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小船
我是皇朝四公主,我得到了一本秘籍,上面寫禮部尚書沈蓼藍以后會謀朝篡位殺盡皇室人,從此我就肩負著保護宋氏江山的重任,接近沈蓼藍,搞垮沈蓼藍。直到有一天,我發現這本書,是假的……
四月,春光明媚,生機蓬勃。
距離永安五十里外的城南山山匪的春天也來了,因為他們干了一票大生意——劫持了當朝四公主宋沁,以及當時宋沁的隨行人員。
山洞內,山老大王謀靠在虎皮做的墊子上,吹著自己的指甲:“你們一個一個來。自己說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在四公主那兒是什么職位。說完到那邊簽字寫信,家里有人的叫他們送錢來,家里沒人的就留山上給大爺我做丫鬟、仆人!”
他說完“嘿嘿”地奸笑一聲,要多兇惡有多兇惡。我明顯感覺到我的貼身女官玉芽瑟縮了一下。不過,她隨后勇敢地第一個站了出去:“我叫玉芽,無父無母無親人,從小跟著公主長大。我的命是公主的,我誓死保護公主殿下!”
玉芽說完,侍衛、宮女盡數齊刷刷地上前一步,跟著附和,氣動山河:“誓死保護公主殿下!”
我心中一酸,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又輕又軟,此時帶著哽咽更是楚楚動人:“若不是我要出來散心,也不會連累你們至此,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
眾人回望我,淚花閃爍。
我看著他們,神情悲戚。
這主仆情深的畫面看傻了王謀,他揉揉發疼的太陽穴別開臉,將視線落在人群最后面:“哎,那個穿藍衣服的,你不是四公主的人吧?你姓什么,叫什么,趕緊交代!”
方才玉芽帶動了我宮中人員齊齊上前一步,就襯得唯一一個留在原地的人格外突出。
我噙著淚緩緩轉頭看過去。
這山洞采光極好,此時正是夕陽西下,那人站在離出口最近處,一身青藍長衫,整個人沐浴在紅光里。他本是低著頭的,聽到聲音抬起眼那一瞬,一張臉俊雅無比,眸光璨璨,更勝過天邊落日。
我心跳一滯,忍住想要撒腿就跑的沖動,不敢置信地輕喚了一聲:“沈大人……”
這人出身寒門,卻連中三元,一路從底層做起,如今官拜二品禮部尚書,名叫沈蓼藍。
如今我三皇兄負責禮部諸事,沈蓼藍找三皇兄稟報事情時,我見過他幾次。
沈蓼藍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隨后幾步走到眾人前面,仰頭看著王謀。
我站在他后面,看見他脊背挺直如松柏一般,端的是堂堂正正的君子。
“趕緊老實交代!”王謀不耐煩地吼著,“唰”的一聲將大刀砍向面前的木桌,刀刃入木三分,“算了,不用交代。你既然是什么沈大人,肯定有些積蓄,趕緊寫信,否則別怪我這大刀不認人!”
沈蓼藍的衣衫洗得都發白了,袖口處針腳雖細密,還是能看出被縫補過了。
他開口,聲音不緩不慢:“我俸祿微薄,勉強糊口,沒有銀子贖身,你若要殺我,盡管動手?!?/p>
王謀拔出大刀,當即就要給沈蓼藍點兒厲害。見狀,我輕移蓮步,張開雙臂擋在沈蓼藍前面。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屏住了呼吸,似是很震驚。
“沈大人兩袖清風,每日粗茶淡飯,簡薄衣衫,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你從他那兒是得不到銀子的。這樣,讓他寫信給我,我為他出銀子?!?/p>
沈蓼藍卻說:“公主不必如此?!?/p>
王謀皺著眉像是在思考,我趁機轉頭跟沈蓼藍說:“我不用你還我。為沈大人這樣的良臣做些事是應該的?!?/p>
沈蓼藍眼波瀲滟,薄唇輕抿,明明是極惑人的長相,偏偏一身傲人風骨,硬是逼退了那份魅惑感,像是天邊人,讓人不敢靠近。
王謀喊人拿紙筆過來,放到沈蓼藍面前。
沈蓼藍修長的手拿起筆,又看了我一眼。
我微笑著沖他點頭。這笑容我對著鏡子練習過無數次,純良無害又惹人憐愛,最能讓人信任。
在我的計劃里,手無縛雞之力的沈蓼藍,會寫下一篇長長的書信,最下面有他的簽名。之后會有擅長模仿人字跡的大師利用這一封信,做成我和三皇兄想要的東西。
沈蓼藍還會因為我的“挺身而出”,欠我一份恩情。
沈蓼藍手中的筆點到紙上,我激動得目光閃了又閃。
下一秒,“咔嚓”一聲,沈蓼藍單手將筆折斷,他身形快如鬼魅,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他已繞到了王謀身后,將斷筆又尖又細的一端抵在他的咽喉處。沈蓼藍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語氣卻是不容易拒絕:“送我們下山?!?/p>
我蒙了。
這怎么和說好的不一樣?
