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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運輸團

2021-03-24 10:53金溪
地火 2021年1期
關鍵詞:鴻福

金溪

小說以中國人民解放軍57師改編的石油師及其師長張復振為原型而撰寫。

新中國成立之初,國家建設急需石油能源,而初期的玉門、獨山子、克拉瑪依油田均沒有能力加工原油,有能力的煉油廠卻在離油田幾千里外的內地城市,各油田又遠離鐵路沿線,通過公路將原油運輸到火車站,成為原油東運的關鍵一環。

以石油師師長秦振興為代表的石油師三團全體官兵,通過艱苦奮斗,刻苦學習,掌握了陌生的汽車駕駛技術和汽車養護知識,翻越海拔3500米的烏鞘嶺,穿過全程662公里運輸線,終于把玉門油田的原油運輸到蘭州打柴溝火車站。隨著鐵路鋪到玉門及石油勘探的深入,他們又克服高寒、高溫、沙塵暴等惡劣環境帶來的影響,跨越1300多公里,將青海茫崖、冷湖油田的原油運輸到柳園火車站,運輸獨山子、克拉瑪依的原油到尾亞火車站。

在艱苦卓絕的工作中,石油運輸團不僅圓滿完成了歷次石油運輸任務,而且陸續為全國各大油田輸送了眾多司機及運輸力量,成為中國石油工業名副其實的運輸基地,為中國石油工業的發展作出了難以磨滅的貢獻。

秦振興從北校場汽車訓練場地,順路來到臨時教室的一排房屋北面。這一排建筑已有幾十年的歷史,戰爭時期失修,門窗破敗。戰士們進行了簡單的維修,在沒有門的門框上裝了簡易門,在空洞的窗口上釘上幾根木條,糊上廢舊報紙擋點風。

靠西頭的教室。上午的汽車發動機理論課結束,幾個戰士合上筆記本站起,小心翼翼走出教室。絕大多數人還趴在桌上寫東西,這些人借別人筆記本在補全自己的筆記。

胡新坐在教室中間。今天他感覺特別郁悶,心神不安。什么軸承、汽缸作用還沒有消化完,今天發動機工作理論又來了。當初因能學習掌握現代化駕駛技能而興奮而努力的一股勁頭,最近漸漸消失,心情變得煩悶,總感覺跟不上。胡新先是在部隊脫盲班學習,一點點識字,之后達到初小三年級水平,又在這一次的文化班學習半年,算進步快的一個,但離熟練記課堂筆記還差一大截。他一直按領導的要求、按自己下的決心,努力識字,認真補全筆記,但每天汽車理論課下來,在與他結對的伙伴尚鴻福幫助下才能完成筆記。他非常努力了,可還是跟不上,還連累自己的連長尚鴻福。尚鴻福還負責一營營長張來柱的文化課學習。胡新為自己進步不快而沮喪,呆坐了一會兒,一股悶氣終于爆發。他猛地站起來,把鋼筆啪地甩在桌上,漲紅臉說:“我不是這塊料。大字不識幾個,筆記寫不上幾個字。我要求去炊事班?!?/p>

旁邊的一排長佘余撿起鋼筆,說:“副連長,這可是英雄牌鋼筆啊?!?/p>

胡新不小心把心愛的寶貝當作普通鉛筆甩了。他接過鋼筆握在手里,這支鋼筆是他在解放后的文化補習中,因在高小補習班進步最快而獲得的獎勵。

一營營長張來柱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本應該勸說幾句做做思想工作,可是今天他也有點不耐煩,他覺得自己的進步也慢得像蝸牛。解放后,在部隊文化課上達到能慢慢讀報紙的水平??墒乾F在,他也是課堂筆記離不開尚鴻福的幫助。

張來柱看著尚鴻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算了。我也不是這塊料,太吃力,不補了。我也要求干后勤算了?!?/p>

尚鴻福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張來柱。他可是戰斗英雄,在任何一次惡戰中從來沒有退縮過?!盃I長,你,退縮了?”他悶了一會兒又說,“在戰場上死都不怕,還怕這個?”

“這不是退縮,這叫量力而行?!睆垇碇灿悬c沮喪,為自己文化低而深深難過。他內心是不甘心服輸的,但現實讓他頭昏腦脹。

一營營長張來柱30歲,革命生涯15年,一直在秦振興手下干,初小三年級文化。他聽汽車理論課與多數戰士一樣困難重重,斗大的字不識幾筐,來漢中之前連汽車都沒有見過。他覺得學文化比打仗艱苦得多。他知道自己作為黨員、作為團里干部不能退縮,急得在被窩里流了不少淚水,流完了第二天再戰斗。像他這樣文化程度的人在全師占絕大多數,在三團來漢中學習駕駛的1400多人中,有800多人就是這個文化水平。張來柱本想給大家做學習榜樣的,可是這學習比打敵人難得多,而且還不痛快,不是幾天能解決得了的事情。

尚鴻福霎時難過起來,自己的兩個幫扶對象都有點喪失信心,是不是自己的方法不太合適?!盃I長、胡新,你們覺得我的方法哪里不合適就直說,別讓我尷尬,行不行?”胡新是自己的手下,本來想痛罵一頓的,但此時營長也在那里附和,就不好向胡新發脾氣了。

張來柱這么一瀉氣,那些文化低的人覺得有道理。本來不少人剛開始對學習一門技術非常高興,覺得挺幸運,攤上了好崗位,可是學習并不容易,吃力得很,有兩三個人也附和道:“嗯,我也不是這塊料,量力而行才對?!?/p>

秦振興在門口碰上了這一場面。

“張營長,咱們為什么學習駕駛技術,不用再說了吧?”他看大家默默地坐下來,接著說,“古人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边@句俗語是在他讀私塾時聽老師講的,后成了他戰斗的格言?!斑@個困難克服不了,你還能干什么?你這樣子去后勤也干不好?!?/p>

秦振興看一眼手表說:“胡新,你那英雄牌鋼筆不要了?那可是有人要的?!鼻卣衽d對胡新印象深刻,他是第一批文化補習班里進步最快、最刻苦的一個。秦振興聽人說過,胡新每天睡覺前會把鋼筆拿在手里親一下再放到枕頭下面,才放心睡下。

胡新把手里的鋼筆趕緊別在上衣口袋里。

“你們不想堅持,敗下陣,可以。那些因革命工作需要而被安排在后勤的人,太羨慕你們了,巴不得你們中的誰敗下陣來,讓他們替上去。誰真的要下這個陣地,趕快說,馬上安排。不過呢,誰下這個陣地,誰就是懦夫?!鼻卣衽d把頭轉向張來柱說,“張營長,下這個陣地去后勤嗎?”他還看了一眼胡新。

“不下陣地,堅決不下陣地!”張來柱只不過是發泄而已,偏偏這時碰上師長,倒霉。話音里明顯摻雜著賭氣。

胡新緊接著說:“不下陣地。我錯了?!?/p>

“好。張營長,一定要攻克這個難關,做學習榜樣。這是死命令?!鼻卣衽d走出教室。

吃過午餐的人陸續走出。食堂里沒有幾個人,三團團長戴幸德剛進食堂,見到師長過來,立刻站起迎了過去。

“師長!我正準備下午去找您?!?/p>

“哦,那咱們邊吃邊聊?!鼻卣衽d拿起警衛員盛好的飯碗,“學習進展怎么樣?還有十來天42位教練和40臺教練車就要來了,能不能迎戰?”

“能迎戰,請師長放心?,F在采取文化高的戰士帶兩三個文化低、記不全筆記的人,效果明顯?!?/p>

戴幸德接著詳細匯報:對那些在部隊勉強脫盲的戰士一對一地幫帶,對那些初小文化水平的,當堂課筆記記不全的,一對二、一對三地帶,課后補筆記補學習。還有,上個月二連有兩個戰士逛街超時經過個別批評教育,并在全連戰士大會上作檢討,讓大家吸取教訓?,F在那兩個戰士也認識到,解放了還有祖國建設在等待我們來完成,不能有享樂主義思想。三團以這件事情為契機,在各連舉行了一場以“新中國,我來建設”為主題的連會,效果很好。

戴幸德還沒有匯報完,外面有人大呼“師長”。二團政委趙鑫財特意從涵洞、修路勘查現場過來。半路殺出一匹黑馬,戴幸德急死了,今天他要匯報的重要事情還沒開口呢?!皫熼L,我有極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匯報,您得先聽我的匯報?!?/p>

趙鑫財一踏進食堂,敬禮之后主動坐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師長吃不吃飯,就開始說話:“師長,您說,現在把人家搞成運動對象,怎么讓人家工作嘛!這個問題不解決,我的工作很難干。我們一連副連長劉起德的事您也知道,他是團里唯一的大學生,涵洞的測量、修復設計都靠他?,F在把人家打成‘三反五反的運動對象,人家整天抬不起頭,工作也受影響。人家沒什么罪呀,他沾了哪條罪?有人稀里糊涂地揭發他官僚主義,就成罪人了?我也搞不清到底什么是官僚主義?!彼裉焓窍铝藳Q心向師長要個痛快話的。

這也正是戴幸德要說的問題?!皫熼L,我們團副政委肖發才和三營營長葛立根的問題也需要解決?!?/p>

秦振興早已想過這些問題。這些問題是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否則影響目前主要工作,而且也需要遏制住運動擴大化傾向。

“你們倆說的是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與師政委周大虎同志商討過,也派人調查過了。這些人沒有什么大問題,可以把他們當沒問題的同志來對待,集中精力搞好目前的工作。你們二團抓緊時間搞好道路、涵洞建設,三團集中精力學會開車,為原油東運做充分準備,這是正事。政委昨天去了一團,他們那里,地方上的鉆井師傅和部隊這些新人之間有點摩擦,他去處理了。今晚政委回來,我們這兩天會走遍三個團把這個事情處理好的。你們要記住,我們的戰士和地方上的同志們無論出現什么摩擦,都得先作自我批評。咱們這三個團都涉及這個問題,你們二團要與地方工程師和工人團結好,你們三團將要迎接那么多教練,一定得謙虛,尊重師傅,虛心向人家學習?!?/p>

三團團長戴幸德和二團政委趙鑫財心里有了數,覺得輕松些了。他們從食堂走出后,趙鑫財就匆匆回去了。

“你還有什么問題?”秦振興知道目前三團工作非常不容易,多數人連汽車都沒見過,更甭提掌握汽車各部件的結構、工作原理等。提高文化水平不是幾日能夠解決的,要有恒心、耐心。

戴幸德心里有壓力。此時已是10月中旬,年底考試拿駕照,時間太緊。前幾天他核算了一下,42位教練,平均33到34人才攤上一個教練,40臺教練車,平均35人一臺。他聽地方的司機說,他們學開車都是半年,再跟師傅半年。三團不能遵循地方的學車方式,要速戰速決。部里有令,年底必須拿駕照。他們必須克服困難,完成任務。他知道師長身上壓力比他大得多,一團搞鉆井、二團搞基建、三團搞原油東運,但設施、生活用品、地方分配的人員多數沒有到位,都需要師長去協調落實。

“師長,沒有什么問題。有困難我們自己解決?!?/p>

秦振興看透戴幸德的心思,說:“你們現在要耐著性子克服困難。這也是戰場,不僅需要勇敢,更需要信心和耐心,還需要科學態度。我們現在硬是趕鴨子上架,這是新中國建設需要。鴨子必須上架,而且要練出熟練上架甚至飛躍上架的本領。只要有心,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就沒有學不會的東西?!?/p>

“是。師長,您放心,保證完成任務?!贝餍业滤悸非逦?。趕鴨子上架,就得催鴨子以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耐心加信心,多做訓練。

他們倆說完話轉身時,三團副政委肖發才突然走到了他們眼前,其實肖發才遠遠地在一旁等候多時了。沒等肖發才說話,秦振興發話了:“肖副政委,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你沒什么問題,我跟團長已經說了,回去好好工作?!?/p>

“???”肖發才疑惑,我的官僚主義帽子就這么輕松沒了?不再是運動對象了?“那我頭上的那頂帽子……”肖發才實在覺得委屈,萬萬沒想到一個老革命老共產黨員成了運動對象。無論是與日本鬼子的戰斗,還是與國民黨反動派的戰斗,他從來都是沖鋒在前,可在沒有硝煙的和平建設中,稀里糊涂成了罪人。

“你還是副政委,過兩天我和師政委周大虎同志一起過來會給個明確說法?!鼻卣衽d說。

肖發才很激動,無名淚水奪眶而出,說聲“是”轉了身。淚眼婆娑中,他不禁抬眼看他最不喜歡的食堂東側墻上的一組標語:

主動徹底坦白并能帶罪立功者從寬處理

抗拒坦白威脅職工者一定嚴懲

兩行標語,沒有標點,其中“戴罪立功”寫成“帶罪立功”。這是他們部隊來到此地之前就已經存在的,是地方機構留下來的。起初,肖發才并沒在意這個標語,被打成運動對象后,有一次茫然地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不自覺讀了一遍,當時覺得這標語是專門針對他的,像針扎一樣直刺他的心。而現在,忽然覺得這標語與他無關了。

初冬的漢中盆地,寒氣襲人。秦振興來到北校場——將要進行汽車訓練的場地,這原是一個舊飛機場,他站在場地的西側。漢中,這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與幾年前差不多,沒有什么變化。這是他第三次來到此地。第一次到漢中是1927年5月,隨楊虎城部國民黨聯軍北伐駐防漢中;第二次是在1949年12月,57師與18兵團在漢中會師。經歷26年的戎馬生涯,能夠活著看到新中國的建立,他覺得已經很幸運了,現在還能把余生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中,這一生值了。

“師長,咱們轉了一大圈又回來了?!辈恢裁磿r候,戴幸德來到師長跟前。他站在此地,也仿佛看到20多年前報名入伍時的情景。

三團團長戴幸德比師長小4歲。1927年秋天,在漢中加入秦振興的部隊時才14歲,因個頭高,虛報3歲入伍,輕松瞞過招兵人員,就是現在的師長。當時就是在這北校場報名入伍的。他一直為他當時靈機一動、虛報3歲順利入伍一事感到慶幸。

他們一起來到北街小巷內二層的小樓前。這是解放前一家醫院的舊址,現作了團部。除了兩間團部辦公室外,其他作了宿舍。團政委李宏杰正好剛完成《立功創?;顒訔l例及條件》草稿,這是為了在和平時期繼續加強紀律性、組織性,針對一些戰士身上出現的自身建設松懈情況編寫的。他們想通過這一“創?!被顒?,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學習駕駛技術上來。

“師長,請您指導。這是我和團長戴幸德同志一起討論后,我剛剛起草的?!闭葓F長還年輕6歲,個頭到團長戴幸德耳朵處,瘦削,臉部棱角分明,是個俊男,卻是石油師里不多的經歷過長征的老干部之一。秦振興雖然與他接觸時間不到兩年,但對他有由衷的信任感。他是57師根據毛澤東主席的命令轉為石油師并進行微調時來到這里的,戴幸德也對小自己6歲的搭檔十分尊敬,因為他是長征干部。

秦振興接過一疊材料,先瀏覽了幾個標題和大的框架。第一感覺是周到,實施細節具體。有這樣的人作戴幸德的搭檔,他很放心,應該說是戴幸德的幸運。

秦振興走出這棟小樓準備趕往酒泉。他轉過身詢問:“現在該沒有因刀槍入庫而想不通的戰士了吧?”

“這個問題基本解決了。經過多次討論,大家明白了新中國需要從零開始,百廢待興,白手起家,需要大批建設大軍?!比龍F政委李宏杰輕松地向師長作了詳細匯報。

北校場諾大的場地,被40臺汽車和1400多人占滿。說話聲、汽車轟鳴聲此起彼伏,想說悄悄話沒門。昨夜的大風把地上畫的白線吹淡了許多,不少地方壓根看不到白線,只能靠經驗,靠估計判斷倒車拐彎進入車坊停車。

一連連長尚鴻福這一操作三次都沒有成功。前兩次在拐彎時,腳和打方向盤的手沒有協調好而熄火,第三次與教練催時間和地線模糊看不清不無有關。拐彎動作中熄火,讓他窩囊惱火。今天再沒有機會上車了,還有二十七八個人眼巴巴地等著上車,明天還不一定能輪得上他摸車。他心里有點埋怨教練,覺得像催命鬼似的看時間,讓人多少心里會發急。他是大學一年級時入的伍,大家都叫他大學生。本來他信心滿滿,覺得肯定沒問題,文化水平高,對汽車屬性的理解,全連應該是第一,在全團也應該是屬一屬二的,但是現在十足的丟臉。

教練對尚鴻福三次操作全失敗十分不滿意,便沒好氣地喊道:“趕緊下,別磨蹭,動作快點,這么多人等著呢!上車之前得想好,什么時候打方向盤。我交代好幾次了,還記不住?!?/p>

“又來了?!鄙续櫢]好氣地瞥了教練一眼,心里嘀咕,“有什么嘛,不就是一個教練嘛,用得著上橫下唬的?!彼]有如教練所希望的那樣跳下車,而是一步一步挪下車。其實這不是故意,他心里只顧生氣,與自己生氣、對教練生氣,忘記一步跳下。教練在旁邊覺得他仗著連長頭銜跟自己作對。

“磨磨蹭蹭,不像爺們?!苯叹殯]有好臉色。

尚鴻福一股莫名的火竄上心頭,大聲說:“你有什么了不起!”

尚鴻福25歲,一入伍就在一營營長張來柱手下,還很快被地下黨組織秘密吸收。他是為了打日本鬼子,于1944年下半年從南京中央大學辭學入伍的。他總感到遺憾的是沒能痛快打日本鬼子,入伍不到一年日本投降了。

尚鴻福的話還沒說完,教練提高八度的聲音閃電般接上了:“你他娘的,還不服?”

教練姓賴,名可喜,35歲,個頭不高,但挺拔,有股洋氣勁兒。長這個歲數還沒有遭受過這種不尊,可以說沒有人敢這樣對待他。他是闖過天下的,膽子不比當兵的小。他在國民黨19路軍待過,那時在上海駐防,17歲,剛入伍不到一年。有一次請假去南京路閑逛,走到百貨大樓附近時,有一個青年人氣喘噓噓地抓住他說:“兄弟,救老兄一把?!辟嚳上舱{悶時,被這個人拉到背街小巷要求換穿上衣。那人先脫了自己的上衣,又幫賴可喜脫下褂子,再往自己身上套,說:“你趕緊跑,有一堆青幫混子在追我。我往左,你往右?!?/p>

那天,他稀里糊涂換穿衣服幫了人家,結果被人抓,還挨了兩棍。他跟青幫說了謊,說他是隨師傅從徐州來到上海灘的,在船碼頭走散正找師傅,要急死了。在青幫窩里被關了兩天才放出來,賴可喜沒有回部隊,直接去了船碼頭,想找個飯碗,要不然得餓死。他在碼頭干了兩周后休息了一天,這天下午他在碼頭逛游時,碰上一個四十來歲的洋人,地上放著三四個行李箱,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能幫忙的人。賴可喜會說幾句英文,二十六個字母背得滾瓜爛熟,從他的連長那里學的,便上前用英語問了一句需要幫助嗎。

那洋人像遇到救星一般興奮,也用英語說謝謝。他后來在這個法國人家里當幫傭,一直到1947年秋天這個商人破產回國。在那里,他學會了開車,還跟著這個商人去過哈爾濱、大連、天津,就是沒有去過北京,覺得挺遺憾。后來他回到家鄉西安,找了個開車送貨的活兒,之后在蘭州找到正式工作,在這次甘肅、陜西、山西等地尋征教練時被選上。他學會開車算是自學,只看過兩三次老外發動車,詢問油門、剎車、打方向盤等幾個要素之后,經過主人允許,在草地上開過三四回就可以開到大馬路上了。修車也是看會的,后來自己慢慢琢磨汽車工作原理,覺得并不難。

“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戰場上下來的。打日本鬼子、打蔣介石、打土匪,你打過嗎?”尚鴻福今天不知哪來的一股邪勁兒,開始不理智了。

這時人群里有幾個跟著起哄,他們中有不少人對教練有怨氣,覺得不是耐心教,而是吆五喝六,不把他們當戰士看待。這些人一看連長頂起教練了,心里爽極連連附和。他們不敢出的氣,連長出了。

賴可喜怒了,但過了眨眼工夫轉為平靜。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是他們群里的一員,只是來教他們開車的,著急的是他們,而不是自己。心說,你小子,我看看你能杠到什么高度。他不緊不慢地喊道:“你有能耐就不要跟我學,你不要上車?!彼幌肜砩续櫢A?,轉過頭補了一句,“你……”他本來想說你小子,但第一個字出口后住了嘴,覺得自己畢竟是師傅,說得太絕不好收場,再說連長也是戰場上的英雄,不能在士兵面前太駁他的面子,但他毫不客氣地挖苦道,“你能自己學會開,算你本事。還是個大學生呢,哼!”

尚鴻福瞪大眼睛張口怒懟:“你別太囂張?!?/p>

“尚鴻福,你長本事了,??!”團長戴幸德老遠就聽到他們倆懟怒了,“你先回去,關禁閉?!贝餍业聸]有看到一營營長張來柱,不得不面向另一撥人群大喊:“張來柱!”

“到?!睆垇碇鶑牧硪粨苋巳豪锱苓^來。

戴幸德指著尚鴻福說:“你把他送去關禁閉?!?/p>

“是?!睆垇碇穆曇舨桓?,但嚴肅。

團長接著說:“我告訴你尚鴻福,禁閉,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取消,但你得按時合格?!?/p>

“不講理?!鄙续櫢N?,低聲嘀咕了一句。

“對,我就是不講理。你做不到,撤了你的連長?!?/p>

張來柱邊推尚鴻福,邊考慮把他關到哪里。在路上,張來柱批評尚鴻福不應該跟教練頂。

“我今天算倒大霉了,三次倒車都沒有成功?!鄙续櫢D樕蛛y看,他感覺長這個歲數還沒有這么叫人損過。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你干嘛把氣撒在教練身上?那不是找事兒嗎?”

“他就是一個催命鬼,就知道催時間,就知道快,就知道大喊大叫?!鄙续櫢ky受的是自己在全連戰士面前丟盡面子。他總覺得自己文化水平高,應該是全連掌握技術最快的一個,而今天在他前面那幾個,文化水平都比他低得多,初小的、在部隊剛脫盲的,都成功了一回兩回。三次全部失敗的,就他和脫盲沒有幾天的大齡戰士魏大軍,而自己還是個連長。

“那也得忍著,先把技術學到手。我現在想通了,這跟打仗一樣,就是打法不同?,F在是靠耐心,用心琢磨。你還是個大學生呢,你不知道這個道理嗎?關禁閉,該?!?/p>

尚鴻福自覺地朝西走去,那里有個小倉庫。

“往哪里走,你氣糊涂了?”張來柱有點來氣,他壓根沒有想到那個小倉庫,“你在宿舍里待著,不要出來,不要給我惹麻煩,能做到不?”

“能做到?!鄙续櫢5臍膺€沒有消,難受,窩火。入伍以來未曾這樣難受過,幾乎要掉眼淚了。

中午尚鴻福沒有去吃飯。戴幸德特意來到一連轉悠,知道有人去叫過尚鴻福吃飯,但他沒有來。他告訴大家,不許任何人給連長帶飯。

一排排長佘余早已把送給連長的一碗飯菜盛好放在一邊,他是按胡新的要求做的。這時他把飯盒悄悄推到大盆旁邊,那里不顯眼。這天午餐偏是少有的米飯,沒有饅頭好帶?,F在他糾結了,心里嘀咕,拿出去呢,自己肯定也跟著被關禁閉,不拿出去呢,連長挨餓。這些天本來就挺累的,菜里的油水也少,不吃飯發慌。后來他想好了,關禁閉就關禁閉。

戴幸德看到了佘余的小動作,站在外面遠遠地盯著。食堂里沒有幾個人,佘余還是把飯盒夾在胳肢窩下走出食堂。他沒有馬上進宿舍,在外面轉悠了一會兒。宿舍里的人陸續去了車場,他才進了宿舍。他沒有告訴尚鴻福,團長不許任何人給他帶飯的話。

尚鴻福沒有食欲,一口飯送到嘴里堵在咽喉處。今天的氣不打一處來,他反復回想教練挖苦他的情景時,忽然想到自己被關禁閉的結果,可能會把“英雄連”的稱號給丟掉。想到此,他難受得胃部痙攣。如果是這樣,怎么對得起大家?這個榮譽是全連戰士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頃刻,一股氣涌上心頭,連胸腔都疼痛。

三團團長戴幸德等佘余從車上下來,走到他旁邊問:“佘排長,你這褲腿邊怎么了?”

“團長……”佘余的心亂跳,低頭看了團長說的右腿邊側,一行明顯濕乎乎的,還有點油膩,肯定是菜湯。那個飯盒底部有幾個針眼大的洞,他把這茬給忘了?!斑@……”他的臉紅了,霎時編不出合理的理由,沉默不語。

“有人是不是給你們連長送午餐了?”戴幸德聲音不高,但一臉嚴肅。

佘余悶了好久,覺得這事肯定瞞不住了,毫無底氣地說:“是。我送的?!?/p>

“好大的膽!敢違抗我的命令?!?/p>

“連長胃不好,不吃東西會犯胃病?!辟苡嗷沓鋈チ?,做好了被關禁閉的準備。

結果不出所料,佘余也被送去關禁閉。一營營長把他也送到宿舍與連長關在一起。

尚鴻??吹阶约旱呐砰L也被關禁閉,肺要氣炸了。自己被關已經很窩火,一排長也被關,那全連不完了嗎?

“你你你送什么飯???連你都被關了,這下好了,一連被關倆,今晚就在全團聞名了?!鄙续櫢S謿庥蛛y受。

佘余沒有吭聲。他也難受,這幾天倒霉事連連。前天被教練劈頭蓋臉地說了一通,昨天準備洗脫了好幾天的兩雙襪子時少了一只,找了好半天也沒有找到。他想躺一會兒,身子靠到被褥卷上,一股難聞的臭味襲來,他不得不起身查看左右和被褥卷。正是他那只不見了的襪子在被褥卷里,沒想到臭味熏天,難怪有的人說宿舍里有股臭味,他還說了一通人家嬌氣。他把襪子扔到了洗臉盆里,盆里有點水,不夠洗襪子,但是能把一只襪子浸濕,避免臭味繼續散發。

尚鴻福坐在一張板凳上,出神地望著天花板,他想不能就這樣斷送“英雄連”的名譽。他對佘余說:“咱們不能這樣下去,得趕緊回到練車場?!?/p>

“咋回去?”

“咱倆得好好認識自己的錯誤,寫檢討書。我呢,先是太自負,覺得自己文化水平高,學這東西不難,心里輕視了‘敵人;第二呢,太愛面子,三次失敗后就受不了;第三呢,不夠尊重教練,把自己的錯誤怪在教練身上,頂撞教練。你呢,忒講義氣,不講原則,違抗團長的命令?!鄙续櫢2桓市氖?,不甘心被撤職,要把丟失的名譽找回來。他接著說,“咱倆現在開始寫,爭取明天一早交上去。我不能被撤職,還要干出名堂來,不能丟了‘英雄連的稱號。咱得永遠保持這份榮譽?!?/p>

“我最怕寫東西,大字不識多少,想不出幾個字?!辟苡嘁宦犨B長說寫東西,從內心深處感到為難。

“你先寫,就是承認自己的錯誤,然后表決心好好干。你寫好了,我幫你改改?,F在開始寫?!?/p>

尚鴻福從抽屜里拿出兩張白紙遞給佘余。

“這么好的紙,讓我糟蹋,太可惜了?!辟苡嘤悬c舍不得用這么好的紙張,他想找點破紙先打個草稿。他沒有找到破紙,只好趴在炕上用新紙寫。

尚鴻福坐在簡易桌前。他想通了,與國家建設、與為了原油東運盡快掌握技術相比,其他都是小事,只要能保住“英雄連”的名譽,他可以付出一切代價。他思路泉涌,不費吹灰之力,兩個小時寫出3張紙。讓人驚訝的是,他把檢討書寫成了軍令狀,他要帶領全連戰士一個不落地拿到駕駛證。他寫完之后給佘余讀了一遍。

佘余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過了好一會兒,說:“連長,這可是軍令狀。有一個人拿不到,你就得卸任連長職務。這有點極端了吧?領導肯定說你走極端?!?/p>

“我不想失去連長職務,而且要把‘英雄連的稱號保持下去。我就不相信打不贏這場戰斗!”尚鴻福雙眼充滿燃燒的火焰。

佘余受到極大鼓舞,從失望中擺脫出來?!昂?。連長,我一定讓我們排全部拿到駕照?!彼粗约翰艑懥税肫埖臋z討書說,“你等等我,我還沒寫完呢。我也得下個軍令狀?!?/p>

尚鴻福問他:“你想好你有什么錯誤了嗎?”

