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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麥琪

2020-09-08 06:18李綿星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7期
關鍵詞:麥琪泰勒邁克

李綿星

1

黃昏,謝云濤站在墨爾本雅拉河南岸八十八層高的尤利卡大廈的懸空觀景臺上,置身于城市三百米的高空,周圍全是透明玻璃,忽然有了種飛翔的欲望,他的目光越過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城區景觀,感覺遠處的大海在召喚著他,林琪的笑臉在云霧中若隱若現,他閉上眼睛,仿佛看見了那個十九歲的少年不顧一切地奔向了他的女神。

謝云濤慢慢伸開了雙臂,他想象著林琪張開了懷抱,想象著她長發隨風飄散,輕撩他臉頰的愜意和心醉。

忽然,謝云濤感覺臉頰有些發癢,脖頸處還有絲絲熱氣襲來,他伸手摸去,真的是發絲,而且順滑烏黑。他猛地回轉身來,如果不是身高,他真以為他的女神下凡了。

林嵐,你搞什么搞?神經了?

謝云濤瞄了一眼周圍的老外,還好,今天不是周末,人不多。

林嵐扯下假發,揭去特意去美容院定制的透明面膜,露出了她假小子般的真容,精短的齊耳短發、杏核眼、兩條劍鋒一樣的眉毛和一米七三的身高,讓她看上去多了幾分男孩子的英氣,少了些許女性的嫵媚和溫柔。

人家不是想討你高興嗎?我就知道今天這個日子你會想姐姐的,花了一個月的薪水,想安慰你……

林嵐有些委屈。

我說,你有腦子沒有呀?你就是扒了一層皮,換骨抽筋,關鍵是你這里,這里——它永遠不是林琪版的,你懂不懂呀?

謝云濤指著林嵐的心臟和大腦,有些氣急敗壞。今天是林琪的忌日,他本來是想給自己一天的時間單獨想她的,不想又被林嵐毀掉了。他撇下她,沖向電梯的方向。身后,林嵐扯著嗓子喊他,她拎著假發,抓著面具,奇怪的樣子惹得周圍游客側目,電梯關上的瞬間,林嵐從縫隙里擠了進來。

八十八層,三十八秒,電梯就從云端落到了地面,謝云濤和林嵐誰也沒有說話,時間仿佛凝固了,凝固在十六年前——二○○三年的今天。

那一天,在遙遠的中國那場被叫作“非典”,被世界衛生組織定義為“SARS”的疫情中,一個叫“林琪”的十八歲北京女孩不幸染病死去了,她是林嵐的堂姐,是謝云濤的初戀。

恍若一場夢,只是謝云濤怎么都不肯從夢里醒來。他至今未婚,沒有一個女孩能替代他心里的“林琪”。他的心就像老北京大宅的一扇沉重的門,林琪死后就開始啟動了徐徐關閉的程序,門軸吱吱的響聲一直延續到他大學畢業,來到澳洲墨爾本這座看上去安靜,實際上將囂張灌注在骨子里的城市,才徹底地閉合,并被他鎖死了。

此生他不打算再向任何人開放,包括父母,包括一直影子一樣追隨他的林嵐。當然,只有“麥琪”例外。

電梯門開的瞬間,謝云濤沖了出來。門外,陽光刺眼,邁克倚靠在他心愛的摩托車旁,一眼看見謝云濤身后的林嵐,眼里含著淚水,正在呼喊謝云濤等等她。邁克上前攔住謝云濤,他摘下頭盔的時候,謝云濤認出了他,邁克是他的公司同事。

放開我!邁克!

謝云濤推開邁克的手。不想邁克非但沒有放開,反而更緊地逼近了他,他呼出的熱氣直噴他的臉頰,他的英語帶著“大土澳”特有的短促和直硬。

喬,你不該給她一個解釋嗎?

謝云濤雙手推開邁克,正了正被他扯歪的衣領。

邁克,我再重申一遍!她與我的事,是我和她之間的事,你與她的事,是你與她之間的事,它們之間沒有任何關聯!明白?

這句話,謝云濤在那次邁克因為林嵐單獨約他時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次是邁克越界在先了。

邁克伸出他那經常捶沙袋的右手給了謝云濤臉頰一拳,謝云濤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不用你提示我,我記得你說的話!我只是想告訴你,藍妮,是個女人!女人是用來愛和尊敬的,你可以不愛她,但是你必須尊敬她,你不夠男人!

謝云濤感覺嘴角有些咸澀,林嵐沖了過來。

邁克,你對喬做了什么?!

邁克一把拉過林嵐。

藍妮,不要管他,他該清醒清醒了!我們走!

藍妮是林嵐的英文名字,謝云濤的英文名字叫喬。

邁克拉過林嵐直接奔向他的摩托車,他給藍妮戴好頭盔,載她絕塵而去。

謝云濤沿著雅拉河岸漫無目的地走著,混濁的雅拉河水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不知何時也不知怎樣才能開啟清澈和潔凈的程序,很有可能他此生也看不到雅拉河水潔凈的那一天了,一如他到死也忘不掉林琪一樣,她就像雅拉河上空的那朵陰云,只要他活著就會在他心頭徜徉、徘徊。

邁克載著林嵐在M1號公路上飛馳,公路的那一頭是他的家鄉,今天周五,明天是他和爸爸約定的日子,那個日子從他懂事起,到今天已經二十三年了,他從未失約過。他不時地回頭詢問著林嵐的感受,他知道她從未像他一樣坐過這么久的摩托。

林嵐俯在邁克寬厚的背上,感受著他嗵嗵的心跳和天邊彌散的晚霞,牛群、羊群、馬群以及蒼勁的大樹和農舍像鏡頭從她的視野中劃過,風像男人粗糲的胡須親吻著她的臉、頸和被衣服遮蓋著的全身,在空曠遼遠的墨爾本郊區騎摩托是這么刺激,怪不得邁克很少開汽車。

起初她不肯坐邁克的摩托,但是謝云濤眼里的冷漠深深刺痛了她,

如果一個女人十五年的青春和愛戀都抵不過一張死去的女人照片,那這個女人還能有什么能撼動男人的心?那男人又與陌生人何異?林嵐跨上邁克的摩托,摟住他的時候,就知道她應該和過去的一切告別了,盡管很痛,很不舍不甘,她今生已經無望打敗堂姐林琪了,縱使堂姐在這個世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但她就像一棵大樹栽在她和謝云濤中間,時間越久,越枝繁葉茂,陰影厚重,連陽光都無縫隙可鉆,無論有多少路徑,她注定此生無法繞過她,更無法攀越她,取而代之更是奢望。

尤利卡大廈在雅拉河的南岸,謝云濤走上雅拉河上的小橋,他的公寓在雅拉河的北岸。

橋上的鐵鏈上密密麻麻地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情人鎖。每次路過這里,謝云濤都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他在中國內地的景區也見過這樣的情人鎖,他原以為只有國人才會有這種表達,不想天下的有情人對愛情都有相同的祈愿——美好和永恒。他的手指劃過那些锃亮的或者銹跡斑斑的鐵鎖,眼睛有些發澀,林琪走了,此生他和誰還有機會來這里掛屬于自己的愛情鎖?讓長流不息的雅拉河見證他們愛情的唯一和永恒?

林嵐嗎?那個與林琪只有一字之差的瘋丫頭?自從她堂姐死后從北京一直追他到墨爾本,至今還異想天開地以為他非她莫屬的傻妞?

No,她可以和他做同事,做哥們兒,若做那種靈與肉交融的愛人,她不是他的選項。

周一上班時,林嵐與邁克說笑著并肩走進了公司,儼然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謝云濤透過自己辦公室的玻璃看見了這一幕,說不清出于一種什么心理,他抓起桌子上的測試方案,快步走出辦公室,迎住了旁若無人的他們。他甚至沒有看林嵐一眼,面無表情地將文件夾橫在了邁克面前。

邁克,這是測試方案,你必須在三天之內完成并寫好測試報告。

等一等——上次開會時不是說好一周之內做完測試嗎?林嵐擋住了邁克伸出的手。

謝云濤直接將文件夾放在林嵐的手中。

計劃提前了。你如果心疼他可以陪他一起做,但是三天以后必須將報告放在我的辦公桌上,否則,你和他一起離開測試部。

你分明是報復——林嵐欲與謝云濤爭論,邁克已經從她的手中接過了測試方案說,No,Business is business.(工作就是工作。)

邁克拉著她快步朝自己的工區走去。

林嵐狠狠地朝謝云濤的辦公室瞪了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2

魔力派機器人研發公司,是一家專門設計建筑機器人的公司。謝云濤是測試部門的主管。當初老板泰勒收留他的時候,正是他一生最窮困潦倒的時刻,那時他除了口袋里幾枚叮當作響的印著女王頭像的硬幣外,他可以盡情享用的只有墨爾本清新的空氣了。當然他還有一張中國銀行的信用卡,那上面的額度他想用多少可以隨便刷,但是,自從媽媽和爸爸來參加過他的碩士畢業典禮,在他拒絕父親讓他回國的決定后,那張卡就作為擺設或者一個終結的標志壓在箱底了,每每他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動了刷它的念頭,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墨爾本機場他們父子決裂時爸爸的怒容——你小子連羊羔都不如!你有本事從此別再用家里一分錢!他記得當時就掏出那張卡甩給了爸爸,沒有等他們入關就揚長而去。后來是媽媽背著爸爸又從國內寄還給了他,但是自此這張卡就像爸爸的那張臉,時不時地會從腦子里冒出來打擊他一次,惡心他一回,好在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繳械,他心里一直有個聲音比爸爸當時的吼聲還響還狠——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動那卡上一分錢!

謝云濤不記得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那句話了,大意是兒子是父親的前世情敵,他覺得這句話用在他和爸爸身上還不準確,形容他們父子關系應該是死敵更恰當。從小到大,他們父子從沒有像別人家的父子那樣亦友亦師,他聽得最多的是爸爸的指責,記得最多的是爸爸來去匆匆的背影,他總是忙他的工作,家里永遠都是媽媽和他兩個人。爸爸與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有時連陌生人也不如。記得那年他上高二,他就讀的學校是距離北京最近的一所外省重點高中,因為沒有北京戶口,這里的考生需要比北京考生多考出近百分才能上同類大學,那時謝云濤的夢想是清華,班里已經有好多同學的家長都給他們通過各種渠道辦了北京戶口,謝云濤回家和媽媽說了這事,他只是希望能給自己的志愿加個保險,萬一發揮失常了呢?當然還有個秘密沒有和媽媽坦白,那時他和林琪約好都報清華的,林琪是北京戶口,她自愿來到鄰省這所重點高中借讀,也是給她報考清華加保險的,大凡在北京中等以上的學生只要來這里借讀,稍加努力都會跨進北大清華或者211、985類的大學。謝云濤期望家里也能為自己搭步臺階,那時托人花九萬塊錢就能辦個北京戶口。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他怕考不上清華,輸給林琪。

他至今記得那天父母的對話,那是個周末,爸爸也難得休息在家,深夜,他們以為他睡熟了,他沒聽清媽媽是怎么向爸爸開口的,他只聽見爸爸的嗓門,他從來不會小聲說話——這事不行!別人辦不辦我不管,我的兒子必須憑本事考大學!九萬塊錢可以買現在我們家這所樓房了,你知道農村老百姓辛辛苦苦種一年地能換來多少錢嗎?三千五千,一萬都難得!我不能拿九萬塊錢去走歪門邪道,要那樣上清華北大,還不如跟我去農村當個農民心安!你不要跟濤兒灌輸這種思想,人生沒有捷徑,他的人生要靠他自己拼搏努力爭取的……

謝云濤將被子蒙住了頭,淚水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當時很想沖到爸爸面前去質問他,我是你親生兒子嗎?你知道我正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嗎?你希望我被別人擠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嗎?但是他最終什么也沒做,他記得那天天沒亮他就趕去學校了,媽媽問他為什么這么早,他只是云淡風輕地說,媽媽你以后不要操心我了,我自己的路知道咋走。

謝云濤沒有想到他規劃好了路徑,命運偏偏不讓他按計劃走。高考那年趕上了“非典”,學校停課,回到北京的林琪不幸染病去世,她的志愿只停留在志愿上,連高考都沒有機會參加。他雖然參加了高考,可是他的靈魂已經被林琪帶走了,它整日漂流在天堂,與夢幻中的林琪如影隨形。盡管最后他考上了只比清華低一個階梯的大學,爸爸和媽媽慶幸沒有花冤枉錢,慶祝他考了個不錯的大學,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兒子已經不是他們所知道的兒子了。等他們明白的時候,是他大四畢業后,他拿著墨爾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告訴他們,他不準備在國內考研,他要出國留學。事前他沒有向他們透露出一點口風,也沒有商量的意思,他要讓他們知道,今后,他的人生他做主,他能事后告知他們已經不錯了。

魔力派公司設計生產的這款機器人,可以替代建筑工人砌磚,在澳州人力成本很貴,瓦工一天的工資可以是IT工程師的數倍,甚至大街上舉個“STOP”木牌提醒行人車輛注意施工安全的小姑娘的工資都要高出坐辦公室的白領許多。當公司決定設計生產這種建筑機器人的時候,澳洲幾家知名的建筑商都簽了訂單。謝云濤是技術主管,在墨爾本大學他主修的是智能機器人,他已經向泰勒打了包票,第一批出廠的機器人兩個月后會準時交付到客戶手中,目前機器人正處在測試階段,邁克是負責測試的主管,林嵐是他的助理。

雖說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謝云濤還是不敢大意,他知道邁克的測試很關鍵,哪怕出一點兒“bug”(錯誤)都會影響建筑質量,前段時間,悉尼已經有兩家著名建筑商因樓房質量問題宣布破產了。謝云濤坐著四輪工車來到邁克的測試場地。

機器臂靈巧地砌著墻,邁克和他的手下一絲不茍地測量著,見謝云濤過來,邁克站起身朝他走來。

喬,我正要給你打電話,你過來看——

邁克指著墻角一道縫隙說,轉角處的縫隙超過規定標準兩厘米,藍妮調試了參數,但是總是不穩定,我統計了一下,間隔十層就會出現一次縫隙跳轉。

林嵐從操作臺后面過來,將數據記錄遞給謝云濤。謝云濤仔細看著數據,他再次來到操作臺前,重新調整了參數,機器臂依然如邁克所說,工作到第十層就會出現跳轉。

三個年輕人圍著操作臺默契地配合著,調試著,不經意間,邁克竟然將手臂搭在了謝云濤的肩上,那親密勁兒仿佛他倆是一對鐵哥們兒。謝云濤有些不自然,他想挪開些,邁克臉上毫無芥蒂的笑意,讓他覺得那一小步會讓他氣量全無。

林嵐心細,她看出了謝云濤的不自然,她的目光有些迷離,眼前這兩個沉浸在工作中的男人對于她來說太重要了。一個是她越過太平洋不遠萬里想追隨一生的男人;另一個她原本視他為普通的同事,卻不想自己早已入住他的心里。尤其是上周末她去邁克家,見過他的父親后,邁克明確地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愛意,他并沒有逼迫林嵐立即表態,而是讓她好好考慮考慮,邁克說他已經等了愛情二十八年,不在乎多等幾個月。

林嵐覺得邁克,這個與她出生、生長背景完全不同,思維和情感肯定會南轅北轍的男人,不再與她漠不相關了,他那說不上寬厚,但也足夠堅實的胸膛,給了謝云濤從未給過她的踏實感和一種似是而非的歸宿感,她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問自己,她是否該重新審視自己對愛情的定義?是否徹底走出林琪的陰影,活成林嵐自己?