王謀沖著我瘋狂眨眼,像是要哭出來了。我痛心疾首地閉上眼睛,他接收到暗號,急急忙忙喊人開山門。
沈蓼藍沒動,仍舊溫和地說:“綁了我們之后,就這樣送走也不合適吧?”
王謀:“……你還想干啥?”
“之前劫來的銀子,送給我們?!?/p>
王謀:“……”
我:“……”
居然會有人被山匪劫持之后反過頭來勒索山匪。
好家伙!
從小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跟宮里別的公主不一樣。
因為別的公主不會住在冷宮沒人管,也不會一年到頭看不到父皇一面,更不能縮成一根針,任誰都找不到。
沒錯,我那早亡的生母是一根針得了靈力化成的妖,父皇不知她從何而來,也不知她生了我。我繼承了她的血脈,雖沒什么強大的法力,但能化成針形,還能利用我的自身特性,將世間破碎的東西都修補完美。
也因為這一點,我雖人在冷宮,卻能靠著縫縫補補自力更生,冬天還能化形藏起來,不至于挨冷受凍。
我十二歲那一年,三皇兄宋盛在父皇壽宴上提及我,父皇才終于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遂把我放了出來。我的生活一下從赤貧奔向富裕。因我沒有母妃,不會卷進宮斗劇情里,日子逍遙無憂,就等著父皇哪一日給我指個婚,之后靠著公主的光環,平靜地過完一生。
半年前,剛過完生辰的我無意間在宮里發現了一條暗道,暗道里有一本書,名叫《奸臣殺我的一百種方式》。從那一天開始,我對未來的完美生活暢想開始地動山搖。
書里主要講述男主角科考一舉奪魁,之后入朝為官,勾結黨羽,步步為營,短短三年從正六品一路扶搖直上,成為權傾朝野的右相,之后謀朝篡權,登基稱帝,改換江山。
奸臣上位的那一日,皇室男子全部被屠殺,女子被盡數發配到軍營中給士兵取樂。最小的公主則被奸臣囚禁地下,短短兩個月便郁郁而終。
皇宮血流成河,宋氏從此無人。
奸臣男主角,名叫沈蓼藍。
而我,是父皇最小的女兒。
一開始我并沒把這本書當回事,可后來接連發生的幾件事和書中所寫一一對上,尤其是奸臣升至正二品禮部尚書的事,從圣旨下發到奸臣去量體做新官服,再到奸臣進宮謝恩,每一個時間點都和書中描繪的分毫不差。
我意識到這本書所寫的事情,都會成真。
宋氏江山會毀于沈蓼藍之手,而我,也會痛苦死在他的囚禁之下。
此時距離書中所說,沈蓼藍一步登天做右相,只剩半年時間。距離他謀朝篡位,僅剩一年。
我要做的就是阻止他??晌抑皇莻€身在后宮的公主,手實在是伸不了那么長,只能把此事告訴三皇兄。
三皇兄仔細調查了沈蓼藍,卻沒查出他有任何錯漏處,反而從入朝為官開始,便清正廉明,兩袖清風,能力超然,深受愛戴。情急之下,我讓三皇兄栽贓陷害他,然后將他趕出朝堂。
三皇兄正直地搖頭:“現在只是猜測,萬一你那本天書的情節只是巧合,那豈不是害了我朝一名良臣?”