“想好了,怎么表決心都想好了,就是寫字太慢?!?/p>

“你不會寫的字空著,到時我告訴你。你寫吧?!鄙续櫢Ec他說著話,腦子里卻在琢磨怎么翻身。他能不能翻身,與連隊的榮譽有關,絕不能在他手上丟掉“英雄連”的稱號。要想比別人優秀,比別人掌握得快,全連不能掉隊一個。他為自己悟到這一點而高興,琢磨來琢磨去,就是自己必須帶頭按時掌握開車技術。

初冬,天黑得早,老遠傳來戰士們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說笑聲。

“好不容易寫完了?!辟苡嗟念~頭上污漬涔涔,“連長,幫我看看?!?/p>

尚鴻福接過一片寫滿字的紙,快速瀏覽一遍,對佘余的敬重油然而升:只有3個字空著,整個行文流暢、樸實,而且是一次性寫好,不用重新抄一遍。他告訴了3個空出的字怎么寫?!澳悻F在的文化水平很高了,什么時候提高得這么快,我怎么沒發現呢?”尚鴻福面對進步如此快的一排長,覺得有點慚愧,感到自己的進步并沒有多少?!澳悻F在認多少字了?” “有兩千多字吧。我堅持讀報紙,都是撿的報紙,不過一張報紙我得讀好幾天?!辟苡嘤X得讀報紙給了他很大幫助。

“噢,堅持閱讀,就是提高文化的最好途徑?!鄙续櫢Uf,“我在想咱們得翻身,咱們得琢磨琢磨,琢磨個中技巧?!?/p>

“是。我的理解是,其實駕駛的關鍵是左右腳的配合,左腳抬離合器的一剎那,右腳的油門得恰到好處地跟上?!?/p>

尚鴻福拍著大腿:“對,對。我想拿木板做離合器和油門踏板,咱們隨時可以練習。你手巧,想想怎么做,我去撿木板?!鄙续櫢W叱鲩T,向西邊小間倉庫走去。他曾好奇,路過這里時,門上釘著木條,從木條縫往里看,里面堆著亂七八糟的破舊物。沒有門鎖,只是用一根鐵絲把門與門框耳環絞了兩三下。他解開鐵絲打開了門,里面是一大堆木板、木條、斷了腿的板凳等,還有一些紅布條幅。他在里面翻到斷了一截的生銹鋸子和厚厚一截皮帶。

他把需要的東西歸攏到一處,走出倉庫門,跑回宿舍,對佘余說:“咱們得去倉庫做,不能影響大家休息?!?/p>

“好,我也這么想?!?/p>

他們倆立刻跑到倉庫?!暗却蠹铱斓剿奚釙r,咱倆得回到宿舍?!鄙续櫢Uf。

兩個戰士給他們倆帶了晚餐。一人倆饅頭、一點咸菜和一碗湯,說是營長允許的,營長說那是團長的命令。

尚鴻福走到副連長胡新跟前問道,連里有多少人通過倒車入庫這一項,胡新說:“有三分之一的人還沒有成功一次,反正挺難。我也3次全部失敗。那輛大車有問題,離合器和油門踏板都不靈?!?/p>

“你還挺能找借口?!鄙续櫢2恍嫉卣f了一句,悶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們好好休息,我們倆去西邊小倉庫繼續接受禁閉,如果有人找我們,就去那里找?!?/p>

倉庫里沒有燈,他們點了蠟燭,連夜趕制出兩副制動踏板、變速桿、方向盤。他們試了多次,覺得效果可以,能感覺到腳上的動作力度,然后和衣瞇了兩個來小時。

第二天,窗口射進一點天光時,尚鴻福醒了。他們倆來到宿舍,取洗臉盆洗了臉。尚鴻福站在門口沖胡新喊:“副連長?!?/p>

“到?!焙屡懿絹淼矫媲?。

“你幫我把營長叫來,說我有事找他?!?/p>

“是?!焙掠X得早飯之前最好結束連長的禁閉,否則連里沒有主心骨。

營長張來柱跟隨胡新來到一連宿舍。

尚鴻福向營長敬禮后說:“我們兩個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這是我的檢討書?!?/p>

佘余也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檢討書:“營長,這是我的檢討書?!?/p>

“好,我這就交給團長?!睜I長沒有多說話,走出了他們的宿舍。

午飯之前,全團戰士大會,就在練車場。天出奇的藍,一連連長尚鴻福在全團戰士面前作了檢查,然后向教練賴可喜道歉:“賴師傅,我向您道歉。我錯了?!弊詈笊钌罹狭艘还?。

團長在講話中明確要求,全體戰士虛心向教練學習技術,如果教練與哪個戰士發生沖突,無論什么事情,戰士們一定要向教練道歉。這是鐵律。誰做不到,就淘汰誰。

佘余沒有在全團大會上作檢查,只是在全連大會上作了檢查。

賴可喜了解解放軍的紀律,他也沒有記恨尚鴻福。過去他也遇到過一些急躁的學員,還有不少人覺得這玩藝學不會,干脆放棄了。而這些戰士們沒有放棄的權力,只有必須學會的責任。他從內心深處敬佩他們。賴可喜覺得自己也有錯,也真誠地說:“我沒有當好教練?!?/p>

尚鴻福心里敞亮,沒有了心理負擔,也理解了教練的辛苦。戰士們上車是輪流的,而教練需要對每一個戰士作具體指導,而且跟著車子左右前后走動,沒有一刻喘氣機會。教練也說過,過去從未遇到這種一車三十多人,而且要在這么短時間內學會駕駛的情況。午飯后,尚鴻福把已經脫下好多天的臟衣服放到臉盆里時,忽然想到教練臉盆里的臟衣服,便把那些衣服順手放到自己盆里,走出了宿舍。

賴可喜開完教練組會議回到宿舍,正想把臟衣服洗掉,發現原來放在盆里的衣服不見了,覺得奇怪。衣服還能丟?不會有人偷這東西吧?他雖然有些惱火,但沒作聲,怕冤枉了人不好收場。衣服沒了,沒有換穿的。過去一套衣服沒問題,晚上洗,第二天穿,現在一下練車場就累得不想動彈,有時腿都打哆嗦,吃了晚餐就躺下。他不是心疼幾塊錢,而是對這些戰士產生了一層質疑。他回到鋪位躺下,心緒翻滾。

第二天中午休息時,賴可喜在鋪位看到疊好的衣服干干凈凈,他的心情霎時變得激蕩,五味雜陳。顯然,他誤會人了。這些人是正道的、善良的。他覺得很愧疚。這時他才明白,愧疚之情比憤怒還難以忍受。他悄悄地問了幾個人,均不知是誰幫他洗的。他猜應該是尚鴻福。

“太脫拉”車又拋錨,也許至少還得耽誤一天。一連的戰士們極其惱火。

這車三天兩頭出毛病,怎么能按時學好駕駛技術?尚鴻?,F在想開了,車是沒有多余的,只能等待修好。修車也是他們必須掌握的,不如在修車時讓大家順便上修車課。于是他向賴可喜說:“賴師傅,干脆您修車的時候,邊修邊給我們講解吧,這樣我們就不用額外上了?!?/p>

“好,修車也是駕駛技術中的一項?!辟嚳上惨舱写艘?,便極耐心地從打開引擎蓋開始講解。

講解剛開始不久,有人在人群外喊:“尚連長,尚連長?!?/p>

尚鴻福走出人群,看到三連連長葛存生便停了下來:“有事嗎?三連長?!?/p>

葛存生把尚鴻福拉到離人群更遠一點的地方,輕聲說:“尚連長,我與你商量個事,請你幫我們一點忙?!?/p>

“你說吧,什么事,能幫到的肯定幫?!?/p>

“咱們商量商量。哎,我們的破‘依發車又壞了,你們能不能讓給我們一天車?半天也行。我們這個車三天兩頭壞,你說咋弄?我們那里剛脫盲的人數多,悟性慢啊。你們連現在走在我們前面了?!备鸫嫔桓笨迒誓?。他們三連現在落后于其他連,倒車入庫合格率最低。他覺得上車機會太少,他們的車況還差,動不動出毛病。昨晚他想了一夜,只有尚鴻福才有商量的可能,其他連長估計連商量的門都沒有。尚鴻福畢竟是他老鄉,關鍵時刻應該講點情分。

確實,一連戰士輪流練習手工制動、手工踏板的結果是倒車入庫除了幾個人之外,都沒問題了,是全團進步最快的連。

“嘿,這事兒??!”尚鴻福深深嘆了一口氣。

“你別嘆氣好不好?”葛存生急得臉都有點歪了。這幾天,他連飯都吃不踏實,多么希望有人能為他們讓出一天哪怕半天的車。

“論剛脫盲的人數,我們連不比你們少,而且我們連里老戰士多,你也不是不知道?!鄙续櫢M槿B。他們因有幾個人執行其他任務,晚幾天參加培訓,但被要求按時學到手?!斑@樣吧,我們盡可能讓點時間給你們,行吧?”

“你這不是推拖嗎?你們不是還有自制的踏板嗎?”葛存生既著急又有點生氣,覺得關鍵時刻尚鴻福還是小氣鬼。

“那,你說現在就讓車給你們?”尚鴻福盯著三連長,聲音有點高。

“那你推到什么時候?就算我沒說?!备鸫嫔f話語氣不好聽,賭氣欲轉身。

尚鴻福硬拽著葛存生的胳膊,往自己連的人群里走。

葛存生以為尚鴻福同意了,讓他給大家說說話,然后他們一連收隊,讓他開走車子。這時他反倒有點客氣地說:“嗨,你說說情況不就行了嗎?不用我說。你怎么倒客氣起來了?你讓我給你們這些人作揖???”

尚鴻福心里說:“想得倒挺美?!彼沂肿鹑B長,左手扒拉著人群走到最里面。

葛存生傻眼了,師傅在修車,大家在看。他氣憤無比地說:“你和我說情況不就行了嗎?搞什么名堂?”

“我說你信嗎?眼見為實?!鄙续櫢5纱笱劬粗鸫嫔?。

沒等尚鴻福把話說完,葛存生就走了。他低著頭,正在氣頭上。迎面走來的團長戴幸德,他也沒有注意到。他生自己的氣,他們自己也應該把修車當成修理課來上。他一味地追求上車,沒有想到修車這一碼事兒。

戴幸德站在原地等著低頭悶聲走路的三連連長與他打招呼,沒想到他連頭都不抬拐到右邊?!案疬B長!”戴幸德喊了一聲。

葛存生聽出是團長的聲音,心顫動了好幾秒,壞了,又要挨罵了。人要倒霉連喝水都嗆著。他發顫地答:“團長?!?/p>

“你如此無精打采,怎么指揮人嘛!”

一時不知哪來的邪勁,葛存生劈頭蓋腦地說:“這車三天兩頭壞,怎么學車嘛!竟是破車、老爺車!”

戴幸德知道這是他在發泄情緒?!澳銈兘佑|車的時候,已經知道咱們這些車都是已經跑了好多年,里程10多萬公里的車了,沒有一輛是新的。不僅你們的車動不動出故障,其他車輛也一樣?,F在你去轉一圈看看,40輛車當中有幾輛在運行,有多少車在修。我告訴你,現在有一半的車在修。別人把修車當成課來上,你為什么不能呢?”

“上車時間太少?!备鸫嫔悬c委屈。他覺得他們的“依發”車不如“太脫拉”,而且感覺比其他車都舊。

“克服困難,完成任務。這也是打仗?!贝餍业潞敛涣羟榈卣f。

“是?!备鸫嫔懿诫x開。

斜陽收起,練車場上垂下黑幕。天氣一下子冷了許多,大家的眼睫毛上都掛上了霜。一連的車好不容易修好,一天未能上車的他們,實在不甘心。下午葛存生的請求,對尚鴻福產生了一點刺激。他感覺自己有責任讓手下的戰士掌握好技術的同時,讓一讓車和時間。于是他走近教練賴可喜:“師傅,晚餐后我們能不能自己練?我保證不出問題?!?/p>

賴可喜修了一天車,很累,恨不得馬上躺下,這幾天他總感覺疲憊不堪。他考慮一會兒,說:“可以?!卑衍囪€匙交給了尚鴻福。

吃晚餐時,尚鴻福想到一片黢黑下什么都看不清,不好練車。他去找葛存生商量合作練車。他們練車時,三連的車給他們照明;三連練車時,他們照明,能解決不少問題。他們這樣連續堅持了半個月。

一連搞起讓時間、讓車活動。學得快的,讓出自己的時間和車次。尚鴻福讓的次數最多,50多次,全連共讓出1200多次,為全團戰士盡快掌握技術作了貢獻。

眨眼間3個多月飛過。短途野外訓練也結束了,該長途野外道路訓練了。

參與第一批長途高險路段訓練的一連戰士,來到100公里外的勉縣以西,每輛車里3個人,有的車包括教練。皚皚白雪覆蓋著高山峽谷,除了這些戰士,再看不到其他生跡。路途遙遠,需要在野外過一夜。冬夜寒冷無比,入眠很困難。他們坐在駕駛室里實在冷了,就下車跺跺腳。

終于,天邊現出了蒙蒙的混灰色。一連連長尚鴻福在最前頭喊話:“吃早餐,準備回營?!?/p>

饅頭凍成了石頭。

“師長,咱們把車打著,把饅頭放到引擎蓋上烤烤吧?!?/p>

“好?!鼻卣衽d把衣袋里的兩個饅頭遞給了張一青。秦振興也加入了長途訓練,坐在教練覺得可以放心的張一青的車里,他要實地察看這些人掌握駕駛技術的情況。

張一青發動車不順利,打不著火,無論怎么試,發動機沒有動靜。車子又出毛病了,他急出一身汗。這不拖了大家回營的后腿嗎?他產生了無比的自責。怎么這么巧,這個時候出毛???

“師長,這車發動不起來,又出毛病了。哎!”張一青心里直發毛。

賴可喜來到張一青車邊看了水箱?!八渎┝?,幾乎沒水了。把水箱卸下來修?!彼叩揭恍熊囍虚g,向大家喊:“誰的車發動不起來,檢查水箱?!?/p>

“我的水箱漏了,拿什么修?”

“我的也漏了?!焙脦讉€人大喊著。

6輛車的水箱被路石打破,漏水。

“用電焊槍?!辟嚳上泊蠛?。

“沒有。沒有?!贝蠹叶贾?。

“那就等我?!辟嚳上彩掷镏挥幸桓姾笜?。

張來柱的水箱也漏了??恳粋€人電焊堵水箱漏洞太耽誤時間,能否不用焊接臨時性解決問題呢?他再次仔細檢查自己的水箱。洞口不大,卻有3個。他拿出自己裝工具的小包,找出包扎手指頭用的膠布堵漏,然后把車上的油布拿下來,嚴嚴實實地裹在了水箱外。

佘余和尚鴻福向營長要來剩下的膠布,臨時性解決了問題。

水箱修好,車子發動起來,饅頭烤熱乎了。張一青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饅頭,一大塊不小心掉到腳邊,著地的一邊沾了油漬和灰塵。他撿起來,只把最臟的油漬處撕掉一點,其他地方用手拍拍,全部送進嘴里,然后吃了一大口咸菜,喝了一口水。他不敢多喝水,怕路上尿多,影響速度?;爻檀蠹s還有150多公里,需要一天時間。

這條公路多年無人管理,已失去公路模樣。兩處坑洼地帶有點長,來回均是靠人力一輛一輛推過去的。

回到營地,秦振興在總結會上提醒大家說:“大家看到了,這些公路經歷了長年的戰爭,已多年失修,咱們將要跑的路段也會這樣,大家想沒想到準備什么工具?”

有人大喊:“鐵鍬?!?/p>

“對。咱們大家需要隨車攜帶鐵鍬,碰到坑洼地帶,先填坑洼地再行進。我想這是排除路障、搶奪時間的最佳方式?!?/p>

眨眼間,第一階段的司機培訓考核結束。兩拔參加考試的1297人中,1226人合格拿到駕照,達到上級半年內培養千人以上合格司機的要求。

但秦振興并沒有舒一口氣。在全程學練中,每人實際操作時間平均才31個小時,包括修車所耽誤的時間。他覺得時間有些倉促,實際操作很不夠。但是目前任務緊,時間和經濟情況都不允許繼續培訓,只能在實踐中不斷提高技術,不斷鍛煉積累經驗了。

朱青松就是未能拿到駕照的71人之中的一個。他因執行其他任務晚了20天參加培訓,因此參加了第二拔考試。

他在倒車入庫中,車體超越車坊后界線未能通過。他比其他未能通過的人還懊惱沮喪,排長里就他未能通過。他覺得上天專門與他過不去,那些文化水平比他低得多,不得不在操場、走廊、宿舍,甚至廁所里手不離筆記的戰士都通過了,而他不僅是高中文化,而且平時在練習中還常常得到教練的表揚。

他是南京城里長大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高中畢業那年,因日本鬼子把戰爭擴大到東南亞,把中國石油進口渠道給封鎖了,他不顧家長堅決反對,與幾個愛國青年一起直接參軍。

他現在覺得自己很笨,對前途茫然。他聽不見周圍人的說話聲,恨不得從這個世界立馬消失。他的工作自信心幾乎消失殆盡。第二批考試全部結束時,團長宣布考試通過的人,并將安排試運行,只有他們這些未能通過的人灰溜溜的,還沒有消息。

上午休息半天。張一青心情十分好,他在第一批考試中以全優的成績一舉通過,在試運行中又很順利,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斓街形鐣r,他出門看了昨晚洗好的兩雙襪子、一條內褲、一身絨衣絨褲,天氣雖然寒冷,但陽光燦爛,氣候干燥,衣服干透,藏了近一個月的臟衣服終于變干凈了。他好些日子沒有換衣服,渾身奇癢。昨晚他在秋衣胳肢窩處抓了3只虱子,他現在想立刻換衣服,這時才發現這些衣褲不是自己的,只有兩雙襪子是自己的。

“我不小心洗錯衣服了。這些衣服是誰的?無意間做了一樁好事?!睆堃磺嗍掷锬弥路?,嘴里嘟囔著轉圈問了一周,問到蒙著被子躺著的朱青松。

朱青松不理會。他一夜沒有合眼,正希望世界就像睡夢中一樣永遠不醒。他不希望天亮,更不希望被人叫醒。

張一青推了一把朱青松的大腿,見他沒反應,又拽了兩下露在被子外的兩只腳。

朱青松氣不打一處來,便騰地坐起:“你得意忘形了吧?你!”惱怒充滿胸膛,他不知怎么罵才解恨,“我不需要你同情。裝得倒挺像,誰讓你動我的東西了,你得意什么?”

張一青有點懵,沒有反應過來。本來以為這衣服的主人高興壞了,有人給他當了一回保姆,沒想到卻是這種情形。

“你真不知好歹。不說謝謝罷了,倒打一耙,恩將仇報,不可救藥?!睆堃磺嗾f著有點火了,“就算我……”說到這,張一青忽然感覺朱青松今天有點反常,便把后面的“瞎了眼”3個字硬咽了回去,把衣服放在他的身邊轉了身。

“我需要你給我當好人嗎?自作多情,自命不凡,自以為是?!敝烨嗨尚那樘?,口不擇言,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說出的話刻薄而文縐縐。

張一青心里懊悔,自己太粗心,給人做了好事,不但不落好,反倒落下難聽的話柄。張一青不想跟他爭論,看來今天與他是說不清楚了,但還是不甘心便說:“你腦子有毛病?!?/p>

“吃飽了閑的?!敝烨嗨傻痛怪p眼,看都不看張一青。

張一青納悶,論關系自己與朱青松不差,更無仇無恨。他瞪了一眼朱青松,便在角落里把自己的衣服找出來去了水房。他們倆是一起入的黨。仔細想想,自己并沒有說過分的話。

下午,總結工作大會上,表彰名單里沒有朱青松的名字。這時張一青才知道,朱青松駕照沒拿到。他很驚訝。

“……有一部分人,考試沒有通過。不外乎兩種原因,一種是主觀原因,有的人過分緊張,有的人過分放松,還有一些人掌握得不熟練,有些人掌握技能需要的時間更長一點。還有一些客觀原因,后面一部分人考試時,車坊后線變淡看不清。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次沒拿到駕照,并不意味著沒有能力,有些人在某些方面還有特殊的才能。比如朱青松,文化水平高,很會打仗,也創造過不少戰績,但是這次考試沒有通過。你們這些沒有通過考試的人,不要氣餒,不要放棄努力。我們將需要更多的司機,需要更多的運輸車,后面還會有考試的機會……沒有拿到駕照的人,一部分將安排在后勤,一部分將跟車幫司機裝卸貨物?!鼻貛熼L的一番話語,重新提振了那些沒有拿到駕照者的士氣。

被師長點名的朱青松,自感多少挽回了一點面子。仔細回想,考試時自己的確沒有看清車坊后線,那是變淡了的緣故,心里連連暗叫倒霉透了,但是也有不少考試合格的。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只能怨自己技術不夠熟練。盡管他能從自己的角度找問題,但還是不痛快。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恰恰被安排在張一青的車上,而他提不出任何理由換車。

會后,朱青松硬著頭皮去張一青那里報到?!岸排砰L,朱青松報到。請原諒我之前的亂說話?!?/p>

這一情景,讓站在離他七八米遠的團長戴幸德看到?!班?,還能放下面子,基本脫離了小知識分子放不下面子的毛病。此木可雕也?!?/p>

張一青根本沒有把朱青松之前說的話放在心里,內心深處同情他的不走運?!班?!跟你作搭檔,很高興?!睆堃磺嗝靼?,朱青松一時半會兒高興不起來,“別太往心里去,都是早一點晚一點的事,沒啥區別?!?/p>

朱青松心里的疙瘩實實在在盤在一個角落。他沒有應張一青的話,問:“什么時候出車?”“明早去蘭州。油罐車到來之前,咱們得拉幾趟基建貨物,從蘭州市拉貨到打柴溝火車站。多數車被安排了3個人,少量車安排2個人,咱們這車就咱倆,裝卸貨物肯定辛苦一點?!睆堃磺嗫戳艘谎壑烨嗨?,補充一句,“穿厚點,蘭州比這里冷?!?/p>

朱青松對他的婆婆媽媽反感,心想這用得著你來囑咐嗎?便不冷不熱地說:“謝謝提醒?!?/p>

在蘭州執行任務的第4天,張一青和朱青松踏上回程。開出不到30分鐘,張一青開車一頓一頓,不穩。又過了十來分鐘,由于離合器和剎車板轉換不協調,熄火。朱青松向左轉過頭:“你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話,咱們歇一會兒再走?!?/p>

張一青知道自己卸鋼管時,被砸中的右腳出了問題。在卸貨場,幫忙卸貨的工人師傅與張一青一起抬一根鋼管時,手一滑,鋼管掉到地上,張一青躲閃不及,恰好砸到他的右腳。那位師傅勸說他去醫務室看一看,當時張一青沒有覺得太痛,想著過一兩天就會好,便沒有去醫務室?,F在腳發脹,腳感越來越遲鈍,踩剎車的動作讓腳更加疼痛。他們的集合地點是定西縣,這里還不到榆中縣。張一青著急說:“沒事,剛才卸鋼管時被砸中的右腳有點疼?!彼а览^續向前,每往下踩油門、踩剎車板,就鉆心地痛。

車子一路顛簸,一跳一跳。

天色黑蒙蒙,張一青沒想起開大燈。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覺集中到了右腳。

“你開大燈啊,天太黑了?!敝烨嗨商嵝训?。

他們到了巉口鎮,離定西還有25公里左右。正常情況下,日落時分早該到定西。張一青滿臉大汗地靠路邊停下車,說:“我的腳實在沒有感覺了,前面的路又窄又陡,我這樣開車會很危險?!彼撓滦?,在朱青松的電筒照射下看了自己的腳,腫得像饅頭。他用手輕輕捏了右腳外側,能捏到骨頭錯開,應該是骨折了。

朱青松考慮自己要不要徒步走到定西找人,但來回至少需要6個小時。張一青考慮能不能讓朱青松來開車,無證駕駛雖然違規,但特殊情況下是不是可以特殊處理?

朱青松透過車窗玻璃,看著鑲嵌繁星的蒼穹,說:“我徒步去定西找人吧。你在車里等待,怎么樣?”

張一青沒有立即回應。他覺得朱青松徒步來回,到定西后還得找人太耗時間。明天還有油罐知識培訓,不能耽誤,否則也許不能在第一時間開上油罐車。此時不知道啥時辰。他暗下決心,要攢點錢買一只手表。他看著天相,說:“你一個來回,再把車開回去,估計得明天上午。明天上午有油罐知識培訓,如果參加不上,就開不了頭一批油罐車,還有老君廟油田至蘭州打柴溝火車站的全程試運行?!彼莺菪?,接著說,“你來開可不可以?需要承擔責任的話,我來承擔一切責任,本來就是我惹的事?!?/p>

朱青松瞪大眼睛盯著張一青的臉,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這可是違規。

張一青見他不回應,便接著說:“你開這個車肯定沒問題?!?/p>

“開車應該沒問題。不過,這可是無證駕駛,違規?!彼焐线@么說,心里也覺得徒步來回太耽誤時間,再說自己確實開這輛車沒有問題。他在心里糾結。無證駕駛,肯定受到處分。不過會不會有意外,畢竟是遇到了特殊情況。

“我決定了,你開吧。一切責任我來承擔,是我決定的?!睆堃磺鄬嵲诓幌朐谝巴膺^夜,更想參加明天的油罐知識培訓,而且他想趕緊處理腳傷,就怕耽誤治愈時間,開不了頭一批油罐車。

“你決定的有什么用?違規開車的人是我?!敝烨嗨深D了一會兒說,“好,我開。咱倆說好,如果沒有被人發現就沉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p>

“好。如果被發現,我承擔一切責任。拉鉤?!睆堃磺噢D身硬拉過朱青松的左手食指,拉起了鉤。

“咱倆換位置?!敝烨嗨商萝?,轉到駕駛室一側,又扶張一青下車坐到副駕駛位置。

他們到達基地時,正是夜里11點左右。

“神不知鬼不覺,太好了。先處理一下你的腳,咱們先去找方醫生吧?!?/p>

他們放下心悄悄走路時,在車場一角被師長秦振興和團長戴幸德看到。

“是不是二排排長朱青松、三排排長張一青?”團長戴幸德問。

他們倆嚇了一跳。朱青松低聲說一句:“倒霉了,天不幫?!?/p>

張一青和朱青松先后回答,站在原地等候師長和團長。

“張排長的腳卸鋼管時被砸,受了點傷?!敝烨嗨裳a充說。

秦振興和戴幸德也跟著他們來到衛生所,朱青松把方醫生叫了出來。

方醫生一手托著張一青的右腳,一手輕輕捏腳的前部、中部和后跟,還有腳的外側內側,嘴里問哪個地方更疼。方醫生摸出外側中部骨裂,并摸到骨頭明顯錯位,用手使勁前后抻拉,讓斷骨復了位,然后涂了些消腫藥,用夾板綁定?!皢栴}不大,會長好的。不過理論上3個月不能亂動,也就是3個月不能開車?!彼纸又f,“腫得這么厲害,沒了腳感吧?幸虧兩個人可以輪著開?!?/p>

張一青和朱青松心里一震,但沒有說話。

他倆同時受驚嚇的一瞬,沒能逃過秦振興和戴幸德的眼睛,但他們沒動聲色。秦振興說:“你們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p>

團長戴幸德接著說:“張排長給你一周假?!?/p>

“我不休息,我要參加明天的油罐知識培訓課?!睆堃磺囫R上表態。他怕如果不表態,或許會取消他的學習名額,這可是他的損失。

張一青和朱青松倆人不約而同地感到,今晚開車的事情早晚會被問及。這么一想,心里不太輕松,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

果然不出他們所料,第二天下午,朱青松被叫到師長辦公室。那里坐著師長、團長、團政委,向他詳細了解張一青腳受傷的經過和開回車的情況,朱青松一五一十地作了匯報。

政委李宏杰說:“關鍵時刻你挺身而出、承擔任務,這值得表揚,但無證駕駛是違規的。你明白吧?”

“明白?!敝烨嗨尚睦镌缬袦蕚?。

“對于你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承擔工作,給予表彰,記三等功一次;對于無證駕駛違規行為,給予口頭警告處分;對于張一青讓無證駕駛人員開車的行為,也給予口頭警告處分?!闭詈杲芸粗烨嗨衫^續說,“你有沒有意見?”

