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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流年

2020-10-29 05:43郁蔥
長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詩社沖浪詩人

在我幾十年的寫作生涯中,結識了許多詩歌前輩,他們的品格、性格與造詣一直影響著我的寫作理念、編輯理念甚至做人的風范。也結識了一些我的同代詩人,我說過,好的詩人都是理想主義者,都是心地良善,內心純凈的好人。幾十年我與他們在一起,經歷了中國詩歌的一次次蛻變和輝煌,他們用自己的詩品和人品塑造著中國當代詩歌藝術的基本面貌,也成為我有著一生情分的摯友。有時候就感慨:真正有價值的藝術代價太昂貴,它的確是用一代人、幾代人的命運和青春換來的。時間把許許多多有形、無形的東西拋掉或者留下,拋掉的不必說了,留下的那一部分,便讓人凝重肅然起來,它被人們稱之為歷史,而歷史,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重量和神圣。正因為如此,我記錄下了與我的同代詩人們經歷中那些可以成為記憶的部分,我想,當我們漸漸老去的時候,回想起那些年代,回想起那些人,依然會喚起我們開始暗淡和軟化了的激情。

大德大道張學夢

在當代河北詩人中,有兩位有著非凡的智慧,一位是邊國政,邊國政的智慧在于大腦,另一位,就是張學夢,張學夢的智慧在于內心。

張學夢有大智慧,大到讓你覺得不知道他有多少智慧,廣闊遼遠、無邊無沿。記得《唐山青年詩選》出版之前,青年詩人東籬邀我作序,在那篇序言中我就寫道:“唐山是具有杰出甚至偉大詩人的所在,我指的是我的詩友張學夢。學夢是一位有著獨特的敏銳、深刻、睿智、激情、樸素等等詩人氣質的詩歌天才,他的視野和思想非一般人所能比擬,形而上,堪比哲學家,其實學夢就是個哲學家,他思維和表達的理性與嚴謹讓人驚嘆。由于他生性沉潛內斂,因此他的藝術特征和詩歌成就還需要詩歌界的再認識,但他的涵蓋力和影響力無疑會使得他生活的那個地域呈現一種詩歌創作天然的亮色?!?/p>

張學夢的早期作品是現實主義的,他在中國工業文明中追尋人性的尊嚴,一部《現代化和我們自己》膾炙人口,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以大量的代表現代文明的器具、意象、詞語入詩,以那么濃郁深刻的理性色彩,以河流般清澈明快的語言,以排山倒海般的激情呼喚文明,呼喚改變,呼喚人性的蘇醒和個性尊嚴。他早期作品中鏗鏘有力的語勢和與大眾、時代相融相系的語境,都在當時的中國詩壇振聾發聵,令那些遮遮掩掩無病呻吟的繾綣之作頓失顏色。

在詩歌界,張學夢磊落坦誠的胸懷,平易隨合的柔腸,對名利淡泊超脫的性情是得到大家公認的。以張學夢在中國詩壇的成就,他自然應該處于榮譽、花環和掌聲的包圍之中。但他對于這些總是明確地拒絕,他讓自己從這些包圍中沉下去,沉進書海之底去,沉進詩歌之底去,將自己縮成一枚小小的杏仁,發散著自身或濃或淡的苦香。我和詩友們曾在一起議論說:走近張學夢的詩歌,以其思想和藝術的高度,在你面前實實在在地矗成了一座高峰;而走進張學夢的人品,則是一座更為巍峨的高峰,是那些穿著功利之靴的沽名釣譽之輩永遠也不能企及的高峰。

學夢對虛名和功利沒什么興趣,淡然超脫,早年他辭去了所有社會職務,有一次我看到唐山市作協的名單,他連個理事都不是。2000年在石家莊開河北詩會,有一天晚上詩友們聚在一起,邊國政在房間里剖析張學夢詩歌的不足,說了一大堆亦真亦假的不是,有的是真話,有的是老邊在跟學夢開玩笑,但無論老邊多么情緒激昂滔滔不絕,學夢只是低著頭,喃喃地嘟囔:“批判我吧,批判我吧?!睆垖W夢很少參加活動,手機號碼沒有幾個人知道。平日里,他絕對的形而下,買菜做飯,照顧妻子孫子。記得2012年7月的時候與張學夢通電話,這家伙在北京為孫子當“保姆”。當時我就跟他開玩笑說:“據我所知,有兩位杰出的詩人在充當著保姆的角色,一位是傅天琳,再一位就是張學夢?!睆垖W夢具有一個大師般詩人的精神氣質和天分,只是他太隱忍了。但他的話會留給最想說的人,我們可能幾個月不通一次話,但每次通話,不用我說,他自己就能情緒激昂地說上一個小時,而且充滿了哲學和理性。往往是他說了好久,我這里沒有聲音,他就問:“郁蔥你聽著沒有?”我就對他說:“我在聆聽?!?/p>

張學夢可信,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說,現在這樣的人不多了。記得1999年初冬的一個下午,《詩神》被令改刊,我與陳超在市莊路2號省文聯《詩神》編輯部商量改為《詩選刊》以后刊物怎么辦,回到家,又給學夢打電話,那個電話打了將近兩個多小時,對學夢談我面對的艱難和困惑。應該說,當時我沒有垮下來,是由于諸多詩友們心理上的支撐。

2019年5月17日,我給學夢打電話,談及一部詩集的出版事宜,學夢說:“我早已退出所謂詩壇,很多年就再沒有投稿,我也沒有工具和技能電子投稿,當然,還盡可能的維持著腦子的運轉,這主要是懼怕老年癡呆癥的威脅。前幾年,我還向你說過寫一部有關精神、心靈的詩集,現在也淡了,我已經回歸庸人俗人的本位,已習慣做家務,哄著老婆和兒孫們過日子,偶爾冒出來的沖動,都會被我及時扼殺,我對詩壇越來越生疏,甚至可以說一點兒也不了解了。當然話又說回來,詩歌依然是我窄小精神世界格局中的一座燈塔,我擺脫空虛的招數就是干脆沉溺于庸?,嵭?,盡情挖掘庸俗的樂趣?!蔽覀兒现脑娂霭婧?,有記者想對他進行采訪,他用滿滿的唐山口音干脆利落地拒絕了人家:“我啊,寫詩是由于年輕的時候想證明自己不是傻瓜,到老了呢,又總想證明自個兒還沒癡呆。有什么問題去問郁蔥,郁蔥可以代表我?!边@是張學夢一種獨特的方式:克制、內斂,享受平實安然的生活,但你仔細回味,無論他怎樣表述,總有一種內在的詩意與激情。我一直說有非凡的自信才敢于自嘲,張學夢即是一例。

張學夢才華橫溢,他寫詩,寫小說,寫評論,這可不是誰都能寫。當然他的選擇性也很強,有一天我算了算,為我的詩歌寫評論最多的,不是哪個評論家,而是張學夢。幾乎我的每個創作階段和我寫作上的一點變化,學夢都能捕捉得到。前幾年《燕趙都市報》編輯蔡曉輝來電話,囑我找一位了解我的作家,在“河北作家寫作家”專欄中寫寫我的詩與人。我說:“不能不寫嗎?”曉輝說:“要寫?!庇谑俏艺f:“那就找張學夢?!睂Σ虝暂x重復了我對學夢的理解:“我與學夢相識幾十年,知之甚深。學夢具有一個藝術大師的所有才華和精神氣質,只可惜他過于沉潛,這一點兒我也說不上是好是不好,反正性格和性情成就人也制約人。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焙髞?,學夢的文章在《燕趙都市報》發出來了,題目叫做“一半文人氣,一半孩子氣”。其中的贊譽讓我慚愧。張學夢說:“郁蔥是本色詩人,不是角色詩人。更與扮演詩人角色不沾邊。這樣的詩人不造作,他的每個神經元都天生汪著詩意。這種人不用每天‘尋找詩歌,他的詩歌源泉在內部在內心。他把他的詩意投向哪些事物,那些事物就會浸染上詩意。他的大腦溝回就像個污水處理廠,當下意識潛意識的濁流涌入時,他的獨特思維,會本能地把它們解析提煉。因此浮上意識層面的意緒、情感、思想、語言與詩歌,已經由原油變成品油了。他有這種迅速自潔的意識和能力?!睆垖W夢說:“他復雜,但他絕不渾濁。因此郁蔥注定是個終身詩人,只要生命涌動,詩歌就涌動。所以題目中的‘一半沒有數字意義,只是為了一種印象的表達。這種詩人不論其智商有多么高,他的情商總會高過他的智商。再一點,這種詩人無論多么理智,他依然會過著情緒化的生活?!睂W夢回憶起了我們經歷中的幾個細節:“他身上絕少蕪雜,不事張揚,你看不到他對自己的炫耀和無緣由的自信。比如他獲得了‘魯迅文學獎時,我情不自禁地在電話中夸了他幾句,他靦腆地說:‘那就是機緣。學夢,可不要贊美平庸啊。單純干凈的像個孩子。比如他的直率和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舉個例子:他總會去說一些別人可能回避的得罪人的話,我對他說:‘不能不說嗎?他回答:‘我不說誰說?誰也不說可怎么辦?他性格剛硬,他說:‘我想做的事情不一定都能做到,但我不想做的事,我一定不做?!边@么多年像學夢這樣的朋友們對我的寬容和理解,成為我的精神寄托和動力。至今我依然認為,在所有的論者中,伊蕾和睿智的張學夢對平庸的郁蔥有著最為準確的評價和理解。不是所有的評論我都在意,但我在意學夢對我說的每一個字。