是以我們各退一步,他借給我人手,我去布局,將出游日定在沈蓼藍回鄉祭祖歸永安那一天,雇城南山山匪綁架沈蓼藍和我。我想用沈蓼藍親筆寫的字,拼成一封勾結朝外勢力,生了異心的信,等哪一日三皇兄查到蛛絲馬跡時直接拿到父皇那兒,將沈蓼藍的造反舉動扼殺在萌芽狀態。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正直良善,看似文弱的沈蓼藍居然會武功,而且是高手,將我整個計劃徹底打亂。
更要命的,是我們下山時突然下了暴雨,于情于理我都應該讓“救命恩人”沈蓼藍上馬車,同他一道回永安。
最終,沈蓼藍上了馬上,我們一起回了永安。
馬車到達他家門前,沈蓼藍下車時不小心踩空,于情于理我都應該扶一下,之后將傘遞給他。
人我扶了,傘我遞了。
之后就有目擊者將這一幕傳了出去,正直良臣和嬌嬌公主,上演雨天唯美浪漫的絕世愛戀,這誰看到不嗑了?
我的名字莫名其妙就和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沈蓼藍捆綁在了一起,從我知道傳言那天起,這半個月來,我每天都在做噩夢,夢到我被沈蓼藍用一百種方式殺死。今天早上我依舊從噩夢中醒來,我實在扛不住,便去三皇兄府邸找他。三皇兄卻說:“我接觸過的沈蓼藍,人是真不錯,能有這樣的夫君是你的福氣?!?/p>
我:???
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三皇兄看我臉色不好,話鋒一轉:“反正你之前的計劃失敗了,而你倆暫時還不能解綁,你倒不如將計就計。如果你能讓他真的信任你,從而從他身上得到一些實證,會比拼湊出來的信更有用?!?/p>
“將計就計……”我正嘟囔著這幾個字,三皇兄的管家來報,說禮部尚書沈蓼藍前來拜見。
聽聞“沈蓼藍”三個字,我下意識轉身就想跑,剛邁了兩步,想起三皇兄的話,硬生生停了下來,擠出一個端莊溫婉的笑容,隨手拿起桌上擺著的精致糕點,幾步走到三皇兄身邊:“這是小妹親手做的,皇兄嘗嘗看?!?/p>
說到一半時,沈蓼藍走進來行禮問安。三皇兄十分上道,招呼沈蓼藍坐:“四皇妹親手做的,沈卿也嘗嘗?!?/p>
我將頭垂得低低的,狀似羞澀地開口:“沈大人怕是嫌棄我做得不好?!?/p>
以退為進,任何人都不好意思拒絕。
果然,沈蓼藍沒有猶豫,一禮謝過我后捏起一塊糕點送到嘴里,吃了兩口放下了,和三皇兄說起正事,我退到后面。
南羌國使團即將來永安,父皇命三皇兄和禮部共同籌備此次接待事宜。
“驛館選了之前鳳北國王子暫住之地,已經按照南羌人喜好進行改造?!?/p>
沈蓼藍的聲音永遠都是那樣溫和從容,似春風般讓人沉醉,令人心境舒緩。我聽了一會兒,不由得卸下了對他的防備,頭暈腦漲地想,沈蓼藍可真算是當朝第一高質量男青年,如果他不會做惡事就好了……
這個念頭才閃現,我一下就清醒過來。
耳畔傳來“咚”的一聲,接下來是三皇兄的驚呼:“沈卿你怎么了?”
我跑出去一看,沈蓼藍暈倒在地,唇色發紫,顯然是中了毒。
他剛剛吃了我“親手”做的糕點。
所以沈蓼藍之后囚禁我、折磨我。
行吧,因果關系就這么形成了,真不錯。
太醫很快趕來,沈蓼藍確實是中了毒,毒確實是下在了我端過去的,自稱是自己做的糕點里。
父皇膝下一共四子四女,大皇子、二皇子早夭,三皇子宋盛與四皇子宋勢年紀相仿,母妃家家世相當,都有可能坐上太子之位?;饰恢疇幭騺硎橇餮至鳒I的,三皇兄飲食里被人下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不過這次被我和沈蓼藍趕上了。
我們都實慘。
沈蓼藍中毒很淺,太醫給他服了解毒藥丸,又開了藥,說好好休養數日便沒事了。
三皇兄那邊自然是不會坑我,只對外說沈蓼藍感染風寒,而沈蓼藍那邊也居然沒有任何動靜,真的像是得了風寒告假在家,就好像那一天無事發生。
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毒,還是假裝不知道?
如果是裝的,他按兵不動,是藏了什么后手?
