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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種毒

2021-02-28 02:36江未若
桃之夭夭A 2021年12期
關鍵詞:臨安皇子知府

江未若

方明遠到臨安孟家求藥,路上救了個姑娘,誰知姑娘就是孟家的大小姐。更離奇的是,孟家三年前被人投毒,一家七十余口全部慘死,只有大小姐一人活了下來……

(一)

方明遠和城南的大小姐結了仇。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方明遠趕路時忽然尿急,那時日近黃昏,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實在憋不住,幸而四下無人,便挑了棵樹,在樹后草草解決內急。

誰知尿到一半,無意中抬頭,正對上樹枝間一雙黑亮亮的眼睛。

方明遠差點兒嚇得尿失禁。

大小姐出門遇上劫匪,護衛寡不敵眾,帶著大小姐倉皇逃命,半途使了個計,將大小姐藏在路邊一棵高樹上,自己駕著空車將劫匪引開。

大小姐等了兩個時辰,不見護衛回來,料知兇多吉少,皺著眉正打算自己從樹上爬下來。

可事情就這么巧,方明遠尿急,挑哪棵樹不好,偏挑中了這棵樹。

大小姐倒沒發火,只是坐在樹干上,居高臨下地盯著方明遠看了半晌,開口云淡風輕,問的問題也很有技術含量:“都給你尿濕了,我怎么下來?”

方明遠臊得幾乎要鉆到地底去。

暮色蒼茫,夕陽殘照。

方明遠將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喘了一口氣,邁著沉重的腳步繼續往前走。

他累得迷?;秀?,心里也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就到了眼下這一步。

大小姐跳下樹時崴了腳,雖然沒傷到骨頭,卻走不了路了。方明遠自覺是自己連累了她,歉疚地表示可以把人送回家。

大小姐說她家在臨安城。

方明遠欣喜地說道:“那太好了,我正好也要去臨安城,一定將姑娘送到?!?/p>

方明遠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沒想到背著人趕路,是件多么挑戰體力的事。

大小姐大約也知道他辛苦,一路上不時跟他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

大小姐問:“不知公子貴姓?”

方明遠哼哧哼哧地喘氣:“免、免貴姓……姓方?!?/p>

大小姐問:“聽方公子口音不像是臨安人,怎么要去臨安城呢?”

方明遠哼哧哼哧地喘氣:“去臨安求……求藥?!?/p>

“哦?”大小姐很好奇,“方公子也是去求藥的?”

方明遠不喘氣了,他把大小姐放到路邊,扶著樹歇了一口氣:“我也是聽人說,臨安孟家世代經營藥材生意,什么奇藥都有,來碰碰運氣?!?/p>

大小姐問:“方公子想求什么藥?”

方明遠卻忽然臉紅了:“這個……不大方便說,還請姑娘莫怪?!?/p>

夜里總算趕到了臨安城。

臨安是座大城,城郊常有人流往來,漸成集市。大小姐出手闊綽,直接在車馬行買下一輛馬車,方明遠便又當了一回車夫。

方明遠問:“姑娘去哪里?”

大小姐道:“往南?!?/p>

馬車一直走到城南,最后停在一座寬大的府院門前。方明遠跳下馬車,將大小姐扶下來。朱紅的大門緊緊閉著,門口屋檐下掛著兩盞紅燈籠,照著那黑底金字的匾額。方明遠一邊抻著脖子去看,一邊問道:“敢問姑娘,不知貴府尊姓?”

大小姐望著他粲然一笑:“城南孟家?!?/p>

(二)

方明遠坐在燈火通明的正廳里,瞅著小廝們魚貫而入,端上一盤又一盤熱氣騰騰的豐盛菜肴,心中仍像在做夢一般,有種不真實感。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在路上偶然碰上的姑娘,居然是臨安孟家的大小姐。

因為幫了大小姐,方明遠被當作貴客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一頓。吃飯的時候大小姐未露面,陪客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方明遠見中年人舉止沉穩有度,料想應該是大小姐的父親,便稱他為孟先生。中年人道:“我不姓孟。孟家只有小姐姓孟,我是這里的管家?!?/p>

方明遠趕緊自罰一杯,為自己的失禮莽撞道歉。

管家表示無礙,又問方明遠要來孟家求什么藥。

方明遠先前不知大小姐就是孟家人,如今知道了,更不好意思開口,只好支吾不言。

夜已深,方明遠被安排在后院的客房休息。

方明遠喝多了酒尿急,房里倒是有恭桶,但他忘了自己的褲子打了八個死結,一時解不開。正急得團團轉時,轉頭瞧見墻上掛著一把寶劍,當即抽下就要斬斷腰帶。

正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方明遠驚慌之下抬頭,只見大小姐站在門口,目光往下,落到懸在他兩腿之間的那把明晃晃的寶劍上,頓了頓,開口道:“倒也不必如此,我不是那等過于注重清譽的閨閣小姐?!?/p>

方明遠還未明白大小姐的意思。

大小姐道:“即便方公子真的為下午那事羞愧難當,決意自宮,也請莫要用這把劍。此劍是我護衛的心愛之物,如今他為了保護我生死不明,不好拿他的劍干這事?!?/p>

方明遠臊得臉都紅了:“我沒有!我、我不是……”

大小姐道:“不是為這個?那就更不必了。方公子那物雖不中用,但既來了孟家,自然有藥可治,萬不可因為羞澀而如此想不開?!?/p>

方明遠顫抖著嗓音道:“你、你……我才沒有……”

大小姐微微一笑:“方公子千萬不要諱疾忌醫。孟家世代販藥,我對醫理也略通一二。方才在路上我已給方公子略略把了脈,雖然比較難辦,還是有藥可醫的,切莫如此灰心?!?/p>

方明遠捂臉大嚷:“別說了!我想求的藥是醉浮梁!”