1997年的時候,我在《詩神》當主編,在當年第一期的頭條我們編輯了一個欄目,叫做《張學夢與中國新詩》,在卷首我寫道:“本期的‘詩歌一頻道我們以十多個頁碼的篇幅,集中刊發了河北詩人張學夢的近作和兩位著名詩評家對其作品的論述。這么大的舉動,在《詩神》的歷史上可以說是空前的。我們知道,詩人的價值應該僅僅是他的作品,而學夢早已以其激情洋溢、富有才情的作品享譽中國詩壇。今天我們這樣做,目的很明確,就是把學夢的近作拿出來,讓詩界對其已達到的高度和成就進行整體的系統性的認識和審視,以期使那些零散的淺表的陳舊的印象,得到更為全面的連綴、加深和再構?!蔽易鼍庉?,編發過不知道多少次張學夢的稿子,而每一次讀他的新作,我的內心都有按捺不住的全新的震撼。

在對人生終極意義的叩問、探索和營造上,張學夢一刻也沒有弱化一個思想者的觸角。留意張學夢的人不難發現:張學夢的詩風近年來有了十分明顯的變化和蛻變。他的詩歌視界,已是一個玫瑰色的從有限向著無限伸延開放的空間。張學夢曾形象地把自己的詩歌寫作比喻為“是在編織著一只虛妄的‘空筐”,如果他的這個“空筐”之說成立的話,那么他的這只筐子盛下的就是偌大宇宙和整個人類的文明和思想。他的主調依然是樂觀自信,卻多了一個重要的基調:善良與愛。他的語言固然清新明快,卻更多了豐滿與靈性,他的詩風依然智慧而熱烈,卻多了一副平和冷靜的面容,他依然關注著現實,這個現實有的已變成了存在中的歷史;他依然關注著存在,這個存在已成了對其超越的自在。學夢詩歌的平和目光已將自己的思考落向了邈渺宇宙,幽藍的星際,理性、理想的相交點,落向了人與自然的寬容、親和,落向劫難、死亡和命運,落向對良知、和平的呼喚與祈禱,落向了為整個地球壘砌而起的心靈的屋子……

前些天在電話中與張學夢說話,學夢說:“圓是這個世界存在的終極形態?!笔前?,在虛無主義盛行的時代,還是理想主義一些吧。對于生活說來,美好和理想是牽引力,昏暗和磨難是推動力。每次與學夢聊天都覺得暖,他是一個讓人覺得溫暖的人,一位與我有真正心靈默契的兄長。

直到今天,如果你找張學夢要稿子,他都會寄來他手抄的新作,厚厚的一沓。詩人寄來作品不新鮮,新鮮的是發來的不是郵件不是打印稿不是復印稿,而是藍色墨水鋼筆的手抄稿。真的和看到電子郵件或者打印稿有情感上的區別,覺得像是詩人把作品親手交給了你。記憶中這樣抄稿的還有柳沄,只不過柳沄的稿子工工整整一絲不茍,張學夢的字龍飛鳳舞。我喜歡張學夢的文字,他是一個執著的寫作者,他的文字不晦澀不艱澀,不矯情不作態,他能深入到另一個寫作者的內心,有穿透力,他理解你,他談到你時,不是那種空泛的理論和詮釋,而是感受,是作為一個詩人的理解。所以我說過:張學夢是最懂得世俗生活的一個最不世俗的詩人。

2019年夏天,我發表了《罪己帖》《與己書》《自醒錄》等一系列組詩之后,張學夢打來電話說:“我懂你最近的創作思路:不一定有結構,但一定有邏輯。這種階段性的變化,注定了你的思維是飽滿的發散型的,你有企圖,你在試圖制造你這個年齡的相對的經典?!蔽艺f:“你不說透,我還沒有很深的意識,你說了,我開始覺得有了理論支撐?!边@話是跟他開玩笑,也是心里話。學夢的歸納藝術是一流的,而且總是條理清晰思維縝密。后來我跟他說:“其實寫作這些作品的時候我只想到了一句話:我剖不開世人和世態,就把自己剖開?!?/p>

有一次通電話,張學夢說:“你來唐山,我們兩個好好聊聊?!蔽覇枺骸傲氖裁??”學夢說:“聊人生?!蔽掖舐曊f:“老兄啊,咱們可不是小孩子了,這題目離你我多遠了啊?!睂W夢說:“你覺得幼稚是不是?你覺得這個話題膚淺是不是?可你要不把自己這一生談透,你會后悔。別覺得沒什么可說的了,許多事你做了大半輩子,未必都是在一種自知狀態下做的,你不知道的,我來剖析你?!蹦憧?,這幾句話,又顯出了學夢的大智慧,這智慧,天生的,我學了大半輩子,依舊差之千里。

張學夢想跟我聊,那也許春天了,我就去唐山,跟他來一次箴言一般的談話,不過,那箴言是屬于學夢的,我依然是聆聽者。

我的兄長劉小放

在我的生命中,有這樣一些人:我一直說不清跟他們是什么關系——朋友?親人?同事?兄弟姊妹?家人?都是,但其中的一兩個詞匯,實在不能準確表達我們之間的情感,這其中,就有劉小放和他的家人。

劉小放是滄州黃驊人。那片土地滄桑博大,渾然樸厚,浩浩大氣,好像那片土地的精髓都集中在了小放身上,不用更多,你跟他相處一次,就能感受到他的直率、扎實、厚道和對人發自內心的熱情。他只知道對人好,直到年近七十了,還依然保持著骨子里的清純和真純。和他相識多年之后,我見到了他的書法作品,那大篆豁達豪放,大鼎大罍,卓爾不群,揮灑自如,全然沒有匠氣沒有浮華氣書卷氣,有重量有厚度,透著自如和自信,是書法中的“重器”,真真正正震撼了我。當時我就對小放說,你不是在寫字寫書法,你是在寫性情寫性格。優秀的藝術作品里,一定要有作者的真性情,劉小放的詩書是這句話最好的詮釋。

劉小放是一位杰出的詩人,這一點不必多說,當年我讀他的《我鄉間的妻子》,一口氣讀了好幾遍。我一直說,當代中國鄉村題材的作品,劉小放的系列組詩《村之魂》《我鄉間的妻子》《草民》等獨樹一幟,在中國文學史、詩歌史上應該占有重要位置,那些羽聲慷慨的鄉土詩,具有開宗立派的意義,他的作品具有史詩性和生命的本真意義,在中國詩壇具有獨特的史學價值。故鄉給他注滿了血液,他也幾乎把所有的詩意回報給了那里。評論家苗雨時有一段話我很贊成:“劉小放的詩中無時不在昭示故鄉賦予他生命的真實涵義,那是詩人靈魂的房子。他回到那里,不是為了安撫飽經滄桑的靈魂,而是要展示一種生命的現象:渤海灘的風度,漁鼓的氣質。他要寫出不斷自省不斷更新的人生,寫出歷史的沉重和欣慰來?!鼻靶┠晡覍懡M詩《燕趙》,其中一首詩題為《滄州鐵獅子》,寫這首詩的時候我幾次想到了劉小放,我覺得他具有那片土地所有優秀的精神品質和氣韻,“世事繁華與愴然,沉厚沉重如舊;時光流逝與停滯,神韻神采依然?!蹦憧?,這些語言,其實就是劉小放的形象和寫照。

