了,幾秒之后,一起在電話里笑起來。那種輕松的自在的感覺又回到了我們之間。

十五

漫天大雪。我一個人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就是我每天上學走過的那條街,小縣城的主路。但是,街道的路面,街道兩邊的房子、街邊的杧果樹、房子周圍艷麗的三角梅,我所看見的一切東西上面都覆蓋了一層又厚又松軟的雪花。平時看著破破爛爛的街道,變得像童話世界。我穿著夏天的裙子在大雪中行走,我一點也不冷。我要去照相館,我想讓照相館的師傅幫我拍雪景。我走到街的盡頭也沒有看見照相館,街的盡頭是一片白雪覆蓋的杧果林,金黃的杧果在白雪中閃著耀眼的光芒。我站在那里,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落雪的大地,美得像個謊言。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看見過這樣的一句詩,我把它念了出來。我的聲音變成一群鴿子飛進了杧果林,我聽見噼噼啪啪混亂的聲響,金黃的杧果紛紛從樹上落下來,就像下起了杧果雨。我尖叫,趕快停下來!

我被自己的聲音叫醒過來。哦,天啊,我做了一個什么夢啊。我居然夢見大雪覆蓋的杧果林。大雪怎么會覆蓋了杧果林?

我記得那片杧果林。就在縣城外面,河的對岸。我從來沒有走進過那片杧果林,我們總是在河的這邊看著河的那邊,說,瞧,那片杧果林多大啊。

我為什么會突然夢見那片杧果林?我從來沒有想過它。大雪覆蓋的杧果林。變成鴿子的聲音,紛紛墜落的杧果。還有那條街,那個找不到的照相館,那場從來沒有在我的生活里下過的大雪。這些又美又奇怪的景象,到底要告訴我什么?

我想不出來。我想得腦袋發漲也想不出來。也許,就是一個夢。一個夢而已。我用不著想太多。我安慰自己。

唐觀今天要回來,我們約好了一起吃晚飯。這是昨天睡覺之前電話里說好的,我們在電話里已經恢復到從前的狀態,甚至比從前更好,話癆唐觀重出江湖,傾聽者易嘉禾成了另一個話癆,唐觀廢話時間調整為兩個話癆對決的競技節目。唐觀說,他更喜歡這樣。一個人說話多累啊。在兩個話癆的對決中,唐觀常常驚異于我的伶牙俐齒和反應敏捷。我驚異于原來我的本性是一個話癆。做一個話癆才是讓我快樂的事情。

這次約會,是我們重新開始的一個標志。

唐觀說他想吃烤鴨了。他訂了便宜坊,他喜歡那兒的烤鴨,他說那兒的烤鴨有果木香味。他說來接我,我讓他直接去,烤鴨店在我們醫院和他的“暖時光”中間,直接過去最省時間。我快下班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咨詢的患者,我幫她做好預約,下班晚了半個小時。出了醫院,坐上出租車,我給唐觀打了一個電話。我說,等煩了吧?

唐觀慢悠悠地說,沒事,約會遲到這招有點老土,不過我禁得起考驗。

我說,冤枉啊,我從來不用這招,遵守時間是醫生的職業操守??煜掳嗟臅r候來了一個患者,你應該表揚我的敬業精神。再說了,醫生眼里首先是患者,其次才是男朋友。對吧?找個醫生當女朋友,你得自覺把自己的地位往后排。

唐觀說,易嘉禾,我投降了。我已經說不過你了。你以前是不是辯論社的?你這水平完全可以勝任一辯手。

我哈哈大笑起來,說,好,以后我是一辯手,你是二辯手。

唐觀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這水平,還是當啦啦隊隊長合適。

司機忍不住說,你們年輕人說話真有意思。我被司機說得不好意思了。我說,掛了,影響師傅開車了。司機說,不影響,你們聊。聽著多有意思啊。人這一輩子,真就是談戀愛那會兒有意思。拼命表現自己的好,一結婚就露出了真面目。姑娘,你可得睜大眼睛看好了……五十多歲的司機大叔打開話匣子,自顧自說了一路,把私家珍藏的戀愛寶典悉數貢獻,免費分享。

到了。我站在門口,心里突然有些膽怯。我不知道我跟唐觀這么多日子的隔空抒情落到地上會怎樣。服務生帶著我去了唐觀訂的包間,推開門,唐觀不在房間里。我坐到對著門的地方,等著唐觀。唐觀拉開門,把一束玫瑰舉在胸前。他說,本來沒有買花,你提醒我要表揚你的敬業精神,這是獻給易嘉禾醫生的玫瑰。我坐在那里沒動,眼淚涌了出來。唐觀把玫瑰放在桌子上,拉開椅子走過來,一把把我卷進懷里。

菜陸續上來了。唐觀說,我餓壞了。他狼吞虎咽。我一口都吃不下,我的臉發燙,血液在血管里奔跑。我的心里胃里滿滿當當的,連一口水都塞不進去。我渾身的細胞充盈飽滿。我特別想哭。唐觀說,你怎么不吃???我說,我看著你吃。唐觀說,傻不傻啊,你現在的樣子看著好傻。你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傻過。我現在終于相信你是愛我的了。我卷了幾片烤鴨喂到他嘴里。他吃完了又說,還想堵我的嘴。我偏要說。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傻兮兮的。都說戀愛中的女人要變傻,我還不信。我們兩個以前談的都是假戀愛?,F在你是真的愛我了。我感覺得到。

我雙眼晶亮,臉頰發燙。心里翻滾著糖漿一樣濃稠甜蜜的東西。我很想說,我以前也是愛你的,但是,那種只能共享三分之一個世界的愛,到底輕逸了些。

這個時候,我聽到我的手機在包里震動。我上班會把手機調成靜音,今天下班時忙著接待咨詢患者,忘記把鈴聲打開了。我從包里拿出電話,顯示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我媽打給我的。還有一條短信。一定出什么事了,我媽從來不會接連給我打十多個電話。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短信還沒來得及點開,電話又響了,還是我媽。我接起來,我媽說,怎么不接電話?我說,媽,什么事?我媽說,趕緊請假回家,你爸不行了。我說,什么?三個月前他還來了北京。我媽說,胰腺癌,已經一年多了,他一直瞞著。我也是接到醫院電話才知道的,我現在正在醫院。我說,奶奶怎么辦?我媽遲疑了一會兒,說,暫時放在病房里,找了個護工看著。你爸進醫院前給夏嘉木打了電話,他正往家趕。

腦袋里出現了大雪覆蓋的街道和大雪覆蓋的杧果林,逼真得讓我感覺到了寒氣。我說,媽,我昨晚夢見下大雪,大雪覆蓋了街道,還有河對岸的杧果林。我媽叫了一聲,哦,我的天,你爸買的公墓就在那片杧果林的后面。

我怔住了。再也聽不見我媽在說什么,直到電話里傳來忙音。接完電話,我呆坐在椅子上。大雪覆蓋的杧果林,金子一樣閃光的杧果。原來,那是我爸最后的歸宿。我心里想著趕快趕快,趕快行動起來,也許還能見我爸最后一面。但我手腳都是軟的,我站不起來。我哆嗦著撥打了柳老太太的電話,我說,師傅,我爸不行了,我要請假。柳老太太說,去趕今晚的飛機,最晚的航班應該趕得上。門診有我。說完就掛斷了,一點也不磨磨嘰嘰拖泥帶水。師傅的語氣讓我鎮靜了一點,我坐在那兒,理了理思路。先要打電話問問航班情況。我埋頭在手機里查詢我存儲的號碼。唐觀沖了進來,拉起我就走。他問,身份證在不在包里?我說,在。他說,那就不用回去取了,我們直接去機場,十點半的航班還有票。

登上飛機,唐觀坐在我的身邊,握著我的手,說,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你必須好好睡一下,接下來需要體力。我靠著椅背。唐觀在我的耳邊輕聲說,我爸和我媽明天的航班。別怕,我們會陪著你。我的眼睛漲滿潮水。

十六

醫院的變化大得我不敢認了,外科大樓是新蓋的八層樓房,我爸住在二樓的普外科,他工作了一輩子的普外科把科里最豪華的套房特批給他住。我和唐觀來到病房的時候,我哥夏嘉木,我嫂子馬蓓蓓,我侄兒夏宇航已經在病房里了,他們比我們早到了兩個小時。我站在門口,馬蓓蓓沖出來,跟我擁抱在一起。她說,妹妹。我的嘉禾妹妹。不要擔心,爸爸剛剛打了嗎啡睡著了。她的聲音非常好聽。她的身體散發出溫暖的薰衣草香味。我很想哭,但我忍住了。我低聲叫她嫂子。她說,叫我姐姐。嘉木都叫我姐姐。她拍拍我的后背,放開了我。馬蓓蓓不胖不瘦,豆角眼周圍密布著皺紋,一張素顏的臉看著干干凈凈,腰板挺得筆直,軍營生活的痕跡十分明顯。站在我身后的唐觀趕緊伸手握住她的手,說,姐姐好。我叫唐觀,我是嘉禾的未婚夫。馬蓓蓓打量著唐觀,說,我妹妹好眼光。她叫來夏宇航和夏嘉木,把他們兩個介紹給唐觀,彼此相認。夏宇航像馬蓓蓓那樣跟我擁抱了一下,他說,姑姑,我明年考去北京上大學,你周末要給我改善生活哦。他說話的時候,呼出一股清潔的甜絲絲的氣息,就像熟透的哈密瓜。夏宇航的五官像極了馬蓓蓓,只有瘦瘦高高的身材有一點我哥十五歲的影子。馬蓓蓓和夏宇航,一下子跨過了我和他們之間所有空白的時間和空間,跟我建立起了親密關系。

跟他們相比,我哥夏嘉木要拘謹得多,他象征性地拉了拉我的手,說,累了吧?我哥變成了一個膚色黝黑、身形粗壯的中年男人,歲月已經從他身上抹掉了那個十五歲少年的模樣。歲月同樣從我身上磨掉了一個三歲小女孩的模樣。我跟我哥四目相對,彼此都覺得無比陌生。

我們進了病房。我和唐觀,還有我哥一家站在病床前。我爸睡著了,他的臉比三個月之前在北京的時候又小了一圈,臉色蠟黃,躺在白被單下面的身體,薄薄的一片,我擔心他已經承受不起被子的重量。

我們在病房的客廳開了一個簡單的會,馬蓓蓓說,我們一家比你們早到了一會兒,和媽媽一起跟醫生溝通過了,爸爸的意愿,最后時刻放棄搶救。我們都同意尊重爸爸的意愿。妹妹你也會同意吧?我點點頭。我們都知道最后時刻的搶救是怎么回事,那種毫無意義的折騰。馬蓓蓓說,爸爸就是這一兩天了。媽媽守了兩天,累得不行了,我讓她回去休息。妹妹,你和唐觀在醫院附近找個賓館休息一下,唐觀休息好了過來跟宇航一起值班,嘉木去辦一些需要趕快辦理的事情,我一會兒去幫媽媽做飯,妹妹愿意去幫媽媽做飯還是愿意在病房,你自己決定。晚上都去休息,我們一家人在病房值班,有情況隨時通知你們。馬蓓蓓說話很干脆,她麻利地把所有人安排得妥妥帖帖。我問了一句,奶奶呢?我哥說,奶奶就在另外一頭的單人病房里,有個護工陪著她。我去看過她了。她暫時不要緊。我哥看了我一眼,又說,放心吧,奶奶有我。事情結束后,我們帶她回新疆。

我跟唐觀在離醫院最近的一家賓館開了兩個房間,我讓唐觀休息,唐觀說不用,他想陪我到街上走一走。我們在我以前上學放學都要走過的那條街上走了一會兒。我心里有一種奇怪的平靜,像夏日午后的池塘,沒有風,池塘的水面一絲漣漪都沒有。唐觀一句話沒說,他懂得我此刻的心情,任何一句話,都會像一顆石子扔進池塘,讓池塘里的沉渣翻起來。

我跟唐觀一起回到病房。夏宇航在病房外面的客廳里看書。我讓唐觀跟夏宇航待在外面,我進到病房里,特護的護士剛給我爸換好輸液的袋子。我在小凳子上坐下,我爸閉著眼睛,他還在睡。他要積攢最后的一點精力,跟我們告別。

我爸那只沒有輸液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手背上一片青紫,已經看不出正常皮膚的顏色。我伸出手,輕輕覆蓋在我爸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冰涼,皮膚下面的血管像硬硬的條索。

我一直握著我爸的手,我已經不能讓我爸的手變得暖和一點了。徘徊在病床周圍的死神,阻止了我向我爸傳遞生命的溫暖。死神只允許我爸向我單方面傳遞冰冷的死亡氣息,我的手越來越冷。

我打了一個寒戰。我爸就要死了。他的生命再也不會以我們可以辨認的形式出現。我們將來的生活里,永遠不會有他了。

戰栗從我的心臟沿著血管往身體的各個方向奔跑,我發起抖來。

唐觀和夏宇航把我拉出了病房。我臉色蒼白地坐在沙發上,夏宇航遞給我一杯熱茶,我把熱茶灌進嘴里,恢復了一點力氣。

我爸第二天下午才醒過來。他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全都在病房外面的客廳里,唐觀的爸爸媽媽中午就到了,他們小聲地跟我媽聊著天。我媽的表現讓我吃驚,她像一個正常的妻子,好像從來沒有跟我爸分居。她負責在家做飯,給在病房值班的人送飯,買了水果和鮮花送到病房,陪唐觀和他的父母聊天,陪來看我爸的醫生和醫院的領導說話,接受醫院同事的安慰,跟他們一起談我爸的病,談后事安排。我媽的行為舉止非常得體,悲傷但不失控。

我爸一醒過來馬上叫護士把床搖起來,他靠在病床上,身體搖晃,護士在他身體的兩邊一邊塞了一個枕頭,把他瘦弱的身體固定了一下。我爸說他要刮一下胡子。馬蓓蓓很快幫我爸刮了胡子,把他的臉修得干干凈凈。我們走進病房。我爸的眼睛很亮,蠟黃的臉上泛起紅暈。

這就是回光返照了吧?我想。

我爸的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的臉,最后停留在我的臉上,他說,嘉禾,過來。我靠過去,唐觀緊緊跟在我身后。我說,爸爸,這是我的男朋友唐觀。唐觀對著我爸鞠了一躬,說,伯父,我請求您同意讓易嘉禾嫁給我。我爸瘦弱的臉上浮起一個吃力的笑容,他說,我同意。唐觀馬上拉起我的手,說,易嘉禾,你愿意嫁給我嗎?我不敢保證大富大貴,但我一定會保證你衣食無憂。我不敢保證不和你發生矛盾,但我保證發生任何矛盾我都讓著你……我沒想到唐觀會在這個時刻向我求婚,幾個月前,他在另一個刻意安排的場合說同樣的話向我求婚,我心里恐懼得瑟瑟發抖拼命后撤。但是此時此刻,在這個最不適合求婚的地方,我不等唐觀把求婚的話說完就點著頭說,我愿意。我愿意嫁給你。

我真的愿意。想到我和唐觀結婚,會成為我爸生命最后時刻的慰藉,我禁不住熱淚滾滾。我內心的愛像一股暖流,順著血管在我的身體里到處流淌。我愛唐觀,我愛我爸,我愛我媽……我愛此時此刻跟我同在一起的所有親人。愛讓我忘記了恐懼。

我爸費力地用左手去拍右手,他想為我們鼓掌,可他已經沒有力氣拍出掌聲了。病房里所有人一起鼓起掌來,他們幫我爸完成了他的祝福。唐觀把自己的父母介紹給我爸,我爸點點頭,清晰地說,親家公、親家母,以后嘉禾就交給你們了。我爸終于放下了對我的牽掛。

