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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一個人在哈爾濱等我

2021-06-10 20:03蔣建偉
湘江文藝 2021年6期
關鍵詞:太陽島哈爾濱太陽

已經第四次了。車過哈爾濱,卻沒有停,一直開,一直,直到那座看似無比熟悉的城市變得越來越遙遠起來。這種熟悉感,僅限于一座城的名字,也就是說,因了一個人。

你喜不喜歡一座城,不是那里如何如何繁華絕美,如何如何人潮洶涌,也不是一些人云亦云的傳說,而是有沒有你喜歡的一個人。

天下大雨。從黑龍江北安到哈爾濱,然后午餐,然后從哈爾濱飛北京,晚間才能到家。偏偏大雨說來就來,高速路上又限速,充當司機的那位姐對下高速后的路線又不熟,不知不覺就看見了前方路牌上“哈爾濱”字樣,嘿,竟然給她蒙對了。

“哎呀,太不好意思,耽誤我們游玩的時間了呢?!彼皇洲D動方向盤,一手做著一連串解釋的手勢。車后排,一個思忖著說:“安全第一嘛!等到了哈爾濱再說……實在趕不上的話,我們就不領著你游玩了,”他拿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直接去吃哈爾濱的餃子?!绷硪粋€不干了,正色道:“那可不行!蔣老師難得來一趟,我們一定要帶他看看東北烈士紀念館、蘇聯紅軍烈士紀念碑、兆麟公園、尚志大街、趙一曼烈士養傷室舊址、俄羅斯老房子、圣索菲亞大教堂、中央大街、霍爾瓦特大街、哈爾濱大劇院,還有殺豬菜、鐵鍋燉大鵝、老式熏雞、鍋包肉、哈爾濱紅腸、烤冷面、俄羅斯大列巴這些美食,一定要他嘗嘗?!币粋€猛然插話:“我看哪,時間根本來不及,啥都不用看了,就看太陽島!”那位姐立馬來了精神,大大咧咧道:“我現在整明白開車的路線了,都坐好了。先進哈爾濱城,途經俄羅斯老房子那一帶,我們不下車,隔著車玻璃看。然后去太陽島?!币粋€問她:“趕趟嗎?”那位姐反問道:“我這開車的技術,你還懷疑?”另一個接了話茬兒:“當然不懷疑啦,姐!”一聲“姐”,拖著長長的尾巴,叫得對方滿心房甜蜜蜜的。

車入大道,雨小了,高樓群漸漸多了起來,夾雜著一些飯館賓館和機關單位,看來,已經進入哈爾濱市郊區境內。我把手掌貼在霧蒙蒙的車玻璃上,玻璃上出現一個清晰的手印兒,透過它,可以看清楚外面的風景。

哦,這就是可愛的哈爾濱嗎?

第一次感覺到哈爾濱離我很近,是2001年。

一個黃昏的靜寂里,我下班以后,在縣城的小院里忙碌。院子里種了絲瓜和吊瓜,一條條,一根根,四處舒展著自己的手腳腰肢,吐葉子,藏小花苞,瓜須亂抓,倘若它抓住一個什么東西,定要一圈一圈纏上去,倘若它自己什么也沒有纏到,身子慌忙一縮,縮成一個小小的彈簧。遠遠望,瓜秧子下邊掛滿了這樣奇奇怪怪的小彈簧,嫩嫩的,宛如嬰兒的小手,得小心翼翼地托起,纏在樹枝上竹竿上繩子上,小心臟,千萬不能急呀,一急,小彈簧“啪”一下,會折斷的。我找來一把釘子,火柴棍那樣細長吧,爬上梯子,揳在院里的墻頭上,然后拉起十幾根竹竿,一頭系住釘子,一頭系在南墻根的楝樹上,叮叮當當,橫橫豎豎,哈,一個瓜架子的骨架就搭好了。竹竿和竹竿之間,如果縫隙比較大,我就拉起一根繩子從中間纏過來,再纏過去,這樣,方便絲瓜吊瓜們的須兒抓住繩子,朝前面拖秧子,結大瓜。