“沒有意見?!敝烨嗨筛纱嗟鼗卮鸬?。

“你要明白想為國家建設多做貢獻,就要具備相應的資格。3月份還有考試機會,你考慮考慮?!睅熼L秦振興關心地說。

這件事情在三團戰士大會上通報時,張一青急眼了,當場站起來不顧一切地說:“這件事情與朱青松無關,是我決定我主張的,我應受雙重處分,他不應該受到處分?!?/p>

團政委李宏杰說:“兩碼事情,你的爭辯無效?!?/p>

陰沉的天空,終止了飄灑的雨。天大黑之前,尚鴻福和魏大軍趕到張掖段的休息站。他們拉了一大車建筑木料和少部分生活用品。他們在試運行,也是在探路,前面5輛車早已在太陽下山之前到達。

“太脫拉”大卡車剎車時發出尖利的聲音,刺破了靜寂的天空。魏大軍和尚鴻福幾乎同時跳下車。

“尚連長,你們到了!”有幾個先到的戰士站在休息站的門口,抽著煙以解饑餓。

“到了?!鄙续櫢W炖镎f著話,低頭亂撲打著衣服褲子。

近晚8點,晚餐還沒有好。7月是此地最好的時節,但風還是時時光顧,卷著土塵,撲打人的臉。他們已經習慣于被風吹打,在亂風中抽煙。

尚鴻福向敞著門的屋里打招呼:“葉站長,大家辛苦?!?/p>

“噢,尚連長,你們到了。晚飯馬上好,你們再等一會兒?!?/p>

“好嘞。團長那一撥人什么時候走的?”尚鴻福站在門口,也拿出煙袋開始掏煙葉。

“4天前吧?!比~輝還自動補充了另一個信息,“師長那一拔3天前路過這里?!?/p>

“哦?!鄙续櫢4蝾澋男牟⑽赐耆届o下來。

“連長,這662公里的河西走廊,一點都不耽誤,來回得12天。烏鞘嶺那段7月天還凍手?!蔽捍筌娬f話聲音依然發顫。一想到那帶雪的山坡,感覺頭皮發麻。他站在尚鴻福身邊,看著他略顯生疏地掏煙葉。尚鴻福是去年才學會抽煙的。因為訓練時間過長時,肚子餓,抽煙的人告訴他抽煙就不餓了,于是也學著抽起了煙。

“是的,這幾天我們還沒有遇到雨天雪天。如果半路遇上大雨大雪,應該是非常困難的。烏鞘嶺海拔3600米,路面坡度18~30度。山上終年積雪,7月天的溫度也是零下?!鄙续櫢W匝宰哉Z,心也在打顫,真正領略了什么叫車子爬坡。過去打仗時,90度的峭壁都爬過,從未有過膽怯。但這次開車爬烏鞘嶺上坡時,全身滲出一撥一撥的汗水,裝在車廂上的貨物明顯往后墜傾,時時讓人擔心車會后翻。下坡時貨物前傾,又擔心前翻,他的內衣都濕透了。他一路上絲毫不敢分心,全神貫注。駕車爬30度坡是什么概念,現在產生了敬畏。車體一旦出現滑坡,那后果不敢往下想。怎樣才能避免危險因素?

魏大軍對這些數據沒什么概念,但能感覺到不同程度的坡度,不同程度的危險。

“聽說賴可喜教練受傷了?!毕鹊降膽鹗總鬟f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

“哦?怎么受傷的?傷在哪里了?”尚鴻福的驚魂剎那回轉過來。

“在烏鞘嶺下坡時,胡新沒能踩住剎車,往下“飛”的時候方向盤右偏。這時賴教練閃電般一把將方向盤推過去,避免了一場大事故。賴教練現在腰不能動,炊事員小崔說可能腰椎受了傷?!?/p>

聽的人不覺有點后怕。

“開飯了?!贝妒聠T小崔朝門外的人喊。

尚鴻?,F在不太餓,緩緩進了屋。

“尚連長,介紹一下?!比~輝含著笑,又朝里面一個角落喊,“你們娘倆過來吧?!?/p>

葉輝對尚連長和大家說:“這是咱們一營營長張來柱的媳婦和兒子?!?/p>

“???”大家伙才注意到這兩個人。婦女頭發有點不太利落,衣服也不太干凈,面黃肌瘦,看上去三十好幾。男孩十來歲,又黑又瘦。大家既驚訝又同情。

葉輝繼續說:“他們是前天我和小李子去后山打水回來的路上碰到的,他們兩天沒吃東西,在路邊暈過去了?!?/p>

前天下午,葉輝和小李子去一里多地外的后山坳打水,回來的路上碰到他們時,女人蜷在地上幾乎睜不開眼,嘴唇干裂,孩子無力地趴在女人身上。葉輝和小李子抱起小孩喂了點水,小孩睜開了眼。葉輝給女人一點點往嘴里滴水,女人也漸漸睜開了眼。葉輝把小孩放在水車邊僅有的一小塊木板上,告訴孩子扶著車欄。女人沒地方搭坐,就由小李子背著了。

女人氣若游絲,不停地說:“謝謝大哥,謝謝大哥?!?/p>

到了休息站,葉輝給他們做了兩碗稀稀的米湯。過了一夜,兩個人都好起來,葉輝便向女人仔細問明情況。

女人以濃重的河南口音認真回答:“俺們是河南安陽來的,去玉門?!?/p>

“為什么去那里?”葉輝是河北邯鄲人,離安陽不遠,聽著女人的口音倍感親切。同時他非常疑惑,一個女人怎么帶著孩子討飯到了這里?

“去找孩子他爹?!?/p>

“孩子他爹?他是干什么的?”葉輝為這女人的毅力感嘆。

女人向他們說了詳情。丈夫叫張來柱,在孩子不到一歲時就去當兵了,已經10年了。前年突然接到丈夫的信,他在信里說,現在不打仗改學開車了。她給他寫過信,說她和兒子來找他。孩子爺爺5年前去世,奶奶3年前去世。老人家見過孩子爹寫來的信。

葉輝告訴他們有過路去玉門的汽車,看看能不能搭上。就這樣他們在這里歇了兩天。

“噢,嫂子,您好!”尚鴻福往前湊了過去,握住女人的手接著說,“歡迎,歡迎啊。我們都是張營長的兵?!彼麥惤艘豢?,這個女人也就是二十六七歲的樣子。

大家都紛紛表示歡迎。后來大家才知道他們母子倆離開家已有十多天。女人帶著孩子,按鄉里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的指點,坐汽車到鄭州,在鄭州坐火車到西安,再坐另一趟火車到蘭州,從蘭州坐汽車到武威,再倒汽車在金昌附近下車,然后沿路走了一天多,幸虧遇到葉輝他們。之前他們母子在路上沒遇到過人,女人以為進入了無人煙的鬼蜮世界。

第二天,魏大軍坐到別的車上,把副駕位置讓給了母子倆。

一路上,尚鴻福就像接到自己的老婆孩子一樣興奮,他想給營長一個天大的驚喜。一想到張來柱張著大嘴又驚又喜的樣子,尚鴻福莫名地感動。路上他了解到嫂子的大致情況。她叫魯小翠,河南安陽人,與營長同村,10年前結婚,上過3年學。通過自學,給村里七八歲的娃當過老師。因長期未得到丈夫的音訊,她原以為丈夫出現意外。前年她接到丈夫來信后,就下定決心帶著婆婆孩子去找丈夫,沒想到婆婆得病去世。她在家為婆婆守了3年孝。

車子到玉門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夜幕降臨之后。到了營地,尚鴻福才想到一個很嚴峻的問題:沒有住宿的地方。他不敢貿然把他們帶到宿舍,這時大家應該都脫衣躺下了。他的腦中思考著哪里可安排住宿。他帶母子倆先來到食堂門口,門沒有上鎖,他推開門說:“嫂子,你們倆先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我把營長叫來?!?/p>

尚鴻福跑步去宿舍的時候,碰到秦振興師長?!澳銈兪裁磿r候到的,順利嗎?”

“剛到,順利?!鄙续櫢*q豫片刻,繼續說,“師長……”卻欲言又止。

“什么事兒?不許隱瞞?!鼻卣衽d看到尚鴻福猶豫的眼神,心想他們是否真的安全回來了。

“師長,我接到了營長的老婆孩子?!彼亚闆r簡短地敘述后說,“才想到沒地方住啊?!?/p>

“噢?”秦振興沒有想到家屬會找上門來。他想想,覺得這也正常。解放了,就應該過個正常的家庭生活,來了就得安排。

“你把營長帶到我辦公室,我去看看他的老婆孩子?!?/p>

“好?!鄙续櫢8吒吲d興地跑回宿舍。

多數人確實已經脫衣躺下。他放低了聲音:“營長?!?/p>

“你們回來了,快休息吧。明天還有任務?!?/p>

“營長?!?/p>

“啰嗦,趕快休息?!?/p>

“營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p>

大家都好奇地抬起了頭。

張來柱不耐煩起來:“快說,賣什么關子,你沒看大家躺下了?”

“你老婆兒子來了?!鄙续櫢8吲d勁兒沒有過去。

張來柱一蹦三尺高地起來,快速踢了好幾腳尚鴻福的屁股:“你還敢逗我!”

尚鴻福大聲喊了起來:“真的,我拉來的,在張掖站碰上的。營長媳婦是不是叫魯小翠?兒子叫張天喜?”

“???”出乎尚鴻福的意料,張來柱并沒有表現出多么興奮,“啊,真的來了?我寫信說過不要來,沒地方住,等有地方住了再來?!睆垇碇l愁了,“這怎么辦,這怎么辦?”他稀里糊涂穿上了衣服。

“醫務室,里面有個房間?!?/p>

“你開什么玩笑?那里是男醫生?!?/p>

“我也去看看營長老婆孩子?!贝蠹壹娂娤崎_了被子。

“你們明天看。告訴你們,誰也不許跟我出來,誰出來我跟誰沒完?!睆垇碇毖哿?。

“明天看,明天看?!贝蠹乙种谱×撕闷?。

張來柱跟著尚鴻福走出宿舍。尚鴻福說:“營長,剛才正好碰上師長了,讓我帶你到他的辦公室?!?/p>

秦振興的辦公室西北角有一小塊炕,那是國民黨時期的一排舊房屋,共3間?,F在靠東的一間是師長、政委的辦公室,中間是調度、基建、鉆井技術服務辦公室,最后一間是生活、后勤辦公室,那里平常就堆著一批生產生活物資。師政委周大虎這些日子正在外面跑,與地方交通、路政、基建進行溝通。

秦振興非常熱情地安排他們一家臨時住在他的辦公室,讓尚鴻福去把后勤主任叫來,給他們補給棉絮。這對母子的到來,讓秦振興想到原油東運的任務要完成,戰士們和職工的生活安排也要跟上。

張來柱來到秦師長的辦公室。

“張營長,你太幸運了,媳婦兒子找你來了?!鼻卣衽d笑哈哈地說。

張來柱看到媳婦和孩子的一剎那愣住了。眼前的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三十多歲婦人模樣,和10年前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相去甚遠,兒子也由嬰兒變成了身高快到自己肩膀頭的半大小子。兒子有點認生,定在一邊傻愣愣地看著爹,一聲不響。張來柱不知怎么表達,也不知說什么好。

還是媳婦先說話了,低低的聲音:“孩子他爹,你好嗎?”

張來柱此時不知道自己是在高興還是發愁。他看到孩子木訥但非常期待的目光,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跋眿D,你好嗎?”他轉向兒子,蹲下身抱起了兒子:“兒子,叫爹?!?/p>

孩子順從地叫了一聲:“爹?!?/p>

張來柱心里一百個過意不去。在這任務緊生活還沒有徹底就緒時,家里來人,給組織添了不少麻煩,心中的忐忑超過見親人的喜悅。

魯小翠來到這里才明白,她和孩子的到來讓張來柱為難了。她內疚慚愧,沒想到連個住地都沒有。

秦振興看出魯小翠的難為情,便笑著說:“我很高興你們一家能團聚。一家團聚是好事。你不遠萬里帶著孩子來到這里,說明你很在乎自己的丈夫。你們放心住下,我們會很快給你們找住處。往后建咱們的職工宿舍,讓所有的家屬都能來?!?/p>

秦振興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囑咐張來柱,讓他們安心地先住這幾天,后勤負責人會很快給他們找合適的住地,吃飯在食堂一起吃。

秦振興在天亮之前來到石油河的東岸。

這是黃土裂谷,谷深約三四十米,谷低寬約二三十米,西岸被稱為弓形山。被削開的剖面,紅黃兩色相間,且成弓形,大致因此而得名。谷底有涓涓溪流通過,在溪流邊干涸的地面上有4幢土坯平房,有小型煉油坊,還矗立著4座高高的井架。秦振興知道,離山坡最近的油井,就是這里第一口油井。因在石油河東岸的坡上有一座被稱為“老君廟”的廟宇,所以這里被叫作老君廟油田。這是玉門油田主要的出油區,除此,還有石油溝、白楊河、鴨兒峽出油區。

秦振興由衷敬佩從看不見摸不著的地下,能夠找到油氣的地質科學家們。他在工作聯系中認識了油氣勘探方面的工程師翁文波先生,從他那里獲知了不少有關石油生成、儲存、運移、采集,以及加工成各種成品等方面的知識。

有一輛卡車滿載著鋼管、木材等生產物資,從離他不遠的坡道上緩緩往下行駛??ㄜ嚨霓Z鳴聲,使他下意識地往一片戈壁灘上移動了視線。那里有520輛用極珍貴的外匯購進的嶄新柴油卡車,上面已配置好油罐。油罐是在上海、天津等地專門定制生產的。原油運輸隊分成12個中隊36個分隊,蔚為壯觀。

這是1953年11月1日。第一分隊14輛車已經裝滿原油,整裝待發。天亮就要在原油東運剪彩儀式后,向蘭州打柴溝終點站出發了。腳下的玉門油田,是中國3個油田中年產量最高的油田,已從1949年的6萬噸增加到去年的14萬噸,比延長油礦、新疆獨山子油礦年產量高得多。而身邊的微型煉油廠,加工能力微弱,只能運到大城市的煉油廠,才能滿足祖國建設發展的需要。找油老大哥們日夜奮戰找油,我們要按時運出去,不能拖新中國建設的后腿。秦振興與戰士們一樣興奮無比,能為新中國建設做如此重要的事情,那是天大的幸運。

1月份剛從玉門礦務局軍事代表升任燃料工業部石油管理總局局長的康世恩,以及蘇聯專家莫謝耶夫都要參加原油東運剪彩儀式。這是激動人心的時刻,將由康世恩局長來剪彩。

秦振興看到最前面那輛車上已掛上了大紅花。

三團團長戴幸德來到廣闊的停車場地,轉悠一圈,沒有注意到在山坡上站著的師長。

秦振興向山下走去?!按鲌F長,你過來了?”

戴幸德站住腳,轉頭面向師長,說:“師長,我過來轉一圈。昨晚一切準備工作全部檢查了一遍,請師長放心?!?/p>

“什么時候大紅花已經掛上了?動作迅速?!鼻卣衽d對大家高漲的熱情感到欣慰。

“一營營長張來柱的媳婦連夜趕制,連夜掛上去的?!?/p>

“戴團長,你們一路上還要注意安全啊。路途遠、路況差,咱們這些人都是新手,缺少磨練?!鼻卣衽d心情激動,但更多的是嚴謹。在新手缺少鍛煉的情況下,就直接執行如此艱巨的任務,讓他心中充滿了危重感?!斑@些都是柴油車,咱們的戰士還沒有接觸過柴油車?!?/p>

剪彩儀式熱鬧非凡。這地方第一次迎來如此隆重的場面,二團基建隊的不少人也趕來湊熱鬧。他們是來看大領導和外國人的,好多人第一次見到高鼻子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一團鉆井隊的好多人也聽說有外國人來到油田,也很想來看看外國人長什么樣,但他們工作任務在身離不開,只有少數幾個輪班休息的跑過來以解好奇之心。還有地質隊的不少年輕人也來到現場。外國專家后面站著一位年輕翻譯,穿一身筆挺的灰色西裝,挺胸昂首,春風得意,遭到不少年輕知識分子的羨慕?!翱慈思?,這么年輕就跟大領導在一起,還跟著外國人轉。人家的命咋那么好?”有個年輕地質員悄悄地說。

在鑼鼓喧天的歡呼聲中,第一分隊出發了。打頭的是張來柱的車,是捷克制造的“太脫拉”,最后打狼的是尚鴻福的車,他的車也是“太脫拉”。戴幸德坐在車隊中部沈海龍的車上,這是蘇聯制造的“瑪斯”,它后面是東德制造的“依發”。因為是首次原油運輸,每輛車上配備了2個司機,少數配有3個人。

張來柱、尚鴻福等幾個人探路時是夏秋之際?,F在已是11月初冬,路況完全不同了。下過雪的道路堅硬濕滑,輪胎裹著的鐵鏈,不是每一步都能阻止大車打滑。有時候,下滑一小步,司機們剎那驚出一身冷汗,心臟亂跳。他們做過很多路況分析和心理準備,但真正上路,所有人都十分緊張,大汗淋漓,行駛非常緩慢。

第六天早上,他們到達烏鞘嶺山麓,明顯感到一股股剌臉的寒潮不斷襲來,坐在駕駛室里也覺得凍臉,雙手發僵,方向盤握不緊。車距保持五六米,越往上爬坡越冷,棉襖里原來汗漬漬的前胸后背陣陣冰冷。每輛車開始發出咯吱、吱吱等各種聲音。張來柱的車呻吟不斷,爬坡越來越困難。他加大油門,但爬坡力度沒有加大。

坐在副駕的張一青說:“營長,后面有人喊?!?/p>

“喊啥?”張來柱顧不上其他,全神貫注在方向盤上。

“聽不大清楚,我開窗往外看看?!睆堃磺鄵u下玻璃窗,伸出頭向后面望。這條路在這里輕微向左彎,所以他在右側看不太清楚后面的車,但聽到好幾個人向窗外探出頭大喊:“車開不動了?!?/p>

“營長,大家說車開不動了,咱們的車也快開不動了。這怎么辦?”

就在這一刻,張來柱的車也不動了。他把手擋掛在停車擋跳下車。

賴可喜已經在查看車況了。他是教練工作結束后留下來的,不顧腰傷跟著第一分隊??戳艘粫汉?,他說:“氣溫太低,油管、油箱凍住了?!?/p>

尚鴻福說:“咱們這些柴油車用的是零下15攝氏度以內的柴油,現在外部氣溫是零下20攝氏度?!彼能嚿嫌袦囟扔?。

張來柱的車上也有溫度計,但他和張一青壓根沒有想到看這東西,還沒習慣看這新鮮玩意兒,更沒有把它與行駛聯系在一起。

張來柱問賴可喜:“賴教練,油管、油箱凍結,怎么解決?”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用火烤化?!辟嚳上部嘀樋粗黄酌C5纳狡?、遠山。拿什么烤?四周都是荒蕪的黃土坡。

大家也不約而同地看四周,沒有可點燃的材料。張一青用鐵鍬在路邊刮掉一片雪,看能否找到可點燃之物。不少戰士也在路的兩邊刮出一大片雪,露出的只有黃土。

張來柱三下五除二地脫下大衣,用力撕開點燃,開始烤油箱和油管。大家紛紛效仿,油管、油箱通了,大家舒了一口氣。

可是沒走幾公里,還沒到坡頂,車子又開不了,油管、油箱又凍結了。這時大家才明白,只要油管、油箱的保溫問題不解決,在這種氣溫下始終會存在這個問題,這是出發前沒想到的。他們還是靠身邊能燒的東西,烤油管和油箱,盡可能節約可燃物。

戴幸德大喊:“大家用麻布包裹油管,用棉衣包裹油箱,這樣能防止油管和油箱再次凍結?!?/p>

大家照做。只要油管、油箱通了,他們趕緊往前開。只要車子能動,大家就滿足,心里升起希望。

第二天日落時分,終于到達打柴溝終點站,這是從玉門出發的第七天。戰士們停好車,戴幸德帶領大家來到休息站,顧不上寒暄,一頭栽倒。所有陸續進站的人都東倒西歪,幾秒后就睡著了。大家身上沒有了棉衣,滿臉鐵青又通紅,渾身直哆嗦,凍得說不出話。只有賴可喜身上有棉衣,因他是老百姓,戰士們有責任保護他。

休息站的戰士們頓時淚目。他們立刻把倒下去的人抱起放到最冷的炕邊,受凍的人不能立刻直接接觸過熱的炕頭。他們端著一碗碗的溫水向每個人嘴里硬灌,讓每個人喝上幾口。

站長李金淦著急地喊:“快點。小徐、小李,你們幾個過來,給這幾個倒下的人搓身子。從臉開始往下搓,衣服解開,輕柔點。腿也要捏,要輕、快?!?/p>

兩個多小時后,戴幸德醒了,兩眼凹陷,嘴唇干裂。

“戰士們怎么樣了?有沒有出事的戰士?”

“目前看來沒有。不過有一個小戰士連一口水都沒喝就睡了,還沒醒來過,其他人都還可以。大家多休息一會兒,會好起來的?!崩罱痄普f。

戴幸德不放心那個小戰士,想走到他跟前看看,但沒有力氣站起,只好讓李金淦再次仔細看看那個小戰士。李金淦告訴他小戰士正常,他才又閉了眼,但他告訴自己不要熟睡,怕有人出意外。

又過了二十多分鐘,那個小戰士醒過來了。戴幸德說了一句:“謝天謝地?!?/p>

飯菜熱了三輪,到了后半夜兩點,這些人才勉強起來端起熱乎的飯菜,但不少人手上的筷子噼里啪啦掉到地上。他們怕把碗摔了,就把碗放在炕上。他們的手握不緊筷子,手指疼痛難忍,用不上勁。原來,好多人的手凍傷了。張來柱覺得兩只手所有關節生疼,還感覺到突突跳動。他勉強把筷子橫拿在手里,眨眼工夫吃掉兩個饅頭、一碗湯菜。

肚子里有了些熱量,大家感覺好多了,多數人沒一會兒就又睡著了。后來很多戰士竟說不出吃了什么菜,什么顏色的饅頭,只記著一碗熱乎的東西。那是小麥面和著青稞面的饅頭,一碗帶幾片肉的白菜片。

張來柱來到戴幸德身邊問:“團長,咱們明天早晨卸油嗎?”

“不是明天,已經是今天早晨了?,F在全國各大煉油廠都等著咱們這批油,你說卸不卸?”

“卸。明天上午,不,今天上午卸油,下午裝生產物資?!贝蠹叶贾?,現在全國各大煉油廠都在等著他們運輸出來的原油加工成產品,支援新中國建設。在原油東運的動員大會上,領導講過,原油運輸跟不上,就不能生產汽車、飛機、火車、各種機械所需要的汽油、潤滑油及其他化工原料,這樣的話,將大大影響新中國的建設進程。張來柱現在體會到為什么領導反復強調原油運輸任務光榮,但十分艱巨。

“不過不要太早,吃了早飯后休息一個小時。張營長,咱們還要發揚戰爭時期連續作戰的精神?!贝餍业潞芟胱寫鹗總冃菹?,但任務重,無法松懈一刻。

“是。請團長放心,完成任務是戰士的天職?!睆垇碇鶄€頭不高,尤其黑瘦,如果換上百姓的衣服,肯定被看成一個地道的農民,但他有一副特別好聽的圓潤嗓音。

站長李金淦自從這些運輸隊員走進站里的那一刻起就疑惑,這些人的棉衣哪里去了?在這個要凍死人的天氣里。他準備詢問三團團長戴幸德時,戴幸德早餐前找到了李金淦。

“李站長,你們這里有沒有多余的棉衣?”

李金淦盯著他的雙眼,毫不猶豫地說:“有三套,是給要新來的戰士領的?!彼雴柎餍业滤麄冊诼飞嫌龅酵练肆藛??看到他疲憊的臉龐又咽了回去,頓了片刻問:“你們的衣服……”

戴幸德從李金淦的眼神里讀出他心里的疑惑,是不是碰到土匪被扒去了衣服。他理解,沒有經歷過,誰都想不到油管、油箱被凍結后是用身上的棉衣烤化的。

他說:“我們在半路上遇到油管、油箱結凍,車不能行駛。路上沒有可燃物,只能燒我們的棉衣化凍?!?/p>

李金淦和站里的戰士們內心受到極大的觸動。戰士們紛紛說:“拿我的棉衣?!痹谡纠锏膽鹗總儤O力勸說下,運輸隊的戰士們紛紛穿上了他們的棉衣。

“你們怎么辦?”張來柱有些不安,這地方離市中心幾十里地,出門買食材、買生活用品,沒有棉衣是不行的。

“你們放心,我們輪流出門輪流穿。我們會向領導反映,會有的?!眲x那,李金淦忽然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一句話“面包會有的”,便改用道:“棉衣會有的,你們放心穿走吧?!?/p>

張來柱和尚鴻福帶著大家來到卸油現場。

運輸隊員們早早地每人提一大桶熱水來到車旁,往水箱里灌熱水,還用沾了點原油的火把烤結凍的油管和油箱,把車依次開到龐大的新儲油罐跟前。

張來柱的車在最前頭。他按現場技術員的要求,把吸油管連接到出油管,可油卻泵不出來。尚鴻福站在旁邊,靈光一閃:汽車上的柴油能凍結,原油是不是也會凍結呢?便說:“原油有可能也凍結了。這可怎么辦?”

技術員去辦公室取工具,賴可喜站在一旁束手無策,他沒有經歷過。這些日子里,他有了新的思考,從這些戰士身上,看到了從未見到過的愛國、拼搏、無私、勇于獻身的精神。

“用火烤?”張來柱也覺得原油有可能凍結。他在尋思派人撿些能點燃的木材。

團長過來了。他考慮的是回程時的任務。原油卸完之后,裝載基建物資和空油桶的任務也不輕。

“卸不下來?!睆垇碇桓北惶┥綁喉斨疇?,“這也要用火烤?”

“不行,不行?!贝餍业虏患偎妓鞯孛摽诙?。他知道給汽車加油時不允許在跟前抽煙,卸油場地應該也是一個道理,但也想不出其他辦法化解凍結的原油。

技術員跑來了,他估計到是原油凍結,需要注汽化解。

注汽化解會使輕質油揮發掉,但汽油產品質量也會受影響,所以后來很快建了汽車暖房。這是后話。

卸油不像他們原來想象得那么簡單,注汽設備少,需要排隊等候,卸油速度奇慢。原油卸完,張來柱帶領一行人開到空油桶場地,遠遠能聽到喧嘩聲,有很多輛卡車在裝空油桶。張來柱納悶哪來這么多車?場面有點混亂,也頗壯觀??胀暗呐鲎猜暫腿藗兊暮敖新暬煸谝黄?。有的人在車上,有的人在車下。車下的人把空油桶扔上去,車上的人雙手去接,沒有接住的空桶哐當碰到車擋邊。碰得重的,碰到的部位凹進一塊。有的人把粗長的麻繩甩來甩去,綁著貨物。

當十多輛車浩浩蕩蕩開來,在他們的右側一輛輛停下時,這些人像被磁鐵吸住,剎那沒有了聲響,齊刷刷地向車隊注目。這些車都是嶄新的,車上跳下來的均是齊刷刷的軍人。與他們五花八門的棉襖相比,綠色軍服無比威武。

“沒想到,解放軍有這么多豪車呢?!闭f話的人大概有三十七八歲,八角眼,中等個頭。其實只有33歲,長得顯老。

“你想牛?人家比你牛,人家也會開車,不像你楊豹子說的人家是一群土包子,更不用靠你。嘿嘿,看到了吧?”這個人也有30多歲,說話時雙眼一直沒有離開那群軍人。

“人家是石油師。19軍57師按毛主席的指示轉為石油師的。你沒有聽到李政委的訓話嗎?”

楊豹子有些不屑:“哼,應該也是剛學會開車的吧?共產黨哪來那么多錢,買這么多新車?”他對共產黨的情緒有點復雜。他當過國民黨的兵,就是開車的,沒見過共產黨的車,一直認為共產黨只有兩條腿。他在中條山戰役后當了逃兵。據他自己講,國民黨干不過小日本讓他氣憤,逃跑時他在潼關一帶碰到一小股日軍載貨車隊,等到深夜,他把最前面的一輛車開到山坡自己跳出車,讓車滾到谷底。他覺得自己有無限能量,是名英雄。

三團政委李宏杰走出老百姓的隊伍,遠遠地向團長戴幸德走去。

“團長,你們辛苦?!崩詈杲苊撊ナ痔咨斐隽耸?。天氣實在太冷,李宏杰的睫毛上也掛滿了白霜。

在這里見到政委,戴幸德覺得倍感親切?!罢?,就你一個人嗎?”

