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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團

2020-09-08 06:18劉威成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7期
關鍵詞:團長輪椅局長

劉威成

1

二○一五年股災中,跌得最慘,卻表現得最淡定的,怕非楊自若莫屬了。

他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因為這段時間里,他正躺在重癥監護室昏迷不醒,很多管子插在他身上,如螃蟹的鉗子,正揮舞著與死神鏖戰。

他股票賬戶里的資金,很快就由四百多萬變成了一百多萬。

而要命的,這一百多萬里面有一少半還是借同學的。

他最初的目標就是五百萬,一過這數字,立馬屁顛屁顛地出來。他已看中了郊區一套別墅,毛坯才三百多萬,裝修簡單點,五百萬應該能夠搞定。這肯定能給老婆王水英一個天大的驚喜,那她應該不會再吵著離婚了吧。說實在的,自己打死也不想離婚的,特別是兒子還只有四歲,才上幼兒園中班。在一個殘破的家庭里長大要吃的苦,他是深知的。

可賬戶里的數字眼看就要沖過五百萬的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在家中跌倒,人事不省,嚇得剛進門的王水英一聲驚叫過后,差點也暈倒在地。王水英驚魂初定后,才想起這次約好的談話肯定沒戲了,得趕快送醫,于是哆哆嗦嗦撥通了120。

還好,沒有把兒子跳跳帶回來。

他很快就進了重癥監護室,醫生說是腦梗,送醫的黃金時間已過,若再遲五分鐘,基本上就不用送了。所以,現在他能否醒來,醒來后又能恢復得如何,醫生指了指窗外的天,說,得靠它了。

這一天,是二○一五年六月十四日。

他醒過來時,已是七月一日了。

他頭痛得很,腦袋里灌滿了糨糊,身子也木木的,不太聽指揮了。

這時,有個穿白衣服的男子在一邊笑著說話了,說他創造了一個奇跡!看來,年輕真好,每一塊肌肉每一個神經細胞,都有著極強的求生欲望與超能力!

他這才意識到,這男子是個醫生。

哦,自己怎么在醫院里了呢?

醫生又在說了,要他好好休息,再接再厲,再創奇跡。

后來,他果然又創造了一個奇跡,很快就轉到了普通病房。這時,他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一天,他突然聽到醫生跟王水英在病房外交涉,醫藥費得趕快續交才行,要不,藥就得停了。王水英幾乎是哭著懇求醫生再緩幾天,一籌到錢,就會立即交的。他聽到這里后,才突然想起股票的事,那里應該過五百萬了吧,說不定,還上六七百萬了!他“水水水”地叫著老婆。王水英進來后,眼睛是紅的,問有什么事嗎。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王水英才終于懂了,幫忙拿來了電腦,他用一根手指,點開賬戶,把密碼一個一個數字慢慢地戳進去,在這過程中,他還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喲,成一指禪大師了?!苯K于進了賬戶,他大喜了一下,以為總資產有一千多萬了,后來看到一片綠色,才看清是一百來萬!

他幾乎又要暈過去!

王水英在旁邊抱怨道,原來你之前還炒股呀,怎么一聲不吭?聽說都股災了,跌得還剩多少渣渣呢?

假若這一刻,他能走能跑,說不定早已跳樓了。

這一場病,病得如此昂貴。

萬箭穿心!

醫生就在這時跑了過來,幾乎在吼了,真是不要命了嗎?這個時候還在炒股,股票天天跌得鬼樣,怎么還能受這樣的刺激呢!

他在這一刻里,突然聽到了轟的斷裂之聲,之前的那個他,就消失不見了,一個嶄新的他出現了,冷靜下來了。

一指禪的功夫再現,在電腦上一戳一戳,就全部清倉了,并將資金轉移到了銀行卡里。

然后,他說著卡卡卡。

王水英從裝他衣物的那個包里,找出了錢包。

他接過后,哆哆嗦嗦,抽出了一張銀行卡,很是費力地說:交——費!

2

“白——白日——依——依山——盡?!痹娙送踔疁o要是聽到了楊自若這樣朗讀他的詩,糟蹋他的心血,估計會從唐代跳出來,大吐幾口鮮血,還是痛快一點回唐代去吧,來個眼不見耳不聞,方為清靜。

而楊自若也差點跳樓跳河了,只是他沒這本事。他現在坐上輪椅了,兩條腿,紙糊的一樣了,完全使不上勁兒。

他轉到療養院后,才發覺自己真正地“鶴立雞群”了。是的,人家沒有七老八十,也有五六十歲了,或者至少四十歲是有的??伤?,才三十歲,剛而立,結果還在學站立,學走路,學說話。他一想到這兒,尋短見的念頭又來了,但他很快咬了咬牙,告訴自己要挺住。

對呀,要挺住,就是為了兒子跳跳,也要挺住才行!

自己還在醫院里躺著時,跳跳過來看過他幾次,每次都問他,臉怎么啦?嘴怎么啦?都歪了,是不乖了,跟別人打架了?他就搖頭,使勁兒地搖頭,然后艱難地吐了一個字:摔。王水英就在一邊急忙解釋說,跳跳,爸爸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的,很快就會好啦。

跳跳哦了一聲后,就要他下床陪自己玩,幼兒園正流行一種八點鐘的游戲,互相追逐,好玩極了。

王水英立即拉著跳跳往外走,說,爸爸累了,需要休息了,下次再陪你玩吧。

他一聽到這兒,將臉轉到了一邊,淚好像快流出來了,但他最后咬牙忍住了。

他再轉過臉來時,跳跳掙脫了媽媽,跑過來親了他一下,說,爸爸,你可要記得陪我玩八點鐘喲。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跳跳就附到他耳邊問,爸爸,我們以前拉鉤的事,還記得嗎?一百年,不許變。

哦,他想起來了,那是上個月的六一兒童節,他本來答應要去幼兒園參加一個朗誦節目的,可最后因突然被派出差,跳跳只好放棄了——這是幼兒園一個傳統的特色節目,由爸爸帶著孩子一起朗誦。事后,他特意向跳跳道歉了,也約定好,明年六一兒童節,他一定參加!

但自己現在話都說不完整了,怎么辦?

其實,還能怎么辦呢,就像療養院醫生說的,站不起來?就慢慢地嘗試著站唄,一次不行,一百次不行,一千次還不行,就一萬次,十萬次,百萬次,總有一天,會站起來的。走不得路了?也沒關系,就借用輔助工具,嘗試著走吧,一步兩步三步,一百步一千步一萬步,一步一步地移,一步一步地挪,總有一天,就會走了,就會健步如飛了。

他想,同樣道理,一個字一個字地牽著線讀,讀著讀著,就會兩個字手拉著手結伴一起讀了,再讀著讀著,就能三個字勾肩搭背連著讀了,然后是四個字排著隊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然后是五個字組著團敲鑼打鼓載歌載舞直掛云帆濟滄?!灰Ψ蛏?,鐵杵磨成針,總有一天,一首詩,或一篇文章,就能勢如破竹,集團軍一般,成建制地讀出來了;話就能像放三峽大壩的水一樣,滔滔不絕地說出來了。哦,特別是跟王水英說離婚的事,那就小菜一碟了。

這幾天,王水英每天下班后,都要接了跳跳,到療養院來陪他一段時間。他搖頭,擺手,沒好臉色,無非是想說,王水英,你不用老這么過來啦,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我一個人能面對的??蛇@意思要表達出來,比登天還難。而王水英好像完全不懂,這真是令他惱火得很!有次見跳跳跑到病房外面去玩了,他立即拼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吐出一個“離”字,后面的“婚”字,像塊大骨頭卡在喉嚨里,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出來,真是讓人干著急。這時,王水英好像終于懂了,大叫了起來,楊自若,你說什么呀,真是的,都這個時候了,怎么離?你這不是要我做惡人嗎?叫我一輩子良心不安,一輩子都沒法在別人面前抬頭嗎?!

王水英怎么能這么理解呢?

這肯定是假惺惺的,她以前不一直盼著離婚嗎?他現在終于同意了,她怎么可能不離了呢?

時間會證明一切的!他敢肯定,過不了多久,她王水英終于累了,煩了,熬不住了,徹底崩潰了,就會順水推舟裝模作樣地說,好吧好吧,既然你楊自若這樣堅持,這樣不想跟我過了,那就離吧離吧,痛痛快快地離吧,我一定成全你。

呵呵,女人啊,有時就這樣。

好吧好吧,那我也成全你王水英吧,等再過一段時間,也等我嘴巴利索一點了,就跟你王水英攤牌離婚吧。他想到這里后,又繼續坐在門口,看到院子里的夾竹桃上,有一朵花飄落了,掉到地上,如一小攤血。他便深呼吸了一下,花的香氣里似乎夾雜了血的腥氣,這有點不可思議吧。唉唉唉,不要去東想西想啦,讀詩吧,快快讀詩吧。他便緊盯著那本詩詞書,生怕上面的字都撒腿跑了,就立即捉住一個個字,用力地扯開喉嚨,大聲地點卯了,黃——黃河——入——入?!?。

苦心人,天不負。

百二秦關終屬楚,三千越甲可吞吳。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他肯定能站起來的,肯定能走路的,肯定也能對王水英大聲而流利地說出來:我們離婚吧。

3

“欲——欲窮——千——千里——”楊自若使出吃奶的勁兒,正準備將“目”字讀出來時,后面突然嘭的一聲巨響,他嚇得顫抖了一下,以為是一床病友不小心掉到地上了。他回頭一看,一根迷你型沖鋒槍般的手指,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大臉,以及臉上眾多雞皮疙瘩斑點,像混亂的星空,這時,那張有點歪的嘴里開始射出“子彈”了,你……你……

地板上有一個癱倒的鋼杯,旁邊濕淋淋一大片,揭了層皮似的。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這時,一床的老婆已站了起來,一邊將那沖鋒槍一樣的手指往下壓,一邊憂心忡忡地說,唉,你看你,怎么還這么大脾氣呢?醫生的話,都當耳邊風了,你是不想再返回領導崗位了吧?

一床立即乖了很多,手指垂了下去,但還是很威嚴地瞪了他一眼,好像想一口吃了他,骨頭渣子都不留。

一床是個局長,他來到這邊第一天,就知道了。因為當時來了不少人看望一床,都一個個滿臉討好地笑著說,廖局長,你肯定會很快康復的啦,局里上上下下百來號人還等著你主持工作呢!

廖局長面無表情,總是一次次地回應著,好!