“啊?!贝笮〗愠粤艘惑@,“原來方公子不是來求壯陽奇藥的嗎?”

……

大小姐滿懷歉意道:“對不住方公子了,我不知你是來求醉浮梁的,胡亂猜測,實在冒犯。只是,既是求醉浮梁,何故先前不明說呢?”

方明遠虛弱地開口:“醉浮梁是孟家秘藥,千金難求,方某囊中羞澀……”

大小姐笑了:“方公子言重了。藥再如何珍貴,都是給人用的。何況方公子是我的恩人,既然開了口,孟家自會把藥奉上。只是——”

大小姐微微笑著,看著方明遠:“只是,醉浮梁是用來遺忘過去的,方公子想忘記什么呢?”

醉浮梁是臨安孟家的不傳秘藥。人服此藥,即陷入昏睡,此時由孟家精通催眠的大夫在一旁施展催眠之術,便可以使人在睡夢中忘記想要忘記的一切。

方明遠望著大小姐,低聲道:“若過往慘痛如人間煉獄,既有此藥,為何不選擇忘記?”

大小姐頓了頓,微微頷首:“既然如此,是該忘記?!?/p>

“不過,”大小姐又道,“醉浮梁配制起來極為復雜,有些藥材還需外購,此藥又不易保存,因此從不留貨,有人求了才會現制。方公子大概要等上一兩個月,這藥才能制好?!?/p>

方明遠道:“無妨?!?/p>

大小姐道:“這期間,方公子若還想重振雄風,也可以跟我說,我們可以順便……”

方明遠頓時高聲打斷她的話:“謝謝,我不想!”

吼完才發現自己說了什么,兩眼一黑,簡直心如死灰。

大小姐忍笑道:“也行。那便請方公子安心住在寒舍,等藥制好,便能用了?!?/p>

(三)

方明遠深受打擊,緩了好幾天才恢復過來。他本不好意思一直賴在孟府,打算自己在外面尋個客棧,架不住孟家苦留,只好住下了。

慶幸的是,這些時日他并未再見到大小姐,這讓他的尷尬總算是緩和了一些。大小姐比他想象中要忙,經常出門去巡視店鋪、采買藥草,不怎么在家。

方明遠一個人無聊,便在臨安城閑逛。臨安城頗富庶,方明遠這日逛得累了,隨意在路邊找家小店吃面,忽聽外面有喧嘩聲,抬頭望了望,正好看見不遠處的知府衙門,一群鄉紳模樣的人從轎子里下來進了后衙。

方明遠好奇地問店家:“這些人是來拜訪知府大人的嗎?怎么不走前門?”

店家道:“哪里還有什么知府大人?您沒看見那后門檐下掛著白燈籠嗎?咱們知府前幾日中風死了,停靈在后院,這些老爺是來吊唁的?!?/p>

方明遠道:“一方父母官死在任上,怎么府衙只掛了兩盞白燈籠?”

店家道:“知府大人生性低調,且不是本地人,如今只是暫時停在府衙后院,等過了頭七就會送回老家發喪了?!?/p>

方明遠道:“看來這位知府大人是位好官?!?/p>

店家道:“可不是?只可惜好人不長命,知府大人如此,當年的孟家也是如此。有時候想想,老天爺可真是不公哪?!?/p>

方明遠停了筷子,驚訝地抬頭望向店家:“孟家?”

店家感嘆道:“您初來臨安城,想必聽說過臨安孟家吧?”

方明遠點了點頭:“在下正是為向孟家求藥,才來的臨安?!?/p>

店家道:“那您可曾聽說過,孟家三年前被人在水井里投了毒,七十余口人全部慘死,只有大小姐一人活了下來?”

方明遠回到孟府時天色已晚,大小姐正在后院飲茶。

大小姐多日在外經營生意,今日難得在家。方明遠上前問好,大小姐瞧著他微微一笑:“幾日未見方公子了,住得可好?”

早有婢女給方明遠送上茶來,方明遠趕緊接過:“住得很好,多謝小姐盛情款待?!?/p>

大小姐道:“方公子不必客氣。那日你不辭辛苦送我回來,這份恩情我一直記在心里。方公子在孟家不必拘束,有什么要求請只管提,只要孟家力所能及,必定辦到?!?/p>

方明遠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實在不值得小姐如此掛記?!?/p>

大小姐笑道:“于方公子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是大恩。倒是我要向方公子賠罪。先前總愛同你開玩笑,是我一點兒上不得臺面的小趣味,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p>

方明遠望著大小姐巧笑嫣然的側臉,忽然開口道:“我今日聽說……”

大小姐問:“聽說什么?”

方明遠話到嘴邊,拐了個彎:“我這幾日在外面閑逛,聽說臨安城知府死了?!?/p>

大小姐聞言,臉上露出些許哀傷:“是五日前過世的。知府大人是我世伯,同先父一向交好,明日我便要去他老人家靈前吊唁?!?/p>

方明遠脫口而出:“我可以與小姐同去嗎?”

