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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討厭的人走了(短篇小說)

2021-06-10 20:43張張
湘江文藝 2021年6期
關鍵詞:背書筆記本上學

我記事時,我的姐姐還在世。我五歲時她比我大四歲,臉上長滿了難看的雀斑,身形像只螳螂又骨瘦如柴,以至于多么合身的衣服穿著都會顯得松松垮垮;又愛弓著像螳螂觸手一樣的背,仿佛她的衣服里總扣著一口鍋,還是一口如同漏斗似的鍋。她總留著一頭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的短發,所以整個頭部只剩下像倒扣著西瓜皮的頭發,看不見臉。不過,我十分清楚的是她的氣色一直不佳,臉色除了雀斑以外,幾乎天天蒙了一張白紙。

姐姐平日里幾乎沒什么愛好,除了背書,我很少聽到姐姐說話。除此之外,姐姐的性格孤僻,幾乎不參加女生的游戲。她的書包里裝的總是課本,沒有男生愛玩的彈弓、羊匕石、卡之類的東西,也沒有女生愛玩的皮筋和沙包之類的東西。性格孤僻的結果導致姐姐的生活很有規律,甚至有規律得可怕,因為你有時不用猜,在幾點幾分就可以在準確的位置找到她——早上她會很準時的在院子里背書,背完書會用木叉挑些草喂羊,然后洗漱、吃飯、上學、放學,再吃飯、再姐姐平日里幾乎沒什么愛好,除了背書,我很少聽到姐姐說話。除此之外,姐姐的性格孤僻,幾乎不參加女生的游戲。她的書包里裝的總是課本,沒有男生愛玩的彈弓、羊匕石、卡之類的東西,也沒有女生愛玩的皮筋和沙包之類的東西。性格孤僻的結果導致姐姐的生活很有規律,甚至有規律得可怕,因為你不用猜,在幾點幾分就可以在準確的位置找到她——早上她會很準時的在院子里背書,背完書會用木叉挑些草喂羊,然后洗漱、吃飯、上學、放學,再吃飯、再上學、再放學……如果她一直活著,我想這種周而復始的節奏,她能堅持一輩子。

在我討厭姐姐這件事上,我想大概是從我已有意識抵抗她每天會在我睡醒之前起床背書的時候開始的。那時我經常從噩夢中驚醒,在我回味那些噩夢時,耳邊總是姐姐那流利的背書聲,吵得要命。我很不喜歡在清凈的早上聽到雜音,就像我不喜歡上學一樣。所以我會把噩夢歸咎于姐姐,我會隔著幾道門窗朝外怒吼,甚至光著身子沖出去,把她手里的書本奪下來,扔到地上,然后在書本上踩上一腳。雖然我非常討厭姐姐的背書聲,但是父母卻愛的非常,他們時常把姐姐的背書聲和我的蒙頭大睡做比較,然后,在我怒吼完或是把姐姐的書本丟到一邊后,父母就為了這對一個天上一個地上、一奶同胞卻千差萬別的姐弟大動肝火,即使有時這樣的早晨天氣晴好,也無法抹去他們眉宇間的陰云。

說句實在話,我討厭姐姐,不僅僅是背書這件事。我認為就是因為她的存在才導致了父母對我的討厭。早上去學校之前,姐姐照例要扎上紅領巾假惺惺地在院子門前等我,那令人討厭的紅領巾會像一面嘲笑的旗幟在她的領口招展,而她肩膀上的“兩紅杠”中隊長臂章像抓鉤似的扯著我的心。哼,我把那“兩紅杠”的臂章叫做爛布,我不屑得到它!可我并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心里是多么羨慕得到它的人。姐姐會在大門口連連催促磨磨蹭蹭的我,她是三好生,最怕的就是遲到,因為遲到會降低她在老師心目中的形象。我卻不怕,她越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就越要顯得假模假式的有條不紊??筛改竻s會像得到某種指令,不管我是剛起床正在穿衣,還是洗漱完準備吃飯,都會發出一道道太上老君的急急如律令,一遍遍的催我,甚至為達到目的,對我施予不太重的拳腳,如同在拳擊一個能活動的沙袋。每次拳腳過后,我會在腦子里算個等式:拳腳的累加等于對姐姐討厭的累加。