我知道我爸心里還有一個放不下的牽掛,那就是我奶奶,患了阿爾茨海默癥的奶奶。我用目光尋找我哥和我嫂子,我的目光在我嫂子的臉上停留了三秒鐘,我嫂子立馬心領神會。她一手拉著丈夫一手拉著兒子走到我爸跟前,她說,爸爸,你是不是想見一見奶奶?您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奶奶,我是有高級職稱的護師,我照顧人比您在行。我爸咧開嘴,努力做出一個笑的表情,眼角滴出一大滴混濁的淚水。

這個時候,外面一片吵鬧。我奶奶沖了進來。跟著她的護工抓住了她。護工說,跑得比我還快。我奶奶臉色紅潤,看到一屋子人,臉上突然出現害羞怯弱的表情。我爸悲傷地叫了一聲,媽。我奶奶看了一眼我爸,一臉茫然地轉開了視線,她不認識我爸了。馬蓓蓓抓起我奶奶的手,說,奶奶,我帶您去休息。我奶奶甩掉了馬蓓蓓的手,她怯怯地看著我們,臉上露出討好的表情。當她看見我媽的時候,突然歡天喜地地笑了起來,她撲過去,緊緊拉住了我媽的手,她說,媽,回家。媽,回家。她的聲音,像個小姑娘那樣稚嫩清脆。

我媽愣住了。我們都愣住了。

我媽本能地掙了掙,沒有掙脫我奶奶的手,我奶奶的手像大夾子那樣死死夾住了我媽的手。我奶奶誰也不看,她就像一個走散了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大人,她的眼睛只看著我媽的臉。我媽的臉色很難看。我奶奶說,媽,別生氣,我不亂跑了。她的語氣是小姑娘犯了錯后撒嬌認錯的語氣。我媽臉色蒼白,身體僵硬。我媽和我奶奶構成了一個無解的僵局。唯一能夠解除這個僵局的人馬上就要撒手人間。我緊張地看著我爸,我的嗓子發硬,說不出話。我爸眼睛的亮度已經減弱了,那些聚在一起的光像一堆聚在一起的沙子,無法阻擋地滑向四周。

我爸說,小渠。小渠。我爸的呼吸急促起來,仿佛“小渠”這兩個字有千斤的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我爸停下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說,小渠。小渠。我爸面如死灰,眼皮耷拉下來,他又奮力睜開。我媽淚流滿面。她說,尊寶,你不要說話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爸的呼吸一次比一次間隔的時間長,但他還在做垂死的掙扎,他還有放不下的心事。我爸說,小渠。小渠。我媽……我爸眼睛里的光跳蕩了一下,又跳蕩了一下,隔了幾秒,又跳蕩了一下。那是他生命的最后幾?;鹦亲?。

我媽擦了擦眼淚,俯身靠過去,在我爸的耳邊說,尊寶,你放心,我會照顧咱媽。我爸眼睛里的光最后跳蕩了一下,熄滅了。他閉上眼睛,頭歪到了一邊,嘴角慢慢上揚,浮起一個天真的笑容。他喃喃地說,真亮啊,有光。說完,他的呼吸停止了。

床上那個一秒鐘之前還能說話的人,一秒鐘之后,就割斷了跟這個世界的關聯,去了一個我們活著的人無法了解的世界。我們像被施了魔法不會動了。

我緊靠墻壁支撐住身體,我的內心被各種強烈的感覺沖擊著,這些強烈的感覺互相碰撞互相抵消互相廝殺互相融合,我的身體正在承受作為戰場的功能,我看上去是一副麻木呆滯的樣子。

我爸的頭歪倒下去,塞在他身體一側的枕頭掉到了地上,砸在我奶奶的腳上,我奶奶咧嘴哭起來。奶奶的哭聲打破了沉寂,我們迅速地動了起來。我媽哄著奶奶把她帶到了外面,馬蓓蓓搖下病床,我哥和夏宇航把我爸平放在床上,給我爸蓋上一條白床單。

窗外,一輪鮮紅的太陽向山后面落下,外面的世界一片橙紅。我關掉病房慘白的節能燈,夕陽透過窗戶,把覆蓋在我爸身上的白床單染成了橙紅色。

十七

殯儀館里到處是哭天搶地的人,只有我們那個告別室沒有人哭。我不喜歡我爸躺在鮮花叢中的樣子,他化過妝的臉紅潤潤的,非常虛假。告別儀式漫長而枯燥,我們把同樣的話聽了無數次,也把同樣的話說了無數次。我媽一襲黑衣的樣子端莊極了,這樣一張端莊肅穆的臉,想必讓我奶奶覺得很安心。我奶奶一直安安靜靜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媽的左手被我奶奶緊緊地拽著,我奶奶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就像被大人領著看熱鬧的小孩,臉上始終是好奇羞澀的表情。

把我爸推進爐子的時候,我哥和夏宇航把我擋在外面。我哥說,你不要看了。我堅持跟我哥和夏宇航待在一起,其他人都去殯儀館外面的車里等著去墓地,唐觀用目光詢問我需不需要他留下來,我用目光回復他不需要。我哥和夏宇航分別站在我的左邊和右邊,他們一定擔心我暈倒。我看著溫度升高,我知道爐子里正在發生什么。我對我哥和夏宇航說,他不會再疼了。就在我把“疼”字說出口的瞬間,一陣尖銳的疼痛閃電一般擊中了我。疼。每一個內臟,每一塊骨頭,每一寸皮膚,每一根血管,每一個細胞都在疼。從十歲起就冰凍封鎖在我身體里的疼痛解凍了,就像喜馬拉雅的冰山融化成滔天的洪水,我被疼痛淹沒了。汗水從皮膚下面冒出來,從頭發根里流出來。我渾身濕透,衣服可以擰出水來。我哥和夏宇航扶著我把我拖了出來,我聽見夏宇航的聲音,姑姑,你怎么啦?我說,疼。我疼。我哥說,你就不該進去。唐觀和馬蓓蓓從我哥和夏宇航手里接過我,把我帶到車上。我在車后座躺下,馬蓓蓓把一條干毛巾裹在我脖子上。馬蓓蓓和唐觀看著我的汗水像雨水一樣流。唐觀嚇得手足無措。馬蓓蓓對唐觀說,不要緊。她拉過我的手,掐住我大拇指和食指縫隙處的合谷穴,使勁兒地掐著。我心想,沒什么用的。但我讓她掐著,這樣唐觀會放心一些。

我哥和夏宇航撿完骨殖,抱著骨灰盒上了車,車一路往杧果林后面的墓地開去。

車到達墓地,疼痛像洪水退潮一樣,嘩啦一下退到了我的身體外面。我坐起來,把濕透的毛巾擰干,擦了一把臉。從車上下來,雙腳踩在大地上,我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站立不穩,我只是感覺身體變輕了,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我站在墓碑前,看著我哥和夏宇航把那個裝著我爸的骨灰盒放進墓穴里。

墓碑上刻著一行字:“夏尊寶是個普通人,他只活在愛他的人心里?!蔽野中睦锵胫哪切鬯娜?,除了我奶奶和我媽,應該還有我和我哥吧。我爸請人往墓碑上刻下這樣一行文字的時候,是一種什么心情?最愛他的兩個女人,奶奶已經把他從記憶里抹掉了,我媽呢?

一個普通人死了,只能活在愛他的人心里。這悲涼的感悟,于我的父親,也許是最后的慰藉。他死了,還有愛他的人記得他。

我仰起頭,風吹過我的臉。我爸的黑白影像在我腦袋里快速切換。我爸六十八歲的一生,留在我記憶里的,不過幾十個鏡頭。這幾十個鏡頭,就是我爸活在我心里的憑證了。

我奶奶的右手緊緊拉住我媽的左手,跟在病房的時候相比,我媽僵硬的左臂已經放松下來了。我奶奶啃著她左手的大拇指東看西看,一臉好奇。我媽用右手的手指撫過墓碑上的每一個漢字。她沒有流淚,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的臉上有一種從皮膚里透出來的光芒。

我媽跟我爸的愛情,也許根本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已經被生活磨損殆盡。不然,我媽怎么可能接下照顧我奶奶這副擔子。照顧一個八十多歲的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是一副沉重的擔子。

我們離開墓地,剛才還飄著潔白云朵的藍天突然變臉,暴雨傾盆而下。我們躲進車里,暴雨把車窗玻璃變成了瀑布。車窗外面,除了雨水還是雨水。我們被雨水圍困在一輛車里,無法動彈。

前排肩靠肩坐著我媽和我奶奶,我奶奶似乎被暴雨嚇壞了,她把頭往我媽的脖子上貼,嘴里喃喃著,媽,怕。媽,怕。我媽伸出手,像撫摸嬰兒那樣撫摸我奶奶花白的頭發。

我媽對我奶奶這份突如其來的柔情,沖刷著我的內心。我覺得我一點也不了解我媽,既讀不懂她情感的紋理,也理不清她心路的歷程。但我非常想哭,淚水溢滿了我的眼睛。

十幾分鐘之后,暴雨驟停。杧果林上面碧藍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道彩虹。通過水汽的折射,我看見了光的七種顏色。

十八

奶奶住進了我媽那套房子的客房,我媽把客房弄成了一個女孩子住的兒童房,草莓圖案的窗簾和床單被子,床上堆著幾個可愛的毛絨玩具。我站在這間臥室的門口,好像心臟被人猛擊了一巴掌,隨后一陣放射到后背的疼痛。我雙手抱在胸前,拼命抵制想要蜷縮起身體的渴望。我的整個童年,我媽從來沒有為我準備過這樣的一間屋子。

奶奶進了房間,馬上放開我媽的手,抱起一個巨大的胖女孩毛絨玩具坐在地上玩起來,她替胖女孩扎小辮、梳頭、穿衣服,跟胖女孩說話,用手去擦胖女孩臉上的雀斑,她哧哧地笑著說,你不乖。我乖。你有雀斑,你不漂亮。她抬頭看著我媽,一臉嬌羞地說,媽,我乖。我漂亮。她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個智商兩歲的小女孩。

我媽很快建立了一種新的生活秩序。她請了一個白天的鐘點工,負責家務和幫助照顧奶奶。白天有鐘點工協助,我媽保留著自己看書、跳舞、唱歌的時間。我媽外出期間,我奶奶安靜地坐在地板上,跟那些毛絨玩具玩得十分投入。我媽每天帶奶奶出去散步,陪奶奶吃飯,跟鐘點工一起幫奶奶洗澡,打理奶奶的個人衛生。我媽耐心細致地為我奶奶做這些瑣碎的事情,吃飯的時候,她幫我奶奶擦掉嘴角的湯汁,洗澡之后,給我奶奶的腋下撒上爽身粉,每次給我奶奶更換尿不濕,都要用溫水毛巾幫她擦干凈屁股,抹上凡士林。我媽就像一個母親照顧年幼的孩子那樣,把我奶奶照顧得妥妥帖帖。我爸照顧我奶奶的時候,我奶奶的身上有一股怪味。跟了我媽之后,我奶奶變成了一個氣味清新的老人。

我奶奶很喜歡跟我媽出門散步,出了家門,我奶奶立馬緊緊地抓住我媽的手,陌生人仍然讓她不安,但她只要抓緊我媽的手,就顯得很開心,她臉上那種討好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像一個知道自己是被疼愛著的小姑娘,看人的目光,有了一點傲嬌的樣子。

我媽和我奶奶再次成為醫院的焦點,我爸我媽和我奶奶的陳年往事被人們翻了出來。那樣的往事和這樣的現實,實在建立不起合理的邏輯關系,讓人迷惑不解。醫院的人只能說我奶奶有福氣,八輩子修來的好福氣。我媽一定是上輩子欠了我奶奶的,我媽這輩子就是來還債的。不然呢,怎么能解釋我媽對我奶奶所做的一切。人們喜歡所有的事情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解釋不通的事情,就像身體的病癥,會讓人不舒服。

我不相信什么上輩子欠債這輩子還的解釋,但我也試圖解釋我媽的行為,我寧可相信在我爸死亡的強烈刺激之下,我媽瞬間爆發出耀眼的足以照亮黑暗往昔的情感。但是我擔心這樣的情感難以持久。畢竟,在我媽和我奶奶之間,有一大片不容易穿越的黑暗沼澤。我奶奶擦掉了自己的記憶,而我媽沒有。

我和我哥的眼神偶爾撞到一起,馬上躲閃開了,我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擔心什么。我媽瞬間爆發的情感一旦熄滅,她跟我奶奶之間的沼澤就足以讓她陷落。我每時每刻都在偷偷觀察我媽,我一面心里感到羞愧,一面忍不住要去觀察她,在她給我奶奶撒爽身粉抹凡士林的時候,在她陪我奶奶吃飯幫我奶奶擦掉下巴上的湯汁的時候,在她領著我奶奶出去散步的時候,在她一個人坐著出神的時候……我試圖從我媽的臉上找出某種證據,證明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其實我更希望找到讓我放心的證據。

我媽做得無可挑剔。如果一定要給我媽的行為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只能是我媽對我爸的愛,她一直愛著我爸,她一生只愛我爸。只有愛不講世俗的邏輯,愛有自己獨特的邏輯。

我爸和我媽的感情,像一部十九世紀的長篇小說,幾百萬字的鴻篇巨制,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意志才能讀完,還要有足夠的閱歷和情感力量的儲備才能看懂。以我薄弱的耐心、貧瘠的閱歷、貧血的情感,暫時無法理解。但是,我媽跟我奶奶的這種新關系,沖刷著我的內心,在我的身體里滋生出某種力量和信心。

我們清理了我奶奶和我爸住的那套房子,我挑了幾本我爸的醫學書籍和一對憨態可掬的木雕大象,我哥留下了我爸擱在書架上的幾塊石頭。我們扔掉了所有的破爛兒,按照我媽的意思,給房子貼上了雅致的墻紙,把家具換成了簡簡單單的實木家具,在房子里養了些花草。收拾好之后,房子看著很像樣子。我以為我媽會把房子租出去,這種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很好租。但是我媽說,這套房子留著,我平時可以到這里看看書,你們回來度假可以住,你們的朋友來旅行也可以住過來。這個中緬邊境上的小城,正在成為旅游熱點。夏宇航說,奶奶,您的想法跟我們年輕人一樣呢。唐觀說,太好了,我的朋友來了就有地方住了。馬蓓蓓說,留著我和嘉木退休了回來陪媽媽和奶奶住。我媽的眼睛亮了一下。不得不說,還是馬蓓蓓最懂我媽的心思。

白天沒事,我領著唐觀到縣城里轉悠,縣城比我記憶中擴大了三分之二,我熟悉的那三分之一,差不多拆掉重建了一半。我沒想到朱赫媽媽的麻將館還在,她開麻將館的那條老街,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跟老街相比,朱赫媽媽的變化簡直驚人,她坐在麻將館外面的一把藤椅上抽煙,我從麻將館外面走過,要不是她叫我的名字,我都沒有認出她來。她變成了一個肥胖的女人,裹著一條碎花裙子,趿拉著一雙人字拖。我和唐觀停下來,站在她面前,我驚異于她的變化,甚至忘記了跟她問好。她說,易嘉禾,你認不出我了吧?我是朱赫的媽媽。這是你男朋友吧?唐觀很有禮貌地說,阿姨好。朱赫媽媽嘆口氣,說,我一直以為朱赫是喜歡你才去北京的。我悄聲告訴唐觀,朱赫是我高中同學,現在在宋莊畫畫。朱赫媽媽慌忙對唐觀說,你別誤會。朱赫根本不喜歡易嘉禾,他已經結婚了。我被朱赫媽媽的話嚇了一跳。朱赫結婚了?我問,朱赫跟誰結婚了?