大小姐詫異地抬頭看他,方明遠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心急,補救了一句:“我聽說臨安知府生前是位愛民如子的好官,左右我最近無事,若能在知府大人靈前上炷香,也算盡一份心意?!?/p>

大小姐瞧了他一眼,笑了:“看不出方公子還有這份仁心?!?/p>

(四)

方明遠一夜沒有睡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孟家的事。

他想到剛來孟府那天,曾把管家錯認為大小姐的父親,管家卻說,孟家只有小姐一人姓孟。

那時他還不懂,如今才明白這話里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他又想起下午在飯館從那位店家口中聽到的往事——

“那個夜晚確實有些反?!钡昙疫駠u道,“不到酉時孟府就關了門,整個府里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聽不到。后半夜卻忽然傳來哭號聲,就在府院大門之內,哭聲令人毛骨悚然,周圍的住戶嚇得都不敢靠近。直到五更天慘號才漸漸平息,早有人去報了官,知府大人親自帶了人到了孟家門前,本打算破門而入,那門卻自己開了。

“開門的人是大小姐。大小姐那年才十四歲,七竅流著血,披頭散發地站在門口,抬頭瞧見知府大人,說了一聲‘世伯救我’,就倒在了地上。

“后來府衙里的仵作仔細看過現場,發現毒藥是投在水井里的,孟家的廚子取井水做晚飯,因此全家都中了招。那毒無色無味,服下后只覺困倦,直到后半夜才開始發作,發作時毒已入肺腑,無藥可解。大伙都說,是孟家生意做得太大,遭人妒忌,才遭了這樣禍事??蓱z大小姐那日因風寒臥病在床,晚飯吃得少,中毒輕,這才僥幸活了下來。

“那真是臨安城近十年來最慘的一樁禍事,如今我還能回憶起來,出殯那天,大小姐一個人披麻戴孝,將全家七十多口棺材送到了城郊。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實在是慘哪?!?/p>

“兇手找到了嗎?”方明遠記得自己在無比的震驚中這樣問了一句。

“若是能找到,也算告慰這慘死的七十多條性命了?!钡昙业?,“可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知府大人親自督辦,也沒有尋到一點兒蛛絲馬跡。咱們知府說來實在是個好官,當時孟家遭禍,多少人惦記著孟家的生意,是知府大人一力扶持,大小姐才得以撐住門楣。大小姐自己也爭氣,才三年,就將孟家的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沒有斷送這份祖業。等以后大小姐招個贅,再生個兒子,孟家也算后繼有人了?!?/p>

第二日一早,方明遠和大小姐一起坐車到了府衙。

知府大人生前為官正派,來吊唁的百姓很多,靈堂里氣氛肅穆。大小姐帶來豐厚的奠禮,府衙里的下人都認識大小姐,對她頗為尊敬。大小姐點了一炷香遞給方明遠,方明遠接過,恭敬行了禮。大小姐又點了一炷香,供在靈前,正打算行禮時,卻被身后一陣喧嘩聲打斷。

知府夫人不知從哪里忽然沖了出來,一把打落大小姐手中的香,歇斯底里地罵道:“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老爺!你怎么還好意思出現在老爺靈前!不怕老爺向你索魂嗎!”

仿若晴天霹靂一般,整個靈堂的人都被這突變驚住了。下人們嚇得面無人色,趕緊上前拉住知府夫人。知府夫人卻掙開了束縛,朝大小姐撲過來。大小姐閃身躲過襲擊,退后兩步道:

“夫人傷心過度,還不快扶夫人回房休息?”

知府夫人赤紅著眼睛,狀若瘋狂:“你做賊心虛,我今日便要來揭穿你的真面目!”

整個靈堂陷入一片混亂,眼看知府夫人就要抓住大小姐,卻被人一把按住了雙肩。

方明遠將知府夫人輕輕推回兩個丫鬟那里,作了個揖道:“得罪了。無論事情真相如何,在下斗膽認為,都不應在大人靈前鬧成這樣?!?/p>

知府夫人的貼身侍女也趕上來給大小姐行禮,紅著眼道:“請小姐責罰。我們夫人本來在房內歇息,不知怎么就出來了,都怪我們沒有看好夫人。只因那日小姐深夜來見我們大人,第二日大人就走了……大人和小姐常有往來,我們都知道沒有什么,夫人近日哀思過度,神思不屬,一時胡言亂語,還請小姐莫怪?!?/p>

(五)

馬車回孟府的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大小姐忽然開口:“方公子相信我嗎?”

方明遠道:“我相信清者自清?!?/p>

大小姐嘆了一口氣:“方公子有所不知,世伯助我良多,我心里是萬般感激的,又怎會害他?世伯過世前我確實去過府衙,但那是為了送藥。世伯年歲已高,身體一向不好,最近公事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我勸了幾回,只是他不聽,我只好常去送些補藥。誰知到底是虧空得太厲害,人就這么去了?!?/p>

方明遠不知如何回應,大小姐又道:“還未感謝方公子今日的維護之情?!?/p>

方明遠忙道:“這也是小事一樁?!?/p>

大小姐道:“方公子太過謙虛了。只可惜我最近有些事務要處理,未能一盡地主之誼,心中實在抱歉。醉浮梁的藥材已陸續購進,方公子若是無聊,可以去城外的映柳湖逛一逛,這個季節正是柳絮飄飛的時候,風景倒可一看?!?/p>

映柳湖的風光果然不錯。

方明遠租了一條畫舫,隔窗眺望遠處的湖光山色,那風景卻未真正入眼。

船公上來給他倒茶,方明遠喝了一口,正是臨安城盛產的白茶,卻遠不及在孟家喝過的滋味。方明遠問道:“這白茶味道與我之前喝的不同,一個地方產的茶葉也有兩種味道?”

船公問:“客人在哪里喝過別的白茶?”

方明遠道:“孟家?!?/p>

船公笑道:“孟家累有巨富,所用之茶自然是最好的,小老兒的茶怎能與孟家的相比?”

方明遠道:“孟家遭過大禍,大小姐一人支撐如此大的家業,也不容易?!?/p>

船公笑了一聲。

方明遠抬頭瞧了他一眼:“船家似乎有話要說?”

船公道:“不過是些閑言罷了?!?/p>

方明遠道:“今日本是閑逛,正好聽些閑言打發時間。船家請說吧,在下洗耳恭聽?!?/p>

船公這才道:“您知道孟家只有大小姐一人姓孟吧?”