“來了6個人。韓團長、三營營長和二營營長帶領3隊人馬已經開拔了,他們裝的都是基建物資。這24輛車到這里裝這空油桶?!崩詈杲苁莵斫邮战夥徘傲粝聛淼?00輛車和人的。他們比原油運輸人馬晚出發3天,這些汽車里有甘肅、陜西本地的,也有山西、河南開過來的。

戴幸德看著這些干活散漫隨意的一群人,心里產生了某種壓力,便說:“政委,看上去咱們運輸以外的工作也不輕?!?/p>

“是,師長說得太對了。這些人思想復雜,思想工作、管理工作都得跟上?!?/p>

地方車隊的貨裝完了,楊豹子走向前面停在路口的最后一輛解放軍的車。那是一連連長尚鴻福的車,執行打狼任務。

“喂,喂!你沒長眼???你會不會停車呀?”楊豹子扯著嗓門揮舞著右胳膊。

尚鴻福聽到了,沒理他。他的車是停得有點占道,但并不妨礙車輛通行。

“嘿,當兵的,沒聽見???車往里挪挪?!睏畋酉裼杻鹤右粯佑柶饋?。

胡新聽不下去了?!澳愀l說話呢?說話客氣點?!?/p>

“哼!就跟這車主說話,怎么啦?客氣當飯吃呀,窮講究!”楊豹子說話太用力,眉毛和胡子上的白霜被震掉了。

“真想一槍崩了你?!焙職獾枚亲永锏哪c子都亂轉。

“哼,可惜你沒有槍,有槍量你也不敢,就是過過嘴癮?!睏畋訐u晃著腦袋說。

“潑皮?!焙抡嫦氚阉岜饬?。

這時站在后面的尚鴻福過來了:“哎?!?/p>

“哎什么,我有姓,楊?!睏畋拥靡庋笱?,看著他們憋氣的樣子覺得舒坦。他明白解放軍對他不敢怎么樣,尤其是政委在他們這一邊。他不知道與政委說話的是團長。

尚鴻福已經瞅準了這家伙的刁滑賴皮:“楊同志?!?/p>

“誰跟你是同志?”

“那叫你啥?”

這時地方上的人幾乎都圍了過來,解放軍運輸隊除了前面四五輛裝車的人外,也圍了過來,形成兩個陣營。

胡新說:“就叫羊蛋?!?/p>

尚鴻福沒理這一茬:“姓楊的,你會不會開車?你是不是嫌這道窄開不過去?”他頓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幫你開到那大路上,怎么樣?”他說著走到楊豹子跟前。

胡新和張一青怕那個姓楊的動手,也跟了過去。其他的戰士也圍了過去,圓圈變小了。人數地方上的占優勢,但好多人往后退了。

團長戴幸德向人群看去。政委李宏杰說:“那個挑事的叫楊大力,外號楊豹子,當過國民黨的兵。據他自己交代,中條山戰役后當了逃兵。他哥哥也是國民黨軍官,隨部隊去了臺灣,把母親留給了他。他開車的技術在這個地方車隊里應該是最高的,在這群人里有點影響力?!?/p>

“噢,怪不得。政委,你把尚鴻福和一營營長帶去,換兩個人吧?!?/p>

“不用,這里面有兩個共產黨員。這200個人里有7個黨員,多數是群眾。放心?!?/p>

他們倆向人群走去,但沒作聲,只是默默地觀察著人群。

楊豹子看出這些戰士挺團結,各個沒有好臉色。若真打架,可能打不過這些當兵的。他左右前后迅速掃了一眼,平時常與他喝酒扯淡的兩個鐵哥們不見了。他們本來一直在他的身邊,當看到解放軍戰士們漸漸圍攏過來時,撤到了后面??礋狒[的人居多,幫忙出手的不一定有。他心里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不跟他們一般見識,便自己找臺階下,說:“不用你幫?!北闵宪囖Z鳴一陣發動起車,緩緩把車開了過去。

楊豹子的車過去后,尚鴻福做手勢讓大家先等等,然后自己麻利地跳上車,把車的??课恢谜{整了一下,然后下車讓其他車輛開了過去,并向他們揮手致意。

運輸隊每一輛車上裝的空油桶,高出自身一米多。張來柱和尚鴻福一輛輛檢查著綁定貨物情況。

新加入運輸隊的地方車隊,漸漸拉開了距離。有些人沒把政委的話放進心里,一開始能開多快就開多快,沒有相互照應。在武威休息站,張來柱他們碰到一個沒有跟上隊伍的王松根。他說他腰疼得開不了車,可能和寒冷天氣有關。他不敢開出去,怕路上出事。他確實腰疼,但也覺得太艱苦,不太想干了。戴幸德只好與張來柱商量,給他配了佘余。

在酒泉休息站,他們又碰上楊豹子。他瀉肚,一天跑好幾趟茅坑,身上還沒有藥,只能靠喝點熱水治療。別人向他噓寒問暖時,胡新沒好氣地低聲說:“你們真不嫌累,趕緊休息得了?!毙睦锵肜懒嘶钤?,這種人渣。

張來柱身上有衛生員給他的“痢特靈”,他給楊豹子吃了。胡新看不過,走到營長跟前低聲說:“這么貴重的藥,給他吃?”

“藥就是治病的,你少廢話?!睜I長嗆了一句。

第二天,張來柱見楊豹子好些了,便問他能否上路,他說可以。張來柱派胡新與他搭檔,他斜著眼珠子瞪營長。胡新更看不慣的是,營長把身上的厚棉衣換給他,他居然好意思穿在身上,把自己的棉衣脫給了營長。他氣憤,這小子不懂事,更不配穿軍衣。

尚鴻福主動說:“營長,我開他的車吧?!?/p>

“不行。胡新,你幫他開車,完成好任務?!睆垇碇缈闯龊碌那榫w,非得要治他不可。

胡新只好接受,艱難地說:“是?!彼D過身靠近楊豹子,沒好氣地說:“喂,你不是挺牛的嗎?現在怎么蔫了?你還配穿我們的軍衣?”胡新實在憋不住對他的氣。

楊豹子看他一眼,沒有馬上回話。他沒有生氣,身上的綠軍裝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起碼局外人會當他是軍人。過了一會兒,他有點真誠地說:“謝了,有勞你了?!?/p>

胡新沒搭理他,心里說這個人還會說人話呢。

張來柱的左手小拇指與無名指被凍壞,他沒有往心里去。好多戰士都有這種凍傷,想起來就擦點藥,想不起來就隨它去了。后來手指頭有點發黑,疼痛難忍,影響開車,甚至影響吃東西了,他去了衛生所。

新來的醫生說:“你這手指頭保不住了,已經壞死,必須截掉,不然會導致胳膊甚至全身感染,威脅生命。你來的正是時候,再晚的話真危險?!?/p>

張來柱聽了,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霎時一股血液往腦頂涌。第一個感覺是這個年輕醫生不太懂,不拿人家的手當回事。他直直地盯著那個年輕醫生好半天:“難道,難道,你沒有其他辦法嗎?你比地主老財、國民黨反動派還狠?!睅е还膳瓪獾穆曇舻筒涣?,沖破窗戶、沖破門,飛到外面。

這時尚鴻福剛來到門口,聽到營長的喊聲,趕緊推門進入。營長正瞪起大眼睛,恨不得一口吃了那個醫生。

新來的醫生叫李東民,揚州人,上海醫學院畢業。他不顧父母反對,響應政府支援西北、支援石油工業的號召來到玉門。他不怕這些士兵大吼大叫,因為秦師長跟他說過,大膽工作,醫療上該怎么處置,均由醫生說了算。病人有不同意見時,根據醫療原則處置。

尚鴻福是第三次來到這里,前兩次是因為害怕凍傷最厲害的右手食指出問題,如果這根手指出問題,多少會影響拿繪畫筆。繪畫是他骨子里的愛好。今天來到這里,換藥只是借口,他是來向護士套近乎的。原來他不知道這里有女同志,第一次換藥時才發現這里已經來了名女護士,長得漂亮,態度和藹。他后來偷偷了解到,她叫郭玉玲,是南京人,在南京一所護校畢業,還是個黨員,政治可靠。她比這個醫生晚來一個月。

尚鴻福鬧明白后剛要說話,團長戴幸德推門而入。戴幸德也是為了這個護士而來。上次在衛生所偶然看到她之后,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動不動就長夜難眠。這次來正好遇到下屬在這里撒潑。

戴幸德見到郭玉玲是兩三個星期前的事。沈海龍按醫生的要求,來到衛生所繼續處置腳趾頭,這個左腳小趾依然發黑。李東民醫生堅持說鋸掉,這樣才能保住整個腳,更能保住腿。沈海龍接受不了,認為醫生拿人的肢體當試驗品,去找了師長,把這事告了。秦師長當場看了他發黑的腳趾。秦師長稍一碰,沈海龍就疼得一頓一頓地往回縮,滿頭大汗。秦師長當場氣不打一處來:“你是腦子不過事???腳趾黑成這樣,還不聽醫生的?”

“這個醫生不靠譜,就知道威脅人?!鄙蚝}垘е鵁o耐的腔調說。

“不靠譜的是你,無知蛋一個。跟我一起去衛生所?!鼻貛熼L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他往外走。正巧,團長戴幸德過來了,就和秦師長一起把他送到衛生所。手術沒有麻藥,硬把他綁在椅子上,截掉了小趾。這次,戴幸德看到了新來的女護士。女護士非常鎮靜地按工作流程,主動遞出消過毒的鐵鋸、剪刀、紗布……后來他也作了進一步了解,這個女護士政治上相當可靠。

此刻,尚鴻福有點小小的失望,今天和郭玉玲聊不上一句話了。

戴幸德劈頭蓋臉地沖張來柱說:“沒什么說的,就按醫生說的去做。你沒看你那整個手背都有點發黑嗎?”他又問醫生:“還是沒有麻藥嗎?”

李東民打心底感激戴團長:“戴團長,現在有麻醉藥,可以局部麻醉,但總還會疼點?!?/p>

現在衛生所里只有這新來的醫生和護士,原來部隊衛生員出身的方成山醫生學習去了。張來柱覺得方醫生可信,但人不在,不覺把眼光移到團長手上。他的手指頭不缺,難道在他之前已經有人截手指了?

“團長,你怎么知道麻藥這類事?有人截手指了嗎?”

“有,沈海龍截掉腳趾頭了,和你這情況一樣?!贝餍业乱荒槆烂C。

張來柱內心得到一點安慰,看來只能截掉了。他看著自己的手指,想象著沒有了手指的樣子,有點傷心起來。

戴幸德看出張來柱的心思,說:“比丟掉性命好得多,是不是?你得知道取大處。你以為醫生愿意截掉手指嗎?他們也是為了你的生命安全?!?/p>

尚鴻福說:“團長都為你趕到衛生所了,你還猶豫什么?”

張來柱最終想通了,在團長和尚鴻福的幫助下截掉了兩根手指。打那后,張來柱不愿意露左手,不再用左手夾煙,改用右手夾煙,學會用右手吃飯。那是后話。

這天因張來柱手指手術,戴幸德和尚鴻福都未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其實,在他們之前,李東民醫生對郭玉玲也是一見鐘情,經常向她獻殷勤,幫她燒開水,替她做護士應該做的消毒等工作,讓她多休息。

郭玉玲也喜歡他。他話不多,愛鉆研業務,內科和簡單的外科手術他一個人都能拿下,而且對原來的方成山醫生很尊重。但在一次黨支部活動時,郭玉玲知道了他不是黨員。她想勸他努力入黨,當時李東民沒有爽快地表態,只說考慮一下。郭玉玲覺得李東民思想上不太進步,與她心目中的偶像有點距離,便在感情上開始疏遠他。李東民卻依然死心踏地。

尚鴻福和戴幸德還不知道已經有人盯著這枝花。戴幸德比較自信,他覺得自己是一團之長,沒什么可被挑剔的。他以胃部不舒服為由經常光顧衛生所,爭取與郭玉玲說說話,留下印象。去的次數多了,也偶爾開個玩笑。

有一次,他直接單刀直入地說:“郭護士,你有沒有對象?如果沒有的話,嫁給我怎么樣?”

郭玉玲臉通紅,在旁的李東民一直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他沒辦法,人家是團長,怎能與團長相爭呢?團長就是個頭沒有他高,性格有點粗,但人家畢竟是團長,是個大領導,老革命,老資歷。李東民覺得郭玉玲肯定會同意這門親事的。他心里難受,但只能忍。

郭護士紅著臉,右手掌遮住眼睛沒有回答。如果沒有尚鴻福,這位團長是個不錯的對象。她第一次見到尚鴻福時,就被他那雙溫和的眼神迷住。后來她聽人說,尚鴻福文化水平高,有一手好字好畫,文雅,而且也是老革命老黨員,就是不像團長這樣有膽量。

她想接近尚鴻福,但苦于無渠道。

尚鴻福覺得一趟一趟找理由去衛生所挺不容易,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干脆找了佘余,讓他做媒。佘余樂呵呵地接受了,這種美事他愿意干。他去了衛生所,剛好有兩個人走出去,衛生所里就剩郭玉玲一個人。佘余先讓她看病,說:“我這右手腕疼好多天了,郭護士有沒有藥貼?”

郭玉玲這幾天沒有時間休息,來看病的人不斷,感冒的、患濕疹的、膝蓋不好的、胃不好的,甚至晚上也有人來看病。這些人沒有晚上白天的明確概念,什么時候有時間什么時候就來。她靠在放著注射器、消毒棉等工具的桌子邊,說:“有膏藥,沒有藥貼。我給你上點膏藥吧,也挺方便?!?/p>

佘余的手腕并沒有不舒服,但上點膏藥不會影響什么。他讓郭護士抹了膏藥,用紗布包扎。柔軟溫潤的手撫摸他粗大的手時,他感覺極度幸福,內心一陣陣電流涌動。我要是能娶她就好了。他內心掙扎了一會兒,還是理智戰勝了沖動,說:“郭護士,有人看上你了。這人能文能武,長得也俊。你肯定滿意?!?/p>

郭玉玲幸福無比,有那么多人鐘情于她,這是當初沒有想到的。當初她父母反對她來西北時說:“你去那個西北邊關古戰場之地,連嫁都嫁不出去。你也知道‘春風不度玉門關這句詩吧?去連春風都吹不到的地方,吃了苦中苦,你才會明白的?!?/p>

郭玉玲很想知道這個看上她的是什么人。低聲問:“誰呀?”

“你見過?!?/p>

“???”

“叫尚鴻福,連長。嘿,別看級別不算太高,但是人家有發展前途,人家是大學生?!?/p>

“我介紹的人不錯吧?”佘余靈光一閃,想到快速成事的一招,“你要是同意呢,尚鴻福今晚7點就來這里看病。怎么樣?你可不要錯過這個機會,我們后天就出車了?!?/p>

郭玉玲心里一百個愿意,可是有點不好意思,沒說話。佘余看出她沒有反對的意思,便說:“那就這么定了?!彼娜蝿胀瓿闪?,興致勃勃地走出來。他自己也驚訝給人搭線的能力這么強。

郭玉玲和尚鴻福處對象的事,很快在礦區傳開,有的羨慕,有的妒嫉。團長戴幸德聽到了心里不是滋味。

原本擬提拔尚鴻福為生產安全科科長,師長找戴幸德準備敲定管理部門負責人人選時,戴幸德說先放一放。秦振興覺得有點奇怪,當初是戴幸德提議讓尚鴻福擔任這個主要崗位負責人的,而且這個事情也不能再拖了。把地方運輸車隊歸攏過來之后,建立相應的管理機構,進行有效和有序的調度安排是當務之急,而且按照選拔干部的原則和部里的意見,在政治思想可靠的基礎上,要盡可能年輕有文化,能寫材料,能寫總結稿。這一點戴幸德不是不清楚。

秦振興感覺戴幸德有點情緒,不適合繼續討論人事問題,便說:“咱們明后天再找個時間討論?!?/p>

之前在各部門負責人的人事安排討論時,對尚鴻福有過全面評價,大家都覺得他能勝任。戴幸德找不出太合適的理由把他拿掉,他知道自己以私心為重,干涉人事干部安排不對,但心中的這個結就是放不下。在這個節骨眼上,由于地方運輸隊員中的中層干部人選沒有立即敲定,部門負責人的人事安排推到了兩個星期后。

這些天,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故。

第一個翻車事故。三營營長葛立根拉一車空油桶返程途中,因沒能控制好車速,導致翻車。幸運的是車沒有滾下懸崖,空油桶一個不剩地全滾到懸崖下。人雖然受傷嚴重,但保住了命,被送往蘭州的醫院。昨天獲悉,兩邊肋骨全部折斷,需要一段時間治療。

第二個事故,有個叫盛懷仁的小戰士司機,因不會看氣表,那是頂氣車,不知道車上無氣剎不住,撞到前面車輛當即死亡,前車司機亦隨之受傷。

第三個事故,張姓戰士司機返程途中,因掌握不住“太脫拉”的車速,剎車又猛,建筑材料等貨物前傾,被擠壓在方向盤上身亡。

第四個事故,司機想不到經常查看車況,剎車片磨沒了渾然不知,在定羌廟慢下坡時放飛車,車毀人亡。

最讓領導們揪心的是前天發生的第五個事故。佘余為了多拉快跑,車燈壞了,舍不得花時間更換。而且趁天未亮出車,正趕上陰天,前擋玻璃罩滿霧霜,導致視線模糊,又沒有車燈,沒看到前方3人乘坐的馬車,直線撞了過去,導致3人當場死亡。

第一個事故中受損車剛被拖回,其他事故接踵而至。與此同時,180輛柴油車損壞,101輛車待修,車輛完好率只有45%。

這一系列的事故,頓時弄得滿城陰雨。開車的人心發慌手發軟,不少司機上車時都覺得腿腳發抖。那些地方上來的開了多年車的老司機們也覺得膽兒突突的,極不平靜。家屬們更是提心吊膽,連七八歲的孩子也知道開車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有的家屬便開始做丈夫的思想工作,讓丈夫調動工作或換工種。

面對如此的車況和運輸安全情形,不少人憂心忡忡,有些人覺得開車前途黯淡。

昨天晚上魏大軍的老婆在戴幸德開完會回宿舍時,找到了戴幸德,一定要讓組織上給魏大軍換工作。戴幸德與她耐心地講了好多話,包括工作需要,國家目前建設情況,最后說:“我們每個人工作了,才會有吃的穿的。國家建設好了,我們才會有幸福生活。我們每個人都不干,你說,我們還能有吃的穿的嗎?現在是最忙的時候,我怎么給他換崗位?你想想合適嗎?”他看了一眼魏大軍的老婆,繼續說,“就是為了我們的下一代,為了給我們的孩子創造好的生活,我們也應該克服困難完成工作,支援國家建設,是不是?你回去吧,我們會想辦法避免事故的?!?/p>

魏大軍的老婆叫冉丹丹,21歲,年初剛從湖南老家來到玉門。

冉丹丹不說話,默默地站了起來。戴幸德看出她已有幾個月的身孕,便小心翼翼地扶著她送到家。

正好魏大軍站在門口等著她:“你去哪了?我到處找你?!?/p>

他看著團長疑惑地問:“團長,這怎么回事?”

“你媳婦去我那里說了點話。你去哪了?連媳婦的去向都不知道?!?/p>

“我去修理廠幫他們一起倒騰車了?!?/p>

“哦。你們趕緊休息吧?!?/p>

該到會的領導早早來到會議室,幾個中層干部、骨干,還有地方上來的3位汽車技術員和賴可喜也悉數到場,原本要稍晚來一點的師政委周大虎也按時到場。

秦振興問周大虎:“周政委,怎么直接過來了?”

“昨晚都看好了,汽車暖房設計、建筑材料、經費預算,全部仔細過了一遍,現在沒有大問題了。建筑材料已經與地方有關部門打過招呼,會按時調撥給我們的,往后再不會因蒸汽注入化解凍結的原油而揮發掉質量好的輕質油了,不會影響原油質量了。就是打柴溝站的臨時休息站的擴大點還沒有著落,過兩天我去蘭州與地方部門再聯系一下物資?!敝艽蠡⑦@兩年也老了,白發多了。

秦振興平和地先講了到目前為止所完成的任務情況:“到年底,我們在路況差、天氣極其惡劣的情況下,用不到兩個月時間完成了4403噸原油運輸,開始支援國家建設急需的關鍵物資?!彼闷鹨粋€紙板里夾著的一份電報,這份電報的喜訊早已被大家知曉,正是這份電報極大鼓舞了全體指戰員。這是大連石油七廠發來的賀電:

玉門礦物局首批原油于12月15日經打柴溝火車站,安全運抵大連。我們七廠全體職工向光榮的石油運輸工人,致以崇高的革命敬意。

這份電報他讀過很多遍,如今依然讓他心潮澎湃。這是原油東運的可喜成果,是對國家經濟建設極大的貢獻。這份喜悅鼓舞著全體指戰員。國家多么需要這些工業血液,我們只有勇敢擔當的責任。

秦振興說:“這份大連石油七廠的電報,讓我們看到全國人民因我們能夠運輸國家急需的工業血液而喜悅和興奮,而且受到極大的鼓舞。我們的任務是光榮的,同時非常艱巨。只要做事,就會遇到各種問題和困難,我們需要克服所有困難,安全有效地做出更大貢獻。我們一定要打贏這場戰役!”

大家清楚,運輸任務極其艱巨。1954年的原油運輸任務為6萬噸,從剛剛過去的兩個月運輸情況看,月運輸能力只有2200噸,一年也就2.64萬噸。目前一半以上的車趴窩,柴油車不會修理,多數配件靠進口。修理跟不上、配件跟不上,這不是靠犧牲能夠換取的,也不是只靠不怕苦的精神就可以完成的,一定要有配套的具體管理措施。

會議開了足足一整天。他們細細分析事故原因,查找事故根源。

第一,任務觀點壓倒一切,忽視了安全;第二,駕駛技術不過關;第三,缺乏對車的保養意識,也不懂得如何保養車;第四,應對極差路況經驗不足。針對現在隊伍里有部分人對克服困難信心不足的情況,他們制定出一套詳細的安全措施及出車、駕駛、保養、修理等方面的規章制度。大家表示一定要提起精神,凝聚力量,扭轉目前不力局面。他們還向上級部門提出請求,邀請專家開展有關駕駛、汽車保養及修理等方面的培訓。

他們發揚解放軍雷厲風行的作風,3天之內,重新安排和補充完善黨小組長、團小組長、工會小組長、安全干事、技術干事,并明確其具體職責。他們申請的聘請技術人員幫助培訓事宜,一周內得到回復,很快會有東德、捷克和蘇聯方面專家、技術人員到玉門現場指導。

這些日子,戴幸德因在生產安全部門負責人人事安排上起的阻礙作用而難過。他想如果早早把這個機構建立起來,有專人負責安全方面的工作,可能不至于造成目前這種后果。他這幾天不斷地反省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內心被私心占去了一大塊陣地。他對自己說,心地無私,才會心胸開闊,才能干好工作,完成好黨交給的任務。

新年的運輸已經進行了3個來回。沈海龍感覺他的“太脫拉”剎車時聲音過大。天色有些朦朧,在修理廠下班之前他開車趕到,剛好碰上廠長王瑞祥。修理廠嚴重缺人,沒日沒夜地加班修車。王瑞祥告訴他,這種情況應該去隔壁保養點,不過既然來了,就在這里檢查吧。廠長讓沈海龍去叫小白。小白專門負責保養,趁還沒有出大毛病之際,進行全面檢查,以避免更大的損失。這是新規矩。檢查結果,剎車系統和變速裝置沒有按時加潤滑油,有輕微損傷,左后側剎車燈不亮。沈海龍沒有發現,是未能及時檢查所致。

廠長說:“你不知道一二三四級保養規則嗎?”他看著沈海龍繼續說,“清洗、潤滑、扭緊、校正,嚴格執行啊。剎車燈不亮還不知道?!?車輛保養不及時,按規章制度該警告處分。沈海龍是殺過敵的戰士,王瑞祥猶豫過,但為了大局,為了全體駕駛員的安全,還是鐵面無私地執行了規章制度,“按咱們的規章制度,得給你警告?!?/p>

“這,”沈海龍震驚,腦袋像要炸了一樣。他去年初提出入黨申請,按時寫思想匯報,表示要帶頭執行各種規章制度,帶頭保養好車,按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爭取早日成為共產黨員,愿意接受組織的考驗。這節骨眼上受處分會影響入黨的。他希望王廠長這次寬容一下,下次絕不會再犯。但他站在車間門口,看著王廠長和小白,話說不出來。

沈海龍垂頭喪氣地回了宿舍,他是新的規章制度建立后第一個撞到槍口的。他十分后悔第一個運輸來回后沒有保養,起碼第二個來回后檢查一下,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他心中有些茫然,要求進步沒用了,在談的女朋友也有可能要吹了。哪個姑娘愿意嫁給受過處分的人呢?他連端洗臉盆都覺得無力氣。

王廠長來到團長辦公室,向戴幸德通報了這第一個處分情況,然后去生產安全調度室向尚鴻福通報情況。

壞事傳千里。不到半天,沈海龍受處分的消息傳遍了車隊。不少人心有余悸,現在來真格的了。處分分三個等級,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記過,第三次開除公職。這輩子受一次處分,檔案要跟隨一輩子,到哪里都得背著,太不劃算,太可怕。他們不顧天氣寒冷,清洗、自檢,感覺哪里有點不太對勁,趕緊去保養點按時上潤滑油。

戴幸德第二天一大早向秦振興作了匯報。秦振興沉默好久,說:“戴團長,他是新規章實施后第一個撞到槍口上的,我們的規章制度是為了給大家警醒,更好地保障安全,不是給人創造沉重的包袱背著。他肯定思想負擔很重,你找他談談,明確告訴他,一年內能把規章制度執行到位,滿一年后取消處分,而且不進入檔案?!?/p>

“是。他的思想負擔肯定很重,今年初他剛剛轉為入黨積極分子?!?/p>

“只要他一如既往地努力,就不影響入黨,也要和他所在的黨小組做好溝通?!?/p>

“是。您放心?!?/p>

已近中午,尚鴻福來到團長辦公室,戴幸德不在。他不甘心往回走,就在門口等。他為沈海龍著急,怕他背上思想包袱影響工作。新年以來,他是運輸速度最快的一個,而且正處著對象。尚鴻福也認識那個姑娘。中午了,團長還沒回來,尚鴻福想團長可能直接去食堂了,便向食堂走去。

路上,尚鴻福碰到了團長。他把團長拉到一邊說:“團長,沈海龍的事是不是有點重了?他是新年以來運輸速度最快的一個,這種處分會不會影響工作?”