干完了所有的活兒,我跳下梯子,滿意地互相拍著手掌,兩眼卻盯著天上的這件大工程,想那滿院蔥郁、瓜果累累的一天該如何到來,我的幸福感該是如何爆棚呢。我看見,大盆大盆的太陽光潑下來,從瓜架子的上空直直傻傻潑下來,“嘩”,被那些粗粗細細的線條慌忙攔住,但好像又攔不住,然后“嘩嘩嘩”“嘩嘩嘩”幾陣子,大片大片的太陽,被這張蜘蛛網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稀里嘩啦落滿一地,像金子,像銀子,還像一籠籠熱氣騰騰、白白胖胖的大饅頭?!昂俸??!蔽铱粗粗托﹂_了。

妻子從屋里走出來,望著笑傻了的我,滿臉的不解,問:“你呀你,仰著腦袋看天,天上有啥好笑的?”我指了指竹竿和繩子,半天才憋住笑聲說:“我搭的,漂亮不?”她“嗤”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屁。你這啊,一點也不好看,不合格,頂多打30分?!蔽艺f:“30分就30分吧,只要實用。你猜猜今年能結多少個瓜?”她問:“絲瓜吊瓜都算上嗎?”我點點頭。她繼續問我:“一籃子?……一,一大筐子?”我的眉毛方才舒展起來,答道:“這還差不多?!彼财沧煺f:“吹牛吧你?!蔽乙娝?,忙說,“是,一筐零——”邊說邊脫下一件上身的褂子,攤在屋檐下說,“一褂子。哎呀,堆得好高??!”這時候,白白的太陽光開始變毒了,曬得我腦袋發蒙。估計她也在發蒙,沒再說話,眼睛空空地出神,思想好像飛到了不知道哪一個世界去了。

“噗”,一攤東西恰好落在褂子中央,白乎乎的,冒著熱氣兒。咦!咋那么會找地方哩。

“哈哈,快看,麻雀屙啦!麻雀屙啦!”她指著那個地方,笑得直不起來腰。

“你小聲點,別讓鄰居們聽見了?!蔽仪穆曊f。

她笑夠了,進了屋。半天,我聽見臥室里的電話響了,然后她大聲喊:“你的長途電話??旖与娫?!”

我激動地拿起電話,應聲說:“哦,對,我是……你們是東北的雜志,哈爾濱的……沒去過,真的沒去過那地方,哦,哈爾濱冰雕節很有名,多么遙遠啊,有機會一定去,一定……我的稿子,可以留用嗎?啊,你們,你們下期刊發,太好了,謝謝你?!?/p>

等我放下電話,妻子問我那位女編輯的名字時,我愣了,咦,怎么連人家的名字都忘了問呀。

雨,小了許多,一絲一絲地撲向車玻璃,匯成一滴水珠兒。水珠兒先是遲疑著一動不動,好像在隱隱下墜,又不敢,觀察了附近一會兒,趁人不備,“咝”,朝著左下角的一滴跑去,玻璃上,留下了一道清亮亮的逃跑者的腳印。

水滴兒聚集的多了,二合一,三合一,或者五六七八九合一,“禿?!币幌?,水就有了重量,更是有了底氣,可以跟老天爺叫板,可以不呆在車玻璃這個鬼地方,說到底,它們要跑到更加自由的地方啦!于是,就全都跑了,留下一串彎彎曲曲的白線,線上掛滿了一滴滴細碎的珍珠,至于說它們跑到了哪里,我也想象不出來了。

看煩了,我慢慢搖下車玻璃,雨絲兒繼續在手背上聚集,匯合,順著皮膚的溝溝壑壑蜿蜒向下,滴落在裸出來的腳面上,涼,顫顫巍巍,倏地,偷偷摸摸的,鉆進了襪子里。

車拐上了市區大道,那位姐問我:“涼吧?要不,把車玻璃關上,免得感冒了?!彼蟾攀前蛋涤^察了我很久。我說:“沒事。開了車窗透透空氣,要不,悶??!”她快速瞄了我一眼,然后繼續搖動方向盤目視前方,像中央臺新聞播音員似的,一字一句地說:“黑龍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是新中國的大糧倉。哈爾濱不僅有冰雪名城的美譽,還是一個中國、俄羅斯文化碰撞的地方,這里不僅有東北人的豪放大氣,而且充滿了俄羅斯異域風情。蔣老師,知道什么叫異域風情嗎?”我說:“不知道。大概就像到了外國?!彼f:“那么,你如果出國,最想去哪國?”我看看她逐漸興奮起來的臉,想想她的話頭,不禁脫口而出:“蘇聯?!甭牭竭@個答案,她高興壞了:“聰明啊,我的蔣老師。我們倆想到一起去了?!焙笈诺囊粋€糾正說:“蘇聯已經解體,現在叫俄羅斯?!迸赃叺娜苏f:“人沒變,不過是大名小名?!避噧?,一陣哈哈大笑。

