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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兩重奏

2021-06-10 20:03梁瑞郴
湘江文藝 2021年6期
關鍵詞:竹樓郴州詩意

月迷蘇仙

黃昏時分,碩男、家勝、柏成諸友陪我去登蘇仙嶺,鼓動說,半山的竹樓,有山野佳肴,滿懷清風,若是天佑,星漢燦爛,月出其中,則可親臨秦觀詞的意境之中,感受郴江繞郴山的無限風情。

今日的郴州,已是南國繁華的城市,三湘大地,得港澳風氣之先者,莫過于郴州。據我所知,粵港喝早茶的習慣,最初便是由郴州興起,然后一路北上,風靡長衡株潭。郴州,已經是處處彌漫時尚的元素、先鋒的意識。我徜徉其間,舊城已蕩然無存,些許模糊的印象也沒有了。當年,窄窄逶迤的街閭小巷,在飛速向前的經濟巨輪的呼嘯聲中,已被滾滾洪流裹挾而去,只剩下斑斑駁駁的碎片。舉目四顧,你不能不驚嘆它二十多年翻天覆地的變化。任何一位游子如果遠行歸來,莫不用滄海桑田的變化來感慨這座城市。

但在這大變局中,郴州也有氣定神閑,任歲月之風勁吹而不變的大家,這便是為這座城市送來第一抹陽光的蘇仙嶺。

在中國的名山中,蘇仙嶺是最不憚于寂寞的山之驕子。其悠悠人文歷史可上溯漢魏而綿綿不絕,晉朝葛洪的《神仙傳》、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宋代李昉《太平廣記》、明朝《徐霞客游記》、清朝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均有生動記述。尤其是身世坎坷奇異的少年蘇耽成仙的傳說,讓這座并不偉岸的山嶺充滿了仙風道氣。爾后的秦觀的詞、東坡的跋、米芾的字而三劍合璧的“三絕碑”,更是華夏文藝史上的奇葩,毛澤東對郴州的記憶,也都由此聚焦在蘇仙嶺了。

盡管如此,蘇仙嶺與湘南人一樣的品格,不事張揚,不求聞達,淡定而從容、淡泊而優雅,固執地堅守著那一份清高。

我們登上半山竹樓時,已是暮藹冥冥。竹樓掩映在翠竹秀木之中,簡陋的竹樓充滿了文趣古意。二樓四壁洞開,天風輕撫,在這夏之黃昏,它不獨洗去了躁悶,而且洗濯了心靈,讓你的靈魂一下子便充滿了詩意。

一杯鄉間的新茶,草木的醇香,泉水的甘甜久久地留在心間。不用推軒,只須西望,整個郴州市盡收眼底。暮藹中有了些霧意,郴江蜿蜒北去,雖不復當年山重水復的意境,但多少還可以找到些許“郴江幸自繞郴山”的痕跡。但城廓則無法再有當年林邑森森的情景。眼下只有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光和車水馬龍的城市流動的旋律,你在這充滿詩意的蘇仙嶺上,也不復尋覓到秦觀詞的意境了。然而十分有趣的是,蘇仙嶺與這座城市的共存,卻似乎在告訴人們一個道理,現代化和傳統并不矛盾,它們可以互為依存,和諧共生。

夜幕撒下來了。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竹樓外的山嶺只是隱隱綽綽的輪廓。趁著夜色,主人端上來一盤又一盤山野鄉間的菜肴,醇醇米酒的香味在這竹樓上彌漫開來,殺雞煮食,仿佛有些時光的倒流,飲酒舉箸,就讓人感到了無限的古意。

然而,就在此時,眼前的林間中卻突然閃閃爍爍,星星點點。見我滿腹的狐疑,柏成兄告我,蘇仙嶺沿路裝有路燈,每到夜幕降臨,便路燈齊放,這主要是為了方便夜間登山鍛煉的群眾。蘇仙嶺每天都有3萬多人在晨昏兩個時段健身登山。這是中國女排在郴州集訓給郴州人民帶來的新氣象。

我們走下竹樓,來到路邊,只見上下兩股人流涌動。有的是祖孫,有的是夫妻,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全家人,每個人臉上都汗水涔涔。有的是健步如飛,有的是閑庭散步,有的是慢跑緊走,有的歌聲一路,笑聲一路。霎時間,整座蘇仙嶺都涌動蓬勃的生命力。

