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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2003年11月10日,北京初雪。一夜之間,銀海壓壑,密素平云。早晨穿過園子,只見好一片白花花的冷景。兩側所植的銀杏樹,多因前一陣寒潮而脫相,大雪一落,最后一點光也熄了。

是夜,焦逸如帶一幅小開面雪景圖、一個黑色提包、四處借的八百元錢,踏上北京開往南京的火車。這一年,動車組尚未開通。京寧之間,普通列車一趟需十三個小時。為省錢,她買的硬座。久坐肩胛骨疼,又過不久,痛感下移到腰椎。起來沿通道行走,看窗外,幽暗獨攬萬種風物。一恍神,車玻璃映出她蒼白的臉。

“小姐,也是去上海的?”

她一轉頭,是一個中年男人。不高,體態微圓,一條花格圍巾斜拓在棕色呢西裝上,上口袋別一枚煙斗型的銀胸針。她淡淡說:“不去?!?/p>

男人不介意,又說,“剛才看你讀《狄德羅繪畫論》,本人又氣質非凡,是藝術專業的學生嗎?”

“隨便看看?!彼?。

“這書冷門,我幾年前讀過。印象最深的,是說創造怪物要靠很高級的趣味。人頭放在馬的身軀上使我們喜歡,馬頭放在人身上則很古怪?!蹦腥丝瓷先ヮH有興致,他何其自信,以至于對她的冷淡視而不見。又說,“作為男人,我也許很容易投入美人魚的懷里,但假如女性部分和魚的部分對換,我肯定調頭不顧?!?/p>

“我不想談這些?!闭f完,她盯著他,面無表情。

“去見男朋友?”男人訕笑,偏了頭。

她一愣,語調也軟了:“一個朋友?!?/p>

到南京站,已是翌日晌午。南方物候遲鈍,少大起大落,如今還剩一點余溫。天光正清朗,從車站鏤空的頂部瀉下。焦逸如一步跨下車,踩入光中,立起影子。四面人流不斷,都對自己所去之處一派了然。

焦逸如在南京沒有朋友。即便版圖擴張到全國,答案也沒多少區別—她朋友寥寥可數,且多是主動攀結之輩。在南京確有遠交,但不曾見過面。來南京一事,她多次寫郵件欲商討,結果對方音訊全無,連普通信息也不再回復。昨日一狠心,直接買票來,臨行速發一封短郵件,告知車次、到達時間。又于往日記錄中翻出對方手機號碼,列車過徐州,終于打了電話,那邊卻是關機狀態。

她到閘機口,旅客幾乎散盡,出站無需排隊。隔欄外,有人正舉著寫了她名字的卡紙。字跡潦草,“逸”字下方的一點懸浮在外。她一怔,想自己理應表現得雀躍些,可肢體實在僵硬。那人見狀,認出是她,嘻嘻一笑,殷勤接過她的行李。

“嫂子,我是周放的朋友,叫我小朱就行?!笔且粋€男人,悍匪相,方臉細眼,鼻子硬挺。此人年齡略大于她,一聲“嫂子”顯得油滑—她和周放素未謀面,只在網上有一段模糊的往來。她猛地意識到,原來這不是他,隨即一陣失落。

小朱走在前,她跟著。低頭間隙,瞥見他褲腿上的破洞。轉而念及周放,不知他又是怎樣的氣度。

他們坐上出租車,一番顛簸,趕到旅館。小朱執意要付錢,只道是周放囑咐。焦逸如不肯收,一推搡,幾張紙幣飄落在地。趁小朱撿拾,她已付賬上樓,安頓好行李。兩人去一家菜館,赤金檀木桌,套盤錯落放置??曜右婚L一短兩副,長的那雙頗具氣勢,像一塊驚堂木。小朱點一只東山老鵝、一條松鼠鱖魚、一份“金陵三草”素碟、一籠蛋燒麥,配一壺花茶。小朱興致很高,一路噓寒問暖,她則多漠然。

“別客套,周放人呢?”她堵住小朱的閑話。

“他最近出城開會,來不及回。我先招待嫂子,好好吃這一頓?!毙≈鞈械?。

“什么時候回?”