“還不是因為太追求速度,忽視保養惹的禍?他得經得起這種考驗。師長說了,這種經歷對他只有好處,沒壞處。放心,他振作起來,干好他的工作,可以撤消處分,也不影響入黨。我剛才找沈海龍談過,他表示會繼續好好干,我也找過他們黨小組的組長了。王廠長處理得對,執行制度鐵面無私。敬佩?!?/p>

“哦,是的?!鄙续櫢P睦锾嵙?。

他們倆向食堂走去,戴幸德突然向身后轉過頭:“尚連長,我什么時候吃你的喜糖?還是你有魅力。人家不跟我,跟你?!?/p>

尚鴻福后來聽人說了,團長曾向郭玉玲護士求過婚,但她未答應。郭玉玲本人倒未向他提起過這事,他也未向她詢問過。尚鴻福此時漲紅了臉:“托您的福了。下半年,等職工宿舍蓋好了吧?!?/p>

十一

下午下班時分,秦振興步履沉重地趕回辦公室。

今天他參加了一天會議。按地方法院同志的陳述,佘余將受到15年判刑無可避免。因單位積極安撫和賠償家屬,把受害家庭16歲的小兒子安排在二團基建部門的后勤崗,最終得到家屬的原諒才是這個結果。原油運輸以來,佘余不計得失、克服困難、團結戰友,積極完成任務;抗戰、解放戰爭時期曾立下多次戰功,是英雄連一排排長,老黨員??蛇@些在造成3人死亡的事故面前顯得那么脆弱。15年徒刑,意味著將丟失這一切。他半年前剛從山東農村老家接來的父母,將以淚洗面地過日子。教訓太沉痛。

秦振興在辦公室門口碰到佘余的父母。他的父母上午來過一趟,撲空了,下午又來這里等了近半天。

佘余的父親叫佘得財,50歲;母親馬氏,48歲,眼睛有疾,視力模糊??瓷先蓚€人都有60多歲的樣子。佘余是家中老大,17歲就離開家跟著隊伍走南闖北。佘余的兩個弟弟,都在十四五歲時夭折了,女兒嫁給了離他家六七十里地的人家。

秦振興看到他們時自然也很痛心,這是補救不了的事故,只能勇敢面對。這兩個月,兩位老人都老了一層。佘余的父親原來有些花白的頭發,現在基本以白發為主,臉上多了一道從眼角到嘴角的豎紋,但眼神比一兩個月前堅毅些了。佘余的母親依然極度悲傷,兩眼淚水涔涔。

秦振興上前握著兩位老人的手,說:“進辦公室說話吧?!?/p>

佘得財連連打手勢,說:“不了,不了?!?/p>

秦振興堅持讓他們進辦公室,他們沒辦法跟了進去。秦振興給他們拿了兩把椅子,讓他們坐下之后,又拿兩個搪瓷缸倒了溫水讓他們喝。

佘得財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長官,”他頓了一會兒,覺得叫得不合適,便馬上改口道,“師長,我們的娃搞死了3個好人,我們沒有臉面在這里過下去,我們要回老家種地過日子。我們謝謝隊伍上的關心?!?/p>

出事后,師長、團長和尚鴻福到佘余家,向兩位老人講事故經過,告訴他們這是工作上的意外事故,兩位老人的生活組織上會負責照顧,讓他們放心過日子,并當場責成尚鴻福為兩位老人的聯系人。前些日子,他們從尚鴻福那里已經得知,佘余有可能被判15年徒刑。他們一方面欣慰兒子可以不死,另一方面也覺得沒有臉面在這里過下去了。讓人家娃照顧他們的生活,他們感到極度不安。這里沒地種,生活靠啥?他們準備回老家種地了。

秦振興說:“佘余是工作上出的事故,我們也有責任。你們老兩口安心在這里過日子,回老家誰照顧你們???再說,你們在這里,佘余在監獄里也放心,也有信心改造好自己。他在里面表現好可以立功,立功就可以減刑,可以提前出來。你們也可以去看看他?!?/p>

齊秦懷原來是西安汽車修理廠的技術員,由原來陜甘寧邊區工作過的同志介紹,先借調、后正式調到這里并直接當上了副廠長。1948年末,他19歲時去德國學機械,尤其喜歡汽車。因祖國迎來解放,在父親的建議下,學習半年就回國了。他爺爺在清朝末期當過西安地方官吏,父親在民國時期當過陜西地方官,但他和父親都擁護共產黨,熱愛新中國,積極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中。但有些人,總是拿他的家庭背景說事,總覺得這種家庭出身的人,關鍵時刻頂不住,不可靠。

王瑞祥站在修車坑道上方的一輛待修“太脫拉”車旁出神發呆。車子引擎蓋掀開著,站在坑道里的修車技工看到有人站過來便伸出頭,一看是廠長便告訴他,這車汽缸蓋、傳動軸、剎車板均已損壞,傳動軸和汽缸蓋修好了,剎車板沒有新的,得等配件。

王瑞祥想,剎車板是否可以用過去的代替或用鋼板自制呢?他走到辦公室,沒人。怪哉,這小齊人間蒸發了。雖然齊秦懷只有25歲,但平時還是按師團領導的要求“齊副廠長,齊副廠長”地叫,可現在心里不舒服,如何尊重他。

午餐時間已過,食堂菜沒了,只有饅頭。齊秦懷和小白各拿兩個饅頭,用手掰開,中間夾了點咸菜,邊吃邊走出食堂。干掉兩個饅頭只需兩三分鐘,他們拍拍手上的饅頭渣,連口水都沒喝又去了“太脫拉”保養車間。他們倆今天有點開心,倆人邊走邊打趣:“這事能成,有望?!饼R秦懷領著小白正用鐵板試做剎車片,用砂輪切、用銼刀銼,經過兩天的努力,現在有模樣了。

王瑞祥在“太脫拉”保養車間門口,老遠看到說說笑笑走來的齊秦懷。

王瑞祥有點控制不住情緒:“小齊,你怎么搞的?開會也不參加,人也見不著,無組織無紀律。你好好掂量自己,沒什么了不起。不要把組織對你的信任當作我行我素的資本?!?/p>

齊秦懷先是一愣,一股怒火直上腦頂,雙眼里幾乎噴出火焰,聲音幾乎沖破云層:“我什么時候說我了不起了?我哪里無組織無紀律?你覺得你立過戰功,是軍人,高我一等。你可以隨便鄙視別人壓倒一切,是吧?”齊秦懷豁出去了,不再小心翼翼地與他說話。

“哼,你就是……”王瑞祥本想說“一個舊老爺習氣,改不了”,但未能說出口。

“哼,你認為我是舊社會老爺是吧?哼,吃老本,盛氣凌人?!饼R秦懷接著說,“你的腦瓜就是老舊觀念,不尊重人?!?/p>

王瑞祥本想找他商討一些部件自制的問題,現在這一初衷跑得無影無蹤。他伸出右手食指,指著齊秦懷:“尊重你這種人?”

這時齊秦懷也忘記自己不休息趕制剎車片的事情:“哼,碰到你這種人,就是倒霉?!?/p>

這時聚集的人多起來,三團團長戴幸德也趕過來了:“王廠長,你耍什么威風?竟跟自己的副手干起來了,多能耐!你倆跟我走?!?/p>

他們到團長辦公室,按團長要求不許說話,靜坐十多分鐘。在允許王瑞祥說話時,他沒有檢查自己:“地方來的多數無組織無紀律,開會也不參加?!?/p>

“你就是偏見?!饼R秦懷也不示弱,沒有好氣。

“你問過齊副廠長為什么沒參加會議嗎?”戴幸德顯然對王瑞祥的態度不滿意。

“不用問?!蓖跞鹣橐还膳瓪馕聪?。

“不問,那你怎么知道他不參會的原因?”

“那還用問嗎?沒有紀律性,不把會議當回事。不參加會議起碼與我說一聲,是不是?壓根不尊重人?!?/p>

“別說其他,就這一點你犯了錯誤,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這種態度能搞好工作嗎?搞好了才怪?!?/p>

齊秦懷頂了王瑞祥的說法:“不尊重人的是你。我是負責技術的副廠長,對布置技術工作、維修進度、零部件分配的事情,你不與我商量,自己決定。結果3臺‘太脫拉其他故障都修好了,就因為缺剎車片不能開出修理廠。配件本該盡可能集中到能夠盡快上路的車上才能發揮效率?!?/p>

“我是廠長,我沒有這個權力嗎?”

“那要負責技術的副廠長干什么?”

“團長,你看看,他就是不懂得服從。讓他說說,為什么沒參加會,一上午去哪里了?”王瑞祥伸出右手指,指著齊秦懷。

戴幸德沒好臉色地拍掉王瑞祥的右胳膊,轉頭問齊秦懷:“齊副廠長,你為什么沒有參加會?”

齊秦懷帶著怒氣看了一眼王瑞祥,再將目光轉向團長,說:“我把會議這事忘記了?!?/p>

“你看,你看?!蓖跞鹣椴遽樖降亓⒖探恿嗽挷?。

“那你去了哪里?”戴幸德不著急,耐心地繼續問。

齊秦懷對王瑞祥急不可耐的插嘴極不滿意,但也沒有理會,說:“這兩天,我帶小白自制剎車片,試一下。這種配件結構相對簡單,應該能自制?,F在就是缺相應的工具,就是車床。我們只能用砂輪打磨,用銼刀一點點銼,非常慢?!?/p>

戴幸德非常興奮:“你覺得可靠嗎?”

“使用上不會有問題,就是不大耐用,需要勤檢查?!?/p>

“為什么?”戴幸德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材質沒有人家的好,不夠堅硬。我們多做幾副,勤換就可以,比車癱瘓在一旁好得多?!?/p>

“噢,是的是的。這是好點子,往這個方向努力?!贝餍业鲁聊藥酌?,嚴肅地說,“王廠長,你是廠長,是黨員,要主動與齊副廠長溝通,所有工作上的安排一定要溝通,達成共識再做決定。我看主要問題在你這里,你得向齊副廠長道歉?!?/p>

王瑞祥確實誤會人家了,也確實帶點偏見。他向齊秦懷道了歉。

因為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吵的架,所以要在全廠會議上道歉。第二天一上班,修理廠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師長秦振興和三團團長戴幸德均參加。首先王瑞祥對與副廠長齊秦懷吵架一事作了檢討,而后秦振興講話,主要分析了目前原油東運的艱巨任務、運力情況和病車維修困難的原因。他積極肯定副廠長齊秦懷自力更生自制零部件的做法。

這個事情過去了,王瑞祥也積極鼓勵簡單部件自制。有一天,齊秦懷手里拿著寫滿字的兩頁信箋紙,找到王瑞祥。

王瑞祥接過來先看了標題《購進制造汽車零部件有關工具的申請報告》,立刻感到不舒服,最起碼購買工具一事首先應與他商量啊。他快速往下瀏覽內容,通用機床3臺、銑床2臺,還有一些小型工具。

王瑞祥并不熱情:“這得不少錢??!”

“我們先申請?;ㄟ@個錢值,可以節約更多錢?!饼R秦懷以為王瑞祥擔心因花錢多上面不批,便進一步解釋道,“有了機床,咱們就可以自制好多零部件,包括剎車片、濾心、雨刮器、火花塞等易損易換件。這樣,這些東西不用再花珍貴的外匯了,那得節約多少錢啊,是吧?我在報告里也講了這個道理,領導應該會明白?!?/p>

王瑞祥知道,齊秦懷并不是故意不尊重他,但是心里不舒服。他說:“我再仔細看看?!?/p>

“好?!饼R秦懷離開。

王瑞祥走進修理廠里自己的辦公間,坐在桌前,拿起了申請書??帐幨幍霓k公室里,依然充滿了外面撞進來的捶打聲、電鋸聲、挪動鋼板的碰擊聲。王瑞祥心里不平靜,也搞不清為什么。他怎么未能早點想到購買這些工具來自制零部件呢?他感到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工作之外的事情想得有點多了。自省片刻,他在申請書第二頁邊上補充兩行字后,簽了名字。

這時齊秦懷急急走進辦公室說:“剛運油回來的人說,兩臺‘依發車在武威休息點不知什么原因著火了。王廠長,我跟車去看看,找找起火原因?!?/p>

王瑞祥震驚:“人員有傷亡嗎?”

“不清楚,沒說人員有傷亡?!饼R秦懷拿起簡易工具箱往外走,邁兩步,回過頭說:“申請報告你交給師長吧?!?/p>

“好?!?/p>

這兩臺“依發”車不是在武威休息點,而是在離武威近100公里處著的火,司機是兩個月前新補充進來的地方上的年輕人。他們在路上覺得實在太冷,腳凍得幾近麻木,又餓,便停車商量,點堆火烤一會兒暖暖身子。他們拿出回程拉貨時墊貨用的一些小木板、木墊等,選了個離車十多米遠、車輛下風處的路旁點了火。沒想到幾分鐘后,風向忽然大變,向兩臺車的方向亂吹,火星同時噼噼啪啪地飛向兩臺車。他們立即捧起地上的亂石土往火堆里扔,還用腳踩,但為時已晚,火星已把后面的油罐車點著了。很快,離后車有六七米距離的前面那臺車也被點著。倆人看著熊熊的沖天大火絕望地痛哭,自言自語道,給國家造成這么大的損失,死也應該。

大火燒了一個多小時,后面趕來的運輸車很遠就發現了沖天大火,在離大火一公里處就把車停了下來,走到著火處才搞清緣由。他們等了3個多小時,兩臺車被燒得徹底報廢。齊秦懷想撿點能利用的部件卻一無所獲。整個車,包括零部件均被火燒得變了形。他目睹堅硬的鋼鐵被燒成一堆一無所用的廢物時感慨,無論多么昂貴的東西,不能被利用,便是廢物,無論多么廉價的東西,能被利用就是寶貝。

兩個年輕司機,后來被判刑5年。

十三

胡新感覺這一整天車速都提不起來,而且越開越重。他覺得蹊蹺,出發前檢查過車況,沒有發現什么大問題。他仔細想想,或許是輪胎跑氣。雖然落到最后,他還是把車停在了路邊。夕陽西下,只剩下一片淡紅的余暉。

他跳下車,用腳踹著后面的輪胎,仔細查看氣是否足。后面8個輪胎的氣均明顯不足,需要打氣。隨車攜帶的是簡易氣筒,也就比自行車打氣筒稍高稍粗點。他個頭高,腰幾乎彎成90度才能打氣。他選擇右后側里面最癟氣的輪胎,把氣嘴插進氣孔。打數十下后,他把棉衣脫下扔到地上,打到110下時,一只輪胎打好了。他連續打了兩個輪胎后,上氣不接下氣地癱倒在地上,喘著粗氣。今天他覺得比平常疲憊,肚子有時也不舒服。

他站起來拿起駕駛室里白色鐵皮水桶倒出一茶缸水,潤潤干渴的嗓子。他一天沒有喝水,怕中途停車小便耽誤時間。這水桶是車隊剛發下來的,比較精致。歇過一氣兒,他又打足第三個輪胎。又歇一氣兒,又打足一個輪胎。4個最癟的輪胎有氣,應該可以開出去了。他躺在棉衣上,想歇一氣兒再出發。

天色已暗。綴滿珍珠般星星的天空深邃且燦爛,天地間萬籟俱寂,偶爾能聽到辨不清的輕微之聲,或許是風聲,或許是自然界的其他聲音,有時他覺得毛骨悚然。氣溫畢竟在零下,很快他覺得冷了。

他翻身順手拿起棉衣,把右胳膊套了進去,同時用左腳輕輕勾起打氣筒,還沒有把左胳膊套進袖子里時,忽然被一股力量拉掉了棉衣。棉衣掉在地上,霎時胡新冷汗直流,莫名的恐懼讓他渾身打顫。他稍轉頭,從車尾處看到兩只微紅的眼睛。??!碰到鬼了?再轉過身,兩只眼睛又變成無數只,他拿起氣筒當武器掄起圈來。他忽然想到,孫悟空用照妖鏡照走妖怪,便跳上車關緊車門,按了車燈按鈕。燈就是打不開。他只好絕望地坐在駕駛室里,等待命運的安排。

他忘了撿起地上的棉衣,小薄絨衣不御寒,凍得他牙齒打顫。大概過了兩三分鐘,他定了定神,從椅子后面掏出油布裹在身上,感覺暖了些。他壯大膽子,再仔細看玻璃窗外的“鬼”,噢,是4只狼繞車亂轉。轉了好久,得不到下口的機會。它們倆倆分工,繞到駕駛室兩邊門處跳撞,輪流進攻。胡新扣好門鎖,等待這幾只狼累走或累死。

現在似乎天底下只有他一個活人。茫?;囊?,無處尋求幫助,他心里再次掠過恐懼。他極目遠眺,在月光下能清晰地看到嘉峪關古長城的殘垣,心想應該離嘉峪關??空静惶h,但無法聯系。難道等死嗎?他對自己說,我不能死,上有老父親,下有老婆孩子,說什么也要活下去。

張來柱一行人天黑不久就到嘉峪關??空玖?,可到了半夜還沒等來胡新。張來柱覺得不妙,就帶尚鴻福、楊大力去尋找。尚鴻福是自告奮勇跟來的,他是帶兩個技術員跟車去打柴溝火車站檢修拋錨在那里的車,并順道去蘭州尋找一些汽車配件的。

他們3個人駕“依發”車出發。這車相對輕,靈活些。夜間視線不好,車速緩慢,終于在車燈照耀下,遠遠看到??吭诼愤叺摹疤摾?。

尚鴻福和楊大力兩個人提著油燈,張來柱手拿電筒,但沒有打亮。為了省電,不到關鍵時候不用。尚鴻福懷里還揣了一個袋子,里面有兩個饃,一瓶熱水。他們邊走邊大聲喊胡新的名字。在這個空曠地帶,細微之聲也能傳出幾里地,何況是大聲喊叫,但他們沒有聽到回音。

終于發現胡新的車了,他們幾個人跑步來到跟前。4只狼一點一點往戈壁灘撤,走幾步停一停,看一看。

“那是什么?野山羊、野狼?”尚鴻福非常好奇,深更半夜什么東西到處亂跑。

“那是狼?!睏畲罅φf話聲音很大,把重音放在了最后一個字。

尚鴻福未能打開駕駛室的門,楊大力繞到副駕駛一側把門打開。胡新癱倒在方向盤上面,沒了知覺。楊大力把主駕位置的車門打開,和尚鴻福一起把胡新挪到副駕位置。楊大力照顧胡新,張來柱和尚鴻福在車周圍轉了一圈,撿到被狼咬破的棉衣和打氣筒。

張來柱檢查一個個輪胎,后面幾個輪胎不同程度地都有點癟。他和尚鴻福抓緊時間輪流補打了一些氣,還有兩個輪胎氣雖不足,但開到嘉峪關??空締栴}不大,他們便上了車。

楊大力給胡新喂了點他們帶來的溫水。胡新有了知覺,但身體挺不起來,連說話都很吃力。他聲音微弱地說:“輪胎,燈?!庇謺灹诉^去。尚鴻福打開了車燈,亮了,看起來沒問題。其實車燈沒有問題,是胡新在非常緊張的狀態下,把按鈕搞錯了。

尚鴻福說:“營長,我來開‘太脫拉?!?/p>

張來柱也確實感覺有點累,便讓尚鴻福開車?!疤摾痹谇?,“依發”在后,黎明時分到達嘉峪關??空?。

胡新在溫暖的屋子里躺了20分鐘,仍處于昏迷狀態。站長李勇打來溫水給他擦了臉。張來柱十分著急,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沒有醫生。大屋子里十五六個人,盡管張來柱再三勸說大家為了第二天的工作好好睡覺,但大家都睡不著。

有人聞出一股臭味。

尚鴻福說:“可能是胡新身上發出的,我在開車時好像也聞到了。咱們解開他的衣服看看?!?/p>

張來柱、楊大力和尚鴻福3個人解開胡新的上衣和褲子,一股惡臭味迅速散滿屋里。稀便通過褲腿一直流到鞋里,后背的絨上衣也被浸透。

站里一個年輕戰士看到這情景,立即打來溫水,另一個人遞上了毛巾。李勇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要求給胡新換上。

尚鴻福和張來柱把胡新的身體前后擦洗一遍,水換了3遍,從里到外換上了李勇的衣服,換下來的衣服,站里的另一個戰士拿去洗了。

張來柱覺得胡新的情況非常危急,便對尚鴻福說:“胡新有危險,需要找郎中?!?/p>

尚鴻福說:“營長,我開車送他去蘭州,再找個人跟我一起去,你還是負責完成生產任務吧。你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現在就出發?!?/p>

“酒泉近,酒泉就有醫院?!睆垇碇c秦振興在這一帶打過仗,對酒泉有所了解。

“噢,對,有酒泉呢?!鄙续櫢I运闪丝跉?。

楊大力說:“我跟尚連長一起去吧?!?/p>

“好。楊大力一起去?!睆垇碇貞?。

李勇給尚鴻福和楊大力的包里塞了僅剩的3個饅頭,在牛皮紙里包了一點咸菜。尚鴻福開車,楊大力坐在副駕駛座上抱著胡新。

尚鴻福他們開了近3個小時的車,找到酒泉醫院。醫生看到這個病人情況緊急,便把其他人支開,首先處理胡新的情況。胡新完全泄了氣,臉色慘白,癱在床上。醫生拿聽診器聽了心跳,又翻看雙眼后站了一會兒,又用手號了胡新的頸動脈,然后凝重地說:“不行了?!?/p>

尚鴻福和楊大力急眼了:“醫生,你得做百分之百的搶救。求你了,一定救活他,他是戰斗英雄?!?/p>

“不行了?!贬t生緩緩地說。

“你沒有做任何搶救,你這個醫生有沒有良心?”尚鴻福以最大的毅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說話聲音幾近歇斯底里,“你一定要把他救過來。要不然,我跟你拼命?!?/p>

醫生沒有說話。

尚鴻福忍不了,上前抓住醫生的衣領咆哮:“你能不能盡醫生的職責?你不救活他,我斃了你?!?/p>

這一次楊大力上前勸解了:“尚連長,人已經死了,不能復活?!?/p>

“你他媽瞎眼了?死了嗎????”尚鴻福聲音沙啞地吼著。他接受不了這個醫生面對危重病人什么都沒干,更接受不了胡新死去。

醫生聽出他們是軍人,心生由衷的尊敬和同情。他和緩地說:“你們進醫院時,他已經死了,沒有心跳了。沒有辦法?!?/p>

他又詢問他們胡新生前的癥狀后說:“可能患的是急性痢疾或胃腸炎?!?/p>

尚鴻福忽然記起,他們剛進來時,這個醫生是先給胡新看的病,氣漸漸消了一些,但無比痛心,眼淚潰堤而奔。

尚鴻福和楊大力把胡新送到自己車上,楊大力守著。

尚鴻福跑到郵電局給師長秦振興打了長途電話,但沒人接,只能打電報匯報情況。他要了一張電報單,反復琢磨,既要把事情說清楚,又要省字數。最后在小方格里,惜字如金地填寫了內容,共11個字:胡新在酒泉醫院因病死亡。共3毛3分錢。尚鴻福這時才發現,自己結婚以來,已經好久沒有往口袋里揣錢了。他每次領完戰士津貼都如數交給老婆,老婆比他掙得多,她是拿工資,他還是領戰士津貼。他摸了所有口袋,摸出不知什么時候放進口袋的3毛錢,還差3分錢。

那個女業務員同情他,忽閃一個念頭,是不是自己給他墊上3分錢,但是萬分舍不得。3分錢,可以買一小笸籮茄子,全家能吃兩三天。

尚鴻福靈機一動:“那就減掉最后面的一個字。不,減掉一個‘在字?!?/p>

十四

張來柱回到玉門時,死者的所有后事早已結束。他老婆魯小翠告訴他,胡新的葬禮很了不得,參加的人多,秦師長和團長戴幸德也參加了。還有胡新的老爹爹挺了不起,雖然沒多大文化,可人家明事理。老人家沒有哭,還講了話:“娃沒了,我這個白發老爹送黑發痛心啊。但他是為國家、為新中國的建設犧牲的,死在運輸線上,就和死在戰場上一樣,光榮。沒給父老鄉親丟臉,娃了不起。他沒有休息一天,把自己的全部貢獻給了國家。我們要把悲痛變成力量,讓我們的孫子長大后繼續為國家運輸石油?!?/p>

胡老爹原想回到老家的,但是兩個三四歲的小孫子需要照顧,因為兒媳婦得了嚴重的關節炎,有時連站立、做飯都困難。

張來柱聽了深受感動。

魯小翠說:“胡新的兩個孩子很可憐,這么小就沒了爹爹,往后咱們多關照著點?!彼悬c感慨,看著張來柱說,“你也得注意身體,注意安全?!?/p>

“是,你放心?!睆垇碇f,“我去胡新他們家看看老人和孩子?!?/p>

魯小翠突然挺開心地說:“還有一個信兒。小學開學了,咱娃也上學了。我也要當小學老師了?!睆垇碇林氐男那橐幌铝亮似饋?。老婆有工作了,了不起。

張來柱要出門時,魯小翠扯住他的衣角說:“我還有一個信兒呢?!?/p>

“你沒完了?”張來柱嘴上這么說,卻把耳朵傾了過去。

“我聽說,戴團長跟小學,不對,跟教中學的一個數學老師好上了?!濒斝〈渖駪B有點神秘兮兮。

“好事,好事。終于有對象了?!睆垇碇犃颂鎴F長高興,默默祝愿他們幸福。

張來柱從胡新家走出來,心情有點沉重。雖然老人家明事理,但一時難以接受失子之痛,與張來柱說話時,眼里噙著淚水。

運輸隊辦公室旁邊長長的宣傳欄中內容已經更新,左上方粉筆畫的頭像醒目,那就是胡新,逼真、生動,頂頭中間的大紅色黑體字標題特別引人注目:向胡新為原油運輸而獻身的革命精神學習。

宣傳欄是去年立起來的,一開始一個月更新一次內容,有了專門的宣傳干事后,每半個月更新一次,而且版面擴大0.5倍,面積大約有七八平方米,能裝不少內容。每次的更新很吸引人,上面的字漂亮,各種插圖生動。這些圖畫激起了不少人學畫畫的念頭。這次是特殊情況下的即時更新,有不少人圍著宣傳欄,上面有胡新獻身精神的介紹,是尚鴻福寫的,有戰士們寫的決心書、快板書,還有詩。

張來柱上下左右大致瀏覽一遍,想看看尚鴻福寫的文章,但前面人擋著,正要轉身時,有個站在前面的人指著一首詩,說:“哎,張營長還會寫詩呢。人不可貌相啊,我記得他原來也是大字不識幾筐的呀?!?/p>

“不許人家進步呀?”

“老魏,你沒有進步???”

“我有進步,但還沒達到寫詩的水平?!?/p>

張來柱覺得奇怪,自己什么時候寫過詩?他透過人縫,仔細看了大家說的那首詩。噢,那是他在黨員思想匯報里寫的一首打油詩:

天蒼蒼,野茫茫,

戈壁灘上伴牛羊。

我為祖國運石油,

獻出青春光和熱。

一滴原油一份力,

支援建設強國防。

張來柱莫名地興奮,自己寫的東西登在宣傳欄上,這跟登報紙上沒什么區別嘛。他跑回家告訴老婆:“老婆,等會兒你出去看看隊部旁邊的宣傳欄,上頭有我寫的一首詩?!?/p>

魯小翠不以為然。張來柱原來什么文化水平她了解,后在部隊學習文化有提高,但也不可能達到那個寫什么詩的程度。所謂的書了、詩了都是文化人的事情。魯小翠只是因為他日夜辛苦,不想剝去偶爾現出的興奮勁,便“嗯”地對付一聲。張來柱走出門沒多久,她也耐不住好奇,沒等收拾好碗筷就出了門。

張來柱把車開到保養車間,現在出車前檢查車輛成了習慣。在車間門口碰到二團三營營長張東生和他的三連連長許英杰。好久沒有見面,覺得格外親切,張來柱上前與二人握手擁抱?!皬垹I長,你們還好吧?”

“好?!睆垨|生由衷地羨慕運輸隊。他們是玩技術的,自己是玩泥巴的。當初剛分工干基建時沒有什么想法,只想把工作干好,為新中國建設多做點貢獻。但后來,漸漸地發現與車隊比起來,自己沒有一項技能,即使和一團鉆井隊比,人家也是玩技術的,就是基建談不上技術。但他沒有說出口,覺得自己畢竟是老黨員,只要是革命工作就不應該嫌棄。

許英杰接過話說:“張營長,我們好羨慕你們。你們是玩技術的,我們是玩泥巴的,像我們連整天脫坯燒磚,和勞改隊差不多?!?/p>

“你怎么還這么說?秦師長說得對,咱們是在建新中國第一個石油基地。勞改隊是改造對人民有罪的人,讓他們通過勞動改造自己,有本質的區別。我也有時羨慕他們車隊,但細想,我們的工作也是光榮的。是工作,總需要有人干?!睆垨|生說得實在,許英杰不再說什么。

張來柱咽回“革命工作都一樣,就是分工不同而已”這句話,否則在他們面前顯得太輕率了。他笑笑沒有說話,一時不知說什么話比較合適。他過去確實因為自己掌握了一項技能而驕傲過,但是學開車并不是因為自己比別人優秀,如果當初安排他們三團搞基建,那現在不也得整天脫坯燒磚嗎。過了片刻,張來柱說:“當初我們被安排學汽車,是工作分工,就是趕上了。咱們不同工種有不同性質,你們聽說我們運輸隊已經死了十多個人的事情了吧?”

許英杰點了頭,心想這鬼地方高山峻嶺搞運輸是不容易。唉,什么工作都不容易。他想起一團上個月鉆井隊因出現井噴傷一人、死一人的事情。

這時修車的齊秦懷湊過來說:“我會畫車的零部件,但不會設計房子,更不會蓋房子,也不會燒磚。不要把自己的工作看得太簡單了?!彼又f,“就說燒磚,脫坯用什么樣的土,有講究。不同土質,牢固度就不同。再則,燒什么火候也有講究,是不是?這就是技術。你會燒磚,別人就不會。蓋房子,地基挖多深,用什么材料,電路怎么安裝,是不是都有學問?處處都是技術。論技術,開車技術最簡單,熟練就行。其他都需要不斷學習?!?/p>

從來沒有人說得這么透徹過,張東生受到了極大的啟發。要想學技術,可學的東西多著呢。他一直覺得三團很幸運,現在不這么想了。人家見過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樣。張來柱同時也受到很大啟發,便問:“齊副廠長,要想在開車的基礎上再進一步學習的話,還要學什么呢?”