真好??!我由衷地贊嘆起來,我從這些登山者的腳步聲中,聽到一種文明進步的聲音。

當我們在判定一個城市文明進步的程度,檢驗一個城市人民生活質量的高低時,的確對群眾性的健身活動缺乏足夠重視。其實,市民生活質量的衡定指標中,哪個城市參入健身的群眾越多,證明這個城市的文明程度越高,生活質量越高。

普遍人生追求幸福的終極目標是什么?也許有人會說是財富、權勢、榮譽。其實這一切與健康比較時,你不能不認為后者才是幸福人生終極的目標。

我看著從眼前走過的一個又一個臉上泛著紅光的人時,就時時感受到他們內心充滿著幸福感。生命的律動讓他們內心和諧,在大自然的氣息中,你在不經意中便有了淡定。

這座山,是一個民間的傳說讓它翩翩欲仙,傳說成仙的蘇耽所為,其實就是民間圣賢的標準化身。孝敬母親,愛護萬民,懸壺濟世,扶貧救困。千百年來,蘇仙嶺一直香火不斷,一個傳說中歷經劫難的少年由民間走向神壇,印證了“百事孝為先”“萬事民為大”的道理。

寒暑春秋,晨鐘暮鼓,每天都有數萬人涌上蘇仙嶺,這是一種快意的人生,蘇仙與萬民同樂。為政者可能并未意識到這是和諧社會的一角。一個城市,多留下一點自然,就給人民多留下了一點慰藉心靈的天地。

夜漆黑了,蘇仙嶺許多生靈都蟄伏隱去了,但盤旋的山道上,仍然是人影憧憧。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只有閃閃爍爍的燈光,點綴其間。無月,但讓我仿佛看到無邊的月色。半個月之后,當我隨湖南作家采風團再次登臨蘇仙嶺時,主人邀我為這座山留下一句話時,我不假思索便寫下了,霧失樓臺,月迷蘇仙。

郴江為誰流

郴,林中之邑也,意思是森林中的城市。那年大雪紛飛的時刻,我降生于這城市,故名字中有“瑞”,對應出生時刻。有“郴”,對應出生地點。即長,父親告訴我,“瑞”不是對應出生時刻,而是家譜中的字輩。但無論如何,郴州是一座給我生命打上胎印的城市。

我生于斯并不長于斯。直到10歲時,我才第一次踏上這胞衣之地。

印象中,上世紀60年代的郴州,并不比我生活的小縣城更多繁華。街道逼仄而逶迤,散亂而陳舊,小攤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處處彌漫市井氣味。

正是這種氣味,增加了我的好奇心,我用驚異的眼光,打量這座與我生命密切相關的城市。雖是匆匆而淺淺的一掠,這座城市留下的舊時光景,還是深刻的。

郴州也曾經令我有幾分尷尬,我游走于滿世界的時候,就常常被這個“郴”字弄得啼笑皆非。每有對方需我報上名來時,就多被卡在“郴”字上,即使你與對方反復解釋,往往是適得其反,總不得要領,凡這時候,還只能自己動筆,寫完尊姓大名。尤其惱人的是,許多寄贈的報刊雜志,居然多把“郴”字寫成“柳”或“彬”字。

我曾經嘆息世人不讀書,史有“義帝徙郴”,詩有“少游詠郴”“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后有“三絕碑”立于蘇仙嶺上。但郴州仍然與外界幾成陌生。

真正讓世人知曉郴州,竟是一場冰災。

2O08年的冰災,湖南少有,郴州更是少有。斷路,斷電,斷水……郴州以前所未有的艱難,展示在世人面前。

那個冰天雪地的世界,既有種種的艱難與困苦,也有樁樁的感天和動地。滾動式的報道,直擊人心的畫面,將郴州推向世人的眼前。災難為郴州打了一個大廣告。

人們此時回頭再讀秦少游的詩,雖有幾分傷感,但更體味出郴州的詩意與美麗。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杜鵑聲聲,春寒切切,殘陽樹樹,梅香陣陣,少游將自己的哀怨寄于山水之間,讓繞山的郴江,載向詩意盎然的瀟湘。

山水之美,與人生失意渾然一體,讓郴江第一次載滿了詩意。

少游筆下郴山和郴江的美麗,幾乎沿襲千年,這種風景在后來徐霞客的筆下,凝聚成“寸土佳麗”的贊嘆。

這種美麗并不被人人所欣賞。在一些人的眼中,寸土佳麗的郴州,竟成南蠻之地。我在很長的時間,就受這種觀念的支配,將原生態看成荒蠻,將亙古當成落后。

白云蒼狗,似水流年,千年萬年流淌的郴江,曾幾何時,那些滿載的詩意漸漸失去,郴江的幸與不幸,在傾刻間翻轉。茂林修竹的郴山滋養一江碧水的郴江,故少游感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曾幾何時,在瘋狂追逐資本的時候,郴江兩岸的青山被開采得千瘡百孔,所謂有色金屬之鄉,被某些人掠奪式開發,污染已成郴江之大不幸。