方明遠聽他說的是這個,搖了搖頭:“這事我早已知曉,孟家人都死在三年前的毒殺中了?!?/p>

“小老兒指的不是這個?!贝珔s道,“早在孟家遭禍前,孟家就只有大小姐姓孟了。您可知大小姐的父親是入贅孟家?”

“孟家前任家主夫婦恩愛甚篤,可惜命中無子,只生了一個女兒,便為女兒招了婿。大小姐的爹姓宋,原本是藥鋪學徒,做了孟家的乘龍快婿后,才得以參與孟家營生。大小姐娘親身子弱,生下她后沒幾年便撒手人寰,那時大小姐的爹還在靈前哭得悲痛欲絕。等前任家主夫婦先后去世,那男人便露出真面目,不但控制了孟家生意,還重新娶妻生子,連生三個兒子都跟自己姓。大小姐自幼沒有親娘,處處受到苛待,可她畢竟是孟家人,從小極通藥理,不到十歲便能獨自識藥、配藥,比資歷最老的藥師都強。慢慢地,孟家很多生意都要仰仗大小姐,宋家主不想大小姐掌權,開始有意打壓,便一紙婚書將她許配給了云城的守備公子。云城地方偏遠,等大小姐一嫁,孟家就徹底姓宋了?!?/p>

方明遠心中十分驚訝:“孟家還有這種秘辛?”

“早些年坊間傳得沸沸揚揚,只是如今都沒人提了?!贝?,“其實,也有人說,三年前孟府那場滿門毒殺案,或許……是大小姐自己下的手?!?/p>

方明遠震驚:“怎么可能?!”

船公道:“這當然也只是一種傳說。大小姐精通藥理,也有下毒的時機,偏巧滿門只有她一個活下來,難免讓人心中犯疑。當年宋家主也確實做得太絕,不但要將大小姐嫁給紈绔少爺,將孟家產業分給自己的三個兒子,甚至還把孟家祖先牌位從孟府遷了出去,迎了宋氏牌位進來。若我是大小姐,只怕也忍無可忍?!?/p>

方明遠仍然覺得難以置信:“若真是大小姐殺了一家人,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知府大人查案時難道未曾發覺一絲半點兒證據?”

“大小姐極擅長制藥,府里也有現成的藥材,少了一點兒半點兒,誰能發覺?孟家人除了她都死了,更加死無對證。更何況,便是真有證據,只怕也拿不住大小姐?!?/p>

方明遠道:“此話怎講?”

店家詭秘一笑:“您知道知府大人是怎么死的嗎?”

“不是說,是中風而亡?”

“那也太蹊蹺了。從沒聽說知府大人有什么疾病,如何忽然就中風暴斃了?孟家和知府大人一向交好,可大小姐被宋家主打壓的那些年,怎么沒見知府大人為大小姐撐腰?有一種說法,說大小姐其實和知府大人達成了秘密協議,知府大人才轉而支持她,連大小姐殺人,知府大人都是知曉的,所以此案才不了了之。大小姐每年給知府進貢財物無數,然而知府大人越來越貪心,甚至垂涎大小姐的美貌,大小姐才下手殺了他?!?/p>

“你說了這么多,可有什么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的。知府大人入殮的時候,我曾偷偷看過一眼,他的死狀和當初孟家人一模一樣……”

方明遠道:“確實疑點重重??捎幸粋€問題……”

“什么問題?”

“您身上的藥材味是不是沒清理干凈,大管家?”

(六)

畫舫內燈火搖曳。

大管家笑道:“方公子真是深藏不露,您的嗅覺比我們鋪子上的藥師都敏銳?!?/p>

方明遠也笑著拱了拱手:“過獎了。其實我根本沒聞到藥味,只是瞎猜的,居然運氣不錯,讓我猜著了?!?/p>

大管家一愣,無奈笑道:“這可真是……”

話未說完,一道清冷的嗓音從簾幕后傳出來:“管家,他是在誆你呢。他雖沒聞到藥味,可方才他在斟茶時故意灑出去,趁機握了握你的手,你怎么忘了?常年接觸藥材的人,指縫難免有藥末殘留——你的臉雖然易容了,手卻沒有易容?!?/p>

方明遠看向畫舫的深處:“大小姐,你這樣可不算厚道?!?/p>

大小姐的笑容從燭光里漾出來:“你不是也騙了我嗎,方大人?”

小桌上已換上最好的白茶,茶香裊繞。

方明遠問:“大小姐是如何認出我的?”

大小姐笑盈盈地望著他:“早聽說朝中有位年紀輕輕卻斷案如神的方大人,后來因得罪權貴被貶到地方,你般心細如發,又是京城口音,我便斗膽一猜,沒想到你真是方青天?!?/p>

方明遠道:“青天不敢當,不過是有一點兒探尋真相的小癖好。倒是大小姐為何要頻頻往自己身上潑臟水呢?”

大小姐笑道:“方大人怎么能斷定是潑臟水?我是經商之人,商人多狡獪,說不定我只是鋌而走險,以真作假,這本身就是真相呢?”

方明遠道:“自我來臨安后,一直有人在給我講故事,店家、丫鬟、船公,林林總總,把臨安孟家的過去給我講了個遍,這實在是太巧了??筛傻氖?,以我這幾日暗中探查的結果來看,真相竟似乎與我聽來的故事正逐漸吻合?!?/p>

大小姐道:“這不正好說明,方大人聽說的這些就是真相?”

方明遠抬起頭看著大小姐:“那么,孟家七十余口人,真是你殺的嗎?”

“方大人覺得呢?”大小姐面色不變,仍舊笑著。

方明遠看了她片刻,道:“即便真是你殺的,你安排管家告訴我這些,又有什么好處?”

大小姐笑道:“或許我是畏罪自首,為了求方大人一個從輕發落?”

