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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路過了夜晚

2021-08-30 20:29內陸飛魚
滇池 2021年8期
關鍵詞:火塘

內陸飛魚

火塘沉于地底

火塘消失了,沒有任何預兆。就像整個村莊蘑菇般層層疊疊的“土掌房”一夜之間被掀開,開膛破肚重建成了千篇一律的瓦房,此前的泥坯墻糊上了白石灰,坑洼不平的地面鋪上了水泥?;鹛磷鳛橐粋€廢棄的坑洞被填埋在記憶邊界幽幽發著冷光。

上年紀的家庭婦女還不習慣這種變化,晚上坐在板凳上縫補刺繡,門縫里吹進游魂一樣的風,四肢冰涼,下意識地伸出腳往火塘的方向籠火取暖,發現透過來的只有水泥地冷陰陰的寒氣,不禁打個冷顫,陪伴她們從幼童到少女,再到為人妻的那一團炭火已憑空蒸發。

火塘是每戶山民的標配,通電之前家頭唯一的光亮,炭火赤紅,煙霧裊裊,夜夜不息?;鹛列螤?,圓的,方的,深的,淺的,按個人喜好規劃,在堂屋內部挖一個坑,周遭砌上漂亮的石頭,塘心位置罩上一個圓形的鐵質爐架,取暖和烹飪兩用。

按古老說法,一年四季不滅的炭火,凝聚了一家人的人氣和財運。老人罵不得,娃娃慣不得,火塘熄不得,家中如有腿腳不便、身染疑難雜癥的老人無法出門,他們就一整天守護著火塘,添柴加火燒水煮飯,喂豬洗碗,樣樣不能落下。

開鑿火塘取暖、燒煮食物,是刀耕火種的先民留下的原始痕跡,四季不滅的栗炭,刨開灼熱的炭灰,木炭發著暗紅的光。天陰下雨一腳泥水一腳風雨,只要踏進家門,往火塘里添一把干柴,立時影影綽綽,明火照人,潮氣驅散,蓬蓽增輝。

火塘上方的檁子、椽子上掛著煙熏肉,殷實的人家會在墻上掛幾串野味,麂子干巴、野兔腿、野雞肉,旁邊配上一把錚亮的獵槍就更有派頭。

家中來客,賓主之間吹著牛,喝著海碗大酒,興之所至,起身撕下一些野味,往火里噼噼啪啪烤炙一下,順手遞過去,就是下酒好菜。干完這一杯,再來三杯,主人把客人當成朋友兄弟,互信了,才會實行最高級別的禮儀。

火塘上空往往還會垂下一根粗硬鐵鏈,下端系有鐵鉤,用來懸掛黃銅的吊鍋。農忙時節,一家人抓上蓑衣斗笠出門之前,往吊鍋丟上一塊火腿,或者一塊隔年臘肉,再丟一些蘿卜、土豆相伴,填上水,慢熬細燉,回來開鍋爛熟程度正好,舀出來下飯、下酒就是上等美食。銅質吊鍋笨拙厚實,用泉水、雨水擦洗,越洗越亮。

家中老人除了守護火塘,還要帶孩子,伺候吃喝拉撒,孩子鬧騰不聽話,口才好頗有見識的老人就會圍著火塘給孩子講“古俚”,所謂俚,在他們嘴里,就是民間軼事,地方傳說,英雄救美,清官斷案,斬妖除魔,善有善報如此這種,這些素材代代相傳,添油加醋,咀嚼不爛,演繹出了不同的版本。

講完怪力亂神的古俚,老人還會聊一聊家族歷史、血統姻親,火塘是孩子們最初的鄉土啟蒙課堂。正親遠親、支系旁系,光耀門楣的師爺,敗家忤逆的匪類,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寡婦鰥夫、散兵游勇,火塘里的火星有如神明,時不時濺出來,呲呲地竄來竄去,亮光閃閃。

火塘邊的老人就像坐在家族這棵大樹上的鳳凰,繞樹三匝,羽翼生輝,從頭到尾理清家族所有人際關系,人物性格,親疏密度,人與人之間的恩怨糾紛,利害沖突。并叮囑大家記住要點,以后待人接物不斷實踐,才不會犯錯,平日要多去結交和親近賢良之輩,拿他們做榜樣。

老人也有鬧脾氣的時候,遇上不高興的事就怏怏獨坐,昨晚“下回再接著說”的約定作廢。孩子們搖晃他們的胳膊、腿腳,給他們捶背按摩皆無效,就像突如其來的壞天氣,操之過急是無用的,只能等烏云與寒流自行消失,回到神清氣爽的晴天。

一些夜里,裹著一身寒氣的家長從外面忙回來,走進堂屋眼見一塘炭火,赤焰緋紅,茶壺熱水滾滾,老幼圍坐一圈,即刻心生悲憫,四世同堂的幸福充斥全身,鐵青的臉漸漸變得柔和,哪怕沾著火燒眉毛的大事,也不拿家人發火。

遠了,火塘不見了,烏黑的窗欞、椽子劈了當柴燒,電燈、電視等電器大規模降臨,雪白的石灰墻,刺眼的電燈泡明晃亮眼,年輕人的夜晚,隨著陌生騷動的音樂熱鬧起來。

老人們無法適應這種刺眼的明亮,藏在老屋里不出門,無聊之時央求他們再擺一段古俚來聽聽,他們望洋興嘆,說沒興致,沒興致喲。眼睛的余光盯著拆除火塘剩下來的那一圈鍋架,覆蓋了一身烏黑鍋煙子的銅鍋冷冰冰的,再也燒不燙了。

鍋架、銅鍋是從更老的老人們的上一輩傳下來的什物,比祖母們少女時代就一直戴在耳朵上的銀質耳環還古舊。廚房里添置了新灶,她們還是習慣在火塘上面蒸、煮、炒、炸,通透的灶臺不比火塘好用,經常黑火倒灶,嘟著嘴吹半天,吹到大腦缺氧、站起來打黑暈,也不見栗炭通紅。

老人們抱怨家人不需要他們了,自己一把骨頭還是守不住祖宅與火塘,守不住和順的家風,村里越來越多背時倒灶、傷風敗俗的事情,他們也沒辦法去干預了。

火是時間的魔法,火塘是通往另一個未知區域的入口,老人們是魔法師,火塘沒了,世界妖獸橫行,更加寒涼寡淡。老人們的聲音越來越稀薄,直到聽不清,慢慢緘默成一本本葬禮上的簽到簿。他們約定好了,火塘消失沒幾年,最老的老人們也逐一消失了。