她至今沒有答案,她走過去,用沾滿水泥的手摸了摸兩個男人的頭,無論結果如何,她都喜歡眼前這兩個公私拎得清的男人,這也是林嵐喜歡待在這里的原因之一,她不喜歡國內那種鉤心斗角、爾虞我詐的工作環境。

謝云濤和邁克各自拂去頭上的水泥渣,同時用中英文質問她,你在做什么?藍妮。

下班了,下班了!林嵐告訴兩個忘記了時間的男人,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當謝云濤問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吃蘭州拉面時,她甚至沒有過腦子就脫口而出,好呀,正和朕意,快,我都等不及了。她拉起謝云濤就朝停車場跑去,身后,邁克把玩著手里的泥沙,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向自己的摩托車。

剛進謝云濤公寓,林嵐抄起塑料袋里的一個蘋果就啃了起來,蘭州拉面雖然吃得很飽很過癮,但是吃過之后嘴里總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感覺就像吃了口味精或者雞精。謝云濤見狀趕緊從她手里搶了過來,嗨嗨嗨,還沒洗呢!

林嵐狡辯說,你買蘋果時,看沒看見Woolworths(澳洲超市)門口專有一個給小孩子免費提供的水果籃子?謝云濤說,看見了,怎么了?林嵐說,那你看見過哪個小朋友是洗過才吃的呀?謝云濤將洗好的水果遞給林嵐,這個事情林嵐不說他還真沒注意到。

不干不凈吃了沒病——林嵐狠狠咬了口蘋果,邊吃邊含混不清地說。

那神情和吃相像極了林琪,一瞬間謝云濤愣住了,他記得有一次他和林琪約會,他倆搶吃一個蘋果,不小心掉在地上,謝云濤擔心林琪嫌臟,正要拾起扔掉,林琪搶了過來,用手掌擦了擦,狠狠地咬了口,也是這吃相和神情——不干不凈吃了沒??!

見謝云濤發呆,林嵐將手中的蘋果舉到謝云濤嘴邊,想什么呢?不會是吃你個蘋果心疼了吧?謝云濤回過神來,看著林嵐期待的眼神,他咬了口蘋果,只是咬得位置稍稍偏離了林嵐咬過的地方。他快速地走到書桌前,打開電腦說,我是那么小氣的人嗎?你接著說,別的管不起,蘋果吃多少管夠。

謝云濤的書桌上有一個一尺高的芭比娃娃,林嵐一把搶過來,你怎么會買這種女生的玩具?

No!No!No!謝云濤趕緊抓住她的手,林嵐瞬間感覺手腕有些疼,而謝云濤根本沒有意識到,徑自整理著芭比娃娃被林嵐攥褶皺的衣服。

誰給你買的?這么寶貝?林嵐有些吃醋。

我自己讓廠家定制的,她不是芭比娃娃,她是陪伴智能機器人,她叫麥琪,你聽——

謝云濤啟動了麥琪的按鈕,麥琪張開嘴巴,你好!親愛的,今天過得好嗎?林嵐瞪大了眼睛,謝云濤示意她回答。

很好,你怎么樣?林嵐問。

你不在我有些寂寞。但是知道你很開心,我很高興。麥琪回答。

我又不認識你,開不開心與你有什么關系?

我忘記你是新來的了,我是麥琪,你介意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嘿!我有來言她有去語,云濤,你哪兒搞來的這么好玩的東西?

請注意用詞,我叫麥琪,是和你一樣有身體有思維的個體,不是好玩的東西。

嘿,你告訴我你都知道些什么?林嵐有些抓狂。

我知道你知道的東西還有你不知道的東西,你想聽哪些方面的?

如果不是勻速呆板的語調,林嵐真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個思維敏捷的同類呢。

你覺得怎么樣?謝云濤按掉開關,問林嵐。

很酷!怎么想起弄這個的?

我覺得現在的人都過得很孤獨,需要定時地清理心里的垃圾,告解,就像基督徒需要牧師一樣。

如果她的語調像人一樣自然親切就更好了。

我現在就在做這個,我想設計一個能采集人的語調的聲頻軟件,可以為購買麥琪的人定制他們喜歡的聲音。我覺得你們北京女孩子的語調很好聽,不如你來配合我,如果做成了我給你報酬。

報酬無所謂,咱誰跟誰呀?我怎么幫你呢?

你只要不斷地重復我讓你說的話就行,可能會很枯燥,你有耐心嗎?

這個我不敢打包票,要看你的開發進度了。林嵐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說如果你一輩子開發不出來,難道你要我陪你說一輩子嗎?說一輩子也可以,不先得給個說法嗎?

謝云濤趕忙說,不會很久的,我保證。

呸!這話真倒胃口。林嵐呸了一口。

謝云濤問,怎么了?

噎著了。面對還不如麥琪反應靈敏的謝云濤,林嵐只能這么回答。

這一夜,林嵐說了很久,謝云濤在電腦前工作了很久,深夜,林嵐爬上了謝云濤的床,疲憊中她夢見麥琪活了,她的臉像極了一個熟人的臉。她醒來時,謝云濤躺在沙發上鼾聲正濃。

3

第一批機器人如期出廠,老板泰勒很高興,恰好明天是公共假日——澳紐軍團日放假一天,晚上特意組織研發團隊來到皇冠賭場一個酒吧開派對。謝云濤其實對這種派對一點兒也不感興趣,除了一些甜點,就是各種各樣的酒水,當然,兩個電貝斯手和勁歌炫舞是必不可少的,喝嗨了就唱,唱盡興了就跳,有點兒像國內二十年前的卡拉OK,謝云濤記得早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國內流行這些,男女老少都是麥霸,現在那股熱勁兒早過去了,他想不明白這些老外是戀舊還是真的實在沒什么可玩的了。

泰勒喝得兩頰緋紅,還在頻頻碰杯,邁克和幾個同事的新西蘭土著舞跳得很拉風。

林嵐端著一杯卡布奇諾走了過來遞給謝云濤,別那么各色,不喝酒可以喝些咖啡,給,你的最愛!

謝云濤嘴角翹了翹,接過咖啡,相對于一群老外同事,還是林嵐最了解自己。起初,謝云濤對咖啡也沒什么興趣,記得在國內時,逢年過節,總會有人送父親一些洋酒咖啡什么的,借以聯絡感情。謝云濤有一次打開來了一盒包裝精美的“雀巢”咖啡,喝了一口除了苦便再也沒能讓他記住其他的味道,從此,對咖啡了無興趣。到了墨爾本,滿大街到處是咖啡屋,謝云濤依然沒有進去的欲望,直到那一次林嵐拉著他來到一家名叫Code Black的咖啡屋,謝云濤才得以重新認識了咖啡。Code Black咖啡屋的Logo(標志)是個插著花面帶微笑的黑骷髏頭,它是由一間廢棄的倉庫改造而成的,墻壁保留著原色磚面,室內搭配著一些機械裝飾,黑色藝術和技術貫穿整個咖啡廳,硬、酷、冷而狂野,吸引許多年輕人和追求個性的人前來。那一次,林嵐請客,她來到前臺,不知道和服務生說了什么,不一會兒服務生就端過來一個咖啡盤,上面放著七八個小杯裝咖啡,林嵐笑盈盈地請他品嘗,謝云濤問她,你是這里的????林嵐說邁克帶她來過幾次,他的朋友是這里的老板。怪不得你對這里這么熟,謝云濤心說,可這也改變不了我對咖啡的認知。謝云濤一杯一杯地品嘗著,起初他喝得很快,后來他放慢了速度,這好像與他喝過的速溶咖啡不同,微苦之外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味道?香濃醇厚,沁心潤肺,好像每個細胞都被喚醒。他重新端起杯子,每喝一口便問一次林嵐,這是?林嵐一一告訴他,這是拿鐵,這是摩卡,這是卡布奇諾……等等,謝云濤指了指卡布奇諾,告訴林嵐,就這杯吧。林嵐笑他,你確定這是你的最愛?謝云濤點頭,他確定卡布奇諾那種厚實綿密的口味調動了他的味蕾,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服感讓他滿足。林嵐招呼來服務生為他點了一大杯卡布奇諾。那一晚,他和林嵐在咖啡店逗留了很久,他不但顛覆了對咖啡的認知,還第一次見識了咖啡研磨的整個過程。之后,那些慢慢長夜,除了夢里的林琪,陪伴他的便是卡布奇諾了,墨爾本這個著名的咖啡之都,真正讓他理解了什么叫入鄉隨俗。

泰勒走到謝云濤跟前時,舌頭都打卷了,喬,干得太棒了,我已經,跟董事會打招呼了,近期就會商量你的職務晉升!

謝云濤端起咖啡與泰勒碰杯,表示感謝。泰勒不僅是他的頂頭上司,對他還有知遇之恩,中國有句老話叫“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也是三年來,他一直沒有和泰勒談自己的工資的原因,在業內,他這樣的研發主管年薪稅前七萬澳元,頂多算個中等水平,和他一同畢業的同學早就十萬澳元不止了。

紀凱電話打來的時候,謝云濤正在琢磨怎么躲開泰勒,雖然說泰勒對他有知遇之恩,但是這種知遇是在他人生最落魄的時候,即使心里知道應該感謝他,除了談工作,面對泰勒時,謝云濤心里總會有那么一絲絲不自然。謝云濤指了指玲玲作響的電話示意泰勒自己需要離開一會兒。

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

同學不講理,紀凱開口就質問謝云濤。在北京上大學時紀凱和他是上下鋪,兩人經常一個飯盆里吃飯。

我在和老板泰勒說話。謝云濤說。

泰勒?是那次車禍時幫你的那個鬼佬?

是。

那件事只有紀凱知道,謝云濤連父母都不曾說起,林嵐好像從泰勒口中知道一星半點。

這么晚你不陪弟妹,找我做什么?謝云濤來到賭場外的雅拉河邊,深夜的雅拉河岸燈光璀璨,河面深幽靜謐,對岸不時有火車駛過。

嗨,我這里才八點,活糊涂了?你不知道國內現在流行九九六嗎?紀凱吼他。

謝云濤這才記起墨爾本和北京有三個小時的時差。九九六他知道,就是每天早九點上班晚九點下班,一周工作六天,這在墨爾本基本不可能,你就是給雙倍工資也沒人干。

上次我和你說的那件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紀凱問。

謝云濤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要知道五年前爸爸也是這么逼問他的,你決定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盡管他們的說法不同,爸爸的逼問基于羊羔尚懂跪乳,學成回國理所當然。紀凱的逼問則是L大學要組建國內頂級的人工智能實驗室,紀凱是總牽頭人,這小子留校七年,已經由軟件系一個普通的助教,升為系副院長了。只要謝云濤決定回來,紀凱許諾領軍實驗室非謝云濤莫屬。

其實,夜深人靜時謝云濤也曾無數次地考慮過這個問題,能與同窗一起建造具有國家水平的人工智能實驗室,實現大學畢業時的夢想,謝云濤想想就覺得熱血沸騰,可熱血沸騰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四年前的那一幕。那年,他墨大IT碩士畢業,本來他不想邀請父母來的,可是媽媽說爸爸早就向組織打了報告,要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謝云濤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給父母發了邀請函。倒不是妥協,他覺得要是爸爸出來一趟,他們父子在認知上多少能向彼此靠攏些,那是他所樂意見到的。自從爸爸拒絕給他買北京戶口,他發覺和父母再也親近不起來,尤其是父親,他覺得內心深處他與他之間正在壘一堵墻。隨著林琪的離開,隨著四年前他們父子的決裂,那堵墻非但沒有一絲坍塌的跡象,反而越壘越高,越壘越厚,以至于目前他們父子除了偶爾會偷窺一下彼此的朋友圈,除了媽媽偶爾隨口帶過的一句半句看似無關實際用心其深的信息,謝云濤覺得他與他那一貫正確只嚴無慈的爸爸越來越形同陌路。

哎,云濤,怎么不回答?如果你實在不想回來,你直說也可以,我再另想其他人選。聽不到回答,紀凱催問。

你,給我點時間好嗎?容我再好好考慮一下,我們公司的第一批建筑機器人剛剛交付使用,即使我現在答應你,也得提前半個月向公司申請。

好吧。三個月之內,不能太久了,我的權限只限于此。哥們兒,回來吧,你看現在國外對我們的高科技發展圍堵得多厲害?對我們的科學家戒備心多強?我不愿意用愛國影響你的決定,但是,這么多年海外華僑的境遇是有跡可證的,祖國強他們在國外就會享有尊重,祖國弱排華勢力就會興風作浪,回來你可以領導整個智能實驗室,實現你我當年的夢想!