不經意,就老了,一想,跟劉小放認識將近四十年了,這四十年我們在一起的經歷,能寫一本書。早年在省文聯,我們住鄰居,那時候是平房,兩家緊挨著,也沒有院墻,廚房從來不上鎖,沒有了油鹽醬醋什么的,就去小放家的廚房里拿。我的孩子那時還小,騎著玩具車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到吃飯時間了,就挨著姐姐(小放的女兒),坐在小馬扎上和小放家圍著飯桌吃飯,儼然是一家人,其實也就是一家人。小放家在海邊,喜歡吃魚蝦什么的,還愛吃蝦醬,這個習慣我的孩子至今都有。更小的時候,孩子每天也是被三個姐姐抱著。孩子現在長大了,逢年過節都要去看看小放和大媽(小放家的嫂子),孩子是把小放、大媽和姐姐們當作自己家里的親人的。

這么多年,我工作中有幾次轉折,都跟劉小放有關。1987年的時候,當時我在《長城》當編輯,小放找到我說:“我要去作協,你來《詩神》吧,這個刊物辦到現在這個樣子很不容易,要有一個肯付出,有根底的人來幫旭宇一把?!薄对娚瘛穭撧k之始,劉小放就傾注了大量精力,那個時期的《詩神》發表了諸如姚振函的《感覺的平原》,伊蕾的《被圍困者》,張學夢、邊國政和國內幾乎所有重要詩人的作品,是刊物的輝煌時期。我答應了,并且在這個刊物一干就是幾十年,把自己的大半輩子都交給了這個刊物。應該說,小放老兄當時對我的囑托,是我一直堅持下來的重要原因。這個刊物在某些方面也許遲滯了我,但更多的是成就了我。劉小放性格里很堅韌,有耐力。2001年初,當時省作協已經從省文聯分離了出來,《詩神》改為《詩選刊》也已經一年多了。改刊經歷了一場風波,心情也總是調整不好,我對鐵凝說:“《詩選刊》我把底子打好,然后就交給別人?!辫F凝盡最大努力給了我支持,但當時刊物屢屢遇到難以言說的難處,而我又不愿意讓我多年相知甚深的朋友為難,便下決心離開。我對省作協主管刊物的副主席、我的詩兄劉小放談了,他覺得突然,就對我說:“再等兩天,我想一想?!睅滋旌笪矣终宜?,他還是沒有回答。晚上,小放給我來電話,對我說:“我想了好久,走吧,只要你覺得好,對你的情緒和身體好??偸沁@么壓抑,時間久了怎么行?”但第二天早晨,很早,大概六點多,小放又打電話來說:“我想了一夜,一直沒怎么睡覺,我又改主意了,我不同意你走了。去省文聯你的心情和環境會好,可你丟不下詩。你對詩歌這么執著,放下對你還是個折磨。我太了解你了?!边@些話使我也猶豫了,而且那天晚上,鐵凝在電話中也明確表達了對我調走的否定態度,這些都延緩了我調離的決心?,F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放棄了,以后我在寫作上和編輯上的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就可能很打折扣了。劉小放對人的好是真心好,性格里的,不是做出來的。記得我2005年獲得魯迅文學獎,小放知道消息后半夜和凌晨接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抑制不住地為我興奮,如同自己得獎一樣高興。說句心里話,我當時也為此打了幾個電話,但使我感受到源于內心的真誠和興奮的有兩位,一位是鐵凝,另一位,就是劉小放。

還有一件令我和劉小放在情感上愈加緊密的經歷,就是“沖浪詩社”。1983年左右,劉小放與邊國政、姚振函、蕭振榮、伊蕾、逢陽、白德成、何香久、張洪波和我等十位詩友組成了“沖浪詩社”,這不僅把我們的個人情感拉得更近,也使得我們在以后的寫作中更加開闊和包容,這對我藝術觀念的影響是潛移默化和至關重要的?!皼_浪詩社”是中國當代詩歌流派史上一個跨越時間最為持久的詩人社團,它的意義在于:它是新時期河北青年詩歌成熟的起始點,河北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詩歌的崛起,“沖浪詩社”的成立是主要標志之一;這個獨特的詩歌群體,有幾位引領詩風的詩人,在當代詩壇成立時間最長,作品影響力也很大?!皼_浪詩社”在河北的出現,成為一個影響詩壇的詩歌事件。這個詩群中的每一位詩人都以他們的獨有的精神氣質,拓寬了中國當代詩歌的審美空間。難能可貴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文壇短暫的沉寂之后,這些詩人仍然堅持著詩人的操守,面對人類生存的種種困境,發出了自己具有個性的聲音。時光荏苒,包括劉小放在內的沖浪詩群中的每一位成員,都留下了成名作和代表作,尤其是劉小放,他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創作的以滄州、黃驊為心靈根基的鄉村題材詩歌所達到的高度,至今也少有人能夠企及。

2017年3月,我寫了一組詩,題目叫做《示友書》,寫了八位我熟悉的、有著很深默契的詩人,其中第五首是寫給劉小放的。前一段時間,再讀這首詩,我依然覺得,這些文字中注入了我對小放兄長的感悟和理解。

有的時候就總感慨:時間把許許多多有形或無形的東西拋掉或者留下,拋掉的不必說了,留下的那一部分,便成為一輩子的財富,而與一些朋友共同的經歷,就會成為永久的記憶和回憶。人這一輩子,年齡越大就越知道,留下的真朋友,其實不會太多,留下了的,就成為一生命運相連的親人。

我想,這樣的感覺,之于我,如是,之于小放老兄,亦如是。

永遠的振函

2015年4月28日,在那個漆黑的夜晚,那個晚上我正坐在電腦前校對一部書稿,手機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幾個電話和信息都沒有注意,還是詩兄劉小放的電話聲我聽到了,小放低沉地說:“振函走了?!苯又?,幾位詩友的電話也打了進來,我當時覺得懵懵懂懂,只是茫然不知所以然地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想想?!蔽液苌偈B,但我知道,那個時刻,我的確有些懵了。

認識振函這么多年,他在我心目中總是那個睿智的兄長,每次在一起時,他的風趣幽默總能讓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振函大器晚成,他寫詩的時候年齡不小了,但一舉成名。1979年3月他在《詩刊》發表了處女作《清明,獻上我的祭詩》,奠定了他在詩壇的地位。之后陸續發表《感覺的平原》《在平原上吆喝一聲很幸?!返鹊?,他樸素的智慧成就了他的詩,他寬厚的性格成就了他的人、成為獨樹一幟的詩人。在河北詩壇,有幾位讓人尊重的兄長,姚振函,張學夢、劉小放、蕭振榮,這些名字,提起來都讓人溫暖。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微博上想著,寫著,根據記憶我寫下了他的簡歷:“姚振函,當代詩人,1940年1月生于河北棗強縣南吉利村,1967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歷任衡水市文聯副主席,衡水市作協主席。專業作家。198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文學創作一級。著有詩集《土地和陽光》《感覺的平原》《在平原上,吆喝一聲很幸?!返??!疀_浪詩社主要成員?!?/p>

前面說過,姚振函是中國詩壇標志性的詩人之一,《感覺的平原》也成為新時期農村題材詩歌的經典之作,我曾經稱之為“感覺派”“平原派”。振函的詩大氣、靈透、智慧、廣闊,一反那種對鄉村、對鄉土的淺表性描摹,真正給生存的土地注入一種細致的、精致的同時也是宏大的精神氣場,使他的作品具有了獨特的開創性價值。姚振函被我的詩姐伊蕾稱為“大地詩人”,真正了解土地、融入土地并且注入給土地一種精神氣度和性格的詩人,其實真的不多。姚振函從沒有簡單地記錄、復制生活,沒有像一般作品那樣對生活作直接地“剪影”,他的詩看似細微、松弛其實深邃、遼遠,這源于他的智慧和對詩歌的個性化的理解、感受和表達。一組《感覺的平原》成為鄉村題材詩歌的經典之作,至今讀起來仍然讓人感慨讓人折服,把這類題材的作品的包容量狠狠向前推了一大步。姚振函與我的詩兄劉小放,被我稱之為中國農村題材詩歌寫作的“雙雄”,開宗立派,劉小放的深厚和深邃,姚振函的寬闊和寬廣,至今很少有人企及。

姚振函寫詩,也寫散文,依舊是風趣幽默睿智的文筆。做了一些年的衡水作協主席,后來身體不好,把作協主席的位置讓給了年輕人,自己就在家靜心修養、寫作。前年去看過他,覺得他能好起來,沒有想到,他走得這么匆忙。

我們還有更深一層的關系。1983年,在當時思想解放、創作繁盛的氛圍推動下,河北省的十位中青年詩人成立了“沖浪詩社”,并在中國詩壇造成很大影響。1986年11月,《詩神》和《星星》詩刊發表了邊國政執筆的“沖浪詩社宣言”,那是河北詩壇具有史學價值的一個事件:

誰要恭維詩就讓他去恭維吧!誰要冷漠詩就讓他去冷漠吧!反正我們選擇了詩!