當初,楊自若還以為廖局長只是手腳不夠麻利,因為回答得跟常人一樣。但當那些人走了后,廖局長指著一把香蕉,對陪護的年輕漂亮的女人艱難地叫著香——香——香……時,他才知道,廖局長跟他一樣,舌頭不給面子了,發寶氣了,罷工了。

廖局長后來吃著香蕉時,若有所思一陣,就唉聲嘆氣起來,還突然一揚手,就將一大截香蕉,狠狠地砸到地上,然后扯爐似的喘著粗氣,一臉喊打喊殺,好像誰欠了他五百萬不還,他要千里追殺,萬人之中取其首級。

那年輕漂亮的女人彎腰撿起地上斷成幾截,已如屎的香蕉,扔到垃圾桶,抽了張紙巾,一邊不停地擦著手,一邊流著淚說,怎么還這脾氣呢,不改的話,身體以后就是好了,也會翻了的,到時候怕不會這么輕快了,還想回到領導崗位,那做夢吧,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到時會是什么下場,閉著眼睛都能想得到,你就等著誰都踩你一腳,千刀萬剮再下油鍋吧。

聽到這些廖局長就不喘粗氣了,咬了咬嘴唇,一臉討好地看著那年輕漂亮的女人了。

楊自若后來也知道了,那年輕漂亮的女人姓朱,大家習慣叫她朱美人。她不是廖局長女兒,而是太太,結婚還不到半年。兩人正是如膠似漆烈火噴油鮮花著錦之時,突然出了這樣的事。這老天爺真是吃了一缸醋,熏瞎了眼,看不得人家好!當然,他們沒有被打倒被拆散。廖局長在醫院時,朱美人一直陪著;廖局長轉到這療養院里來后,朱美人也一直陪著,晚上就在廖局長旁邊支一張躺椅睡覺,廖局長一有風吹草動,她就立即醒了,蹦起來,手腳并用地來照顧了,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特別耐得煩。這令楊自若對她刮目相看,也有點羨慕和嫉妒廖局長了,他怎么能娶到這樣好的女人呢?這就是傳說中的真愛吧。而自己和王水英……唉唉唉,一想起來就傷心,就沮喪得很,不去想這些啦……

這時,朱美人又彎腰撿起了地板上的鋼杯,走過來,板著個臉,說,小楊,我家老廖這段時間心情有點不太好,想清靜一點,你能不能現在不念了?念得這么結巴,像在敲一面破鑼,確實有點刺耳,也不怪我家老廖,我在一邊也聽不下去了。

楊自若的臉立即熱了,朱美人年紀其實和他差不多,但自認識的第一天起,她就開口閉口地叫他小楊,他其實很想糾正的,但嘴巴太不利索了,只好作罷。他看著那張漂亮而年輕的臉,像剝了殼的雞蛋,心想,你怎么可以這樣呢?這么年輕,這么漂亮,怎么就嫁給這么一個又老又丑脾氣又差的男人呢?因為這男人是個局長,還是你們真的有真愛?哦,還有還有,你家老廖是那么大的一個局長,應該可以想辦法搞個單間的,跟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擠什么擠呢?唉……算了算了,現在就是想跟她爭幾句,也沒那本事了,放他們一馬吧,自己也就海闊天空了。他沒有作聲,扭頭看到門外院子里,又有好幾朵夾竹桃花在飄落,掉到地上,如一攤攤血。他咬了咬牙,雙手一齊用力,轉動著輪椅的輪子,出去了,來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才停了下來。然后繼續念著,“更——更上——一——一層——樓!”

是的,他必須繼續練習發音,怎么能這樣就被打斷了呢?

但他后來又被打斷了,并且是兩次。

一次是他正準備重讀王之渙的這首詩時,從外面散步回來,長發飄飄的二床龔老師,一瘸一瘸地走到他身邊,疑惑地看著他,問,這——這——

他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嗯嗯地點了點頭,指了指自己的嘴。

龔老師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也指了指自己的嘴,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將頭搖得東倒西歪,再睜開眼睛時,一臉的痛苦,依然堆積如山。

龔老師是省歌舞團唱美聲的,才四十多歲,孩子去了國外讀書,老婆在那邊陪讀,家里的經濟重擔就落在他一個人肩上了,所以才沒日沒夜到處唱歌掙錢,結果沒想到,唱著唱著,就腦梗了,倒在舞臺上,還好搶救及時,到這療養院時,他是少數幾個很快就不用坐輪椅的,只是走路有點瘸。他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話一直說不完整,那怎么唱歌?怎么登臺?怎么繼續掙錢?老婆孩子之所以能繼續在國外待著,那是因為還有點老本可吃,一旦坐吃山空,光著兩個手板了,那怎么辦?

這時,龔老師俯下身來,看著王之渙的詩,也不由自主地念了起來,白——白日——依——依山——盡。

他一聽,就有點羨慕龔老師了,終究是唱歌的,舌頭比他的靈活多了也懂事多了,讀得也比他強多了,至少可以甩好幾條街了。

他豎起了大拇指,羨慕嫉妒恨。

龔老師笑了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有點艱難地說,我——我們——都——都加油!

龔老師說完,還握緊了拳頭,揚了揚胳膊,甩了一下長發。

他也用力地點了點頭。

在這療養院里,看上去最樂觀的,怕是龔老師了。龔老師一頭飄飄長發,最初給人的感覺難以接近,實際上,他最好打交道了,好像誰都認識誰都熟似的,大部分情況下,他總是笑瞇瞇的,豎著大拇指,對呀好啊地點著頭,在贊美,在同意,在附和……

天空中,云卷云舒,不管世事蒼茫,自有快樂和愜意。

他準備跟上龔老師的節奏,一起往下念時,又被打斷了,因為廖局長坐著輪椅,由朱美人推了過來。

廖局長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張大臉上的斑點就如苔花在盛開,盯著他手中的書,指了指自己的嘴。

朱美人便顧盼生輝地說話了,我家老廖的意思是,想跟你們一起念念詩,好好練習一下說話,爭取早點返回崗位,要不,這樣閑著掛著,會悶死急死的。

廖局長很快就收起了笑容,臉上的苔花凋謝成了塵土,抓過他手中的書,大聲地念了起來,白——白——白——

廖局長無論怎么努力,“日”字卻怎么也念不出來了,嘴張著,厚厚的嘴唇哆嗦著,臉漲成豬肝色,好像都快要哭了。

龔老師急忙叫道,日——日呀!

對對,日呀,這字,你平時不是最喜歡說了嗎?朱美人說完后,臉突然通紅了。

日——廖局長終于念了出來,同時看了老婆一眼,如釋重負一般,欣慰地笑了,額頭上一顆汗珠滾落下來砸到地上。

起風了,風抓著拽著拉著樹葉,搖動著,沙沙沙,是不是也想跟著大家一起念唐詩了呢?

4

后來的幾天里,每天堅持讀詩的,其實只有楊自若。

龔老師基本上是來一天停一天的,說有些緊急的事要外出處理,每次直到夜深才回來。當然,龔老師還是有一大貢獻的,帶著楊自若和廖局長找了個好地方——療養院里的小湖邊,那里有一塊水泥坪,三面都是大樹,各自很有擔當地伸出長長的枝丫,送出一片肥嘟嘟的濃蔭,迎面的水波卻大拋媚眼。

楊自若一直在加油練,龔老師也很努力,只是廖局長來了一天后,就歇菜了,躺在床上,一臉黑烏,唉聲嘆氣,任楊自若和龔老師怎么喊,都不肯再練了。這是怎么回事呢?第一次到小湖邊,廖局長還開心得不得了,揮舞著手,好像要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后來,聽兩眼紅腫的朱美人背地里說,楊自若和龔老師才知道,原來單位,有人在傳言,說上面有大領導想趁機將廖局長調動一下,去另一部門掛個閑職算了?!拔壹依狭握娴纳钍艽驌粞?,怎么能這樣呢?老廖出這事,也是因為工作,當時是倒在辦公室里的?,F在醫生也說了,老廖完全能夠康復,回去上班,沒一點問題??赡憧?,有人竟然這樣趁火打劫,這不太令人寒心了嗎?這是什么鳥世道???!”朱美人說到后面,粗話都來了,也有點心力交瘁了,聲音嘶啞了一些。

朱美人抹了一下眼睛,繼續訴著苦,我家老廖肯定覺得,既然這樣了,那還練什么練呢?

楊自若沉默著。

朱美人最后指著廖局長的鬢角,情緒很是激動地說,你們看,你們看,我家老廖真是一夜之間就白了好多頭發,原來這一塊可是黑油油的,現在看著多心疼??!

對——對呀——太——唉唉。龔老師連連嘆氣,頭搖得東倒西歪了,長發亂蓬蓬的,將他的臉都掩住了。

朱美人那張原本白皙好看的臉,如今好像被潑了層墨,還揉皺了一些。這倒令楊自若看著有點心疼。

當然,楊自若不會強求廖局長一起去練習的。

楊自若釘子一樣釘在小湖邊,對著天,對著地,迎著擠眉弄眼的碧波,迎著大張旗鼓的太陽,迎著低吟淺唱的微風,在鳥兒的催促與和弦般的啁啾聲里,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登鸛雀樓》,白——白日——依——依山——盡——

讀著讀著,也有累的時候,更有消極的時候,這詩不知已讀多少遍了,可舌頭沒一點長進,字還是一個一個地艱難地從嘴里滾落下來,砸在心口上,真是砸得人悲從中來,看不到世界盡頭,看不到希望到底在哪里。

當然,他還是很快就調整了心態,告誡自己,不能像廖局長那樣消極,跬步千里,總有一天,撥云見日鯤鵬幾萬里,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他停下來休息,突然發現湖邊欄桿處,一個看上去五十來歲的男子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湖水。他以為湖里有什么動靜,忍不住,雙手轉動了輪子,也靠近去看,結果什么都沒有,湖面上除了波浪,還是滿臉皺紋一樣的波浪,連一條魚都沒見游過來。他就再看了一眼那男子,還是目光呆呆地盯著湖面。怎么回事?他正疑惑時,那男子突然伸手抓住了欄桿,頭要鉆過去,身子已起來了一些。他嚇了一大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知道哪來的勁,他一手迅速轉動了一下輪子,另一只手就閃電一般伸過去,抓住了那男子的胳膊。他想呼叫救人,但喊不出來,只好“啊啊啊”地大叫了起來。

那男子猛瞪了他一眼,一邊用力地甩著他的手,一邊繼續將頭往前探,半個身子已起來了。

他咬緊牙關,死死地抓著那男子的胳膊,往自己這邊拽,可那人的力氣很大,都快將他拖離輪椅了,眼看,那人就要掉湖里了!