“也許明后天,也許半個月。具體看他那邊情況,我也說不準?!毙≈烀媛峨y色。

“好。我等他回來?!?/p>

茶具精致,繪頑童打杏圖,細部皆勾金邊。焦逸如的臉如月亮倒映在杯中,二十歲出頭,眉目冷峻,含肅殺意韻,標準的冰山美人。若比擬作花,想必擅于“獨立蒙蒙細雨中”。她在美院念書時,其樣貌遠近知名,卻不招人親近。同學看她,多帶三分敬畏。

第二日,小朱一早來接她。羽絨服卸在衣柜中,換一身白色衣裙。又提起點睛之筆:一根綁在發間的淺色緞帶。她悉心打扮,想好要說動小朱,領她去見周放。這一日行程始于總統府,中堂見一金龍口銜軒轅鏡。小朱說,此鏡可鑒別真假天子。若假天子上龍椅,明鏡便會墜落。世人多惡贗品,但真偽又由誰說了算?途徑蔣公昔日辦公處,往里探一眼,平淡無奇??偨y府內設先鋒書店,焦逸如逛一圈,悻悻放下其他畫冊,只買一本康斯太勃爾。下午去古雞鳴寺,路旁櫻樹成榭,可惜時節不對,花枝空蕩蕩一片。

入夜,秦淮河十里煙香。在船上,她終于厭倦了推諉與等待,再度問起周放的行蹤。小朱堅稱不知,迂回之間,露出怯意。無非是等而已,她盤算了花費,還可以撐幾天。

往后幾日,兩人去了中山陵、明孝陵、雨花臺、紫金山、博物院。每問及周放,小朱都極力回避。不僅不說他在何處,連其身份、工作、家庭、習慣都沒透露一字。她心知無法勉強,卻不肯輕易死心。

一天傍晚,兩人走得精疲力竭,在一家小餐館坐下。小朱頗通歷史,對她說起太平天國時,南京以東、以南都有食人之事。人肉最初賣三十文一斤,后饑饉難平,漲至一百二十文一斤。然而,較之皖北一帶,南京物價還是便宜。小朱戲道,你想象一下,路上到處是被割了肉的尸體。隨便走幾步,血濕了鞋。

她低頭,想的卻不是天國之事。

“到底怎么回事?”她問,語氣犀利,捅向這無意義的太極。

“玩幾天,就回去吧?!敝链?,兩人已心照不宣。

“我要見他?!?/p>

“他已經結婚了,不方便?!?/p>

“那也要見,把話說清楚?!?/p>

小朱沉默,稍后又開口,“不值得?!?/p>

“我偏要見一見。他就是進了監獄,我也要把柵欄一根根撬斷?!?/p>

突然,店里闖進一個紅頭發的女人,壯高個兒。冬日尚且懸而未決,她已穿上印花羽絨服,步伐之間,自帶滿堂彩。女人來勢洶洶,二話不說,直奔角落的一張桌子。那桌有兩人并排而坐,旁人未及看清他們的面目,只聽得女人甩手幾巴掌,劈崖排山。眾人靜闃,“啪啪”聲音的尖花繞場環響,逐漸平息。座中一個年輕女孩被一把揪起,連拖帶推,一齊到了店外。男人也從座位上站起,面如醉酒,一聲不響,循兩個女人的去向而出。全程,紅發女人斥罵不斷,用的是方言,憑感覺能聽懂一部分。

不多時,看客松懈下來,店內又徐徐升騰起生機。焦逸如捧著茶,在這場夢里,她比別人醒得慢一點。想說什么,卻抓不住合適的語匯。

“你看,男男女女,世上到處是這樣的事?!毙≈靽@氣。

就到此吧,她想好次日回京。

夜里,風勢急轉。寒流已開刃,兩人走在路上,感到面部被重新雕刻。小朱送她到旅館門口。臨別,她說起北京初雪日。比起慣俗,今年初雪提前了三周,甚是無常。她請小朱把所繪的雪景圖轉交給周放,權當紀念。正要上樓取圖,驀地想起,雪景圖被她忘在火車上了。那幅圖成于半日內,不動理念,不講技巧,一切邏輯空間皆讓位于天然的瞬間,是縱身激越之作。她想,一生之中或再也畫不出這樣的雪景了。至此,她才怔怔落下淚來。