我們不是一個什么營壘或派別,我們只是天空中眾多星座中的一個。十顆星,互相觀照,互相支撐,也互相爭斗,組成一個既穩定又變幻莫測的結構。十顆星,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發光。

對于詩,我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了。如果硬要開列什么綱領的話,我們的旗幟上只寫著兩個字:創新!

為了詩!

為了需要詩的人們!

為了需要詩的今天!

今天,為我們提供了一切,包括歡樂和悲傷。我們不能讓今天失望。

除此以外,任何原則都是約束、攔截和扼殺。

這個宣言,署名是“沖浪詩社全體”,簽名者是:邊國政、孫桂貞(伊蕾)、劉小放、何香久、蕭振榮、張洪波、姚振函、白德成、逢陽、郁蔥。它具有永恒性和經典性,至今仍然是我們內心遵循的理念。這些詩人年齡有差異,創作風格也有差異,但他們凝聚在了一起,以各自獨具特征的寫作,為詩壇持續不斷地留下了經典作品。1987年6月,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河北青年詩人叢書“沖浪詩叢”十部,展示河北詩歌的創作成就。這十部詩集是:姚振函的《我唱我的主題歌》、蕭振榮的《遠行》、劉小放的《草民》、邊國政的《三角帆》、伊蕾的《愛的方式》、白德成的《這個世界》、逢陽的《溶化的太陽》、何香久的《海神之樹》、郁蔥的《藍海岸》、張洪波的《黑珊瑚》。這個舉動在當時是空前的,十部詩集質量齊整,是這些詩人的處女詩集,其中的一些篇章也成為了幾位詩人的代表作。

2018年,我編《好詩記》的時候,又想起了姚振函的詩作《感動于自己的平凡》:“我有足夠的理由/感動于上天給我一個平凡/而且殘缺的軀殼/同時給我一個/一點也不高于平凡的靈魂//我還有足夠的理由/感動于命運讓我走一條/人人都正在走的路/使我畸弱的腳步/能夠勉力跟上行走的人群/沒有在中途止步和摔倒//這么多年,我該得到多少/常常被人漏掉的自由/和比別人多得多的寧靜?!碑敃r我點評說:“振函的詩就是在寫自己。這首詩是對生命對年齡最好的感悟和闡釋,寫出了姚振函的質樸,誠實,開闊,拓展。其實我知道,到了振函這個年紀,心就展開了,總是說自己平凡的人往往不凡,姚振函把‘自由和‘寧靜這兩種常常被人忽略的東西看得那么重,而將身外之物統統拋掉,振函幽默機智,是個有大智慧的平凡人?;畹搅艘环N境界,這個魔頭啊?!?/p>

2006年11月,我們一起在北京參加作代會,當時住在京豐賓館,我和振函一個房間。報到的那天晚上吃過晚飯我們一起去看望屠岸和牛漢先生,回到房間,振函對我說:“還是要多跟大師們交往,他們身上的氣度,能影響一個人以后的寫作?!被氐椒块g我們又聊天,九點左右的時候,我到浴室洗澡,振函說:“我出去走走?!蔽乙詾樗浅鋈ド⑸⒉?,但過了四五十分鐘,他提著一大兜子水果回來了,對我說:“知道你愛吃水果,這些夠這些天吃的了?!蔽殷@訝地問:“這么晚了你在哪買的?”他說:“出了大門不遠有賣水果的地方?!蔽耶敃r很感慨,他的身體不便,這么晚了,還出去給我買水果。后來晚上我出去散步,找到了那個水果店,其實它離京豐賓館很遠。那時候我主持《詩選刊》,一邊開會,還要一邊編稿子、忙校對,電話不斷。他就對我說:“你太忙,以后要盡量減少打手機,說話少了,對血壓好,對心境好?!?/p>

振函平時話不多,也不愿意更多談及其他人的作品,但他對“沖浪詩社”詩友們的寫作非常關注。1998年年底,我發表了組詩《國家黑洞》,振函來電話對我說:“這與你的《1998的晴空》風格完全不同,這是你的多樣性,也是適合你的路子。我不行,我就是在自己這點情緒里轉?!蔽艺f:“說實話,我有點直抒胸臆,而你才是大智慧?!边^了兩天他又打電話對我說:“我前幾天夸贊了你那個《國家黑洞》,知道你有政治情結,這兩天又想,你得緩下來,你畢竟在主編的位置上。你知道我有些懦弱,但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蔽抑肋@樣心底里的話,他是不會輕易對其他人說的。2008年夏天的時候,振函來省作協開會,我對他說,想在衡水搞一次詩歌活動,振函對我說:“我把這事應承下來,辦完這件事我想把作協主席這個職位讓給年輕人,現在體力不濟,有點時間也想多寫點散文,詩都不大想寫了?!蔽覍λf:“其實這個想法我早就有,編刊物時間太長了,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接替我的人選。不然的話,我也早把刊物放下?!闭窈f:“你辦刊物用的勁兒太足,你要是剩下一點勁兒,把它用在寫東西上,會更好。編輯跟寫作,現在你是只顧了一頭?!蔽覍λf:“一個刊物壓在身上,實在是不能有一點懈怠,放不下來。一到晚上就發愁,白天還得接著干,壓力是大?!闭窈瘜Α皼_浪詩社”比他年輕的幾位詩人內心充滿了期待,“沖浪詩社”聚會的時候,他說何香久聰明絕頂,是個快手,閑不下來;他說張洪波靈氣十足,精力過人,如果編個刊物當個主編,給他一片天地,他就施展開了;他說白德成適合干事兒,停不下來,而且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不干事兒他心里空?!皼_浪詩社”的詩人們在一起時間久了,都知之甚深。

2015年4月29號,振函去世的第二天我趕到了衡水,剛到賓館,衡水市文聯主席龐學軍對我說:“姚振函是中國作協會員,不知道應該不應該告訴他們振函去世的消息?!蔽艺f:“我給鐵凝打電話?!辫F凝聽到這個消息后在電話里說:“振函是一位優秀的詩人,我們的老朋友,一定要替我送花圈,李冰書記和中國作協也要送花圈?!钡揭φ窈募抑兄?,我說:“到他住的房間看看?!弊谡窈拇差^,看著他讀過的書用過的物什,潸然淚下。在那個夜晚,我在微博中寫道:“沖浪詩社”成員對與我們相攙扶相依偎一起走了幾十年的詩兄姚振函道一聲:“振函,好兄長,一路走好?!?/p>

那幾年,幾位詩友相繼離世,給我內心的陰影很深。我是一個太在意的人,不大容易從一種情緒中解脫開,但越在這個時候就越覺得,生命幾乎是一個人的全部,但愿我們的詩人們都有一個很好的生活狀態和心態。姚振函走了,還有曾經與我們相知相伴的好人們好詩人有的也走了,但他們內在的精神,他們杰出的文字總會照耀著我們,成為我們想念他們的時候可以隨時感受到的熱度。

被圍困者:我的大姐伊蕾

2018年發生了許多事情,但對我最為悲慘的經歷,是伊蕾的突然離開。我一直回避這個話題,甚至在她離去之后,別人都在寫回憶文章,但是我寫不出來,那幾天我只好在半夜里寫微博,來宣泄當時的心態。我已經很久不失眠了,但那些天,我總是熬著:

2018年7月13日19:50:非常震驚地得知我親愛的大姐,“沖浪詩社”成員,我多年的摯友,杰出的詩人伊蕾離世。我剛剛得到這個消息,我寧愿這是一個假消息,給伊雷的手機打電話,沒有人接聽。剛才給劉小放打電話,小放驚訝得失語,通話中我們幾度哽咽。6月29號伊蕾給我來電話,問籌備中的河北詩會什么時候開,她說7月3號到16號要去旅行,我說去玩吧,等你回來再開。剛才李寒、韓文戈一直與我通話,我請李寒確認這個消息的真實程度,我寧愿相信這個傍晚什么都是假的!

2018年7月13日21:03:伊蕾,1951年生,早年下鄉插隊,后來當工人,期間開始詩歌寫作。一組《獨身女人的臥室》,奠定了她在中國詩壇的獨特位置?!皼_浪詩社”重要成員。后來伊蕾回了天津,在《天津文學》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后獨闖俄羅斯。之后在北京定居,收藏、畫畫,在798藝術園區生活得很“藝術”,經常有電話打來?!兑晾僭娺x》非常經典,許多國內的所謂詩歌獲獎作品,與她作品的質量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伊蕾的詩和人有一種內蘊,氣場強大,好似能推著你向后退。前一段我寫了一組《示友書》,其中在《致伊蕾》中說:“你無法躲避塵埃,/你也就從來不躲,/每到這個時候,/你柔弱的女性身體,/就變成墻了!”