他還是“啊啊啊”地大叫著,不甘心一條人命就這樣從手里溜走。

就在他快要絕望時,有位年輕醫生突然奔了過來,一把就將那人攔腰抱住,提起來,扔到輪椅里,同時吼了起來,你干什么???這是干什么???!

那男子坐在輪椅上,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死命地搖著頭,嘴里發出一個個含混而急切的聲音。

死什么死??!你以為死就能解決一切?你死了,我們療養院怎么辦?你老娘又怎么辦?年輕醫生彎著腰,雙手撐著膝蓋,張著嘴巴,氣喘得緊。

楊自若后來才知道,那男子叫王大春,在一物流公司當卸貨工,有一天加班后回到家里,就倒在了地上,也是腦梗,送醫院搶救時,公司還答應解決全部醫藥費,可到了后來,卻舍不得出錢了。最初,王大春家屬去公司據理力爭,他們還出一點,但自從王大春轉到療養院后,公司就稱這錢不能再出了,因為人是倒在家里的,不屬于工傷,到如今已仁至義盡了。王大春知道這情況后,不想成為家里的累贅,于是就出現了投湖那一幕。

這一次之后,王大春還是常坐著輪椅來到湖邊,但不止一個人了,有老人推著,那是他年近七旬的老母。

老人有時見楊自若和龔老師在讀詩,也過來看看,聽聽,然后嘆氣,自言自語,你們讀得多好啊,我勸過兒子,也跟你們一起讀讀,要不,以后話都說不完整,可他無動于衷,這怎么辦?

老人說完就掉淚了。

龔老師一瘸一瘸地走到王大春身后,想推著輪椅過來,好一起讀詩,但王大春雙手死死地抓著輪子,輪椅就無法動彈了。

老人就說,算啦算啦,謝謝啦,他啊,平時嘴里就不來話,所以,他一直認為,根本就沒這個必要。我啊,現在對他也沒其他要求啦,只要像你,能走就可以了。

龔老師尷尬地笑了笑,退了回來。

這一天,楊自若和龔老師回到病房后,廖局長又神采飛揚地坐在床上,正猛吃著香蕉,大臉上的斑點都快活地扭起了秧歌。

廖局長見他們兩個回來了,立即笑著指了指旁邊一大把香蕉,朱美人就掰下兩根遞了過來,笑容盛開,又水靈靈的了。她很是高興地說,來來來,我家老廖終于開心起來了,你們回來得正好,也來分享分享他的快樂吧。

原來朱美人前幾天出去活動了一番,今天已打聽到了,上面給了準信,廖局長不用調動了,單位正等著他快點康復,繼續去主持局里工作。

朱美人的臉又像剛剝了殼的雞蛋,光彩照人了,她顧盼生輝地說,明天起,我家老廖繼續跟你們一起去練習說話,他剛才還建議說,以后的時間可搞長一點點,一定要加班加點,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盡快將說話練習好。是的,只要嘴巴出口成章能說會道了,就是還坐著輪椅上班,也沒問題呀!你看,美國總統羅斯福不就是一直坐在輪椅上,主持著美國和世界大局嗎?呵呵,還打贏了“二戰”呢!

5

組成一個朗讀團,是廖局長的意思。

這話當然是朱美人說出來的。

她對楊自若和龔老師說,我們家老廖經過幾天的思考后,覺得三個人一起念唐詩,力量還是單薄了一點,所以想將場面搞大一點,干脆組成一個朗讀團,將療養院里所有需要練習說話的病友,都集中起來,每天定個時間,一起念唐詩或宋詞,或美文什么的。

這時,廖局長插話了,報——報——告。

楊自若扭頭看了一眼廖局長,臉又漲成了豬肝色,正疑惑著他想報告什么時,朱美人嫣然一笑,說,我家老廖的意思是,到時他還可以帶著大家一起念念報告。他辦公室里,還有很多以前的報告,我去拿點過來,復印一下,每人一份,這個不用擔心的。

哎呀,這廖局長??!楊自若心中有點叫苦了,成立朗讀團,絕對是好事,大家都行動起來,可以互相督促,共同進步,這何樂而不為呢?但拿著報告練習說話,這這這……

龔老師倒笑呵呵的,甩了一下長發,說,我——我——還可——帶——帶著——大——大家——唱——唱歌!

朱美人立即說,對呀,這也是一個好辦法,我看啊……

廖局長臉色便有點不太好了,朱美人立即剎住了嘴,說,那……那我現在就去跟院長說一下,今天將大家組織起來,搞個儀式,宣告朗讀團正式成立,我家老廖任團長,龔老師和楊自若任副團長,我嘛,就做秘書長,給你們朗讀團跑跑腿張張嘴。

龔老師就對著廖局長舉手敬了個禮,笑瞇瞇地大叫了一聲,廖——廖——團長。

哎——哎!廖局長立即應了一聲,點了點頭,臉色好多了,還有了笑意。

楊自若本也想叫一聲廖團長的,但最終并沒有叫出來,而是在一邊看著廖局長和龔老師兩人“啊啊啊”含混地交流著,都一臉興奮,一臉期待和神往。

不知道是朱美人辦事風風火火呢,還是廖局長辦事有效率,反正,朗讀團成立儀式下午就在湖邊的坪上舉行了。

為此,中午時,朱美人還特意買來了染發劑,用梳子蘸著瀝青一樣的黑色物,一遍一遍地給廖局長染頭發,不僅將鬢角染得黑油油的,還將其他部位的頭發,也染得蒼山如黛,顯得年輕了十來歲。又給廖局長在白襯衣上系了條紅領帶,猛一看就像個新郎官了。朱美人拿著梳子,一邊端詳著,一邊問楊自若和龔老師,我家老廖帥吧?這樣子,局長再當個十年都沒問題了。

龔老師就舉起右手豎大拇指,還將頭點得雞啄米一般,長發也凌亂了。

朱美人更來勁了,說,你們知道嗎?我家老廖,在局里很受歡迎的,大家都喜歡他擁護他,可以說,局里沒有他,就沒有今天這樣紅火的好日子。

廖局長一臉功成名就的神色,斑點如苔花般開放了。

龔老師雙手都豎起了大拇指,大聲叫著,了——了——不起——??!

對此,楊自若只是呵呵地笑了笑。

下午的天空陽光燦爛,湖邊樹木蓊郁??偣灿惺畞韨€人,除了龔老師外,大家都是坐在輪椅上。楊自若數了兩遍,發現王大春沒來,便有點失落。

這時,療養院院長來到了現場,親自將“新郎官”推到了朗讀團成立大會的橫幅下。

院長清了清嗓子,說,成立朗讀團,是廖局長的創意,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大家一是抱團取暖,二是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嘛。所以,我們先用熱烈的掌聲向廖局長表示感謝。

站在前排的龔老師,立即轉身,雙手一揮,然后鼓起掌來,大家也跟著鼓掌。只是掌聲不太熱烈,不太齊整,好在朱美人清脆的掌聲做了重要補充,所以場面還過得去。

廖局長,哦,不,廖團長,昂著頭,神氣地對大家揮了揮手,大臉上的斑點也像牡丹一般開了。

院長繼續說,這個朗讀團,我覺得有我們當代人一種很重要的精神,那就是絕不放棄,努力向前,因此,我們療養院是舉雙手贊成和支持的!而且,廖局長一直是我們療養院的老朋友,以前給過很大的支援,所以啊,只要朗讀團有什么需求,我們療養院一定會竭盡所能提供幫助的。

龔老師再次轉身,手一揮,大家又鼓起掌來,這次掌聲熱烈多了。

廖局長,哦,不,廖團長,威嚴地掃視了大家一眼,舉起雙手,揮動起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楊自若看著這樣子,感覺他在舉起雙手投降。

儀式快結束時,王大春被老母親急急忙忙地推了過來,他閉著眼睛,好像在睡覺。老人著急地說,大家也收留收留他吧,他要是還這樣一個人下去,遲早會發霉的。

龔老師就笑瞇瞇地盯著廖局長,一臉期待。

廖局長威嚴地掃了王大春一眼,似乎鄭重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

朱美人立即一邊鼓掌,一邊燦爛地笑著說,好呀,我家老廖向來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朗讀團歡迎每一個加入者!

龔老師又笑瞇瞇地轉過身子,長發飄起的同時,一揮手,大家又鼓起掌來了。

掌聲中,王大春終于睜開眼睛,掃了大家一下,又低下了頭。老人就笑了,同時抬起胳膊,抹了好幾下眼淚。

儀式結束后,大家開始第一次讀詩了。龔老師站在廖局長旁邊,一手抓著楊自若的那本詩集,一手舉了起來,在空中一揮,就開始念了起來,白——白日——依——依山——盡。

大家就跟著念,白——白……

大家的聲音參差不齊,像一輛破車在搖搖晃晃地起步了,好多零件在磨合過程中,吱吱呀呀的,都快要散架了。盡管如此,楊自若還是蠻激動的,仿佛看到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龔老師是樂隊指揮,大家懷抱或手握各樣樂器,指揮棒一抖,樂器便奏響了美妙的樂曲。而這時,里面有一個聲音最響,那就是廖局長的聲音,似乎廖局長就是那個領唱的歌手。

楊自若瞥了一眼王大春,他的嘴巴還緊緊閉著,眼神游離,好像在夢中。

楊自若嘆了一口氣,同時也在想,總有一天,你王大春也會張開金口的!

6

楊自若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日子里,朗讀團還一度處于解散的邊緣。

原因很簡單,有些人本來習慣早起后,去做站起練習,或走路練習,而現在廖局長,不,應該是廖團長,要求大家統一行動,去湖邊朗讀,大聲朗讀,敢教日月換新天地朗讀。頭幾天還好,大家來得很齊整,也很準時,但新鮮勁兒一過,有人就借口這事那事請假。開始廖團長還準了假。后來有一天早上,來到湖邊的,只剩下楊自若、龔老師、王大春等少數幾個人,廖團長發飆了,大臉上的斑點如無數個槍眼炮眼噴著火舌,他唾沫橫飛地大叫著,不——不——讀了!散——散——伙!同時一把奪過龔老師手中的詩集,就往湖里扔,還好朱美人立即用身子擋住了。廖團長還不解氣,雙手抓著輪子一用力,輪椅就往一邊滑去了。

老廖老廖,別發脾氣啊。朱美人急忙小跑著跟了上去。

龔老師又將頭搖得東倒西歪了,還連連嘆氣。

王大春還是面無表情,呆呆地盯著朝陽慢吞吞地升了起來。金燦燦的陽光涂滿了他黑黑的臉龐,突然有了一種不真實感。這個王大春呀,每次來,都沒開過金口。他與其說是來參加朗讀團,不如說是跟著大家來看朝陽的。

楊自若想,怎么辦?