入市區,高高低低的樓群站在路邊,各色商鋪酒樓花花綠綠,車流、人潮此起彼伏,宛如麥浪一般朝前翻滾。盡管下著不大不小的雨,但好像沒有下雨一個樣兒,星星點點的雨傘下,看那一張張平靜從容的素臉,此刻,一點也看不出來哈爾濱人的心態有什么變化。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11點整。那位姐滿臉輕松道:“時間來得及,兩分鐘就到?!边€說著呢,車頭向右一拐,駛入一條人稀、僻靜的小道,綠化樹長勢喜人,把天空幾乎都遮蓋住了,也就不見了小中雨,偶爾,會有一兩滴水從葉子的縫隙間打著旋兒,落在我們的車上,“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的,像極了黑夜里孤獨的吉他聲。好幽靜!想問這條街叫什么名字,又不敢問,只得慢慢地駛行著,大家都沒有說話,一個個揣著滿心房的浪漫主義,慢慢、慢慢地溢出來,多么美妙的旅行??!

有時候,幾天、十幾天、或者更長時間的旅行的美好,可能就集中在那么幾秒。

終于到了。小車駛入一片俄羅斯老房子的區域,車速減到了10邁,那位姐指著一座老房子的方向說:“看見沒?就在那兒,那個小小的角兒,我們當年就在那兒買老毛子的哈爾濱雪糕,咬一口,哇,濃濃的巧克力奶油味兒??!那滋味,就像一個鉤子,一下子把你的胃勾住,不管過去了幾十年,都會跑不掉?!蔽液懿灰詾槿唬骸班?,不就是一塊雪糕嗎?”后排的一個說:“那可不一樣。蘇聯人啊,外國的人就是會吃,伏特加、俄羅斯烤肉串、薩拉、魚子醬,那家伙,重口味,生猛!”她接過話茬:“看來大家都是吃貨。蔣老師,你看那邊,就是從那個門口進去,里面就是他們的廚房,再進去一點,就是他們拉著手風琴、跳起俄羅斯舞的一個廳,可以開大Party、舞會、音樂會等等,簡直太好玩啦!”我問她:“不會跳舞怎么辦?”她眨了眨眼睛,說:“學呀,就你這智商,一學,準會!如果你再學不會,就坐在舞池旁邊邊喝酒邊看,時間久了,你也就出師了?!焙笈诺牧硪粋€說:“哎呀,你別聽他瞎說,我天生就是舞盲,硬胳膊硬腿兒的,怎么學也學不會,除了當老板,其他都白扯?!蹦俏唤悴粯芬饬?,停下車,沖后面喊:“就你,是個例外!一整個哈爾濱城,像你這樣笨的人沒幾個,還想當老板呢你?!蔽也蝗ダ頃麄兊恼勗?,觀看那些好像兒童積木一樣的歐式建筑,這一塊那一塊地堆積在一處,一律都是尖頂,是為了不留積雪。在哈爾濱,俄羅斯人很多,尤其是上世紀中蘇蜜月期的時候,這座城接納了不少異域文化,也學會了不少,所以說,哈爾濱人很洋氣??刹宦?,我的那位姐就是一洋氣的女人,一頭波浪卷,舉止保持著某種范兒,時時刻刻像一家之主。準確一點說,是氣場。

走走停停間,好一番拍照合影。等小車重新啟動時,11:28分,有人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肩頭,告訴我,說已經有幾個哈爾濱作者到達餃子館,想給我端杯酒。我笑了。他說:“時間趕趟兒,我們去下一個景點吧?!蹦俏唤阏f:“走起!”