黑夜受害人

兇案發生在星期天晚上。兇手沒有喪家犬一般逃竄,也沒像瘋子一樣撲向無辜人群,他鎖死了大門,吩咐家人洗腳睡覺,躲在門后聽著門外受害人的哀嚎和哭訴,等著有人報警,執法人員給他戴上銬子拖走。

百余號人的村莊平日里打打鬧鬧,結點小仇,拐彎抹角泄點私憤,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情多了,還升級不到拔刀見血,要取人性命,這也許是一次意外。在老人們印象中,這是全村第一莊兇案。

當晚,村民們吃了晚飯,伺候好后家禽家畜,三五成群蹲坐巷口閑談扯白,天黑到一米之內看不見對面的臉孔,大人們抱著孩子,孩子們抱著小貓小狗,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摸黑聊天,說今天集市上看到新奇貨物,擦臉的,洗腳的,吃的,喝的,買得起買不起都記在心底。

一個少年一邊放聲大哭,一邊奮力扒開人群,奔向柴垛子抽了一根趁手的木棒,聲嘶力竭地呼喊,某某殺了我爸,某某殺了我爸!這個某某,按說少年應該叫表哥,某某應該稱少年的父親為叔叔??傊?,他們都是本家正親。

少年是受害人的二兒子,一根粗實如火腿的木棒在手,扭過頭,狂風一樣轉身往回跑,大家驚覺事態嚴重了,一片嘩然騷動,尖叫,嘆息,像是蟻穴灌入了沸水,亂麻麻的。

怕兇犯殺紅了眼沖過來,來不及搶收腳下的馬扎,父母們拖拉著自家老人、孩子趕緊沖進家,哐啷當啷,手忙腳亂,鎖好門,關牢窗。膽子大的人爬上屋頂往兇犯家方向打探情況。

事后才知,兇犯捅在叔叔小肚子上的那幾刀,往下幾公分就是命根子,再往上移一些,就是心臟,就是說離生命線還有一些距離,暫時死不了。

受害人從熄了燈的兇犯家爬出來,在大路打滾,嗷嗷大叫,被鄉親們拿門板當成擔架抬到鄉衛生院,大出血及時止住,而后轉縣醫院、州醫院。幾個月后像一片殘敗的枯葉拄著手杖回來了,悶在家不出門,一兩年后勉強上山下地還是病怏怏的臉色枯槁。

殺人動機是個謎。一說叔叔偷看侄媳婦洗澡,德不配位;一說當日叔侄兩人去集上買化肥,回來吃飯喝酒,準備進行分配,起了爭執。兩家的親眷從來不曾正面講這些事情,具體原由也許只有叔侄兩人以及辦案人員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晰,兩家平時一團和氣,意外頓起殺心,應屬于激情殺人。

村民看到的情況是,星期天恰逢本地趕集,叔侄吃了晌午飯,兩家的黑騾子紅馬駒并在一起,馱了公糧去鄉上糧管所繳公糧,辦完事又去供銷社馱化肥,七算八算零敲碎打,又去買了些水果和日用品?;氐酱謇?,天還沒黑沉,就在兇犯家卸貨,完了觥籌交錯,盞燈時分還是一片祥和。

兇犯當過幾年民兵,法律知識應該多少知曉一些,不至于向叔叔動刀,這次徹底失控了,殺人后,把淌著血的叔叔像半死的老狗一樣推出門外,把沾血的長刀拋上了屋頂,不慌不忙,家中的妻兒沒受多少震動,直到外面呼聲四起,敲門聲如擂鼓。

我的外婆德高望重,快人快語,愛扎堆,心熱,膽子大,好幫忙,經常被外公說愛多管閑事。那晚,外婆也在現場。她說,被刺傷的人就像抽掉了脊梁,身子直不起來,斜靠在兇犯家門檻,捂著肚子,一汪汪的血從指縫之間滲出來,咧著嘴還能正常說話。

受害人摸爬著躺在大家用來做臨時凳子的圓木上,哎呀呀地呻喚,蜷縮成一條垂死掙扎的爬蟲,他的家人臉色煞白,眼淚婆娑,六神無主。外婆遞東西給他擦血,叫他不要睡著,一定要挺著,周遭的男人們看不下去,你拉我扯,好歹把人扶起來,準備送醫院。

天沒亮兇犯就被控制了,村莊危險警報解除。第二日村小沒停學,孩子們膽小,父母就親自送子女入學。母親挑著水桶,護著我和妹妹去學校,路過案發地門口,黃泥路上東一團西一團的暗紅斑塊,路邊圓木上一串串斷斷續續大小不一的血跡,橫看像省略號,豎看是驚嘆號。

天不長眼,這起兇案的最大受害者,不是兇犯,他賠償了傷害費、醫療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等,沒判幾年就出來了;也不是傷者,他的命還是救過來了,肚子上留了永久傷疤,一輩子不能干重活。

真正的受害者是傷者的長子,一個老實木訥,膚色白凈,語氣柔和,遇到人會害羞躲讓的20歲左右的青年,嘴皮才冒出胡茬,未婚,很少出遠門。父親流轉各級醫院,長久住院期間,他是全家人最著急心焦的人。

沒錢去六十公里外的縣城看望父親,他唉聲嘆氣,成天到晚抹淚,茶飯不思。

一段時間后,他跟母親說,眼前飄著朦朧的霧氣,所有的東西影影綽綽,看不清了,母親心情不好,又雜事纏身,沒太當回事。不久,孩子又說,眼前的白霧不見了,變成厚實的白布,徹底遮住視線了,母親才開始重視,發現已是重度眼疾。

家中四壁空空,城里還躺著一個需要照顧的人,沒錢送去醫治,胡亂請人抓了幾把草藥煎服,不見效用。年輕人的這雙眼睛徹底毀了,村莊多了一個殘疾青年。遇到村小學放露天電影,他看不了,也想去聽個聲響,無人攙扶尋不著路。

某年,村小學調來一位老教師,此人幽默靈活,會進山找草藥,略懂些奇門方術,他建議傷者一家給大兒子找個媳婦,他認為,只要男女交合疏通,精血流動,淤塞消失,估計明目有望。傷者一家限于財力,還是沒去嘗試。