方明遠正要開口,船身猛地顛簸了一下。利箭帶著破空之聲射進船艙,方明遠一把拉開大小姐,撲到船板上滾在了一處。

利箭如雨點般在船中亂竄,方明遠將大小姐護在身下,費力抓住一塊翹起的船板穩住身形,忽然悶哼一聲。大小姐一眼瞧見他肩膀上中了箭,當機立斷抽掉船板,兩人一道墜入了湖中。

馬車飛快地往孟家趕去。

方明遠在車里換上了干衣裳,一道屏風相隔,大小姐在后面換衣。

兩人剛上馬車,大小姐就給方明遠拔了箭。她瞧著箭尖微皺了皺眉,卻沒說什么,另一只手取出藥粉來,迅速給他上了藥。

屏風輕響一聲,大小姐從后面出來,面上仍沒什么表情,只是拉起方明遠的手把了把脈。

方明遠雖換了衣裳,身上卻仍陣陣發冷,他問道:“大小姐經常遭遇暗殺嗎?”

“城外多山匪,愛劫掠大戶?!贝笮〗愦鹆艘痪?。

方明遠卻沒被糊弄過去,又問:“你遭過幾次暗殺?”

大小姐遲遲沒應聲,抬頭瞧了方明遠的傷一眼,忽然嘆了一口氣。

“方大人又救了我一次?!彼囊暰€落到方明遠蒼白的臉上,“救命之恩可不好報,看來方大人只能以身相許了?!?/p>

方明遠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乍聽此言,難得回了一句嘴:“為什么不是大小姐以身相許?”

“本來是我以身相許?!贝笮〗阈ζ饋?,“但孟家死得只剩我一個了,我今后成婚自然是要招婿的。如今要報方大人的大恩,只好把方大人招了?!?/p>

(七)

方明遠的意識在滾燙的欲望里沉浮。

他在回到孟家后就發了高燒,那箭上涂有劇毒。意識模糊的時候,他似乎見到了大小姐微微凝重的臉。大小姐望著他,輕聲說:“只能如此了?!?/p>

方明遠昏睡數日,覺得自己做了個漫長的旖旎的夢,醒來時神清氣爽,毒已拔除。

不僅解了毒,某個多年來難以啟齒的隱疾也被治好了。

方明遠覺得事有蹊蹺。

在他的百般追問下,大管家告訴他,那毒藥性太烈,回府時已發作得厲害,唯一妥善的解法,是由旁人先服下能解百毒的藥,再以身體為引,將毒過到自己身上。

方明遠心神大震。原來在回來的馬車上,大小姐那番所謂“以身相許”的話并不完全是開玩笑。她早知他身上的毒只有此法可解。

大小姐深夜回府,剛跨進門便察覺院中有人。方明遠坐在石桌前,遙遙望著她。

方明遠道:“為何躲著我?”

大小姐的嘴角習慣性地勾起笑來:“怎么,方大人還要我負責嗎?”

方明遠執著地盯著大小姐:“若我說是呢?”

大小姐還是笑:“方大人比之前不好逗了?!?/p>

“阿綰?!狈矫鬟h忽然開口,他是第一次這么喊她。他道,“我知道孟家為何會遭到滿門滅口?!?/p>

大小姐頓了一下。方明遠道:“你既然調查過我,那你可知,三年前的鴆殺太子案,是我經手的?”

夜深無月。

孟千綰褪下了總是微笑的假面,在沉寂的院子里直直站著,一言不發。

三年前,方明遠還是大理寺的寺丞,朝堂上的新銳文官,眾人眼中的后起之秀。

三年前,有一樁驚天大案曾震動朝野,案發后卻被當今天子鐵血鎮壓,如今早已成了不能說的隱秘。

一向康健的太子忽然死在了女人床上。雖說太子平日行事頗為不端,卻也不至于如此荒唐。果然,大理寺經過探查,發現是有人在太子的膳食中下了毒。

“此毒精妙,銀針無法測出,毒發后形似脫陽之癥。陛下雷霆震怒,下令嚴查,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查來查去,竟然查到了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被貶為庶民,終生囚禁,其黨羽被誅殺殆盡。而為二皇子提供毒藥的那個藥商,則被陛下親自下令,滿門秘密處死?!?/p>

方明遠一字一句道:“除了當年經手此案的人,無人知曉陛下下過這樣一道命令?!?/p>

孟千綰面無表情。

方明遠繼續道:“此案有損皇家顏面,又犯了陛下的忌諱,從頭至尾都是在暗中審理的,對外只說太子病卒,連二皇子被貶為庶民,都是用的結黨之由。藥商并不知自家賣出的藥被拿去毒殺了太子,本不該遭此重罪,可天子一怒,誰都勸不了?!?/p>

“那個藥商,是臨安孟家?!?/p>

“……”

大小姐沉默半晌,驀然輕聲嘆了一口氣,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原來方大人不僅知曉真相,更是親手查過此案的,我之前種種籌謀倒成一場笑話了?!?/p>

方明遠望著她:“現在大小姐是否可以告訴我,你為何要往自己身上潑臟水呢?”

大小姐嘆了一口氣:“自然是不想方大人攪合到這些事里。我本來以為你不知道這一切?!?/p>

(八)

“我是在活下來后的無數個晚上,翻遍了父親的賬簿和手稿之后,才慢慢了悟的?!?/p>

大小姐輕聲道:“起初我百思不得其解,孟家一向與人為善,到底是誰要將孟家人誅殺殆盡呢?后來我才發現我爹曾秘密賣過一種毒藥,此毒只有孟家能制,那時太子的死訊正好傳來,我查了很久,得知太子的死原來與此毒脫不了干系?!?/p>

“以毒害人,還是這樣的貴人,孟家自然是罪有應得的?!贝笮〗銘K笑一聲,“偏偏我沒死,這幾年活著,就當是贖罪了?!?/p>

方明遠未置可否,只是問:“知府大人的死呢?”