我對姐姐的排斥換來的是更多父母的呵斥和武力。男孩的皮厚骨頭硬,不打就長不大;男孩是生銹的鐵,不磨不打成了不了器。我就是在父母不重的拳腳中長大,從小學一年級長到小學六年級。姐姐那時已經上了初三,卻一如既往的令人討厭,更愛在比以往更早的時候背她的書,從古文到“英國驢屎”,甚至聽上去亂七八糟的“咳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的數學公式。我不知那時為什么比以前更加討厭聽到這些聲音,所以每當吵醒,我會用假裝蒙頭大睡、并且睡到天昏地暗來賭氣。也就是那時,我學會了一種和姐姐對抗的方式,她若是精明得不得了,我就要表現得愚蠢得不得了;她若是學習好得不得了,我就要表現的像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壞學生;她若是在吃飯時表現得斯斯文文,我越是要狼吞虎咽。我一開始想如果事情按這個方向發展下去,我必定會在某一天選擇遠走高飛,做流浪的人或其他的什么??苫仡^想想,無論去哪兒都是逃避、是懦夫的表現,我記得西部片里放過,在勢不兩立的情況下,你必須掏出槍來捍衛自己的地位。那么,我做過最壞的打算,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視姐姐如同空氣或是一個屁,漠視等同于槍斃對方。不過,最終我未忍做到這一點。

那年,姐姐還沒上完初中,就休學了,后來我才知道她永遠也沒有機會踏進學校門檻了。她的哮喘病以前就有,在我不記事的時候就有。一次聽見父母私聊,才知道醫生勸過父母把才有十個月大的姐姐扔掉,是因為那醫生說:就算姐姐能活下來也是個糟錢的藥罐子,藥不離身直到生命結束??磥砀改笡]有這么做,姐姐活著,而且活得在父母眼里比我強個幾百倍。

徹底休學的姐姐,哮喘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嚴重,嗓子眼里總像時??ㄖ浑u蛋,堵得她喘不上氣。當她的眼白多于黑仁兒時,我以為姐姐就要咽氣的時候,我看見她手里攥著一個小小的噴霧器瓶,在嘴里噴了噴,噴過之后,姐姐就又活過來了。我那時沒心沒肺,并不知道姐姐已靠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選擇的藥劑在使自己活下來,而是對那個小噴霧瓶非常感興趣,我在渴望姐姐能早點把里面的藥水用完,然后,在里面灌上水,拿去捉弄我的同桌。以至后來姐姐不在了,我才覺得當時的自己真是該千刀萬剮。

那個初夏,我以往所討厭的事,一件也沒有出現,但我卻沒有勝利的喜悅感。每每在放學之后回到家,望見虛弱的、在院子里像游魂一樣游蕩的姐姐,我就會產生極度的負罪之心。我覺得我不該討厭姐姐,最起碼不應該因為討厭而曾在心里詛咒、其實危及不到我任何一點的姐姐。望見姐姐朝回來的我送來幾乎花掉她全身力氣的笑時,我便覺得無地自容。當時,我多想自己能有“機器貓”口袋,掏出這世界上一切姐姐喜歡的東西,包括時光倒流。

我的態度轉變對姐姐的虛弱毫無作用,她漸漸失去行走的能力,整日都窩在床上,她的身體和氣息變得像游絲一樣微弱,囫圇個人坐在床上完全一副穿戴整齊的骨架。姐姐所在的陰暗的、氣味很重的房間,我從開始的偶爾去,變成了總不由自地去。我不知道,我能為越來越失去常人摸樣的姐姐做些什么,每次我只能給她讀課文,讀小畫書,讀我從書攤上買來的封皮破舊的《西游記》,還有講一些學校的趣聞。姐姐在我向她讀書或是敘述時,總像睡著了一樣,當我這樣認為,打算合上書本或是掐斷話題退出房間時,姐姐又都會微微地睜開睡眼睛,示意我繼續讀下來。

那段時間過得非常緩慢,姐姐依然在暗暗的小屋里,而我還得去上學,去完成父母嘴里的、可以改變一生的學業。但沒有姐姐的上學路,顯得空蕩蕩的,就連路兩旁我總在以前拿石頭砸過去解悶的白楊樹也變得可有可無。我曾討厭的人,不在前面總回頭催促我快走,現在使我覺得那是件多么難得的事。姐姐虛弱的樣子又時不時會浮現在我上學路上的腦海里,憔悴卻美麗的臉龐,瘦弱卻美麗的身體,還有什么呢?我就會望向天空的白云,望向遠處濃濃的葡萄廊,再就是望向遙飛的不知名的鳥。我想告訴我眼中所能看到的,然后對他們說:但愿姐姐的身體會好轉起來。但白云會散,葡萄廊的綠會褪,就連不知名的鳥也會隨季節遷徙。我頓時傷心起來,姐姐真的要離開我嗎?