一連三日我在宮中坐立難安,這種暴風雨前的寂靜逼得我要發瘋了。我尋了個由頭出宮,之后讓馬車拐到沈蓼藍家門口。
玉芽低聲說:“奴婢會囑咐他們別亂說的,公主放心?!?/p>
我戴上披風的兜帽點點頭,玉芽竟然一臉的激動。
就跟我無意間撞到有宮女在寫我和沈蓼藍二三事話本子時,她們臉上的激動一樣。
我心中感慨不已。
玉芽這濃眉大眼的,居然也在嗑糖,真是讓本公主防不勝防。
正事在前,我沒去管玉芽,直接進門。沈蓼藍堂堂禮部尚書,家里連一個下人都沒有,我進了門只拐過一條長廊,就看到沈蓼藍坐在樹下的石椅上。
沈蓼藍素來簡樸,這棵樹算是整個院子里唯一的景致。
也不知道他從別人那兒坑來的錢用來干嗎了,看他坑王謀那熟門熟路的模樣,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越是簡單的環境,沈蓼藍身上的特質越突出。聽到聲音,他側目看我,可能是生病的緣故,他身上那股讓人不敢靠近的正直感淡去不少,略顯蒼白的臉上掛著一抹淺淡的笑容:“公主?!?/p>
這一聲叫得我心尖酥酥麻麻,腿肚子都有些莫名發軟了。
怪不得是能做反派的人,進可裝好人,退可蠱惑人。
我暗自吸了一口氣,維持我向來乖順無辜的模樣,拎著補品放到桌子上:“沈大人那日在三皇兄府上暈倒,我著實擔心,看到沈大人無事,我便安心了?!?/p>
沈蓼藍依舊笑著:“公主有心,不過是尋常的小毒,要不了命的?!?/p>
我心下一驚。
他果然知道!
我忽閃著睫毛,眼眶中瞬間凝出淚花來,聲音喑?。骸拔覜]有在糕點里下過毒……從沒有過……那糕點是我端給三皇兄吃的,宮里只有他對我好,我怎么會害他……”
雖然是演的,說的話卻是真的。
在冷宮獨自生活了那么多年后,我第一個見到的親人,就是三皇兄。于我而言,他也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的情緒陡然低落下去,淚水自然而然地涌了出來。
溫暖的指尖,輕輕拭去我臉頰的淚。模糊的視線里,沈蓼藍一臉溫柔地看著我,低聲說:“我信你?!?/p>
我愣住,為他親昵的舉動,也為這一句篤定的信任。
淚漸漸收住了,眼前的他又清晰起來,好像沒有我夢中見過的那么凌厲了。
“在城南山,公主挺身而出,為我擋那一刀,我很感激。公主千金之軀能為我這樣的人冒險,公主是好人,我信你?!?/p>
我一顆心跳得很快,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眼前的沈蓼藍身形突然一晃,我下意識地伸手,他的大手扶住我的手腕才站穩,隨后將手松開,自然往下垂時,指尖無意勾到我的手指,一觸即離。
我心跳得更快了,沈蓼藍卻又恢復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這毒讓人犯困,下官先回去補覺,公主自便?!?/p>
我沒理由再留在這兒,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提步出去。
沈蓼藍相信我,還認了我當時假意救他的恩情,一切比我想的還順利。
我伸手摸向剛才被他觸碰到的臉,熱得要命,指尖也是。我原形是針,一旦熱起來很難冷下去。我像是也中了毒,我的心怦怦亂跳,催著我去找解藥。
馬車又折了回去,我留玉芽在外面等我,自己繞到沈蓼藍家后墻。
我變回原形,從墻的縫隙鉆進去。
我給自己這反常的舉動找理由:沈蓼藍那么狡猾,說什么信任我肯定是嘴上說說。為了宋氏江山,我得再暗中觀察觀察。
我一路鉆到沈蓼藍的臥室,這里除了床和桌椅外,幾乎沒有其他家具。
沈蓼藍躺在榻上并未睡著,睜著眼睛看向虛空處。
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眉眼微彎,笑了起來。
我從沒見他這么毫無防備地笑過,頓時被這笑容擊中,渾身一抖,從房梁上掉了下去。
我嚇得情不自禁地尖叫起來,之后又強行忍住。
沈蓼藍猛地坐起來,屋內昏暗,他看不到地上小小的一根針。
我就裝死不動,任他的目光在屋里掃過來掃過去。過了半晌,他又躺了回去,喃喃地說:“四公主已經走了,怎么可能在這兒?我是單相思出幻覺了?!?/p>
“轟”的一聲,我的理智被炸了個粉碎。
啥?沈蓼藍在說啥東西?