2018年7月14日01:28:這夜,真難熬。朋友發微信,可什么也不想說,說不出來。就勸自己,待內心稍稍能夠平復的時候,把經歷中的一點一滴寫下來吧。電腦里找到幾張不同年代的照片,第一張是上世紀80年代“沖浪詩社”的合影,前排劉小放、伊蕾、張洪波、郁蔥、蕭振榮、逢陽;后排何香久、姚振函、白德成、邊國政。第二張是1995年我與伊蕾在石家莊的合影。第三張是2016年在北京參加作代會時與伊蕾的合影。這么深的夜。

2018年7月15日09:32:越來越覺得面對許多事情的無奈,一點辦法也沒有。前天到今天,一直想寫些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寫,也不愿意往遠處想,倒是想起來這兩年特別后悔的幾件事情:去年在北京參加專家組審批中國作協會員時,給伊蕾打電話,她說:“會散了到我這來,來玩一兩天?!蔽壹敝s回石家莊,就說:“機會有的是,改天吧?!贝蟾攀侨ツ?月份的時候,天津的《漢詩界》出版了,她給我打電話說想和傅國棟一起到石家莊來送刊物,我說:“你那么忙,別跑了,寄來吧?!苯衲?月的時候,我想安排在平山開一個詩會,把大家聚到一起,但由于會議時間沖突等原因推遲了。6月29號,她打來電話說:“怎么樣,會能不能這兩天開?”她告訴我天津有一個女伴,很談的來,一起出去好幾次了。我說:“挺好的,出去玩吧,7月16號以后等你回來再開會?!彼f:“這次見不了面就來我這聚,吃住都沒問題?!边@樣的話,她對我說了不止一次。我與伊蕾也有兩年多沒有見面了,如果這三次相約有一次成行,也許能夠稍稍平復我懊悔的內心。

那天上午,我專門到辦公室去找她的詩集《伊蕾詩選》和《獨身女人的臥室》,想再看看那兩本書,看看伊蕾在扉頁上給我寫的那些字,但是沒有能找出來,我知道我搬辦公室的時候,我把想留的書都裝箱了,那些箱子很重很重地摞在我的辦公室?!兑晾僭娺x》出版的時候,她寄給我一個大箱子,里面是送給石家莊詩友的詩集,大概有十五六本,都寫著詩友們的名字,另外多出了兩本,上面也有她的簽名,她對我說:“你覺得誰值得給,就送給他?!睕]能找到這兩部著作,在我辦公桌上的一個本子里,我找到了一張照片,是伊蕾2008年拍攝于自己的家中,后面有她的簽字。我忘記了她什么時候給的我這張照片,但是一直放在我的案頭,已經十年了。

1975年,在《河北文藝》舉辦的詩歌講習班上我跟伊蕾相識,當時她還在邯鄲2672工程指揮部當工人和廣播員,我們一起長大,然后一起變老,我知道,她很少提“老”字。1984年我們十位詩人成立“沖浪詩社”,伊蕾是詩社中唯一的女性詩人?!皼_浪詩社”是改革開放以來河北的一個重大詩歌事件,被譽為“新時期以來河北詩歌的骨架”,其中獲得全國詩歌獎項的就有五人,這個詩社的成員幾十年一直情同手足,情感非同一般??傆X得伊蕾多年沒有變化,這個年齡了,她內心一直干凈得如同孩子。她是一個時代詩歌的代表性人物,是我們心中的“無冕之王”。2016年我寫了一篇隨筆《我的兄長劉小放》,發表在《燕趙都市報》上,小放讀了以后說:“郁蔥,你要寫寫伊蕾?!焙髞砦覍懥艘唤M《示友書》,其中的之六就是“致伊蕾”,我覺得把我對伊蕾的理解都寫進其中了。伊蕾剛離開那幾天,許多細節在腦子里支離破碎,聚攏不起來,當時我想,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有一個完整的思路,讓我把那些一點一滴的記憶都串起來,能夠回憶起我心中真正的伊蕾。

7月14日下午,李琦發來微信:“郁蔥,我知道此時你得多難過,伊蕾是你重要的朋友,昨夜我幾乎一夜沒睡,淚水忍不住。我知道你不會在朋友圈里多說什么,友情的分量不一樣,連悲傷也無法分享。這世界薄涼,你好好保重!”我回復說:“今天上午去辦公室,單位沒人,自己在那里坐著,看到了我們一起在作代會照的照片。在中國文壇我們這一代人中,能夠真正稱得上我的女性朋友的,只有三個人,而現在,伊蕾走了?!边@世界實在無趣無味,我甚至寫不出更多的話了。幸好我去年寫了《致伊蕾》,不然我真的不知道現在要寫什么樣的文字面對她。后來,我又發信息對李琦說:“你也千萬保重,好像別的話都不重要!”

是啊,這個世界上,能夠稱得上“朋友”的人真的不多,而伊蕾走了。

2017年初,那一段時間總是記起幾位多年的摯友,也許是有了些年紀,就懷舊了,于是就寫了一組《示友書》,發表在《中國詩歌》2017年第8期,其中第六首是“致伊蕾”。伊蕾離開后,我再讀那首詩,竟然覺得,那是我這么多年對她理解的全部。幸好她看到了我寫給她的這首詩,《中國詩歌》出刊后,我把這首詩發給了她,她回復了一個表情,還有她兩幅油畫的照片。

2018年7月16日,我在微博里發了一張伊蕾和我的合影,那張照片,拍攝于2006年11月,當時我在北京參加作代會,晚上伊蕾邀請她在魯院的同學和與會的好友到三里屯北街聚會。那次會議期間的諸多照片,我以《第七次作代會的影像和故事》為題發在了我的新浪博客上。當時這幅照片文字說明是:“我1975年認識伊蕾,當時她也剛剛20多歲。在我的感覺中,她一直是我至親至愛的姐姐,在她面前只有愛。關于她,有許多故事,我知道,她單純、純正、熱烈、活力、倔強、溫柔……因為她善良,所以才經歷了那么多的苦難。從精神上,我覺得一直在陪伴著她,有時很久也沒有一個電話,但一種內在的默契和惦記總在心靈的最深處。一生中有這樣的女性,是我的幸運和幸福?!?015年第九次作代會召開的時候,伊蕾在北京飯店又把幾位詩友和她的同學召集在了一起。她的心很暖,總會牽掛著朋友。

2018年8月1日,我們在天津送伊蕾。我撰寫了挽聯代表“沖浪詩社”送給伊蕾:“天國若在,不滅此燈——送我們的伊蕾遠行”。那天晚上失眠,找到了一些有關伊蕾的微博,再讀,覺得世事如此凄寒。夏日里,沒有伊蕾的天津,孤單而寂冷。在去天津的路上,我對劉小放說:“憋得慌,就是因為沒有哭出來?!苯K于沒有忍住,在看到她的那個瞬間,我再也不克制了,失聲痛哭。很多年,我都沒有哭過了。

我一直有一個習慣,出詩集不請別人為我做序言,但是1990年我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詩集《生存者的背影》的時候,“沖浪詩社”恰好在石家莊聚會,在我的辦公室里,我突然萌生了請伊蕾作序的念頭。伊蕾說:“像你這樣的人,還真不好寫透?!蔽艺f:“你寫吧?!币晾賹蜗憔谜f:“香久,你是快手,咱倆一起寫?!睕]過幾天,香久就把序言寄給了我,文字不長,但相當精煉,就是詩集中的那一稿。文字不多,題目是《1990·郁蔥其人其詩》——《生存者的背影》序言:

何香久:讀熟人的作品時,總會不知不覺地把他的聲容面目一起讀出來,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好像這個朋友就坐在你面前??勺罱x郁蔥的詩,卻突然覺得這個熟悉的朋友有幾分模糊了。那聲容面目沒變多少,而他的詩竟有一些認不出了。

伊蕾:我們這個年輕的朋友,不知在哪一天長大了。他成了一個輕松活潑的精神抑郁者,一個廣交朋友又被朋友們所愛的孤獨者。他對自己說:“當世界天真時,愿你成熟;當世界成熟時,愿你天真?!倍@個世界天真得讓你想哭,又成熟得讓人竊笑。郁蔥就注定了是一個天真的男子漢,一個成熟了的男孩子。他愛這個世界,又不得不與這個世界在另一隅對峙。

何香久:或許是這樣的。我們這一茬人,共同的東西實在多得不能再多。差不多相同的人生際遇,差不多相同的幸運與不幸,一個人經歷的一切,差不多一代人全經歷過;一個人所感受的一切,差不多一代人全感受過。想到這一點,便足以令人活得尷尬?;蛟S正是為了擺脫這種尷尬,郁蔥便固執地開始了對自己的呼喚。