十三歲,她怪夢頻繁。有一回夢見末日,霪雨通天,人間猛漲一條清河,頃之已過腰腹。萬人逃命,巷陌溢出呼救聲。古怪的是,萬物一經水淹,便由外至內、按顏色次第溶解了。手浸在水中,一顫,指甲的肉粉、指節的暗黃、手背的青白旋即分離。第二層,經脈、血肉、退化的手蹼都露出來,又化開。骨頭也已不屬于她,白色上包半層雅綠薄膜,冷得很。夢至終點,這個物理世界盡化色解體。她看見文明的殘骸在河底涌流,無數種顏色離合不定,萬花筒一般。

醒來,她說服家里要學畫。這個年齡拾筆已晚,但好歹攥住幾年時間,為報考美院而籌備。有些老師贊她的天賦,也有否定的,但不多。在她自己看來,天才勢必具有一種磁性—對他人、他物產生強烈的排斥或吸引??伤回炂椒€,未曾有過那樣的效應。

首次參加群展,是念美院的第二年。策展主題為“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與1936年尤金·奧尼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戲劇同名。她好幾次翻開那本書,讀不下去。外面春色正媚好,景幅中藏著大量珠光折角,像是絲緞織出來的。截稿期臨近,她終于在書里發現一種重要素材:霧。

我只是覺得在霧中可以同這世界隔絕開。在霧里,任何東西都可以被更改,所有的人或事都是虛幻的。誰都找不到你,碰不到你,你能夠一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劇中瑪麗獨白)

由此,她勉強算被靈感擊中。時間緊迫,獨辟蹊徑絕無可能。于是構圖參照威廉·布格羅的《比布利斯》,臥女靠在溪石上,腰腹微微伸抬。其身后怪石隳突,右后視域的邊緣止于幽暗松林—這些被她替換成海景,另有迷霧障天,不知由來。同時,她縮小了女體的比例,擴張景對人的作用。畫作取名《愛、欲、恨》。

畫展一開幕,運勢迅速將她送往風浪之上?!稅?、欲、恨》引起評論界諸多關注,裸女處理得極為精湛,足見其潛力與才華。她故意避免使用“衰老”手法,卻將裸女畫出微妙的凋敝感,豐沛情感溢出肢體,四下感染。另外,海浪與裸女二元素,暗扣“維納斯的誕生”場景,借喻卻截然相反,可謂別具一格。

“這是一個頹敗的維納斯,而霧意味著無序的時間?!薄?0世紀末的天才新秀,靈性十足,值得期待?!薄啊稅?、欲、恨》脫胎于保羅·博德里的《海浪與珍珠》,畫家以其獨特天賦,將威尼斯畫派技藝進行現代淬煉,融入當代城市青年的獨特面貌……”

她放下報紙、雜志、紛杳而至的信件,放下胡言亂語與錯濫激情。

一日,她收到一封郵件。談論的自然是《愛、欲、恨》,巧言少,非難多。此人稱畫作古板浮躁,浪得虛名,畫中女人更是矯作。將她的匠心視為斧鑿,如此直率,這大概是唯一一個。臨了,機鋒突轉。那人指出,這幅畫的精妙之處,實則在于霧中海景。人物雖刻意,景中卻含獨特韻勢—以他之見,或許是一種孤絕。

她重讀數次。過幾日想起,突生感嘆,便回了郵件。對方也殷勤來信,與她講起溫斯洛·霍默的海景。又提及威廉·布拉德福德—美國首位繪北極風光的畫家。群山含冰,挺于暗河上。到黃昏,云供夕陽寄色,萬里幻光莫測。他私心喜歡伊萬·希什金,她也受影響。

這是她和周放結識的緣起。如此交往幾年,總是最貼心,縱冰山也解化。他們從繪畫、藝術、日常思慮、人生困局聊到感情,又因她突擊,戛然而止。

回京第三年,焦逸如嫁給一位昔日老師。丈夫早年精于工筆畫,屬新時期學院派領軍人物。后受聘繪一幅長卷,有關改革開放二十年北京新面貌。每日唯恐重任難承,嘔心瀝血,耗時兩年,終交出一份蕩氣回腸之作。此后便封了筆,只授課不創作。娶她時,已臨退休。

那些年里,坊間有傳聞,焦逸如在畫壇風生水起,全仰仗丈夫背后的運籌。才華,畢竟嬌嫩,一觸權威即成花飾。以她的性格,不顧情理,得勢后更易遭非議。偶爾,焦逸如回校,或參加同學聚會。同窗皆四散閑聊,招呼過后,就沒人再和她說話。她也不在意,獨自巍巍坐著。