朱赫媽媽抹著眼淚說,那個女人叫顧微微,離了婚帶著兩個孩子。

我心里一陣驚異,顧微微你真行啊,剛剛離婚回國就把朱赫拿下了。

朱赫媽媽說,他們準備下個月舉行婚禮,還要舉辦畫展。我問他們認識多久了,朱赫告訴我他們認識十天就結婚了。我說你們認識十天就結婚,簡直是不負責任。朱赫說你跟我爸從小認識又有什么用?我們在電話里吵起來,我說我不會去參加他的婚禮。他說無所謂,跟誰結婚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事。你聽聽這是什么話?我要被朱赫氣死了。我這是什么命啊。朱赫媽媽臉上的肉顫動著,聲音里彌漫著一股絕望的情緒。

我和唐觀不知道說什么,幸好麻將室里有人替我們解了圍,他們喊朱赫媽媽去隔壁的米線館幫他們叫四碗米線。朱赫媽媽應了一聲,站起來說,我去幫他們叫米線,你們也來一碗?我和唐觀趕緊說,阿姨您忙,我們走了。

回家路上,我給唐觀講了朱赫的故事,我隱瞞了曾經想去求助朱赫冒充男朋友的情節。唐觀壓低聲音說,朱赫大概是你的初戀吧?我白了唐觀一眼,說,準確地說,是初戀未遂。你才是我的初戀。唐觀愣了一下,說,你的感情經歷太過貧乏了,我頓時感覺壓力很大啊。我說,那要不要把壓力轉移一部分出去?唐觀說,易嘉禾,你的想法很危險,你已經站在懸崖邊上了,必須懸崖勒馬。唐觀夸張地把我拉到身邊,狠狠地抱緊我,用一個熱烈的沸騰的燙著我舌頭的長吻堵住了我的嘴。

領著唐觀在縣城里走來走去的時間,我終于補上了我在愛情當中欠下的功課——跟唐觀分享我成長的經歷。

我們離開的前一晚,我奶奶照例九點鐘就睡覺了,奶奶完全退化成幼兒狀態,一天要睡十多個小時。每晚奶奶睡了,我們都要陪著我媽聊聊天,吃點夜宵,我哥和唐觀還要喝點啤酒。我媽很少說話,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的眼神是柔軟的,令我恍惚的柔軟。我們是她的親人,一群陌生的親人。

我媽給了我和馬蓓蓓一人一個翡翠鐲子。我媽說,翡翠鐲子她早就買好了。她很高興我哥娶了馬蓓蓓這樣好的女孩,她很高興我嫁了唐觀這樣好的男孩。她相信我們會把日子過好。我和馬蓓蓓互相看了一眼。馬蓓蓓說,媽媽,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謝謝,謝謝你生了嘉木這樣的好男子給我做丈夫。我媽的眼里涌起淚來,我媽現在變得愛哭了。我看著馬蓓蓓,心里想,這句話,我要找機會對唐觀的媽媽說一說。

我和馬蓓蓓舉著我們戴了鐲子的手腕到處顯擺。唐觀和我哥在餐廳喝啤酒,夏宇航喝著飲料,負責給他們倒酒,三個男人嘰嘰喳喳談得高興,我們非要逼著他們看我們的鐲子,逼著他們贊美我們戴了鐲子的手。那兩個男人浮皮潦草地看一眼,一句“好看”就打發了我們,又喝啤酒聊天去了。只有夏宇航認認真真看過我們的鐲子,看出我的鐲子里面的飄綠比馬蓓蓓的要少,他說,姑姑,奶奶偏心我媽媽了,飄綠多的更值錢呢。馬蓓蓓說,夏宇航,我還是不是你親媽???這么快就被姑姑收編了。我媽說,好你個夏宇航,敢挑撥離間。我就是要把最好的給兒媳婦,你姑姑有婆婆給她更好的。唐觀馬上接口說,對啊,我媽早備好了。夏宇航,一邊反思去。我哥說,夏宇航,靠墻站軍姿,不準偷懶。夏宇航說,是。笑嘻嘻地靠墻立正。我媽說,不準欺負我孫子。我哥說,媽,你還講不講理啊,我這是幫你懲罰他。我哥說這話的語氣特別像唐觀跟他媽媽說話,是受寵愛的兒子才有的語氣。我媽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她又要哭,她現在真是一個超級愛哭的女人。我哥笨拙地把我媽擁進懷里,拍著我媽的背。

我爸的死,悄然改變著我們每一個人。

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她抱著一個布娃娃,瞇著眼睛走到我媽的身邊,說,媽,我餓。我奶奶的聲音嬌滴滴的,像一個受寵的小女孩。我媽把我奶奶掉下來遮住眼睛的頭發往后理了理,說,我給你煮湯圓。奶奶咧開嘴,笑著說,湯圓,好吃。湯圓,好吃。

馬蓓蓓沒等我媽站起來就到廚房燒水煮湯圓去了。我媽把我奶奶安置在沙發上。我奶奶一直說著,湯圓,好吃。湯圓,好吃。大年初一吃湯圓。湯圓,好吃。

我們都不說話了,一起看著我奶奶。我奶奶是一個幸福的小女孩。她忘掉了所有的不幸,只記住了她是個幸福的小女孩。

十九

回到北京就收到了顧微微請我帶唐觀參加畫展的請柬,“跟陶枝老師有關的一切”朱赫油畫展將在“純真年代”畫廊舉辦。原來,顧微微的畫廊叫“純真年代”。

我跟唐觀一起去“純真年代”參加了畫展開幕式,唐觀提前讓花店給“純真年代”畫廊送去了大花籃。唐觀總是比我想得周到。畫展十點開幕,我和唐觀八點就到了。我和唐觀都穿了出席正式場合的服裝。顧微微熱情地擁抱了我,顧微微穿著闊腿褲長款西裝,頭發綰在腦后,一副畫廊老板的精干模樣。顧微微的小兒子被朱赫用嬰兒背帶掛在胸前,他嗚嗚哇哇地跟朱赫說著話。朱赫臉上的幸福,就像一股熱浪,隔著十米遠就撲了過來。

顧微微一臉飽滿的幸福,像清晨帶著露珠的花兒。顧微微對唐觀說,我早就看出你對易嘉禾心懷鬼胎了,要不然我就對你下手了。我說,顧微微,你怎么還這么喜歡胡說八道啊,當心把朱赫嚇跑了。朱赫走了過來,他打量著唐觀說,謝謝你沒讓顧微微下手之恩。唐觀說,這也是恩?那我就把自己當恩人了。嘉禾,你是他們的媒人,我是他們的恩人。我們兩個在他們家的地位,是不是很特殊啊。我斜著眼睛把一個笑容送給唐觀,唐觀正眼接收了。

顧微微說,易嘉禾,進步神速啊,眉來眼去這一套你也學會了。

我說,你是我師傅嘛,我不能給師傅丟臉。顧微微笑得前仰后合。

朱赫說,易嘉禾,你眼神不錯。怪不得你看不中我。

顧微微說,不帶這么妄自菲薄的啊,我才不會撿易嘉禾的漏兒。

我說,我撿了顧微微的漏兒。

唐觀說,什么叫撿漏兒???合著把我們當文物了?

顧微微說,別不知足,文物多有價值啊。

唐觀說,我知足,相當知足,我追易嘉禾歷經了千辛萬苦,絕對是攀登喜馬拉雅山的難度。

朱赫說,你拍馬屁的水平果然高啊。兩個男人哈哈大笑,顧微微的兒子在朱赫的胸前嘎嘎笑,笑著笑著,突然叫了一聲爸爸,非常清晰。朱赫一下子僵住了,顧微微的兒子又叫了一聲爸爸,同時伸手摸著朱赫的下巴。朱赫眼里汪起一層水,他低頭用嘴巴親著顧微微兒子的額頭。顧微微愣了片刻,張開雙臂把兒子和朱赫一起抱住。

等他們分開了我才說,飲水思源,不能把媒人忘得干干凈凈啊。顧微微說,哪能忘了,你不僅是我們的媒人,你還替我的畫廊發現了一個天才。我們給你準備了一份神秘禮物。

賓客陸續到來了,顧微微和朱赫忙著接待,我跟唐觀先到展廳看展覽??吹降谝环嬑业难蹨I就下來了?!短罩蠋煹南挛绮琛?。畫中的我們,還是十幾歲的模樣,我們吃著陶枝老師烤的小點心,陶枝老師端著茶壺,正在往茶杯里續水,陶枝老師的面容是那么安靜、美好?!短罩蠋煹募t糖水》《陶枝老師的遠方》《陶枝老師的理想課堂》《陶枝老師的教育詩》《陶枝老師的書房》《陶枝老師和她的丈夫》《世上沒有了陶枝老師》……朱赫用畫筆重建了跟陶枝老師有關的記憶,我在多幅作品中看見了我,《陶枝老師的紅糖水》里那個端著紅糖水,仰著臉,拼命把眼淚壓進眼里的女生;《陶枝老師的書房》里那個坐在地板上,在靜謐的午后陽光里閱讀的少女;《世上沒有了陶枝老師》里那個抱著陶枝老師的相冊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的女孩。我也在多幅作品里看到了朱赫,《陶枝老師的理想課堂》里那個站起來回答問題的男孩;《陶枝老師的教育詩》里那兩個打架之后臉上掛著傷痕卻在互相微笑的男孩,其中一個眼里有淚的就是朱赫……我默默看過去,任由眼淚流下來。我看著每一幅畫,好像看到了朱赫畫下它們的時候被神靈附體的樣子,朱赫的天賦和情感完美地融合在每一幅作品里。

唐觀緊緊地挽著我的手臂,他說,我還以為畫的是柳老太太。

來了很多人,有我和顧微微的醫學院同學、朱赫的小學和初中同學、朱赫在宋莊的畫家朋友、顧微微的父親母親和他們的朋友,還有朱赫的媽媽,她穿戴得體,化著淡妝,是一個體面的母親形象。

開幕式上,顧微微介紹了她第一次在朱赫的畫室里看見這批畫時如何被震撼和打動。朱赫介紹了陶枝老師和陶枝老師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跡。開幕式的最后一項,顧微微宣布了她和朱赫結婚的消息。顧微微說,這個開幕式,同時是我和朱赫的結婚典禮。我們非常感謝我們的媒人易嘉禾,她是朱赫的高中同學,為了表達我們的謝意,我們把朱赫的畫作《陶枝老師的書房》贈送給她。畫里那個在陶枝老師書房看書的女孩就是少女時代的易嘉禾。朱赫胸前掛著顧微微的兒子,站在顧微微身邊,他說,我非常感謝易嘉禾,是她鼓勵我把陶枝老師的故事畫出來,這次繪畫的經驗,使我確立了我的繪畫方向,我要用我的畫,記錄生命里的溫暖時光。我非常感謝顧微微,她來到我的身邊,帶著這個可愛的天使。朱赫低頭,親了親胸前的孩子,繼續說,顧微微,你讓我懂得了愛的價值,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女人,我愛你,愛你的孩子。朱赫的聲音被掌聲淹沒了。他們手拉手站在那兒,接受大家的祝福。

這個時候我才看見“暖時光親子攝影園”的幾個攝影師舉著最專業的拍攝工具從不同的角度對準了顧微微和朱赫一家。我回頭看了一眼唐觀,緊緊地拉住了他的手。親愛的唐觀,他總是把事情安排得這么周到。

唐觀為朱赫和顧微微制作了精美的影集和視頻,作為禮物送給了他們。

我跟唐觀也結婚了。我們沒有舉行婚禮。去民政局登記的日子,是唐觀的爸爸和媽媽替我們算過的好日子。

我把朱赫的油畫《陶枝老師的書房》掛在我和唐觀新居的餐廳里,每次看到少女時代那個臉色僵硬的我,我都想哭。陶枝老師要是活著,看到我跟朱赫長成了現在的樣子,她一定會很欣慰吧。

吃飯的時候,我喜歡坐在油畫的下面,唐觀喜歡坐在對面。吃一頓飯,他總要停下來看看我,再看看畫上那個少女時代的我。

唐觀說,易嘉禾,你變了呢。跟我剛認識你的時候,真的不一樣了。

我對唐觀說,你也不一樣了,你是一個多么在乎儀式感的人,居然可以接受我們的婚姻沒有任何外在的儀式。

唐觀看看我,再看看畫,說,不可思議,我們居然沒有舉行婚禮。你確定將來不會后悔?

我說,如果沒有嫁給你,我將來一定會后悔。

唐觀繞過餐桌,坐到我身邊,把頭擱在我的肩膀上,說,媳婦,我必須告訴你,跟你結婚我真的很幸福。

嗯。我也是。我的頭貼著唐觀的頭,我們皮膚碰觸的地方,身體的暖流互相滲透。

不管將來會經歷什么,此刻,我們的幸福如此真實,如此強烈。也許,婚姻之初無數個強烈幸福的此時此刻,就是我們儲備在婚姻長跑中的能量,在將來某一個疲憊的時刻,被我們從記憶里召喚出來,重新為我們的心靈注入活力。

婚姻幾何

我和唐觀結婚后一直自己開伙。小家庭自己開伙做飯是我堅持的。剛結婚的時候,婆婆和公公力主我們回家吃飯。婆婆溫零如心疼我們上班辛苦,讓我們下班回家吃一口現成的。公公唐知春體貼我們還房貸壓力大,回家吃飯不用自己花錢,可以幫我們省錢還房貸。買婚房的時候,我本來要把我的一居室賣掉,唐觀阻止了我,他說,這房子是你父親留給你的,你應該留著。以后把你媽媽接過來,可以給她住。唐觀就是這么一個事事都會替我著想的人。我沒再堅持賣掉我的房子。

唐觀最贊同跟父母一起吃飯,他說當初父母建議我們把房子買在一個小區,就是希望可以互相照應。我們醫院的醫生護士,上一天班累得肌肉都變成骨頭了,哪一個不是巴不得下班回家吃口現成的。

但我對婚姻和家庭生活有自己的想法,我堅持自己開伙。就是周末去公公婆婆家吃飯,我也會做兩道拿手菜帶過去。

結婚之前,我是食堂依賴者。結婚后,我開始努力學習做菜技術,我不僅善于學習,還善于創新。公公唐知春把剁肉的技巧毫無保留地教給了我之后,我用自己剁的肉餡做出了超級美味的獅子頭。當唐知春在紅燒獅子頭里吃到了顆粒飽滿大小適中的慈姑時,不由得感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合該就是他家的兒媳婦。

盡管我堅持自己做飯,婆婆溫零如還是會每周鹵一大堆各種肉食、炸一些肉丸、炒一碗臊子、包一些餛飩和餃子放進我們的冰箱里,讓我每天回家可以快速做好晚餐。婆婆溫零如是真的心疼我。

我跟婆婆溫零如一起逛街吃飯,陌生人都以為我們是母女。我和唐觀跟他的爸爸媽媽一起出現,被誤會為女兒女婿的概率遠遠高過兒子兒媳婦。每當有人說我是婆婆溫零如的女兒,婆婆都特別開心,她跟我相視一笑,笑容里有說不出的滿足和得意。

唐觀既迷惑又不服氣,沒人的時候他問我,別人怎么看出來你是女兒的,明明我跟我媽長得很像。

我說,我的經驗,應該是根據親密度判斷的吧。我跟婆婆的親密度上升到了母女級別。這說明,我的婆婆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婆婆。