都已經11:28分了。這時候,如果打電話約她過來吃飯的話,唐突,失禮,怠慢人,算了。

2006年,12月11日18:00,北京火車站。我捏著一張臥鋪火車票,坐上了北京至黑龍江大慶的火車。

車窗外,夕陽將落未落,像樹上的麥黃杏子熟透了。

爬上某車廂的第三層,上鋪,仰面躺下,頭頂,是這列綠皮火車車頂的蓋兒,漆很白,白皚皚一片。我心里也是一片白,北漂3年,做編輯,下班寫作,剛剛辭職,前路未知。去大慶,是去看望一位老詩人,談一件事,成不成無所謂。他在一家雜志社工作,其實也不算老,50來歲吧。唉,生活處處充滿了不確定性。從一而終,或是一鳴驚人的事情,好像和自己從來無緣,比如這工作,幾年前我還在一家小縣城的國企單位上班,后來,企業效益下滑得厲害,長年虧損,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只好北漂,租一間靠街的民房,做編輯,寫寫字,養家糊口,然后又面臨換工作,跳槽,以至于到今天的此刻此景,好像經歷了一段非常勵志的人生,其實非常非常的狗血,說不出來的苦,只能自己咽下去。

拉過被子,閉著眼,卻睡不著,腦子里的圖像一張張過電影似的,越來越清晰。耳邊,一段若有若無的歌飄來,“我覺得所有困難/都應該拋之腦后/……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如果你迷失了自己/我們都會迷茫的/沒關系的/哦/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哦……”也或者,是我若干年以后在微信朋友圈親眼看過,一段國外歌唱選秀類的視頻,一位叫簡的女孩,青澀地唱起了這首歌,她身患幾種癌癥,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已進入倒計時,可她卻整天唱著“沒事的”。也或者,歌聲是不存在的,耳朵收集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前幾年的,后幾年的,或者,更加靠近未來也不一定?!皼]事的”,真就是沒事的?;疖囈宦废虮?,搖搖晃晃,懸浮的身體帶著一股股向前奔跑的慣性,雖然是躺著,我們卻仿佛在淡藍色的宇宙里旅行。

亂七八糟的想象里,就蹦出來那位女編輯的名字,呀,她不就在黑龍江的哈爾濱,我能路過那座城嗎?想翻身下到地上去,立刻問問乘務員是否路過哈爾濱,什么時間到達哈爾濱站,中間停車幾分鐘,林林總總吧。又想,下去一趟多困難啊,他們都躺在各自的鋪子上睡下了,如果自己堅持要下,肯定要驚醒他們,沒準還會挨罵,然后摸黑找到車廂盡頭的值班室,去找乘務員,如此這番地問答,何況深更半夜,你不一定能找到人。算了,不下去了。心一橫,繼續陷入無邊無際的胡思亂想之中。哎呀,想到最后,還是覺得她的名字很暖人,不那么冷颼颼的了,不那么隔山隔水困難重重了,為什么呢?

“編輯?!蹦X子里蹦出來這個答案,我自己有些小小的激動。編輯的存在,對于作者而言,就是溫暖的救命稻草,就是良師益友,就是攙扶起顫顫抖抖的你,走上文壇第一步的人,是能掏心掏肺對你好的人,也是很容易被你忘記的人。想想她,已經幫我發表了七八篇散文,對于一個基層作者來說,幾乎每年一篇,不容易啊。我在進步,她在指路。我在拼盡全力去創新,冒險中種出世上最美麗的花朵,她作最后的田間打理,等待我更大的豐收。說實話,寫作是很孤獨的,熬夜加班,常常物我兩忘,醒來之后卻發現你自己狗屁不是,作為男子漢連一個家都養不起,太丟人了??墒莵G人又怎么樣呢?走在偌大的北京城,誰又會認識你,又有誰會在意你呢?沒有,沒有。有的,只能自己給自己打氣,重新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打了雞血似的投入新的一天的奮斗當中,多么可恥的今天。忽然就想,是她,是這群編輯,給了我寫下去的勇氣,給了尊嚴,給了寫字的貴族感,是的,只要我一拿起筆,或是夜燈下雙手敲擊電腦鍵盤的一刻,我立馬變成了一位漢朝的紙上的貴族。

要是我能用手機給她打個電話,約她這時刻匆匆一見,說聲“謝謝你”,那該多好??墒?,已經是晚上十點,時間太晚了,并且我估計,到達哈爾濱火車站的時間應該在凌晨幾點,更是晚得離譜,見面呀,看來想都不要想啰??墒?,除了說句“謝謝你”,我這次去黑龍江大慶可是兩手空空,什么禮物都沒有帶呀。如果見面的話,送她什么禮物呢?哦,我從北京來,土特產肯定要準備“北京烤鴨”,可是,我什么也沒有帶??!