她倒是和小朱成了朋友,再無精力通信,只不時打個電話。出于慣性或為了表達親切感,抑或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小朱仍叫她“嫂子”。一次電話里,小朱突然道出一個秘密:原來,小朱并非“小朱”,“周放”才是他的真實姓名。兩個男人系發小,為便于自我信息保護,有時(例如收發快遞)互用對方的名字。她不由得追問,如翻撥廢墟,那你全名叫什么?對方說,朱正祁。她問,怎么寫的?對方說,公正的正,祁連山的祁。她不應,信號也欠佳,聽筒里傳來滋滋的電流聲。對方說,連名字都是假的,早點放下是對的。良久,她笑了出來,說這名字斯文得很,像個明朝皇帝。

那時,她已年過三十,在婚姻里落得疲累。對往日情事,偏執也耗散。事情揭曉后,她將錯就錯,電話里還叫他小朱。放到她的人生中看,這完全沒有區別。

她的事業青云直上,采訪、個展、游學、研討、國際論壇,悉數參加,也得了一兩個重要獎項。上升至某個程度,體系終納入“焦逸如”這個名字,人們重又對她熱絡起來。她也成長,對鏡調整面部肌肉,使五官柔和。適當場合,知道運用應酬技巧,但總是僵硬。通過一次次經驗來修繕,慢慢才稍顯自然。

有一年冬天,焦逸如去徐州一所院校辦研討會。此會是人情之舉,本無必要,但推辭盛情卻也敗興。中午,她懶得跟餐,獨自先入會場。室內空無一人,實木長桌擺成“回”字型。中央空地,由綠蘿、發財樹、文竹占據。也好,是一種借來的生氣。

焦逸如繞場環行一圈。木椅寬敞,帶扶手、靠背,有明清家具的風范。席卡和礦泉水分頭站立,瓶身的紙已撕凈,通體透亮,可裝魂魄。她走到一處座位前,驀地注意到,席卡上印著一個熟悉的名字:朱正祁。

回過神來,她小步快跑至盥洗室。這才看清今日的裝扮,一件琵琶襟旗袍,白底印雪青紋飾,下擺開叉處鑲邊。臉上脂粉重,眉毛畫得過于陡峭,兇相。她把頭發放下,細心檢選,拔下五六根白發。重新束起,攏得平整。望方鏡里,法令紋有些深,整體也是俗氣。深吸一口氣,抬眼時,竟幾欲泫然。

緩緩走出,如領神跡,突然看清了自己的處境。

近兩年,雜務漸多,于畫技本身有所耽誤,以致全無長進。從前鄙薄這類畫家,現在她也如此,名大于實—況且都是虛名。出于清冷性情,她甚至無法在重要協會、組織謀得一席之地。新晉畫家趕上來,新的天才與曇花。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孩子,各舉器刃,瓜分了畫壇的注意力。所幸,她還未徹底失溫。當務之急,要拿出一批有說服力的作品,鞏固地位。然而,這談何容易。

她兒時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山中仙童擅繪畫,為在畫上更進一層,便擱了筆,下山感時格物,飽覽人情世故。數十年后,回到山中,感慨良多,筆卻已經生銹了。焦逸如自思,若她有筆,恐怕也快生銹了。想到將在研討會上見到故人,幻同一夢。假如能由她選,她希望他們在更好的時機見面,而不是在此—她的下坡路上。

兩點過后,與會者陸續抵達。江浙一帶不比北方,人物風流閑散,規矩沒那么重,不少人遲到。已來的先開始發言,有的歸陳她的創作年表,有的評析她的技法,盡是溢美之詞?!疤觳拧边@個頭銜跟了她好多年,現在聽來,頗有些諷刺味道。再無人說得像周放一樣清晰—“孤絕”,了無退路。正是因此,她無法體貼地進入他者,畫人物總是虛假、夸飾,畫景卻宏闊豐富,諸多言外之意。