唐觀說,你嘴巴的甜蜜度超過了蜂蜜,這說明你的嘴巴抹了一噸蜂蜜。讓我嘗嘗。唐觀說著就撲過來,把溫熱的唇貼上來。

我推開唐觀,說,什么嘴巴抹蜜,我說的是真心話,婆婆對我的好,我的親媽也沒有做到。唐觀裝出嚴肅的樣子,說,根據本人剛才的親自檢測,你嘴唇上確實抹了蜜,甜蜜度有沒有超過蜂蜜目前無法判斷。我說,你敢不相信我?唐觀沉吟一下,說,剛才檢測時間太短,可能影響了檢測結果,我必須再檢測一下。我還要說話,唐觀一把摟過我,吻住了我的唇。唐觀這個家伙,黏人的程度還處在蜜月期。

我跟唐觀結婚已有四年了,婚姻和家庭在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中散發出的溫馨和暖意,就像艾灸一樣炙烤著我,從皮膚一層一層暖進去,把我骨頭縫里的寒意驅逐了出來。我的內在系統重新換了芯片,舊芯片里對婚姻的恐懼和不信任的信息已經無法讀取,新芯片的信息顯示我對婚姻充滿了信心。

可是,我和唐觀一直沒有孩子。結婚第一年我懷過孕,三個多月的時候,我打掃衛生間時摔了一跤,流產了。

醫生告訴唐觀和他的父母,流產是因為胚胎不健康,是自然淘汰,如果胚胎健康,不可能摔一跤就流產。唐觀還是很自責,他說如果他多在家陪我,我就不會摔跤了。婆婆溫零如也很自責,她說她知道我要強,不喜歡被人照顧,她不應該太慣著我,唐觀出差了,她應該去陪我。連我的師傅柳老太太都自責不應該讓我上班,應該讓我老老實實在家保胎。那些有先兆流產的人,在家躺幾個月都把胎兒保住了。我的難過和自責,根本說不出口,只能埋藏在心里。

流產之后兩年,我沒再懷孕,我和唐觀去做了一系列檢查,包括基因篩查,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我們很健康,我們的情感狀態依然如婚姻之初那么濃烈,但我就是沒有再懷孕。

我知道公公婆婆很著急,但他們從來不在我面前表現出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婆婆溫零如盡量避免說起別人家的孩子和親戚中有人懷孕的事情。親戚聚會的時候,要是有人問我孩子的事情,婆婆溫零如馬上就把話題岔開了。他們對我非常體貼。

我結婚四年沒有孩子,讓秦美嬌一家人終于不再恨我了。秦美嬌很慶幸我沒有嫁給她的弟弟。他弟弟跟一個幼兒園老師結了婚,女兒已經兩歲了,他們準備再生一個。秦美嬌在醫院看見我,逮到我就要跟我聊半天,唯一的話題是安慰我。她說,易醫生,有沒有孩子是天意。我和老程,我們領養了程好好,一家三口過得不比誰差。秦美嬌還跟以前一樣討人嫌,我卻沒有以前那么討厭她了。

我怎么會懷不上孩子呢?我和唐觀的身體都沒有問題,以我跟唐觀的感情濃度,應該很容易懷孕才對。

我的師傅柳老太太說我情緒過于緊張,工作壓力過大。這兩點,正在成為影響都市女性懷孕的重要因素。

柳老太太家的老范身體康復得相當好,重返了工作崗位。柳老太太也成功地把我們的心理門診擴大為身心健康門診。我們的身心健康門診不僅對外接待病人,還利用我們的學科優勢在醫院開展“巴林特小組活動”,為本院醫護人員的心理健康保駕護航。我們醫院的身心健康門診有了不錯的名氣。我被師傅推薦去參加了一個德國的身心醫學培訓體系,每年都要跟國內的優秀同行一起去德國學習一段時間。我肩上的工作擔子確實比以前重了很多,但是工作帶給我的不是壓力,是快樂。我很享受跟優秀同行的交流,也很享受療愈別人的過程。

柳老太太有一點說得對,我的確過于緊張了。我太渴望跟唐觀生一個孩子了。潛意識里,我希望在孩子的身上補償我童年的缺失。我要做一個好媽媽,我要讓我們的孩子在健康正常愛意融融的家庭快樂地成長。也許更深的潛意識里,深潛著我對自己做好一個母親的不自信和擔憂。會不會是這份沒有浮出意識層面的不自信和擔憂,阻擋了我成為母親?

婆婆溫零如突然開始吃素,她沒跟公公唐知春商量就把冰箱里存著的羊肉牛肉豬肉和魚肉通通搬到了我家的冰箱里。

婆婆家的餐桌上一下子斷了葷腥,反應最激烈的自然是公公唐知春。他一日三餐離不了肉,不讓他吃肉,無異于要了他的命。

那天早晨,公公唐知春去小區東北角的花園吊完嗓子回來,發現早餐變成了五豆豆漿糊糊配面包切片,唐知春吃了,胃里依然空落落的,但他忍了沒說什么。

公公唐知春的早餐多少年都沒有變過,一大碗紅湯臊子面或者一大碗清湯鮮肉餛飩。做起來倒也簡單,臊子預先炒好放在冰箱里,餛飩也是預先包好凍起來,早起只需要洗一把應季的綠葉菜,煮面之前把綠葉菜燙熟了放到碗里。

做了一輩子財務工作的婆婆溫零如干家務活很有條理,對時間的安排恰到好處。她不一定懂得什么是并行工程,但她對并行工程的原理使用自如,鍋里燒水的同時把菜洗了,水開了煮面的同時往碗里加調料,花椒油、辣椒油、醬油、醋、花生碎、香蔥粒、香菜、一大勺臊子。完成這波操作,面也煮好了,把煮好的面撈起來放進碗里就好了。只要十來分鐘,一大碗熱氣騰騰活色生香的臊子面就能上桌了。

公公唐知春告訴我,一碗面里不管加了多少調料,都不能替代那一大勺臊子,臊子是一碗臊子面的靈魂。

公公唐知春對日常生活進行發言的時候,總會摻雜一些哲學感悟。他很喜歡這種表達方式,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有文化有思想的人。

既然把臊子提升到了靈魂的高度,當然不能隨隨便便對待這一勺臊子。公公唐知春從來不買外面的肉餡來做臊子。他說,外面賣的肉餡,誰知道是用什么亂七八糟的肉絞出來的,根本不能吃。唐知春對怕麻煩胡亂對付著吃飯的人非??床黄?,吃都怕麻煩,那還活著干嗎?

公公唐知春不怕麻煩,他做臊子,一定要買肥瘦相宜的豬肉自己剁,純瘦肉不行,炒出來發柴。公公唐知春說,紅花還要綠葉襯呢,什么東西過于純粹不見得是好事。經過摸索,公公唐知春掌握了肥瘦的比例訣竅,肥瘦的比例三比七最好,三分肥七分瘦是一個最完美的比例。

公公唐知春和婆婆溫零如在家務活上有大致的分工,用唐觀的話說,爸爸承擔的是重型體力技術活,媽媽承擔的是輕型體力技術活。

剁肉是唐知春承擔的重型體力技術活,費力氣,技術含量還不低,肉末不能太碎,太碎了沒有嚼頭,肉末的顆粒大小要剛剛好。

唐觀受不了剁肉的聲音,多次建議唐知春用絞肉機,唐知春從來不用。他說絞肉機絞出來的是肉泥,沒有顆粒,不好吃。唐觀沒有這么細膩的感覺,一勺臊子而已,顆粒粗一點細一點有什么關系?他無法理解唐知春對剁肉的執著,為了剁肉,唐知春每年要專程去曾經下鄉的林場找回來兩個橡木墩當菜板。用橡木墩剁肉的好處,唐知春說起來頭頭是道。

我總覺得剁肉對公公唐知春來說是一種修行,心里淤積了不良情緒的時候,手握一把鋒利的刀,可以對菜板上的肉縱橫殺伐,橫五刀,豎五刀,手起刀落,差不多模擬出快意恩仇的江湖豪情,一塊肉剁好,心里的不良情緒也無影無蹤了。當然,也許我對公公唐知春的行為過度解讀了。這是心理醫生容易犯的毛病。

公公唐知春剁肉的技術稱得起爐火純青,肉粒大小均勻,顆顆飽滿。剁好肉,清理了菜板,燙洗了菜刀,剩下的活就交給溫零如了。熱鍋放油,加姜蔥蒜和剁碎的郫縣豆瓣醬爆香,放肉末,放適量的糖、醋、生抽和老抽,炒到肉末變色,加碎米芽菜一起炒好起鍋。婆婆溫零如在廚房里是一把好手,唐知春剁的肉末,經過她的手,變成了色香誘人的臊子。

公公是容易滿足的人,早晨一碗臊子面,他吃出的是幸福味道。他給我描述過吃臊子面的幸福感覺,先揀幾粒肉末放進嘴里,肥肉?;埘r香,瘦肉粒麻辣勁道,舌尖上的味蕾綻放如花,再挑起一筷子面條送進嘴里,慢慢嚼,肉的滋味跟面的滋味攪到一起,有一種纏纏綿綿的滋味,味道的層次漸漸展開,鋪滿了口腔。食物的味道,像是身體的動員令,懈怠昏睡的身體被喚醒了。吃過一碗臊子面,一整天都精神頭足足的。

公公婆婆對生活的熱愛,就像他們精心制作的臊子面,散發出濃郁熱烈的感人氣息。

吃幾天臊子面,換一頓清湯餛飩調劑一下。餛飩是自己包的,餛飩的肉餡要比臊子的肉餡剁得更碎。婆婆家的餛飩絕對餡大皮薄,個個有料。跟吃有關的事情,公公唐知春絕對不會糊弄。

公公唐知春從來不喝粥,不喝牛奶。他的腸胃頑強地拒絕任何清湯寡水的東西。出生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的唐知春,對饑餓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公公唐知春告訴過我餓的感覺,他說,餓起來,胃像一個漏風的洞,最餓的時候,胃就像一個無底深淵,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股一股陰冷堅硬的風,刮著胃的內壁,一陣陣刺痛。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我說,經歷過饑餓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忘記和修復的,各種后遺癥說不定要伴隨一生。公公唐知春說,心理醫生就是不一般,能給人的行為找出內在的動機。

不管是補償心理還是什么別的心理,對公公唐知春來說,沒有比“吃”更幸福的事情,他特別喜歡跟人交流“吃”的話題。但是突然之間,“吃”變成了一個沒有人喜歡交流的孤獨話題。唐知春加入的單位退休群和同學群、知青群都不談吃吃喝喝的話題,這幾個群主要交流兒女成就,曬孫輩萌照,約出國旅行之類,總之就是幸福大比拼。唐知春加入的小區麻將群、合唱群、京劇群的人,也不和唐知春交流吃吃喝喝的事,人家都在群里分享麻將比賽、合唱和京劇表演信息。

公公唐知春很不滿地說,大家都在追求精神生活,好像吃不是精神生活。要我說,吃才是最大的精神生活。

自從他的體檢指標有幾項不正常之后,婆婆溫零如和唐觀也不喜歡跟他談論吃的話題了,他的胃口太旺盛,他們卻叫他控制飲食。唐知春最聽不得控制飲食的話。一聽到控制飲食,他就大發脾氣。唐觀和婆婆溫零如拿他沒辦法,讓我從醫學的專業角度給公公一些勸告。唐觀說,我和我媽說了他不聽,你是醫生,他會聽你的。

因為對唐知春饑餓心理的深刻理解,我從來不勸他減食減肉,我只建議他多喝茶,多運動。我是心理醫生,我對生病有一套自己的解釋。我比較信任身心健康的理論體系。

關系(置身于各種關系中的自己)——沖突——情緒——體內化學分子變化——細胞病變——組織病變——身體疾?。òY狀)——惡性方向——生命終結。

我給他們畫了一張生病路線圖,經過我的講解,他們終于看懂了這張圖所表達的內容。置身于各種復雜關系中的個體生命,因為環境和人際關系的沖突,導致不良情緒的滋生,長期的不良情緒,使人體的內環境發生改變,體內的化學分子產生變化,導致細胞病變,細胞病變的必然結果是組織的病變,組織病變表現出來的癥狀,才讓我們感覺到了身體的疾病。

公公唐知春眼睛發亮,他說,這才是最正確的解釋,疾病跟吃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想吃不吃導致的不良情緒比大魚大肉更致病。該吃還得吃,誰也別攔我。

婆婆溫零如對唐知春說,嘉禾的身心健康理論不一定適合你。你別給自己找借口了。該控制就得控制。

我有些尷尬地說,適當控制一下飲食,也是一種精神建設。畢竟,自律是很重要的精神品質。

我這么說,誰都不吭聲了。關于公公唐知春控制飲食的問題,始終沒有達成一致??刂骑嬍吵闪斯牌胖g的情緒導火索,搞不好就會引起爭吵。

在吃的問題上,婆婆溫零如和公公唐知春的認知曾經是高度同步的。精心制作的臊子面,是公公婆婆家庭生活的和諧配方。婆婆突然吃素,打破了這種平衡。

公公唐知春早上沒吃臊子面,本來腸胃就不滿足,上午去公園唱京劇,拉一上午胡琴回到家,看見餐桌上只有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素炒土豆絲和一盤素炒秋葵。唐知春本來就已經咕咕作響的腸胃立馬一陣絞痛。他看了溫零如一眼,沒有說什么,他不想吵架。

公公唐知春就著一碗米飯把豆腐、土豆絲、秋葵一掃而光,胃里好像還是空的。唐知春洗了碗去午睡,胃里空蕩蕩的,入睡十分困難,好不容易瞇了一會兒,夢見一群人排著隊吃烤全羊,他聞著羊肉的香味,嘴里冒出一股一股的口水,隊伍走得很慢,剛剛排到前面,張嘴沒說出話呢,口水淌到下巴上。唐知春尷尬著,醒了過來,下巴脖子上果然淌了一片口水。唐知春抽紙巾擦掉口水,腸胃又傳來一陣一陣咕咚咕咚的氣過水聲。在所有痛苦的感覺中,饑餓是唐知春最難忍受的,是痛中之痛。

唐知春從床上爬起來,手腳發軟,頭暈心慌,額頭冒冷汗,眼前發黑,令人恐怖的低血糖癥狀來了,家里沒有零食,唐知春從廚房找了一顆冰糖含進嘴里,冰糖是溫零如燒菜用的。溫零如不曉得去了哪里,唐知春含著冰糖坐了一會兒。

冰箱里空蕩蕩的。唐知春氣得踢了一腳冰箱。他感覺虛汗冒得好一點了,趕緊撐著去小區里的物美超市早點供應處買了一個小米面煎餅,加了兩個雞蛋,抹了厚厚的辣醬。付過錢站在超市門口狼吞虎咽地吃了,腸胃終于妥帖了一點,手腳也有了力氣。吃過煎餅,嘴里留下一股怪怪的味道。唐知春回到家里刷了牙,喝了幾口茶,又換了一身內衣,內衣被汗水浸濕了穿著難受。下午本來要去會所的老年活動室排練合唱,經過這一番折騰,唐知春敗了興致,不去了,在合唱群里說了一聲,折回床上躺一會兒,居然睡著了。

唐知春起來的時候看見溫零如在廚房里做晚飯了。晚餐是紅薯小米粥配玉米面窩窩頭,一小碟子咸菜絲。唐知春的胃里又是一陣絞痛,他終于忍不住了,他說,怎么就吃這個?冰箱里沒肉了,你下午沒買肉?溫零如笑了笑,說,我告訴過你,我決定吃素了。冰箱的肉我拿到唐觀他們家里去了。

唐知春說,我以為你開玩笑的。你當真?