失明的年輕人永遠走不出父親被刺的那一晚了,那一晚天空黑沉如鍋底,除了父親的哀嚎,還能聽見驚悚的狗吠,誰知道天亮后他的明天還是黑沉如鍋底,哪怕晴天的日子摸到院子里曬太陽,渾身已經灼熱滾燙,伸開手周遭還是一片無盡漆黑。

月光有味

三四月,槐花通常在夜間開放,孩子們圍著樹下的高中生,聽他講書本上的新鮮事,講完一個又央求他再來一個,關于長發妹、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他語氣平和,神態從容,晚春的天氣像他的口吻一樣舒服。

夜深沉,村莊安靜如海,月亮從東山財神廟升起,像剛洗過的大鏡子一樣澄明。有人似乎嗅到了第一屢槐花清香,抬頭細看,在樹葉婆娑的朦朧光線里,尋不著想象中那一片迷人的暖色。

翌日一早,上學路上,孩子們在樹下的空地上打跳嬉鬧,不知誰第一個開口大聲的嚷嚷,槐樹開花了,開花了。大家紛紛停下腳步,歪斜腦袋看向頭頂的一團綠云,終于在濃郁的蒼翠之間發現了一串串蕾絲邊似的花穗。

槐花開了,這個消息一上午功夫就在伙伴之間傳開,一些人抬著削尖的竹竿,綁上鐮刀的長木棒前來,準備絞一些花兒下來,更多的人直接拿著彈弓射擊,或者掄圓了細胳膊朝著花朵投擲木塊瓦礫。說不清是出于對花朵的傾慕,還是來自于頑童的破壞欲。

無論孩子們如何鬧騰,頭頂這團綠云巋然不動,綠云邊沿浮著的花朵,偶爾會被竹竿和石頭傷到,就像雪一樣打著旋簌簌地墜下。雪還在打著轉,飄在半空,一群人吱吱呀呀地認定這是自己打落的戰利品,誰也不許搶奪。

樹上落雪,高大者躍起就能先得,搶得打起來是經常事,那些身體結實,有哥哥姐姐做保護傘的孩子,肆無忌憚地拼搶戰果,成為爭奪戰里不光彩的贏家。

不知道槐花的具體用途,采到之后也就隨意處置了。有人插在門楣炫耀;有人曬在瓦沿,曬干了就給姐姐縫香包;有人則送給了女孩子;有人聽大人的話,想著寄存起來當成花茶來給老人們沖泡飲用。曾經喝過槐花泡出來的湯水,香味還在,有種清淡的澀味,還算好喝。

講故事的人像傳道者一樣坐到槐樹下的石磨盤上,兩手相交,修長的手指顯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清高,那些來自異域和遠古的童話,在槐樹下讓人產生不切實際的神魂恍惚。

稍作休息,大家上茅廁,站在土堆上眺望遠處,想著月亮升起的山嶺背后會不會是草長鶯飛的平原,大河喧騰的峽谷,還是明眸皓齒的小鎮姑娘,胡思亂想過后,聽故事的神情就更加圣潔幸福。

一群孩子,就是一群齊聚綠云下面的生靈,大口呼吸著今夜的芬芳,耳邊起伏著故事里的夏天海浪,遙遠潮濕的洞穴,奇異熱帶食物,怪異的寒帶怪物,還沒有愛情的蛛絲馬跡,愛情還是童話里看不見的留白。

有一回,講故事的人在槐花香里陶醉了,兀自嘀咕,月光是有味道的,月圓了像白雪,是甜的,月亮彎了,就像起霜凍,是苦的。月亮全沒了,味道也就失散了。

聽著這番高深莫測的話,大家不知道作何反應,玩泥巴的停手了,嗑瓜子的打住了。心想,有文化就是好,不但可以給別人講講故事,還可以講一些別人聽不懂的漂亮話。

成年后,偶然翻開《酉陽雜俎》,看到一句話:“陸鹽,昆吾陸鹽周十余里,無水,自生天鹽。月滿則如積雪,味甘。月虧則如薄霜,味苦。月盡則全盡?!辈胖乐v故事的高中生觸景生情,顧影自憐,也許在暗訴某種無人體察的心曲。

槐花的香氣在夜里漸漸濃烈起來,被夜風吹送到未知的遠地,一開始還能偶爾聽到村莊里牛羊豬狗的嘶鳴,老人的咳嗽聲,壺水燒開的動靜,嬰兒的啼哭,到最后一切都沉靜下來,月亮順著屋檐一道道擦洗每家每戶的窗戶。

有時,趕夜路的人從你們身后的巷道上走過去,細長的影子輕飄飄的,像是從樹上走下凡間的幽靈。而月亮已經跨過村莊歪斜在后山,山脈突起棱線被描出木刻畫一樣的線條。困意席卷,有人伸著懶腰準備回家,講故事的高中生適時宣布,今晚的故事結束!想看連環畫的,可以去家里找他借。大家起身拍拍塵土,就當鼓鼓掌,然后各自走散,順著月下村道回家。

一會兒的功夫,月亮下的大路就開闊冷寂下來,深吸一口氣,涼氣從鼻孔鉆到喉嚨,再擴張到肺部,身體里所有空出來的地方都是清澈的槐花香,吸多了讓人昏昏欲睡。

如果月光有味道,在春天的晚上應該是槐花一樣的味道。

白衣高中生

講故事的高中生,在八十年代末剛剛十八九歲,白襯衣,拖鞋,踢踏踢踏地在晚上七點半左右來到村莊唯一的槐樹下,舞槍撂棍打打鬧鬧的娃娃們就漸漸圍攏過來,蹲在他身邊,一圈繞一圈席地而坐。四周鬧騰的聲音不安靜下來,他絕不開口說話。

他是村里為數不多的高中生,差一點就進了大學,在小孩子面前驕傲一點也是正常的。

人差不多到齊,他還不開講,有些沒上學的孩子問他收音機里的“火箭發射”是什么東西,他就說“把肉煮起來的意思”,這個說法和本民族土語里“火箭”的發音接近,大家哈哈一笑。

高中生有時穿塑料拖鞋,有時是人字拖,有一種像是小木船套在腳上,白襯衫一直不換,也很干凈,皮膚白皙長手長腳,剪指甲修得很整齊,衣裳散發著肥皂味。這些都是他從縣城帶回來的習慣,據說他每天要刷三次牙。