他不大跟人說他自己,熟悉他的人只知道他的一些大體經歷:年紀很小的時候就穿上了軍裝。在冰天雪地的塞外,他握著一本薄薄的詩集取暖,想家,想比家更遙遠的地方,一個少年的秘密從不開花。然后他寫詩,寫到了現在這個份上。如此而已。這段經歷在履歷表上僅有可憐兮兮的幾行字。然而,有一件事把我深深觸動了:

1986年秋天,我們一起在上海文學院做短期進修,一次,我倆同來滬的一位詩友在五角場的一個小酒館里吃飯,鄰座是一男一女兩個軍人,那個晚上,郁蔥只是默默地望著他們,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吃。告別那個小酒館和那對軍人的時候,他笑了一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有那樣的笑,好像在那個瞬間他再一次經歷了他經歷過的一切。

一個人的苦難,只有對他自己才是實實在在的苦難,而對別人,只不過是一個故事。因此,這個外表看起來很文弱,很娃娃氣的郁蔥,他心的一隅實際上早已結了繭子。

伊蕾:郁蔥是一個溫柔的反抗者,一個充滿愛心的天生的叛逆。他說話的聲音猶如天籟,沒有經過人文異化的忠誠、狡詐、幽默、呆板、憂傷或者喜悅。他的聲音是生命撞擊在另一個生命上發出的自然的回聲,這聲音本身就使你快樂!當他皺起眉頭,我像看一只小羊在生氣;當他義憤填膺,我像看一頭小豬在憤怒。他太無邪,太善良了,我不能相信什么會改變他。當他大笑的時候,我又像看到一個心靈幽深的智者,有許多神秘的東西在笑聲中回旋,有許多無名的悲哀在洶涌著發出巨響。

何香久:郁蔥愛這個世界,但愛的方式卻與人不同。他似乎太挑剔,不論是對人還是對事物,他挑剔得甚至有些苛刻。他固執地尋找一種至善至美,他寧愿相信這種至善和至美是一種現實存在。因此,他的性格中有些憂郁,有些脆弱,甚至有些偏執,有時讓人難以接受。

按他給人的印象,他應該寫一些讓人輕松愉快的詩,可他近年來的作品,卻越來越體現著一種克服生命力中過于焦慮的成份,體現著一種恬淡的孤獨以及對這種孤獨的贊美。而對著熙熙攘攘的生存者的背影,他充滿了迷惘和渴望。

詩人總是幻想自己的精神世界比世俗世界多一份主導的力量,總是幻想以自己的生命去呼喚大片的土地,讓那些浮躁的生命回歸到前生命的宇宙狀態之中,使生命本身成為充滿力量的存在。這種愿望無論如何太天真了,然而,郁蔥這樣的詩人們卻樂此不疲地進行著這種嘗試。

但即使是詩人自己,也無法超越宇宙的力場,人類比宇宙渺小,一個生命的個體又比人類渺小,不管你承認還是不承認,一個人對命運的反抗,最終恰恰是命運本身。這就像埃舍爾畫的那條吮著自己的尾巴旋轉的龍一樣。郁蔥敏感地意識到了這種悲劇的存在,不啻他的詩,他的小說(如曾引起讀者廣泛注意的中篇《瞬間與永恒》)也反映了這種情緒。

伊蕾:這是因為他醒了之后,又必須清清醒醒地睡!有什么比這更殘忍?!更悲愴?!沒有人能救他,亦不能自救。

然后,郁蔥因此又陷入生存者無始無終的困惑?!暗玫揭凰簿偷玫揭簧?得到一生/其實只得到一瞬?!比绾握嬲鼗钪?,這是一個問題。一個悲劇群體中的人物,時刻準備著做出自由的選擇。

何香久:當我們必須讓自己的靈魂躲藏在胰臟里的時候,“語言便成為精深玄奧的深淵”。郁蔥說他寫詩僅僅是為了宣泄,或是由于某種符號需要傳遞,但破譯這種符號卻實在需要某種難以名狀的體驗。

詩是一種可怕的文體。它自身即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而在這個世界中,詩人的地位恰恰是最可憐的。他無法把世界分解為任何一個可以發生或者不會發生的事實。所以,郁蔥才說:“在一切都變得很輕的時候,只有心,承受著超量的負荷?!薄爸蝗ジ杏X就夠了,不需要注釋,其實誤解生活的是生活自身?!?/p>

伊蕾:是的,郁蔥發現天空、雪、雨、名字、語言做著種種暗示,當他陷入思考,又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得不痛苦地解剖自身,以求答案。地球像一個怪圈,肉體凡胎無法逃脫。老莊哲學安慰他,現代哲學打擊他。已知走不出地獄般的迷宮,他仍然選擇了走。走啊走,看看宇宙看看手,看看朽木看看朋友,不斷地發出他的天籟之聲。(1990年5月天津——北京)

之所以完整引用這些文字,是因為這是我出版的十幾部詩集中唯一有序言的著作,也是我認為最能把我說透的一段文字。這些年,有不少朋友為我寫了評論,有長有短,都很用情,但坦率地說,迄今為止,對我的心理狀態、性情和寫作思維的理解上,沒有人能超過這個序言。其中的一句“憤怒的小豬”成為我的綽號,被朋友們一直叫到了現在。

我上面說到了,伊蕾離開之后,我第一次覺得這么筆力不逮,第一次覺得語言這么枯竭,越來越覺得面對世事的無奈。原來有人去世了,我感覺到悲傷,腦子里馬上浮現出和他的經歷,能寫一些文章懷念他。但是伊蕾離開以后,面對猝不及防的凄涼和悲慘,竟然沒有能力來表達當時的感情。一個幾天前還在和你通話的朋友,一個心心相印的知己,一下子就聽不到她的聲音了,撥她的電話,只有手機接通的聲音,而她不再接聽,給她發信息,她不再有回復,那時候,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心里的疼是一種什么樣子。

1975年認識她的時候,她不叫伊蕾,叫孫桂珍和孫桂貞。1980年的時候,時任《河北文藝》編輯部詩歌組組長的王洪濤先生在保定易縣西陵主持召開詩會,當時的西陵文管所所長的陳寶蓉先生晚上在泰陵前給我們講故事,講到一些靈異情節的時候,嚇得伊蕾驚聲尖叫,那時候的伊蕾,的的確確就像一個孩子,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1984年11月,“沖浪詩社”在石家莊北馬路19號省文聯宿舍聚會,當時的省文聯是五排小平房,辦公室兼宿舍,我和劉小放是鄰居,我拿了兩瓶劉伶醉酒,小放嫂子炒了幾個菜,那次張洪波和白德成喝得酩酊大醉,伊蕾也喝了不少酒,自己跑到門外邊坐在石階上抽泣,我愛人安俐聽到了哭聲,趕忙跑出去問她怎么了,小放也跟出去了,伊蕾什么也沒有說。隔了很長時間,我又跟她談到了那天的情形,她說起了自己的一次情感經歷,這場經歷讓伊蕾刻骨銘心,也讓她身心俱疲,那個時候她二十幾歲,在邯鄲2672工程指揮部工作,她是一個把愛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的人,其他的,包括婚姻、孩子、家庭,都不是主要的。她有一段凄美而痛楚的初戀,并傾心為之付出,但是結局近乎悲慘,然后她幾乎垮掉,在單位心境也很不好,只有她的女友陪伴著她。這時我才知道,她身上背負了那么多。她的好多經歷是心里的事,不能說出來。伊蕾是一個純凈的人,內心一直像個孩子,一點也不蕪雜。