其實,楊自若完全可以不管別人來不來的,就是沒這個朗讀團,他也會風雨無阻!但當這個朗讀團成立后,跟大家混熟了一點,他對朗讀團有感情了,假若就這么解散了,那太可惜了吧。

這一天早上,他跟龔老師、王大春,不,應該說是跟龔老師讀完詩,回到病房,看到廖局長正躺在床上生悶氣,大臉上的斑點,又雞皮疙瘩一樣了。朱美人就站在一旁,干著急,手足無措。他就做出了一個決定,轉動輪椅到門口,對朱美人勾了勾手。

朱美人出來了,抹了一下眼睛,滿臉愁云慘淡地說,小楊,你看我家老廖又不開心了,這怎么行呢!在局里,我家老廖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誰都是服服帖帖的。這些人現在怎么能這樣呢,一點也不珍惜我家老廖的良苦用心,要不得喲,真的要不得!我現在很擔心,這樣搞下去,我家老廖會找不到生活的感覺的。

這有點言重了吧?他沒有理會,而是很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還借助手勢比畫著……朱美人終于理解了,點了點頭,臉上也有了笑意。

回到房間,朱美人像變戲法一樣,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禮品袋。朱美人燦爛地笑了笑,從禮品袋里掏出了兩盒銀質紀念幣,給他和龔老師都塞了一盒,說,這是老廖局里上次搞活動剩下的一些小禮品,上面剛好有“勇攀高峰”四個字,也很切合大家的,看來可以派上用場了。他迅速掃了一眼紀念幣,應該價值幾百塊,正想推辭不要時,龔老師已點頭哈腰一般在感謝了,而廖局長也在一旁說,拿——拿著,都——拿著。他只好作罷。

很快,朱美人就一手提著大禮品盒,一手推著他,一間一間病房地找人了。也就是在這一次,他算是見識了朱美人的手段和嘴上功夫。她先是春風滿面地說著,大家這段時間參加朗讀團,都辛苦了,她家老廖很是感動,特意叫她代送一點小禮物,以表感謝。她說完后,就很是自然地送上“勇攀高峰”的紀念幣,然后便開始了游說,或語重心長,或循循善誘,或恩威并施,或天花亂墜……就這樣,一個個朗讀團成員,很快就被她俘虜了,都回心轉意了。

第二天一早,在金燦燦的朝暉里,在鳥兒齊鳴的合唱聲中,廖局長,哦,不,廖團長,看到大家齊整整地來到了湖邊時,激動得眼淚都唰唰地流了下來。

朱美人一邊幫他抹眼淚,一邊有點哽咽地說,我家老廖呀,其實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大家都別掉隊,都能盡快從這療養院里走出去,回到家里,回到社會,回到單位,繼續像個正常人一樣地生活!我家老廖的良苦用心,大家一定要知道,要理解,要支持呀!

廖團長先是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很威嚴地掃視了大家一眼,再抱拳向大家致謝。

龔老師立即一揮手,就帶頭鼓起掌來。

大家也都啪啪啪地拍手。

楊自若突然覺得眼眶有點濕潤。

掌聲終于停了下來,龔老師一瘸一瘸地走到了廖團長身旁,看了看大家,突然攥緊拳頭,揚了揚胳膊,叫道,加——油!

大家也立即揚起了胳膊,加——油!

這一刻里,鳥兒好像都靜音了,只有大家“加油”兩個字的聲音,在天地間,如鼓點一般地響了起來。

也就在這時,朱美人又變戲法一樣,端上了一個大盤子,里面有蘋果,有香蕉,有梨子……她笑容滿面地走到一個個朗讀團成員面前,很是甜美地說著,來呀,先吃點水果,潤滑一下舌頭。

后來差不多每天朗讀完,大家都可以吃到朱美人端上來的水果。人們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朱美人就笑吟吟地說,我呀,只要你們朗讀團搞得好,我家老廖開心了,我這個后勤部部長,就當得值了,也當得心甘情愿了。

楊自若一邊吃著蘋果,一邊看著花一樣的朱美人,心想,這真是個賢惠的好女人!難得難得!實在難得!廖局長真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

但朗讀團很快又遇到了一個問題,到底是一起讀同一首古詩,還是別的什么文章,或者干脆各讀各的呢?

這一次,廖團長帶頭造了楊自若和龔老師的反。

對于到底讀什么這一問題,楊自若和龔老師的想法,還是先讀簡單一點的古詩,既短小,又朗朗上口。而由龔老師帶著讀,是因為所有人中,還真的就他舌頭靈活一點,這樣應該更能幫助大家樹立信心。對于后面這一點,廖團長也深表認同,但他不認可的是,怎么能老讀古詩呢?應該讀讀報告呀?!巴尽獋?,我——我們——今——今天……”你看,這報告一讀,多有感覺,多激動人心!

龔老師沉默。

楊自若無語。

但有人就提出來了,讀——散——文吧。

又有人很快提出來了,讀——小——小——說吧。

大家費力地七嘴八舌了。

廖團長臉色又不好了,看著大家,眼睛噴火,又想發脾氣了。好在這時朱美人立即上前,對他耳語了一下,他臉色才稍微好了一點,目光也平和了一些。

朱美人就清了清嗓子,笑著對大家說,廖團長是個很講民主的人,也是個從善如流的人,干脆這樣吧,來個舉手表決,最后看哪個人數最多,就照那個來,這總可以了吧?

大家就紛紛點頭。

于是,舉手表決很快在朱美人的組織下開始了,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同意統一讀古詩的,就楊自若和龔老師。同意統一讀報告的,就廖團長。同意各讀各的,有九人。

楊自若注意到,王大春每次都沒舉手。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里,一清早,大家各自帶著書或材料,來到了湖邊,迎著初升的太陽,放開喉嚨,一個字一個字地大聲讀了起來。這一下子好不熱鬧,有點像學生時代的晨讀了。

楊自若一邊繼續讀著“白——白日——依——依山——盡”,一邊想,這感覺其實也很好啊。

當然,還有一點不好的就是,怎么讀了這么多時日,基本上沒什么進步呢?

這一天,大家都各自朗讀完,準備撤時,楊自若沒有動,內心涌動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這到底要猴年馬月自己的舌頭才能恢復呢!他想到這里時,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只剩下龔老師沒走了,他一瘸一瘸地走過來問,怎——怎么啦?

楊自若抹了一下眼淚,說,沒——沒事啦!

龔老師突然笑了起來,還興奮地舉起了三根手指。

什么意思?

龔老師激動地指了一下自己,又指了一下他,說,三——三——個字啦。

楊自若這才意識到,他們兩個,剛才都能一次說出三個字啦!

龔老師豎起了大拇指,甩了一下長發,開心地說,有——有——進步——??!

楊自若的淚就流了出來。

終于能一口氣說出三個字了,那就趕緊對王水英說:離婚吧!

7

王水英好幾天沒來了,應該是在打退堂鼓,他就知道,兔子尾巴長不了,她咬著牙也堅持不了幾天的。

關于離婚,王水英提出來快一年了,老在念叨著,過不下去啦!實在過不下去啦!再這樣,人真的會瘋了!好合好散吧,我只要跳跳,凈身出戶,這總可以了吧?他之前一直是不同意的,怎么好好的就過不下去了呢?家里有吃有喝,跳跳也乖巧可愛,他又沒在外面拈花惹草,以前不是一直這么過來的嗎?難道王水英在外面有別的男人了?他問過,王水英當即斥責道,你瘋了吧,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你看,你要么是嘴巴縫起來了,半天沒一句話;要么是一句話飆出來就殺得死人。你說,我還怎么跟你一起過日子?楊自若,你就放我一條生路,也放跳跳一條生路,好不好?他也來氣了,沒打她也沒罵她,怎么在他這里,就沒有生路,是一條死路了呢?從戀愛到結婚到生孩子到跳跳上幼兒園,他一直都是這樣的,怎么過著過著,好好的一條生路就過成了死路呢?他實在不解,也不懂。都說女人心是海底針,這下總算領教到了。哦,是不是王水英腦袋出了什么問題?要不要去看看腦科醫生?要不就是心理出問題了,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了!當然,這些話,要是說出來了,天都會被王水英打翻三遍,家里肯定永無寧日。他就是這性格,很多話常常蹦到或溜到了嘴邊,又生吞了下去。那個管唾液的器官,好像有點好吃懶做,有點磨洋工,有點溜崗開小差,常常還沒說幾句話,就口干舌燥,冒煙似的。所以,為了不受這個苦,怎么辦?那就盡量免開或少開尊口。

那王水英到底怎么啦,叫著鬧著哭著要離婚!他繞了好幾個彎,找到王水英一些閨密,在一片“不知道”的答復聲中,終于有人透露了一個情況,那就是王水英曾抱怨過,楊自若這人太沒味了,平時沒什么話,生活中也沒什么驚喜,才三十歲的人就過著老人的日子,不僅沒半點生機和活力,還刻板乏味枯燥無聊,真令人窒息,若再這樣過幾十年,想想就足夠可怕了!他因此好好反思了幾天,覺得自己在這方面,也確實有點過了,對不起王水英,便想著要怎么改變和彌補一下。他也嘗試著跟王水英多說說話,可王水英這時三句話不離“離婚”兩個字,所以他也煩了,趕緊閉上了尊口。然后想,那要怎么給王水英一個驚喜呢?最好是一個天大的驚喜,一個足以擊碎“離婚”兩個字的驚喜,讓王水英從此對他刮目相看,從此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心甘情愿地相夫教子!他便想到了,還是王水英懷著跳跳時,他們周末去郊區逛,路過一別墅區,王水英站在圍墻外面,滿眼放光地說,我們什么時候也能住上別墅,這輩子就真的值了。那個時候,他們剛好交了新房首付,房子不大,才八十多平方米。哦,后來還有一次,王水英跟同事去一領導家的別墅里聚會,回來后,就像鄉下人頭一次進城,激動得語無倫次,絮絮叨叨,沒完沒了。那一刻,他知道,王水英有一個別墅夢,但他也清楚,自己一時無能為力圓這個夢。好吧,就如王水英曾說的,生活既然沒有奇跡,只能平淡如水,那就暢想暢想吧。他苦澀地笑了笑,心里對王水英說,好吧,等暢想完了,就洗洗睡吧,該奶孩子還是繼續奶孩子,該做愛還是繼續做愛,平民老百姓的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嘛。但他沒想到的是,在二○一四年底,一個特別要好的同學,突然從上海過來了,很是認真地勸他,買點股票吧,股市肯定會有一波難得的大行情,近十年內,生活有沒有奇跡,能不能脫貧致富,就靠這波行情了,跟上了,就可從此告別八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住進大房子,甚至是別墅!他最初并沒有心動,因為他對股市知之甚少,但后來聽到竟然有機會住別墅,就來神了。于是,在同學那里借了十萬塊,開始跟著同學炒股,竟然很是神奇,很快就翻倍了,他本想還了同學那十萬塊,但同學不僅不要他還,還又借了一筆錢給他,帶他繼續炒。同學說了,不讓他徹底脫貧致富,自己心里就很不爽。于是,在股市里,他的錢在翻著筋斗漲,很快,一百萬了,兩百萬了,三百萬了……看著這數字,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是在做夢嗎?他掐腿,咬手指,在疼痛中,他認清了形勢,沒錯,這就是現實!生活中還是有奇跡的!