溫零如說,我沒開玩笑。

唐知春說,為什么要吃素?我不吃素。

溫零如說,吃素好。吃素就不殺生了。你的痛風和高血脂就是吃肉太多的結果。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該吃素了。

唐知春聽得惱火,說,假模假式不殺生,不知道殺了多少生了。才吃飽了幾頓飯就要吃素了。我不吃素,我必須吃肉。我見不得粥,一看見粥我的胃就絞痛。嘉禾都說了,愛吃肉是對饑餓記憶的補償機制。

溫零如不再說話,她慢悠悠地把粥盛進白瓷小碗里。

唐知春本來想摔門的,但忍住了。他輕輕關上房門,到我和唐觀家里蹭晚飯。他在客廳里跟唐觀控訴溫零如。他說,不知道哪里刮起的素食風,你媽以前不喜歡跟風的,這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他的火氣很大。我趕緊把炸好凍在冰箱里的肉丸拿出來,煮了一份粉絲白菜湯。

晚飯上桌,公公唐知春咬了一口肉丸,皺了一天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了。

吃過飯,公公唐知春搶著去洗碗。

唐觀看了一眼廚房,說,看我爸這架勢,以后要天天到咱家蹭飯了。

我說,那就多加一副碗筷,每個菜加大一點分量。

唐觀說,你不介意?

我說,為什么要介意?倒是你不應該偷懶。

唐觀說,今天偷一下懶,明天我照常洗碗。

為婆婆吃素帶來的問題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唐觀一顆心放到了該放的位置。我也沒覺得婆婆溫零如吃素有什么問題,我們醫院的劉醫生也開始吃素了,吃素的人似乎越來越多。

我們哪里知道,婆婆溫零如吃素,是一系列變故的開端。

婆婆溫零如吃素的第二周,往家里請了一尊佛像,把原先打麻將的小房間收拾成了佛堂,麻將桌椅讓收廢品的抬走了,房間完全清空,擺上了佛龕,地上擺了一只蒲團。

打麻將的小屋是唐觀結婚前的房間,唐知春怕溫零如退休后不適應,專門給她布置出來打麻將的。唐知春對我和唐觀說,你們的媽媽一輩子在單位做會計,沒什么業余愛好,我怕她退了下來不適應。我們單位那些退休的人,有好幾個都得了退休綜合征。

唐觀送了一臺自動麻將桌。婆婆溫零如并不喜歡打麻將,她喜歡安靜,養花草。那間麻將室,倒是成了公公唐知春呼朋喚友的好地方。

公公唐知春對撤掉他的麻將室十分不滿,他表達不滿的方式是將自己的床搬了出來,放在他擱博古架的屋子里。兩個人就這樣變成了分居狀態。

婆婆溫零如每天差不多有半天的時間在里面供佛,焚香,打坐。梵樂下載到手機里,帶了耳機一個人聽。檀香的味道關不住,所有房間都飄蕩著一股檀香的味道。

公公唐知春到我們家里吃晚飯,有時候跟唐觀喝一杯,喝了酒,他的話就多起來,他對我和唐觀抱怨說,我現在每天醒來都覺得自己睡在廟里。我不喜歡那一股子廟里的味道。

唐觀說,我媽不像你,又能拉胡琴又能跳舞又喜歡唱歌,我媽沒有文藝細胞,也不好熱鬧,不跳廣場舞,只好信佛。老爸你要多理解我媽。

唐知春說,理解,理解。我對她一百個理解。我這不是跟你們這兒說說,把不良情緒排遣出去嘛。我在家忍著,再不跟你們說說,還不得憋出病來啊。公公唐知春的樣子看著可憐巴巴的。

我去德國參加身心醫學培訓的那段時間,公公唐知春沒地方蹭飯,他開始在家里自己做飯。唐知春用過的鍋碗,溫零如要反復沖洗,還要燒開水燙。唐知春一怒之下另外買了一套鍋碗瓢盆,跟婆婆吃素的用具完全分開。他們兩個分不同的時間段在廚房里做飯。

公公唐知春再也無法理解溫零如了,他的好脾氣蕩然無存,他開始找碴跟婆婆溫零如吵架,做飯的時候把鍋碗瓢盆弄得叮當作響,做完飯把廚房弄得沒地方下腳,吃飯和睡覺都要聽京劇,收音機開最大音量,自己的襪子鞋子到處亂扔。這些事擱在以前,都能把婆婆溫零如氣得跳起來。但是婆婆吃素打坐念經,仿佛入定了,對唐知春的各種挑釁行為視而不見,無知無覺。

公公唐知春跟我和唐觀抱怨說,好好的一個人,除了打坐念經,什么都不關心了。那個家已經不能待了,只要待在家里,我就滿肚子怒火亂竄。我真擔心哪一天控制不住火氣,做出點什么事來。我現在除了睡覺,都不想待在家里了。

婆婆溫零如吃素信佛不過短短的兩個月,公公唐知春起碼老了五歲,雙頰塌陷,皺紋橫生。

公公和婆婆之間發生的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小事上的摩擦和矛盾背后,暗示了他們的婚姻之船駛入了暗礁密布的地段,搞不好會觸礁沉船。

唐觀被父母的關系搞得很焦慮。他無法理解,兩個恩恩愛愛幾十年的人,怎么會突然變得這么隔閡?他皺著眉頭,說,嘉禾,你能想得通嗎?

我也想不通。我把婆婆溫零如的變化講給我的師傅聽,柳老太太沉吟良久,說,她吃素之前遇到什么事了嗎?

我不知道。我告訴柳老太太,溫零如跟我變成婆媳之后,不再跟我訴說身體的不適,不再跟我探討導致她心情焦慮的各種因素,哪怕我主動問起她的身體和心情,她也只是云淡風輕地一笑。婆媳關系,開啟了我們成為親人的路徑,卻關閉了溫零如和我之間作為病人和醫生的通道。我現在對溫零如的了解,遠遠不如以前多。

柳老太太說,你婆婆的情況要重視,她的日常行為改變只是表象,隱藏在其中的精神危機和心理變動才是關鍵。你婆婆這個年齡發生老年抑郁癥的人數這些年一直呈現上升趨勢。我們的門診病人里,五十多歲六十多歲的女性比例也在增加。你不能掉以輕心。你帶你婆婆到科里,我跟她聊聊。

我和唐觀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沒有說服婆婆去看病。不管我和唐觀怎么勸,婆婆就一句話,我沒病,我不需要看病。她的臉上不喜不悲,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吃素信佛有什么問題?吃素信佛讓我很安心。病都是欲望太多造成的,你們該說服你們的爸爸吃素信佛,而不是讓我去看病。她的聲音節奏緩慢,像她每天聽的梵音。

吃素信佛,是婆婆溫零如在她的世界跟我們的世界之間豎起的玻璃幕墻。如何在玻璃幕墻上打開一道門,讓兩個世界可以彼此相通?我和唐觀的想法完全不同。我站在心理醫生的立場,堅持讓婆婆去看病。一個人的行為突然發生劇烈改變,一定有某種內在的危機。唐觀和他的父親卻在我家密謀搞一個活動,慶祝他們的紅寶石婚。

唐觀在電腦上設計慶典活動的細節,忙到半夜。唐觀把設計好的活動展示給我看,囑咐我為慶典活動保密,不能提前透露給任何人。唐觀說,我父母的婚姻需要一場慶典,他們平靜的日子過得太久了,都忘記曾經有多么相愛了。唐觀目光炯炯地說,我媽媽需要一個驚喜。

盡管我對驚喜制造充滿本能的警惕,但我沒有吭聲。

也許唐觀是對的,籌備慶典活動的這段時間,公公唐知春的情緒明顯好轉了。

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表現溫零如和唐知春幸福生活的短片。短片是“暖時光”團隊用唐知春提供的照片剪輯的。黑白照片上的唐知春和溫零如,有著年輕人特有的純凈熱烈。溫零如白襯衣黑裙子,齊眉的劉海下面,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信任,看著又干凈又單純。黑白照片上的唐知春一張光潔的臉,眼睛里的熱情充滿感染力。后期的彩色照片,被“暖時光”團隊剪出了一種好萊塢大片的感覺。公公唐知春剁肉餡和婆婆溫零如做臊子面的場面,仿佛從屏幕上蒸騰出熱烈歡快的生活氣息。

唐觀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客人們進了飯店,看到懸掛在舞臺上方的心形橫幅,才知道活動的主題是慶祝溫零如和唐知春的紅寶石婚。

婆婆溫零如是最后一個走進飯店的,她踏上紅毯的時候,舞臺屏幕上正在播放她和唐知春幸福生活的短片,撲面而來的畫面仿佛一梭子子彈擊中了她,讓她站立不穩。我趕緊扶住了她。她身體僵硬,步子邁得非常猶豫。她的樣子讓我有些擔心。

唐觀親自擔任主持人,他的主持堪稱完美,熱愛儀式感的唐觀,用足了心思,不管是“暖時光”團隊前期制作的短片,還是唐觀用樸素的方式講述的溫馨家庭故事,又或是中間穿插的詩歌朗誦和京劇聯唱所選的詩歌和京劇唱詞,都完成了把父母婚姻詩化的意圖。儀式的高潮部分是唐知春給溫零如獻上九十九朵玫瑰,婆婆溫零如懷抱玫瑰,臉色緋紅,眼神羞怯。唐知春對溫零如的深情告白,贏得了陣陣掌聲。坐在下面的女客人大多淚光閃閃。

我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我們全家合影的時候,我站在溫零如身邊,悄聲說,祝福媽媽,您幸福的樣子真美。

全家合影之后,唐知春和溫零如站在那兒充當幸福風景,各路人馬紛紛跟他們合影沾福氣?!芭瘯r光”團隊的攝影師忙得不亦樂乎。

拍照合影結束,儀式進入了后半段,吃飯喝酒。

客人很多,家里的所有親戚、跟唐知春一起唱京劇的朋友、唐觀的朋友和公司管理層的同事。我邀請的客人只有一桌:朱赫和顧微微一家、我的師傅柳老太太和老范、幾個一起參加德國身心醫學培訓的同行,還有夏宇航,他考到北京來上大學,已經讀到大三了。唐觀特意到我們這桌跟我的客人打了招呼,他讓我不用操心其他,陪好我師傅。唐觀不知道,我師傅柳老太太是我特意請來觀察我婆婆溫零如的。

大家紛紛去跟唐觀的父母敬酒,表達他們的祝福和羨慕。婆婆溫零如吃素信佛不喝酒,唐觀特意讓酒店準備了幾樣素菜和茶水。唐觀擔心父親喝多,囑咐唐知春不要喝醉了。

我們都沒想到,喝醉的人會是溫零如。溫零如根本沒喝唐觀給她準備的茶水,有人敬酒她就給自己倒一杯,敬酒的人喝一杯她也喝一杯,她像個貪杯的酒鬼,來者不拒,等到我們發現不對勁兒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她喝了多少杯了。

溫零如跌跌撞撞地在酒桌間穿行,她突然看見唐知春正在跟一個容貌姣好,看上去只有四十幾歲的女人碰杯,兩個人舉著杯,一直在說話,那桌人都是平時跟唐知春一起唱京劇的朋友。溫零如突然沖過去,劈手打掉了他們的酒杯,亂哄哄的飯廳瞬間靜止。女人的臉一下子煞白。唐知春像泥塑一樣愣住了。

唐知春,你太不要臉了。今天這樣的場合你還把她叫來了。溫零如的聲音像一顆炸彈爆炸在餐廳里,炸起一片煙塵。我和唐觀從不同的方向撲過去拉住溫零如,唐觀帶著哭腔說,媽媽,你在干什么?我說,媽媽,我們回家去,你喝多了。溫零如一下子甩掉了我們,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她邁著大步往舞臺跑去,她的腳步踉踉蹌蹌,但速度很快。她到了舞臺上,站在剛才手捧玫瑰照相的地方,她的身體站得很直。她環顧一圈,咯咯地笑了幾聲,說,誰說我喝多了?我沒醉。

我和唐觀剛剛跑到離舞臺最近的那張酒桌邊,溫零如用手指著我們,她手里居然拿著一個紅酒瓶,她厲聲說,站在那兒別動。別過來!我沒醉。溫零如揮舞著手里的酒瓶,我和唐觀不得不停住了腳步。

溫零如咯咯地笑了幾聲,說,謝謝大家,感謝你們的光臨。感謝你們給我登臺表演的機會。謝謝。她像一個歌星,夸張地鞠躬致謝之后再次站得筆直,她用手里的紅酒瓶指著唐知春那桌唱京劇的朋友,說,唐知春,你就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唱京劇就是你的幌子。你跟那個女人的事,我本來打算忍了。我老了,你還沒老,女人老得快,我也不說什么。但她今天不該來。

我用眼睛尋找著公公唐知春,我沒有看到他。我不知道他躲在哪個角落。

婆婆溫零如又發出了一陣少女般清脆的笑聲,笑聲停了一秒鐘,她又說,唐知春,你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我懷孕的時候,你已經背叛過我一次了。我忍了,為了孩子,我忍了。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我也找過一個,跟他好了一個月。唐知春,我不騙你,有了這一個月,我才原諒了你,跟你過到了現在。她揮舞著手里的紅酒瓶,像念舞臺劇旁白那樣說,唐觀,你記住了,背叛是婚姻的死敵。你千萬不要背叛易嘉禾。她是個好姑娘。我們都是好姑娘。好姑娘。

婆婆溫零如像電影的慢鏡頭那樣躺倒在舞臺上,嘴里還喃喃地說著好姑娘,我們都是好姑娘。

那個瘋子,她為什么要那么干?