出門前他才洗過頭,洗過腳,半干的頭發像苔蘚一樣濃密噴香。周圍攏過來的小孩像一群綿羊乖巧馴服地望著他,竊竊私語,不敢大聲說話,怕大聲了惹他不高興。

高中生沒上過學的弟弟也混雜在孩子堆里,他第一個發言,大家到齊了的話,下面請哥哥開始講故事吧,大家都在等著呢!高中生摳著指甲的手就停下來,四下望望,沒人做小動作,才慢條斯理地講起當天第一個故事。

“田螺姑娘”總是在漁夫不注意的時候從水缸里鉆出來,幫他打理家務。阿凡提的毛驢不吃草料,也能天天奔跑。高中生的故事多半來自他讀過的課本和童話書,不像村中老人們口中那些或殘酷溫馨或傷感憂郁的本地傳說軼聞。

高中生住在小閣樓里,狹窄的天地堆著很多書,是他高中三年省吃儉用運回來的寶藏,可惜沒幾個人有幸去參觀。家有目力衰減的老母親,體力困乏的父親,以及還在青春期的弟弟,一家人住在黑屋里,他就爬上樓梯去二樓自己搭了小閣樓。

高中畢業沒考取大學黯然回鄉,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屈辱,高中生一直憋在這方寸之間,每當大雨叩窗、夜風拍門難以入眠,狹小的閣樓是心靈的牢房也是避世的天堂。

臉皮薄,心氣高,怕被人嘲笑,問起縣城讀書種種,高中生去水庫洗衣,挑水澆菜,去泉邊取水煮飯,都不走人多的村道,而是繞道村莊外圍。晨昏之間解大小手,都不去誰家茅廁,盯著日落方向徑直摸去村子對面的山中褶皺,掩著一蓬竹林進行五谷輪回之事,漸漸地那里成為他的私人領地。

半導體收音機里勤勞致富科學養殖的口號正當風頭,高中生在斷斷續續的沙沙電流聲里,聽到了來自遠方的召喚,順著廣告指引買了農藥、增產劑,郵購了中藥植物種子,拔了地里玉米,翻了土壤,播撒下黑色籽種,沒幾個星期長出來一些類似菊花的植物。

大家都說,讀書讀多了軟了骨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書生的身體還沒適應莊稼漢的高強度勞動,刮風下雨烈日當空,經常是心情好下一天地,心情不好懶睡一天,致富之地疏于管理,異物蔓延,野草比藥材高。沒有施肥,也不松土,沃土慢慢板結,種苗一點點病死,致富夢成為空談夢。

有先進村民也跟高中生收聽同一個電臺同一個波段,聽到廣播里發他的個人簡歷。原來他寫信給電臺,上了“空中紅娘”征婚,一段時間郵遞員往他家跑得勤,他也買了一疊郵票、信封,伏案奮筆疾書,回信堅持了一年半載,卻不曾見一個女子笑盈盈地出現在家門口。

講故事是個體力活,要能繪聲繪色,添油加醋,要能輕重緩急,把握節奏。高中生回鄉以來,一開始,不到十五分鐘左右就講完第一個故事了,語速語氣都不對,口水用得太多,心躁得慌,需要暫停一下,舒緩一下神智。

中場休息,他和半大的孩子掰手腕,捏一捏肌肉發達的孩子的肩膀,驗一驗誰的爆發力最強,挑出來進行車輪戰。他蹲在槐樹下的一盤廢棄的石磨上,神情淡定,像一個將軍指揮著一群童子軍。

孩子們搖晃他的肩膀,拽著他的膝蓋,他還是沒有開口講第二個故事的意思。有人準備“退賽”,覺得他江郎才盡,已吐盡腹中珍藏,期待下去也不會憋出新鮮貨??粗笠恍┑暮⒆悠鹕硪吡?,高中生搖著頭,有了繼續揭開下半場懸念的神色。

一伙人齊刷刷地又圍著他坐成一個圓圈。從他嘴里流出奇異世界,一下子金光閃閃,阿里巴巴的“芝麻開門,芝麻開門”的暗語,一遍遍地把人帶進沙漠,四十大盜口袋里鼓囊囊的金幣。

大盜們扛著口袋,一夜夜穿越阿拉伯沙漠,綠草茵茵的綠洲,取之不盡的珍珠瑪瑙般照亮了渾濁的眼睛。講述者和聆聽者都沒見過故事里描述的東西,卻不妨礙讓想象力漂浮起來。

在阿拉伯的荒涼大地上小伙伴們的思緒飄來飄去,變成了一張張飛毯,收不回來。夜深了,風有點冷,毛孔收縮汗毛豎起,大家抱緊身體,靠得更近,蹭著發熱的小身體取暖。

聽故事的孩子一個賽一個的長大,出去外面上學、打工,老槐樹在某個夏天的某次暴風雨里連根倒下,高中生還留在村莊,漸漸從高考失敗者變成懶漢和壞榜樣,他還是愛穿著拖鞋,白襯衫,只是顯得有些破舊了。

無人邀約的夜晚,高中生還是走過月亮下面的巷道,去找最后剩下來的幾個孩子吹牛。大家三三兩坐下來,磕著瓜子,他的故事還沒進入高潮,一些人已經在打呵欠。

夜校掃盲班

夜校,也叫掃盲班,在90年代初的山區小學屢見不鮮,在汽燈下培訓幾個月,那些輟學的、不愛讀書的青年就能領個紅本本,學齡前的兒童經常去湊熱鬧。

某一夜,從教室最后一排桌子底下的條凳醒來,翻身,揉眼,一片漆黑。爬起來,四周安謐無聲,沖到前排搖撼從外面緊鎖的木門,紋絲不動,搖撼木窗柵欄,還是紋絲不動,外面還是黑蓊蓊一團。

發現自己被囚禁在了密室,一下子心驚肉跳,慌了神。眼睛漸漸適合黑暗,睜大了眼,能發現操場邊竹林下隱隱閃現著煙葉烤房邊的爐火微光,來不及細想,就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求救。

不久,夜校老師打著手電回來了,聽見外面掏鑰匙的聲音,心里才平靜下來。估計是他回到家,發現少了一個人,才折回來開門的。這個老師我要叫父親。他白天代課,晚上教掃盲班。

白天,幾個臟得黑咕隆咚的小學生,一年級跨到四年級,加減乘除、應用題,音樂、體育、美術、思想品德全部由一個人完成。晚上,給汽燈灌滿油,打足氣換了燈罩,點起來懸在房梁上,還是同一個教室,來的是另一撥人,新編的班級就叫掃盲班。