當然,炒股的事,他一直瞞著王水英,因為他要給她一個驚喜,一個天大的驚喜,那就是賺一棟別墅送給她。她接過鑰匙的那一刻,肯定不會鬧著要離婚了,而是感動得眼淚嘩嘩嘩地流,還會捶打著他的胸膛,撒著嬌,老公,你好壞呀,這么大的事,怎么一直不說呢!

所以,以前見王水英又發脾氣鬧著要離婚時,他想著幾乎伸手可觸的別墅,就一點也不惱了,拖吧,再拖吧,拖到股票再漲漲,拖到拿到別墅鑰匙的那一天,就什么都解決啦!

但他一萬個沒想到的是,老天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早不來晚不來,竟然在他腦?;杷匕Y監護室時,來了個山崩地裂的股災!

這這這……這不是天要絕人嗎?

那個天大的驚喜,那個別墅夢,只能馬放南山了。

并且,自己還是個天大的累贅!

既然這樣,那就離吧。

對,放王水英一條生路,也放跳跳一條生路吧。

好吧,那等王水英再次過來時,就一定再鄭重地提出來,離吧離吧,好合好散吧。

想到這里時,他的淚快要流出來了,但他立即咬牙制止了。

是的,自己要爭氣,要堅強,要打脫牙和血吞,砍掉腦袋不過只有一個碗大的疤嘛!

8

這一天,有如神助,楊自若一咬牙,不僅從輪椅上顫巍巍地站起來了,還抓著康復室里的扶手來來回回,滿頭大汗,一步一步地挪了一百來米??吹门赃叺目祻歪t生,一邊塞了一條毛巾給他擦汗,一邊大為驚嘆地說,楊自若,你再這樣堅持下去,不要兩個月,就不用任何輔助工具走路了,不要半年,就會和常人差不多了。

廖局長第一個朝他豎起了大拇指,很快,包括王大春在內,很多病友,都對他豎起了大拇指。只是目光有點復雜,有欣賞,有羨慕,有鼓舞,也有嫉妒。

這給了他很大的信心,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又健步如飛了,又能跟兒子跑來跑去,玩八點鐘的游戲了。

他想到這里時,淚水差點都出來了。

不能流淚!

繼續堅持,咬牙堅持,不到長城非好漢,不全面康復,絕不收兵!

自己最大最優秀的品質,就是咬牙堅持,不吹牛皮,不到處炫耀,不絮絮叨叨像個祥林嫂,而是默默堅持,突然有一天,就放一個沖天炮,令人大吃一驚,刮目相看!

是的,他一直是這么走過來的。當年,他還在讀初中時,父母突然因車禍雙雙故去,他成了孤兒,很多人認為他書沒法讀下去了,會早早走入社會成一混混兒,可他沒有,一個人住在學校,從此發奮讀書,成績竟然越來越好了,結果考上了一所很不錯的大學。還有,當年追隔壁班的王水英時,有很多競爭者,沒有一個人看好他,甚至王水英都好幾次對他說了,不要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了,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他沒有放棄,繼續默默地努力。王水英在連續三次失戀之后,發現他還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終于被深深地感動了,牽住了他的手。他向同學朋友發布邀請前來參加他們的婚禮時,大家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是傻了癲了,當確認這是真的時,大家就高呼,現代版的癩蛤蟆吃上天鵝肉了!

他雙手轉動著輪椅輪子,出了康復室,一眼就看到了朱美人背后的王水英,站在亮晃晃的陽光里,有點虛幻,像一個遙遠的夢。

朱美人對他揮了揮手,就快步走到了廖局長跟前,笑容滿面地說著辛苦了,還親了廖局長額頭一下,然后就推著廖局長的輪椅,春風十里揚州路一樣地往前走了。

廖局長仰著臉,像抬頭的向日葵,在迎著陽光,迎著和風,迎著幸福。

有嬌妻如此,可以不羨鴛鴦不羨仙了。

王水英這時才走了上來,擠出了一絲笑,很是勉強。

呵呵,我現在想通了,不會再勉強你王水英了,你就做好你自己吧。我已能說出那三個字了。今天,就今天,我會再次鄭重地說出來。你啊,也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就點頭同意吧,這其實也沒什么,大難臨頭各自飛,很正常的。我絕對不會來個什么道德綁架,我也勸大家一定不要誤解了你。是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他默默地滑過王水英身邊時,她伸出了手,想幫忙推輪椅,他立即說,不——不用!

王水英還是抓住輪椅背在推了,他急了,用胳膊往輪椅背掃了一下,沒掃掉王水英的手,便雙手抓著輪子一用勁兒,同時偏了一下方向,輪椅就往一邊飆了。

王水英的手,終于松開了。

自若,怎么啦?你等等我嘛。王水英的聲音在后面追了上來。

他沒有停留,繼續用力扭動著輪子,速度越來越快。

王水英的喊聲沒再響起,但他聽到了倉促的腳步聲和凌亂的喘息聲。

輪椅直到小湖邊,才停下來,還迅速調了個頭。

王水英果然追了上來。

來吧,來吧,就在這里,我們一起來做個重大決定吧。他看著王水英,近了,近了,更近了,就到眼前了。

陽光轟鳴起來了,他清了清嗓子,準備說出那三個字。

可就在這時,王水英開口了,一句話,就如晴天霹靂——

你上海那同學,上個月就跳樓了!

9

楊自若其實自股市里清倉后,就一直想聯系上海那同學,想問問躲過股災了沒有,過得還好吧。

這個聯系的任務,楊自若是沒法完成的,所以就厚著臉皮,費了好大的勁兒,終于讓王水英明白了。同時,他心里說,王水英,這是最后一次請你幫忙了,放心,以后不會再麻煩你啦。

連續好一段時間,王水英都說,他上海那同學,電話關機,QQ不理,發郵件也不回。

他當時還沒在意,那同學在金融方面做得太成功了,所以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天在美國參加商務活動,明天可能在澳洲潛水,后天說不定就在法國一莊園里品嘗葡萄酒了。

那同學還多次透露過,再過一兩年,就準備徹底退出江湖,從此移民國外,逍遙快活去。

他當時還開玩笑說,出國前,一定要早點通知一聲,自己好及時將錢還了。

同學笑著說,算啦算啦,那點小錢,還提它干嗎。

我的天,那可是好幾十萬,是小錢嗎?他在想,同學到底身家多少,都這么大方了?當然,自己不能這么大方地接受,這錢肯定得還的!

所以,這一次,他沒有放棄,叫王水英繼續幫忙聯系。

只是,一千個一萬個都沒想到,最后聯系來的結果竟然是跳樓了!

這這這……

他的頭腦短時間地空白了一下,才醒悟過來,立即雙手使勁兒地捶擊著輪椅扶手。

咚咚咚,輪椅好像快散架了。

王水英立即上前,來抓他的手,同時嚷道,干嗎呢,你這是干嗎呢?

他的手掙脫開了,繼續死命地捶擊輪椅扶手。

輪椅一跳一跳的,真的快散架了。

他又繼續捶擊了好幾下,才發現捶擊的不是輪椅扶手,那是什么呢?他這才看清,是王水英的雙臂,她咬著牙,噙著淚。

他震驚地看著王水英,舉起的手沒再落下,而是抓住了自己的頭發,死命地撕扯了幾下,就抱著頭,哇的一聲,痛哭了起來。

好一陣后,他的哭聲終于小了,熟悉而久違的體香將他包圍了。這是誰呀?他亂成一團的腦袋里,很快理清了,這體香來自王水英——她將他抱住了,一只手在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一只手在擦著他的淚。

哦,王水英多久沒有這樣擁抱他了?

或者說,他多久沒有擁抱過王水英了?

這一刻里,他真的是不由自主抱住了王水英的腰,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呼吸著好聞的體香。就這樣沉淪吧,徹底沉淪吧。

王水英一手抱著他的頭,一手還在撫拍著他的背,在輕輕地說著,自若,人死不能復生,你真的不要太過悲傷。

他繼續在好聞的體香里沉淪,好像回到戀愛那段時光,他沉迷在這體香里,盡情地打撈愛的滋味。

王水英繼續輕輕地說著,經過他好幾個同學四處打聽,才知道事情的大概。這次,上海那同學在股市里杠桿加得太高了,想一口吃成胖子,就轉身離場,移民國外,但沒想到,等他意識到大事不好時,已無法轉身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爆倉了,不僅自己全部身家五千萬虧得灰飛煙滅,還將家人和幾個朋友籌來請他一并打理的一千萬,也虧得一絲不剩。他一夜回到了解放前,覺得無顏面對家人和朋友了,就從一棟五十多層的高樓上,跳了下來……

心顫抖了一下,他將王水英抱得更緊了,像個溺水中的孩子,拼命地抓著救生物,向上浮著,努力地向上浮著……

那同學還曾勸過他的,行情這么好,加點杠桿吧,四兩撥千斤,就能快點脫離苦海,真正財務自由了。這一點,他沒聽勸,因為他沒加杠桿,股票漲得也不錯,就快五百萬了,就快到自己抽身離開的時刻了,就快要去買那別墅給王水英一個天大的驚喜了……

他一想到這里時,身子顫抖了起來。

王水英繼續撫拍著他的背,柔聲細語地說,你要堅強,一定要堅強,千萬不要做什么想不開的事!真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咬了咬牙,松開雙臂,還將王水英一把推開了。

王水英吃驚地看著他,問,老公,怎么啦?