不管怎么說,我這次路過哈爾濱火車站的事兒,得告訴她。對,下去找乘務員去。

我原本就是合衣而睡的,只脫了襪子,這下好了,穿上它即可。車廂里漆黑一片,下邊有個鋪位,還發出了長長短短的均勻的呼嚕聲。我勾著身子小心翼翼著,摸到腳頭的鐵扶梯,一只手抓牢,一只手配合著一個翻身,“啪”,轉到了鐵扶梯的正面,手腳麻利,一下子就夠到了地。接著,一只腳在亂七八糟的皮鞋里探了探,鞋窩里,有濕的半濕的,還有半潮的,那么多鞋墊子沒有一個干的,都是臭汗腳,摸了半天,我也沒有摸到那雙皮鞋,糟了!心頭一緊,不會被誰偷了吧?你說說,誰偷我的臭皮鞋呢?那雙鞋,都穿了七八年了??!不行,再找找試試,說不定……夠來夠去,我把腳伸進了第一層床鋪的下面,哎呀,前面碰見了個硬硬的東西,皮鞋!繼續夠,哎呀呀,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是我的皮鞋,那雙半干半潮的鞋墊子軟塌塌的,一下子就粘住我的襪子,被帶出了鞋子,沒錯,是我的。黑暗中,我早已經適應了車內的光線,蹲下來,把鞋墊子放進鞋子里,迅速穿上,起身,一晃一晃著,好像歌星邁克爾·杰克遜跳太空舞一樣,朝盡頭處的值班室大步走去。

找了兩節車廂三個值班室,終于逮住了一個睡意正酣的女乘務員。我問她這趟車到哈爾濱站停不停,什么時間到站,中間停幾分鐘。她觀察了我半天,臉色怔怔地說:“凌晨三點。你要見人嗎?外面冰天雪地,黑咕隆咚的,連個人影子都沒有,我看吶,見鬼還差不多?!蔽疑鷼獾卣f:“同志,你怎么說話呢?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啊,也用不著說這么難聽的話呀?!彼次艺嫔鷼饬?,“啊”了一聲,轉身就跑回值班室,“啪”,從里面把門反鎖住,害怕我罵她。這個漂亮的女人,看看也不到30歲,素質差得太不像話了。不過好在,我打聽到了我急需知道的答案。

再次上到第三層臥鋪,我依舊和衣而睡,不過空調的熱風開得很足,半個身子正對著“呼呼”叫的風向口,不一會兒,身上就出了汗,黏黏地粘在身上怪難受的。我就脫了所有厚的衣服,只留了貼身的一套,把被子裹緊,打算一會兒再睡。等后天返回的時候,我要不要在哈爾濱站停留一天,請那位我尊敬的女編輯吃頓飯,然后回北京?還是不停留了,留著下一次見面?一時間,停還是不停,見還是不見,好像兩根蓬松的麻繩糾纏一處,越纏越亂,越纏越大,大到占滿了我整個的腦海。

想著想著,眼皮子一澀,不知道什么睡過去了。

到了太陽島景區,我們把車停在西入口處,換乘一輛環保觀光電車,雨,細細斜斜的,突然密了起來。電車的好,跑起來才能體會到,一是穩,二是沒什么噪音,很舒適。景區太大了,為了節省時間,我們直奔太陽門,特別是那塊美麗的太陽石。

一下車,雨滴們扶老攜幼地就來了,不由分說撲到你的身上臉上,盡管你打著雨傘,卻一點也不管用,衣服或多或少都會被淋濕的。

遠處,隱隱看見一道波光粼粼的大河,那應該就是古老的松花江了。太陽島沿江而建,名字里的“太陽”,與滿族人稱呼偏花魚為“太要恩”的讀法相近,時間久了,“太陽島”便叫開了。真正讓這個88平方公里的內陸島名聲大噪的,源于那首歌曲《太陽島》,優美動人的旋律,傾吐不盡的深情,讓人們一下子記住了它。那位姐指著一片灰蒙蒙的島影,說:“松鼠島,看見沒?還有,那兒那兒,天鵝湖,冰雪藝術館……”煙雨蒙蒙中,什么也看不清,我一臉惘然。只見那位后排的老兄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胳膊說:“蔣老師,我給你背誦一段賦體文章怎么樣?”我來了興致,慌忙回答:“好啊,好??!”