唐觀,你冷靜點,她是你媽,不是瘋子。

她就是瘋子。她毀了我爸。毀了我們的生活。

想想你媽的感受,在自己的紅寶石婚紀念活動上,居然看到了你爸的“現任女朋友”。換誰也受不了。

她喝多了,她胡說八道。我爸跟那個阿姨就是一起唱京劇。我不相信我爸會出軌。我爸對她多好啊,誰不知道我爸一輩子愛她。

你爸在她懷孕生孩子的時候出軌。你媽心里有陰影。

她為什么不打掉孩子離婚?她完全可以打掉孩子離婚。

傻瓜,那個孩子是你。她是為了你。

我寧可她打掉孩子離婚。我寧可沒有我。她有什么資格指責我爸,她報復過我爸了。

唐觀,別孩子氣了。你媽不過是某一個時刻心理崩盤了。她也不想那樣,但她撐不住了。我們每個人都有撐不住的時候。我們要給他們一點時間。

她心理有毛病。好端端的突然吃素念佛。她早就有問題了。你是心理醫生,你為什么沒看出她心理有問題?你每天幫別人解決心理問題,你為什么不幫她?你明明知道她喝醉了,你為什么不攔著她?你成心讓她出丑,讓我們一家人出丑。你小時候不幸福,你就看不得別人幸福。尤其看不得我的父母幸?!?/p>

唐觀眼里冒著火苗,他像毒蜘蛛一樣嘴里不停地吐出劇毒的絲,這些有毒的絲在我的臉上結網,要把我罩起來。我悄悄撕掉有毒的絲網,不讓唐觀察覺到。

你為什么不吭聲?不跟我吵?你又戴上你那副該死的面具了吧?來啊,跟我吵一架,跟我打一架。我厭惡死了你這種裝腔作勢的樣子,你就不能真實一點?該死的面具。你為什么要帶一副該死的面具?你們女人全都帶著一副該死的面具。你們是天生的騙子。騙子。

紅寶石婚紀念活動上的一幕,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把唐觀賴以為生的那個情感世界震塌了。

婆婆當天就去了近郊的一座廟里,她一直住在廟里,一腳跨出了塵世。我去廟里找過她,她不見我。公公唐知春病了半個月,每天躺在醫院的床上兩眼發直,不跟任何人說話,從醫院出來沒兩天,唐知春就到曾經下鄉的林場去了,他給我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了我,沒有跟唐觀說。公公婆婆的婚姻陷入了一個僵局,一個誰也破解不了的僵局。

唐觀每天硬著頭皮去上班,父母的情感變故,讓他懷疑到底有沒有幸福這回事,“暖時光”制作了那么多唯美暖心的照片,真的是幸福的證據嗎?如果幸福不過是個假象,“暖時光”還有什么意義?曾經帶給他美好感受的“暖時光”,也讓他無法忍受了。

唐觀的痛苦讓家里的空氣都變得黏稠了。他狂怒的時候,我默默地看著他,我跟他四目相對,我必須注意自己眼睛里的情緒,不能同情,不能生氣,不能委屈。我像心理醫生面對狂躁的病人一樣,平靜地聽唐觀用以前從來沒有對我使用過的惡毒字眼指責我。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個幸福家庭長大的大男孩,正在面臨人生最大的危機,他無法面對父母情感的真相。他是蜜罐里泡大的好孩子,他幸福的時候有多美好,不幸的時候就有多脆弱。

我跟他比耐心,直到他狂暴的情緒平息下來,伏在我的膝蓋上嗚嗚地哭,邊哭邊說,嘉禾對不起。

我知道唐觀的心上扎了一根刺拔不出來,他疼。我愛他,但我無法分擔他的疼。就像他愛我之初,也無法深入我的孤獨。

流產、不孕、公公婆婆的情感變故,被公公婆婆情感變故擊垮的丈夫……結婚之前,我以為我跟唐觀已經歷盡滄桑。結婚四年我才知道,結婚之前的滄桑就是一顆略帶苦味的糖果。

唐觀垮了。

我的師傅柳老太太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盯著我的眼睛說,易嘉禾,你還撐得住嗎?我說,師傅放心吧。我撐得住。

是的,我撐得住。我不像唐觀那樣是在蜜罐里泡大的。那些成長中不幸的經歷,把我鍛造得堅強了。我比唐觀抗擊打。

我必須幫助唐觀盡快地站起來,只有他站起來了,我們才能一起去幫助他的父母。我相信唐觀一定能夠走出來,也許需要的時間會長一點。我告訴自己耐心一點,再耐心一點。即使唐觀拔不出扎在心里的尖刺,尖刺周圍的傷口也會慢慢修復。

唐觀厭倦了沒完沒了的指責、發泄、后悔、自責。紅寶石婚紀念活動之后,我跟唐觀的生活就在這個怪圈里打轉,我們的情感空間里彌漫著太多的毒素。每一次自責之后的清醒時刻,唐觀都說他不能再這樣了。但是,跟我在一起,他還是忍不住要指責抱怨,忍不住像毒蜘蛛一樣口吐毒絲網。盡管我一再告訴自己要忍耐,可我的耐心逐漸逼近臨界點。聽唐觀抱怨,我要緊緊咬著嘴唇才能堅持。在我終于咬破了嘴唇的那個瞬間,唐觀的抱怨戛然而止。他開始躲避跟我相見,他不停地出差,不出差的時候他也不回家,他去他父母的房子里睡覺。他給我發短信說,嘉禾,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暫時是多久?我們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起床就收到我媽的微信紅包,恐怕我就要忘記我的生日了。我媽用微信給我發了520塊錢的紅包。她說,嘉禾,生日快樂。不管發生了什么,你要相信唐觀,你要跟他共渡難關。我拿著手機伏在枕頭上大哭,我的眼淚打濕了枕頭。我太需要哭一場了??尥曛?,我洗了臉,用冷水敷了敷眼睛,從鏡子里看不出哭過了我才打開微信跟我媽視頻聊了一會兒。自從有了微信視頻,每個周末我都會跟我媽視頻聊一會兒。我媽讓我看看奶奶,我奶奶臉色紅潤,眼神清澈,她抱著毛絨玩具,對著手機茫然地看一會兒咧嘴笑了,她說,姐姐。媽,姐姐。我奶奶的阿爾茨海默癥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飛速發展。她的狀況跟我爸去世的時候差不多,她就像一個停止生長的幼兒,停留在兩三歲的狀態。我媽看上去老了很多。

幸好有我哥和我嫂子馬蓓蓓,他們自主擇業后,一直在云南幫著我媽照顧奶奶。我媽和我奶奶沒什么需要我操心的,現在反過來,我成了她們操心的對象。

手機的信息提示音響起來我就急忙打開,我收到了我哥和我嫂子的生日祝福,我哥和我嫂子給我發了5120元大紅包,寓意“我要愛你”。中午快遞送來鮮花,我以為是唐觀送的,打開卡片看見夏宇航的簽名??ㄆ蠈懼汗霉糜肋h如花似玉。

我把鮮花放在餐桌上,順勢坐在餐桌邊唐觀平時坐的座位上,抬頭看見朱赫送我的油畫《陶枝老師的書房》,我對著少女時代表情僵硬的我笑了一下。心里滾過一陣熱浪。

易嘉禾,你要挺住啊。

我給唐觀打電話,他關機了。之前,唐觀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生日。我沮喪地坐在那里,手腳發軟。一個我不愿正視的事實就像落潮之后裸露的礁石,觸目驚心地聳立在我眼前:唐觀父母的婚姻僵局,正在拖垮我和唐觀的婚姻。

不良情緒就像有毒的霧霾,在我的身體里亂竄。坐了幾分鐘,我努力站起來,我不能被不良情緒打敗。我找出塑料手套戴上,開始打掃衛生。我在盆子里放上洗潔精,兌水,沾濕廚房抹布,擦一遍,再用干凈抹布擦一遍,再用新的干抹布擦一遍,我把廚房的灶臺擦得一塵不染。我沉浸在打掃衛生的細枝末節中,漸漸忘記了生日,忘記了唐觀。

打掃完廚房,我換下打掃廚房用的紅手套,換上打掃衛生間用的黃手套,開始打掃衛生間,我把84消毒液噴在洗臉池和馬桶的瓷面上,用刷子細細刷過,沖水。瓷面恢復了潔白細膩的本來面目。洗手池上方的鏡子也臟了。衛生間是唐觀承包的家務,他已經很久不打掃了。我把洗手液涂在鏡子上,用報紙奮力擦一遍,再用濕毛巾擦一遍,最后用白色的干毛巾擦一遍。鏡子光潔如新。鏡子里,我的臉被汗水浸透了,油汪汪的,濕頭發貼著額頭,曾經閃耀在我皮膚里的幸福光芒黯淡了。

打掃完衛生,洗了澡,已經下午六點了,沒有唐觀的消息,我又打了一次唐觀的電話,還是關機。我決定一個人出去吃飯。不管怎樣,我得把這一天過完。我吃了一碗面。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陣,回到家里還不到九點。今天似乎很漫長。我在電腦上搜了一部電影,心不在焉地看著。

電影看到一半,唐觀回來了,他一陣風似的把我卷出家門,塞進車里。他把車開到郊外的一個度假酒店,停好車,拉著我進了酒店直接上樓,當他推開三三○號房間的門,我看見一屋子的玫瑰。三月三十日,我的生日。唐觀說,嘉禾,生日快樂。飛機晚點,我差點趕不上你的生日?,F在十一點半,我們還有半個小時慶祝。

一瞬間,淚水淹沒了我的臉。

那個瘋狂的生日之夜,在一個陌生的酒店房間里,我和唐觀擺脫了他父母的陰影。我們像兩條饑餓的魚,在滿屋子的玫瑰花香里互相尋找,互相追逐,我們以對方的身體為食。我像不知饜足的魚,拼命張開每一個細胞、每一片魚鱗,我要從唐觀那里奪取更多,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能量,更多的海水,更多的愛。一次又一次,我看到深海的底部,一群色彩炫目的魚向我游過來。

我和唐觀生命深處的渴求像滾燙的溫泉,從黑暗的巖石間奔涌出來,在一處光明的地方匯合。

我心里的呼喊聲從嘴里沖了出來,孩子。我們的孩子。

一個月后,我們的孩子以早孕試紙上的兩條醒目紅線宣告了她的到來。我說,破解公公婆婆婚姻僵局的貴人出現了。唐觀輕輕摟著我的肩膀,好像我突然變成了易碎品。

這一次懷孕,我沒有任何孕期反應,胃口健旺,睡眠良好。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廟里,婆婆溫零如還是不見我,我讓人把懷孕的消息傳遞給她,然后就下山回家了。我知道婆婆溫零如不會讓我等太久。

一個星期之后,婆婆溫零如從廟里回來了。我和唐觀正在吃晚飯,聽到敲門聲,唐觀去開門,溫零如提著一個小箱子站在門口,唐觀沒有叫媽也沒有請溫零如進屋,氣氛很令人尷尬。我站起來,大聲招呼婆婆進屋,夸張地表演嘔吐,唐觀手忙腳亂地幫我拿盆子,溫零如手腳麻利地給我拿來濕毛巾,倒了一杯白開水,扶我坐下,用手輕拍我的后背。她一臉關切地問,吐得厲害嗎?是不是聞不得油煙味?你別自己做飯了,明天開始,到我那邊吃飯,想吃什么你告訴我。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熟悉的婆婆又回來了。

唐觀洗碗,我陪著婆婆回他們那邊的家。房間的衛生我提前找人打掃過,房間按照婆婆喜歡的樣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婆婆把小箱子放進臥室,出來招呼我在沙發上坐下。婆婆說,謝謝你嘉禾。婆婆的眼睛干巴巴的,她還是有些不自在。我說,謝謝您媽媽。您回來我心里就踏實了。

空氣里飄浮著淡淡的檀香味道。我們默默地坐著。過了很久,婆婆溫零如說,一直吐得很厲害嗎?我笑著說,剛才的嘔吐是我裝的,這次懷孕什么反應都沒有。婆婆說,還真把我給騙了。明天想吃什么?我說,吃什么都行,我胃口好得出奇。婆婆溫零如說,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我說,我留下來陪您吧?婆婆說,你趕緊回去吧。我借著上洗手間又在婆婆家延宕了幾分鐘,聽到有人敲門我才從洗手間出來,果然是唐觀。他說,我不來接你你還不回去了?他把一袋水果放在茶幾上,說,媽,我給您買了些水果。溫零如干巴巴的眼睛涌起一層霧。我挽著唐觀的胳膊,說,媽媽,我們回去了,明天給我們做好吃的哦。

婆婆溫零如自己依然吃素,但她變著花樣給我和唐觀做吃的。我們三個人每天在一起吃晚飯,氣氛慢慢變得自然了。

唐觀把我懷孕的事告訴了公公唐知春,唐知春寄回來一大桶剝了皮的松子和一大包野生蘑菇。我們等了一個月,唐知春沒有回來。唐觀跟我說,他要親自去一趟,把他爸爸接回來。

唐觀去了一個星期,一個人帶著一大包木耳回來了。溫零如用唐觀帶回來的木耳做了木耳胡蘿卜素餡包子和木耳肉餡包子。婆婆溫零如用木耳做的葷素兩樣包子太美味了,我吃了三個肉餡的兩個素餡的。婆婆溫零如回來后,我的體重迅速增加了。

唐觀早就吃不下了,但他一直在吃,他掰著素餡包子,像喂鳥那樣掰碎了往自己嘴里喂。他臉上裝出一副輕松的表情,肩膀卻向上端著,身體的緊繃姿態說明他心情緊張。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還是婆婆溫零如了解唐觀的心思,她終于問起了公公唐知春。溫零如說,你爸在那邊干什么?

婆婆回來后,唐觀和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在家里提到公公的名字,婆婆溫零如打破禁忌說出了公公唐知春的名字,唐觀一直向上端著的肩膀放松下來。

唐觀說,我爸和幾個老頭在一起種木耳,我們今天吃的木耳就是他們種的。他們還種了一些銀耳,我爸讓我帶了一些回來,讓你做銀耳羹吃。我爸說你吃素容易營養不夠,讓你每天燉一碗銀耳羹,吃完他再多寄些回來,他們種的銀耳綠色純天然……

溫零如的眼睛泛起一層水,她打斷唐觀的嘮叨,問,你爸身體怎么樣?唐觀說,我爸爬山走路都比我快,他每天勞動,血脂血糖血壓反而正常了,我爸說人就得勞動,跟土地親近。幾個養木耳的老頭都七十六七了,我爸是最年輕的,壯勞力。婆婆溫零如點點頭,小心地問,他……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唐觀說,我爸說馬上就是采蘑菇的季節了,他采完蘑菇再回來。

公公唐知春隔三岔五地就給我們寄一個包裹回來,木耳、銀耳、蘑菇、山里的野菜野果,都是寄給唐觀的。唐觀拿到包裹,第一時間就送到他媽媽那里。立秋那天,婆婆溫零如收拾了一包唐知春的毛衣和薄羽絨服,讓唐觀給他爸爸寄去。溫零如說,那邊一立秋,早晚就涼了。過了幾天,婆婆買了一盒正山小種紅茶讓唐觀寄給他爸爸,婆婆說,你爸一到秋天就要喝紅茶,他胃寒。

公公婆婆通過唐觀互寄包裹,通過唐觀打聽彼此的情況,通過唐觀轉達關心問候。唐觀充分發揮信息中轉站的功能,對原始信息進行加工處理,他在原始信息上添加成噸的糖和成噸的蜜,把原始信息變成甜言蜜語,再向他爸和他媽傳遞。

唐觀相信這樣做有助于盡快打破父母的情感僵局。他重新變得快樂起來,變回了我熟悉的樣子。

婆婆溫零如讓我別太能干了,要叫唐觀多承擔責任。她像閨密那樣貼心地說,女人懷孕是男人學會承擔責任的最好時機??晌艺也怀鍪裁簇熑巫屘朴^承擔,我懷孕沒反應,孕檢在自己上班的醫院,讓唐觀陪我還不如我自己去方便。

后來還是唐觀給自己找到了事情,他每天翻著《唐詩三百首》和《宋詞三百首》,給孩子起了無數個名字,一沓A4的稿紙寫得滿滿當當,字形字音字義筆畫,反復推敲,沒有一個滿意的。

終于有一天,唐觀神秘地告訴我,他給我們的寶寶起了一個特別有意義的名字,叫蘑菇。

我笑起來。蘑菇?蘑菇也能當名字?