好吧,紀凱,我的手機快沒電了,我會盡快給你回復的。

張口閉口祖國、祖國的,謝云濤覺得紀凱越來越像他爸爸了,他借口手機沒電停掉了紀凱的喋喋不休,是否國內有了一官半職,不管經歷如何、年齡大小都會打官腔呢?謝云濤覺得自己是該慎重考慮考慮去留了。

皇冠賭場似乎永遠不缺賭客,時至半夜,老虎機前刺激的音樂還此起彼伏,可能是理工男的緣故,謝云濤對賭場設計的所有游戲都深懷戒備心,只是偶爾試試手氣,從不敢嗜賭,因為他知道一旦走進賭場,面對的就不是呈現在你面前那些看似簡單的游戲,而是高斯、凱利和伯努利這樣的數學大神,試想一下,當一個人知道自己面對的是這些大師時,誰還敢與他們叫板?敢伸手一搏的除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外就真是無知者無畏了。著名的凱利公式f*=(bp-q)/b,f*是應投注的資本比值,p是獲勝的概率,q是失敗的概率,b是賠率,其中bp-q代表期望值,這個公式意味著當期望值為零和負時,賭客不具備任何優勢,不能下注,只有期望值為正時,賭客才有獲勝的可能。這就是為什么賭客總是輸的時候多,贏的時候少的原因了,因為賭客與賭場是不對等的,賭客靠的是運氣,莊家背后是精算大師,數學大神。而導致賭客前仆后繼地走進賭場除了無知者無畏外,就是性格缺陷了,就像明知道吸毒會死還要吸一樣。

輪盤賭前一群人在押注,謝云濤停下腳步,他研究著電子屏幕上已經出現過的十幾個數字,那些數字看起來沒有絲毫的規律,仿佛完全是隨機數字,但是還是被他看出了一些規律,這些數字似乎在按照1、4或者12、18的間隔重復出現,而且數字尾數似乎有些呼應,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謝云濤換了五十澳元的籌碼,他押了幾個數字,沒想到第一把開出的數字完全不在他的猜測之內,莫非自己搞錯了概率?謝云濤將手里的籌碼再次押在上次押過的數字上,如果不中,權當向凱利大師交了學費,然而奇跡真的發生了,骰子穩穩地落在了與前個出現的數字間隔四個的數字上,而這個數字才出現過不久,除了謝云濤沒有一個賭客押中,在他們的意識里剛剛出現過的數字很少馬上重復出現。謝云濤清點了一下手中贏的籌碼,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澳元的三倍,他將籌碼推給Dealer(發牌者)欲結算離開,他發現不但身邊的賭客以異樣的眼神看他,而且還聽見Dealer真心地祝福,好運先生!你這樣見好就收的賭客太少了,大部分賭客都是輸光自己手里的和贏來的籌碼才悻悻離去的。謝云濤點頭致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使自己選擇了大概率,但是如果Dealer手勁兒稍微有些變化,連押兩把不中,自己就會本金盡失。

回到公司派對現場,大多數同事都已經是微醺狀態,林嵐見他回來,踉蹌著腳步過來,身子幾乎歪倒在他身上,廁所,快帶我去廁所。

謝云濤看了眼身邊的同事,只有邁克搖晃著朝他們走來,其他人根本無人關注醉酒狀態的林嵐,謝云濤看了一眼同樣沒少喝的邁克,如果作為一個男人帶林嵐去廁所不方便,但他寧愿忍受這樣的難堪,也不愿意將林嵐交給那家伙,他架著林嵐朝附近的廁所走去,身后邁克還在不住地問,May I help you?(我可以幫你嗎?)

男廁所里,眾目睽睽之下,謝云濤關上門,扶著嘔吐不止的林嵐,直到她吐干凈,自己清潔完之后,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扶著林嵐離去。他知道這個樣子的林嵐肯定無法回到聚會現場了,好在賭場門口就是出租車。出租車上,醉酒狀態的林嵐摟住他的脖子,不住地親吻他,叫他哥哥,親愛的,還嘟囔了一句,姐姐臨死前最放心不下你,是她叫我來找你的。當著司機的面,謝云濤不好問她,只是將她的頭摟在胸前說,睡吧,睡吧,馬上就到了。謝云濤看見司機在前面不住地搖著頭。

回到公寓,林嵐還是沒有醒來,謝云濤將她放在自己的床上,打來洗臉水,為她清洗吐過酒的臉,有那么一刻,謝云濤愣住了,可能是血緣和遺傳的原因,林嵐睡著的樣子竟然有點兒像林琪,壓抑了很久的生理需求讓他在那一刻忘掉了一切,他控制不住地捧住林嵐的臉瘋狂地親吻起來,呼喊著林琪的名字,林嵐沒有絲毫的反應,謝云濤清醒過來,淚水滴落在林嵐毫無知覺的臉頰上。

早晨,睡在沙發上的謝云濤被廁所里傳來的干嘔聲驚醒了,他坐起身,走到廁所門前,林嵐,你沒事吧?林嵐猛地拉開門,散亂的頭發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嚇得謝云濤退后了兩步。林嵐指著自己問,你昨晚做什么去了?害得我等你那么久,一下子就和邁克他們一起喝多了,還好意思問我沒事嗎?你還想讓我多狼狽?

嗨,做人要厚道!我昨晚去接了紀凱的電話,又沒有讓你等我,是你自己沒有自控力,不要倒打一耙!謝云濤心里本來還因為晚上的事感到內疚,沒想到林嵐早就歸罪于他在先了。再說了,你做什么和我有什么關系嗎?謝云濤又嘟囔一句。

是的,能有什么關系?大清早的,你我這樣——林嵐指了指穿著睡衣的謝云濤和衣衫凌亂、蓬頭垢面的自己,說出去,恐怕只有你信我信,外人誰肯信?快走開,給我找身干凈的衣服,我要洗澡了。林嵐關上門,打開了花灑。

謝云濤苦笑著搖搖頭,林嵐說的不無道理,若是此時闖進一個外人,不把他們當作老夫老妻才怪呢。他翻著自己的衣櫥,給林嵐找了一條自己的牛仔褲和襯衫放在了浴室門口,又走到廚房,熱了杯牛奶,加熱了一塊三明治,重新躺回沙發上,昨晚沒睡好,他要補覺。

嗨嗨嗨,林嵐拍著他的臉頰,別賴床了,該起了,小懶貓!

從浴室出來的林嵐跟剛才比就像換了個人,不得不承認,穿上謝云濤的牛仔褲和襯衫,讓原本缺少女孩子纖弱的她平添了些許英氣,未干透的短發,白皙的長頸,使人有種想伸手一擁的欲望。原來這世上,除了林琪,另一種類型的女孩也會令人怦然心動。謝云濤不敢再與她直視,昨夜,她令他失眠,此刻,又讓他心煩意亂。女人不知道其實早上的男人是最禁不起撩撥的,那種生理反應注定他們對性的防線最薄弱。

早餐給你放餐桌上了,吃完該干嗎干嗎去吧,別吵我睡覺!謝云濤翻過身,背對林嵐。

林嵐無趣,她坐回餐桌快速地吃起早餐。

半天沒有聽見動靜,謝云濤回轉身,看著狼吞虎咽的林嵐,不由得撲哧笑了,你慢點吃好嗎?沒人和你搶!

我要遲到了。

今天放假不上班。

我和邁克約好,今天陪他爸爸參加游行的。

游行?又罷工嗎?

不是!今天是澳新軍團日。

軍團日?他爸是軍人?

是越戰老兵。不和你說了,我要遲到了。林嵐快速喝了口水,跑出房間。

傻不傻呀你?越戰老兵,那是和越南人打仗,你去湊什么熱鬧?

謝云濤朝林嵐喊,但是關上的門阻斷了他的話。

睡意全無。謝云濤打開手機,迅速查閱著有關軍團日的資料,來到澳洲后,他很少參加澳洲這些大型的公共游行活動,一是沒時間,二是總覺得那是人家澳洲人自己的節日,淚點不一樣,笑點也不一樣,萬一觸碰到人家的禁忌反而不好。盡管謝云濤知道,自己選擇留下來,就應該盡快融入澳洲文化,但是這個融真的不是“入”那么簡單,還應該“化”,而融化談何容易?兩種不同背景成長起來的人,就像橘生南國為橘,生北國為枳一樣,其味道天壤之別,他覺得他能像澳洲大地上那些千奇百怪的植物和萬紫千紅的花朵那樣,作為其中的一類植物或者一種花與萬物共同盛開就很好了,共生共榮,彼此無害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特色,才是自然之道。

澳新軍團日是紀念一九一五年在加里波利之戰犧牲的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軍團將士的日子,以緬懷他們為國犧牲的勇敢精神?,F在已經成為一個全國性的向退役的多元文化背景老兵致敬的日子,隆重而盛大。

每個男孩子從小都有一個英雄情結,謝云濤其實也不例外。反正也睡不著,謝云濤決定起床,去看看邁克和他父親到底施了什么魔法,讓平日比他還懶的林嵐放棄了可以睡回籠覺的假日。

墨爾本Flinders火車站建于十九世紀,這座米黃色的文藝復興式的建筑古老而厚重,披掛著歲月的風塵。巨大的青銅圓頂下,聚集著參加游行的隊伍,他們要從這里出發沿著St. Kilda Road一直前行直到戰爭紀念館。

九點整,騎警開道,軍樂隊緊隨其后,戴著各種胸章和勛章的老兵有的坐著輪椅,有的在家人的陪伴下朝著人們揮手致意。謝云濤努力在游行隊伍里搜尋著邁克和林嵐的身影,在越戰老兵方隊,謝云濤一眼就看見了走在隊伍前面的他們,林嵐和邁克攙扶著一個老人,老人的胸前抱著一幅年輕軍人的肖像,照片上的年輕人頂多二十歲出頭,笑容純真無邪,他的臉棱角分明,有著澳洲人的奔放,又兼具歐洲人的高貴,他目光微笑著凝望著經過他面前的每一個人,又似乎在憧憬著自己未來人生的每一種可能,讓人惋惜的是這面孔應該覆蓋在墨爾本街頭那些俊男靚女的海報上抑或電影屏幕上,而不是出現在此刻游行的隊伍里。

他會是誰呢?邁克的另一個家人?還是他爸爸的戰友?謝云濤不得而知,他往人群后站了站,林嵐和邁克陪伴在老人兩側,手里舞動著小小的澳洲國旗,正越走越近,他們像一家人,他不想被他們看見。

忽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老人停下了腳步,身體似乎在向后倒,邁克一把抱住了他,林嵐接過他手里的肖像,有工作人員跑過去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助,只見老人搖著頭,擺手拒絕,忽然,邁克蹲下身,背起了父親,繼續前行。一瞬間,人群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趴在兒子背上的老人朝人群舞動著國旗致意,邁克自豪地咧嘴笑著,林嵐雙手高舉著年輕軍人的肖像,人們的掌聲更加熱烈,許多人朝他們伸出了大拇指,喊著“Heros”……

謝云濤的淚水噴涌而出,他擠出人群,走向附近的維多利亞女王花園。

維多利亞女王花園是墨爾本為紀念英國女王建造的,它與國家美術館NGV隔路相對,穿過總督府就是皇家植物園,綠草如茵,大樹遮天蔽日。園內矗立著美麗的花鐘、維多利亞女王、愛德華七世和國王喬治五世的雕像,平日里有許多人在這里散步、游玩,因為今天的游行人少了許多,所以更加靜謐安詳。

草地上有幾只覓蟲的鳥兒被跑來的謝云濤驚擾,它們旋即起身,又緩緩優雅地落下,不肯離去,似乎不甘心把這塊草地讓給眼前的不速之客。

謝云濤躺在草地上,凝望著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任憑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周邊沒有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的淚水因何而流。

當邁克蹲下他健壯的身體,當邁克的爸爸像嬰孩兒一樣附在兒子寬闊的后背,當他們父子微笑著朝眾人致意,當眾人報以“Heros”的呼喊時,謝云濤并未因為那個英雄不是單數而是復數而為同事自豪落淚,他是在邁克背起父親的瞬間,看到了那種骨肉相連,筋脈相連的父子情,他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出生便不可分割。

這是謝元濤畢生的奢望,渴望而從未可及,淚水模糊了視線,但是記憶從不曾模糊了往事,那些場景依然歷歷在目。他記得六歲那年因為開學第一次考試他得了八十分,爸爸脫下他的褲子,舉起巴掌,那種火辣辣的疼至今想起,臀部的肌肉還會抽搐。媽媽當時想攔住爸爸,硬是被爸爸搡到了墻角,爸爸訓斥媽媽的惡語言猶在耳,一邊去!我管孩子你別摻和!規矩都是從小立的,剛上學這么簡單的題他才考八十分,往后他就敢考六十分、四十分、二十分、大零蛋!