快到四點,眼看研討會要收尾,“朱正祁”的席卡后方仍無人影。主辦人把話筒遞給焦逸如,她雙手握話筒,不時搓著柄,半天說不出話。

“謝謝大家,謝謝主辦方……”重復,語無倫次。稍加平息,好像在確認什么,又說,“剛才有老師說,我的畫中多藏反叛精神,這是不對的。我一向個性褊狹,這是缺點。對外面的秩序,我不了解、不感興趣,更談不上反叛。又說我畫里有獨屬女性的力量,這也是不對的。我不是性別意識強烈的人,看他人,并不會帶性別觀念。為什么女性需要建樹、強化自己的力量?這種分類看似勵志,究其本質,還是不公正的。我究竟在畫什么,其實自己也說不清楚。有時感受一個景象,認識到其中的細部,就畫出來了。如果這歸屬于靈感,那么……現在我快要枯竭了。才華具有時效性,一個人不可能永遠霸占它。耗盡以后,命運中的光亮也要殞沒大半,甚至不如常人。自責、自毀,被落差磨得更脆弱,這是擁有才華的代價……”

講到后來,她失了邏輯,近乎瘋語。她感到胸腔有暗火,呼吸被燙成陰云。躁郁、狷急起來,某一瞬間,她想,只有把自己砸碎才會痛快。不為別人,不為某種求而不得,這是她自己的事。但卻是那個席卡的存在,迫使她審視自我,尋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自始至終,“朱正祁”都沒有出現。

有一些年是燒盡的。案牘勞形、奔走不息,時間像一匹鉆火之馬。

再次看到同一個名字,中間又隔許久。彼時,信息流的高光匯于自媒體,公眾號興盛。她看得少,久了眼睛酸澀。有一天隨意翻手機,突然見到往日舊交的名字。不是什么好事,作為讀者,她草率地跟隨大眾辨認、審判了他。

夜里,焦逸如打電話給小朱。先談俗常,交待近期一些大事。她在俄羅斯申請了項目,成功的話,將有十個月時間駐地莫斯科。小朱說起多年前,和朋友去俄羅斯旅行。四月初,依舊天寒地凍,湖面上的冰正為末日苦熬。莫斯科得體,但他更喜歡圣彼得堡—彼得堡有一種失語的氣質,使人莫名為它內疚。

然后,沉默魚貫而入。太多類似的瞬間,凝罩在焦逸如一生之中。四周都在等待,她欲語,卻無言。那些時刻,人生的貧瘠暴露出來,荒原覆雪。

“你看到網上的消息了吧?”倒是小朱先講了出來。

“看了?!彼龖?。

在徐州研討時,她從名冊里探查過周放的身份:他在一所大學就職,藝術理論專業,講師。其余便無信息,她也不愿意問。不是怕泄露什么,只是一旦對他者提起此人,她的秘密就損漏了,價值亦遭降格。

“挺可惜?!彼肓讼?,又說。

“你不知道,這是陷害。事情都怪那女孩,周放有一門課沒給她好成績,影響她次年出國交換。她多次威脅,來鬧,周放也倔,就是不肯改。所以,報復跟著來了。她斷章取義,歪曲聊天記錄,把編造出來的騷擾信息發布到公眾平臺上?!毙≈煺Z調低落,濕漉漉的,接著說,“現在的孩子和我們當時不一樣,不講規矩,很會捍衛自己的權利?!?/p>

“也未必,還是看人?!彼f,思忖著公道。冷兵器時代已過去,最好的武器是謊言,但不是每個人都稱手。然而,她并不相信周放毫無過錯,就問,“真的全是編的?”

“你說呢。周放這么膽小,這事情怎么可能?!毙≈煺f。

“他被辭退了?”她問。

“還沒。學校把他調去圖書館,以后就在后臺,不開課了?!毙≈觳槐卦僬f下去,一切了然,周放的職業生涯以滑坡告終。

電話另一側,焦逸如久未言語。突然,話題轉向小朱?!澳憬裉煊悬c心不在焉?!?/p>

“是嗎?”小朱稍稍一頓,遲疑罷,還是說了出來?!芭畠呼[脾氣。念中學了,人變得特別敏感?!?/p>

焦逸如想說什么,風過嘴唇發涼,灌入喉中。她驀然發現,她對小朱的生活一無所知。許多年里,只是她一味地講述自己。小朱呼應之余,竟從未主動提過自己的人生—原來他竟有個女兒,十多歲了。到此時,她回想與小朱往來的漫長年歲,才感到恍如隔世。

再次聽聞周放的消息,大約是半年后。壞運氣寡執,從不手下留情,已把他帶往更深處。妻子與他協議離婚,房子、動產多留給女方,他則擔下未清償的貸款。有些人軟弱,善于從自我懲罰中汲取尊嚴,周放多少有些那樣的脾性。