在姐姐臥床的第二十五天,離學校放假還有一周的一個下午,我把一位和姐姐同年級的男生打了,我在那男生的腦袋上留下了在以后的歲月里永久性的一塊杏子大小的疤。我記得那道疤的形成是我手里緊攥的一塊石頭導致的。當時,我并沒有遲疑就朝那個、發旋長偏了的男生頭上砸下去。我記得路上有很多人圍觀,但我并不在乎,在我把那個男生壓在身下,再次舉起石頭時,我咆哮起來,眼睛里轉著憤怒的淚。我叫那個男生收回我姐姐沒有多少活頭的話。我看見那個男生用手掌捂著腦袋的一側,從指縫里流出像條蟲爬行的鮮血。我無視這些,又一再咆哮起來,我想如果當時那個男生再不回應,我手里的石頭會準確無誤地再次砸在他的腦門上。后來,我被圍觀的人拉開,我手指卻仍狠狠地掐著那個男生的喉嚨上,我一直堅持教他收回那句話,我記得當時我手指所使的勁能將他的喉嚨從脖子上拽出來。

后來,那個被我揍的男生的家長在得知打架的真相后,并未追究我的過失,而是代他們的孩子向我姐姐和我的父母道歉。而我并沒有那么好的運氣,打人在父母的倫理道德上是不可妥協的底線,他們將我按在板凳上用樹枝抽打我光溜溜的屁股,這是他們為了再次向我證明跨越這層底線的代價。但父母那天的舉動,確實大錯特錯,因為在一聲聲樹枝與肉體接觸的悶響中,姐姐竟奇跡般的從床上下來,走出暗屋,又用了幾乎傾其所有的力量來到父親跟前,抓住了父親手中的樹枝。姐姐這一套艱難的動作完成,只為了替我說情。我想我也大錯特錯了,錯得無法彌補,我不該打架,如果不打架,父母就不會發火,父母不會發火,我就不會挨揍;不會挨揍,姐姐也就不會,不會……那次過后,姐姐只堅持了三天,就隨著初夏的一聲悶雷,從我的視野和今后的生活中消失了。

姐姐的遺物是我一件件收拾的,她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多的則是課本,她的每一本學完的課本都包了牛皮紙的封皮,雖然課本里做了不少筆記,但整本書看上去卻顯得嶄新。在我收拾到她的書桌時,中間的抽屜里同樣擺了許多掉了封皮色的書,書里緊剩的空當,放了她的一面小圓鏡和一把掉了幾根齒的梳子,還有幾根肉色的頭筋。我翻開那些明天將通過火焰送去給姐姐的書本,一本本整齊地碼在桌子上。這中間,我翻到了一本藍色的硬皮筆記本。我記得這筆記本是姐姐在上初一時,知識競賽一等獎的獎品,得獎的那天,我并不高興,因為姐姐的每一次的榮譽就是對我的又一次打擊。我還在心里說過“不就一個爛筆記本”的話?,F在端起這個筆記本,心情又大不一樣,我只剩下想扇自己耳光的想法。我翻開筆記本,姐姐的方塊字有些草了,不過我還可以看得懂。紙頁上是了一篇篇不長的日記,已有大半個筆記本了。我翻看了幾頁,眼淚卻已不自制地簌簌而下了:

“夜里又咳嗽致醒,怕爸媽聽見,把被蒙在頭上。在被子想到了弟弟,假如弟弟不那么排斥我,就可以叫他來幫我捶捶背……”

“又一晚上沒睡,天怎么還不亮???雞都打頭遍鳴了。還是背書吧,或許背著背著就把咳嗽的事忘了呢?……”

“我知道我活不長了,但我必須做到活著的每一天,爸媽看見的我,比過去的任何一天更引以為豪才行,這樣的話,我的生命再短也不可惜……”

“老天爺,行行好,我不貪心,不要一百年,能給我活到爸媽和弟弟不因我離去而感到悲痛的那天就好……”

張張,原名張甫軍,1984年6月生于新疆鄯善,祖籍江蘇睢寧。吐魯番市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刊于《吐魯番日報》《吐魯番》《新疆日報》等報刊雜志,小說《白澤》獲2014年度“安邦杯”小說大賽二等獎。

本欄目責任編輯 謝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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