其實那些題謝云濤都會做,只不過考試時磨蹭耽誤了時間沒能答完而已。八歲那年他的好朋友被校霸欺凌,他挺身相助,一拳打在校霸的鼻子上,他記得看見校霸鼻子噴涌而出的鮮血時他嚇壞了。老師通知了家長,等待著家長來的時候,謝云濤知道自己闖了禍,他盼望著來的是媽媽,不想那天媽媽在開會,來的是爸爸,爸爸只聽老師說了幾句,便認定是他參與打群架,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給他一個耳光,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他被打得轉了兩圈才站穩腳跟。校長上前攔住了爸爸,并嚴厲地教育了爸爸,謝云濤沒有聽清他們說什么,他的耳朵被打得嗡嗡作響,而且一股熱流正順腿而下。從那天開始,他看校霸沒那么可恨了,因為他知道這世上還有比校霸更可恨的人。那一次,媽媽和爸爸打了一場大架,因為他的耳朵被打得聽力受損,看了半年醫生才恢復,盡管以后的日子里爸爸很少再打他,可是爸爸的一聲訓斥和一個眼神都讓他心驚肉跳。謝云濤也曾試圖離家出走,他記得有一次他真的在一個爸爸又呵斥他的夜晚沖出了家門。那個深秋的黑夜,十歲的他在漆黑的小巷里奔跑,跑著跑著他突然感覺到一種無以言說的恐懼,黑暗像一只巨獸的嘴正在吞噬著他,他蜷縮在一堆磚頭后面,聽見媽媽焦急的由遠及近的呼喚,他有多么想站起身撲向媽媽,就又多么不想回家看見那個叫爸爸的人。

沒人能理解一個十歲孩子恐懼、矛盾的心理,長大后,謝云濤讀了那么多書,還沒見過哪個作家能把這種屬于孩子的無助和矛盾清楚準確地描寫下來。但是有一天他卻被一個笑話擊中了,那個笑話是關于狼和兔子的,說一天大灰狼見到兔子,抓著就打,“叫你丫的不戴帽子!叫你丫的不戴帽子!”兔子擔心再被打,第二天趕緊戴上帽子,大灰狼見了,抓著又打,“叫你丫戴帽子!叫你丫戴帽子!”兔子很郁悶,不知道自己怎樣做才能討到大灰狼的歡心。謝云濤記得他翻來覆去地看了這則笑話好幾遍,他覺得爸爸就是那只可惡的大灰狼,而自己則是那只倒霉的兔子,無論做什么、怎么做都逃不出狼的魔掌。以至于后來,當爸爸拒絕為他買北京市戶口時,那些冠冕堂皇的說辭,讓他覺得他實在不該向眼前的這個人開那個口。

謝云濤的成功和失敗早與爸爸無關了,如果不是媽媽一再央求他,碩士畢業她和爸爸要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他真的不想邀請他們。

那些可笑滑稽的場景至今還讓謝云濤啼笑皆非。他記得爸爸剛一出墨爾本圖拉馬瑞機場就亮開了他那從不會小聲說話的大嗓門,我還以為你嘴里天天說好的這個資本主義國家有多繁華呢,你看這個機場連咱們首都機場一個角兒都不如!這也太寒酸了吧?謝云濤停下腳步,隨便指了一個附近看似有些落魄的流浪人士說,媽媽您覺得他每月可以從政府那里領到多少錢?媽媽說,這不就是咱國內的流浪漢嗎?能讓他進收容所就不錯了。謝云濤說,對于這些無收入喪失勞動能力的人,政府每月至少要給他們一千澳元以上的補助。一千澳元?那相當于咱們五千元了,比我現在的工資還高?媽媽不解,爸爸說,你那樣比不行,他們的消費還高呢!交流永遠不會在一個頻道上,謝云濤說,爸爸,您可以在這里發表自己的看法,說什么都可以,罵娘也沒人管您,但是您得放低聲調,在澳大利亞最不能容忍的是干擾別人。爸爸剛要反駁,媽媽拉了下他的袖口說,我說你什么來著?要入鄉隨俗,入鄉隨俗。爸爸咽下了要說的話。從機場到市區的路上,爸爸壓低了聲調,媽媽指著窗外民居說,哇,你看,都是平房哎,謝云濤聽見爸爸嘟囔了一句說,這有什么稀奇?我們鄉鎮隨便哪個村都比這些房子氣派!咱隨便哪個三級城市都比墨爾本高樓大廈多。

謝云濤懶得與爸爸理論,他知道說下去結果只能是一頓惡吵。他低下頭刷手機,只當父母的聲音像窗外的風刮過耳邊。

畢業典禮那天,許多同學的家長都來參加畢業儀式,爸媽那天興致很高,穿著碩士服照相時,爸爸特意過來為謝云濤整理衣帽,還對媽媽說,咱兒子是不是像當年的我?哈,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你要是有濤兒今天一半的威風還用得著當年那么費勁兒追我?媽媽的笑容如天空般明媚。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呢?爸爸笑著嗔怪,這溫馨的場面讓謝云濤很激動,不亞于校長為他戴上碩士帽的瞬間,同學幫他們一家三口照了許多照片,爸爸臉上的自豪,媽媽的欣慰,他的滿足,都被定格在照片里。

如果接下來爸爸沒有說那句話,這個時刻會溫暖謝云濤一生的。濤兒,你終于學有所成了,以后你無論在國內哪個城市發展,爸媽都支持你!

照完相,謝云濤還沒從興奮中轉過神來,爸爸就脫口而出了這句話。盡管事前媽媽曾小心地試探過他,他總是以沒想好避過了這個敏感的話題,他的確還在猶豫,還沒最后下定決心去還是留,而現在爸爸完全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就又為他全權做主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當爸爸的話剛落地,他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我不想回國,我想留在這里發展。他直視著爸爸的眼睛。

你?!謝云濤看見爸爸剛才還充滿自豪慈愛的目光瞬間就利劍齊發,你學成之后就該報效祖國,羊羔尚懂跪乳,你……你的祖國有你報效就夠了,你無權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綁架我的人生!

啪的一聲,那一掌迅如閃電,謝云濤沒有躲閃,任憑臉上火辣辣地疼,一直痛徹心底。

兔崽子!白眼狼!爸爸憤怒而去。媽媽掩面而泣。

沒有人能體會那種一分鐘前還溫暖如陽,一分鐘后冰冷徹骨的絕望,謝云濤記得,當時他并沒有在意周圍詫異的目光,他被爸爸那句咒罵“兔崽子”“白眼狼”驚駭到了,他原以為自己一直是倒霉的“兔崽子”,不想在爸爸的心中還是可惡的“白眼狼”。那一刻,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嘴里咸澀的血絲,抬起了頭,就是在那一刻,他聽見那句只有自己能聽見但是他確信整個宇宙都聽見了的怒吼——你說對了,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做怯懦的“兔崽子”了,我要做“白眼狼”和“大灰狼”!

游行結束,林嵐沒有接受邁克父子的邀請去和他們的親朋好友一道用餐,盡管她被這些平凡而又不乏英雄氣的人們感染,身體內的每一條血脈都在賁張,但她知道這是屬于他們的節日,作為客體的她不去打擾讓他們盡情地回憶過去和享受當下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邁克的擁抱不同以往,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攬入懷中,俯耳的一聲謝謝和我愛你,似乎出自于肺腑,熱切而情深,險些讓她失重,只要她稍作反應,他們肯定會像熱戀中的情侶一樣擁吻在一起了,她落荒而逃,以至于身后邁克父親對她說“See you soon”(一會兒見)都沒敢直面回答,只是將手高揚過頭與他們作別。

回去的路上,林嵐特意繞道維媽市場,這個墨爾本最大的自由市場里應有盡有,林嵐買了些時令水果和蔬菜,又轉到海鮮攤位,買了些虎蝦和一條盲漕外加兩只還在吐泡泡的泥蟹,看著身上有些松垮卻別有一番韻味的白襯衫、牛仔褲,她打算做一頓大餐,好好慰勞一下那個昨晚解救自己可能現在還在睡懶覺的家伙。

四月末的墨爾本正是深秋時節,但卻完全不見秋的肅殺,大街上一些樹木依舊郁郁蔥蔥,而那些染了秋色的樹木竟自落葉紛紛,枯與榮、生與死自然怡得,找不到一點悲秋傷春的感覺。記得有一次林嵐和媽媽視頻時說,感覺自己到了這里,更加不淑女了,仿佛澳洲恣意生長的萬物讓她淡漠了性別,她覺得無論男女,是生命都該像澳洲的植物一樣,不扭曲自己也不委屈自己,長成自己想長成的樣子,無須別人雕琢也不必自己偽裝。

人行道上,一個年輕的母親推著孩子與林嵐并肩而行,孩子大致兩三歲的樣子,卷卷的頭發,大大的藍眼睛,像個小天使。孩子望著她咿呀咿呀地說著沒人能聽懂的火星語,逗起林嵐的童心,她躲在孩子母親的身后,朝著小家伙做著鬼臉,孩子被她滑稽的樣子逗得開懷大笑,燦爛的笑容天使般可愛,孩子的母親教孩子說Hello,小家伙那拙笨而認真的表情逗得林嵐開懷大笑,連路人也被她們的歡樂感染,不時有人加入進來做著各種搞怪的動作,小家伙目不暇接,笑得停不下來。路口分手處,林嵐真誠地向這對母女道謝,她很久都沒這么開心了。

好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都會產生為人妻為人母的想法,以前總是父母催她,該把婚姻提到日程上來了,她總說不急不急,而此刻,她忽然覺得渾渾噩噩三十多年,自己竟然在錯過女人最重要的事情。按響謝云濤的公寓門鈴時,林嵐還沒有從暢想中回過神來。

門是自動開的,林嵐把東西放在廚房,沖臥室喊,嗨!大懶貓,該吃午飯了!沒人應聲,林嵐推開臥室門,床上沒人,奇了怪了,沒人,誰給我開的門?莫非云濤在和自己捉迷藏?林嵐推開廁所門、衣柜門,連門后都看了依然沒有謝云濤的蹤影,林嵐心虛地坐在椅子上,不小心碰倒了麥琪,有聲音傳來,那聲音竟然那么熟悉,是林嵐自己的聲音——你弄疼我了,請把我扶起來。

林嵐險些摔倒,她扶起麥琪,像盯著怪物一樣盯著她,剛才是你在說話嗎?

是的,嵐嵐。麥琪說。

嵐嵐?你怎么敢叫我的小名?林嵐問。

因為你儲存在我的數據庫里。麥琪居然能回答。

剛才你給我開的門?林嵐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是的,你剛才已經刷過臉了。

刷臉?林嵐沖出門,這才發現謝云濤的公寓門上方新安了個攝像頭,不知道這家伙什么時候搞了這么多機關?

林嵐深吸一口氣,重新回到屋里,她要鎮定下來,她將麥琪拿起,放在自己腿上,她想知道這個芭比娃娃還會做什么,還知道些什么。

那么你知道我是誰了?林嵐問。

知道,你是林嵐,是我的堂妹,你今年三十二歲,來自北京,現工作在墨爾本魔力派公司。麥琪說。

什么什么?你說我是你的堂妹?你是誰?林嵐又激動起來。

我是林琪,我是謝云濤的愛人,我來自北京,我今年三十四歲。

麥琪還沒有說完,林嵐失手將她打落在地上。

你弄疼我了,我沒有惹你生氣吧?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和我說好嗎?麥琪的聲音居然那么耳熟,聽上去就像是堂姐林琪生前哄她的語調。

一瞬間,林嵐忽然明白了什么,眼淚噴涌而出,她望著沙發上謝云濤昨晚蓋的被子,望著床上昨晚自己睡的被窩,看著地上混合著自己和林琪聲音的麥琪,這些天謝云濤要她不停地說的那些只有情侶才會說的甜言蜜語,比如,寶貝、親愛的、想我了嗎之類的話,讓她覺得他們之間除了沒做那件事,其他的都已經儼然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但是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無非是給堂姐的化身充當了一回配音而已。

林嵐上前狠狠地踢了麥琪一腳,林琪,你死了,你已經死了十六年了!

我沒有死,我今年三十四歲,我是麥琪,麥琪就是林琪,我答應會永遠陪伴云濤的!永不分離!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永生永世……

林嵐崩潰地沖出公寓,踉蹌著沖到大街上。

4

謝云濤離開女王公園的時候,心情已經平靜不少。大街上游行結束后又恢復了往日的有條不紊,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和波瀾不驚的弗林德大街,謝云濤忽生一種感慨,人終其一生其實都是在和往事告別,那些不能和過往作別的人,一生都會負重前行。有時候他真想像抖落掉一身灰塵一樣抖落掉原生家庭在他心上留下的烙印,不知道是烙印太深還是自己不夠心硬,每當自己告訴自己不去回憶的時候,那些痛從來沒有消失和減輕,只不過被一層紗遮住了而已。

那次車禍之后謝云濤去看了心理醫生,那個心理醫生是個猶太人,給他做了幾次心理調適和疏導后,他給謝云濤進行深度催眠,夢里往事浮現,他身不由己,號啕大哭,似乎要宣泄盡那些塞滿內心的痛和憤懣。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垃圾車裝滿了垃圾,這輛又臟又重的車他已經開了三十多年了,現在終于找到了傾倒的地方。

那次治療之后,謝云濤感覺自己很虛弱,就像大病初愈,好久才恢復過來。猶太醫生告訴他,要學會斷舍離,斷初戀,舍貪念,離父母,培養自己的獨立人格,視自己為世間獨一無二的個體,他才會重生。醫生給他講了個故事——牛與貓互贈禮物,牛把最好吃的青草送給了貓,貓把最香的魚骨送給了牛,別人送你最好的,卻不是你需要的。醫生說,愛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人終生去學習。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人卻用一生治愈童年,而治愈他的只能是時間和他自己。

那次治療已經過去三年了,謝云濤從來沒有再約過那個心理醫生。

回到家,謝云濤站在門口微笑著,他知道麥琪正在刷他的臉,有那么一瞬間,他恍惚覺得林琪正小跑著來給他開門,最終什么人都沒有出現,門沒有開,謝云濤掏出鑰匙打開門,奇了怪了,每次麥琪都能準確無誤地識別出自己打開門,今天怎么了?忘記充電了?

麥琪,麥琪,你為什么不給我開門?謝云濤發現麥琪不在桌上,莫非屋里進來賊了?謝云濤四下巡視著屋子,忽然水池方向傳來瑟瑟的聲音,嚇了謝云濤一跳,他走過去一看,兩只泥蟹的鉗子正穿透塑料袋試圖爬出來,還有魚和蝦,肯定是林嵐來了,謝云濤沖臥室喊,林嵐,別鬧了,快出來……

沒人作答,謝云濤打開屋里所有的門,依然沒有林嵐的身影,經過沙發時,謝云濤一腳踩在了麥琪的身上,謝云濤趕緊將麥琪撿起。麥琪,你不在桌子上好好待著,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麥琪沒有像往日一樣作答,謝云濤擺弄著她身上的機關,依然沒有反應,自己這一腳踩得太狠,估計踩壞了什么部位,謝云濤將麥琪的衣服整理好,又拿來濕紙巾仔細擦干凈,將她端正地擺放在桌子上,掏出電話打給林嵐,準是這家伙來過,買來的海鮮,不小心碰倒了麥琪。

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接通,奇怪,林嵐干什么去了?謝云濤快速轉動著大腦,覺得有一種可能,這家伙中午跑去和邁克父子嗨皮(Happy)去了,買了一堆海鮮,想補償他,晚上和他大快朵頤??粗r活的泥蟹和早已咕咕作響的肚子,謝云濤決定先給自己清蒸一只,另一只晚上給林嵐做蟹面,林嵐最愛吃他做的螃蟹炒面了。

見食不吃為呆也。謝云濤將大泥蟹放進鍋里的時候,心情格外的好,他甚至還哼起了《烏蘭巴托的夜》:你走了那么多年,你還在我的身邊,那一天,你微笑的臉,我至今還看得見……

以往唱這首歌時,他就會沉浸在思念林琪的情緒里不能自拔,此刻的哼唱,只是人在烹飪美食時一種放松和愜意而已,莫非自己真像那個猶太醫生說的那樣,正走在斷舍離的路上,鳳凰涅槃般重生?