這老兄雙手一背,挺胸晃腦,宛若一位魏晉時期的書生一般,或遠眺湖光山色,或望向一眾文友,好一段朗聲高頌:

“癸未孟春,盛世華年。名勝古跡,勃然興焉,政府辟太陽島,建生態園林景觀。太陽島及上古之嶼,如璀璨珍珠,點綴松江北岸。林木蔥茂,日光明媚,羲和曾于茲浴日,嫦娥亦舞霓裳,故冠太陽之名。

一曲名歌《太陽島上》,引游人如織,商賈連綿。島無奇石,甚感缺憾。文聯受命,遍尋龍江山川。于金源故地,阿什河畔。得芒果狀奇石,靜臥巋然。相傳乃女媧之瑰寶,日月精華充盈,山川靈氣沛然。金太祖阿骨打,石上畫灰而議,逐鹿中原??孤搶⑹?,于此‘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

歷經萬載,雖陵谷更迭,江河易道,滄海桑田,仍未損毫厘,確定為太陽之石,巧合機緣,潤通集團,排千難除萬險,運石歸島,矗立巍然,點睛之神筆,重墨濃彩,描古繪今,舉世奇觀。島映石趣,石添島顏。天鵝奮翼,鳴囀江天。奇石天造,鴻運正轉。是為記?!?/p>

文采熠熠呵!我問他:“這是什么題目?作者是誰?”

他微笑著答道,“先不告訴你。答案等會兒你自然就會知道?!鞭D身對其他人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去看看太陽門吧?!贝蠹覒暻巴?。

距離太陽門還不到150米呢,雨“嘩啦嘩啦”就下了起來,半袖襯衣濕了不少?!翱炫馨 弊咴诟浇穆眯袌F中,不知誰喊了一句,大家三步并作兩步,一路小跑,因為路面太滑,跑大步,害怕摔倒了。跑著跑著,有人拽拽我的衣角說:“蔣老師,到了,太陽門到了?!碧ь^一看,可不就是嘛。

大氣派的拱型大門,輝煌中誕生的太陽石,還有腳下鋪展開來的哈爾濱街區圖,讓人心頭一震。我顧不上什么下雨了,甩手走向那塊巨大的美麗的太陽石,我要親眼看一看它美麗的紋路,它倔強中的不屈,它嚴寒中的高貴,是不是骨子里也流淌著好像東北抗聯戰士一樣的血液,它,莫不是太陽之子?

撫摸著這塊4.3米高的石頭,我心潮澎湃,淚難自已。那位老兄走過來,一把握住我的右手,也激動了:“這塊太陽石,并非一塊普普通通的大石頭啊。公元1114年9月,金太祖完顏阿骨打起兵反遼,曾與國相撒改,軍師完顏希尹、完顏宗翰等眾將在這太陽石上畫灰而議,被譽為神石。但我認為,它也是我們英勇不屈、追求光焰的哈爾濱人的精神化石?!蔽艺f:“看到它,我想到的是東北抗日聯軍的精神,仿佛看到了楊靖宇、趙尚志、李兆麟、趙一曼、李敏他們這些戰士,唉,可惜今天的巨變他們看不到了?!崩闲指锌?,拉我們站在太陽石底下,一起合了影。

看了看手機,已經11:50,我們慌忙往城區的餃子館趕。剛剛走出沒有十幾步,后排的那位老兄急急火火地拉住我,朝太陽石的方向走,說讓我看一樣東西。我問他:“不是都看過了嘛。還有什么可看的呢?”他連連解釋道:“你去了就知道了。太陽石的背面,你看了嗎?”我一想,還真是忘了看背面了,一路上也就不再言語。

原來,太陽石的背面,鐫刻的《太陽石記》原文,正是這位老兄剛剛背誦的內容,文章的作者叫唐飆,作家,也當過編輯。

趕到餃子館的時候,12:15分,兩位新朋友早已經點了滿滿一桌子菜,杯中倒上了白酒,就等著我們入座了。

我一個勁兒地看手機上的時間,面色有點猶豫。那位老兄問:“放心吧,你的那班飛機誤不了點,我們吃飯一個小時完事。然后送你去哈爾濱機場,提前一個小時就能到候機樓?!蔽铱嘈χ?,腦子里卻盤旋著那個女編輯的名字、手機號,要不要打給她呢?