我曾游歷過歐洲,在汩汩流淌的萊茵河畔,漫步其間,就曾感嘆它曾因工業革命的蹂躪,一度橫遭污染,變成黑河。后經數百年的治理,方使黑水變清,教訓慘痛。

歷史有時會在不經意中重演。我的故鄉母親河郴江,也因為對有色金屬的掠采,便變得滿目瘡痍,山河有羌。它會不會重蹈萊茵河的覆轍?它會不會戕盡詩意,讓郴州的母親河失去光澤。有段時間,關于郴江許多災難性的消息不斷傳入耳鼓,讓我這位游子焦慮不安。

大自然的發展從來都存在因果的聯系。我想起2008年的郴州大雪,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的一次警告。當人類對大自然無度索取的時候,就埋下了大自然對人類報復的種子。一旦這種報復的力量積蓄到一定的時候,它會像地火一般迸發。人類一次次災難的降臨,實在是一次次嚴重的警告,可惜我們有些人,并未在警告的面前止步。這是郴江的悲哀,也是郴江的痛點。

歷史往往會在柳暗處花明。當郴江呻吟,抽泣的時刻,江河治理,修護等一系列舉措應運而生,河長制的建立,為江河披上袈裟,為江河保護建立起一整套制度。

2021年盛夏,當我再次踏上返回故鄉之路時,我有一種期待,一種冀望。我想見證“故都”郴州通過治理后的景象,我想通過一次獨立眼光的審視,看看母親河郴江的變化。

晨曦初露,我便選擇了郴州市內,石榴灣公園這一段徒步考察。

郴江兩岸,河草豐茂,沿河游道,晨光初露中已見晨練者三三兩兩。更有垂釣者,倚欄支起根根海釣。我尋聲問去,垂釣者便笑答,閑來無事,便來郴江打發時光。也有釣者說,這幾年郴江中魚多起來,手氣好,也能釣上幾尾。遠處,波光粼粼中,也偶聽到魚躍的聲音。

而晨起的練客中,多是步履匆匆的老者,也有不少的青壯年者,環堤小跑,而大橋下籃球場,則龍騰虎躍,一撥年輕的籃球愛好者,讓晨練中顯出勃勃生機。

夏風裹著青草的香味,吹走了一日的熱燥,把清風送給每一位晨練者。我登上一處腳搖踏體育器械,與一旁正在鍛煉的鄺姓老者攀談。鄺同志剛剛退休,是一位城管工作者。他是土生土長的郴州人。他說他在郴州生活幾十年,一直沿郴江居住,他經歷了郴江的變遷,他說,郴江曾經有過一夜之間江水消失殆盡,也有過洪水滔天泛濫成災的極致現象。郴江的變遷實質也是我們這些年成功和失誤的見證。我點點頭,非常認可鄺同志的觀點。他停住腳,從踏板上下來。他再次打開話閘,這些年政府從觀念上得到極大轉變,開始下了大力氣整郴江,從源頭抓起,從關鍵點抓起,見了成效,現在郴江,江草,飛鳥,魚蝦又現昔日的景象。尤其是穿城而過的江段,修整之后,不僅水清見底,而且成為城市一道靚麗風景。流水不腐也給城市帶來生機。郴江,已經成了市民生活的一部分。你看,晨練的人多少?

我舉目望去,沿堤兩岸,人聲鼎沸,密密匝匝,一投足,一舉手,都有悠然自得之感。

修整后的郴江,有佳麗之態,風韻卓姿,柔和恬靜,晨光中裊裊升起水霧,又浮現秦少游詞中的詩意。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千年前的叩問,我們不必尋求最準確的答案。但今晨我在石榴灣公園的漫步尋訪,卻找到了郴江注入便江、耒水、湘江后所承載的詩意。為誰流下瀟湘去的誰也清晰可見,這就是人民。

人民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就是為政者的奮斗目標。郴江兩岸所呈現的笑臉,所發出的歡聲,是一首新時代的,新氣象的踏莎行。

梁瑞郴,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湖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中國書畫院副院長。文學創作一級,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著有《霧谷》《秦時水》《華夏英杰》《歐行散記》等文集,有200多萬字行世,《東江秋色》收入中學語文教材,獲獎多次。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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