早上上班時,謝云濤心情就像墨爾本的萬里晴空,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盡管昨晚他一直打林嵐的電話,都沒有回復,他獨自享用了那盤色香味俱全的螃蟹炒面,他依然沒有生林嵐的氣,那家伙是個嗨皮起來忘乎所以的人,肯定和邁克一起沒少喝,就像昨天夜里,如果不是自己把她架回來,她身歸何處還真不好說。和一個狀態類比酒鬼的人計較禮貌,無異于傻瓜。不過,謝云濤承認有那么一瞬間,他還是對林嵐喝醉了身歸何處有點介意,她會不會又吐得一塌糊涂?會不會醉倒在邁克的懷里或床上?邁克會像昨晚的自己,紳士般地對待她抑或是……謝云濤不敢想下去,干柴遇烈火會有多火爆。他自嘲,既然自己不能給人家未來,干嗎還操心那些分外的事情,即使洪水滔天,與一個岸上的人有何干系?想通了,謝云濤安心享用起那盤螃蟹炒面,他甚至還特意為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晃動著杯中晶瑩剔透的液體,他舉起杯沖著被自己踩壞的麥琪說,寶貝兒,我們一起祝林嵐幸福吧!

早晨,邁克從謝云濤的辦公室走過去的時候,絲毫沒有放慢腳步,謝云濤瞄著他的背影,感覺他今天的腳步有些輕而快,好像不愿意被自己注意到他的經過。林嵐緊接其后,謝云濤抬起手還沒等他喊出口她的名字,她竟然視他為空氣,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

有那么一瞬間,謝云濤的手停在半空,嘴巴張著,像個傻子,等他回過神來,真想沖他們喊,有必要嗎?你們盡管光明正大地撒狗糧吧,鬼才在乎!

紀凱又來信息催了,問他是否決定回母校,謝云濤沒有回復,他還在猶豫。事業正在上升期,提職加薪也指日可待,而且現在綠卡已經非常難拿,放棄剛剛穩定下來的一切,去面對一個新的環境和爸爸那張自己不愿面對的臉,他覺得這遠比他當年考大學和出國留學都難以抉擇。

電話鈴聲響起,泰勒說,喬,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謝云濤放下電話,快步走向泰德的辦公室,估計是泰勒允諾自己的升職有消息了,如果這個升職的幅度足夠誘人,那么拒絕紀凱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謝云濤敲響泰勒的門時,感覺壓在心頭的巨石正在慢慢移開,眼前的一切讓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那個定制他們機器臂的老板,謝云濤記得他好像叫皮特,正面紅耳赤地在和泰勒爭吵,見他進來,他們停住望向他,犀利的目光猶如盯著一個罪犯。

泰勒說,喬,你過來看一下這個怎么回事。泰勒將手機遞給他,里面是一段錄像,一座十幾層即將完成的公寓外墻,從四層開始,原本整齊的外墻忽然出現了一條宛如巨大蚯蚓般的裂縫,蜿蜒著一直延伸到十層樓。

這是怎么回事?謝云濤吃驚地問。

泰勒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怎么會出現這種事情?現在皮特讓我們賠償他們損失,出場不是你驗收的嗎?你現在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吧!

謝云濤說,出場之前,機器臂確實有過這種現象,我和邁克、藍妮找到了原因,程序上都做了修改,也通過了測試,而且之前的跳痕沒有這個嚴重,這個問題極有可能是他們的工人誤操作造成的,應該不是我們的責任。

泰勒還沒回答,就被皮特一連串的“No”否定了,你胡說!我的工人絕不會發生這種錯誤,因為他們嚴格按照你們產品說明書操作的!就是你們的機器臂故障,你們必須全額賠償!明天這個時候,你們必須給我答復,否則,我就起訴你們!

皮特摔門而去。

二十四小時,喬,你必須給我解釋,我現在就要向董事會匯報!泰勒拿起電話。

謝云濤按下電話說,泰勒,出了這種事,我很遺憾,先不要驚動董事會,我們需要立即去現場,封存機器臂,否則……

泰勒明白了,親自駕車和謝云濤來到皮特的工地。

工地上空無一人,巨大的機器臂停在那里,宛如一個失敗的英雄。謝云濤來到機器臂前,查閱著工作參數,不出所料,從第四層樓開始,參數發生了跳轉,幅度明顯是人為操縱,機器臂正常工作后,公司再沒有派過技術人員過來,整個操作都由皮特自己的技術人員控制。問題找到了,謝云濤解釋給泰勒聽,泰勒讓他拷貝好證據,他要馬上向董事會通報。

離開工地的時候,謝云濤發現工地一角兒有個人影兒,誰在這時候來到已經停工的工地?難道……謝云濤跑過去,一個穿工裝的老人正在一絲不茍地砌著磚??磥?,皮特準備放棄機器臂,繼續用人工砌磚了。側面看老人看上去七十多歲了,他專注地工作著,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前來,他抬起頭的瞬間,謝云濤發現老人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么大歲數的人還在干這種體力活兒,謝云濤有些不解,就像電車司機,有時候那些電車司機看上去都該叫爺爺了,還在駕駛公共交通工具,謝云濤覺得澳洲即使鼓勵晚退休,但是總得顧忌些公眾的安全吧?奇葩的澳洲什么事都能讓人見怪不怪。

泰勒問謝云濤發現了什么。謝云濤搖搖頭,那么大歲數的老人別說對機器臂動不了手腳,說出來只能徒增別人對自己的不信任感。不過,那個老人看上去有些面熟,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呢?回去的路上,謝云濤的大腦一直在不停地檢索著。

X鎮路口,泰勒把車停了下來。

泰勒走下車,喬,下來透透氣。

謝云濤一下車就明白了,這地方是他和泰勒相遇的地方。三年前那個陰冷的冬天,他兼職駕車為這個鎮上的兩元店送貨,回來的路上,他有些疲憊,等他發現對面一輛皮卡車逆向而來時已經來不及做出反應。他當時昏了過去,貨車的前臉被撞毀,安全氣囊救了他的命,他被人從車里救出,清醒過來時,發現身邊一個像流浪漢一樣的老人,正扶著他,并將自己的鞋子脫下,為他穿上,他的鞋子被卡在車里了,衣服也被扯爛,不知道哪里在流血,讓他身體抖個不停,老人緊緊抱著他,嘴里還急切地呼喚著戴維,戴維挺??!挺??!

警車和救護車的鳴叫由遠及近,另一個男人救助完肇事車車主朝自己走來,那個男人就是剛好路過這里的泰勒。

那場車禍讓謝云濤在醫院里住了半個月,事后警察告訴他肇事車車主是個癮君子,那天吸食毒品過量產生了幻覺,對方全責,但是無任何經濟償還能力,好在車和人都有保險。

住院期間,泰勒來看他,知道他的經歷后,力邀他加入自己與人合開的魔力派智能機器人有限公司任技術主管助理,對于還在讀博士的謝云濤來說,因禍得福。在澳洲,盡管IT是個熱門行業,但是印度人遠比中國人更具備競爭優勢,從底層做到公司中層,熬個六七年是常事。

出院時,護士交給他一包衣服,謝云濤將那些沾著血跡的衣服扔進了垃圾桶,單把那雙鞋保存了下來。他把鞋刷干凈,想著有一天要還給那個喊他戴維的老人,當面致謝,問過泰勒,泰勒說他不認識那個老人,當時也沒有問他名字,泰勒還勸他不要把這事掛在心上,在澳洲這樣的人太多了,無論男女老幼,誰遇上都會幫忙的。

傷好后,謝云濤加入了魔力派公司,做了一年主管助理,主管調到悉尼公司任副總,謝云濤去年代理技術主管,到今年已經滿一年了,泰勒說公司已經準備將他升職為技術主管。

喬,你還記得這個地方?泰勒問。

謝云濤點點頭,泰勒,謝謝你當年……

泰勒伸出手,示意謝云濤打住,喬,我停在這里不是想聽你說謝謝的,我是想說,兩年來,我沒有看錯人,你的能力和工作態度公司上下都看在眼里。很遺憾今天出了這樣的事故,盡管我相信你的判斷,但是如果真的是我們的問題……

泰勒沉吟片刻,看定謝云濤說,喬,恐怕這次我無能為力,救不了你了。

謝云濤點點頭,泰勒,我明白,我用人格擔保,確實是有人動了技術參數,我不知道他是誤操作還是有意為之。

但愿你是對的!我們走吧。

泰勒坐進駕駛室,汽車絕塵而去。

謝云濤明白泰勒的意思,老外的理念是工作就是工作,任何人情、私情都不能摻和進來,不要以為上次他幫了你,這次就一定還會幫你。如果確定是甲方的責任,那么意味著等待他的將是巨額罰款抑或是……

眺望著車外,一望無際的曠野、草場,牛羊悠閑地覓食著,昔日這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色,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看上去竟讓他心生一片蒼涼。

市區,泰勒駕車離去,謝云濤走進自己的公寓,想著泰勒說的話,他知道事情真的很嚴重,如果找不到責任人,他不敢想會是什么結果,恐怕連這套自己貸款買的公寓抵押出去都不夠賠償的一角兒,等待自己的將是破產和事業生涯的終結。

不能坐以待斃,謝云濤覺得此刻即使找不到人幫自己出謀劃策,也起碼該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找誰呢?父母?不,當年出車禍的時候都沒有告訴他們,在他的意識里,災難來臨時父親從來不是他的靠山,也不是求助的第一選項,他從父親那里得到的永遠是責難和打擊。媽媽?更不能告訴她,她除了哭泣和擔心什么也做不了。謝云濤想打給留在墨爾本的幾個同學,想了想還是沒有打,事情還沒有結果,同學圈子小,他不想搞得盡人皆知。他撥通了林嵐的電話,奇怪的是電話總是一片忙音,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天總是撥不通她的電話,是和邁克在一起嗎?不想被別人打擾?

謝云濤倚在沙發上,伸手拿過桌子上的麥琪,與麥琪自言自語起來。麥琪沒有回應。謝云濤想起,他還沒來得及修復她。他找來工具,坐在書桌前認真地修起來,他想把事情的真相讓麥琪記錄下來,如果事情真的復雜起來,林嵐隨時可以從麥琪這里知道真相。

深夜,麥琪的電路終于修好了,謝云濤恢復著麥琪的數據,忽然謝云濤瞪大了眼睛,電腦屏幕上出現了那天林嵐提著螃蟹和魚進門的影像,林嵐與麥琪的對話,林嵐憤怒的表情和摔門而去的背影,原來這兩天打不通她的電話,不是她和邁克在一起怕被打擾,而是她直接拉黑了自己!

謝云濤沮喪地癱坐在沙發上,他知道已經無人會幫他了。

早晨一上班,謝云濤就覺得人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異樣,剛進辦公室坐定,泰勒就差人遞來了一紙通知,公司董事會決定從即日起暫停謝云濤技術主管代理職務,暫停一切工作,配合法庭調查事故原因。在此期間不得請假,離開澳洲。

誰說澳洲人辦事效率慢?那是沒有涉及他們自身利益的時候。謝云濤在紙上簽上自己的名字,苦笑著搖搖頭,一切還沒有弄清楚之前,他們已將自己假設成了罪犯,看來自己得早做打算了,他查閱著電話黃頁上律師的號碼。

咚咚咚,有人敲門。謝云濤說了聲請進,林嵐怯怯地走了進來。

謝云濤問,有事嗎?如果是私事,現在是工作時間;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對不起,我已經被停職了。

林嵐說,我只想從你嘴里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應該和我一樣清楚,那天我是和你和邁克一起測試、調試的,技術參數經過修改根本就不會再出現那樣的情況,現場不是你做的記錄嗎?你馬上把它交給我。

你是說,發生這樣的事故不是機器臂本身的設計和質量問題,而是人為操作的原因?林嵐問。

謝云濤看著林嵐焦急的神情,他知道她是真心為自己著急,可是她一個女人知道了又能怎樣呢?自己倒霉還不夠還要拉個墊背的嗎?

嵐嵐,謝云濤開口竟有些艱難,對不起,自從我愛上你姐姐林琪以后,再也不會愛別的女人了,我讓你失望了?,F在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不知道結果會如何。還是不要問太多,你只要把現場記錄交給我就好了。

這和你我的事沒有任何關系,記錄我會交給你的,我只要問你一句,你確定是人為操作的原因嗎?

謝云濤看定林嵐沒有回答,他不想她涉入太深,他的職業生涯已經接近終結,他沒能給她愛情,不愿她因他自毀前程。

Yes or No?林嵐雙手按在桌子上,鼻尖幾乎逼近他的臉。

謝云濤的眼睛濕潤了,一句Yes哽咽而出。

不管發生什么,我都是你可以信任的人!記住,不要做待宰的羔羊,那樣鬼佬會更看不起你!