掃盲班集合了所有沒有小學畢業就輟學的人,十六七歲,二十出頭,三十上下各個年齡段都有,起初愿意來學的人不多,后面宣講政策,說是沒有取得掃盲班結業證的人,不給辦理結婚證。

那些白天放牛放羊、挖田種地的單身青年,吃了晚飯,洗了腳,換了干凈衣裳,挎上自制的布袋書包趕來了。

山中長夜無聊,年輕人睡得太早會失眠,旺盛精力,正好參加這項集體活動。掃盲班一般安排在夏秋之間,山澗泉水叮咚,天氣涼爽,屋后瓜果成熟,大家心情很好。

每晚兩節課,共計兩小時,中間休息十五分鐘,這些男女就打打鬧鬧,分發家里帶來的炒瓜子,果園里摘來的桃子李子,地里剛刨出來的新鮮花生、紅薯。膽子大的男生,不懷好意地圍攏了去嗅雪花膏抹得最濃的女生。眼對眼,嘴對嘴,鼻子快要碰著鼻子。這群人關系復雜,有表姐與表弟,侄子與叔叔,進了教室搶文具、抄作業都鬧騰得很。

書包里的教材只有兩三本,省統編訂教材,加上各級教委自編教材,知識結構、難易程度約等于小學四五年級教材的水平。語文課里的偏旁部首、拼音、生字,書信、借條格式,數學里的記賬、數錢、舉例子、運用題,音樂里的革命歌曲都有涉及,一本小楷本就當作業本。

正式上課,老師搖頭晃腦教一遍,下面搖頭晃腦朗讀三遍?!坝兴莛B魚蝦,有土能種莊稼,有人不是你我”這樣的識字課,背誦的情形嗓音古怪而冒進,高高低低,錯錯落落,什么調門都有了。

很多人文化啟蒙晚,識字基礎落后,折斷了幾枝鉛筆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跟在老師屁股后面一起溜進教室的孩子們,七八歲,平頭,黑皮膚,小號藍色中山裝,愣頭愣腦,在家里呆不住就跟著大家湊熱鬧。最喜歡頭頂嗤嗤燃燒,亮得刺眼的汽燈,汽燈燒煤油,這是鄉里掃盲專干運回來的。

作為旁聽者,去玩的孩子們不用朗讀,不交作業,拿著一本小連環畫唰唰自己翻看就可以了,出去如廁也不用舉手申報,自顧走出去就成。

一群即將婚育的大齡青年陶醉地在朗讀,一個穿著灰綠色衣服的老師在木板制成的黑板上沙沙書寫。一群四面八方趕來湊熱鬧的蚊蟲、飛蛾也不等閑,扇動著翅膀圍著掛在房梁中央的汽燈東張西望,迎著玻璃燈罩俯沖,不是被燙死,就是撞暈,地上一圈黑壓壓的尸體。

時有蝙蝠竄進來,繞一圈又出去了,這個長了翅膀的鼠類,眼睛真靈,穿過狹窄的窗欞,身輕如燕。

晚間有雨,大樹在屋頂的大風里瘋狂跳舞,黑暗的枝條擦著瓦屋面,嚓嚓嚓的聲音像時髦舞步,雨水在坑洼不平的操場上流淌成無數條小河流,一聲炸雷,閃電比汽燈光還亮。

雨下個不停,帶雨具的人互送回家,雨太大,出門就淋濕衣裳,就適當延長課時,讓活躍分子上臺帶頭唱歌,準許大家掏出撲克牌打一圈。

鄰村有一個正在讀師范學校的青年,暑假回來支教鍛煉,也算練膽子,在他哥哥的帶領下請求到夜校掃盲班練手,獲得批準了。刮風下雨小青年都穿著黑色高幫水靴來上課,面對一幫和自己同齡甚至比自己大的人,怯生生的,不太敢直視,堅持幾個星期,找到自信,性子放開了。

小青年不按教材上課,全憑自己喜好帶領年輕人,有一堂課教的是歌曲《讓世界充滿愛》,章節長,歌詞多,曲式復雜,沒幾個學生能完整唱下來,粉筆板書倒是很漂亮。

每一期夜校掃盲班的開辦時間為三四個月、半年不等,最后的統一測試由鄉里掃盲專干執行,晚八點開考,喝了酒的專干坐在講臺上,紅著眼,噴著酒氣,斜眼盯著下面學生,飯飽神虛,有時將就著講桌打一個盹。

這是開卷考試,可以翻書,看小抄,只是不許走動,不許交頭接耳,也存在的作弊的問題,看見有人斜眼偷看,他在上面喊道,注意考場紀律,注意啊。人卻巋然不動,瞇縫著眼忙著打盹兒呵氣,不走下來巡查。

考卷在掃盲班教師家里批改完成,三兩天就可以出成績了,填好紅色的成績單,考卷由專干帶回去歸檔。下次再來下鄉,掃盲專干就隨身帶來一批已經蓋上紅戳的“掃盲結業證”,由當地教師自己填上名字、日期頒發下去。

領了結業證,夜校生活結束,大齡青年的夜晚回歸百無聊賴,也有人在上課期間對上眼兒的,約出來散步談心,互訴衷腸,不久正式提親,拿著掃盲班的結業證去辦理結婚證,領證回村,一邊撒糖果瓜子,一邊幸福地發請柬。掃盲班的老師總是第一個收到邀請的人。

穿過藍色煙霧

一個家庭,原本吸香煙的男人,突然抽起了旱煙,多半為省錢,家里老人臥床不起,小孩考上學校出門求學,都需要錢,開源節流,自給自足,旱煙自己種植,省錢就從嘴上省起。

抽不上盒裝香煙的男人抽旱煙。旱煙勁大,力道猛,須以水煙筒、煙斗相佐加以吸食。也有人裹成雪茄模樣藏在身上,掏出來斜插嘴角,手握兵器一般洋洋自得,點上火,煙霧裊裊,奇香撲鼻甚至嗆人,聞久了,大腦缺氧,起身走路一陣眩暈。

出門求學的小孩,床上爬起來找水喝的病臥老人,推開每一道幽暗的門和窗,繞過每一面厚重古舊的老墻,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眼睛還沒適應黑暗的光線,絲絲縷縷沖入鼻孔的,都是濃郁的旱煙味。似乎蚊帳內,箱子里,墻洞外,狗窩鼠穴等凡是有空洞之處早已統統填滿煙霧。