伊蕾剛離開那些天,腦子里總是浮現出跟伊蕾這么多年交往的片段:1975年我們一起參加《河北文藝》的詩歌講習班,當時住在石家莊地區招待處,也就是現在的頤園賓館。我是和我們部隊的一位戰友一起來的,因為我的這位女戰友是伊蕾天津的同鄉,就跟伊蕾住在了一個房間。那天晚上,我們參加會議的幾位年輕朋友出去散步,一邊走一邊聊天,一直走了幾十里地,從住地走到了石家莊附近的郊縣獲鹿,第二天凌晨才回到賓館。在那次會上我認識了劉章、劉小放、村野等等。1983年1月,《長城》叢刊在廊坊召開定稿會并以顯著位置和篇幅推出“河北青年詩人十一家”,當時伊蕾調到了廊坊地區文聯,我們到她的單身宿舍里聚會,那天喝了不少啤酒?;厥仪f后,她給我打了很長的電話,只是重復著:“他們憑什么?!蔽抑浪诶确挥龅搅撕茈y的事,伊蕾調到廊坊以后,有一段不是情感的情感經歷,讓她心里很不快,當時她去廊坊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離天津的親人更近一些,所以那段時間,她心情很壓抑,很郁悶。我知道那個世俗的環境不適合她過于個性的性格,在那里更顯得她卓爾不群,對她說:“我去找他們談談,他們不能這樣?!边€好,那場波折很快就過去了。1985年5月的一天,伊蕾到石家莊,告訴我是來領取一個文學獎項,但是臨近頒獎又接到通知,她的獎項被取消了,伊蕾就來省文聯找我,我問她:“怎么辦?”她說:“有什么怎么辦,我來看看你們就挺好?!蔽覀冋f著話,完全忘記了那個什么頒獎,那個會跟我也沒有關系,就跟伊蕾一直聊天。1986年我們編輯“沖浪詩叢”,她把稿子寄給了我,當時厚厚的稿紙全是她的手抄稿,稿子放在印刷廠,就沒往回拿?,F在回想起來,怎么當時就沒有留下來。

1987年《人民文學》第一二期合刊發表了她的組詩《獨身女人的臥室》,受到一些人的指責,作者和責任編輯承受的壓力都很大。我對伊蕾說:“別在意,別的我也幫不了你,就是要你馬上寄一組詩過來,我發在《詩神》上?!薄丢毶砼说呐P室》出版以后,她給我寄來了一本,扉頁上寫著“送給親愛的小豬”,后來這本書被其他朋友借走,我以為再也找不回來了,就給她打電話說:“《獨身女人的臥室》讓我搞丟了?!彼α?,說:“我再給你寄?!庇谑怯衷陟轫撋蠈懥艘欢卧捯院?,給我再寄了一本。后來借書的那位朋友把《獨身女人的臥室》又還給了我,所以這部詩集在我手里有她不同時期送給我的兩本。2000年10月,河北省作協在平山召開河北詩會,那天大家都很開心,晚上在我的房間,鐵凝、伊蕾、張學夢、陳超和我一起暢快地聊天,說了很多的話,拍了好多照片。其中有一張照片,張學夢的頭上和我的頭上多出了兩個小犄角,那是當時用相機自拍照片的時候,鐵凝在張學夢的頭上用手指擺了一個V字,陳超在我的頭上擺了一個V字,中間的伊蕾看到后很燦爛地笑著,那時我又看到了伊蕾最初的笑,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松弛純真的笑。有的時候我一個人常面對那些照片發呆,那個時候我們還都年輕,那個時候的情感,是那么單純真摯。2014年11月4號,伊蕾知道那一段時間我遇到了一些事情,就發來信息說:“煩了,就告訴我,我帶你去開一片地,春種地,夏鋤草,你的心就開了?!蔽覍λf:“沒事,我的心早就開了,那些雜草,被我鋤得挺干凈,其實心開了,那些草就沒了。世上無大事,再多的蕪雜,一風拂去……”

1992年10月,我在《詩神》發表了《困惑與抉擇:面對經濟大潮的詩人們》,記錄了當時伊蕾的一些狀態:“在全國頗有影響的女詩人伊蕾,一天深夜忽然從俄羅斯來電話,講她已經到那里求學兼做生意,問她在那里生活怎樣,她坦然一笑:‘沒問題?!蹦且欢嗡榫w極其熱烈,經常半夜打電話來,一說就說很長時間,她說就是想說說話。我說國際長途很貴的,她說在俄羅斯很便宜。然后,她靜了下來,收藏了許多俄羅斯著名畫家的油畫,她也開始畫畫。從俄羅斯回來的時候,伊蕾經常帶一些小禮物,俄羅斯套娃、木質的筆筒什么的,非常精致,直到現在還擺放在我的書房里。當時有一些文學作品描寫去俄羅斯經商的艱難,我問她是不是,可能當時我的兩眼緊盯著她,她對我說:“你別那么看我,從我的身上你什么也看不出來?!薄对娺x刊》2014年第8期上半月刊和下半月刊同時刊出了紀念“沖浪詩社”成立三十周年專號,其中我寫道:“總覺得她多年沒有變化,純真、稚氣、率真,優雅?!?/p>

伊蕾在武安2672工程指揮部工作和在魯院、北大作家班學習的時候,來石家莊參加會議返回,我就用自行車帶著她或者坐8路公交車到車站,買好站臺票把她送進車站。在站臺上等車的時候,看著她消瘦的樣子,我對她說:“別太憂郁,我們都是這樣的性格,不好?!彼f:“我跟你不一樣,我有一點兒做起事來不管不顧的,你不是?!爆F在回想起來,她從二十幾歲的時候,說話就很成熟。那個時候火車慢,路途長,就在車站給她買點吃的。有一次她回北京的時候,突然對我說:“郁蔥,我覺得自己現在特別的不堪?!蔽也恢喇敃r她說的“不堪”是什么意思,對她意味著什么,但是我知道,她的內心依舊很凄楚很凄涼。每次我去送她,她總是自己拿著包,我說:“我來提?!彼蛔?,我就問:“那我來干什么?”她說:“我不記得路,你看著我,別讓我跑丟了?!蔽艺f:“也是,老邊和老蕭讓我看著你?!崩线吺沁厙?,“沖浪詩社”的社長,老蕭(蕭振榮)是我們的兄長,他在世的時候,也經常開玩笑說:“孫桂珍有時候恍恍惚惚的,郁蔥你得把她看好了?!庇幸淮挝液退裙卉嚨臅r候,她一定不讓我再往火車站送,說:“安俐還等著你吃中午飯呢?!睌Q不過她,我就等這一趟車走了以后,又趕快坐下一趟公交車去找她?!皼_浪詩社”這十位詩人年齡有很大的差異,做人做事作詩的風格都不同,但是這些人一直像是一家人,有一種本能的親近感。我一直保留著當時“沖浪詩社”聚會時伊蕾隨手寫下的一張小紙條,對“沖浪詩社”十位詩人分別做了評價:“平民詩人劉小放、藍色詩人何香久、囚徒詩人伊蕾、純真詩人逢陽、希望詩人邊國政、青春詩人白德成、大地詩人姚振函、石油詩人張洪波、幼童詩人郁蔥、彌勒詩人蕭振榮?!币晾賹嶋H上是在勾畫這些詩人的特征,這里面有的嚴謹,也有的是在戲謔調侃。說自己是“囚徒詩人”,是說在情感的世界中,她一直像個囚徒;說我是“幼童詩人”,是說我總也長不大的性格;說蕭振榮是“彌勒詩人”,是說他心眼好,也是調侃他圓圓的鼓起來的肚子……這么多年,“沖浪詩社”的成員情誼深長,邊國政、劉小放、蕭振榮都是她的兄長,姚振函是她的同鄉,振函生病期間伊蕾幾次給我打電話說要去看他。我和張洪波年齡比她小,把她當成大姐,把她當成親人?!皼_浪詩社”成員獨特的關系,獨特的藝術追求以及他們各自的創作成就,我覺得至今依舊是詩壇的典范。重新從筆記本里翻出那張紙條時,它已經發黃了。

這時光啊,真不經磨。伊蕾離開以后,我在院子里散步,想她,一邊散步一邊想,想的都是細節,那些往事都是我們經歷過的,是我們一起的經歷。

2012年左右,她的生活基本穩定下來,但總是頻繁搬家,她對我說:“我不想住在一個地方,我也不想留房子?!蔽覍λf:“我想把你重新拉回到詩上來?!庇谑遣輸M了一個答問,題目是“這顆心總不得安寧——伊蕾訪談”,想對她做一次訪談發表在刊物上。那些問題包括:

1.請問你是什么時候開始詩創作的?是什么觸動了你的創作靈感?其實這么提問有些程式化了,還是換一種口吻好。我一直記著河北武安2672工程指揮部這個地址,這是我20歲時就記著的為數不多的地址之一。寫到這里我想起一句話:生活是無盡的享受,包括痛苦在內。我知道那個地方一定給你帶來了最初的幸福和痛楚,談一談吧。2.我覺得在我讀到的你的幾乎所有作品中,你都是在寫自己。在雕刻自己的內心。這顯然是最早覺醒的那批詩人的思維。前一段有一個問卷,問道:你認為朦朧詩人的成就是否被夸大了?你覺得朦朧詩人中藝術成就最高的是誰?我的回答是:“沒有被夸大。藝術成就最高的是舒婷和北島。還有之后的伊蕾,她的藝術成就和在詩歌史上的地位很長一段時間被遮蔽了?!睆褪鲞@段話我其實是想更深地看到你的內心世界,我覺得寫詩就是要寫自己。是嗎?3.我想用我理解中的一些詞匯來描繪你:感性、稚氣、純粹、良善、天真,理想主義,內心糾葛而潔凈,我對別人說:伊蕾一直是這樣,無論時間和外在給她多少風沙和塵埃,她的內心依然是那么潔凈和單純,我喜歡這樣有些孩子氣的性格,因為這與我的狀態相似。別人如何評價你的性格?你的理想主義的性格對寫詩有多大的影響?4.2006年11月開作代會時我們在北京六里屯的咖啡廳里見面,你帶來了幾位朋友,他們從事著不同的職業,我很欣賞這種交友方式——交其他行業的朋友,這樣的朋友多嗎?他們讀并且理解你的詩嗎?5.你怎么看待中國百年新詩?6.能不能告訴我你曾經的一個夢想?7.你認為當代中國詩壇能夠出現詩歌大師嗎?8.毫無疑問,《獨身女人的臥室》將以她的沖擊力和語言魅力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永恒的一筆,這組詩發表后引發了一場風波,談一談當時的情形以及之后給你帶來的影響吧。9.到俄羅斯之后,你收藏了許多頂級的蘇聯畫家的作品并在后來自己也成了油畫家,我想知道你那時的經歷和心境。10.你討厭什么樣的詩人?為什么?11.別瞞我,我知道你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談一談你的情感經歷。12.你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抑或俄羅斯文化對你的創作哪個影響更大,這是個老問題了?;蛘哒f,在東西方文化的互補上,你有什么成功的實踐?13.你孤獨嗎?有的作家像心理孤兒,內心很孤獨,你呢?14.想起了意大利詩人維爾碼·克斯坦蒂尼的話:“我們所喜愛的詩歌改變了我們。我想,文學改變了個體意識,但并不一定以集體藝術的方式進行,也未必能夠振興整個社會。然而,從長遠來看,個體意識可以逐步改變思想,這就是詩歌所能做的。在我看來,這也就是我們為什么寫詩的原因?!蔽蚁胛覀兌紩J為他說的是準確的,你以為呢?15.停筆了一些年后,伊蕾的名字又出現在許多詩歌刊物上,這樣的回歸讓人高興。覺得這一定是你詩歌創作的第二次高峰,尤其是我見到《伊蕾詩選》之后。談一談《伊蕾詩選》以及你最近的詩歌寫作吧。有什么計劃?16.對于詩或者其他,你還想說些什么?

記得一共是25個問題,實際上蘊含了我對她的理解,發給她以后一直沒有回音,我就又給她發信息:“伊蕾:這些問題是我臨時想起來的,可以更改,可以添加,順序可以變化。就是說,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說的越深入越好?!彼匦畔⒄f:“我想最近我們該去一趟長春,找張洪波,在那里好好聊。要不然你就來北京吧,我們聊,聊兩天,內容比你的提問要豐富多了?!睆埡椴ㄊ且粋€心寬的人,這么多年我與他情同手足,知之甚深。他為人為詩大氣、超然,沒有掩飾也絕無虛華,而且做事特別專注。我辦《詩選刊》,就請他來主持下半月刊,張洪波就把當時的下半月刊辦得極有品位,很有學術價值。洪波的理念是要辦就辦得不可超越,這跟其他沒有關系,跟心有關系,許多時候一個人的好是天生的,別人學不來。張洪波一直邀請我們去長春,我知道伊蕾一定是想去那里看看張洪波,也在那里說說話。但是由于當時刊物編務繁忙,我總是拖著,一直沒有能夠成行,把這個訪談一直到伊蕾離開,依然沒有完成。而且,不知道多少朋友去過她在北京的畫室,我竟然一直沒有去過,是的,一次也沒有去過,這連我自己也覺得實在難以置信。前些天在電話中跟張洪波聊起這些往事,我說:“那些年,非常專注地編刊物,忽略了朋友之間的相互來往,總以為還都年輕,還不需要互相依托,還有很多的時間在一起,這也是伊蕾離開之后我最為后悔的一件事?!?/p>

上面說過,參加第七次作代會之后,我寫了一篇《第七次作代會的影像和故事》,發出后,伊蕾看了那些照片和那些文字打電話說:“看你那么老成,不像原來的那個孩子了?!蔽艺f:“正常,早就不是孩子了?!彼f:“誰長大了,你也別長大,那多沒趣?!奔t塵事,若浮云,2018年7月17號上午,我給張學夢打電話,傾訴我內心的煩悶,學夢問我:“郁蔥,你有命運感嗎?”我說:“有,原來沒有,現在有?!睂W夢說:“好,這就回答了所有的問題?!睂嶋H上一直到伊蕾去世的時候,她的生活,她的居所,她的心靈,她的情感,都沒有找到一個真正的歸宿。去天津送伊蕾的路上,我對劉小放說:“我大腦暈暈的,不知道白天黑夜??偸橇鳒I,但是沒能哭出來,我覺得我應該哭一場,如果我什么時候能夠大哭一場,可能這個坎就過了?!?/p>

2010年8月的時候,我曾經為《伊蕾詩選》寫過的一段話,記得那是在北京鴻翔大廈,翻舊筆記本,又看到了這段話,如果不是留下了文字,我也許就忘記了。其中說:“伊蕾是當代中國最重要的女詩人之一,她在詩集《獨身女人的臥室》扉頁上寫道:‘沒有愛的自由,就沒有所有自由。伊蕾是一個高貴的典雅的心靈自由的詩寫者和生活者,直到今天,她的內心依然保留著單純、天真的心理狀態——無論她在現世的生活中經歷過怎樣的痛苦、糾結和傷痛。伊蕾詩歌的情感表達會形成一股巨大的氣場,強烈沖擊她的讀者,她展示的女性心靈體驗的特殊性以及女性的個性意識,在當代女詩人中絕無僅有。她的詩貫穿著對異化現實的否定和批判,寫出了既流暢又不乏糾結的個人體驗,為當代文學留下了一份人性的證明,也為中國詩歌史留下了具有價值和意義的非凡的一筆。這部詩集厚重、精美、大氣,體現著伊蕾的一貫風格?!薄S多年以后,那些留下的文字就成為了記憶。我一直想寫一篇對伊蕾作品的評價性文字,上面這段話可以放在文章中,而且一字不動。

1999年我編《河北50年詩歌大系》,給伊蕾打電話說:“你的作品是你選還是我選?”她說:“我自己選吧?!边^了一段時間,她選的稿子還沒有寄來,我就把我選的作品寄給了她,她開心地說:“你選的作品跟我自己選的沒有什么兩樣?!蔽艺f:“那就對了?!彼f:“正好明天沒有事,我把稿子給你送回去?!蔽艺f千萬不要,當時的火車沒有高鐵,我怕她來來回回折騰。她說:“我是送稿子,也是想看看你們?!蹦翘焱砩?,我們在賓館門外的一個長椅上坐到了深夜,分手的時候她對我說:“明天早晨你不要送我,你愛熬夜,明天早晨睡個懶覺?!钡诙煸绯课覜]有去賓館,直接去了火車站。排隊進站的時候伊蕾對我說:“這部書是應該能夠傳世的,你要把它做好?!对娚瘛纷霾幌氯ゾ蛣e硬頂著,改成《詩選刊》,就改吧。你心事太重,性格會傷你?!笨粗铱偸菄@氣,她說:“你太壓抑,心靈不自由,倒不如去寫自己的東西?!痹谖业挠洃浝?,伊蕾跟我談刊物、談我的編輯工作并不多。還有一次是2015年她得知我要離開《詩選刊》到省作協行政崗位工作,打來電話說:“你為什么要離開刊物?”我一言難盡,先說了兩點,也說到“想有時間把我這么多年想寫的東西寫出來。還有另外一點,沒有選擇,組織上這么安排的”。她沉默了半天說:“好吧,既然是這樣。我接受?!?/p>

敘述這些的時候,我的內心已經相對理智了。我感慨草們樹們花們的枯榮,它們或盛或衰,是固有的天數,天地若在,就是這樣,誰也不能改變,什么時候也不會改變。這時候,我想起了伊蕾的組詩《被圍困者》,于是,我把它作為了這節文字的題目。

在一個深霾的暗夜,我讀到一段話:“我們每個人能有今天,都有他說不清的各種淵源。剝去外在的那一切,再回到暗夜中去,我們就會發現,四千年前開始的故事,昨天剛剛結束?,F世的每一分鐘都是四萬年歷史的結晶,人們飛蟲般飛向死亡,尋找歸宿,這其間的每一片刻,都是窺視整個歷史的一扇窗戶?!?/p>

這段話,在《天使,望故鄉》的開頭,作者是托馬斯·沃爾夫。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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