唐觀說,蘑菇是個好名字,男孩女孩通用。

我說,好吧,就叫蘑菇。

唐觀把頭貼在我的小腹上,說,蘑菇,記住了嗎?你的小名叫蘑菇。我是爸爸,我和媽媽非常愛你。我和媽媽期待著跟你見面,期待著跟你見面的還有你的爺爺奶奶,你的爺爺在山里種木耳采蘑菇,等你出生的時候,爺爺就會回來了……

我把手放在唐觀的頭上,什么都沒說。

冬天來了,公公唐知春種木耳的山里已經下雪了,蘑菇早就采完了,公公唐知春沒有回來。

公公婆婆的婚姻解凍比我們預計的要困難。唐觀在他的父母之間傳遞了成噸的甜言蜜語,沒有達到他期待的效果。唐觀的心情很受挫。我安慰唐觀說,也許你爸在等待一個回家的契機。孫女的出生是最合適的契機,這個契機很快就要到來了。

唐觀變得樂觀了一點,他早早地把蘑菇的預產期告訴了唐知春。蘑菇出生的時候,公公唐知春還是沒有回來??陀^原因是大雪切斷了出山的路。

唐觀很失望,但他把情緒控制得很好,努力不讓我察覺。

唐觀把蘑菇出生的消息發在兩個親戚群里,一個是唐觀父親的親戚群,一個是唐觀母親的親戚群。兩個親戚群是唐觀給父母搞紅寶石婚紀念日活動的時候組建的,為了方便發活動照片?;顒由铣隽艘馔鉅顩r,溫零如和唐知春退出了親戚群。唐觀的父母是兩個親戚群的中心,唐觀父親是大哥,下面有三個妹妹;唐觀母親是大姐,下面有三個弟弟。在唐觀父親的親戚群里,他們是大哥大嫂,在唐觀母親的親戚群里,他們是大姐大姐夫。他們退了群,群里變得冷冷清清的。唐觀和我一直在群里。父母的事出來之后,唐觀變得沉默了。除了過節發紅包,基本不說話。在我們那一輩里,唐觀和我也是大哥大嫂。

唐觀把蘑菇出生的消息發在兩個群里,每個群都發了一個大紅包。親戚們搶完紅包紛紛表示要來看蘑菇,唐觀說不用,孩子剛出生,手忙腳亂的,等到滿月酒的時候再請大家一起聚。

蘑菇快滿月的時候,唐觀的“暖時光親子攝影園”出了一點狀況,一個來拍照的家庭帶著七歲的大兒子和三歲的小女兒,小女兒坐在秋千上拍照的時候,大兒子突然沖過來推了秋千一把,小女兒摔到了地上。唐觀和攝影師陪著那家人把孩子送去醫院檢查,所幸除了臉上和胳膊上的皮膚擦傷,沒有傷到其他地方。皮膚擦傷很淺,醫生說不會留下瘢痕。本來以為沒什么問題了,沒想到那家的父母不依不饒,將“暖時光”告上了法庭,提出天價的精神損失賠償費,法院還在調解,各種負面報道就已經出現在媒體上。唐觀忙著組織團隊進行危機公關,組織各個攝影園制定更加完善的安全措施,每天忙到半夜。蘑菇滿月那天,唐觀在公司熬通宵。

唐觀把自己公司遇到的事情簡單說了說,取消了滿月酒,一個勁兒地給親戚們道歉。

沒辦滿月酒,親戚們陸陸續續到家里送了賀禮。親戚們來了,婆婆顯得比平日還忙,她一個勁兒抱歉,嘮嘮叨叨說什么月嫂干滿一個月離開了,合適的保姆還沒找到,嘉禾生孩子年紀大,恢復起來不容易。親戚們待不住,坐幾分鐘就走了。我暗自發笑,婆婆這套逐客令屢試不爽。

唐觀公司的事情終于解決了,蘑菇都兩個月了。唐觀對沒辦滿月酒難以釋懷,他說要辦百日宴,把親戚們都請來。婆婆溫零如不表態,我知道婆婆不想見那些親戚。我也不想辦什么百日宴,我哥和我嫂子還有我媽根本來不了。我奶奶的阿爾茨海默癥的發展倒是沒有預計的快,但她得過一次肺部感染后,身體弱了很多,已經一刻都離不得人,我媽的身體也不如以前了。小蘑菇出生的時候,夏宇航代表我哥和我嫂子來看了我和蘑菇。我媽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讓我照顧好孩子和自己。

我跟唐觀商量不辦百日宴了,我們帶著婆婆去郊區住兩天,看看花。唐觀說看花哪天都可以去,百日宴一定要辦。唐觀打電話告訴公公唐知春要給蘑菇辦百日宴,他在電話里跟他爸商量請哪些親戚,來來回回地商量。我明白過來,唐觀這是在為父親的回歸制造契機。婆婆也明白過來了。

終于,日期決定了,酒店訂好了。唐觀制作了精美的電子請柬發在親戚群里。兩個群都問了同一個問題,你爸回不回來?唐觀的姑姑們問得客氣些,唐觀的舅舅們問得不客氣些。唐觀一律回答,保密。

唐觀也不知道他爸回不回來,他晚上睡覺之前望著天花板眼睛發直,只有看著蘑菇的時候,他臉上的每一個細胞才都是生動的。唐觀是個好父親,回家不管多晚,他都要抱著蘑菇在房子里走一走,蘑菇睡著了他也要小心地抱起來走一走,他的動作很輕柔,他從來沒有把蘑菇弄醒過。他驚訝于蘑菇每一天的變化,他給蘑菇拍照片錄視頻,為蘑菇建立成長檔案。我們的小天使蘑菇,牢牢占據了唐觀的心。但是,我們的小天使蘑菇,并沒有如我們期待的那樣,成為解凍爺爺奶奶冰封情感的和煦春風。

百日宴的前一天,公公唐知春回來了。他敲門的時候,唐觀不在家,我正在給蘑菇換尿不濕,婆婆溫零如嘴里喊著“來了來了”跑著去開門,突然沒了聲音,我抱著蘑菇去客廳,看見婆婆溫零如開了門站在門廳里,公公唐知春站在門外,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我招呼公公進屋,接過他的包裹,公公顫抖著雙手要抱蘑菇,我把蘑菇遞到他手里。婆婆驚叫一聲從公公手里搶過蘑菇,說,坐了一路火車沒洗手你就抱孩子?公公說,我哪能臟兮兮地抱孩子?我洗完澡才過來的。

公公唐知春理了一個小平頭,看起來又黑又瘦,但是臉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凈,衣服是新換的,有好聞的肥皂味。婆婆把公公打量一番,重新把蘑菇交給他。公公唐知春抱著蘑菇親了又親。蘑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突然笑了。公公唐知春說,小蘑菇對我笑了,她知道我是她爺爺。他眼里涌出了淚水。

我假裝沒看見,忙著幫公公泡了一杯茶。

公公唐知春給蘑菇帶回來一大箱子各種各樣的木頭玩具。小車子、小木頭人、小手槍、小動物,造型憨憨笨笨的,木頭打磨得非常光滑,散發出好聞的香味。這些玩具是公公唐知春自己做的。他一件一件拿出來,要教小蘑菇玩。小蘑菇太小,抓不住那些對她來說太大的玩具。但小蘑菇的眼睛亮晶晶的,隨著爺爺手里的玩具轉動。婆婆溫零如安慰公公唐知春說,長大一點就能玩了。這玩具多好,純天然的。公公臉上有了一些滿足的樣子。

我給唐觀發信息告訴他公公回家的事。唐觀提前下班回來,買了一瓶公公喜歡喝的二鍋頭,一家人吃晚飯的時候,婆婆的臉色柔軟了很多。唐觀和公公唐知春喝了一點酒,氣氛不夠熱烈,但維持在一定的溫度,沒有出現我擔心的冷場。吃過飯公公搶著去洗碗,他抓過圍裙系上,把我和唐觀推出了廚房。蘑菇在我們吃飯之前就睡著了,蘑菇一睡覺,公公就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公公洗完碗出來,我們三個假裝在看電視,他站在廚房門口說,沒事我先回去休息。唐觀說,媽媽你和爸爸一起走吧,蘑菇醒了我幫著嘉禾給她洗澡就行了。公公唐知春說,不用管我,我住酒店。婆婆剛剛變柔軟的臉色再次僵住,房間的氣氛陡然降到了冰點。

唐觀愣了一秒,拉開門說,爸爸,我送您。唐觀倒是閃得快,把婆婆溫零如扔給我一個人。幸好蘑菇醒了,我和婆婆像往常那樣配合默契地給蘑菇洗了澡,給她的胳肢窩里撒了一點爽身粉,往她的小臉蛋上抹了一點潤膚油。我抱著香噴噴的蘑菇給她喂奶。婆婆把蘑菇的衣服洗好晾出去,把陽臺上晾干的衣服收進來,一件一件慢慢疊著,她手上的動作舒緩自如,但她不自覺地咬著下嘴唇,暴露出內心的緊張。

我喂飽了蘑菇,把她放到嬰兒床上,她的眼睛骨碌碌轉著,似乎在尋找什么。平時我會跟蘑菇玩一會兒躲貓貓,我躲起來,讓她幾秒鐘看不到我,然后突然出現在嬰兒床邊叫她的名字,我喜歡看她臉上的驚喜和快樂。但是今天我沒有心情跟蘑菇玩,我擔心婆婆溫零如。

婆婆還在一件一件疊衣服,疊完了蘑菇的,疊完了唐觀的,又在疊我的。我幫著婆婆一起把衣服收拾好,給婆婆倒了一杯檸檬水,拉著她坐了下來。我說,媽媽,喝點水。婆婆喝了一口水,下定決心似的,說,嘉禾,對不起。我把事情搞糟了,我讓兒子看不起,讓親戚們笑話。明天百日宴我不去了。等蘑菇大一點,你找到了合適的阿姨帶蘑菇,我還回廟里去。我把婆婆的手抓在我的手里,她的手干巴巴的,缺少水分,缺乏保養。我說,媽媽,我知道您心理壓力很大。我理解您的感受。婆婆說,都忍了那么多年了,再忍忍就過去了,我怎么就沒忍住呢?

我把蘑菇的潤膚油擠了一些放在婆婆的手上,輕輕地幫她抹開。我說,媽媽,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的,你不要在乎別人怎么看你。婆婆說,我根本沒有找過別人,我心里想過,但我沒有。反正現在說什么也沒人相信我了。我說,媽媽,我相信您。您那樣做是一種應激反應。那種時候,您是一個無法處理自己痛苦的人,一個無助的人。您不要太自責了。人人都會有那種無助的時候。

婆婆抽回自己的手,捂住臉,很久,又說,我可能冤枉了老唐,他要是真的做了那些事,怎么會不依不饒,回來都不住家里?老唐對我一直不錯,自從我起了疑心,他越是對我好,我就越覺得他做了虧心事。這是個惡性循環。嘉禾,你對唐觀千萬別起疑心,俗話說疑心生暗鬼。

我說,媽媽,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爸爸需要時間,您得給他一點時間。他回來了,這就是一個好信號。婆婆說,打碎一個東西容易,一秒鐘的事,修補起來就慢了。老唐要是愿意回來,我們慢慢修吧。

我知道不必再說什么了。我去嬰兒床上把蘑菇抱起來,婆婆溫零如逗了一會兒蘑菇就回去了。唐觀回到家,我告訴他媽媽情緒好多了,她會參加明天的百日宴。唐觀臉色很灰暗,他說,我再也不張羅什么聚會了。我光想著給我爸制造回家的契機,我以為只要他回來就萬事大吉。我想問題太過簡單了。

我一手抱著蘑菇,一手摟住了唐觀。我說,我們兩個可不能灰心,我們的蘑菇不讓我們灰心。是不是?小蘑菇,蘑菇看看我,看看唐觀,笑得露出了粉色的牙床。唐觀把頭埋在蘑菇的小脖子里,好半天才抬起來,然后貼在我的臉頰上,說,今天我感覺太糟糕了。

我的感覺也很糟糕,但我不想放大我的感覺。我緊貼著唐觀的臉,說,我們會挺過去的。爸爸和媽媽的關系也會慢慢修復的。

十一

百日宴安排在中午,唐觀家兩個親戚群里的人全都來了,坐了兩桌。這是公公婆婆的結婚紀念活動之后兩家親戚第一次聚到一起。公公的妹妹妹夫和孩子們坐了一桌,婆婆的弟弟弟媳和孩子們坐了另一桌。以前聚會不是這樣坐的,以前聚會為了方便喝酒,都是男人們坐一桌,女人們坐一桌。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而然就坐成了這個樣子,似乎分出了兩個陣營。婆婆拉著我跟她的弟弟們坐一起,唐觀和公公就跟公公的妹妹們坐了一桌。唐觀雖然在笑,但他眼睛里的擔憂像落潮時候凸顯出來的礁石。我在心里祈禱著,但愿別出什么事。

宴會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公公唐知春一直抱著蘑菇,蘑菇在爺爺的懷里,親戚們誰都抱不走,誰抱她都哭。公公除了逗蘑菇不怎么跟別人說話,婆婆也不怎么說話。我和唐觀努力活躍氣氛,但氣氛始終不熱烈。我不敢勸酒,怕有人喝醉。

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唐觀的大姑還是喝多了,她站起來,大聲說,哥,哥,你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你看你變成什么樣子了。大姑端著酒杯走到我們這桌,對我婆婆說,嫂子你真是的,老都老了不好好過日子,把我哥趕到深山老林去,你就一點不心疼?我哥對你咋樣,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她邊說邊抹起了眼淚。唐觀的小姑頓時激動起來,跑到我們那桌,說,嫂子你對我哥太狠了,你把好好的一個家給毀了。我哥多么要面子的一個人,你不該那樣叫他出丑。唐觀的大姑說,嫂子你今天當著大家的面給我哥一個臺階,叫他別走了。你看看我哥,又黑又瘦,木木訥訥的,完全是個老農民的樣子。嫂子,算我求你。大姑說著就要下跪,被趕過來的唐觀一把拉住。

婆婆溫零如變了臉色,嘴唇哆嗦,說不出話。唐觀低聲說,姑姑,求你了,別鬧。大姑甩開唐觀的手,說,怎么是我鬧,你就不心疼你爸?婆婆溫零如的弟弟們坐不住了,大弟弟拍了桌子,說,你們什么意思?誰逼你哥了?你哥自己沒臉跑去山里躲著不回來,怪得著我姐?合著你們唐家人還有臉對我姐興師問罪?我姐懷孕了姐夫在外面瞎搞,老了老了不安分,把女朋友帶到跟我姐的紅寶石婚紀念活動上,你們唐家人還要臉不要?唐觀的二姑摔了一個杯子,吼道,你說誰不要臉,你姐不也在外面亂搞過了?婆婆溫零如的二弟把一個啤酒瓶砸在桌子上,說,欺負我們老溫家沒人了是吧?只許你哥在外面亂來,還不許我姐給自己出出氣?你們還有沒有人性?有沒有人性?我姐要不是顧全大局留下了孩子,看你們唐家……唐觀的大姑掙脫唐觀的手沖過去,推了唐觀的小舅舅一把,說,想打架?還怕你不成?婆婆的三個弟弟和公公的三個妹妹推搡起來,話說得越來越難聽。一直不哭不鬧的蘑菇大哭起來,公公抱著蘑菇自己走了,婆婆臉色蒼白地站在一邊,氣得渾身哆嗦。唐觀的表兄妹堂兄妹把各自的父母拉開,聚會就這樣散了。

公公唐知春當天就坐晚上的火車走了。

婆婆和公公的關系,好不容易向前走了一步,又一下子退回去兩步。

唐觀待在家里,壞心情無處躲藏,女兒時時刻刻需要他的笑臉,他不愿意在女兒面前擺一張臭臉,他不希望把一絲一毫灰暗的心情落在女兒的眼睛里。他只能逃到工作中去。他不停地出差。他逃得越遠,心里的牽掛就越重。他經常在出差的途中打電話問我一個人在家有沒有問題,我說沒問題。實際上問題成堆:我的產假快要休完了,合適的保姆沒找到,婆婆又胃疼躺倒了。

我什么都不跟唐觀說,說也無用。每當我感覺挺不住了,我就抱起我的小蘑菇,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貼著我心跳的位置。這個軟乎乎熱乎乎會咬手指會笑得露出粉紅色牙床的可愛小東西,她就是一個力量輸送器,源源不斷地給我的身體輸送力量。