他單相思我?這合理嗎?
我一定是間歇性耳鳴,出現幻聽了。
五月初,南羌國五皇子耶扶率領使團來永安。
三皇子宋盛攜禮部諸官員迎接,隨后入宮覲見皇帝。
根據《奸臣殺我的一百種方式》,沈蓼藍與耶扶勾結,內外圖謀,將江山一半分給南羌,換得耶扶相助,篡位成功。而他們合作的契機,就是這一次的使團來訪。
上次我在沈蓼藍家里聽到他的“單相思”之后,先是不敢置信,后是不知所措,中心還有點兒春閨小女兒的歡喜,畢竟沈蓼藍是我朝第一優質男青年。我情緒復雜,一度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他,也不敢告訴我三皇兄,就縮在宮里做鴕鳥。
可劇情的車輪滾滾而來,知情且當真的人只有我一個,我不能再沉浸在情啊愛啊里,要做好準備。
耶扶使團進宮的五天前,我化出原形,再一次溜出宮。
永安城北的天吉巷內有個很不起眼的小門店,木制牌子上寫著店名:針補坊。
我從薄薄一層窗戶紙鉆進去,化出人形,戴好帽子,打開門,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顧客就排起了長隊。
我一日最多只接十單,讓領到前十號的顧客把要縫補的東西留下,關上門就埋頭開始了工作。
小時候在冷宮里努力慣了,即使后來出了冷宮,我也改不了攢錢才能心安的習慣,遂以玉芽的名義買下這個門面,開了這間店。不管多么破爛的東西,在我這間針補坊都能修復到最完美,連縫補過的痕跡都看不出。因為技術過硬,小店的名聲慢慢傳播出去,人們都愿意出高價讓我修補他們最珍貴的東西。
我從正午一直補到夕陽西下,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總算干完了手里的活。
我數了數,一共九件,還差一單。
我化出人形,對外喊:“十號客人,把要補的東西送進來?!?/p>
“吱嘎——”,門應聲而開,十號客人走了進來,隔著一張桌子坐到我對面,將手伸了過來:“我這件衣服怎么也補不好,勞煩掌柜幫我?!?/p>
他剛一開口,我半邊身子就麻了。
果然是沈蓼藍。
他還穿著那件在城南山穿的青藍長衫,臉上已不見病態蒼白。他要縫補的,是我在城南山就注意到的袖口處。
我心跳如擂鼓,輕咳一聲說:“我縫補時不習慣見人,勞煩公子將衣衫脫下,出去等候片刻,我這兒有備用的衣裳可供公子穿?!?/p>
沈蓼藍點了點頭,然后站了起來,修長的手移到腰帶處,停頓片刻,不經意地抬頭看了我一眼,方才開始動手。仗著有寬寬帽檐垂下的面紗遮擋,我肆無忌憚地看他,眼神濃到能拉出絲兒。
看他慢條斯理地將衣衫扯開,隨后轉過身去,將衣服一點兒一點兒地褪下去,露出脊背。那脊背線條優美至極,肌膚白皙無瑕。他扭頭看我:“掌柜,這衣服有些難脫,你能來幫幫我嗎?”
聞言,我另一半邊身子也迅速麻了,身體比腦子反應更快,腳步邁了出去,繞到他面前。
他的腰帶不知怎么纏到了一起,我不太敢看,閉上眼睛憑借本能去解??晌沂侄荚陬澏?,怎么也解不開。
“掌柜的帽子太大,動作不方便,我幫你摘了。你放心,我閉眼睛,不會看的?!?/p>
我原本一面對沈蓼藍就緊張,今天反應更是慢了半拍,我還來不得及說話阻止,沈蓼藍就已經動手掀開了我的帽子。
我驚慌不已,見他果然是閉著眼眼的,放心了,剛要松一口氣,他的眼睛倏然睜開。
我大驚失色。
我:“你不是不會看嗎?”
沈蓼藍:“我一向說話都算,可方才不知為何,好像心中有人一直喊我睜開眼,我便睜了?!彼旖俏⑽⑸咸?,眼神熾熱,“如果我不睜,怎么能在這兒看到公主?”