“世伯的死,委實與我沒有關系?!贝笮〗愕?,“或許,是城外的山匪做的?!?/p>

“山匪?”

大小姐又嘆了一口氣:“臨安城外多山林,山匪猖獗,這幾年世伯一心剿匪,我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你之前問我為何會遭遇暗殺,其實也是這些山匪所為。前些天,世伯終于一窩端了山匪老巢,大快人心,可有些人僥幸逃了,世伯的死很可能就是他們的報復?!?/p>

“方大人?!贝笮〗阏\摯地望著方明遠,輕聲道,“從前我愛與你開玩笑,眼下這些話卻是發自真心。我是戴罪之身,僥幸活著,已是上天垂簾。你有大好前程,還是莫要再與我扯上關系了?!?/p>

醉浮梁已制好,大小姐從繁忙的事務中抽出半天時間,好好請方明遠吃了頓飯。

方明遠知曉大小姐的意思,她要送客了。

他這輩子從沒對別的人動過心,可是大小姐不回應。命運待她這般凄慘,她卻活得通透。她連悲痛都是聰慧的,方明遠不能強求。

他出了臨安城,離開時大小姐剛好去了北邊的鋪子,最終也沒來得及告別。

方明遠去了城郊的集市,尋了一家小客棧??蜅5恼乒褚姷搅怂?,立馬笑迎上來:“客官,您來了,按您的吩咐,這兩日確實有您的信,我們已經收好了?!?/p>

方明遠在京中有好友,最近一直有書信往來。到臨安城之后,他曾去信給好友,若再來信,就寄到這家客棧。

方明遠拆開信封,瞳孔猛地一縮。

方明遠趕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孟家。孟府大門緊閉著,方明遠喊了半天門,才有人來開。

開門的人是大管家。他驚訝地問道:“方大人,您怎么又回來了?”

方明遠進來時大小姐已得到消息,她坐在院子的石桌前沒有起身,只是笑著道了一句:“是醉浮梁不好用,方大人回來興師問罪嗎?”

方明遠看著她:“孟家的藥,自然是好用的。我回來,只是想問大小姐一句話?!?/p>

“剛到孟府時,我開口求醉浮梁,大小姐問我想要忘記什么?!狈矫鬟h道,“我說,若過往慘痛如人間煉獄,為何不選擇忘記?!?/p>

“阿綰,你為何不選擇忘記?”

(九)

十四歲的小姑娘,一夜之間全家死絕,她聽著滿府毒發的慘烈痛號,踉蹌地爬到院子里積攢雨水的水缸邊,狼狽吞咽著雨水,她喝了一整夜,幾乎喝完一整缸,勉強撿回了一條命。

滿府七十多口人,只有她撿回了這條命。

若她還能活得通透,是什么在支撐她活著呢?

大小姐微笑道:“有些事,總要有人記著?!?/p>

方明遠望著她,低聲道:“可是阿綰,七皇子死了,陛下已立三皇子為新任儲君?!?/p>

七皇子是十天前騎馬摔死的。陛下傷心過度,一下子衰老很多,不得不重新考慮立儲之事。三皇子最得陛下青眼,被冊封為太子也是意料之中。這些都是方明遠的京中好友給他寄來的信中說的,眼下這消息還未傳到臨安。

大小姐抬眼瞧著方明遠:“方大人想說什么?”

方明遠不答卻道:“三年前的鴆殺太子案,其實還有一部分沒有講完,你還想聽嗎?”

大小姐面色不變:“洗耳恭聽?!?/p>

方明遠曾被戲稱為方青天,這稱號是他的同僚們叫出來的,其實并不懷好意。

他知道他們嫌他多管閑事。

可他始終沒辦法置真相于不顧。

時隔三年,方明遠坐在大小姐面前,在遠離京城的深夜里講述著當年他發現的真相。

“鴆殺太子一案以二皇子黨羽被誅殺、藥商滿門秘密處死而了結,可是,此案還有疑點,卻沒有人發現?!?/p>

“我在太子當日的膳食里,發現了第二種毒?!?/p>

大小姐低頭抿了一口茶:“哦?”

方明遠道:“既然是下毒殺人,肯定要下致命的毒藥,又何必冒風險投兩次毒?而且我仔細調查過,二皇子的人并無機會接觸第二種毒。這第二種毒,是別人投的?!?/p>

“太子一日之內竟然遭遇兩次投毒,實在是讓人震驚??删褪沁@么巧合,同一頓膳食里竟有兩種毒。二皇子下毒之事敗露后,反而替這第二人隱瞞了事實。既然已揪出了真兇二皇子,誰又能想到還有第二個真兇呢?”

“我認為此案還有疑點,試圖讓陛下重查此案,結果因此觸怒陛下,被貶到地方?!狈矫鬟h望著渺遠的夜色,試圖回憶那時的情形,“被貶后,我便再也無法接觸到這個案子??晌也]有放棄尋找真相,那沾了第二種毒的膳食,被我偷偷帶了出來。我暗中找了無數藥師來分析,自己甚至還嘗過,結果因此中了毒,留下暗疾。好友說我瘋魔了,何必為一個已經蓋棺定論的案子折騰到這種地步,可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我早一點兒發現這第二種毒,陛下是不是就不會如此遷怒,以至于處死藥商滿門呢?

“這三年來,我在公務之余四處探尋,卻因為時隔太久,線索越發模糊不清。唯一的收獲,是無意中知曉原來臨安孟家竟還有一人活著。那小姑娘當年才十四歲,許是陛下也動了一絲惻隱之心,便放過了她。

“我在清州知縣任上干了三年,政績不錯,又有友人在京進言,陛下便又想起了我,半個月前下了調令,將我調回了京城。

“可我覺得還有什么無法放下。

“于是我做了一個決定,我決定在返京的途中繞路來臨安,去看一看孟家那個活著的姑娘。也許是因為愧疚,也許只是為了自己心安。

“只是世事果真難料,我怎么也沒想到,探尋三年都沒能理清的真相,卻在這里找到了。

“臨安知府是七皇子的人。當年那第二種毒,也出自孟家。對嗎?