哦,她喊我什么?多久沒這樣喊過了?這是演戲,還是怎么回事?

他真的迷糊了,但很快,他還是張開了口,很想將那三個字嘎嘣脆地說出來,可不知為什么,最終一個“離”字也無法說出!

怎么啦?苦練多日之后,難道還退步了?還失聲了?

10

王大春死了。

王大春是回到家里幾天后,晚上用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在床架上,家人第二天早晨去喊他起床吃飯時才發現。

這世界怎么啦,怎么一個又一個,都走上這條路了呢?

怎么就不能再咬牙堅持一下呢?

王大春是一個星期前出院的,因為他已欠好幾千塊錢費用了。療養院下了最后通牒,必須趕快交錢,要不,就愛莫能助,只能出院了。

王大春母親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找醫生哭訴,物流公司已撕破臉了,放言說仁至義盡了,不可能再拿一分錢出來補這個無底洞了,所以,你們家屬要是還不甘心,那就去法院告吧,等法院判了再說吧。而她家里能借的,都借遍了,再也借不到錢了。

醫生也表示了同情,但很快就轉了腔調說,療養院也沒辦法,本就是特殊照顧了,所以才出現欠了好幾千,還一直讓她兒子在院里待著。

朗讀團的成員,聽到這消息時,都情緒激動了,療養院怎么能這樣呢?哦,還有那個物流公司,也太讓人寒心了吧!

他們當時正在小湖邊,已完成了朗讀,正在吃著朱美人遞上來的水果,王大春被母親推著輪椅,過來了。老人抹了一下紅腫的眼睛,說,今天準備出院了,跟大家告個別,以后不能陪大家繼續朗讀了。

大家先是疑惑,然后在朱美人的問詢下,知道是怎么回事時,都一個個將手里吃剩的水果砸到了地上,然后用拳頭擊打著輪椅扶手,啪啪啪地發泄著不滿。

龔老師更是手一揮,連叫了好幾聲“走”,就一瘸一瘸往前走了好幾步,要去找醫院領導說理,但最終被老人拉住了。

算啦,住在這里康復療養,本就該交費的,既然沒錢交了,這就是命!我們還能怎么辦呢?那就認命吧,唉,只是苦了我可憐的兒啊。老人說著說著,淚又流了出來。

王大春抿著嘴,看看湖水,又看看遠方。

這一天是個陰天,好像要下雨了,空氣沉悶得快窒息了。

廖局長第一個掏出了錢包,拿了一千塊,可老人硬不要,一個勁兒地搖著手說,不治了,我們不治了,我們要回去啦!

楊自若是第二個掏錢包的,也拿了一千塊,他其實是想多給一點的,但因前幾天,王水英終于電話聯系上那同學的父母,將借的錢轉過去后,他賬戶上,已不到三十萬了,得節省著花才行。

很快,龔老師等人,也紛紛掏出了錢包。

朱美人負責將大家捐出的錢收在了一起,硬是塞到了老人手里。

那一刻,王大春的淚水嘩地流了下來。

雨也一滴一滴地飄了下來……

這一天,老人將大家捐出的錢,剛好補交了療養院的費用,就含淚帶著王大春出院了。

告別時,大家還請朱美人做了代言人,說好了,到時候朗讀團的成員都會去看望他王大春的,還叫他積極一點,一定要開口說起來,起身走起來,一定能恢復好的,他還可以重新去打工掙錢,將生活的擔子挑起來的!

王大春眼淚汪汪,張開嘴,“嗯嗯嗯”地一個勁兒地點著頭。

既然都答應了,怎么又變卦了,王大春,你怎么能這么不守信用呢?!

廖局長,哦,不,廖團長,抹了一下眼睛,說,送——送……

一旁的朱美人立即說了,我家老廖的意思是,王大春曾經也是朗讀團的成員,所以我們還是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廖團長鄭重地點著頭。

大家一致同意了。

龔老師突然激動起來,揮舞著手,叫著,我——我們——節——節目。

大家一時沒聽懂什么意思。

龔老師有點急了,繼續比畫著,可口齒卻更含混不清了,大家也更迷糊了。

這時,朱美人又說話了,龔老師是想組織大家來個朗誦節目,去給王大春送送行吧?

龔老師立即笑了起來,甩了一下長發,對著朱美人豎起了大拇指。

朱美人繼續說,我看,龔老師這個想法很好,一是通過這一方式,和王大春好好告個別,二是對我們朗讀團組團一個多月來成果的檢驗。

給王大春的祭文,是楊自若用一指禪,在電腦上一下一下地敲出來的,表達的意思是,人生苦短,但還是要勇敢面對一切艱難險阻,假若有下輩子,大春兄,生命可貴,請千萬不要再做這樣的傻事了!祭文盡管不長,但楊自若覺得自己是飽蘸著感情寫的。龔老師看了后,眼眶也濕潤了,對他豎起了大拇指,然后要朱美人去打印,人手一份。于是,大家就呼啦啦地轉動輪椅,齊齊整整地來到了小湖邊,加班加點,一起練習朗讀祭文。

一個字或兩個字地大聲朗讀著,讀著讀著,大家的眼眶就濕潤了,聲音也顫抖起來,嘶啞了……

11

朗讀團出名了。

這是大家都沒想到的。

那天朱美人租來了一輛中巴,大家都去了殯儀館。

在王大春的遺體前,廖團長坐在最前面,嘴一努,旁邊的龔老師就瘸著腿上前了兩步,帶著大家三鞠躬。

龔老師回頭看了一眼,廖團長再一努嘴,龔老師就手一揮,開始領讀祭文。大家坐在輪椅上,一個字或兩個字為一個聲組,艱難而又大聲地讀著,每一個聲組,如一個個泥濘的腳印,穿越無邊無際的蒼茫大地,盡管緩慢,但沒有怯懦!

有人喉嚨嘶啞了,但沒有閉口。

有人額頭上的汗出來了,但沒有去擦。

有人淚水盈滿了眼眶,但也忍住沒有流出。

…………

楊自若不知道,廖團長和龔老師也不知道,他們這一幕,有人悄悄拍了下來,發到了網上。

于是,史上最堅強朗讀團,史上最美朗讀團,史上最感人朗讀團,史上最勵志朗讀團……誕生了!

朱美人盯著手機,將這樣一些名號念給大家聽時,每個人如聽天書。是嗎?這是哪個朗讀團?這個朗讀團在哪里?可以去學習一下嗎?

朱美人舉起了手機,眼淚流了下來,又趕緊抹了一下,擠出一絲笑,聲音顫抖著說,大家看呀,這個朗讀團就是你們呀!真的太感人了!

大家看著屏幕里的朗讀團,聽著磕磕絆絆的聲音,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廖團長一臉自豪,斑點有如煙花綻放了。

龔老師甩了一下飄飄長發,雙手都豎起了大拇指。

楊自若說話了,大——大家——好——好樣的!

大家便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抬手抹了一下,然后又繼續笑了起來。

廖團長咬著牙關,握緊拳頭,揚了揚胳膊,好像要大干一場似的。

龔老師立即手一揮,大家就都握緊了拳頭,揚起了胳膊,好像千軍萬馬,沙場秋點兵似的。

這一天的朗讀,真的流利了不少,不僅廖團長,還有好幾個人,都能一次讀出三個音節了。楊自若和龔老師,竟然能中間不停頓,一口氣讀出“登鸛雀樓”這四個字了!

而名聲的傳播,還在繼續。接連好幾天,有報社記者來了,有電臺記者來了,有電視臺記者來了,還有網站記者來了……

朱美人抓著輪椅推手,站在一臉神氣的廖團長背后,光彩照人地做廖團長的發言人,也做朗讀團的發言人,落落大方,侃侃而談……

面對這樣的采訪,楊自若開始還有點新鮮,但很快就覺得走味了,是的,搞得平常的康復訓練流程都亂了套,有些還給耽誤了。

這不好吧。

特別是廖團長,這幾天的訓練差不多停擺了。

有一天,楊自若一個人坐在湖邊,繼續朗讀古詩,一是想將這段時間耽誤的練習補回來,二是感覺勢頭不錯,想加把勁兒,或許可事半功倍。這時,龔老師瘸著腿興沖沖地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張報紙,上面有一篇廖團長的專訪,標題為:《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的》。

龔老師指著里面的一段,神秘地笑了笑。

那段文字很快就躍入了眼簾:廖局長一直是個以身作則的人,在療養院,本來可以住單間的,可他不,生怕多花國家一分錢,不搞特殊化,硬是住在普通病房里,跟大家打成一片,說這樣才接地氣。也正是這樣,他才有機會組織了一個朗讀團,帶領大家……

龔老師甩了一下長發,說,老廖——不——不錯呀,還——很有——有野心喲!

楊自若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龔老師張望了一下四周,然后悄聲說,這——這里面——門——門道——深??!

哦,什么意思?楊自若滿腹狐疑地看著龔老師。

龔老師卻沒有理會他,又甩了一下長發,很興奮,也很費力地說起了另外的事。廖局長的一些朋友,聽說朗讀團的事后,很感興趣,覺得這是這個時代特別需要的一種精氣神,是絕對勵志的好榜樣,所以想請大家過去參加晚會或一些文藝會演。這是雙贏的事,一是鼓勵了大家,二是能給大家帶來比較可觀的收益。

龔老師說到后面,還流淚了。

龔老師說,我自己老在外面跑,經常夜深才回來,是想到外面找點什么門路賺點錢,可結果路路不通,現在積蓄也不多了,自己待在療養院的時間怕也不會很長了,為了不走王大春的老路,得掙錢才行??!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還能幫到很多需要打氣鼓勁的人,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說實在的,楊自若不僅反感,還反對。但一想到自己錢也不多了,咬了咬牙,有些話就吞到肚子里去了。

這或許就是現實吧。

龔老師抹了一下眼淚,甩了一下長發,笑了,說,自若,其——其他人——都同意的,就——就怕你——不——不參加了,我——我們——朗讀團—— 一個——也不能——少呀!