男性主政的家庭,旱煙味愈濃,則意味著人丁愈興旺,富有精壯勞動力??床灰姷臒熿F是無形的絲網,任何人無法逃脫,嬌嫩的小媳婦領進家,第一個項就是要先適應這凜冽的氣味。

水煙筒像一根火箭筒,不方便隨身攜帶,煙斗才是貼身小什物,山上挖一截牢靠堅韌的紅梨樹根,打磨、拋光、鑿通、陰干,就是一柄好家伙,別在腰上,系在褲袋上,揣進兜里,順滑精巧非常稱手。

農忙時間,頂著斗笠卷著褲管,扶著犁鏵釘耙牽著耕牛,俯身于茫茫水田、梯地里穿插勞作。累了,站直,抖一把煙末往煙斗里,點火,嗤乎嗤乎,吸個痛快,完了,繼續干活。聞著旱煙的奇香,連耕牛都來了精神。

煙斗被手掌摩挲,被煙火和體溫熏烤,經年日久愈發烏黑發亮儼然上古夫人漆具,這是男人們的貼身寶貝。

吸旱煙的男人生來就是煙斗一樣的宿命色彩,他們掛著煙斗從一而終,不始亂終棄,明明滅滅的煙火飄著香霧,夾帶著辣味、嗆味,男人在煙火里茁壯和老去,直到形銷骨立枯竭倒下,被人送上山丘背進山林。

清明跟老人一起上墳祭祖,看著漫山遍野小饅頭似的無名墓穴,大大小小,圓圓扁扁,唯一相同的是,很多墓門口都擺著一柄彎彎的煙斗,就知道這是男人的墓,戶主的墓。

墓穴下面,主人們都曾是煙火愛好者,曾經穿過夜晚,穿過煙霧,跟著伙伴、老庚一起對著天空吞云吐霧,下地進山,上街約架,一起成家立業兒孫滿堂,一起蒼老彎曲成煙斗的幅度,倒下,化成腐殖土。

小孩子膽大,有時拿起墓門口一個鑲了銅頭的煙斗打量,問這問那,老人要么沉默,要么語焉不詳,還嚇唬道,小孩子家不要在墓地里瞎說話,會把睡著的前輩們叫醒過來,夜里會跟在屁股后面回家。

孩子長大,掃墓的男人們老去,脊梁終于駝成一個煙斗形狀,眼睛在煙霧里漸漸看不清晰。又一次睡下去,就沒爬起來,大家把他抬進田野,最后晚輩們畢恭畢敬地把煙斗放在“新家”的門窗位置。

星夜岑寂,他們如果泉下有知,隨時可以爬出來抽一口,吐個煙圈,透透風,解解悶。

要說中國農村的男性成長史就是一部吸煙史,很多男人都是從煙霧里走出來,愣頭愣腦地看外面世界。又在日暮里,吐著煙霧,摸索著找到荒木野草披靡的昔日阡陌,一步步走回遠處的故鄉。

旱煙好種植,好采收。雨季之前捧著一粒粒細沙大小的黑亮煙籽兒,順風撒進房前屋后的空地里,豬挖雞刨,層層肥土覆蓋,一場雨下來,晴開了,曬一曬,再來一場雨,就挨個兒發芽冒尖,抽枝拔葉,蹭蹭往天空躥,潑上一些農家肥,主桿就長得像一棵棵半大的竹子。

夏秋之間,煙葉大如芭蕉扇,大片大片,陰綠得勾人,秋風里稍微泛黃,就可揮鐮采收了。運回家,用草繩串起來掛在柱子上、門頭上,曬干,再拿草席捂起來,潑些水適當發酵,再拿出來重見天日,背陰處晾干,即可。

大張的煙葉,有韌度,慢慢裹成一根煙,就是雪茄的樣子。家里有孩子廢棄的舊課本、小楷本、廢報紙,除了把這些本子的紙張拆開放進村頭茅廁,男人還要留下一部分,揉碎了煙葉攤薄,用紙卷起來,接縫處用舌頭舔一下借著唾液粘牢,就是一根卷煙。

家中爺爺曾進過幾天私塾,敬惜字紙,從不抬腳跨過孩子們寫毛筆字的米字格、田字格、地區日報,也不會亂拿紙張去如廁和裹煙。

家有抽旱煙的男人,最頭疼還是主婦,她們抱怨男人的藍色中山裝太難換洗,幾個深不可測的衣兜總有掏不干凈的煙末,撒上幾遍洗衣粉,擦了幾遍肥皂,一股子噴鼻的煙草味還頑強的散發。

可當男人們歪坐在石碾上煙癮難耐,正為掏完全身找不到火種猴急猴癢時,她們最勤快,一路小跑找來火柴,給男人丟過去。

男人一出遠門,屋里頭幾天聞不到旱煙味,全家老小反而不適應了,就像丟了一件如影隨形的活氣,做什么都有點索然無味,沒有定力,心里就在翹首期待煙霧再次籠罩在灶火邊。

女人在樹下喂豬跟鄰居吹牛皮,多情地說,夜里趕路有個點煙的男人走在前頭,一閃一閃的煙火可以照明指路,驅蚊避邪,省得打手電,也不怕誰家迷路的孤魂野鬼。

山民們家家戶戶種植煙草,販賣煙葉是一大經濟來源。剛烤制出的煙葉,干脆易碎,在掌心碾成粉末狀,將就著口水用半截信箋紙包扎起來,就是一根好煙。

生長在烤房邊,很多孩子早早就學會了抽煙,撕了作業本卷一根煙,點著火,砸吧兩下,舌尖、喉嚨、肺部充滿嗆人的香氣。

潑皮們常常拿卷煙、吸煙這個項目進行比賽,看誰在最短時間內卷出最好最漂亮的香煙,并從容吸完。膽子小的經常在被恫嚇之后,戰戰兢兢地參與到這個地下博彩事業里,咳嗽四起和淚水四濺。

畢竟是“走私”,不能讓大人們知曉,孩子們出沒在旱廁、陽溝、瓜棚,晚風橫掃里,圍成一團互相借火,誰能用舌頭把燃燒的煙頭翻卷進口腔,停留片刻,然后安然無恙地彈出來自動粘在嘴唇上復吸,就是標兵。在無數次不服輸的獨自演習中,很多人的舌頭燙得水泡累累。

幾乎沒有一個山區孩子不會抽煙、卷煙,出門扮古裝打擂臺,扮土匪打游擊,多數人兜里常鼓脹脹的,煙草這種玩意,掏出來,可以行賄帶頭大哥,拉近兄弟感情,是一份實打實的干貨。