(十)

良久的沉寂后,大小姐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

“方大人有心了?!?/p>

她輕輕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我爹其實是個老好人,他雖是入贅,和我娘感情卻極好??上夷锩?,早早拋下了我們。繼母是我娘親手安排嫁給我爹的,對我雖算不上極好,卻也盡了心。我爹更是心疼我生母早逝,什么好東西都先緊著我。他讓幾個弟弟跟他姓,是為了不占孟家的家業,我知道他是打算將家業留給我的。

“誰也沒想到,這樣的人,卻被逼著做了虧心事。他是被人以全家性命相挾,才賣出那兩種劇毒的。孟家的藥聞名九州,他知道前來買毒的人身份肯定不低,所以他不敢報官,只能日復一日地深受良心折磨?!?/p>

大小姐輕聲道:“我爹后來整個人性情大變,變得喜怒無常,不僅將孟家的牌位全遷了出去,甚至要將我嫁到外地。我那時還小,只以為他變了。

“直到后來我才慢慢想透,他那個時候,是預感到終會出事,心中惶恐不安,他怕連累家人,尤其是身負孟家血脈的我。

“他大概沒想到,貴人可不管你姓宋還是姓孟,既然膽敢毒害太子,那就全殺了。

“發現真相的那個夜里,我在我爹靈前又哭又笑,他為了滿門生計而賣出毒藥,最后反而害了全家性命。但那時我還不知道第二種毒被賣給了誰,用在了哪里。我翻遍了我爹的秘密手記,試圖發現一點兒蛛絲馬跡。我想把第二種毒追回來,我不能再讓孟家的藥被用來害人?!?/p>

“直到我遭遇第一次暗殺?!?/p>

孟千綰輕聲道:“我曾想過,如果第二種毒已被用出去,或許也有人來向我尋仇。因此第一次遭到暗殺時,我心中只覺得慘痛。我知道第二種毒到底是用了??赡嵌颈挥迷谀睦锪四??我派人秘密探查了很久,無意中得知當年大理寺有人留下了一份案宗,案宗里表明當年太子可能中了兩種毒。我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終于發現,原來第二種毒也被用在了太子身上,下毒的人是三皇子。只是太子先中了二皇子的毒死了,三皇子才沒有暴露。

“誰能想到真相竟如此可笑?我家先后賣出去的兩種毒都被用來毒殺太子,這該是多大的尊榮?制作這些毒藥的孟家,豈不是死有應得,連最后一個活口都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三年,我已被暗殺了十數次。我還活著,三皇子日夜都想殺了我,只要我死了,這世上就沒人知曉他所做的事了?!?/p>

孟千綰幽幽地說:“可不知怎的,在發現這個真相后,我竟生出了一些別的想法?!?/p>

“我竟不想死了?!?/p>

孟千綰又飲了一口茶。

方明遠直直盯著她:“你做了什么?”

孟千綰沒有看他,目光落向手中的茶盞:“這幾年,我傾盡孟家家產,培養了數條眼線,將他們埋在了三皇子身邊。很多人都在這個過程中死了,不過好在,總算有人成功了。

“我唯一沒想到的是,七皇子竟也注意到當年鴆殺太子案的隱情,準備搜集證據扳倒三皇子,我那時才知道臨安知府是七皇子的人。知府找上我時,我的計劃已經開始了,但我仍然順水推舟答應了七皇子的要求,以此迷惑三皇子的視線,趁機與他身邊的眼線聯系上。

“三皇子忙著對付七皇子,想必沒工夫注意到這些小動作??上呋首訑〉锰?,倒是給我添了些麻煩。方大人在來臨安的路上碰見我的那次,正好是我再次遭到暗殺的時候。跟了我最久、武功最高強的護衛死在了這次暗殺里,他是代我死的。

“不過暗殺雖然又一次失敗,想必三皇子也不以為意。七皇子及其黨羽已被治死了,所有的證據都被清洗,剩下的便只需殺死我這只螻蟻了,這不過是時間問題。

“三皇子大概沒想到,螻蟻也膽敢去殺天之驕子?!泵锨ЬU幽幽道,“可是沒有辦法,螻蟻也想偷生。螻蟻也生了反抗之心?!?/p>

方明遠騰地起身,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急切地說道:“事情不至于走到這步田地,你等我回京——”

孟千綰微微一笑:“來不及了?!?/p>

方明遠像是預感到了什么,心中的不詳之感越來越濃,他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告訴我,你做了什么?”

孟千綰回視他,一字一句:“我投了毒?!?/p>

方明遠震驚:“下毒是最好查的,線索遲早會牽連到你身上?!?/p>

“是啊?!泵锨ЬU道,“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孟家再如何家大業大,面對這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也是螻蟻塵埃。但我總想要試一試,更何況,像三皇子這樣的人,如果最后死于毒殺,不是很有意思嗎?”

“孟千綰——”

孟千綰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方大人?!?/p>

“方大人,方青天,你實在是個很讓人頭疼的人?!泵锨ЬU盯著他,淡淡地說道,“你為什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在此刻來臨安城,探查所謂的真相呢?”

方明遠瞳孔一縮,落在她肩上的手顫了顫,握緊成拳。

孟千綰望著他,繼續道:“你好友說得對。糊涂一點兒有什么不好呢?若當年你能糊涂一點兒,或許早就平步青云了。若如今你能糊涂一點兒,我的計劃就不會被戳破了?!?/p>

“方大人,你不該來臨安的?!?/p>

方明遠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失去了開口的力氣。他渾身發軟,一下子竟連站都站不住了。他勉強撐住石桌,抬頭盯著孟千綰的眼睛,吃力道:“你……下了毒?”