很快,廖團長一聲令下,就將大家組織起來了,在龔老師的領讀下,大家開始朗讀汪國真的詩《熱愛生命》:

我——不去想——是——是否——能夠——成功

既然——選擇了——遠——遠方

便——只顧——風——風雨——兼程

…………

他們一遍一遍地練習著,朱美人一次又一次地鼓著掌,也一聲一聲地加油鼓勁兒,比上次好多啦,繼續加油呀,大家可以朗讀得更好!

于是,廖團長雙手都豎起了大拇指,龔老師再甩一下長發,一揮手,大家就跟著他繼續朗讀!

盡管練得有點參差不齊,但大家還是很快在廖團長的帶領下,去參加一公司的誓師大會,作為一個特別節目,除龔老師外,大家都坐在輪椅上,一起大聲朗讀著《熱愛生命》。

他們的聲音并不美妙,節目也支離破碎,但收獲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就這樣,朗讀團接連參加了好幾次表演,既有高校的晚會,也有社區的文藝會演,還有一些團體或協會組織的節目。

朗讀團,儼然成了明星。

不僅隔三岔五有人來請他們過去表演,還有不少人慕名來到療養院小湖邊,圍觀他們的朗讀訓練,并紛紛舉起手機,一邊淚濕眼眶,一邊拍照或拍視頻。當朗讀團訓練結束后,圍觀的人,還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每當此時,廖團長就坐在輪椅上,像個大明星一樣,朝圍觀的人群,揮著手,揮著手……

12

有一天,龔老師突然發布了一個特大好消息,他的朋友正在聯系中央電視臺,他們朗讀團很有可能作為節目嘉賓,讓全國觀眾也感動一把。

廖團長立即雙手豎起了大拇指,還發表了簡短演說,同——同志們,我——我們的——心血沒——沒白費啊,我們要——再——再——努把力,上——上央視,做——全——全——國榜樣!

廖團長說完后,還揚起胳膊抖了一下,朱美人立即上前彎下腰,在他額頭上啵地親了一口,笑著說,老廖,你又能做報告啦!

朱美人說完后,眼含淚花,率先鼓掌了。

龔老師長發一甩,手一揮,也帶著大家啪啪啪地鼓起掌來。

楊自若沒有鼓掌,一種嚴重的不安,將他緊緊裹住了。

現在大家都只熱心于節目的排練了,熱心外出登臺表演了,收獲了鮮花和掌聲,還收獲了物資和鈔票。才半個月下來,大家就差不多將各自一個月的療養費用賺到了。于是,大家不再熱衷練習說話了,有人認為自己成明星了,無所不能了,這說話的水平三下五除二就能恢復啦。還有人認為,時間啊慢點走吧,假若一下子就和正常人一樣能說會道了,那朗讀團不是得解散了嗎?那還怎么去感動別人,還怎么四處去賺取鮮花掌聲和康復費用呢?所以,龔老師也說了,不——不急,慢——慢來——來……

龔老師老早就能一次說出三個音節了,如今卻只吐出了兩個,這是退步了,還是故意為之?

龔老師一本正經,繼續說,我——有—— 一個——夢想,去——去——感動——更——更多——的人!

龔老師說完,還揚了揚胳膊,因為咬了咬牙關,原本有點歪斜的嘴,似乎更歪了。

還有,每次最多只吐出兩個音節了!

楊自若想不通了,大家一直苦苦堅持著的訓練,到底是為了去感動別人,去做所謂的明星,還是為了康復呢?

這一點,楊自若還跟龔老師磕磕絆絆地爭論過,龔老師說著說著,就來了一句,唉,這——這是——社——社會——責任!你——懂——懂嗎?

哦,道理越扯倒越來越高大上了!楊自若一時無語。

在楊自若看來,保持初心就可以了。比如他自己,就是保持初心,要快點恢復正常人的說話水平,所以不氣餒,不放棄,一直苦練,到如今,他已經能一口氣連著說四到五個字了。而廖團長,不,廖局長,保持初心,就是要快點恢復好伶牙俐齒,恢復巧舌如簧,這樣就可早點回單位,坐上主席臺,然后氣吞萬里如虎了。所以,廖局長在參加節目排練和外出表演之余,還要在朱美人的幫助下接受采訪,然后盡一切可能,哪怕是抓住邊角余料的時間,也會一個人去讀讀報告。這不,讀著讀著,“同志們好啊”這五個字,也能一口氣說出來,不結巴,不東倒西歪,而是像五個士兵昂著頭,挺著胸,從他已歪得不多的嘴里,雄赳赳氣昂昂地大踏步列隊出來!

楊自若有時想,干脆退出朗讀團,自己單干吧,但他最終沒說出口。因為跳跳在王水英的帶領下,來看望他了。他當時正在練習走路,已不要輔助工具,一瘸一瘸地,一次走四五十米遠了。跳跳看著他問,爸爸,你走得不錯了,還是趕快去參加朗讀團吧。

他有點詫異,跳跳怎么會知道這個呢?為什么還要“趕快去參加”呢?

跳跳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王水英便在一邊說了,昨天老師給跳跳班上的同學看了一個視頻,說是我們這城市,有一個朗讀團,是由說不好話的病人組成的,他們沒有被病魔嚇倒,而是奮力拼爭,這種精神,讓大家很感動,是很值得學習的。老師還說了,以后小朋友要是遇到什么困難,就不能哭鼻子,要像朗讀團的伯伯與叔叔們一樣,咬緊牙關,去克服,一定能成功的。

跳跳說,爸爸,你答應我明年六一兒童節,要一起去參加朗誦節目的,你現在就參加朗讀團,不剛好可以早點鍛煉一下嗎?到時候就會表現得更棒的!

看來,王水英還沒告訴跳跳,他其實就是朗讀團的一員。這也好,還是讓孩子少知道一點。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跳跳就拍著手開心地跳了起來,我爸爸也去參加朗讀團啰,也是我們小朋友的榜樣了。

他別過臉去了,有點難受。

這就是龔老師說的“責任”兩字嗎?

13

楊自若沒有想到的是,自己跟王水英還沒離成婚,廖局長和朱美人卻突然離婚了!

有一天,龔老師悄悄地問,你——發——發現——廖——團長——不——正?!??

他看著龔老師一臉神秘,疑惑地想,怎么啦?好像沒什么不正常呀!

你——你看——朱——美人——有——一天——沒——沒來——啦。龔老師在啟發他了。

他想起來了,對呀,以前朱美人天天都陪在廖局長身邊,忙前忙后的。但才一天不見,說不定人家是有事忙去了呢!

龔老師搖了搖頭,很是肯定地說,不——不——正常!

這小題大做了吧。

在他眼里,廖局長和朱美人盡管有年齡差距,盡管一個一臉橫肉土得掉渣,一個美顏如玉風姿綽約,但他們一直如影相隨珠聯璧合,特別是朱美人,總是一臉不離不棄的忍辱負重和歡聲笑語,在安慰著廖局長,在護理著廖局長,還在為廖局長代言,為廖局長的復出做準備……

這不是真愛,又是什么呢?

那怎么會離婚呢?

但他沒想到,很快,龔老師的擔心變成了現實。

離婚的消息,是廖局長親自宣布的。當時大家剛一起完成當天朗讀節目的排練,準備解散,廖局長清了一下嗓子,就鄭重其事地說,我啊——想——說個事,我——離——離婚了!

大家都震驚地看著廖局長。

廖局長倒很是平靜,還有點輕松地說,這——也好啊,對——我,對——小朱——也——也是解脫!

哦,廖局長和朱美人不是一直看上去和美得很嗎?怎么離婚也是解脫呢?應該是他楊自若和王水英這么做這么說才是??!

廖局長繼續說,我呀,不——不再——良心——不安!小——朱呀,不再——過——過于辛苦。

這應該說的是他楊自若和王水英吧?哦,這是在夢中嗎?楊自若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看著廖局長還在繼續說著離婚的事,他才清楚,世事真的難料!

他想,自己也該加快速度啦,該好好地向廖局長學習了!

他咬了咬牙,從輪椅上站了起來,瘸著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一棵樹下,沒人跟過來,也沒人在周邊走動。他便掏出手機,一指禪,在屏幕上點了幾下,翻出了王水英的電話號碼,看了一下,閉上眼睛,長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睛時,王水英的手機通了,他立即砸了一句話過去,我——我們——離婚吧。

王水英好像在那邊怔了一下,才說話,怎么啦,你又發什么神經呀!

他咬了咬牙,再說了一次,離婚吧。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這一次,王水英很快回了話,自若,你不要有什么想不開,我這就請假趕過來,有什么事,咱們一起好好商量,好嗎?千萬不要做什么想不開的事!你一定要記得,我們還有跳跳,跳跳還等著明年六一兒童節和你一起表演節目呢!

哦,王水英這是怎么啦?我沒說我想不開,想尋短見呀,怎么這么說話呢?好像我就要跳湖或跳樓了。我不會!我會好好活著的!我只是不想拖累你王水英了,讓你早點遠離我這包袱我這苦海吧。你是女人,不需要承擔這么多的,不應該這么苦這么累的!

電話已被王水英掛斷了,他抓著手機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怎么辦?

王水英沒多久就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一見面就流著淚問,自若,怎么啦,是不是這段時間很少過來陪你,你就又東想西想了,我也是沒辦法,得工作,得接送跳跳上幼兒園,還得……

王水英說了很多,他都知道,她這段時間很不容易的,對呀,正因為這個,所以才有必要。

絮絮叨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王水英終于停下來,楊自若才說話,你——你——之前——就說了,我——我們——不合適的。

王水英立即說,以前是氣話,你也當真了?

什么?她以前說的真是氣話嗎?

14

廖局長瘸著腿,來回地走了幾步,一臉興奮地說,大——大家看呀,我——我能走——能說了,我要——提前——回去——上班啦!

一旁的醫生搓著手說,奇跡啊,真是奇跡!

大家一臉的羨慕嫉妒恨。

特別是楊自若,他真的沒搞懂,之前,無論是練習走路,還是練習說話,自己一直比廖局長好些,但沒想到,近一個月來,廖局長突然百米沖刺一般,唰唰唰地就沖到前面去了,比他能說了,比他能走了。

有車來了,停穩后,車門開了,一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下了車,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廖局長,上車吧。

廖局長威嚴地點了點頭,一臉神氣地朝大家揮了揮手,說,同志們,繼續加——油呀!我出院了,你——你們——也快啦!

廖局長說完后,就上了車。

車窗玻璃降了下來,廖局長又微笑著,揮了揮手,同志們,我會——想——想念你們的!