父親們都是煙民,同味相克,負負得正,面對小孩子身上的煙味,他們的鼻子已失靈,聞不出大概,孩子偷了煙草他們也毫無察覺。只有奶奶、外婆、母親、姐姐、妹妹這女性能嗅出蛛絲馬跡,她們也懶得管,放任自流。

就這樣,一群群參差不齊的黃毛小刺頭們,在一次次地嗆出眼淚之后,慢慢就學到新本領,點火,深呼吸,仰頭,吐納,開口就能吐出一幅煙霧迷蒙的山水畫。

想念一匹馬

夜晚的野獸是會發光的,野生的貓頭鷹、狼、虎、豹,家養的牛、貓、狗,趕路的手電筒、迷路的月光照到它們眼睛,會有綠的、黃的光反彈回來,帶著凜冽的寒氣。

老人們有交代,晚上會發光的動物不要正視它們的眼睛,盯著看會吸走人的靈魂,小孩子嚇得不敢貿然行事,即便如大人,那些趁著夜色去支獸夾、挖陷阱捕殺野獸的獵手們,夜里出門通常也不打手電光,點著一支煙就出門了。

是夜,大人鼾聲起落,內急如焚的夜晚,六七歲半大不小的小孩,喊不醒大人陪著出門,憋得一臉通紅。

不知時間過了幾點鐘,夢中驚醒,再閉上眼怎么也睡不著,火柴盒子一樣各自分列的屋子里,全家人早已睡熟了,朝著唯一發亮的木窗望過去,外面有一絲細溜溜的光斑踱著輕碎涌進來。

下腹墜脹難耐,再害怕已不能尿床,決定一個人出去外面解決燃眉之急。

不敢去摸索床上電力微弱的手電筒,坐起身,梭下床,隨便套上鞋子,憑著直覺往前挪動去摸索門把手所在。似有細弱的風,從那些關不嚴的罅隙撲過。銀一樣的光斑浸滿右手,半個身子還停留在屋里。

院落里,下弦月是鬼魅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周圍一切,一堆玉米秸稈已經被牲口踏碎,其他生靈已經回到各自窩里入睡。一匹棗紅馬,還孤獨地站立在光里。它已經沒有心情吃草料,不知為何不想回窩子,不想躺下去,肅穆地若有所思,時不時甩甩鬃毛。

掏出工具準備“作案”,打了一個激靈,一股清亮的水順著坡度沖向院壩,淅淅沙沙的落雨聲音,讓清醒中的牛,沖過來,張大嘴,朝著你獻媚地仰望,咻咻地吸允從天而降的高鹽分的“甘霖”。

一匹馬還是不為驚動,昂揚的頭顱,暗紅的鬣鬃,黑如瀑布的長尾,紋絲不動。某一時刻,只有峭立的耳廓聳了一下。

站在檐下柱子前,隨手撿了個木凳坐下。也許是一只蟲子叮咬血管,或許是鼻孔癢癢,“咻”一聲,它使勁地打了個噴嚏,脊梁也跟著抖動了一下。

填滿秸稈與草料的院壩中心,能看聞到充滿草料味的鼻息和細微的翕動,馬裸露在漸漸偏西的月光里,光線漸漸暗淡,只有馬脊背線條分明,像不偏不倚的海岸線,平滑的肌腱、毛發整齊的面頰帶著少年似的光彩。

坐得腳有些麻了,想起身的瞬間,落山前最后一絲月光光澤,倏忽出現馬的額頭,停留在它的左眼,這么近的距離,一顆黑色的剔透瑪瑙,被紅色毛發包圍,能感覺絲絨一樣的手感。

在山區,馬是交通工具,木柴、石塊、磚瓦、食糧全部從它們身上馱運進來,只有到夜里才能停下來休憩片刻。有段時間,爺爺準備做騾馬生意,養了好幾匹馬,院子這個蒼老母馬生下幼崽之一,一年多已經出落得非常壯實。

愛馬之人遇上好看、力大的好馬,總是不忍販運的,那一夜的馬,安謐如雕塑,不吭聲,不擺動,眼睛里彌散著安靜和清顯的神秘色彩,被爺爺梳理過毛發,柔順得剛剛好。

記得電影里那些騎紅馬、白馬揮別的白衣俠客,在鏖戰之后,渾身血淋淋地策馬奔騰在蔥郁或荒蕪里消失或死去,失去騎手被放歸山林的馬,最后自由地縱橫天地之間。

你和馬對視,它對你的存在視若無睹,也許它在等待天明,等待主人喂食和安排任務。去廚房門口撿一片白菜葉子,向馬兒扔過去,它本能地嗅一嗅,又仰起頭,站直身子,恢復了原來的神貌。

月亮終于消失在西天,寒意席卷而來,趕緊轉身摸回黑暗,去尋找身后的門和余溫脈脈的小床。

躺進余溫未散的干燥褥子,閉上眼,還是睡不著,迷迷糊糊中想起來,這只馬的同類,它的干癟的母親,前一天才被牛馬販子買走,他們沒有說作何用途,今夜這匹無聲的馬,或許是在想念另一匹馬吧。

多年后,出山遠行,在煙火人間的底層,那些喜歡的女孩逐一到來又各自走開,只留下馬一樣純凈的眼神。在一次次地酸澀和釋然之間,想著每個女孩都是一匹白馬,短暫逗留眼前,在小徑的分叉路口告別,匆匆奔赴各自的草原。

獸眼無言,惟世人多情,在那些失眠的凌晨,輾轉反側的人萬火歸心,夜涼如水的故地,真的還有馬在夜里睜著眼睛,獨自醒著嗎?