孟千綰不答話,慢慢繞過石桌,伸手架住他的胳臂,將他扶到了石凳上。方明遠眼前發黑,耳中嗡嗡作響,只聽她在耳旁輕聲道:“方大人,我不想死?!?/p>

“所以只好你去死了?!彼樕纤坪鯉е唤z憐憫,“只要你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人知道這些污臟的真相。待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就自由了?!?/p>

方明遠的眼皮愈來愈重,他掙扎著還想要起身,卻已是動彈不得。他艱難地伸手抓住了孟千綰的衣袖,嗓音顫抖:“你……不要……”

孟千綰只是輕輕將他的手撥開,又頗為溫柔地替他理了理鬢發。

“我給你下的毒有麻醉成分,會走得很輕松。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懷有身孕,也算是給你們方家留后了。方大人,你便安心地去吧?!?/p>

(十一)

大啟三十二年注定是動蕩不安的一年。

過去的三皇子,新任的太子在萬壽宮宴上中毒而亡,那時他正志得意滿地給陛下祝酒,酒飲到一半,他忽然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陛下怒而吐血暈厥,朝堂亂成一團。大理寺奉旨查案,連宴廳的地皮都翻了個干凈,最后查出結果,下毒的竟然是三皇子妃。

三皇子妃早在事發前便吞金自盡,連身邊的婢女都已殉主,什么遺言也沒留下。關于她的一切,最后留下的只是一些虛無縹緲的傳聞。有人說,三皇子妃與死去的七皇子是青梅竹馬,陛下曾屬意將三皇子妃嫁給七皇子,最后卻是三皇子抱得美人歸。

有人說,三皇子性情荒淫殘虐,三皇子妃隱忍許久,終于無法忍受。

真相到底如何,已無人知曉。三皇子妃母家人丁稀薄,能殺的都殺了,也無法換回三皇子的命。陛下一夜之間委頓下去,纏綿病榻許久,立十三皇子為太子后,不到冬至就歸了天。

新帝登基,改年號為順平。過去所有的血腥都被掩埋,順平元年的新年是在一片喜樂祥和中度過的,所有人都似乎松快了一口氣。

然而,關于大啟三十二年的鴆殺太子案,大理寺的一位小寺正,卻始終有些疑惑。

他似乎,在那一日三皇子所用的膳食中,發現了第二種毒。

這毒極有可能是另外之人下的。

但他懷疑是自己判斷錯了,怎么可能會有兩方人馬在同一日給三皇子下毒?這實在是太過巧合了。也許是三皇子妃為了萬無一失,所以連下了兩種毒呢?

再說,畢竟都已經結案了許久,若自己此時提出質疑,肯定會得罪很多人。就像大理寺當年那位初露頭角的方寺丞一樣。

他提筆躊躇片刻,最終還是沒將自己的判斷寫上去。

長長的卷宗被封鎖起來,放進了昏暗的庫房,吱呀一聲關上門。

塵埃落定。

(十二)

臨安孟家忽然走了水,大火燒掉了一切,孟家大小姐不知所蹤。

殘垣斷壁上很快建了新的府邸,人們感嘆了幾日孟家的不幸之后,慢慢地便不再提了。

東南的一處小村落最近來了個外鄉女子,這女人獨身一人來到村里,花錢買下一處小院,平日里深居簡出。村民起初愛站在小院外指指點點,但總不見女人出來,這幾日也淡了興趣。

三皇子中毒身亡的消息傳來后,孟千綰遣散了一切仆從伙計,親手燒掉了孟家宅院,將過去徹底埋葬了個干凈。

然后她來到了這個小村子,平靜地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正如當日方明遠所說,孟千綰知道線索遲早會查到她這里,她終究是躲不掉的。

螻蟻怎么能撼動巨樹呢?那不過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話。

只是因為不甘心罷了。

她想到被自己送到鄉下某戶平民家的兒子,那么小,那么可愛。她從來沒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得到這樣的圓滿,一切都已經值得了。

她又想到方明遠??蓱z的方大人,那個時候一定嚇到他了吧?

可沒辦法,她那時只能那么做。方大人想必不會原諒她,不過,眼下他也無法再恨她了。

孟千綰坐在小院里,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像閻羅殿里敲響的緊密鼓點。

她面色平靜,知道自己的結局已經等到。

她慢慢起身,開了門。

“對不起,或許讓你失望了,但我沒有忘記你想讓我忘記的?!?/p>

方明遠站在門外,風塵仆仆,眼神卻很明亮。

“我知道你不會殺我。你只是想讓我忘記,那個時候你喂給我的藥,我知道是醉浮梁。

“醉浮梁的藥力真強,我吃了好大苦頭,幾乎把舌頭咬斷,才沒有睡過去,沒有被催眠。

“阿綰,我不想忘記。

“我也不想讓你一個人,抱著赴死之心去做這一切。

……

方明遠說:“三皇子中了皇妃下的毒而死,阿綰,我前日已去京城,動用自己的最后一點兒人脈,毀去了有關你的一切證據?!?/p>

“從此以后,你真的自由了?!?/p>

孟千綰久久望著他,忽然微微一笑:“方大人這樣做,豈不是違背了自己的原則?”

“所以我辭官了?!狈矫鬟h也望著她,柔聲道,“阿綰,把咱們的兒子接過來,以后我來照顧你們吧。我雖然沒有多少積蓄,但至少還能種地,還能寫字賣畫,總不會讓你們餓肚子?!?/p>

“阿綰,好不好?”

……

那是人生第一次,孟千綰哭得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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