拮據赤裸地照在周放身上,無處逃避。他沒什么副業可選擇,就拜托舊日交好的學生,在一個叫Artand的藝術交流網站上注冊了賬號,販售畫作。他的畫法根基于點彩,但取點為馬賽克的形式—工整、匠氣,格調難免淪為庸俗。假如他意在塑造一種現代機械感,那么只有兩三分是成功的。繪畫主題集中于風景,水彩常調得清透,遠看時尤其柔順。作為裝飾畫,勉強有一些市場價值。

成交量自然慘不忍睹,取悅市場的畫作成千上萬,能成熱門還與運氣有關。更何況,他的畫藝本身也業余,只不過在理論上頗為精深。

焦逸如翻了前幾頁,余下的不愿再看?;I了幾幅,入結賬頁,總價甚至不到四千。四千,于事何濟?她不好意思多買,怕他起疑。他天性中帶一種古典,日常、遭際、周圍人群的幸災樂禍觸毀了一部分,她不想參與其中。須小心行事,她想,以免無謂動蕩。

年底,焦逸如另尋化名,高價向他訂制一幅作品。問她主題,思忖半天,只出兩字:無雙?!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份d:“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比松皇?,多少牛鬼蛇神出場,又何足道,重則重在“無雙”—盡管縱為韓信也多坎坷。

畫作寄到代收驛站,她取來,兩三天后才想起拆。畫框里立著一座孤峰,踏海入云。細辨,山中藏四時變化,多在有無之間。除了用以賦形的黑色,畫中只存藍與白。為了濾一層靈逸,他將馬賽克方格調得更小,選取相應部分,分幾次點上透明箔片。然而,他的技術顯然跟不上雄心—他似乎并未想到,隨時間流逝,水彩褪色掉屑,疊加次數過多會使畫面變臟。另外,他對透視法的運用也成問題。病在功底薄弱,一朵風蝕之花。

焦逸如只覺惋惜,說不清為什么。差強人意之事太多,為一幅畫耗神,也不至于。如今看周放,權當一位故交,互相啟發過,已是難得。人各有路,到后來,懸殊在所難免。這些她都知道。當年她去南京,非要見周放,小朱勸她罷手;往后許多年中,旁人也有過類似之諫,勸她豁達。認知無常又有何難,只是,她心性里似有一股俠義之氣。明知世事如此,偏不肯認服,自損也不惜。

難關總是迭起。21世紀20年代初,有人在一份名刊里發文,指出焦逸如近作對休伯特·羅伯特的偷師—筆者用了一個更刻薄的詞語,“抄襲”。

羅伯特所在時代,新古典主義已然盛行,但他承襲的仍是浪漫主義一支。羅伯特擅畫廢墟,而這正是焦逸如近作的主題。長篇累牘之間,筆者比較了《有石碑的風景》(羅伯特作)和《荒塔》(焦逸如作)、《公園通道》(羅)與《廢棄樂園》(焦)、《作為公共浴場的古代遺址》(羅)與《巴比倫小鎮遺跡考》(焦)等多組作品。僅第一組作品中,就梳理出七處明顯的仿照痕跡?;{既定,花腔再翻也無意義。

讀到批判之文時,適逢圣誕夜。北京入雪期,大寒。大雪密密而下,路燈撐開明亮的介質,供雪顯形。路邊積滑,酗酒的人踏著冰走過,一叢又一叢。她隔著落地窗望了一會兒,感到前所未有的無聊。丈夫好雅致,房間選飾多是黃光燈。幽暗、叵測,仿佛光域之外是無盡雨林。她突然懷念起白光來,兒時,家中用老式日光燈,長長一條,一擰就將黑暗驅除一空。她時常凝視著燈管,日久兩端積鎢,生冷。閉上眼睛,燈的影子滯留在視線里,泛黑光。終點便停留于此,這明知不久就會消失、當時卻幻想為永恒地獄的黑光。

丈夫有礙于身份,不便出面干預。暗中請昔日學生寫稿反駁,就發在同刊物的下一期,同時在社交賬號上發表。學生按令磨劍,揀選焦逸如的原創性,加以鞏固。主題近似,能說明什么?就風格論,休伯特·羅伯特自身也脫胎于帕尼尼。細觀《公園通道》一幅,高基座雕像、升揚的秋千、暗樹虬枝,乃至卷積云,難道不是受弗拉貢納爾的《秋千》啟發嗎?抄襲一語,實在可笑。論斷下得如此輕妄,徒然暴露筆者審美力的膚淺。