一枕大江流

金沙江、龍川江在此交匯,沖擊形成一片肥沃的三角洲,干熱河谷氣候,村莊被江水和綠樹包圍,白天熱如蒸籠,就沖進江中巡游、扎猛子,上岸還是熱風熏人。

最好是去高大的酸角樹底下斜躺著乘涼,或者去鐵路橋下泄洪隧道里躲陰涼,每隔半小時,一輛黑漆漆的集裝箱貨車或者綠皮火車從頭頂的成昆線嗚咽著疾馳而過。

這里是壩區,天氣再熱從山上下來的孩子都不敢輕易下水,江水不比水庫、壩塘里的平靜死水,其勢迅如猛虎,浪花翻涌,打著漩渦,隨時可以將人卷走,丟一根木棍下去,一眨眼就不見了。

姑媽說,我們這些山上下來的人身上帶著松香和松脂的氣味,不要輕易碰江水,一旦被“水鬼”聞到,就會被拉下水,站在岸上離水越遠越安全。

這個叫“江頭”的村莊還有很多木槽船,每年都有打魚的、撈木頭的命喪于大水,倒是很少聽說山上下來的人被水鬼拉走的事。

暑假才開始,作業不忙著做,下山來姑姑家,就是為了躲避挖土豆、薅稗子、放田水、壓化肥這些農活,和幾個表弟一起放肆地玩幾天。

晚間八九點,十四寸黑白電視只能收一個頻道,上面正在播澳大利亞電視劇《重返伊甸園》,非常無聊、冗長的譯制片,大人、小孩就紛紛攢攏竹凳坐好,一起打撲克牌,拱豬、干瞪眼、炸金花,輸了的懲罰是喝水或者彈腦門。

堂屋里的電視一直不關,搖頭扇也一直開起來,吹散了熱氣,也吹跑了蚊蟲。撿牌的空檔偶爾抬頭看一眼,金發碧眼的男男女女恩恩怨怨,有人被丟進水中喂了鱷魚。

夜幕掩護下,來自沙洲的夜鳥蹲在院子圍墻邊的高壓線上打鳴,人們聲氣豪邁的甩牌聲也無法驅趕,倒反越叫越歡,像是來助威。

氣溫30度左右,降不下來,只要離開電風扇,渾身熱得煩躁,一會兒就大汗淋漓,派一個輸家,端著大搪瓷口缸,去村頭小賣部買十幾、二十支冰棍回來。牌桌邊的選手們騰出一只手拿著冰棒往嘴里舔咂,另一只手撿牌、丟牌,冰水融化了就滴在桌下人字拖上。

村里幾乎每家每戶的院子中央都植有一棵鳳凰樹,土肥,水分足,長得茂盛至極,高過了瓦房屋脊,綠泱泱的像一蓬大傘。夜鳥放開膽子飛到樹梢,嗚哇嗚哇地叫喚。

剃須刀還沒普及到鄉下,姑父常常用小剪刀修剪胡須,堅硬的胡茬就用夾書報的鐵夾子拔出來,看他打著牌,夾著胡茬,偶爾還哼點小曲,很愜意的樣子。

時間有些晚了,接近凌晨,檐下的電燈也在小風中搖頭晃腦,電視屏幕上打出“再會”兩個字之后,就是一片沙沙的雪花。

暑氣消散得差不多了,最后一場廝殺后牌局收兵,目送鄰家大胖帶著孩子消散在黑幕中。一家人抱出涼席鋪在院子里、廂房屋頂準備入睡,老人睡院子,大人小孩爬樓梯睡屋頂。

掐滅昏黃的電燈所有人正式就寢,視野關閉,天光微弱,好像沒那么熱了。

沒有露水的夜晚,屋頂彌留著一股微熱,四周卻徹底靜下來了。白日里遠觀只見其流不聞其聲的大江似乎翻身醒來,嘩嘩東去的喧騰之聲慢慢激蕩過來,濕涼之氣浸向耳膜。

漲潮的夜,江聲如蚊蟻,窸窸窣窣,由遠及近,近似地皮被咬動的聲音,次日早晨,村邊甘蔗地、水稻田邊緣升起一片亮晃晃的煥然大水。

退潮之夜,水聲顯得頗為聒噪,嘩嘩的,猶如一片片土層垮塌的聲音,日次早晨水分兩股,水中央必然出現一大片灰白灰白的沙洲,是捕魚的好地方,非游泳和劃船過去才能抵達。

在山區聽慣了夜風和松濤,江聲聽起來很養耳,有時,涼席上橫七豎八的表弟們已經熟睡,不遠處傳來姑父酣暢的鼾聲,我還是沒有睡意。

頭頂是響晴之后的深沉天幕,沒有月亮,星光清晰明亮,有著小孩子想象中的鉆石光澤,心思可以飄很遠,南方草木的香氣隨潮聲涌來,整個人像醉醺醺、軟綿綿空心菜。

如果要小解給身體放水,站在瓦沿邊,對著空無一人的村中巷道直沖而下就行了,此地以松軟干燥的沙土為主,水入大地,一會兒就遁去無形,白天也不聞尿騷味。

氣溫接近熱帶的河谷,村子周遭的植被和山區迥然不同,被河水和烈日滋養,曼陀羅、山姜、黃槐決明、木棉、番木瓜、油桐、龍舌蘭、仙人掌、海芋、香蕉、夾竹桃這些植物,在深夜活絡起來,爭相發出奇異的香氣。

不同植物的花、根、莖、葉各有氣味,無數味道混合在一起,在空氣中追逐交纏,無數道路變成縱橫交織的網,隨時要捕捉漏網迷醉的昆蟲、鳥獸,這一切似百鬼夜行,千香競盛,只剩江面和水下才是圣潔之地。

夜深沉,勞動的人類和奔跑的機器都要休息了,成昆線上的夜行火車頻次在減少,從半小時一趟,到一小時一趟。江聲愈發細密,一圈圈蕩過來,由遠及近,幾乎近在枕邊,夢中曾一個人飄游茫茫大水中,隨時準備迎擊突然躍出的水怪。

面對浩瀚大水,都在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墒?,夜晚之外,轟轟烈烈摧枯拉朽的現代化進程中,哪有什么永恒不變的景觀。

眨眼間,金沙江下游修了大型水電站,水位上升沙洲消失,叫江頭的地方連同周圍村莊、小鎮、灘涂、田地全被淹沒在水底。整體搬遷之前,姑父大病難醫,在60歲的門檻,被村民送往后山安葬,成為了一塊無言的墓碑。

逶迤而來、呼嘯而去的成昆線綠皮火車,那些粗壯、高大生長了上百年的酸角樹,大傘一樣的鳳凰樹,阻斷的阻斷,挖走的挖走,砍倒的砍倒,全都逃不過一片滅頂的汪洋。

在電話里跟姑媽提起,小時候她曾囑咐,山上下來的人身上有松香和松脂的氣息,不能去江邊戲水,不然會被水鬼纏住難以脫身。

她略帶傷感地回答,那是騙人的,怕你不識水性卻膽大妄為,跟其他孩子一起鳧水打鬧,萬一出事不歸,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交代,沒想到,你信以為真了。你一直是個好孩子呢!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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