大家也使勁兒地揮著手。

楊自若揮著揮著手,淚水就下來了。

淚眼蒙眬中,車啟動了,遠去了。

這個上午,大家休息時,都有點亢奮,好像再過一兩天,自己也能出院了。

只有龔老師有一點隱憂之色,后來一起回到病房里,楊自若才問,怎么啦?有——有心事?

龔老師猶疑了一下,嘆了口氣,說,我——可能——也快——出院啦。

哦,那好??!該——高興??!楊自若不解地說。

我——老婆叫——叫我——辦——辦退休,再——出國——跟她們——一塊——待著。龔老師的話,好像說得有點艱難了,人呆呆的,長發也不甩了。

多——多好的——事呀!楊自若真是激動加羨慕嫉妒恨了。

龔老師沉默著。

楊自若問,想——國外的——老婆——和孩子了?

龔老師點了點了頭,沒有說話。

楊自若說,那就——加油啊,應該也會——快了。

龔老師開口了,可我——不想——出國,我喜歡——在國內——待著。

楊自若一下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唉,不——不去——想這——些啦!這——兩天——外面——有請,又得——帶——帶大——家去——去啦。龔老師終于甩了一下長發,臉上也有了笑意,眼里也放射著光芒了。楊自若知道,只有舞臺,只有節目,才會讓龔老師開心和快樂。

龔老師說又要去準備節目了,自從朱美人走后,各種聯系的事,也得他自己出面了。不過,看那滿是開心的樣子,他應該很樂意也很享受。

龔老師瘸著腿走到門口時,又回頭說了一句,怎——怎么——今天——朱——美人——沒——沒來???

都——離婚了,她——來接什么呀?楊自若有點莫名其妙了。

龔老師神秘地笑了笑,說,那——那是——假離——離婚吧。

哦,什——什么——意——意思?楊自若一下子話又說不好了。

看——看來——朱——朱美人——不——不——簡單呀!龔老師甩了一下長發,然后費力地透露了一個事,原來當初在殯儀館偷偷拍視頻的,就是朱美人,也是她發到網上去的,后來有不少記者前來采訪,也都是她請過來的……

哦,還有這事?!在巨大的震驚中,楊自若想起來了,那次看到報紙上的報道后,龔老師曾說過,里面門道深,看來他早就知道了這些,但為什么一直不說呢?

龔老師又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搖了搖頭,就一瘸一瘸地走了出去。

唉,這個龔老師,怎么走路的水平,好像沒一點長進呢?楊自若想,這是怎么回事?還有,龔老師說話的水平,不僅沒長進,好像還退步了。

楊自若一個人默默地在病房里坐了一會兒,就咬了咬牙,從輪椅上站了起來,瘸著腿,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他沒有去康復室,而是來到了小湖邊。

起北風了,枯萎的樹葉紛紛揚揚地飄了下來,落到了頭上、肩膀上、胸膛上、腿上。腳踩著落葉,沙沙地響著。

楊自若額頭的汗出來了,他沒有去擦,任汗順著臉頰,像淚水一般地流了下來。他繼續咬牙走著,走著走著,還不忘同時訓練口舌,“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彼站o拳頭,捶了捶自己的頭,怎么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種五言絕句,已能不打一點擺子念出來,只是速度不快而已,而七言律詩,念起來時,中間總好像有個收費站在擋著,不停頓一下交點過路費,就無法前行。

當然,楊自若有時也捶自己的腿,怎么還是不聽使喚,走路總要打擺子一樣,右腿往外掃小半圈,才回來移到前面一點。

楊自若問過醫生,自己到底要什么時候才能出院?

醫生看著他若有所思地說,看情況吧。唉,你也別太急啊。你看,大家現在都不急了,都有個好心情了。是的嘛,每個月總有十來個場子要趕,你們既感動和勵志了大家,又掙了錢,足夠一個月的康復和生活費用。這不,就沒后顧之憂了嘛。

楊自若很想說,那是別人的想法,我不一樣的,得盡快恢復好才行,還有很多事要去面對,要去辦的。

醫生又瞥了他一眼說,你啊,到了這里,外面哪怕洪水滔天,也不要去想啦,想也是空的,所以啊,就一心一意,不慌不忙,歲月靜好來日方長,慢慢地養病,慢慢地康復吧。

這些話,其實王水英也說過的,這段時間里,她來的次數多了一些,有時一個人,有時帶著跳跳一起來,每次都好言安慰他,鼓勵他。有時,還笑著說,你們朗讀團都成了這個城市的勵志偶像,要是知道你內心這么脆弱,那別人會怎么想,那偶像的美好形象就會轟然倒塌的。

哦,自己脆弱了嗎?沒有吧。楊自若想,自己不說是朗讀團里最堅強的主心骨,也至少是之一吧。

跳跳又在說話了,爸爸,我跟老師和同學都說了,電視上的那個朗讀團,我爸爸就參加了,他們都好羨慕我的,說我有個好爸爸。爸爸,你要繼續參加喲。

他無奈地笑了笑,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睛就有點濕潤了,急忙別過臉去。

15

冬天往深處走了。

朗讀團又增加了幾個新成員,龔老師很是開心,甩了一下飄飄長發,笑瞇瞇地告訴楊自若,已跟療養院說好了,不管自己是康復了,還是沒康復,反正會一直將朗讀團的團長干下去。

楊自若沒想到,團長一職竟然有這么大的魅力,問,不——不出國了?

龔老師搖了搖頭,不——出啦,我——還是——喜歡——朗讀團。

那——老婆孩子在國外——怎么辦呢?楊自若有點擔心了。

習——習慣啦,我也——不想那——那么——多啦,隨——便吧。龔老師說完后嘆了一口氣,用力地甩了一下長發。

這滄桑世事,玄機重重,楊自若是真看不懂了。

我——我沒法——唱——唱歌了,只能——這樣了。龔老師說著說著,聲音有點哽咽了,低下頭,長發散開了,蓋住了他的臉。

楊自若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了,幾次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好在龔老師很快就抬起頭,將長發甩到腦后,臉色也舒朗了一些,還擠出了笑,然后就開心地絮叨起來了,說這朗讀團已是一塊金字招牌了,療養院也很重視了,也希望以后就照這模式,讓所有新來的需要恢復說話水平的病人,都加入進來,隊伍越壯大,聲勢就越強,效果就會越好。所以,療養院已準備正式聘任他為員工,做專職團長,到時候還會發工資的。

呵呵,看來這也算是龔老師的一項事業了吧。楊自若在祝福的同時,內心還翻涌起了諸多的不舍和傷感——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康復的步伐越來越快了,他是準備在春節前就出院的。

前幾天,王水英過來了,還跟他好好地深聊了一次,

王水英說,很是抱歉,無意中在一個本子上,翻到了他的日記,才知道,盡管那段時間里,她總在鬧著離婚,但他一直在默默地想給她一個驚喜。其實,別墅也只是說說而已,就如一個登月的夢,暢想一下,給平淡的生活加點作料。她呀,其實不滿他的是什么呢?或者說她要的是什么呢?是一顆知冷知熱的心,噓寒問暖的心,這個,在戀愛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的,但結婚后,他的工作開始忙些了,人就變冷一些了,也沉默一些了,有時即使兩個人都在家里待著,卻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這才是最恐怖的,所以她有時特別窒息,覺得這種生活無法繼續了,所以才吵著鬧著要離婚的。但自他住院后,她一個人忙這忙那時,突然有點明白和理解他的壓力了,他的沉默了。是的,她有時忙到最后,飯都不想吃,話也不想說了……

他想起來了,也承認,這幾年里,對王水英確實冷了一些,但這不是他想冷淡,工作和生活的忙亂,像個旋轉的陀螺,他好像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對王水英熱起來,總覺得,她是妻子,是成年人了,應該理解自己的。但沒想到,生活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王水英后來流著淚說,老公,以后不管多忙多累,我們都要停下來,定期或不定期地溝通一番,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想法,就互相都說出來吧,說出來了,一切或許就會好很多了。所以呀,我已想通了,我們還一起努一把力,都給對方一點時間,假若還是不合適的話,再離婚吧。

他點了點頭。

王水英輕輕地撫著他的背,在他耳邊溫柔地說,老公,別東想西想啦,好好康復吧,我和跳跳都在等著你出院,等著你周末帶我們出去玩呢。

楊自若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他告訴自己,得努力了,盡快康復出院,跟王水英再嘗試著好好生活吧,不要所謂的奇跡,不要什么天大的驚喜,而是腳踏實地,平淡而幸福,過好每一個日子!

所以現在,他又得去練習走路,練習說話啦。

龔老師突然又神秘起來了,悄聲說,你知——知道嗎?廖——廖局長——出——出事了!

楊自若大吃一驚,問,出——什么事了?

龔老師甩了一下長發,就磕磕絆絆地說了起來。原來廖局長回去后,沒上幾天班,可以說那局長的靠背椅還沒坐熱,就連遭兩次重大打擊!先是朱美人突然聯系不上了,幾經周折才打聽到,原來她已將財產都轉到國外去了,人也跟著出去了,然后就來了個人間蒸發。這樣一來,原來說好的假離婚就成了真離婚。他真沒想到朱美人是這樣的人,她似乎蓄謀已久,先是風情萬種地做小三,然后運籌帷幄地上位,一看形勢不對,就學了勾踐,臥薪嘗膽,最終成功地將他騙了一把,以防備紀委調查為由,以假離婚之名,將他的財產全部轉到了她的名下,然后拍拍肥嫩的屁股,腳底抹油暗度陳倉了……他正怒火中燒,也急得團團轉時,紀委的人就過來了,因為有人精準地舉報他涉嫌貪污腐敗,需要配合調查……很快,廖局長又無法完整說話了,走路也不行了,又坐上了輪椅,還時不時地流起口水來了,而大臉上的斑點如今已不是雞皮疙瘩,而是戈壁灘上滿地的亂石了……

楊自若倒吸了一口涼氣,久久無法言說。

龔老師甩了一下長發,長嘆了一聲,假——假若——廖局長——又回——療養院,我——還會——叫他——加入——朗讀團的!

楊自若閉上了眼睛,心想,廖局長怕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他大臉上的斑點也很難苔花如米小再學牡丹開了。哦,還有朱美人,在異國他鄉隱姓埋名的日子,恐怕也不是那么好過的……唉,好了好了,不去想這些糟心事啦。要開心點,等下,王水英就會帶著跳跳過來,他們一定得用心計劃一下,今年春節,一家人該怎么好好過個大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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