他下馬車滑倒,病弱摔倒,脫衣服要幫忙,我見到接觸沈蓼藍,都會莫名其妙地和他產生肢體接觸。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想起之前他說的單相思我,再看他當下這妖孽模樣,腦子里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沈蓼藍,你不會是早就知道我在這兒吧?你是專門來找我的,是不是?”
沈蓼藍上前一步,身上淺淡的墨香飄過來,清新好聞,讓人難以忽視。
“公主說是,就是。公主說不是,就不是?!彼?。
“我想起來了,剛才在我心里叫囂著讓我睜開眼睛的人,就是公主?!?/p>
“你住在我心里?!?/p>
三皇兄和我說過,每個人都有專屬的特點, 或開朗大方,或端莊溫柔,諸如此類,總有招人喜歡的地方。
我對著鏡子練習表情和笑容,開朗大方,端莊溫柔,這些招人喜歡的特質,我都學習到了,這樣喜歡我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冷宮里的生活對我而言并不苦,只是太孤獨。
在我學會化成原形溜出去之前,我的世界只有我一個,沒有任何其他人,我被全世界拋棄了。
我不想再過那樣的生活。
后來我在話本上學到一個詞,正好可以形容我這種人——綠茶,即裝模作樣激起別人保護欲,得到別人關注的人。
認識沈蓼藍之后,我才知道強中自有強中手,我的段位在他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他簡直是綠茶中的綠茶——綠茶王。
最后我幾乎是從針補坊落荒而逃的?;氐綄m里,我化出原形,才驚覺通身發紅,滾燙無比。我上躥下跳起來。
沈蓼藍說我住在他心里。
他說他感念我美救英雄,十分心動。
他還說……
針體刮到睡榻里側的機關,彈出一個小小的暗格,那本《奸臣殺我的一百種方式》掉出來,我頓住了。
我被沈蓼藍迷惑,都快忘了他是個反派角色了。
但凡是書,情節部分都有詳有略,沈蓼藍做禮部尚書之后到做右相之前,這一段著墨不多,幾乎沒有關于我的情節,只能靠前后文推斷。
沈蓼藍想要宋氏江山。
沈蓼藍殺光宋氏男丁,將女眷發配軍中,獨獨囚禁四公主,四公主不久就死了。這說明沈蓼藍對四公主深懷恨意。
而現在他對四公主表白……
我熱得發燙的身體驟然冷下去,人也跟著清醒了。
他這是想利用我,才故意而為之,不可能是真的喜歡我。
我竟然被他迷惑得連去針補坊的真正目的都忘了——我開針補坊,賺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從那些非富即貴的客人手里搜集情報。
這次挑選的客人,都是和南羌國耶扶有些關聯的人。
我沒想到會有沈蓼藍,哦不是,是他故意被我挑上的。
我嘆了一口氣,心道,好一個綠茶味的男狐貍精。
害我差點兒心動了。
我和三皇兄說起此事,省略了我的心理活動。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將計就計,繼續跟他演。你既然已看破,自然不會被他迷惑?!?/p>
我知道三皇兄還是不信那本書。
可他這么積極讓我跟沈蓼藍演情戲……他不會也嗑“藍沁”吧?
耶扶來訪,沈蓼藍等禮部官員忙得腳不沾地,我也沒什么機會跟他演。
只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后,他就放飛自我了,盡管很忙,還是會每天寫信給我,寫一首情詩,都不重樣。
我冷笑一聲:“真是好演技?!?/p>
我把信小心收好,放到暗格里,夜半無人時就抽出一封,貼在臉頰上笑著入眠。
針補坊那邊,我的老顧客很快傳來消息,我將信息拼湊知道了個大概。
耶扶這次打著兩國交好的幌子,求娶一位公主為王妃。
而我幾位皇姐都已出嫁,唯一一個尚未婚配的公主,就是我。
果然,三日后的宴席上,耶扶就和父皇提出要迎娶我。禮部尚書沈蓼藍嚴詞反對,說南羌別有居心,娶公主是做人質。他的話引起軒然大波。
耶扶罵沈蓼藍無中生有,對南羌不敬,沈蓼藍說他做賊心虛,垂涎宋氏江山,兩個人針尖對麥芒,當場打了起來。
最后居然是沈蓼藍這個看似文弱的人將身強體壯的耶扶打成了豬頭。
消息傳到我這兒后,我溜去針補坊,縫補沈蓼藍留下的那件衣衫。
縫這件衣服很簡單,只是不知是什么心思作祟,我總在拖拉,不想那么快將衣服還給他。
衣衫的里側有一塊輕微的凸起,我鉆進去看,那是一塊掌心大小的刺繡,繡著兩個字——蓼藍。
“這刺繡……怎么感覺這么眼熟?”