藝術屆虛捧久矣,此番論戰,反而注入一些活力。不時有新人加入,接著,問題被逐漸抽象成“當代藝術中模仿的意義”,如一場思潮。常規的,談起蘇格拉底“藝術模仿”的美學主張;也有人另辟蹊徑,引用歐美判例法中與著作權相關的評斷標準。除正經商榷之外,還有趁亂而生的互辱。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攻訐,不知所云。

有一日,焦逸如讀到一篇乖戾的文稿。其中綜述了支持方的觀點,加以一一嘲弄,多誅心之論,顯得惡毒。至結尾,突然點評到周放:

這個作者原系南方某大學的講師,因多次騷擾女學生被開除。在焦逸如抄襲事件中,作者寫了好幾篇文章,幾乎都重點不清,闡釋更是牛頭不對馬嘴,非?;靵y。有一篇甚至通篇吹捧焦逸如的畫技,諂媚至極。凡是走溜須拍馬之路的,必須有好眼色,看得準時機。不合時宜地拼命討好,只不過是瘋狗一條罷了。以我之見,這個作者就是來蹭熱度的,想憑胡言亂語吸引注意力,以便東山再起。這人完全不值一提。

焦逸如這才知道,原來周放也參與了這次筆戰。

“東山再起”,有意思,世間哪來那么多“東山”?

她搜索周放的文章,意外發現,他的文風與當年判若兩人。確實平庸,了無洞見,對理論的引用也很含混—除好意之外,這些文章什么都提供不了。她頗感愴然,不知是自己見地變成熟了,還是遭際大大削減了周放的筆力。

一個永恒命題:時間究竟怎樣對人施法,使其面目全非?正確的做法也許是,渾渾噩噩地前去,不要回頭。不要成為俄耳甫斯,或羅德之妻,永遠不要回頭。

撥響小朱電話時,焦逸如忽然意識到,原來久已沒和小朱通話了。上一次聯系,還是圣誕早晨。第二日了,緩過來,氣憤與不甘涌起,就想找一個可信的人傾訴。雪下一夜,仍未減勢,天地似懷一種蒼白的決心。小朱寬慰她,除了生死,人生無大事。又說到圣誕,東方沒有真正的圣人,亦沒有一次肉眼可見的復活,也許因為東方人生來迥異,以周旋替代了絕對性,存活于迂回之中。

鈴響兩遍,無人接聽。她徒生不安,又撥一次,對面接起電話,卻不說話。

“怎么才接電話,最近都在干什么?”她問。

對方仍未答話,焦逸如不由得急躁,又催問一次。正想更新抄襲事件的后續,電話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兩個禮拜前死了?!迸艘粽{冷峻,聽上去很年輕,緊繃著一種敵意。

一驚,難以置信。下意識視作玩笑,頓生輕蔑之心,感到無聊。猛地,又懷疑這是真的?,F實世界失了根基,變得虛渺。一來一回,令人不知所措。

“什么原因?”順勢問下去,發覺喉嚨口輕微疼痛。

“猝死?!迸苏f,射箭般利落,似乎并不想透露更多信息。

“怎么會,他還這么年輕……”

許多年里,焦逸如與小朱只見過一次。面目被記憶重置多次,模糊,只記得當時彼此都還年輕。是死亡,令她終于察覺到一個額外的世界:通往死亡之路,小朱不是一次性走完的;他像常人一樣,途徑衰敗、凋殘、疑慮、種種自我否定。只是,他向她隱藏了這個過程。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彪娫捔硪贿?,女人又開口。

“什么事情?”她驚訝于對方的口氣。

“你們的關系……你真不要臉?!睂Ψ脚饋?,隱遁的緊張感終究炸開,使忍耐前功盡棄。像一幅抽象畫,自暗紫轉紅,侵略性由此顯露,卻也好過晦暗不明的重壓。

原來對方竟能這樣誤解,她不知如何解釋,也不愿解釋。就笑起來,是中立的,為命運本身的幽默性。

“無論如何,你們結束了。請你以后不要再打電話來?!?/p>

向敵人展示憤怒,尤其是無能為力之怒,無異于一種受辱。對方或也明白這一點,便迅速克制下來,裝作無動于衷。淡淡一句,以示告別。掛電話后,虛無彌漫上來—眼前是一個巨大的、等待斟辨的空間。