十二

公公和婆婆的關系進入了一個冰凍期,公公一走了之,婆婆在家里不再提起公公的名字。我和唐觀一籌莫展,無能為力。

唐觀解散了親戚群。唐觀和婆婆溫零如跟親戚之間徹底疏遠了,逢年過節都不再互相拜訪。親戚家有什么事找我,我還像以前那樣,能幫就幫,親戚們的各種聚會,我參加不了,也會代表公公婆婆和唐觀送上禮物。我成了唯一跟親戚們聯系緊密的人。同輩的三個弟弟和三個妹妹把我當免費的心理醫生,戀愛了失戀了找工作報志愿處理人際關系,都要找我這個大嫂。我是一個貼心溫暖的大嫂形象。十年前,我絕對想不到我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我喜歡現在的樣子。

我休產假的時候,柳老太太又招了兩個人,科室擴大了,門診量更大,擔負的任務也更多,除了門診和在各個科室組建開展“巴林特小組活動”之外,還要定期去社區進行心理健康科普講座。休完產假回去上班,我覺得工作量增加了很多。

婆婆身體不如以前,雖然請了保姆,我下班回家還是忙個不停。每天晚上終于躺到床上,骨頭都要散架的感覺。唐觀偶爾在家見到我,總說我臉色不太好,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說沒事,休完產假上班不適應,過一陣就好了。唐觀的臉色也不好,他太忙了。我們都需要休息,但我們都沒有時間休息。

有一天唐觀順路到醫院看我,我在護理部組織“巴林特小組活動”,唐觀跟柳老太太聊了幾句就走了,我搞完活動回去,柳老太太問我唐觀是不是身體出什么狀況了。我說沒有,他就是忙,我們都忙。柳老太太說,唐觀的臉色不好。我說可能是累了吧,他還說我的臉色不好呢。我也是累的。柳老太太嘆口氣,什么都沒說。

再見到唐觀差不多是十天之后了,我想起柳老太太的話,認真地看了看唐觀,我都不記得多久沒有好好看看他了。他瘦了,臉色憔悴。我說,你還說我臉色不好,你臉色也不好……唐觀說,我沒事,出差多,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忙完這一段,休整一下就好了。第二天沒等我起床,唐觀已經去趕早班飛機了。

唐觀說忙完一段就休息,但他永遠在忙,永遠停不下來。

奶奶去世了。我奶奶走得非常安詳,晚上睡下,早上就沒有醒來。我媽發給我奶奶躺在床上的照片,奶奶的樣子像個睡著了的嬰兒,一點也不嚇人。我說我馬上請假訂機票回去,我媽不讓我回去,她說我帶著小蘑菇回去,把小蘑菇折騰病了怎么辦?婆婆打電話讓唐觀去幫著處理后事,唐觀領著攝影團隊在濟州島,根本趕不過去。婆婆給我媽打電話,說她會陪我帶著小蘑菇趕過去。婆婆是個很講究禮節的人,我媽倒沒有那么多講究。我哥和我嫂子也不讓我們回去,他們說夏宇航已經趕回去了,就不要折騰小蘑菇了。

奶奶走了,我媽在那個云南邊地小城再無牽掛。處理完我奶奶的后事,我媽就跟著我哥和我嫂子來了北京。我媽和我哥我嫂子安頓好,只休整了一天我媽就催著要到我家看我。他們到我家那天,保姆剛剛辭工回去了,她的兒子被機器壓斷了胳膊,她要去醫院照顧兒子,頭天半夜接到電話她就把東西收拾好了,我上班之前先把她送去車站趕車。上午預約了三個患者,下午護理部“巴林特小組活動”,我根本不可能請假,唐觀在外地出差,打電話給他他也要下午才趕得回來,我只能把蘑菇交給婆婆一個人。

下午一點半了,婆婆溫零如還沒顧得上吃中午飯。我嫂子進屋接過蘑菇,我哥馬上進廚房給我婆婆做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我哥在部隊練出來的廚藝得到我婆婆的夸贊。吃過飯我婆婆陪我媽聊天喝茶,我哥和我嫂子帶著蘑菇出去買菜。

晚上,唐觀比我早十分鐘到家,我到家的時候,我哥已經做好了一桌子豐盛的晚餐。我長出一口氣,緊繃的肌肉塌陷般放松下來。我媽雖然老了一些,坐在那兒腰板還是挺得很直。

我們剛在餐桌坐好,我嫂子馬蓓蓓清了清嗓子,說,我還是先宣布一件事吧,說完再踏實吃飯。為了解決嘉禾和唐觀的后顧之憂,讓他們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為了解決溫阿姨一個人照顧小蘑菇的不便,我和嘉木買菜的時候商量好了,我們要發揮余熱,一人一個星期到你們家輪班,一起照顧小蘑菇。

婆婆溫零如愣了幾秒鐘才說,這怎么行,你們還有自己的事情。我嫂子馬蓓蓓說,一家人不用客氣,這件事不用討論,就這么定了。我和嘉木干了幾十年護理工作,照顧孩子,那是專業水平。

看著我哥和我嫂子,我心里開了鍋,沸騰的話堵在嗓子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和唐觀對視一眼,我在唐觀的眼里看見一汪亮晶晶的水,我看不見自己的眼睛,但我感覺得到,我眼睛里的水已經漫出來,在我的臉上橫流。

我媽說,你哭啥,當哥哥嫂子的就該有這樣的覺悟。

十三

轉眼蘑菇就三歲了。公公唐知春和婆婆溫零如的婚姻就像擱淺的船只,一動不動地停在原地。婆婆似乎習慣了。

蘑菇三歲生日,夏宇航帶著他的女朋友一起回來吃飯。夏宇航的女朋友竟然是程好好,很多年沒見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程好好激動地撲過來抱住我,她在我耳邊悄聲說,完了完了,我媽一定會拼命反對。我也悄聲說,數學老師再教你一回語文,給你講講先斬后奏的故事……程好好笑起來,說,不行,我必須明媒正娶,我要得到父母的祝福,我要一個盛大的婚禮……她呼出的熱氣撲進我耳朵里,癢癢的。夏宇航蒙頭蒙腦地說,什么情況?我怎么感覺你們早就認識?程好好說,夏宇航,你要是早點告訴我你有這個姑姑,你追我可以省半年時間。夏宇航說,不會吧姑姑,你的影響力這么了不得嗎?程好好說,夏宇航,為了你的姑姑我也要嫁給你,你什么時候向我求婚?夏宇航說,逼婚嗎?我還沒想好呢。程好好大叫,你還敢沒想好!你想好了不一定娶得到我呢,你知不知道我媽跟你姑姑有仇???我媽現在說起你姑姑還恨不得把牙根咬出血來……

飯桌上,程好好把秦美嬌跟我的陳年恩怨端上來,那些曾經石頭一樣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往事,被程好好輕輕松松地做成了一道開胃小菜,夏宇航和程好好樂不可支,小蘑菇不知道他們笑什么,也跟著嘎嘎笑。我媽笑瞇瞇地看著他們,我媽胖了,笑起來一臉慈祥。

我看著程好好,她臉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笑意,她那雙曾經非常標準的橢圓形眼睛變圓了,越長越像秦美嬌。秦美嬌那個亂哄哄的大家庭,簡直像一口燉鍋,把一切痛苦和不幸都燉成了一鍋營養美味,把程好好養成了一個健康的大姑娘。

程好好走的時候跟我說,你把我媽得罪了,搞定我媽的事就交給你。反正我必須嫁給夏宇航。夏宇航美滋滋地說,有你這么逼婚的嗎?我還得考慮考慮呢。程好好擰著夏宇航的耳朵,說,就逼婚了怎么著,你敢不從?她作勢要擰夏宇航的耳朵,夏宇航舉起雙手連聲說,從了從了從了。要出人命了,姑姑你趕緊去負荊請罪。小蘑菇亢奮得圍著他們兩個跑過來跑過去。我笑著說,趕緊走吧,再這么秀下去,小蘑菇就不要睡覺了。兩個人做個鬼臉,抱起蘑菇往空中拋了幾次,放下笑得渾身亂顫的小蘑菇,一眨眼跑得沒影了。

我嫂子滿意地說,這姑娘大方,宇航眼光不錯。

婆婆溫零如說,年輕真好,不知道愁。我說,他們不愁我愁啊。要是秦美嬌不同意怎么辦?婆婆說,我倒不擔心秦美嬌,她能把女兒養這么好,她舍不得叫女兒傷心,程好好心里有數得很。婆婆看著我哥和我嫂子,說,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我倒是擔心嘉木和蓓蓓,你們在部隊待了半輩子,不太懂得老北京人的那些個講究。

我哥和我嫂子趕緊虛心請教,婆婆一一細說。在我婆婆的指點下,我哥和我嫂子擇了吉日備了厚禮去秦美嬌家里提親,兩家人正式見了面。過了一個月,我哥和我嫂子又備了禮物去請求秦美嬌和老程把女兒嫁給夏宇航,秦美嬌和老程爽快地答應了,他們都非常喜歡夏宇航。

夏宇航和程好好的婚禮提上了議事日程。我哥我嫂子跟秦美嬌老程頻頻見面商討婚禮的各種細節,我婆婆和唐觀積極參與,獻計獻策。

在發生了那么多令人傷心的事情之后,終于有一件喜事發生了,大家的快樂可想而知。我們每個人都在夏宇航和程好好的婚禮中投放了自己的心情和希望。

跟程好好的親友團相比,夏宇航的親友團人數太少,我把朱赫、顧微微和朱赫的媽媽都邀請來參加夏宇航和程好好的婚禮,朱赫已經是很有知名度的畫家了,他和顧微微的女兒出生之后,他的媽媽關閉了在縣城的麻將館,來北京幫他們帶孩子。

顧微微的大兒子和秦美嬌弟弟的大女兒同歲,小蘑菇跟秦美嬌弟弟的二兒子同歲,四個孩子被程好好選定為花童,顧微微主動承擔了花童的服裝。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婚禮上,當兩個男孩穿著白襯衣藍色圓點領結西裝背帶褲,兩個女孩穿著粉色紗裙,牽著程好好的拖地婚紗走出來時,立馬收獲了無數掌聲。老程挽著程好好穿過一道又一道玫瑰花門走上臺來,老程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亂,臉刮得干干凈凈,臉上的莊重使他看起來比平日顯得高了不少,老程把程好好鄭重地交到夏宇航手里,坐在我身邊的秦美嬌眼里滾動著淚水,她瞥了我一眼,說,我們家娶不到你,還把女兒嫁到你們家,上輩子欠了你家的。我看了看坐在另外一張桌子上的秦志勇和他的圓臉太太,低聲對秦美嬌說,別得了便宜賣乖,秦志勇要是娶了我,你上哪兒找夏宇航這么個好女婿。秦美嬌流著淚又笑了。

婚禮上的程好好太美了,一個被幸福照亮的新娘太美了??吹匠毯煤媒o我哥我嫂子奉茶,夏宇航給秦美嬌和老程奉茶的時候,我的眼眶濕潤了。我想起了唐觀對儀式感的重視。這個確認成為一家人的儀式,也許真的很重要。

照合影的時候,顧微微的兒子像個小紳士那樣牽著小蘑菇的手,把小蘑菇帶過來交給我。顧微微說,我兒子都會追女孩了。顧微微的兒子嚴肅地說,別瞎說,蘑菇妹妹會生氣的。顧微微和朱赫哈哈大笑。

婚禮儀式結束,酒宴開始之后,程好好換了一身旗袍,跟夏宇航一起到各個酒桌敬酒,她綰著發髻的樣子,又端莊又俏皮。

我突然特別想喝酒,我跟程好好喝了一大杯,跟秦美嬌喝了一大杯,跟秦美嬌的弟弟和弟媳婦喝了一大杯,跟顧微微和朱赫喝了一大杯。我的腦袋飄浮著,身體飄浮著,渾身的細胞像是發面那樣發起來了,我覺得自己可以飛起來。我想我是醉了。

夏宇航和程好好敬完一圈酒,又回到我們桌子上,夏宇航問我,我姑父呢?我怎么沒看見他?我還沒給他敬酒呢。我看了一圈,沒有看見唐觀?;槎Y開始,他一直帶著攝影團隊在拍照,他帶的攝影團隊不是婚慶公司的,是“暖時光”的幾個攝影師,他要給夏宇航和程好好拍一些跟婚慶公司不一樣的照片。我的注意力都在程好好和夏宇航身上,沒怎么注意唐觀和他的攝影團隊,他會去哪兒呢?他的攝影團隊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我拿出手機,給他發信息。等了半天,沒有回復。

我把蘑菇交給婆婆看著,悄悄離開宴會大廳去找唐觀。我在大廳外面的走廊上看見“暖時光”的一個攝影師,他吃好飯正要離開。我問他唐觀去哪兒了。他想了想說,好像上洗手間去了,不過去了很久了,早該出來了。

我讓那個攝影師去洗手間找一找唐觀,他在洗手間找到了唐觀,唐觀坐在馬桶上,臉色灰白。他對攝影師說他暈了過去,不知道暈了多久。那個攝影師扶著唐觀來到走廊上。唐觀臉色白如死灰。他說,沒事,我就是太累了。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頸部的淋巴肉眼可見。我心里咯噔一下,飄浮膨脹的細胞瞬間緊縮成堅硬的東西,醉意全消。我和那個攝影師把他扶到電梯里,他還要推我出去,讓我去宴會大廳。我抓住他說,馬上去醫院。

在酒店門口打了一輛車,我在車里給婆婆溫零如發了一條信息,讓她帶著蘑菇回家,我說科里有一點緊急情況,我必須去處理一下。我喝了酒不能開車,唐觀開車送我過去。

坐在車上,唐觀又暈了過去。

十四

白血病。白血病。白血病。這咒語一樣的三個字,一直在我腦袋里嗡嗡響,像飛機的轟鳴,更像洪水的巨浪。我奮力從洪水的巨浪中抬起腦袋,站在病房外面,扯動臉部的肌肉,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我走進去,病房里灑滿了陽光,唐觀靠在床上,臉色依然灰白。我坐在床邊,問,感覺好些了吧?唐觀把我的手拿起來,放在他的手里。他說,放心吧,我不會死。蘑菇出嫁的時候,我要挽著她走進幸福之門呢,在這之前,我要為蘑菇把關,確保她嫁一個好男孩,再往前,我要送她上學,接她放學……我說,你還得給她輔導功課,送她上課外班,陪她去旅行。唐觀說,對對對,高考的時候我要在外面等她,給她用保溫杯裝冰綠豆湯……

唐觀住院的第二天,婆婆給公公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她說,老唐,兒子都病了,我們兩個還在鬧什么呢?

一天之后,公公來到了醫院,他從機場直接打車到了醫院。他在病房門口,用手把臉上的皮膚和肌肉搓成平靜的狀態。他走進病房,站在病床前,他說,兒子,別怕。他抓起婆婆溫零如的手,緊緊地握住。又說,有我和你媽呢。唐觀說,還有嘉禾,還有蘑菇。我不怕。

唐觀病情確診的第二天,夏宇航和程好好中斷蜜月旅行回來了。我說,你們回來干什么?夏宇航說,我跟好好去做骨髓配型。我說,你們做什么骨髓配型。程好好說,即使配不上,我們也要登記為骨髓庫的捐贈人員。我摟緊了夏宇航和程好好,他們年輕的身體氣息像一股溫熱的暖流。

唐觀病情確定的第三天,唐觀的三個舅舅領著唐觀的三個表妹,唐觀的三個姑姑領著唐觀的三個表弟,他們一起出現在病房里。他們靜靜地站在病床的兩邊,像兩隊等待召喚的戰士。

唐觀咧開嘴,灰白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說,你們別這么悲壯好不好?搞得像在抄襲電視劇情節。放心,我不會有事的。蘑菇出嫁的時候,我還要親自為她拍婚紗照呢。那個時候,我拍照的技術會更加爐火純青……

我轉過臉去,拼命忍住滾燙的淚水。

易嘉禾,你不準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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