我正嘟囔著,“咣”的一聲,門被破開,清冷月光下,赫然站著沈蓼藍。
我這根針還在他衣服里,他直直走過來,將罩在我身上的衣服掀開,伸手將我這根針捏在指尖。
我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他盯著我,說:“你不能嫁給耶扶,我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的?!?/p>
說著,他低下頭,將我貼到他唇邊。
我整根針都傻了。
沈蓼藍他知道我是根針!
我之前推斷的劇情中,沈蓼藍說愛我是裝的。
他和耶扶在宴會上打斗過后,我相信他說的并不是假的。連三皇兄都不知道我是根針,他卻知道。我不知他關注了我多久,是否比三皇兄還要久。
他想和我在一起的心非常堅決,他應該是極其厭惡耶扶的,可最后又和他合作。
書中,我并未嫁到南羌國。
我能確定,沈蓼藍和耶扶合作正是因為我——他幫耶扶得到一半宋氏江山,耶扶助他上位,再把我留下,合情合理。
我不能讓他們有這個機會,遂告訴父皇我一心向佛,人生目標就是出家,不能嫁人。
父皇一時噎住,他看了我半晌,只嘆了一口氣,說他頭疼,讓我退下。
我行禮走出來,外面陽光明媚,遠遠地,我看到三皇兄腳步匆匆地走過來。
“父皇頭疼,現下應該睡下了?!蔽业?。
三皇兄點點頭:“那我先去你那里坐一會兒?!?/p>
三皇兄此次是為了耶扶的事情而來,沈蓼藍打了耶扶,引起南羌使團不滿,要沈蓼藍上門賠禮道歉,可沈蓼藍閉門不出,兩邊僵持不下。
三皇兄嘆了一口氣,將手邊糕點遞給我:“你跟父皇說你要出家,是真的?”
我接過糕點,咬了一口:“這是緩兵之計。我不嫁給耶扶,后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p>
“是啊……你不嫁給他,后面的事情怎么會發生?”三皇兄幽幽地接著話,隨后咧開嘴笑了,“所以你還是要嫁給他才行?!?/p>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突然間眼前天旋地轉起來。
我從椅子上滑落,帶倒了桌案上的糕點,眼前越來越模糊。
這一切和那次沈蓼藍毒發時如出一轍,我懂了其中關竅,卻不敢相信。
我看到玉芽從外面進來,伸手敲開我睡榻的暗格,將沈蓼藍寫給我的信恭敬地呈給宋盛。
那個素來疼我、愛我的三皇兄,蹲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臉,表情冷漠得像是在看陌生人:“這些信足以拼成一封沈蓼藍意圖和南羌勾結的書信。沈蓼藍明著哪方都不站,實際上一直在暗中幫助四弟,成了四弟的左膀右臂。沁沁,為兄要謝謝你,若不是你一直吊著沈蓼藍,讓他騰不出手來做事,這段時間我怕是早就被他拉到地獄里去了?!?/p>
我瞪大了眼睛,喉嚨中像是被什么卡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宋盛將那本《奸臣殺我一百次》扔到火盆中,很快,這本書就會消失不見。
“沒有用的東西,就是要讓它徹底消失才安心,不過沁沁還有用?!?/p>
我的意識徹底渙散之前,只聽見這么一句話。
再醒來時,我眼前是繁復奢華的床頂,身上被捆住動彈不得。
床邊坐著一個鼻青臉腫的人,目光貪婪地在我身上游走:“本來娶你只想穩住你們的皇帝,再抓個人質在手,可你居然生得如此貌美,這筆買賣本王倒是賺了。過了今日,你不想嫁也得嫁!”
我惡心得想吐,因為耶扶,也因為宋盛。
當初他救我出冷宮,就是為了利用我吧?現在,我都懷疑是不是他救我出來的。
那本書是假的,宋盛對我的憐惜也是假的。
這世上,還有什么是真的?