那位姐看出來了,問我:“蔣老師,你是還有哈爾濱的朋友吧?要不,把他也一起喊過來?哎哎,那個人,是帥哥,還是美女呀?”時間確實太晚,我只得苦笑了一下:“算了,不叫她了?!弊筮叺囊晃幻琅呗暫埃骸笆Y老師,你說的那個人,是男他,還是女她?”我閉口不答,頓時,惹得他們一陣哈哈大笑。

13:18,飯畢,下樓,外面瓢潑大雨,我急匆匆跟他們告辭,急匆匆鉆進了另外一輛小轎車,直奔下一個目的地。

周圍少了這樣那樣的喝酒聲喧囂聲,漸漸地,心境變得一片平靜。就又想起了她,想自己為什么不提前把見她納入此行里的一項,當面感謝求教該多好。

聽過一位老編輯的談話,他主要是講編輯和作者關系密切的程度,他說編輯就像一位種莊稼的農民,為發現一棵或者幾棵莊稼苗而興奮,進而重點培育,施肥、澆水、打藥、除蟲,都要格外地關照,他的責任感一刻也不能放松,直至它們結出了累累豐碩的果實。盡管最后,這批莊稼的果實不一定讓他品嘗,但是如果別人品嘗到的話,他心底也無比高興,因為莊稼是他種的。這是一種美德,一個編輯,他會從作者投稿,到幾番選稿、改稿、定稿,到提交編輯部一審二審終審,到作品發表,然后是把其作品向選刊薦稿、找出版社推薦出書、參評各類文學評獎、召開作品研討會、聯系影視、試聽節目或者短視頻網絡改編等等,編輯都會不遺余力地親自上陣,替作者爭取所有能爭取到的所有。終于,作者出名了,變成了響當當的大作家。所以后來,讀者們都知道了作者的作品,卻沒有幾個人知道其作品的責任編輯名字。編輯作為幕后英雄,一輩子都是默默無聞的,只能沾一點作品成名的光,以證明自己的編輯實力,編輯的水平高低。然而,編輯很多時候要閱讀大量的作者來稿,百里挑一,也說明他們很多時候要做無效勞動,甚至很長時間找不到一篇好稿子,也怪不得他們,這樣的工作狀態,往往持續到一位編輯從入職到退休,一生沒有存在感。這么講,編輯更是一種不求任何回報的獻身精神,像趙一曼他們??孤搼鹗?,是為了救國救民;編輯,則為了一個民族,生產出更多的文化糧食啊。

距離航站樓不足十分鐘的時候,有了空閑,我拿起手機撥通她的電話:“我是蔣建偉,好久沒有跟你投稿了,挺不好意思的?!?/p>

她在電話那端“撲哧”笑了,說:“沒事沒事,等你閑了,再寫吧。你在北京還好吧?”

我答道:“好著哩。你怎么樣?什么時候來北京呀?”

她說,“不知道啊。不過,一看見你投來的作品,我就仿佛去北京旅游一圈似的。哈哈?!毙蛄?,又問我,“你啥時候來哈爾濱呀?我帶你嘗嘗東北小吃,到最出名的哈爾濱太陽島轉一轉!”

呀,我上午不是去過太陽島了嗎?一時間,我極力掩飾住事后那種巨大的驚喜,只能欺騙她說:“好啊。我還沒有去過哈爾濱呢?!?/p>

突然,我一臉鄭重地對著手機講:“謝謝你,將近20年來的編輯斧正,幫助我成長,謝謝你,謝謝!”慌忙掛斷電話,匆匆離線。

車窗外,空無一人,大雨如注,滂沱千里。

看時間,下午15:09。

蔣建偉,1974年生于河南項城農村,《海外文摘》《散文選刊·下半月》雜志執行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員,北京音樂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散文《年關》,歌詞《大地麥浪》《水靈靈的洞庭湖》《黑土頌》《啊,柳青先生》等。其中,部分歌詞曾獲得湖南省委宣傳部“五個一工程獎”“三湘群星獎”、江蘇省徐州市委宣傳部“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F居北京。

責任編輯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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