自始至終,獨有她一人。

多年后一個周六下午,焦逸如用完最后一截白色油畫棒。從長到短,到再也握不住,按在布面上,一劃即消失。起身,沖洗嵌在指紋里的雜色。是秋天了,擰開熱水,霧在鏡中漸趨厚實。她脖子上貼著果凍膠,為捋平頸紋,但功效一般。順手撕下,企圖恢復一個干凈、簡樸的自我,用來慶祝這一刻。

現在,流逝的事物更清晰了。不必再用虛數,“多年”—實際上是七年,她有時忘記時間,卻在另一些時刻想起。自抄襲風波后,她再無作品問世,亦不公開行動。七年間,僅有幾家媒體提及她,口吻多帶遺憾,仿佛她避開世人、悄悄死去了。

起初,她疏遠外界,想騰出些空間。每日在家中走動,擺玩丈夫的各式藏品。物之美倒也可感,只是有限度,容易乏味?!稛o雙》一圖掛在客房,她不時去那里閑坐。有一日,她突然有感,想重新創作這幅畫,就動起手來,將開幅增大數倍,并換作布面油畫。解讀、消化、模仿、醞釀、重鑄、更改、修補,待最后一筆落成,七年已經過去了。

她仍然把畫叫作《無雙》,非為紀念,只不過是沒有更好的名字。

拿去參展,驚艷四座。頭幾日,各處迭推,接下去卻反響寥寥。她有些不解,但無處問。七年,較之一場人生而言,占比太重,以致他人的評判無法撼動。結展之日,畫送到家。隆冬時節,花梨木畫框一角微裂。她低頭想,大概一個時代真的過去了。

這幅《無雙》雖脫胎于周放的原作,但多年來,一筆筆更涂,早就面目全非。原畫中的山景被稀釋,重心遷移,人們一眼注意到的會是海。

最早他們通信時,周放對她講過一段古希臘的對話。人們問阿那克薩戈拉:郎布撒克姆山是不是有一天會變成海?阿那克薩戈拉回答說,是的,除非時間不再進行。阿那克薩戈拉相信,郎布撒克姆山是因海水退潮才被發現的,有一天海水漲回來,山也會再次被淹沒……像這樣,許多年里,山變成海,海又變成山。

不久后的一日,焦逸如收到一封郵件,竟是周放的。內容簡短,說他人在北京,問是否可以見一面。又補一句,已看過她的新作品。

他們商定次日晚飯見,在他酒店樓下的川菜館。不知為何,她有他不吃辣的印象,也許如今習慣都變了。失約,她當然也想過。近三十年過去了,滯障太多,怕見了也說不出話。

可到約定之時,她還是去了?;蛟S生性如此,不見底不罷休。小時候,去醫院抽血,別的孩子都扭過臉,避視過程;她則相反,非要親眼看著針頭扎進血管才安心。于是,她打扮一番,靠美化自己來攥取力量,以抵抗不確定性。

時間尚早,焦逸如進門,花椒味散溢在店里,化為視覺,是一種偏黃的青色。外面天冷得很,得知小朱猝死,也是這樣的日子。再不能與他通話,最初是震驚,命運附贈的意外中最不能平息的一樁;后勁卻越來越傷感,說不明白。室內虛熱,她拉開羽絨服,露一件酒紅色修身的連衣裙—出門前怕簡陋,此刻反倒擔心用力過猛。

引座員殷勤迎上來,她擺手,自己朝包廂走去。廳堂之中,寥寥人聲談笑,因空闊而稍生回音。廣播里,幾首粵語老歌循環播放,是女人低沉柔魅的聲線。

該出影片 映于一九幾幾

當天跟你 天都不理

歡歡喜喜 沒有預備別離

只想永遠好天氣

走到包廂口,見門中已有人到。

是一個老頭,面向窗,手捧茶杯。頭發盡白,如攢一夜大雪。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一個故事,不知道以前在哪里讀到的:一個人一生都在等待叢林中的猛獸,臨終之日,忽然明白,原來猛獸已經來過了。

廣播里一首歌尚未唱完。她稍站一會兒,隔著門縫又望一眼,便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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