“那就是學好修車,能處理半路出現的故障啊。再進一步學習的話,設計汽車零部件,甚至設計汽車、生產汽車?!?/p>

“設計什么零部件、汽車那不可能,好好學修車,那應該能做到?!?/p>

“學修車也不容易,得把所有零部件的功能搞懂?!?/p>

“是?!?/p>

張東生他們裝運基建材料的車修好了,要跟車回去了。他從包里拿出一份《人民日報》遞給了張來柱:“我覺得,這是咱們石油師的光榮,我一直保存著,現在給你吧。你們應該讀過多次了吧?寫的是你們自己的事情?!?/p>

張來柱接過。那是去年12月17日的報紙,上面登載著他們的師長、玉門礦物局副局長秦振興寫的一篇文章《艱巨的原油東運工作》。這篇文章他們曾讀過多次。

因原油在玉門生產,而煉油廠均在東北、華北等地,需要陸路運輸。在鐵路和公路運輸中,他們的公路運輸是關鍵。文章詳實地描述了建立強大的運輸隊伍,掌握各類汽車駕駛技術和養護知識,把若干萬噸的原油、汽油、煤油等物資從戈壁灘運送到通往全國各地的鐵路線上的經過。文章說,我們可愛的戰士們發揚了人民軍隊的優良傳統,超額完成了祖國和人民交給的任務。

張來柱當時只能借《人民日報》領大家學習,后來讀了多次抄寫在宣傳欄上的大部分節選。他很希望自己能珍藏一份《人民日報》,而報紙太少了,只有隊部等幾個辦公室有一份,一直未能如愿。他高興不已:“你是從哪里搞來的?謝謝了。等過年時,我請你喝頓酒?!?/p>

“說定了。今年2月我去蘭州進物資時,有個人用它來包一堆小螺絲釘。我用一小塊塑料布換過來的?!?/p>

在原油東運過程中,雖然出了些事故,犧牲了14人、重傷了4人、115人輕傷,有幾個人不能再干司機了,但在大家齊心協力下,今年的事故大幅下降,杜絕了人員傷亡,全年原油運輸完成99722噸,比去年增長了1.22倍。這是今年的成果。

張來柱看著報紙說:“其實,這里面有你們一半的功勞。沒有你們燒磚,建沿途休息站、建熱油庫、修路修建涵洞,我們哪能完成這任務?我現在知道,運輸原油不是我們運輸隊獨打能行的,各項工種配套作戰才能完成?!边@是張來柱的真實感受,逐漸真正理解了師長秦振興講的話。

有一陣,有些運輸隊員自我膨脹,公開說礦上的生產任務,礦上給國家創造的利潤,主要靠運輸隊來完成。秦師長專門對這些人說:“你們想想看,你們在沿途沒有休息站、沒有人給你們燒炕做飯,你們能否完成?沒有人建保溫庫,能不能按時卸油?沒有人維護公路,能否順利行駛?”

此后,再沒有人說此等話了。

十五

礦物局召開會議。我們國家在急需石油的時刻,又在柴達木盆地找到石油了。大家的情緒立刻興奮起來。

地質勘探隊的地質師作了詳細的報告。為了找出地下看不見摸不著的石油,由五個地質隊、一個重磁力隊、一個三角測量隊、一個手搖鉆井隊組成的勘探隊,進入自然條件異常惡劣的茫?;囊安襁_木盆地協同作戰,克服重重困難找到石油。經過地質師細致的講解,他們搞懂了地質師的報告內容:“……查明盆地西部第三系含油層系分布廣,發現儲油構造18個和9處油苗……”與會的人們簡直聽呆了,既為發現新油田而高興,又為石油地質科學工作者找石油的精神所震撼。他們是英雄,是這個時代的楷模。

他們的勘探找油工作給秦振興留下的印象極其深刻。地質隊員們克服的困難不比他們運輸隊少,甚至更大。他還意外獲悉,與他相熟的楊拯民局長同父異母的妺妺楊拯陸,也將成為找油的地質科學工作人員,是正兒八經的西北石油大學的大學生。

在柴達木盆地找到石油,意味著他們新任務的開始,需要把進一步勘探所需要的物資和器材運送到柴達木盆地,而且需要探出原油運輸的最佳路線。新任務令他們興奮。

第二天一大早,秦振興剛到辦公室不久,三團團長戴幸德、政委李宏杰,還有張來柱、尚鴻福等9個人按通知陸續來到會議室,不一會兒,3名勘探隊員也到了,一起研究汽車進入柴達木盆地的運輸路線、安全等一系列問題。

此時,運輸處所在地已搬到酒泉。從酒泉出發,沿途要經過敦煌、陽關、小紅山、拉配泉、索爾庫里、金鴻山,進入柴達木盆地勘探區的茫崖,單程1300公里,往返行程2600公里,只看地形圖就讓人捏出一把汗。20多萬平方公里的盆地被昆侖山、祁連山、阿爾金山環抱,盆地海拔2600至3100米。據地質師介紹,這個盆地年降水量只有18.5至50.5毫米,年蒸發量卻高達2795.3毫米,晝夜溫差20攝氏度,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區的60%,很多地方壓根沒有路。這又是硬仗。

秦振興一直盯著地形圖,說:“這次任務有兩個,一是運輸勘探物資,二要探出原油運出的可行路線。沿途有12個帳篷食宿站,枊園、西湖、阿克塞、當金山、牛鼻子梁、拉配泉、索爾庫里、溝口、大牛山、茫崖等,二團工程隊已把大部分站點建好。這個任務艱巨,但必須圓滿完成?!?/p>

張來柱覺得進入柴達木盆地的任務,比把玉門原油東運到蘭州打柴溝站還艱難。爭取以最小的代價換取安全圓滿完成任務,是當務之急。他盯著地形圖,從柳園帳篷食宿站開始,用右手食指循著12個帳篷食宿站的路線,仔細查看著地形,自言自語地說:“不是山高路險,就是茫茫戈壁,好多地方壓根沒有路?!?/p>

“沒有路的地方,只能靠指北針?!闭詈杲苷f,“這次我跟車隊一起去?!?/p>

“你們地質隊是從哪個口子進入柴達木盆地的?”尚鴻福問3個地質隊員。

在會議上作過報告的馬東林地質師說:“我們是靠給解放軍做過向導的依沙·阿吉老人帶路,從阿拉爾出發,經過紅溝子到達茫崖的,用毛驢、駱駝馱著東西進入盆地的。不能走這條狹窄山路,咱們得探出新的汽車運輸路線?!苯又?,他講了他們進入茫崖的經過。

他們是在依沙·阿吉老人的帶領下,先到達紅溝子,在那里發現儲油構造和油砂,后來又在油泉子發現儲油構造和地蠟。到第六天時,有一峰駱駝因口渴而倒下。它掙扎著爬起、倒下,再爬起、再倒下。他們的水所剩無幾,只好忍痛割舍撤退。第七天他們出發沒多久,駱駝們紛紛跑了起來。阿吉老人說,駱駝聞到水草的味道了。果然,在前方找到泉水,那就是茫崖。

運輸隊員們聽得入神,沒人說話。此時,旁邊的年輕地質隊員接過話說:“沒有路不可怕。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甭曇舨淮?,但說得很有底氣,眼睛也不看任何人,只盯著地形圖,一副不被任何困難所嚇倒的神態。

這里知道這句格言來歷的,就是秦振興和尚鴻福。魯迅先生的這句話,被熱血沸騰的年輕知識分子視為一種無形的力量。

秦振興覺得這是一句很有說服力的格言,更覺得這個年輕地質隊員十分可愛,便問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

那個年輕地質隊員平靜地回答:“孔大海,26歲。我們進盆地兩個月沒吃上真正熟的饃,沒有洗過澡,喝水都不能可勁喝,用水要十分節約。但只要能找到油,我們愿意吃這份苦?!?/p>

秦振興點頭,心里為這些有骨氣的年輕知識分子驕傲,這些年輕后生是國家的棟梁。

“有氣魄。你的名字是大海,你見過大海嗎?”秦振興問。

“我是在福建泉州海邊長大的?!?/p>

“他是北京大學地質專業畢業后來到玉門地質隊的?!瘪R東林地質師補充介紹一句。

運輸路況交流會議結束,幾個地質人員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秦振興馬不停蹄地召開運輸處領導會議,最后決定由張來柱隊長和黨總支書記謝國良帶隊,挑選出以黨員為主、駕駛技能較好的43人和13輛卡車組成運輸隊,需要運輸的物資,由尚鴻福聯系準備。

會議在午飯時間過了才結束。秦振興走出會議室,拐進了回家的路。有人從背后叫了聲“秦副局長”,聲音不高,有點陌生但又似乎熟悉。

秦振興轉過身?!班??孔大海!”他親切地說,“你到這邊辦事情???”

孔大海有點靦腆地躊躇,和他在會上說話大相徑庭。秦振興懂得這些年輕知識分子的性格,覺得挺可愛,便說:“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歡迎到我們這里坐坐,我很愿意聽聽地質方面的故事?!?/p>

孔大海終于鼓起勇氣說:“秦副局長,我有點事情找您?!?/p>

孔大海自從喜歡上一個農村姑娘后,一直為能夠聚到一起而操心。地質隊的人均認識那個姑娘。馬東林勸他好好考慮,農村戶口轉為城鎮戶口不容易。這是現實問題,往后有了孩子,孩子戶口只能跟媽媽的戶口落在農村。當時孔大海就請教他,什么情況下才能解決城鎮戶口,馬東林也說不清。他想先把對象調過來找工作,無論如何先聚到一起。昨天見到秦副局長后,忽然想到能否請他給自己的對象找份工作呢?經過一整夜的思考,他還是鼓起勇氣,不顧面子,跟馬東林請了半天假來找秦振興,一直等到他會議結束。

秦振興奇怪,井水不犯河水的部門,找我什么事情呢?“噢?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肯定幫忙?!?/p>

孔大海又囁嚅:“秦局長,我對象能不能在咱們礦物局找個活干?”

這是意料之外。秦振興問:“你對象是哪里的?”

“在永登縣,中堡鎮小學老師,是農村戶口?!笨状蠛q紅著臉繼續說,“是前年我們在地質普查時認識的。人特別善良,幫了我們地質隊不少忙。就是農村戶口?!?/p>

秦振興從內心深處尊重這些知識分子,可貴的是他并沒有因自己是高學歷而看不起農村姑娘。他毫不含糊地說:“完全可以。她在那里當老師,到我們這里也可以當老師啊。我們這里需要老師?!?/p>

孔大海興奮無比:“那我給她寫信,可以讓她過來了嗎?”

“是。來的時候帶那個小學當老師的證明,也就是組織介紹信,來了以后直接找教育科。我會向我們礦物局領導請示,向有關部門交代的。你后天去教育科辦理接收證明,放在信封里一起郵去。到時候,我不一定在這里,可能在酒泉的辦公室?!?/p>

孔大海滿懷春風一溜煙地走了。他覺得很幸福,自己一個小兵,居然跟一位只見過一面的大領導,說了幾句話就辦成這么大的事情,簡直是一個奇跡。他將兩只胳膊高高舉起在頭部兩側,上下揮舞著,表達內心的激動。

能夠解決一個年輕知識分子焦慮的問題,秦振興很欣慰。忽然,他想起調到新疆克拉瑪依的師政委周大虎。如果那里出油的話,他們的運輸工作也將要鋪到那里了。

十六

進軍柴達木盆地的一行人進入沙漠地帶。路上黃塵遮天蔽日,在茫茫的黃沙中,只有他們自己。

負責后勤的王勵勤帶領后勤人員準備午餐。這里的風不知停歇,頑固地攜帶著塵沙光顧。葛再生和劉金成展開大紙板拿在手上,在鍋的上風處站了30分鐘以擋住風沙,但鍋蓋上還是積了一層厚厚的黃沙。王勵勤小心翼翼地掃掉蓋子上的塵土,揭開了鍋蓋。剎那間,塵土已經刮進鍋里,附在了饃上。每個人把饃拿在手里時,又是一層塵土。水燒不開,饃蒸不熟,粘牙,沙塵攪在里面,牙磣。洋芋也半生不熟,好在鹽味在,能勉強咽到胃里。

每到吃飯時,王勵勤都有點難過,這一路就是做不出可口可胃的飯菜?!半m然粘牙、牙磣,大家還是多吃點。在這鬼地方開車坐車太費體力?!?/p>

“這地方?我看連鬼都嫌荒涼瘆得慌?!睆堃磺嗫粗S沙飛揚的天空,忽然瞇著眼睛說,“哎,我發現一種現象?!?/p>

大家好奇地望著他:“什么現象?這地方能有什么現象?”

“我發現連只鳥都沒有?!?/p>

大家失望?!斑€以為真有什么重大發現呢?!?/p>

“這叫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睆垇碇缇陀辛诉@種感受。

謝國良伸出大拇指:“精辟?,F在是一套一套的了,還挺押韻?!?/p>

大家哈哈大笑:“快成詩人了?!?/p>

午餐完畢,每個人把飯盒用紙擦擦,交給了后勤劉金成。只有4個舀子,每個人傳遞著喝兩口水潤潤干燥的嗓子。誰都不敢多喝,方圓幾百里地找水很困難。他們七手八腳把搭灶用的石頭、鐵架、木柴全部裝上車。他們不敢多休息,車輪已經被黃沙埋住三分之一。

風沙越來越大,黃沙打得臉火辣辣地疼。他們鏟出前面車的流沙時,沒多長時間,流沙就把后面車的輪子給沒了。他們只好鋪著木板,一點點前進。黃昏時,風沙減輕了點,他們加快了速度,大約開出一個小時,一臺生活車和一輛裝載井架的車拋錨了,車隊不得不停下修車。

這里與之前的路段不同,嗡嗡亂飛的蚊子、牛虻鋪天蓋地。蚊子和牛虻特別大,被它們咬一口立即紅腫,甚至流血。還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子,像雨點般猛撲到臉上,幾秒鐘就弄得滿臉通紅,眼皮紅腫。只要露出手,那些蚊子、牛虻、無名小蟲就像餓狼撲食般瘋狂撲過來附在手上,狂吸狂吃。一個人修車,兩個人趕蟲子都趕不過來,只好3個人趕蟲子。有了這段經歷,后來給進軍柴達木的司機趕制了防蚊紗帽。

車隊到了金鴻山,此地海拔3000多米。7月天,青灰色的山頂依然白雪皚皚,路面陡峭狹窄,凹凸不平。一側是懸崖峭壁,一側是望不到底的深淵。無論是開車的,還是旁邊的助手無不膽顫心驚。他們的車沒有一輛不超載。張來柱的“大道奇”核定載重為5噸,由于沒有大型載重車,裝載了8噸重的井架底座,井架直伸到車頭前部。坡越來越陡,每輛車爬上幾步都會往下溜坡一兩步。

張來柱的車有時溜坡距離比爬上來的距離還長,稍有不慎,就有連車帶人翻下山的危險。張來柱停住車,讓鄧宏下車傳遞命令,要求每一輛車下來一人,車下的人手拿撬棍,在車溜坡時頂住后車輪,車上車下協同作戰。

信息一輛車接一輛車地往后傳遞完成。這是生死關頭。相比之下,車下人安全。

鄧宏傳遞完信息,走到自己車輛跟前說:“營長,你下來,我上去?!编嚭曛缽垹I長把安全留給了他,“你需要指揮全隊人馬?!?/p>

“你別啰嗦,這是命令?!睆垇碇鸬?,“你把椅子后的撬棍帶上?!?/p>

鄧宏拗不過張來柱,便上到副駕駛腳蹬上從椅子后拉出撬棍,把大衣也順手掛在肩上。鄧宏看了看車隊后面,老司機們不約而同地把助手們趕下了車。

張來柱叫了鄧宏,鄧宏跑到車前頭。

張來柱依然目視前方,用余光掃了一眼鄧宏:“你注意兼顧后面泥漿泵車,那車后重前輕,有點危險?!?/p>

車隊非常艱難地一步一步前進時,果然裝載泥漿泵的車,盡管用搭火灶和石頭在前頭加了重,還是因前輕后重,車頭開始懸空。司機張一青剎車時冷汗淋漓,努力克制恐懼。他想,我死了不要緊,這么昂貴的設備沒了,會耽誤找油工作,那損失可就大了。張一青握著方向盤的兩肢胳膊幾乎僵硬,只有一個念頭,方向不能偏離。他大喊道:“前頭加重!”

張一青的助手徐進發扯開嗓子喊:“來幾個人幫忙,站在前保險杠上,給前頭加重量!”

后面的人階梯式跑過來,跳上泥漿泵車前面的保險杠上。有人還不斷做著往下蹲的動作來加重。車子往前開出一步,徐進發和鄧宏站在兩邊,就在車后輪下墊上自己的大衣,然后用撬棍頂住車后輪。有幾個人在后面用千斤頂頂住車尾,車頭慢慢落下。

到了金鴻山山頂,好幾個司機開始嘔吐,頭暈腦脹,厲害的連水都喝不下去。車隊稍作了休息。謝國良本來有胃病,這時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地嘔吐。因他吃得少,吐不出什么東西,干嘔不止。他喝不了涼水,只能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含溫了再咽到肚子里。他喝了兩口水,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要帶領大家完成任務。他盡可能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苦笑著說:“鍛煉人??!”

一隊人馬往山下開拔。五六個人又上了張來柱鉆井架車的后頭,以加大后部的重量,防止前重后輕的車前翻。從黎明開始翻越金鴻山,太陽徹底落山,夜幕降臨時才到達金鴻山山腳。

該準備晚餐了。王勵勤和劉金成打開了蔬菜箱。他們驚呆了:所有蔬菜,黃瓜、辣子、洋芋、包心菜全部凍爛,一捏就變成軟泥,只有干咸菜了。他們極其難過。

在大家吃饃時,王勵勤不斷地自責:“都是我想得不周到,包裝應該更厚?!彼刃奶勰切p失的蔬菜,又心疼大家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沒有東西可吃,覺得辜負了大家和組織的信任。他淚盈眼眶。

謝國良說:“這不是你的責任。咱們對地理環境不夠熟悉,沒有相應的設備,普通的包裝材料都擋不住蔬菜凍爛。咱們能把這些物資安然無恙地運到茫涯,就是勝利。下一次,咱們就有經驗了?!?/p>

金鴻山下是茫茫戈壁灘。地上沒有路,到底往哪里走?張來柱和謝國良各自手拿指北針,看了一會兒,又拿出地形圖查看一陣,有了方向。

什么叫沒有路,擺在開拓者面前無古人足跡的山川原野。路,就是被有目標的人踩出來的。

戈壁不平坦。有的看上去平坦的地面,實際藏有凹坑,超重的車上下瘋狂地顛簸。每一個司機都不敢稍有疏忽,高度聚集著所有注意力。開了三四個小時,張一青覺得后背疼痛難耐,有時后背碰一下椅靠,就是撕裂般的疼痛,就像觸到電流不自覺地發麻。這時他又鬧肚子,便停住車,解大便。

張一青上了車。徐進發再發動車,就發動不起來,又拋錨了?!盎钊灰赖脑?,可就麻煩了?!睆堃磺嘈睦镬?,怕出現現場無法維修的毛病。他忍著后背鉆心的疼痛,爬到車底,捅了十多分鐘,油路通了。幸好車能發動起來,從來不知道祈禱的他,現在心里不斷地祈禱開了:“上天保佑,不要讓車再出毛病了?!?/p>

第9天,終于到了目的地。這一路幾乎沒有休息,每天吃飯睡覺占的時間也就六七個小時,一天只吃兩餐。

繩拉、鐵棍撬,龐大的泥漿泵和井架被卸下。把所有物資卸下,有了喘氣和撩衣看后背傷口的機會。所有人的后背,在戈壁灘上下顛簸時均被擦得皮開肉綻。

第11天,開拔回程。

又進入沙漠地帶。一隊人馬正低頭鏟沙時,有幾個人抬頭看到后面。后勤的葛再生聲音顫抖地大喊:“看后面,看后面。天塌下來了!”

米黃色的連接天地的巨大幕墻向他們推進,速度極快。這些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張來柱大喊:“沙塵暴!進駕駛室!”

大家把鐵鍬扔進卡車下面,噼里啪啦鉆進了駕駛室。王勵勤直接上了生活卡車的貨廂,他怕保護食物的帆布被吹跑。他剛把一條腿勾住車廂擋板的時候,沙塵暴刮來,把他卷起。在他后面車里的劉金成目睹這活生生的場面,急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手指著車窗外面。張一青也在另一輛車上看到這一場景,也急得目瞪口呆。他想跳下去救王勵勤,剛打開車門,沙塵暴瞬時把車門吹壞,車門歪斜關不上了。一片混暗,眼睛都睜不開。就那么一會兒,駕駛室里就堆積了10多厘米厚的沙塵。

旁邊的徐進發勸道:“現在下不去?!?/p>

“是,下不去??磥淼壬硥m暴過了才行。不知道王勵勤會怎么樣?!睆堃磺嗫粗偪竦纳硥m暴,擔憂王勵勤的安危,自我安慰地說,雖被甩下去,但或許松軟的沙漠不會威脅到生命吧。他的身體隨車搖晃,自言自語道:“大自然可畏。如果車輪沒有被沙塵埋下,或許我們的車也能被刮走?!?/p>

沙塵暴足足刮了10多分鐘,車輪被埋三分二的高度。大家散開找王勵勤,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在離車隊方圓一二里之地都沒有見到他的蹤影,他們擴大了搜尋范圍,終于在離車隊四五里地的前方找到。王勵勤被沙塵掩埋,只露出一只鞋,人朝地面趴倒,已經死亡。

眨眼間,一個生命就消失了。

十七

這些日子,公司里又接連發生幾件事情。

方志軒,參加革命多年,因家庭成分是地主,被列入“肅反”對象。他想不通,覺得這樣活著不如結束生命,第一個想到的辦法就是車。隨即他鉆入車輪底下,等著被車壓死,幸虧被到現場查看裝油情況的尚鴻福發現。

那是大清早,天空陰沉沉的。停車場上除了車還是車,看不到人。這些裝好原油的車,整裝待發。尚鴻福耳朵靈,感覺自己腳下有動靜。他跪下用雙手撐住地面,查看周圍車底,發現右側隔一輛的車底有人。他以為車子出現狀況,司機在維修,但沒有修車的動靜,便走過去,趴著打起手電看個究竟。

這一看,讓尚鴻福嚇出一身冷汗。車底橫趴著的人,正好把頭部放到后車輪下,把臉埋到兩只胳膊中間。司機在沒有發現的情況下開了車的話,后果不堪設想。他再細看,發現是方志軒。他以為方志軒是喝醉了誤入車底。雖然他剛來才兩年,只是個普通維修工,但因他對車的故障判斷比較準確,維修比較快,受到大家的好評,所以知名度相對高。

“你喝醉了?”尚鴻福記得他曾說過他不會喝酒。

“嗯。我睡一會兒?!边@時被人發現,方志軒覺得倒霉,說話模模糊糊。

“我真沒想到你也有喝醉睡大地的時候啊,我扶你回家?!鄙续櫢_呎f邊抓起他的胳膊,使盡全身力氣往外拽,但是拽不出來。

方志軒用兩只手死死抱住車輪轂就是不爬出來,尚鴻福立刻想到他這是求死。

“你這是為什么?”

“你說,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被人瞧不起?!?/p>

尚鴻福還不大清楚他被列入“肅反”對象的事。

“誰瞧不起你了?大家不是很尊重你嗎?你真不知好歹?!?/p>

“哼,你也瞧不起我?!?/p>

“我什么時候瞧不起你了?莫名其妙?!鄙续櫢S悬c火了,“你腦子沒毛病吧?”

“我沒有,他們有?!?/p>

“他們是誰嘛?”

“‘肅反運動小組?!狈街拒幫浟俗约菏菧蕚渌赖?,他氣憤。

“他們把你怎么了?”尚鴻福這時心里有點埋怨“肅反”小組,搞得人都變得不正常,“你不會有問題。我幫你問問,你先出來?!?/p>

“好,你幫我問問。誰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和家庭,但是我可以選擇好好干。你說我干得好不好?”方志軒爬出來站在尚鴻福的對面。

“好,當然好了?!鄙续櫢V皇窍虼餍业聢F長和秦振興師長作了匯報,替他守住了這個秘密。

戴幸德沒有埋怨“肅反”小組,正在他思考如何與“肅反”小組溝通的時候,外面吵吵嚷嚷涌來一撥人。

“團長,出大事了?!?/p>

“什么事?”戴幸德感到情況不妙。

“新來的一個司機,叫馬波濤,上吊死了?!焙脦讉€人同時回答。

此時,秦振興帶著張一青到自己的辦公室,順便叫了戴幸德。

張一青講了下列情況。

馬波濤是第三批轉業復員人員,剛來3個月,湖南人。來到這里后覺得氣候太冷,又沒有大米飯吃,不適應,與同來的轉業人員講過,組織上不該千篇一律把所有人都安排到這種地方。半夜,他找到張一青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敲了人家的房門。此時這一排6戶人家都聽到敲門的聲音,有的覺得不尋常,便披著外套坐在了床邊。張來柱就住在張一青東側,方成山醫生住在西側。夜深人靜,張一青家的動靜兩邊的鄰居聽得清楚。張一青把他讓進屋里。他家就一間房,既是臥房也是客廳。簾子里面是兩個孩子,他老婆依然在床上朝里面側臥。

方志軒沒有客套話:“張隊長,我要請假回老家?!?/p>

張一青非常疑惑,這深更半夜,就為這個事情值得半夜來敲門嗎?他輕聲說:“現在正是趕生產、任務最緊張的時候,恨不得把一個人掰成兩瓣使,這個時候請假不合適,而且你剛來才3個月就要請假,更不合適?!睆堃磺嘌a充說,“我們這些老同志,已經很多年未能回老家看父母了?!?/p>

“這鬼地方,連個米飯都吃不上,生活條件太差?!瘪R波濤覺得隊長太無情,“你太無情。這什么地方?還不給假!”

“你干一年后再說?,F在不能給你假,你回去好好干。你很想吃米飯,我向領導反映。我也是南方人,吃一段時間面食就習慣了?!睆堃磺嗬斫饽戏饺顺圆粦T面食。

“那是你,我一輩子吃不習慣?!狈街拒幰豢凑埣贌o門,就甩門走了。走到宿舍外面的廁所,用一根麻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清晨被人發現。

他們基本談完的時候,張來柱來了。他向秦振興和戴幸德證實了所聽到的情況,與張一青述說一致。過了一會兒,方成山醫生也過來了。他十分擔心,在“肅反”運動中,張一青無辜地被這件事情牽連。他的陳述也與張一青所說一致。

這是大事,秦振興和領導班子向上級作了匯報。上級十分重視,派調查組查清真相。調查組開始找馬波濤身邊的人談話,了解情況。

張一青的老婆不無擔憂地對他說:“假如這個事情賴上你了怎么辦?那天,你把請假這個事推給團長或師長就好了。你是不是找上面的調查組說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他們已經找過我了,我該說的都說了?!睆堃磺嘈睦镆膊黄届o,不無擔憂。他絕沒想到馬波濤如此經不住說,也經不住大家都能克服的困難。他細想事情的每一個細節,自己沒有過分的地方,應該沒有問題,但偶爾也會產生莫名的心悸。馬波濤是從自己家里出去之后死的,萬一有人一口咬定他的死與自己有關,他到哪里申辯呢?

張一青的老婆看到張一青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一個星期了還是不思吃喝,人一下子瘦了一大圈,組織上還暫時不讓他出車,再也忍不住了。她去了調查組辦公室。里面有好幾個人,她不知道誰是誰,便說:“我來找調查組負責人?!笨吹接腥擞靡苫蟮难酃饪此?,就補充說,“我是張一青的老婆,我叫趙小琴?!?/p>

“我就是組長?!比谓M長指著在座的5個人一一向她作了簡單介紹?!澳阌惺裁词虑榉从硢??”其實調查組的一名成員曾詢問過她當天晚上的事情,所以大家心里有數。

趙小琴是與他們說理來的,所以也沒有客套話:“我家張一青那個晚上也沒有罵他,沒有批評他,只是教育了他。就說現在生產任務緊,恨不得把一個人掰開當兩個人使,這個節骨眼上不能請假。我們好多老同志都好多年沒回過老家了?!闭f話十分流利。

秦振興和戴幸德沒有說話。他們倆第一次見張一青的老婆,聽說過她在家屬隊。調查組任組長說:“這個事情我們知道了,辛同志和我們談過了?!比谓M長指著辛同志說,“你不是和這位同志都說過了嗎?”