林嵐推門而出。

5

再次見到皮特是在法庭上。不出所料,皮特起訴了魔力派公司,作為第一責任人,謝云濤出庭作證。因為是首例人工智能機器人質量問題引起的官司,吸引了大批媒體人的注意力,走進法庭時,門口堵滿了記者,謝云濤長這么大第一次見識這陣勢,律師幫他擋駕,殺出了重圍。

法庭上,雙方辯論非常激烈,盡管謝云濤按照律師的指示,做了詳盡的說明,林嵐未能找到她在現場的記錄本,本人出庭作了證,本來邁克也答應出庭作證的,但是臨時變卦,說他父親身體不適需要他陪著看醫生。謝云濤能理解邁克,畢竟為一個中國同事出頭,會讓他在公司的處境很尷尬。

對方的操作人員不承認自己有誤操作行為,他提供了他每天上下班的影像資料,他從未超越工作流程私自進入機器臂的參數系統。他們的律師更是咄咄逼人,律師說,任何人工智能不管多先進,都是人設計出來的產品,是產品就會有質量問題,拒絕承認產品質量的問題,只能說明設計該產品的人,他的人品有問題,出產這種產品的公司信譽有問題。

第一次庭審對公司和謝云濤極為不利。謝云濤明白,花再多的錢給律師都已經無濟于事,除非他能找到操作人員誤操作的證據,而這在對方的鐵證面前,似乎已經進入了刑偵的范疇。

律師費是按小時計的,付完第一期律師費,謝云濤卡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他的公寓是前年按揭買的,除了房貸,他所有的錢都用在研發麥琪身上了,這款智能陪伴機器人耗費了他大量的金錢和精力。他掏出卡夾里媽媽給他寄回的信用卡,端詳了很久,爸爸的譏諷在眼前閃回,他又將卡放回了卡夾,如果不能逃過此劫,他寧愿在世人面前摔倒也不愿跪在爸爸腳下。

聽天由命吧。大不了去找林琪,她離開謝云濤太久了,他甚至快忘記她的模樣了。想起林琪,謝云濤惶恐的心慢慢平息下來。

這一夜,謝云濤發現陽臺外面月光如水。

林嵐這幾天一直在生自己的氣。她放在抽屜里的記錄本找不到了,她記得清清楚楚她那天一上班就把本子放在了抽屜里,問邁克,邁克聳聳肩一臉無辜。林嵐覺得這幾天邁克有點兒不像平常,他明明很想知道謝云濤更多的情況,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到底不是同胞,反應完全不像她,她比謝云濤還要著急,恐怕全公司只有她一個人相信他說的話,不是機器的質量問題而是有人誤操作了它。

給邁克打電話沒人接,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林嵐想起今天是越戰老兵紀念館開放日,邁克此刻和父親肯定在那里。奇怪,每次周末,邁克下班回家前總是詢問她是否想和他一起去,這次居然自顧自地走了,連招呼都沒和她打,也許是看她這些天忙于謝云濤的事,無暇顧及吧?

林嵐決定去找邁克,下周開庭,如果謝云濤拿不出對自己的有利證據,判決結果如何林嵐不敢想象。如果事情真的沒有翻盤的可能,林嵐希望乙方能通融些,而說服乙方唯一的途徑只有找邁克了,畢竟他和他父親是本地人,人脈廣些,說不定能認識開發商皮特呢。

林嵐驅車前往。每次走這條高速,都是坐邁克的摩托車,一路的風景就像一部看過的電影,爛熟于心。一個小時后,林嵐到達了越戰老兵紀念館。今天的游客看上去比平時多些,接待廳里人頭攢動,館里的服務人員大多是老兵志愿者,他們親切和藹,風趣幽默,邁克帶林嵐來過幾次,他們早已將林嵐當作了自家人。

林嵐和館長打過招呼,穿過工作人員的通道,直接來到了展廳。激昂的音樂貫穿著整個展廳,邁克的爸爸正在擦拭著戴維的遺物和展柜,見她過來,張開了雙臂,林嵐接受了老人的擁抱和親吻,老人今天的精神狀態顯然比前段時間好,她剛要開口,老人指了指表演廳大聲說,邁克在那邊。

林嵐繞過當年越戰的裝甲車和越野車的展廳,來到表演廳,一群游客跳得正酣,這舞曲林嵐聽過,是一首新西蘭土著舞曲,激昂、剛勁,簡易的木板搭建的臺子上,是幾個現場伴奏的樂手,老彼得是隊長,永遠是一身紅衣和一頂牛仔帽,無論演奏什么都比年輕人還激情四射。邁克跟林嵐說起過他的故事,他的哥哥當年被抽中去參加越戰,因為父親去世早,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壯勞力,哥哥一走,家里的生計全靠體弱多病的母親承擔了,而他下面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和一個妹妹,老彼得那年十六歲,他硬是找到招兵的軍人頂替哥哥上了前線。林嵐覺得有時候看彼得演奏,感覺他身上好像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有一次中場休息,林嵐問他,你怎么做到的?比年輕人還有活力?老彼得指著滿屋子戰友的遺照說,孩子,那些都是我的兄長,你覺得他們老嗎?林嵐看著那些年輕英俊的照片,搖搖頭,那些鮮活的生命都定格在了人生最美好的瞬間,再也沒有了衰老和暮年。

他們都沒老,我怎么敢老呢?老彼得的話讓林嵐震撼,至今想起林嵐都會覺得眼眶發澀。

邁克在老彼得的旁邊,他彈奏著電吉他。林嵐忽然覺得原本開朗的邁克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看上去有些落寞,鎖緊的眉頭和深邃的雙眼,機械地撥弄著吉他,晃動著身軀,感覺他只是人在場,思緒不知道飄向了何方。

林嵐看了不知道怎么會有一種心疼的感覺,如果不是這么多人,她好想悄悄地走到邁克身邊,將這個憂郁的大男孩攬入懷中。老彼得發現了她,朝邁克示意,邁克看見她的瞬間,先是驚訝,然后又露出了他那熟悉的迷人的微笑。

一曲終了,邁克走到老彼得身邊說了什么,老彼得點頭,示意身邊的一個小伙子接過了邁克的電吉他。邁克跑向林嵐,問她“Why”(為什么)。林嵐沒有說出口,用唇形告訴他“I miss you”(我想你了)。邁克明白了,不知怎么林嵐竟然發現一種晶亮透明的東西正涌上他的眼角。

邁克掩飾,攬過林嵐朝展廳外走去。

紀念館的外面是一片寬闊的草地,第一次來時,邁克曾經告訴過林嵐,館長已買下了周邊的土地,他計劃建一個小型的飛機場,買幾架淘汰的戰斗機修理好,讓它們重上藍天。他這么做是為了擴大紀念館游樂設施,吸引更多的游客,也是為了給紀念館籌措更多的資金。因為紀念館還不是國家級博物館,一切經費都是他和他的老兵志愿者們設法搞到的,老兵志愿者中有幾個是當年的飛機技師,他們能維修越戰期間各種機型的戰機,經常受聘于世界各地的軍事博物館,除了一部分捐贈之外,館內大部分經費都是他們靠自己精湛而廉價的技術掙來的,這也是林嵐之所以愿意隨邁克常來紀念館的原因之一,林嵐覺得她每次來除了敬佩之外,總能感受到一種純粹,而這種純粹林嵐長這么大還未在其他地方遇見過。

邁克斜躺在草地上,凝視著坐在身邊的林嵐,好像無論林嵐說什么他都愿意傾聽。林嵐不知道如何開口,如何為謝云濤開口,她深吸一口氣,望著看不到頭的草地。

邁克,你知道嗎?十六年前,中國發生了一件改變了許多人命運的事,那是一場瘟疫,你們稱它為“SARS”,我們稱它為“非典”,我的姐姐林琪當時在北京鄰省的一所重點高中借讀。

邁克聽林嵐講著,像聽一個來自遠古的傳奇,那時他還是個懵懂的中學生,他恍惚記得有誰說起過瘟疫那么一件事,但那發生在遙遠的中國,一個他只在課本上知道的國度,天高地遠與他無關。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面對當時的親歷者。林嵐的講述,讓他如臨其境,他感覺自己像“SARS”患者一樣透不過氣來,停課、口罩、防護服、傳染、死亡、恐懼……這些只應該在電影屏幕上出現的鏡頭,竟是林嵐生命里的一段夢魘。說到林琪的死,邁克摟緊淚水漣漣的林嵐,一種錐心的痛襲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痛,是謝云濤的痛,是和心愛的人生離死別的痛。他瞬間理解了為什么謝云濤的目光里會有偶爾可見的陰郁,理解了他懷里的林嵐,為什么總是逃避他的愛?因為早有另一種情讓她刻骨銘心。

說吧,你來,想讓我做什么?平靜了很久,邁克開了口。

讓我們共同做點兒什么幫幫他吧?如果真有天堂,我想我姐姐會感激我們的。林嵐懇求地望著邁克。

邁克松開林嵐,他背轉過身走開幾步,抬頭遙望著白云游浮的碧空,淚水涌出眼眶。

邁克,我知道你沒有義務幫他,無論你怎樣決定我都能理解。

林嵐沒有發現邁克流淚,她知道邁克需要時間考慮。

過了片刻,邁克擦去淚水,走回林嵐身邊,伸手給她——

走吧,我們去看看我爸爸。

林嵐站起,與邁克牽手朝紀念館走去。行至門口,一個小球滾落在林嵐的腳下,林嵐蹲下拾起,一個稚嫩的小手伸到她的面前,“Thank you!”鬈曲的金發,湖藍色的眼睛,白嫩可彈的小臉,林嵐將球放在孩子的手上,望著他跑開的身影又看了看邁克,她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一個念頭,她覺得一件她以為不能發生的事竟然有了可能性。她笑了,邁克問她為什么笑,林嵐說,不告訴你,這是我的秘密。

邁克聳了聳肩,沒有追問。

林嵐說,如果你能幫助謝云濤走出困境,我就和你分享我的秘密。

邁克問,你真的很愛他嗎?

林嵐怔了一下,她沒想到邁克會問這個問題,不知道如何回答。

邁克擎住她的雙肩說,記住,我所做的一切,除了我的父親,就是為了你!

6

庭審如期舉行,在這之前,謝云濤已經去過中介了,盡管他知道他貸款買的公寓賣不了多少錢,但是那可能是唯一的辦法了。

林嵐走了進來,自從那天見過邁克,她曾經寄希望于他會想些辦法,但是邁克再沒因為那件事和她說什么,只是像普通同事一樣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反倒客氣了許多。林嵐不好意思再開口,因為她知道邁克準是盡力了。林嵐坐在離謝云濤稍遠的地方,她不想讓他看見她的到來,林嵐昨天已經和父母打過招呼,說她需要一筆錢,不是要是借,她以后會還給他們的,父母問她何用,林嵐說換房,換一座大一點兒的房子,你們不是老催我結婚嗎?我得早做打算呀。父母又追問她,男朋友是誰呀?哪里人呀?林嵐有些不耐煩,知道自己掉進了自己挖的坑兒,她說現在不能說,等到該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自然就知道了。還好,父母這次沒再刨根問底,答應她后就動員三姑六姨用他們的賬戶給她匯錢,因為國內換匯額度有限制,只能分散匯。

林嵐不知道法庭會判賠償多少錢,也不知道公司會讓謝云濤承擔多少,她私下問過泰勒的秘書露絲,露絲說好像公司的意思是機器臂出廠技術合格的簽字人是謝云濤,他擔負的比例應該不低于公司賠付的份額。林嵐需要盡快知道判決結果,她特意提前跟公司請了假,她知道謝云濤不會告訴她的。

庭審臨近結束時,法官詢問雙方律師還有什么要說的。忽然,有人從門口走進來高聲說,等一等,法官大人!

所有人都回過身來,林嵐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邁克?

邁克走到法官面前,對法官說,機器臂的參數是我調的,和公司和其他人無關。

法官說,你是誰?你再說一遍!

所有人都愣住了,林嵐跑上前捂住邁克的嘴,邁克,你瘋了嗎?我讓你幫助謝,也沒有讓你替他頂罪呀?

邁克拿下林嵐的手,對她也是對所有人說,我沒有撒謊,的確是我調了參數。對不起,皮特,我的爸爸這么多年來,一直在你的建筑公司上班,他是個砌磚工,你曾無數次夸過他,你說在所有的砌磚工里,他的手藝是最棒的。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法官說,年輕人,你在這里只能陳述與本案有關的事情。

邁克轉過身說,法官大人,我說的是我為什么要調機器臂參數的動機,請您給我幾分鐘時間好嗎?

法官同意了。

邁克繼續說道,我的爸爸參加過越戰,當年,他才十八歲,他和他的同學戴維分在了一個班,戰爭有多么慘烈我不想在這里說,電影和教科書上都有記載,我爸爸說,戴維叔叔曾救過他的命,如果不是戴維判斷對了越軍土炮飛來的方向,拉著他躲開了,我爸爸上戰場的當天就死在了敵軍的炮火中。有一天,戴維叔叔受了重傷,爸爸把他救到了安全的地方,戰斗間隙,他想給戴維搭個掩體,可能是又累又餓,爸爸說他沒有力氣加固掩體就把戴維叔叔安頓了進去,戰斗還在繼續,等到爸爸和戰友們擊退敵人,再來找戴維叔叔的時候,竟然發現他挖的掩體坍塌了,不知道是落在旁邊的炮彈的震擊,還是掩體本身就不結實,厚重的土壓在了戴維的身上,掩體沒能掩護戴維反倒成了他的墳墓。我爸爸抱著戴維的尸體,覺得是他殺了戴維,他總覺得要是他當時再多加固些掩體,戴維就不會死,他一直都在自責和悔恨,仿佛變了一個人,好像戴維帶走了他的靈魂。戰爭結束,回到家的他一直精神不正常,醫生說他得了戰爭應激綜合征。為了幫助他恢復理智,我們全家想盡了一切辦法,直到有一次,我奶奶發現他在拿起瓦刀砌磚時嘟囔著,戴維,我要給你砌個結實的掩體。他干得非常認真,思維好像也比平時清晰,醫生鼓勵我們家人用這個辦法幫助爸爸。起初,家里買了許多磚,我爸爸不分黑白地砌磚,他的技術越來越好,理智也在逐漸地恢復。后來,為了幫助爸爸盡快地融入社會,我爺爺帶他加入了一個小的建筑公司,因為有我爺爺經常陪伴在他身邊,我的爸爸外表看上去無異于一個正常人了。他四十多歲的時候和我媽媽結了婚,后來有了我。這么多年來,我爸爸每年春天的時候會犯病,其他的時候除了不愛說話,一切還算正常。我爺爺臨去世前帶著爸爸加入了皮特家族的建筑公司,我爸爸干了近二十年,直到最近,皮特買了機器臂,裁了大部分砌磚工,我爸爸年歲大了也在被裁之列,我們也覺得他該退休了,沒想到他在家剛待幾天就犯了病。我曾找皮特,讓我爸爸重回工地可以不要工錢??墒瞧ぬ卣f,我爸爸精神狀態不好,萬一出事他承擔不起責任。參加完軍團日慶祝后,我爸爸天天失眠,還走失了兩次,二十四日晚上爸爸又不見了,我和媽媽到處找他,我騎著摩托車來到了皮特的工地,爸爸提著瓦刀,正像個幽魂一樣在工地的鐵絲網外面游蕩,我看著空無一人的工地,越過柵欄來到了機器臂前,調整了參數,然后帶著爸爸離開了工地。我告訴爸爸說幾天后他就能再給戴維砌掩體了。