可能,只剩下沈蓼藍了。
想起沈蓼藍,我情緒激動起來,奮力擺脫耶扶的觸碰。
耶扶氣急敗壞,一個巴掌扇過來,打得我頭暈眼花。他將我按在身下,我聲嘶力竭地喊,他就掐我的脖子。
窒息感傳來,我眼前全是金星。
下一秒,有人破窗而入,動作快如鬼似魅,一腳將耶扶踹開。
我脖子上的桎梏消失,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耶扶卻很倔強,見勢不好,一把將我扯過去做人質。
“你要是過來,我就殺了她!”他從頭上拔下束發的簪子,將尖頭抵在我的咽喉處,逼退了來人的動作。
這一次仿佛是城南山事件的另一種方式演繹,只是那時我看沈蓼藍只有偽裝的虛情假意,現在,卻是情自心起:“沈蓼藍……”
“三皇子宋盛向皇上舉報,說我和四皇子意圖勾結南羌造反,有我寫的書信為證??伤贸龅臅?,字跡根本不是我寫的?;噬弦呀泴⑷首涌垩?,令人著手調查?!鄙蜣に{看著我,“你跟宋盛走得近,我不得不留個心眼,那書信是我找街邊的乞丐寫的?!?/p>
我:真有你的啊,沈蓼藍。
沈蓼藍說罷看著耶扶:“三皇子已經招認和你合謀之事,你若是現在放人,還有一條生路?!?/p>
“我要是放人,立刻就會死,你當我傻?”耶扶大吼道,“快將我的人都放了,送我們回南羌,不然我立刻殺了這女人!”
“給你活路你不走,本官也沒辦法?!鄙蜣に{的目光又移到我身上,“公主,變身吧!”
我居然忘了這個了!
耶扶不明所以,然而他手下控制著的我一下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堆繁重的公主服飾,接著一根尖從衣堆里鉆出來,直直飛進沈蓼藍的掌心。
沈蓼藍抬眸看著耶扶,眸底冷光乍現。
這一次,耶扶王子被他揍得比宮宴那次還要慘。
耶扶與三皇子宋盛勾結,一是嫁禍四皇子,二是合謀日后篡位,瓜分宋氏江山。
那本書實為宋盛給我寫的,本書中沈蓼藍所做惡事其實都是他要做的。
此后不久,父皇晉升沈蓼藍為右相。
所以這本書,還是預言對了。
又一年的冬至,雪飄飄搖搖落下,沈蓼藍欲向父皇請求賜婚,去見父皇前先來看我。
他說:“這些年的俸祿和坑來的錢我全部攢下來了,我如今官至右相,也算是有錢有權,你別出家了,嫁我可好?”
我根本就沒想出家,可我沒告訴他。
我抿著唇看他,欲言又止。拿捏他情緒,如今我是一把好手。
手被捉住,牽引著環住他的腰身。
我懷中的人,倏然變成了一個半人高的布娃娃。
穿著青藍色的衣衫,袖口已經磨得有些破舊了。
這是我曾經縫的娃娃,每夜摟著睡覺的娃娃。
我多疑多思,總在想他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會不會也像三皇兄一樣,只是利用我?,F在,我終于找到了他愛我的確鑿證據。
我造出了他。
他就只愛我。
沈·布娃娃·蓼藍:“我們知道彼此最大的秘密,只能彼此以身相許了?!?/p>
宋沁年少時,靠著做一個又一個布娃娃挨過漫長時光。
每一個布娃娃都有名字,都出自她在太醫院門口撿來的那本醫書。
當歸、茯苓、白芷、人參……還有,蓼藍。
她每天抱著其中一個布娃娃,將它當成朋友,和它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
沈蓼藍的意識覺醒,在冬至那一日。
宋沁的生母就是在冬至那一日去世的,少女抱著布娃娃,滾燙的淚落下來,渾身卻冰冰涼。
“你要是真的人就好了,我就不會這么孤單了?!?/p>
宋沁雖沒有妖的法力,卻有妖的血脈,因而有靈力,再加上她對心懷執念,懷中的布娃娃漸漸地有了一絲靈識。
當夜,宋沁的懷里少了一個布娃娃,多了一個蹲在她身前,仰頭看她的高大男人。
他知她受的苦,想盡辦法讓皇帝知道她的存在。
之后他為了她,進入朝堂,爬上高位,披荊斬棘。
她給了他生命。
他就還她一個家。
人間事大多痛苦,窺真相苦,識人心苦,見離別苦。
她是他夢里的白月光,亦是他心頭的朱砂痣。
他們同嘗這人世之苦,也將共醞后半生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