“是??!但是為什么我家老張一天到晚不喝不吃,愁得光抽煙?你們到底懷疑他啥?”張一青老婆說話直來直去,但還比較克制。大家都說她文明,如果換了謝國良老婆就不是這樣安靜了。

任組長說:“我們調查是分內的事情。你回去告訴你們家老張,該吃飯吃飯,該工作工作?!?/p>

“就這么簡單?”她覺得調查組肯定把死人的事情賴上一部分給自家老張的頭上,“這件事兒能賴上我家老張嗎?他不是為革命工作,為了生產,為了多運油嗎?”

任組長說:“我們知道了,你回去吧?!?/p>

“你們給我一個準話。我家老張有沒有問題?”看得出趙小琴是憋著一股氣的。

“有問題或沒有問題我們現在還不能說死。但是我能說,馬波濤的死主要是他自己的問題?!?/p>

“好。不許賴一點我家老張啊,我家老張對革命那是舍了命干呢?!壁w小琴知道自己不能沒完沒了與他們說話,人家聚在一起可能在開會,便起身走出去。

回家后,她沒有向張一青說找領導的事情,以免遭他埋怨。找過組織了,她心里舒坦,就去街上買了10個雞蛋,全部用辣子炒了一大盤菜。張一青看到這盤菜有點生氣:“敗家子兒?!?/p>

“就這么一次,吃吧?!?/p>

孩子們高興地圍了過來,但趙小琴不讓孩子們動筷子,非得爸爸動筷子了才能動。沒辦法,張一青吃了一口雞蛋。他想讓老婆孩子們多吃點,吃了兩口便喝湯,說湯解渴。

好不容易熬了半個月,事情有了結論:馬波濤的死,純屬他個人問題。張一青一身輕松地出車了。當他回來時,正趕上公司發第一筆取消部隊番號后的工資,66.76元,包括出車補貼。這么多錢,厚厚的一疊。

張一青興高采烈地往家走的時候,正碰上也同樣心里樂開花的方志軒。后來張一青得知,秦振興師長頂住壓力,把“肅反”運動中被劃為運動對象的大多數人,以在原單位監督改造的名義,安排在原單位正常工作,沒有送到外地農場教養點,保護了他們。

趙小琴第一次看到這么多錢,樂得合不攏嘴。她首先想到坐火車回老家看看父母,咧著嘴說:“聽說鐵路已經修到玉門了。有火車了,往后生活更方便了,太好了。就是你們辛苦,還要往青海跑?!?/p>

“往后還要往新疆跑呢?!睆堃磺嗦犝f新疆黑油山出油了,估計往后免不了還得去那里。

十八

隨著冷湖地區的進一步勘探,該地區的出油量越來越高??碧介_發重點轉移,運輸線路亦隨之改變,茫崖工作量收縮。這時工作機構有了大的調整,圍繞西部油氣勘探工作,成立了石油部直接領導的運輸處,整個運輸處人員及機構已搬到敦煌。秦振興被任命為處長。

秦振興面對桌上一張信箋上的一堆數字,已經思考兩天了。大部分老汽油車、一些老柴油車報廢,共281輛,僅剩886輛,從中已經撥出一些車輛支援新疆獨山子和克拉瑪依油田,供冷湖油田原油運輸的車輛僅剩300余輛。冷湖油田的原油運輸量目前大大低于產量。買新車增加人力來填補空缺,目前辦不到。如何提高運量?他想到了掛罐拖車。但是這里路況比玉門至蘭州打柴溝火車站還兇險,而且路程更長,858公里。但是,無論如何完成生產任務是必須的,是鐵律,硬道理。

他召集了一次會議,有領導班子、技術室的全體工程師和技術員、10多名老司機代表參會。會議的主題是:在不可能增加車輛人力的現有條件下,如何完成任務。

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只能靠單車增加單次運量,那就是掛罐。掛罐行駛會出現什么問題?大多數人沒有掛罐的經驗,只是想象或分析。大家七嘴八舌地擺出了很多問題,主要有車輛負重過大,容易受損,容易出現各種故障;司機因增加勞動強度容易疲勞,還有安全上容易出事。

那么,這些問題能否解決?

有個老司機站起來說:“我在地方上開了七八年的車,到了咱們這里也有幾年了。過去的汽油卡車,后面掛一個拖斗的很多,我也曾掛過小型拖罐?,F在的柴油車掛一個大型拖罐是沒有問題的,只是增加司機的勞動強度,安全上容易出事。只要采取相應的措施,這些問題是可以避免的?!边@位老司機叫蔡天鑫,老家在天水,十七八歲離開天水,在蘭州、西安闖蕩過。

經過一上午的討論,大家覺得這些問題可以克服。

秦振興最后說:“我們這些青海原油運輸車輛,每輛車都加掛5噸到7噸的拖罐,運量會大幅度增大,會把被動變為主動?!彼D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繼續說,“當然,我們要講科學。技術室先組織技術員進行測算,先用木料制作5噸油罐試運行?!?/p>

技術室經過測算和設計,制作了木制5噸油罐,由蔡天鑫試運行。木制油罐自重輕,容量大,效果不錯。但因路況差,顛簸厲害,運行幾次后受損造成漏油。秦振興讓技術人員再次測算、研究。技術室反復研究后得出一個結論:汽車設計時,均留有后備功率。我們目前只利用了載重功率,尚未利用拖載功率,每輛車加掛一個大型拖罐是可行的。

經石油部同意,國家經委批準,由運輸處技術室設計并參與制造的5噸拖罐從上海運抵甘肅柳園。

張來柱興奮無比,他領到了第一個正式5噸油罐試運行任務。他老婆看著丈夫花白的頭發說:“你得注意身體。年紀也不小了,別拿自己當小伙兒?!?/p>

張來柱不以為然,覺得自己還壯得很:“不用擔心,我還沒那么老?!?/p>

吃晚餐時,給張來柱當助手的張一青來到他們家。他看著一桌饅頭,伸手拿起一個說:“嫂子,我還沒吃晚飯呢?!?/p>

“那你坐下來吃?!睆垇碇睦掀沤o張一青拿了一雙筷子,又拿了一小碗咸菜,倒了一碗溫開水。

張一青很快吃好兩個饅頭,剛想開口說試運行中想到的問題,卻又閉了嘴。他想到,不能當著嫂子和孩子們的面說危險的事情,免得他們擔憂。

張來柱知道張一青有事情,便說:“咱們出去走走,消消食?!?/p>

他們來到房頭一塊土墩前坐下。張一青說:“營長,我剛才又翻了一遍地形圖,當金山、阿克賽、敦煌、西湖、柳園這幾個關口中,屬當金山不好過。海拔高,坡陡險峻,我擔心上坡時后面的罐能不能拉上去,下坡時后面的罐會不會往前沖下來?!?/p>

張來柱覺得這是涉及安全的問題,要避免上下坡時可能出現的問題,拖罐的掛鉤是關鍵?!霸蹅內タ纯赐瞎薜膾煦^。掛鉤結實有力度,應該沒有問題?!?/p>

“我也是這么想的。掛鉤是否結實是關鍵?!?/p>

他們去了停車場,看了拖罐掛鉤。掛鉤足夠粗大,是實鐵材料。他們放心了。

由張來柱和張一青從冷湖油田裝滿原油,運到柳園火車站。路途上他們明顯感到提不起車速,有后拖之感,但一路運行順利,試運行成功。沿途休息站的人見了掛著拖罐的車覺得新鮮,開了眼界。

沒過幾天,7噸拖罐也從沈陽運到敦煌。

柴油車均掛一個7噸的拖罐,解放車掛5噸拖罐,原油運量大幅提高,但還是趕不上產量,上面又給他們增加了400輛解放車和一些“依發”柴油車。這時柴油車的數量近800輛,原油運量還是跟不上產量。他們加訂的5噸、7噸拖罐,也相繼從上海和沈陽制造廠運抵敦煌。

車隊現在按車型重新編了隊。張一青是“依發”車隊的隊長,他和司機們覺得,他們的柴油車掛7噸罐,應該沒有問題。走到當金山時,掛了7噸拖罐的“依發”車只是不斷地轟鳴卻爬不上去。海拔3500米的當金山成了攔路虎,一排車在路旁滯留。他和張來柱試運行的車是“太脫拉”,馬力大,爬到頂沒有問題。張一青真正認識到雖然同為柴油車,但不同車型之間的性能差異很大。他極度后悔對“依發”車沒有試運行。他們一路經過了彎彎曲曲的山路,戈壁、沙漠也都順利通過了,但就是這個當金山越不過去,被它擋住。他著急,大家都著急,釘在山坡上,一時想不出什么招兒。

張一青說:“咱們試試所有人集中起來在車后推,看看可不可行。如果可行,咱們就一輛一輛地推上去?!?/p>

大家一起走到最前面一輛車的后頭,車子發動起來,后面的人喊著口號:“一二推!”試了多次,車子就像釘在地面紋絲不動。他們只能在路上熬夜,等待后面的車隊趕到。

這里一年四季溫度都在零下,空曠的夜晚靜謐深邃,就像是另一個星球。張一青和隊友們心里沒底,下一個車隊明天能否趕到此地。張一青考慮是否派一輛車脫下拖罐,先去敦煌基地報信。想來想去,他給大家說:“咱們先在這里熬一夜,明天上午碰不上‘太脫拉,咱們再做打算?!?/p>

“依發”車隊出發后,秦振興心里不踏實?!耙腊l”車本身荷載為6.5噸,再掛一個7噸重的拖罐,能否爬過海拔3500米的當金山?他心中一直惦記著他們的情況。他問了技術室的人,他們說理論上爬不上去。他也在后悔,在沒有試運行的情況下,主觀臆斷,想當然地掛了7噸罐,所有柴油車的拖罐都按7噸定制的?!耙腊l”車不能加掛拖罐的話,那不是浪費了幾百個拖罐嗎?這是絕不允許的,得想辦法讓“依發”車能夠加掛拖罐。他跟著“太脫拉”車隊,準備在與“依發”車隊會車時轉到那里,實地考察一下。

非常巧,就在第二天上午9點左右,“依發”車隊的人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汽車聲。張一青和司機們高興極了,“有救了,有救了?!边@些人翹首盼救星??墒歉杏X近在只尺的距離,兩個小時過去了也沒有看到車影,到了下午才看到從遠處山頂緩緩爬下來的車。他們招手歡呼。

汽車發出的噪音太大,而且司機們在這大坡上全神貫注,所以“太脫拉”車隊并沒有聽到歡呼聲,但遠遠地看到了人影和車影。離當金山越來越近時,張來柱看清在山腰可憐巴巴地等待支援的“依發”車隊。秦振興跳下車。不久,“斯柯達”車隊也趕到了。

“太脫拉”車隊在接近山腳處停下。張一青忘記這是高原,一氣兒跑下山去,其他好幾個司機也跟著跑了起來。沒等張一青匯報情況,秦振興向“依發”車隊的人說:“我知道你們碰到什么情況了。上不去,是吧?我有個招兒?!?/p>

張一青和他的司機們疑惑地望著他們的師長,等待師長的具體妙招。雖然已經取消部隊番號,秦振興已成為處長,但在他們的心里秦振興還是師長。

秦振興在車上時,一直思考著如何解決“依發”車在馬力不足的情況下能拖罐的問題,到西湖休息站時終于想出一招。秦振興與張來柱等幾個老司機反復商量過可行的具體操作辦法。

張來柱他們把自己的拖罐卸下,把“依發”車的拖罐掛到“太脫拉”車上,而且一次性地拖兩個罐?!耙腊l”車隊把所有拖罐卸下后先爬過當金山,在那一邊山腳下等候?!疤摾卑选耙腊l”車的拖罐交給他們后再回到山頂這頭,重新掛回自己的拖罐,繼續執行他們的任務。接力拖罐非常成功,所有人都為這個妙招伸出了大拇指。

原來心灰意冷的“依發”車隊人員松了一口氣,增加了拖罐的信心。他們400多輛“依發”車依然可以拖罐。

秦振興跟著“依發”車隊,去柳園火車站卸好油回了敦煌。他意味深長地對大家說:“辦法總會比困難多?!?/p>

秦振興召集處領導開會并做出決定:拿出15輛“太脫拉”在當金山專做接力用,并在當金山腳下增設??空?,安排服務人員,機關干部輪流到當金山值班。

十九

秦振興剛從支援新疆的運輸基地安集海趕回來,就看到又一大批故障車癱瘓在停車場。

在停車場遇到望著一片待修車發呆的張一青。往年再大的困難都克服了,每年不僅完成任務,而且超額完成任務。而今年的任務,他覺得很難。

張一青滿臉憂慮:“師長,你看這大片待修的車,光停車場上的車就有789輛,還有10多輛車在修車間里,20種車型一應俱全,車子趴窩率50%以上。這怎么修得過來?現在的問題是,零配件嚴重短缺,國外的進不來,很多零部件國內還沒有生產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币蛟蘩韽S廠長王瑞祥調去新疆烏魯木齊修理廠,敦煌這里的修理廠由張一青暫時擔任廠長之職。

秦振興很清楚,這是拼命完成任務的代價。這幾年,年年安全超額完成任務,但車輛的損失也明顯加大。

部領導來敦煌實地考察工作時,在職工大會上算過一筆賬:“你們多運出10噸成品油,就能使10部解放車一個月跑12萬公里,能使有3萬紗錠的紡織廠機器動起來,生產12萬匹布,做成的衣服可供50萬人穿一年?!?/p>

聽了這番話,運輸隊的職工們坐不住了,此時不為國家奮斗更待何時。我們都是國家的主人,要為國為黨分憂。大家通過交流掛罐經驗,不太會掛罐的司機逐步摸索出掛好罐的技能。

“太脫拉”最多時掛4個7噸罐,一次運量達30噸;“依發”車掛2個5噸罐,運量20噸;解放車掛2個5噸罐,運量14噸。在比、學、趕、幫、超的熱潮中,大家習慣了掛罐,掛罐也是一個人駕駛技術的證明。如果哪個人在公路上跑“光屁股”的無掛罐車,自己都感覺不好意思。這3年里,在青海、新疆兩地完成總運量160萬噸,給國家上繳利潤7500多萬元。其中運進新疆的器材12萬多噸,運出新疆的原油和成品油78萬多噸,創造價值3300多萬元,可買1600輛解放牌汽車。他們得到過石油部的通報表彰,但他們不滿足。

秦振興沒有接張一青的話。張一青有點著急了:“車輛完好率如此低,咱們又得派出幾十輛車支援東北(大慶)石油勘探。今年的任務咋辦?現在零部件無處訂購,蘇聯變臉也太快了?!?/p>

按照石油部的要求,由戴幸德帶隊,支援東北石油勘探的車隊前幾天已經向黑龍江出發了,運輸任務必須在現有條件下完成。

秦振興沒有看他的臉,望著車場,神情嚴峻地說:“任務必須完成,不折不扣?!边^了幾分鐘,轉過身對張一青說,“咱們得想辦法。整頓車況,自己修車,零部件自己制造?!?/p>

張一青瞪大雙眼,說不出話,就像被某種食物噎住喉嚨。過了幾秒他回過神,覺得師長說得對,只能靠自己?!白灾剖浅雎?,但原材料到哪里去搞呢?”

“自己煉!自己建煉鐵爐。我已經派人去酒泉請煉鐵廠的工程師了?!?/p>

張一青看著自己的老師長,有了信心,敬佩老師長看得遠,想得周到。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說:“師長,現在糧食也緊張。供應糧減少,孩子多的家庭職工吃不飽,工作體力不支?,F在路上被丟棄的拖罐尋??梢??!睆堃磺喔鶕纤緳C的反映,跟車跑了青海、新疆兩地,專門看了被丟棄在路邊未能拉回來的大車和拖罐。

“是,都需要解決?!鼻卣衽d怎會不知這些。他自己也跟車跑過青海、新疆兩地,3000公里運輸線上,確實出現被丟棄的故障車和一些被損壞的拖罐,而且不是一輛兩輛。拉回這些車和拖罐,需要更多時間和體力,吃不飽的司機沒有體力顧這些事情。

秦振興這幾天仔細捋出急需解決的問題,除了修車、配件等問題,還有一個:現有的司機中,石油師出身的老司機不多。老司機多數去支援新疆、青海和東北了,這些年陸續來的新司機對大型柴油車的性能了解不夠,駕駛技術不熟練,對他們培訓也不夠。

秦振興組織領導和中層干部會議,經過反復討論研究決定:輪流培訓司機,修舊利廢,自制零部件。

吃過午餐,秦振興與張一青把齊秦懷總工程師找來研究改善車況、預防車輛損傷的具體措施。齊秦懷這些日子就已經開始計劃自制零件等事情,覺得這是自己作為總工的責任。他把自己的一套想法說了出來,秦振興又進行了補充和修改。

秦振興說服大家“磨刀不誤砍柴工”。對這兩年新入職的司機,輪班脫產進行技術培訓、安全教育,上政治思想課。讓全體職工明白,只有與祖國一起戰勝困難,才能建成富強的國家。國家富強,才不會受帝國主義的欺負,人民才會過上幸福生活。要求大家在這困難時期團結一致,奮起努力,克服困難,完成任務。幾位老紅軍戰士主動聊起長征中極其艱苦的生活,運輸隊重新有了生機。

張一青和齊秦懷組織人給所有“太脫拉”和“依發”車加裝柴油過濾器,以減少精密部件的損耗,加固“依發”車的變速連接殼和引擎腳;又針對敦煌到柴達木盆地沿途缺水,柴油車功率大、溫度高而易損壞引擎的問題,改進了“太脫拉”的鼓風翼輪,使引擎的溫度降低10攝氏度;給“依發”車駕駛室安裝降溫設施,使“依發”車的引擎溫度降低15攝氏度。以此,首先提高現有車輛的完好率和有效率,重新定車、定人、定罐。

齊秦懷組織一批人先列出急需制造的零部件,“太脫拉”差速箱驅動軸、盆型牙齒,變速箱和減速箱的主軸,“斯柯達”的前驅動軸及Y型活塞等。

張一青去了煉鐵場,秦振興在現場?!皫熼L,您在這里。我去煉焦廠看看?!?/p>

“我剛從那里過來,焦炭生產量沒問題。紅柳河采礦隊回來沒有?”秦振興依然看著煉鐵爐。

“回來了?!?/p>

秦振興點頭說:“咱們倆去看看貝氏爐和沖天爐?!备哳l爐來之不易。這種先進設備不易買到,當時聯系了好幾家生產商均未購得。秦振興正著急時,在參加甘肅省一次會議期間打聽到有一個單位因高頻爐損壞嚴重,閑置不用,他就派人把50千瓦的高頻爐買了過來,精心修理后投入了使用。

在現場看到從舊汽車上換下來的堆積如山的各種廢舊鋼件,秦振興問現場技術員:“這些廢舊鋼件煉出來的鋼材可用嗎?”

“沒問題。齊秦懷工程師早拿去用了?!?/p>

原材料問題解決了,但制造各種零部件并不容易。秦振興吃過晚餐,來到辦公室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包,里面是用食品紙包裝的白糖。那是組織上根據他的身體狀況,給他專門配給的2斤白糖。他舍不得吃,拿出不到2兩放在辦公室,準備給人應急用,其他的早已分成兩份,分別送給了因傷休息的兩個老工人。他手里拿著這一小包白糖來到修理廠廠部。

大廠區內燈火通明,還有一些人在干活。廠區一角技術室的門敞著,張一青、齊秦懷還有幾個技術員和老工人圍著一張圖紙在談論。他們還沒有下班,沒有吃晚餐。秦振興沒有打擾他們。

“這個‘太脫拉車盆形牙齒精密度高,制造難度太大。今天已經第51次試驗,又不行。咱們放棄算了?!币粋€年輕技術員說話聲音不大,已經灰心喪氣。

“咱們試驗這么多次,如果完全放棄太可惜?!?/p>

“不是完全放棄,是暫時放棄?!?/p>

有幾個人站不住,靠墻蹲了下來。

張一青和齊秦懷各自站在一頭,看著圖紙,沒有說話。

張一青神情嚴肅,眼窩深陷,過了幾分鐘,緩緩地說:“沒有這盆形牙齒,那一大批‘太脫拉車就要趴窩?,F在進口是沒指望了,國內現在也沒有廠家生產這種進口車配件。我們總得解決這個問題?!彼戳艘谎埤R秦懷,齊秦懷仍然低著頭,沉默不語。

秦振興走進屋里說:“大家辛苦了。你們今天試驗盆形牙齒沒有成功,不要緊。在科學試驗上不要怕付出代價,要用堅忍不拔的精神攻克堡壘。第51 次失敗,我們不斷總結經驗,找出原因,繼續試驗總會成功的。齊工程師,能不能找出失敗的具體原因?是工藝上,還是設計上。我們需要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p>

秦振興邊說話邊走到門口格架邊,把上方的暖瓶拿起來掂了掂,里面滿水。他往里放了所有白糖,輕輕搖了兩下,然后拿起格架上3個茶缸倒了半缸水,分別遞給了3個年齡最大的人說:“你們先喝,喝完缸子給我,每人都喝半缸子。雖然不多,管點用?!崩^續討論中,每個人都喝了半缸子糖水,大家都覺得渾身舒服。

秦振興說:“張廠長,讓大家先回去吃飯,明天繼續討論可不可以?大家餓著肚子呢?!?/p>

沒人提回家吃晚餐,因為回家也沒有什么可吃的,一般晚餐都是稀稀的粥和一點咸菜,有時吃了更餓,還不如在這里討論工作忘了餓。

“好,今天到這兒吧,咱們明天上午再談下一步改進哪個步驟?!?/p>

齊秦懷突然抬起頭說:“設計和工藝程序上沒有錯,還是因為切削工具不行,導致現在切削精度不夠。我找幾個人試制工具,其他人還是先手工打磨切削?!?/p>

“這些需要人力和時間?!睆堃磺嗾f。

秦振興突然想到補充人力的辦法:“讓一些能參加勞動的婦女也參加汽車修理,讓她們干最基本的活兒,怎么樣?”

張一青馬上拍大腿說:“太好了,我怎么沒想到這一招?”勞力嚴重短缺的情況下,張一青一直想調來一批人,就是苦于沒地方調人力,壓根沒想過婦女也是半邊天。

時間眨眼間過去了3個月,“太脫拉”車盆形牙齒經過102次的試驗,制造成功。齊秦懷和張一青把安裝自制盆形牙齒的“太脫拉”開出去跑了20公里,沒有問題。張一青說:“向領導匯報,盆形牙齒自制成功?!?/p>

“不不,先不要匯報?!饼R秦懷急得話都說不利索。

“為什么?”張一青疑惑。

“再等幾天。傳動軸、曲軸箱、汽缸體也快好了,我們這邊給病車換盆形牙齒,那邊安裝這些部件試車。等這些都好了再匯報,行嗎?這不耽誤按時投入運輸?!?/p>

張一青是軍人出身,有什么情況及時匯報已成習慣,而齊秦懷是搞技術出身的,等心中有了穩穩的把握才拿出手,也是習慣。

張一青理解他,也知道那些零件基本上也靠譜,三四天內可以完成,便說:“好吧?!?/p>

張一青離開齊秦懷的辦公室,去零部件自制車間轉了一圈。他心里確實有了數,走出修理廠,奔向了秦師長的辦公室。

齊秦懷去攻關小組車間時,偶然透過廠房玻璃窗看到張廠長向廠區辦公室走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密保不住了?!彼纱嗾驹诓AТ扒?,出神地望著外面,繼續自言自語道,“改不掉的軍人習慣,什么信息都要在第一時間匯報。匯報就匯報吧,也不是壞事?!边€有角齒牙齒、車鋼板、減速箱主軸,也有望月底前搞定。想到這里,他在心里說:“哈,這幾個部件,你張廠長今天匯報不上,到時候給領導給大家一個驚喜,更有意思?!?/p>

齊秦懷對那些即將“出生”的零部件傾注了所有心血,也以此為樂。肚子餓的時候,只要去攻關組看那些正在孕育的零件,就好多了。

二十

齊秦懷來到秦振興辦公室門口敲了門。他很少主動找秦處長,需要找領導的事情,基本由張一青出面。里面坐著張來柱和醫生李東民。秦振興覺得齊秦懷肯定有什么急事,否則不會跑到他這里:“齊工,你的事情很急嗎?”

齊秦懷稍微猶豫了片刻,說:“不算太急?!彼粗谧膬晌徽f,“先辦他們的事情吧?!鞭D身欲走。

“齊工,你坐在那里等一會兒,我們談得差不多了?!鼻卣衽d叫住了齊秦懷。

齊秦懷便坐在門口的板凳上,也好奇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張來柱接著說:“師長,這給地方運糧的工作必須干嗎?現在隊里有二十五六個人已經不能開車了,他們的腿、腳腫得像木墩子,踩不了剎車、油門?!睆垇碇樕铣尸F出從未有過的憂慮,接著說,“還有,有不少人說晚上看不大清楚?!彼麄儎倓偼瓿山o鐵道兵運送枕木的任務回來。

“夜盲癥?!迸赃叺睦顤|民醫生憂心忡忡地插了一句話。

“新疆地方政府已經向我們求助兩次,幫他們把偏僻山區的糧食收購運送到烏魯木齊。烏魯木齊已經出現老人餓死、有人逃向境外的現象,我們一定要支持和幫助地方政府,幫助解決少數民族地區的困難?!鼻卣衽d態度堅決。

張來柱點了頭:“好?!彼念^發已花白,臉上的皺紋明顯,臉色發黃。他一直保持著軍人服從命令,困難面前不低頭的作風。

秦振興把頭轉向李東民說:“你把你的事情說完?!?/p>

李東民說話有點慢:“在正常情況下,人體需要蛋白質7到8克,但大多數職工人體蛋白含量只有正常的50%。如果不采取緊急措施,這些人生命有危險?!彼粲兴嫉亟又f,“剛才張營長說的情況就是夜盲癥,不趕緊想辦法的話,會嚴重影響正常工作?!?/p>

秦振興輕輕地長吸一口氣后,又緩緩地舒出一口氣?,F在國家定糧就是那么一點,一天一斤糧都不到。如何解決缺糧、營養不足的問題?這個問題必須解決,否則別說工作,人命都保不住。

“張營長,”對張來柱,秦振興一直習慣性地叫營長,“幫助地方運糧的工作還要進行。那些病號讓他們休息,把能去的人全部拉上。我們自己的運輸任務也要按時完成。今年的任務重,還遇上自然災害?!彼粗顤|民,“營養問題就是糧食問題,我們一定想辦法解決,你們放心?!?/p>

這個糧食問題怎么解決呢?國家沒有多余的糧食。自己搞自留地種點東西,被稱之為資本主義尾巴。張來柱和李東民心里很清楚,解決起來并不容易,但師長的作風一向是說話算數,所以盡管還有些不安,但他們的心中掛上了一線希望,相信他們的師長能夠解決。他們倆走出秦振興的辦公室。

秦振興把臉轉向了齊秦懷,指著自己對面的椅子說:“齊工,你過來坐這里吧,咱們說話方便?!?/p>

齊秦懷現在反倒猶豫談不談他的問題。剛才他們的對話,讓他對全局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糾結,在這種經濟、糧食、工作任務如此嚴峻的情況下,自己提出買設備的請求是否合適。

“齊工,你的問題是?”秦振興一向很尊重這位敬業又一絲不茍的工程師。

齊秦懷長嘆一口氣,說:“我覺得我的問題不太合適,現在經濟這么困難……”

“你是不是需要買設備?”