對不起,泰勒——對不起,皮特!邁克朝著泰勒鞠躬,又朝皮特謝罪。

邁克被進來的警察帶走了。臨走,他從口袋里掏出現場記錄本交還給了林嵐,對林嵐說,Take care?。ūV兀。┯謱φ驹谒磉叺闹x云濤說,I am so sorry?。▽Σ黄穑。?/p>

一陣嘈雜之后,法庭的人都走了。

記住,我所做的一切,除了我的父親,就是為了你!林嵐望著邁克的背影,想起那天他說的話,這才明白,那個將“I love you”天天掛在嘴邊上的男人真的在踐行他的諾言。

林嵐哭得不能自持。

謝云濤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上前摟著她的肩一步步朝門外走去。

不知道為什么,盡管擺脫了噩夢,謝云濤覺得內心卻沒有一絲輕松,反倒比之前更沉重了。

7

林嵐沒有想到,當初她是想拯救謝云濤的,現在卻又在為救邁克而奔走,難道她真的是為拯救銀河系而生的嗎?邁克暫時被羈押,需要巨額保釋金才能出來。邁克家的情況她比誰都清楚,別說那筆巨款,就是巨款的零頭也拿不出來。媽媽給她湊來的十幾萬澳幣也是杯水車薪,她不知道去哪里籌措那筆巨款,才能換來邁克的自由。

謝云濤給她打電話時,她正在泰勒的辦公室里,泰勒說他也沒辦法,公司不會為一個損壞公司利益和信譽的人埋單,不管因為什么理由。不過,出于道義他可以私人出借一萬澳幣,得給他時間,他需要和他老婆商量一下。

林嵐沒等泰勒說完,就沖出了辦公室,一萬對于幾百萬的保釋金來說毛毛雨都算不上,直到現在她可是真正理解了老外嘴里的工作就是工作的意思了,那是不分人種,不分內外,毫無差別的一視同仁。

電話里,謝云濤讓林嵐來他家,說是有事和她商量。自從那天摔門而去,林嵐還沒有來過謝云濤的家。麥琪給她的打擊太大了,她不想再受刺激。但是這次不同,如何救邁克,她需要聽聽謝云濤的意見。

門口,林嵐站在那里,抬頭望了一眼攝像頭,她等待麥琪為她打開房門。門開了,站在門口的是謝云濤,幾天沒見,他消瘦了許多,胡子也茂盛得扎眼。林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謝云濤遞給她一杯橙汁,將茶幾上的一張卡推到她面前。

林嵐問,這是什么?

謝云濤說,給邁克湊的保釋金。

多少?

三十萬。

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我把房子賣了,以后你不要來這里找我了。

林嵐吃驚地站起,這才發現,房子已經被清空,沙發后面擺放著十幾個大小不一的紙箱。

你怎么這么倉促?不是公寓現在很不好賣嗎?

本來我是為自己賣的。一個國內的留學生,家里急著為他買房,恰好我的要價符合他們的心理預期,很快就成交了,還好,只損失了幾萬塊錢。

賣了房子你住哪里呀?

中介正在為我找短租房,只是這些東西太多,我想問你可不可以暫時存在你家?

交易真的不能更改了嗎?

謝云濤搖頭,指了指卡說,人家已經付了全款,銀行的貸款我也已經付清了。

好吧,你可以把東西寄存在我那里。什么時候搬?林嵐問。

現在,我的朋友有貨車,他正在等我電話,是我原來打工時的老板。

好吧。林嵐坐等謝云濤打電話。

很快車子來到樓下,加上謝云濤的朋友,他們很快將東西搬上了車。林嵐看見,謝云濤鎖上門的瞬間,眼眶有些東西在閃爍。

謝云濤還是第一次來林嵐的住處,盡管之前他知道她住哪兒,但是卻不知道住在幾層住在哪個房間。朋友有事卸下東西走了,房間里只剩下林嵐和謝云濤兩人。林嵐的公寓是兩居室,按照林嵐的指示,所有物品都暫時堆放在了一個小儲藏室。打理好后,謝云濤接了個電話,好像是中介為他找好了租的房子,和他約時間去看房??粗x云濤疲憊的神情,林嵐有些莫名其妙地心疼,可想而知這些天的壓力對這個清冷孤傲的男人打擊有多大。

他給你介紹的房子每月多少錢?

一周四百五十澳元。

幾居室?有窗子嗎?

是一室一廳帶個小書房的那種,我住書房,沒有窗子。

林嵐說,把租金給我吧。

謝云濤說,給你?你給我找個有陽光的大房子?

林嵐朝自己臥室對面的門努努嘴說,你看看那樣的行嗎?

謝云濤推開門,屋子很豁亮,雙人床、衣柜,還有個書桌。他拉開窗簾,驚訝地發現,越過繁忙的街道和層層像積木一樣堆砌的大樓,墨爾本灣居然呈現在眼前,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來往的船只緩慢地移動著,看上去那么不真實,像一幅畫又像是一部黑白老電影。

謝云濤驚喜地說,你行啊,嵐嵐,眼光不錯,這么漂亮,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多少錢買的?

林嵐聳聳肩,伸出了一個指頭,一百三十萬,爸爸媽媽贊助的,他們賣掉了西城區一套單位分他們的小兩居,買了這里。

提起父母,謝云濤不說話了。到底是北京,如果在他老家,那個三線小城市,賣掉五套兩居室也買不了這樣的房子。

見謝云濤不說話,林嵐問,這樣的房子值每周四百五嗎?

太值了,再多加一百也租不到。謝云濤認真地說。

熟人,我也不多要,你就給我每周四百五吧。包吃包住和所有水電費、網費全免。

謝云濤跳起來,No!No!No!不能拿無家可歸者開玩笑!這房子是留給你爸媽來住的吧?

我爸媽只來一次就夠了,他們在北京熱鬧慣了,說這里太無聊了,好山好水好寂寞,起碼最近幾年不會來了。

那,這么好的房子你為什么不出租呢?租金都夠你的工資了。你不用上班,做個收租婆多好?謝云濤又問。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的房子里有陌生人的味道,明白?我寧愿錢少點兒,自己累點兒,落個自由、舒適、清凈,為所欲為!

那我進來豈不是破壞了你的清規?

你不一樣,我不知道你無家可歸還好,我知道了,我怕我不管你,我姐會從天上跳下來打擾我,讓我夜不能寐。

沉默,謝云濤和林嵐都知道,是林琪讓他們無法開口,無法再說下去。許久,謝云濤走近林嵐,將不知道是賭氣還是委屈的她攬進懷里,他的聲音很輕,但是句句像重錘打在林嵐的心上。

對不起!給我點時間好嗎?

8

謝云濤決定和林嵐一起去邁克家。

其實按照謝云濤的本意他不想以任何身份出現在邁克家人的面前。但是,邁克那天在法庭上的話,讓他整夜沒有睡著覺,許多蛛絲馬跡讓他浮想聯翩,尤其是那個名字——戴維,像一根針扎了一下他有些麻木的記憶,盡管他知道在澳洲叫戴維的男人數不勝數。

邁克的家是澳洲郊區那種很普通的房子,看房齡少說也得有四五十年的樣子了,邁克的媽媽一見林嵐就抱著她哭了起來,讓她幫忙救邁克。林嵐說他們就是為這事而來的,林嵐介紹謝云濤給邁克的媽媽,說他是邁克的朋友,邁克的媽媽伸開雙臂,將謝云濤擁進懷里,親吻他的額頭。長這么大,謝云濤只記得小時候媽媽這樣擁抱過他,一瞬間他由開始的些許抗拒到被一種久違的溫暖融化,他忽然感覺到了愛的力量,那愛不完全等同于母愛,而是應該叫作人類之愛的東西,它沒有母愛深厚,卻寬廣無垠。

邁克的媽媽說一看見謝云濤就像見了兒子一樣親切,她朝里屋喊,詹姆斯,快來,邁克的朋友來了。

邁克的父親佝僂著腰走了出來,謝云濤與他目光對視的一瞬間就認出了他,那步姿和那木訥但充滿慈悲的眼神,謝云濤沖上去緊緊擁抱著他。

我是“戴維”,那個十字路口出車禍被你救過的“戴維”,等一等!

謝云濤跑出房間從汽車里拿出一雙鞋子,他迫不及待給邁克的爸爸穿上。還記得嗎?你當時把自己的鞋子脫給了我?

鞋子不大不小正好。邁克的爸爸依然一副懵懂的樣子,邁克的媽媽認出了鞋子——這鞋子原來沒有丟,怎么會在你這兒?

怎么回事?云濤?林嵐也好奇地問。

謝云濤為她們講起了幾年前那場車禍,講起了邁克的父親怎樣將他拖出汽車,喊他并將他從昏迷中喚醒,又怎樣將自己的鞋子脫下給他穿上,講他一直在尋找邁克的父親,軍團日游行時隔得太遠沒看清,在建筑工地看他眼熟,直到出庭時聽邁克說起戴維的名字,他才將所有的細節串聯在一起。

邁克的爸爸聽到戴維的名字拉著謝云濤來到客廳,指著墻壁上那幅軍團日他抱在胸前的照片說,戴維在這里!

謝云濤看著照片上那張英俊的永遠年輕的臉,含淚擁抱邁克的爸爸,戴維就像一張寫滿格的磁盤占據了他的大腦,無法更新,無法卸載,他的思維已經沒有任何空間容納其他的信息,他看所有的人都是戴維,他做所有的事都是為了戴維。

謝云濤看看神志不清的邁克父親,又看看無助無奈的邁克媽媽,他知道邁克在這個家意味著什么,他覺得他得做點什么了。謝云濤用中文與林嵐商量,林嵐思考了片刻說,我們力量有限,我帶你去紀念館找館長商量一下吧?他是個傳奇,肯定比我們有辦法。

謝云濤第一次來紀念館,盡管路上林嵐向他簡單介紹了一些,但是一進紀念館,謝云濤還是被震撼到了,那些老飛機、老坦克、老吉普無不帶著戰爭的硝煙,那些舊獎章、舊軍裝、舊軍用水壺、銹跡斑斑的步槍和沖鋒槍似乎還殘存主人的體溫,令視者睹物思人。

林嵐去樓上找館長的當口,謝云濤游覽著紀念館,在一張手繪的長畫面前謝云濤停下了腳步,起初他以為這是一張地圖,等他讀完說明,他的視線模糊了。這是一個患了戰爭應激綜合征的老兵畫的,他從戰場回來后,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把日常生活和縈繞在他腦子里的戰場、戰爭像寫日記一樣畫在紙上。從年輕畫到他垂暮之年,一直到去世,沒人能看懂他的畫,那些跨越時空,混雜在一起的人物、景物,是他心底無人能聽懂的述說和吶喊,他窮極一生,試圖穿越記憶的黑洞重回人間,他的掙扎和努力失敗于生命的終結。

該是怎樣的創傷,讓一個生龍活虎的男人終其一生也走不出心靈的困境?不知什么時候,眼淚滴在展柜上,謝云濤伸手去擦,不想一只蒼老的手先他捂住了淚水,林嵐和一個老人站在身邊。

孩子,你不是老問我為什么要建這個紀念館嗎?這就是原因。當年,這些和你們一樣年輕的澳大利亞人,他們被政客們用抽簽的方式送到了越南那個遙遠的戰場,從此就被剝奪了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權利,無論以多么高尚的名義,戰爭都該是被每一個文明人唾棄的!那些照片上的人死了,這些活著回來的卻不知道自己還活著,這就是戰爭的殘酷和殘忍!越戰對于參與國已經成為歷史,連發起國都不愿意提起了,它成了歷史的一瞬,成了過眼云煙,可是對于曾參戰過的每一個個體和他們的家庭呢?傷痛不會消失,傷害還在繼續。不信,你們看——

謝云濤和林嵐轉過身,邁克的爸爸正在擦拭戴維的照片,他的神情與平時判若兩人,好像神志又重回他的身上,他自言自語著,猶如老友相逢。

云濤,這就是我和你說的館長。林嵐又將他介紹給館長。

謝云濤用力握住老人的手說,謝謝您,為他們,也為每一個愛好和平的人建了這么棒的紀念館!

老人爽朗地笑了,孩子,我應該謝謝你的淚水,你今天的淚水讓我釋然了,在對待萬惡的戰爭上,我們的心是相通的。你們讓我再次明白了,我做這一切是值得的!謝謝你們!這個還給你們——

老人遞過兩張卡,謝云濤認出,這是交給林嵐給邁克交保釋金的銀行卡。

為什么?藍妮說,您的紀念館正在申請國家級館,經費很緊張,我們只是想為邁克和他的家庭做點兒事情。謝云濤推脫著。

老人按住他的手說,是的,但是那事和幫邁克沒關系。邁克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傻孩子,他要是早和我說他爸爸的事情,就不用做傻事了。我準備讓他爸爸暫時先來館里做志愿者,等國家紀念館批下來,就能解決他和其他人的工資了。

林嵐和謝云濤相視而笑,林嵐抓住館長的手說,太好了,謝謝您,邁克最擔心他爸爸了。

謝云濤再次將卡放在館長手上,您做得太多了,就讓我們幫您分擔一些吧。

館長端詳著兩張卡,想了想說,好吧,謝謝你們的誠心,卡先放在我這里,我決定了,用我的紀念館為邁克做擔保,我的律師正在來的路上。

9

接邁克保釋出來的那天,謝云濤本不想去,無奈林嵐一個勁兒地懇求他,甚至舉著麥琪威脅說,哥,你要是不去的話,我就告訴我姐了?林嵐口中的姐指的是麥琪,而喊他哥是從那晚開始改口的。

那天,從紀念館回來,兩個人回到林嵐的家,吃過飯,洗過澡,謝云濤在沙發上擺弄著麥琪,林嵐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浴室出來,有那么一瞬間,謝云濤忽然覺得從今以后的生活就這樣也挺好,他拍著沙發說,嵐嵐,坐過來,我有話說。

林嵐嘴里說著,今天說得夠多了,留點兒明天再說吧。

謝云濤將她拉坐在沙發上,自己單腿跪在地板上,鄭重地說,嵐嵐,對不起!從SARS開始,這么多年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無視了許多重要的東西,其中包括你的愛。今后,我不想孤獨地活下去了,我愛你,嵐嵐,你愿意陪我一起走完余下的人生嗎?

林嵐忽然雙手捂住臉,她雙肩聳動,有淚水從她的手掌流出。她等那三個字十多年了,沒人知道她的辛苦,從北京飛越太平洋到這陌生的國度,從父母懷中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乖乖女到如今百毒不侵的“鋼鐵俠”,從如花的少女到幾近中年,沒人知道她的辛苦,那種單相思、那種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愛燃盡了她滿腔的激情,終于在麥琪為她開門的那天灰飛煙滅了。

林嵐抹去臉上的淚水,笑容重又浮上她的臉,她聽見她的聲音異常冷靜——

謝謝你,云濤!在我對你無休無止糾纏了十多年后,還肯說這句我愛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清楚那不是你要的愛,而我一開始誤以為那就是愛情,直到后來就像賭場里那些輸急眼非要扳回一局的賭徒一樣試圖征服你,打敗姐姐林琪,現在想起來……

林嵐自嘲地搖搖頭,繼續說,該說原諒的是我。從林琪那里論,我該叫你姐夫,但是我想叫你哥,哥,你真的非常優秀,你一定會找到那個讓你忘記過去,重新點燃你生命的女人,而我已經找到了那個愛我的男人。

謝云濤怔在那里,淚水慢慢浮上他的眼眶。

哥,你不祝福我嗎?林嵐伸開了雙臂。

林嵐的一聲哥叫得他痛徹心肺,那痛因林琪穿腸蝕骨又骨斷筋連,他凝視著林嵐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那目光已經褪去了往日的張揚和恣意,有了林琪般的溫柔和睿智,他張開懷抱將林嵐擁入懷中。他拼命壓抑著淚水,但是淚水卻噴涌而出,還有那控制不住的悲聲,他知道如果上次錯過林琪是命運使然,而這次則因他的自私再次與林嵐失之交臂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讓謝云濤略感欣慰的是,自從林嵐喊他哥以后,他們之間的關系竟然像墨爾本不帶一絲云彩的晴空,毫無遮掩,坦蕩無瑕。愛情走了,親情來了,同是獨生子女的他們體會到了親如兄妹的手足之情,他們無話不說,那些不曾向父母袒露的秘密,親情、愛情、友情、事業,甚至連林琪那么沉重的話題,他們都能侃侃而談,為彼此分憂解擾,毫不設防。這些心事在他們做同事時因為戒心他們絕不會向彼此袒露,試圖做戀人時他們又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對方,而當他們做兄妹時,他們才做回了自己,就像澳洲大地上的樹,枝枝葉葉都長滿了自然和本真。

那天,林嵐與謝云濤應老館長之邀商量邁克的事,謝云濤開車,回來的路上,天已經很晚了,一路上他們為邁克的事有了著落而開心,下次開庭,皮特已經同意撤銷訴訟,條件是邁克要加入他的公司做技師,魔力派公司適當賠償部分損失。

黑夜的莫寧頓公路上,只有他們一輛車在奔馳。遠處不時有幾處亮燈的農舍閃過,偶有袋鼠在公路上跳躍奔跑。林嵐一驚一乍,像個頑童。謝云濤笑罵,瘋丫頭,老實點!不想林嵐按下車窗沖跑遠的袋鼠喊,嗨——袋鼠老弟,我哥哥像我媽一樣啰里吧唆,你要嗎?拿走不謝!

氣得謝云濤哭笑不得,按她的邏輯,他倆都跟袋鼠平起平坐,稱兄論妹了。

接邁克保釋出獄的那天,一大早,林嵐就捯飭起來,她一件一件地試穿著,每次都問謝云濤,哥,這件好看嗎?謝云濤說,你覺得好看就好看,又不是我穿。林嵐說,我就要聽你的意見,因為你是男人,男人和女人的眼光是不一樣的。

謝云濤只好幫她參謀,其實,盡管沒有問過林嵐愛她的男人是誰,他心里早已有數。林嵐這是要將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給愛她的人。最后,林嵐穿上了國內帶來的一件絳紫色的旗袍走出臥室的時候,謝云濤的眼睛亮了,之前總是看林嵐穿些中性的服裝,以為她的性格和身材穿那類服裝顯得英氣,不想她穿上旗袍竟然別有一種風情,仿佛從古代穿越而來,低調奢華,風姿綽綽,配上她眉宇間的那一抹桀驁不馴,像極了張愛玲那張掐腰仰臉,傲視天下的玉照,那是讓人眼睛一亮的驚艷,是勾動天雷地火的性感,讓男人既有憐愛入懷又有征服身下的沖動。謝云濤覺得體內有股火苗在躥動,他快速走進浴室拿出自己平日用的發油,涂抹在林嵐兩鬢有些散亂的頭發上,將它們捋順貼在耳后。

好啦好啦,就這樣吧。他退后一步不敢細看。

林嵐又在鏡子面前端詳起來,哥,你們男人都喜歡這樣的打扮嗎?謝云濤說,快走快走,真麻煩!他答非所問,連自己都聽出言不由衷。

羈押所門前,謝云濤站在百米開外,看著林嵐跑向邁克。他看見林嵐撲進邁克的懷抱,他將視線移開,望著一只騰空而起的飛鳥,嘟囔了一句,那小子真他媽的好福氣!

林嵐親吻著邁克,邁克一臉驚慌,他先是被林嵐驚到了,他以為天仙也不過如此。他看見了遠處的謝云濤,他躲閃著,語無倫次,藍妮,藍妮,謝謝你!我挺好的,我沒事……

林嵐看定邁克說,邁克,你記得那天在紀念館,我將球遞給那個孩子時,你問我為什么笑嗎?

邁克點頭,你說那是個秘密。

林嵐說,我答應要跟你分享那個秘密的,你想聽嗎?

邁克說,想聽。

林嵐扳低邁克的肩膀,踮起腳尖附在邁克的耳邊。

邁克驚訝地瞪大眼睛,他覺得那聲音遠比今天這樣打扮的林嵐更讓他震撼——

邁克,我愛你!我想和你一起生幾個天使一樣的“baby”!

邁克猛地推開林嵐,雙手擎住她的雙肩,藍妮,你確定?你愛的不是他?是我?

林嵐點頭,我確定,喬是我哥,我想確認一下,你愛我嗎?邁克?

邁克抱起林嵐原地轉圈,他等這一天太久了,他沖天空大喊,我愛你,藍妮!不!我愛林嵐!

謝云濤朝他們走過來。

邁克放下林嵐,也走向他,喬,介意我喊你一聲哥嗎?

兩個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謝云濤將車鑰匙交給邁克。

邁克,我把妹妹交給你了,好好愛她,如同生命!

邁克再次擁抱謝云濤,林嵐也和他們擁抱在一起。

目送著邁克與林嵐開車離去,謝云濤朝最近的火車站走去。今天是他和心理醫生約好見律師的日子。

自從那天見過邁克的爸爸,謝云濤就打算為這個救過自己的老人做點什么。他帶著麥琪找到了為自己治療過的猶太心理醫生,說了自己的設想,沒想到與醫生一拍即合,醫生說他的專業知識加上謝云濤成熟的IT技術,他們肯定能創作出一款風靡心理醫學領域的機器人,他還秀了一句中國的成語,說他們的合作就是珠聯璧合。不過,在他們合作之前,必須先簽訂好合同,每一項細則和違約成本都要落實在紙上。謝云濤沒有理由不同意,盡管他明白自己是為了報恩。律師的事務所在郊區,起初,謝云濤問他為什么舍近求遠,不在市區找一個律師,醫生說這個律師是他多年的老朋友,專業且收費合理。謝云濤一算時間恰好和接邁克一天,而且順路,便沒再多言,猶太人的精明,地球人都知道,連中國成語都能運用到恰如其分的人,可想而知,醫生不僅在專業領域是人之龍鳳,業外也絕非等閑之輩。但愿我們能合作愉快吧,離開醫生時,謝云濤在心里暗自祈禱。

前天,泰勒把他找到辦公室和他說了公司的決定,下個月將任命他為公司的技術主管,同時也表達了歉意,說自己一直看好他。謝云濤將一個信封交給泰勒,說他要說的話都在里面了,里面是他早些時候寫好的辭職信,按照公司的入職規定,他若辭職必須提前兩周遞交辭呈。泰勒很驚訝,他不相信地看著謝云濤說,喬,你難道不滿意薪水嗎?如果嫌薪水低,我可以再和公司商議。謝云濤說,不是那個原因,我挺感謝你和公司為我提供的工作條件和薪資,我離職單純是我私人的原因,我的父母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他們老得和邁克的父親一樣,需要人照顧,那個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在他們身邊。

泰勒似乎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他很遺憾,讓謝云濤再好好考慮考慮,辭職信暫時先放在他這里,他隨時可以收回。

走出泰勒辦公室,謝云濤就迫不及待地給紀凱打了電話,紀凱喜出望外,他說,哥們兒,我代表母校和祖國歡迎你回來,不到一個月就是春節了,你把簡歷和要求發給我,我給你辦好入職手續,等年假過后你就正式上班。

火車上,謝云濤給媽媽撥通了電話,媽媽聽了他的決定很高興,說自從他高中寄宿后,他們一家就各奔東西,現在終于可以團聚了,你爸爸知道了不定咋高興呢!謝云濤遲疑了片刻說,爸爸在嗎?我想和他說句話。媽媽說,他不在,他去武漢出差了,要不,你給他打個電話?謝云濤說,好吧。撥通爸爸電話的那個瞬間,聽著電話里長長的嘟嘟聲,謝云濤心情很復雜,他已經很久沒有給爸爸打電話了,自從他們父子吵過那次架后,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電話通了,他聽見一陣咳嗽聲,他問,爸爸,你怎么了?是你嗎?濤濤?爸爸那頭的聲音顯然有些激動,然后又是一陣咳嗽聲,謝云濤應了聲嗯,緊接著又問,你感冒了?爸爸說,有兩三天了,武漢這些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到處是發燒咳嗽的病人,醫院排不上隊,我去藥店買了藥吃了,先別和你媽說,我怕她嘮叨,再有兩天我們完事就可以回去了,你打電話有事?謝云濤說,爸爸,我已經決定回國工作了,如果順利的話我今年春節能在家過。什么?爸爸那頭顯然很驚訝,很快又接著說,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現在回來,等等吧,等事情……爸爸的話沒說完,謝云濤就著急地問,什么事情?和我回國有關?一陣咳嗽過后,爸爸又用他那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不用問為什么,我說不能回就不能回!你之前可以不聽我的,但是這一次你必須聽我的!等能回了我會告訴你的!不等謝云濤再說什么,電話就掛斷了。

依然那么霸道,依然那么難以溝通,謝云濤盯著再無聲響的手機,就像盯著爸爸的心,都說女人的心海底針,謝云濤不知道爸爸的心為什么也如海如針!不想回國的時候逼他回去,想回國的時候又不讓他回去。他知道回國后,等待他的有兩個硬骨頭,一個是母校的實驗室,另一個則是他和爸爸的關系,前一個他有信心,因為有青春和三十多年讀的書墊底,后一個,他搖搖頭,他有些吃不準,他還沒有預案。貓把魚骨留給了牛,牛把青草送給了貓,假若貓只有魚骨,牛只有青草呢?愛由何而來又因何而生?

謝云濤倚在車窗旁,眺望著火車外面一瞬而過的原野,想象著回國后自己將面對的一切。

遠處,一片大火過后的林地,滿目瘡痍,謝云濤不由得挺直了身體,前段時間澳洲的森林大火燒了好幾個月,而這里也不曾幸免,一切都在等待著時間的重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自然界的修復有風有雨有陽光就足夠了,聯想到他和醫生將要合作開發的“麥琪”,謝云濤覺得麥琪就是修復人類心靈創傷的和風細雨,就是驅散陰霾的一縷暖陽,想著邁克的爸爸有可能在垂暮之年擺脫戰爭的陰影,重享天倫之樂,謝云濤覺得自己做的事很值。

邁克和林嵐的孩子會長什么樣呢?像邁克多些還是林嵐多些?他或她會叫他舅舅還是Uncle(叔叔)?謝云濤不知道為什么冒出了這么個念頭,他啞然而笑,直到見到在車站接他的醫生,那些胡思亂想才被他揮之而去。

明日和死亡,你永遠不知道哪一個會先來。謝云濤不曾想到這句話竟然再次應驗在他身上。兩周后,他登上墨爾本飛往北京的飛機,而此時有一種叫“COVID-19”的病毒正在中國武漢肆虐,他的爸爸因為出差在武漢未能幸免。

整個機艙的座位上都是一箱箱口罩和防護服,這是謝云濤、林嵐、邁克和他們的朋友們——澳洲留學生、華僑捐獻的救災物資。

林嵐和邁克為他送行。

陪伴他的是麥琪。當然這個麥琪是他和猶太醫生合作開發的心理治療師樣品,醫生說隨后會催促工廠加速生產一批機器人,盡快發給他。謝云濤問醫生每個需要付給他多少報酬?非常時期,連口罩都漲價了,自己可以不要任何報酬,因為那是生他養他的祖國,可他無權要求醫生和他一樣。沒想到醫生說了一連串的“No”,他說二戰期間希特勒滿世界追殺猶太人,是中國上海收留了走投無路的猶太人,他的爸爸就是其中的一員,當年他爸爸才十歲。醫生說,如果我的專業知識能幫到正在受難的中國人,我爸爸在天之靈會為我感到自豪的。

喬,我忘記告訴你了,男人這一生遲早會因他的父親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的,無論他們父子關系多么擰巴,否則,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醫生指著自己的心口認真地對謝云濤說。

爸爸這個詞刺痛了謝云濤,他望向天空不能自已,這一次他又忤逆了他,年少不知父,懂時已中年,如果爸爸知道他做了“逆行者”,會為他自豪嗎?

第一次被免費升艙的謝云濤回望著空無一人但是卻座無虛席的機艙,淚水奪眶而出,他忽然明白,這世上有一種愛,是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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