“是。我們只要填加兩三種設備,自己就能完全制造出精度很高的發動機活塞、汽缸筒、曲軸;變速箱、差速箱里的各種齒輪;柴油車心臟里精密度極高的高壓泵、噴頭等。這些能制造出來的話,我們花少量的錢換取更多的節省,也就相當于掙了錢?!?/p>

秦振興早就知道齊秦懷有購買設備的要求,張一青與他叨咕過?!昂?。齊工,你寫書面申請交給我,我向上級申請撥款?!?/p>

齊秦懷立馬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兩頁信紙并展開,自己先大略看了一遍,遞到秦振興跟前說:“秦處長,我已經寫好了?!?/p>

“好?!鼻卣衽d接過申請,略讀一遍。設備名稱、用途、調研的價格范圍、性價比、購買之后能夠發揮的作用敘述得清晰、明了,“我會盡快處理?!?/p>

齊秦懷如釋重負,內心深處涌動著興奮。一些零部件的自制成功,給了技術人員極大的信心。他們覺得,只要想制造,借助一定的工具沒有造不出的部件。

齊秦懷回到辦公室。辦公室里沒人,大家都在車間里忙活。肚子餓,他抬起手腕看了手表,離午餐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缸,把保溫瓶拿過來倒出一缸水,一口氣喝了個干凈。接連喝了3缸水,肚子還空。他感覺今天格外餓。除了水,再沒有往肚子里可塞的東西。需要干的活很多,可是今天就是想先解決肚子的問題,否則什么都干不下去。剛才在處長辦公室時,還希望處長辦公室里有點可吃的東西。但他明白,處長也與他一樣在挨餓。

他走出辦公室,來到離廠有二三里地的曠野?,F在是7月,地里應該長點草。地上的草,早被人連根挖光,只留下一坨坨新翻出的黃土。他環視周圍,目及之處均是這副模樣。齊秦懷失望地往回走,不知不覺中來到居住區。南幢樓西頭,柴禾堆上面有一搪瓷盆,他好奇地走到近處往里看了一眼,眼睛亮了,竟然是兩個土豆,還未太長開,只有拳頭的三分之一大?,F在還不是起土豆的時候,不過長得倒挺快,肯定是早下的土豆種。

齊秦懷的心狂跳不止,左右前后掃了一眼,沒人。他把兩個土豆迅速揣進上衣口袋,立即離開了那里。他想啃兩口土豆,但想起孩子,又放回衣袋里。這兩個土豆再加上一點米,全家4口人,能開個胃,尤其倆孩子能吃飽一次肚子。雖然忐忑,但他徑直往前沒有停步,走著走著,總感覺有人在后面跟著他。

他回過頭。一個年輕女子,不認識,也從未見過。

“你跟著我?”齊秦懷驚訝。

那女子點頭并用極低的聲音哀求:“大哥,那兩個土豆你能不能還給我?我給你一點錢?!?/p>

齊秦懷好久未能說出話。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自覺臉發熱。另一方面,他覺得這個女人剛才或許藏在某個地方偷窺著他。但他不愿意把土豆還給她,便問:“這兩個土豆哪來的?”他本想問這兩個土豆是你的?結果話到嘴邊就變了,他自己也愕然。

這個女人毫不猶豫,大大方方地說:“是在職工食堂卸貨時偷的?!鳖D了那么一兩秒,她接著說,“他們卸貨時掉了兩個,應該是麻袋漏了,他們沒看見。正好我路過,撿起來放到盆里拿回來了?!彼龥]有偷東西的羞愧,更沒有臉紅心跳。

“那怎么放到這里了?”齊秦懷不由自主地繼續問道,沒了剛才的羞愧。

“剛才有一個食堂炊事員往這邊走過來,我以為他是來追這兩個土豆的,就把盆放到那柴禾堆上頭,進了大北邊的茅廁。你把這兩個土豆還給我吧?!彼坊赝炼共恢皇且驗槟芙鉀Q一兩頓的飯,更怕有人追究土豆的來源。

“你怎么知道是我拿了土豆?”齊秦懷邊說邊猜測她是干什么的。

“這周圍就你一個人,再說,你的口袋鼓鼓的,除了你還有誰?你把土豆還給我吧。我公公快要餓死了,他為了我和孩子,不吃東西。我想熬點土豆湯給他喝?!?/p>

齊秦懷懷疑自己的耳朵:“公公?”

“我是佘余的老婆?!彼蕾苡嗟氖略诘V區家喻戶曉。因為他們家沒有重體力勞力,所以規定的口糧按最低標準發放:大人每月15.5斤,小孩8斤。

齊秦懷當然知曉轟動一時的佘余事件,問:“你們有孩子?”

“是。他出事之前我已經偷偷懷上了?!笨吹贸鏊呀洷荒ゾ毜媚樒げ皇且话愫?。

“噢,給你一個吧?!饼R秦懷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土豆遞給她。

她有點失望地點頭說:“謝謝?!?/p>

齊秦懷衣袋里揣著一個土豆,但心里不是滋味。一個男人竟跟一個女人搶一個土豆,心里越來越不安。他走出30多米,想把另一個土豆也還給她,便轉過了身。那女人已經走出好遠。他壓低嗓音叫她:“哎!哎!”他不敢說把這個也給你,怕別人聽到,造成誤會。那女人沒有停住腳步,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故意的。他只是在后面無聲地追。

佘余的老婆一看這個男人追趕自己,以為他要追回那個土豆,便加快了步伐,甚至小跑起來。

齊秦懷有點著急地也小跑起來,一直追到佘余家門口,把另一個土豆從口袋里拿出來給了她,轉身走了。佘余的老婆站在門口,呆呆地望了幾秒。

這個情景正好被路過的張一青的老婆趙小琴看見。她疑惑,佘余的老婆支淑芬怎能搭上齊工程師。她快步趕上齊秦懷:“齊工,你給佘余老婆什么了,好像是土豆吧?”

“???沒有,我剛才路上碰到她,有點事……”齊秦懷沒有想到被張一青的老婆碰上了,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趙小琴看見他支支吾吾,更加起疑,他怎么會認識在工作和生活中根本不相干的女人。

“齊工,你怎么認識她?”

“剛才路上碰上的。她掉了東西,我幫她撿的?!?/p>

她的疑心并沒有解除,回到家把自己看到的向張一青說了:“齊工說,那是佘余老婆丟掉的,他撿起來趕上佘余老婆還給她。這個土豆,哪來的?”張一青對老婆說的情況并不放在心上,便說:“人家的事情不要太認真?!?/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們說的話被鄰居聽到。第二天,有人向秦振興舉報,佘余家里有土豆,并要求調查土豆是哪來的。既然有人很嚴肅地舉報了,秦振興只好責成張一青去調查了解情況。

張一青接受任務那一刻很生氣,以為是他老婆多事而引起這么大的動靜。他中午沒有吃好飯,向老婆發了一通火:“你真是多嘴。人家支淑芬非常不容易,他們一家子的口糧只有我們的一半。吃不上干飯,整天喝稀粥?!?/p>

趙小琴委屈,她說:“我沒有向別人說過這事,就給你說了?!?/p>

“那領導怎么知道咱們倆說的話?”

“真的,我也不大清楚?!壁w小琴也納悶。

張一青不說什么了。下午他去找支淑芬了解情況,支淑芬向張一青說了實話。因為家里老人孩子實在不夠吃,她在離生活區10里地的地方偷偷開了幾壟地,種了土豆,還有一點蔬菜。她也不敢把菜地周圍的雜草除凈,就怕有人注意到,所以收成也不好,只能收一點。一般情況下,老爺子晚上偷偷去挖幾個土豆回來。昨天因為家里實在沒有吃的了,她去地里挖了五六個土豆,其實土豆還未成熟,一次不敢多挖。路上遠遠看到人,她把土豆往衣袋里揣,最后兩個實在沒有地方藏,只好放在盆里。她把盆放在柴堆上面,準備沒人時再取走土豆。這時她碰到一個男人。她說:“有一個土豆掉在地上,我不知道。那個男的撿到后還給了我?!?/p>

張一青聽了沒說那是資本主義尾巴。他向秦振興實事求是地匯報了情況:“秦師長,我看為了填飽肚子種點菜,不能算走資本主義道路吧?”

“不能算,但不要大張旗鼓地明說,誰種了就種了?!?/p>

張一青別提多高興。隨后,在房前屋后悄悄種菜的人多了,但誰都不談論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二十一

礦區里已經有人餓死,確切說有兩位老人因營養嚴重缺失,一病未能再起,還有十多個職工臥床不起?,F在連續4個月連每月人均10.5斤蔬菜、也就是每天人均5兩蔬菜,每月人均1.9兩食用油、8兩肉都已斷供,情況十分嚴峻。秦振興的孩子們瘦骨嶙峋,老婆兩腮快貼在一起,蹲下起身時,手拄地才能站起。他自己兩眼深陷,兩腮深凹,全靠一股精神在支撐。

生產科把統計結果送到秦振興手里。司機中浮腫不能開車的有76人,全公司臥床不起者39人,還有一些人也有浮腫現象仍堅持出車。

秦振興召開干部大會。他說:“我們國家現在遇到特大自然災害,全國人民都在餓肚子。面對目前糧食嚴重短缺的狀況,我們不能苦熬,不能等著餓死。我們要自己動手解決問題,首先搞代食品,解決眼下吃不飽的問題。在這個基礎上,努力解決營養問題,保障大家身體健康,無病無災地生活和工作。請大家相信組織相信黨?!?/p>

干部大會的精神,很快傳遍運輸處的家家戶戶,也傳到礦區。張來柱的老婆魯小翠早已在單位聽說,公司可以解決吃飯問題,激動得差點流出眼淚。她深信組織會有辦法解決的。不過她也一直左思右想,但想不出什么可靠的辦法。吃晚餐時,手里端著可見碗底的玉米糊糊,她把稠一點的都撈給孩子和丈夫,自己在鍋底放了點水盛了一碗,說:“你說,咋解決吃的問題嘛,現在種啥子都有點晚了吧?我想了一夜沒想出能干啥?!?/p>

“都像你就不能當領導了,領導會有辦法。等會兒去參加會議就知道首先干什么了?!币煌牒豢钩?,兩三口一呼嚕全部進到胃里。張來柱放下碗,邊擦著嘴邊出了門。

會議決定,去戈壁打草籽,種小麥,打獵。這幾項工作齊頭并進。

會后按分工,秦振興首先帶領600多名職工,帶上帳篷,到離敦煌有一百多里地的戈壁灘安營扎寨,收集草籽,4天收集了4萬多斤。第一批回來,第二批接續,四五天后,第三批接班。兩周的時間共打了20多萬斤草籽。把草籽打成粉,與雜糧混合成全新雜糧面粉,這一措施暫時解決了眼下極度饑餓的問題。秦振興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草籽只能果腹,并無營養可言。

中秋,派往新疆撿麥穗的50人小組回來了。組長魏大軍在秦振興的辦公室,面對幾個領導沮喪地說:“收效不大,沒有撿到多少有用的東西。我和王松根一核算,除去我們一班人在路上吃的,也就多出那幾十斤?!彼麄冮_車到新疆吐魯番地區,撿拾人家秋收后落在地里的麥穗或其他農作物,但因當地農業種植面積不大,沒能撿到多少東西。他們希望能有所收獲,便在周圍轉了兩天,但還是沒發現可填肚子的東西。他覺得沒有完成任務,辜負了大家對他們的期望,十分難過。

“你們完成任務了。這只是權宜之計,咱們還得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鼻卣衽d深知,現在在地上撿拾可吃的東西談何容易。

魏大軍走了。公司后勤副經理方志軒等魏大軍走遠,繼續說:“阿克塞安南壩300多畝秧苗被冰雹打得稀巴爛,徹底打沒了,連根都斷了?!彼劾镟咧鴾I水。

方志軒帶領50多人頂住轆轆叫響的饑腸,在安南壩開辟出300多畝地撒下麥種,讓一場冰雹打沒了。天氣寒冷,今年再沒有下種子的機會了。他心疼那些秧苗,心疼全體職工的努力。

“不要氣餒,開春我們要農業和運輸一起抓,一定解決糧食問題?,F在開始準備開荒需要的工具、種子,不能長期靠草籽?!?/p>

方志軒說:“打獵隊回來,有點肉分給大家就好了?!?/p>

秦振興事先給大家打一劑預防針:“我得先說說?,F在大家把所有目光聚焦在打獵隊,所報的希望太大,期望值太高,這樣容易讓大伙兒失望。你們說他們能打多少?昆侖山氣候惡劣,住宿極為艱苦,不能待太長時間。再則,上頭也不同意帶太多子彈,他們帶的子彈不多。我們兩千多職工,一人一斤就得兩千多斤才行。我們得先照顧那些病號?,F在有了草籽粉補助,暫時能裹上肚子,咱們干部就不要指望那些獵物了?!鼻卣衽d輕輕拍著桌子上的病號名單。

10月底,30人的打獵隊伍回來了,在外邊待了整一個月。共3臺大卡車,2臺車裝著獵物,一臺車人貨各占一半。他們是半夜到基地的,秦振興和幾個在家的領導半夜走出家門迎接他們。打獵隊進入阿克塞哈薩克自治縣后,給公司領導來過電話,方志軒接的。他們掐時間掐得很準,預計今日半夜能到。秦振興親自囑咐食堂炊事班班長,給他們準備夜宵。秦振興與從車上跳下來的隊員逐一握手,說:“大家辛苦了?!?/p>

隊長沈海龍向秦振興匯報:“糧斷了,只好回來。我們沒舍得吃一只獵物?!?0人中,22人是黨員。他們知道不能亂用手中之便,先裹自己的肚子。這是在他們出發之前沈海龍立的規矩。沈海龍看著兩臺車繼續說:“一開始,我們沒有打獵經驗,浪費了一些子彈。后來漸漸摸索出了一點路子,不管什么動物,凡是看到的能打的,都打了,但打的數量不夠多?!?/p>

“打得不少。感謝你們!大家到食堂喝點糊糊湯,暖暖身子再回家休息?!鼻卣衽d在解放初期,在昆侖山東端一帶打過國民黨殘余,知道獵物并不好打。

秦振興跟著打獵隊來到食堂,隊員們圍了3桌。炊事員們早已擺好碗筷,人一進食堂,他們把糊糊端上了桌。

炊事班班長老班說:“大家別著急,慢慢吃好好吃?!?/p>

秦振興意外地發現,糊糊不是過稀的清湯,里面有點油,有點蔬菜。他會心地笑著看了一眼老班。老班輕聲說:“我自作主張,在草籽粉雜糧粉里放了一點白面,還有土豆和白菜根碎末?!?/p>

“好,好。慢慢會好起來的?!鼻卣衽d不顧大家的留請,走出食堂。

第二天一大早,當秦振興早早來到公司辦公室后面的場院時,沈海龍和幾個隊員已經到場,還有幾十號人圍在兩臺車周圍。炊事班班長老班和另兩個炊事員推來了坐地大秤,后勤的幾個人拿來了幾把大斧頭,有一幫人扛來了幾個砍肉用的大木墩。這都是大家主動相助,知道需要這些工具。

大伙兒按方志軒的要求,把獵物卸了下來。有對山中動物熟悉的人,站在前頭,卸一個就喊出動物的名稱:“羚羊、野羊、野驢、牦牛、狼、兔?!蓖蝗宦曇粢活D,“這是野雞呢,還是什么大鳥?”。

“管它是什么,就是禽類?!庇腥祟H有興致地湊了一句。

獵物一只一只被放在車旁的大秤上過秤。牦牛放在秤上,秤砣拉不過去?!斑@東西太重,打不出來。先砍它兩坨三坨的?!?/p>

“好?!比巳豪锪⒓醋叱鋈膫€人。

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每一只獵物,都希望自己能分到一份。每次大塊頭動物過秤時,不時傳出叫好聲。重量越重,大家越高興。

獵物里除了20多只牦牛、野羊、野驢、狼之類的大塊頭動物外,更多的是野禽、野兔、小黃鼠狼之類的小塊頭動物。毛重每戶能分3斤多。

方志軒按事先與領導研究制定好的要求,讓人把每只動物大致拾掇出來,砍下分成兩三斤重的堆,每一堆盡可能骨頭與肉搭配好。還有一部分留給食堂,留給單身漢。一上午都沒有分好堆,他們輪流去吃了午飯,接著干。

那些吃好午飯的人,又陸續趕過來湊熱鬧。有人向分肉的人提醒說:“那些堆比這里的明顯多嘛,不對喲?!?/p>

“是啊。那里的比這里的量大?!?/p>

“那個堆,骨頭多了點,毛也多?!?/p>

“那些怎么沒有肉,光是一點腸子???”

后勤主任鄧宏沒有說什么,秦振興和方志軒也不說什么。領導沒有說話,下面干活的誰也不解釋,只一門心思分肉。

傍晚,肉全部分好,占了場院5大片地,從前到后肉質一片不如一片,最后那一片,也就是一些腸子一點骨頭。

秦振興知道,大家都希望自家分的肉能好點,或分量多點。他站上一個石墩上,大家看到領導要講話了,便自動往領導面前靠過來。

秦振興的眼睛掃著大家,說:“同志們,馬上開始分肉了。這些肉來之不易,是我們的30位同志在昆侖山待了一個月,忍饑挨凍,舍不得吃一只野雞,一只一只積攢下來的。這都是為了解決目前我們嚴重缺糧、危及我們生命安全的臨時性措施。我們大家要相互理解,要照顧病號、小孩子多的和有老人的家庭,他們會分得稍多點。其他家庭能分得哪一堆就是哪一堆,都不要計較。我們要繼續采取措施,解決我們糧食不足和營養不足的問題。明年我們要種糧食、養豬養羊。請大家相信組織?!?/p>

鄧宏從衣袋里掏出一疊紙展開:需要特殊照顧的病人名單、3個小孩以上或有老人的家庭名單、其他家庭名單、黨員名單、領導干部名單。

分肉就按這個順序。有些家庭沒有人到現場,后勤人員就把寫了姓名的紙條放在肉堆上面。人們手里拎著一堆肉,興高采烈地回家了。除了有病號的家庭外,其他都是按家庭人口或大致困難程度排的。人口多的和困難家庭排在前面,他們先挑肉堆,看中哪一堆就拎走哪一堆。有不少人堅持看到最后一堆肉被拎走。他們發現,排在后頭的都是黨員家庭,他們拿的是人們挑剩的,最后領導拿的都是一些骨頭或一些腸子,且分量少。

秦振興堅決推辭方志軒給他勻出的兩塊骨頭。家里人沒在場,他自己兩手捧著回家了。

秦振興的夫人田花蓮知道秦振興的一貫作風,肯定把自己那一份放到最后,甚或沒有份,所以她壓根沒去現場。去了沒有份,有點尷尬。田花蓮一直沒有做飯,等秦振興歸來。鄰居家的肉香味已經飄到他們家了,孩子們都眼巴巴地等待爹爹能拿點肉回來解解饞。無論如何他能拿點東西,她就很高興了。

田花蓮接過用牛皮紙包裹的肉放在盆里。一把細腸子,是野雞腸還是野兔腸搞不清楚,一些稍粗些的腸子,兩塊女人拳頭大的骨頭,一些碎肉。那些碎肉是秦振興最后在砍肉的木墩下撿的,沒有一塊像樣的肉。盡管心里有所準備,但看到丈夫拿來的這些東西時,田花蓮還是有些難過和失望,不過她理解他,寬容地說:“能拿點東西回來,很不錯了?!?/p>

秦振興不是不考慮自己家人,可肉實在太少,領導干部不讓一讓,肉不好分。弄不好,好事能變成壞事?!澳莾蓧K骨頭,熬得時間長點也有營養。水放得多點,咱們喝點骨頭湯吧。糧油問題會得到解決的?!?/p>

家里3個孩子雖然年齡不大,但都知道爹爹是領導,是為大家服務的。老大秦相安14歲上中學,理解自己的父母?!澳?,這些肉不少啊,夠好好吃兩三頓。我幫你破小腸,洗得快?!彼闷鸺舻?,很快把所有的腸子破好。

所有的腸子不到一斤的分量。田花蓮沒有舍得全做,只做了一半,切得碎碎的,破例把放了一年多的小米拿出來一些,還有凍白菜,撒了些鹽末。

小米肉粥,盡管湯多干貨少,但味道鮮美無比,全家吃得十分滿足。

二十二

時光荏苒。生產與農業并舉,取得了生產、農業大豐收,人們終于把三年困難時期捱了過去。而且運輸基地有了榨油廠、面粉廠、釀酒廠、醬油廠,還有了電影院、自己的劇團。修理廠經過反復研究和試驗,不但能夠自制出絕大多數汽車零部件,在國慶15周年前夕,還制造出兩部柴油汽車,被大伙兒命名為“敦煌”牌汽車,在西安技術革新現場會上引來全國的目光。

四川油田、勝利油田勘探需要支援,他們的人馬又被送出去一批。這里成了石油運輸大本營。獨山子原油運到尾亞火車站的工作也開始了。

秦振興高興。被需要,就是價值的體現。

有一天,總部組織部的人來到敦煌運輸處找秦振興。與他談話的內容,就是部里考慮到他一直奮戰在高寒地帶貢獻了大半輩子,也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和年齡,準備把他調到部里工作,希望他盡快安排好這里的工作,準備全家搬到北京。

比較突然。秦振興說,非常感謝組織上的關心,他要考慮一下。

消息靈通的人已經聽到風聲,大伙兒舍不得他走啊,但也明白不能扯人家的后腿。大伙兒非常希望他能與他們永遠在一起,但更希望他趁這個機會去條件好的北京享點晚年福,這可是幾輩子也難修來的大福分。

秦振興的老婆田花蓮是聽張一青說的,她在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張一青?!吧┳?,我們真舍不得老師長離開我們?!睆堃磺嗦犝f老師長要調到北京的消息后,既高興又有點難過,心里空落落的。他為老師長有機會去北京而高興,但十分舍不得,也擔心他走了后公司的工作變得不規范。

田花蓮乍一聽有點發蒙。幾乎全處的人都知道了,就她還蒙在鼓里。她疑惑:“你說什么?我家老秦去哪里?”

“秦師長沒有向你說嗎?”

“什么事?”田花蓮有點著急。

張一青看到嫂子確實不知情,便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田花蓮聽了內心立即蕩漾起來,十分高興。能去北京生活,那是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這么好的命落到他們身上,她收不住內心深處的喜悅。她等待老秦回家,想搞清楚什么時候去北京,需要收拾哪些東西。趁老秦還沒下班回到家,在屋里轉著圈,東看西看,琢磨哪些東西帶走,哪些東西可以丟下。她想象著將住什么樣的房子,利用休假日,可以去看天安門。精神作用勝過一切,往常晚飯吃完沒多久就犯困挺不住,想干點事情也干不了,而今晚就是不犯困,還可以考慮事情。

秦振興是把組織部的人送到火車站后回家的,晚了點。秦振興今天下午給他們回了話:自己年齡大,文化水平不高,不適合在高職位工作。自己已經習慣了在這西北工作。

“你不困???”秦振興邊脫去外套,邊隨便說了一句。

田花蓮沒搭理這茬?!鞍?,咱們什么時候去北京?”

秦振興震驚,他壓根沒有與家里人談過此事。他覺得沒有必要攪動她的心,因為他不想去北京?!笆裁幢本┎槐本┑??!?/p>

“我都知道了。咱們什么時候去北京?真是太好了。你出生入死戎馬生涯半輩子,打日本鬼子打老蔣,又在國家最困難的時期頂著天大的困難原油東運,接著又擔起青海、新疆的石油運輸。上天有眼,讓你有了好的著落?!碧锘ㄉ徑裢碚f話特別溜,一氣兒出口成章。這是第一次在丈夫面前羅列他的戰績,總括他的生涯。

秦振興不想說這事也不行了?!澳阏f,仗是我一個人打的嗎?沒有戰士們,我怎能打敵人?不是我一個人戎馬生涯半輩子,全體石油師都是這種情況。我們活著的人都是大幸。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為了國家的前途和人民的利益英勇奮戰、流血犧牲的人無數啊,他們長眠在我們腳下的土地里。每當想起這些人我就難過,只有好好工作,為國家建設多出點力,才對得起他們?;钪娜?,能為國家建設出點力,就是好的著落。沒有中國共產黨,哪有我的今天?如果說有戰功有成績,這都是黨的正確領導和同志們的英勇戰斗共同努力的結果?!?/p>

秦振興喝了一口水,看著自己的老婆。他好像很久沒有這么盯著看過老婆的臉了,在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中,她確實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一道道,再不是白晰的臉龐了。這使他想起她的辛苦,她獨自帶大3個孩子,還要支持他的工作,跟著他沒有享過清福,只有勞辛。他理解老婆的想法,這是人之常情。他便把聲音放低,繼續說:“到北京,工作條件和生活條件是比這里好得多,這是組織上和領導考慮我的身體不好,并長期在高寒地區工作而給予的關心??晌业男囊央x不開這里,對這片土地和石油運輸事業,包括全公司職工的確不舍,我覺得我們在這里的工作生活都挺好。你說呢?”

秦振興相信老婆會想通的。關鍵時刻,她是通情達理服從大局的。

這一次秦振興與田花蓮說的話,與他們1945年8月上旬分別、3年后的1948年下半年再相聚時一樣多。那是日本投降前夕,因部隊戰斗比較殘酷,在秦振興安排下,她帶著身懷六甲的身子獨自去陜西三原居住。日本投降后,她又獨自回河南老家。1948年下半年,在組織安排下得以再相聚。這時,秦振興把這3年的情況大致向她說了一遍,包括自己在國民黨軍隊里,明面上是團長實則是共產黨員,1945年7月在地下黨領導下帶領官兵歸隊回到共產黨的軍隊里當師長一事。

秦振興握著田花蓮的手,緩緩地說:“我已經正式向組織婉言謝絕了。我文化水平低,歲數也大,不適合在高職位工作?!?/p>

田花蓮能理解丈夫的心思,但心里不爽。失去這個機會,不會再有這種天大的好事了。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做出不高興的樣子,只是嘆了一口氣:“哎!”過了一會兒,補充了一句,“就按你的意思來吧?!?/p>

秦振興舒了一口氣,輕松地說:“睡吧,別多想了?!?/p>

第二天正好是周日。一大早,老大秦相安起床。他興奮了一夜就等著天亮,等著老爹起床。昨天下午回家路上碰到張來柱的兒子張廣生,他神秘兮兮地問:“相安哥,你們什么時候去北京呀?我真舍不得你走,我爹媽也會想你們的,他們也十分舍不得你們。不過,真好。去北京真好?!鼻叵喟膊胖赖氖虑?。

秦相安看到老爹坐在客廳看報紙,就興奮地問:“爹,咱們什么時候去北京?”秦相安有十六七歲,明年將參加高考。

“你怎么知道的?”秦振興放下手中報紙認真地問。

“啊呀,大家都知道了?!鼻叵喟惭诓蛔刃纳钐幍南矏?。

“那,你是聽誰說的?”

“廣生說的,昨天下午回家時路上碰到他的?!?/p>

“咱們哪都不去,就在這里。我不去北京,已經決定了?!?/p>

秦相安沒說什么,默默地離開爹,走到廚房幫老娘去了。

與師長一直在一起戰斗的那些老同志們,舍不得歸舍不得,還是紛紛準備起禮物。

張來柱吃早飯時問老婆:“你給老師長他們準備什么了?”

“家里現在剛好攢了18個雞蛋,明天能攢到20個,準備在他們出發的前一晚做鹵蛋給他們帶上,讓他們在路上吃。你打聽好他們哪天走,我好做準備?!彼掀懦粤艘豢陴x繼續說,“真舍不得他們走。你們在一起工作多舒心,只要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很開心?!?/p>

“嗯?!睆垇碇畔驴曜幼叱鲩T。他剛被提為副經理,聽說老領導要走,感覺壓力山大。他朝辦公室走去,先看一眼秦師長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邊敲邊拉開了門。

“進?!鼻卣衽d隨喊聲抬起了頭。

張來柱就在老領導面前坐了下來,沒有什么事情,只是想在秦師長這里坐一會兒而已。秦振興見他沒有說話,便說:“你有事情你先說,然后我再說?!?/p>

“我沒有什么大事情,只是到你這里坐一會兒?!?/p>

“那咱們就商量向大慶油田支援司機的事情,他們那邊多多益善。這可是大事情?!?/p>

張來柱盯著自己的大頭鞋,心情不平靜。他不忍心老師長一直操心到最后一天,心疼老師長,便抬起頭認真地說:“秦師長,您不要操這個心了,您就安心做去北京的準備吧。我們會繼承您一貫的作風,把工作做好的?!?/p>

“我已經正式謝絕了。不去北京,就在這里?!?/p>

“???”張來柱驚訝,嘴半天沒能合攏,“師長,去北京這么好的機會,放棄了?”

秦振興看看他,不假思索地說:“當初參加革命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升職,就是因為家里窮,待著太難受,想出去闖一闖。后來接觸到共產黨,知道了為嶄新的世界,為共產主義奮斗。我在這里習慣了,對這片土地,對咱們石油運輸有深厚的感情,舍不得。再說,我的年紀也大了,不適合去那里。我感謝組織上對我的關懷?!?/p>

張來柱無話可說,深深敬佩老師長,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

張一青出現在老師長的辦公室,他也是來看老領導的。尚鴻福也來了,也是來看老領導的。

秦振興高興地說:“正好,你們來了,咱們商量一下向大慶油田支援司機的事情?!?/p>

周一早上,晴空萬里。燦爛的陽光,掃去晚秋晨寒。秦振興上班看到好多人圍在他的辦公室前,有還沒出車的司機、家屬、后勤人員,還有幾個領導班子成員。秦振興以為大家是來歡送他去北京的,剛想說話時,有人喊:“秦經理,我們大伙兒愛戴你?!?/p>

“我們支持你?!?/p>

他一下子被眾人抬了起來,“一二三”拋向上空。秦振興還沒有反應過來時,3次拋空動作已經完成。

這個情景被秦相安看見,立刻回家告訴了娘。田花蓮不自覺地流下了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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