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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踏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關鍵詞:李成貝貝

貝貝說她想去看白馬。就是頭上有個紅穗子,背上還有紅墊子的那種。她說得氣喘吁吁的,仿佛在手舞足蹈。貝貝說的是唐僧騎的白龍馬,她最近在看動畫片《西游記》。她的聲音從電話的那頭縹緲而來,緩慢而延宕,仿佛來自深潭中的某一處。貝貝說,爸爸,星期天你帶我去動物園看白馬好嗎?

沒問題。李成頓了一會兒,假裝不經意地問,你媽呢?

媽媽在看電視。貝貝說,爸爸,你怎么老回不來?

爸爸有工作。他岔開了話題,努力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有人在笑,聲音很陌生。

有個叔叔……貝貝小聲說著。接著他聽見劉葭茹在叫貝貝的名字。你在跟誰說話?貝貝應了一聲,然后電話被掛斷了。

李成握著電話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他知道掛上電話之后,貝貝會把他的號碼從通話記錄里刪掉,然后對劉葭茹說自己只是在用她的手機玩游戲。劉葭茹不可能不知道貝貝的小把戲,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太過在意反而容易令貝貝懷疑什么。也許他該給劉葭茹打一個電話。上次他們通話還是為貝貝入學的事,她讓李成找找他的同學宋一鳴,想辦法在他們家附近的重點小學里爭取一個名額。那所重點小學,與他們家就隔著一條街,貝貝卻被分配到一所三流小學,劉葭茹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而宋一鳴是教育局副局長。宋一鳴和李成是大學同班同學,成績不怎么樣,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生會里混。大三那年宋一鳴因作弊被記了一次過,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畢業離校時檔案干干凈凈的。上大學那會兒宋一鳴追過劉葭茹,還為她加入了騎行社,但被她拒絕后他就退出了。那天,李成接到電話后半天沒吭聲,心里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宋一鳴是否知道他已經和劉葭茹離婚了?前些年同學聚會時聽說他老婆去國外陪讀后就與他離婚了,再也沒回來。劉葭茹見李成沒有回應,“哼”了一聲,把電話掛了。她沒再向他提起這件事。等到臨近報名截止日期時,李成終于給宋一鳴打去了電話,約了在辦公室見面。他們客套地敘了會兒舊,李成支支吾吾地提起了貝貝上學的事。宋一鳴有點驚訝,說,劉葭茹早就給我打過電話了。事情已經辦好了,放心放心,老同學了。李成覺得,宋一鳴口中的“老同學”三字有種趾高氣揚的羞辱意味。他有點后悔。應該先給劉葭茹打個電話的?,F在這狀況,就算劉葭茹沒有向宋一鳴提過他們的事,宋一鳴也能猜到他們二人感情不怎么樣。李成握著手坐在沙發上,沒說話。倒是宋一鳴從辦公椅上起身,走過來坐到李成身邊的沙發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為了孩子嘛。李成想讓宋一鳴把手拿開,但又覺得沒有底氣,只好不痛不癢地說,感謝感謝,改天請你吃飯。

李成進廚房倒了杯水,但拿在手上又不想喝了。他放下水杯,走到門前對著貓眼向外看去。聲控燈黑著,門外沒人。他又走到窗前,用窗簾遮住身體向樓下張望。小區里有幾個推著嬰兒車散步的老人,他大致知道他們住在哪一棟樓。李成松了口氣,回到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照例將聲音調至最低,然后擰開了置物小桌上的臺燈。

他早已習慣了像個無照小商販一樣躲躲藏藏地生活。白天盡量不外出,以免遇到熟人。他搬到這兒來之后朋友給他找了個法律顧問的活兒,不需要坐班,每天的工作是幫助各種中小企業審合同,收入自然不會太高,但基本夠用。這倒是符合李成那種不能出門的需要。再加上外賣行業發達,除了買菜、每周和貝貝見面以及心理問診,他沒什么出門的理由。晚高峰是李成出門買菜的時間。他通常到百米開外的生鮮店買點青菜和賣剩的肉,以解決一兩天的伙食。日子久了,人逐漸松懈下來,買菜也干脆直接叫外賣。東西寄放在小區門口,比出門要安全得多。一年前李成創業失敗沉迷賭博,幾百萬的資金轉眼間就變成了幾萬,除了賭博,他還能做什么?還有比這更好的逃避方式嗎?他坐在麻將館里熬到天亮,趁劉葭茹上班時回家睡到中午,然后回到麻將館企圖翻盤??缮鈭龅氖б獠]能等價交換來什么。最后,李成把劉葭茹的嫁妝也輸了個精光。但他相信自己能贏。說來奇怪,這種信念比宗教還要虔誠。但虔誠沒能讓李成轉運。債主找上門來,在門口潑紅油漆,在深夜不斷按門鈴,或者到貝貝的幼兒園外盯梢。后來他和劉葭茹商量假離婚,這樣一來,劉葭茹可以不用再背負李成的巨額債務,母女二人也不會再被騷擾。但連李成自己也沒想到,他真的從家里搬出來了。

窗外刮著大風,窗玻璃被吹得“砰砰”作響,像有一群脫韁的野馬從窗臺上奔騰而去。李成打開窗子,任由大風灌進房間。桌上的紙張被吹得滿屋子跑,發出“哧啦哧啦”的響聲。黑暗中有什么器皿被吹倒在地,碎了,但李成懶得去管。小區附近正在建房。窗外不遠處的工地上的吊車射出一束紅光,像一把帶血的劍插進大廳。這套房是高層,兩房一廳,結構不太合理,客廳大得不像樣。眼下李成所擁有的只有這間五十多平米的套房了,除了必備的家電之外,屋內一無所有。他費了不少勁才租到這套房子,因為在學區,房價比其他區域貴了近一倍。距離房子大約四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個名叫彩虹橋的培訓學校。每天下午放學后,貝貝會到這里做兩個小時的作業,七點半時劉葭茹會來接她。李成是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偶然遇到孩子的。她坐在那兒,穿了一件奶白色的裙子,坐在培訓班一樓前臺的座椅上等劉葭茹來接。劉葭茹平時不讓李成見貝貝。他只在每周日有大半天的探視權。半天可以做什么?什么也干不了。他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路上。李成開車載著貝貝,盡可能將速度降得低些,更低些。那些在身后響起的焦慮的喇叭聲都被他自動過濾掉了。貝貝則趴在車窗邊上,仰頭看著空中的云朵。她告訴他它們的形狀,棉花糖,鯨魚,大象,馬。

李成質問劉葭茹,你怎么能把孩子一個人放在那兒做作業?劉葭茹說,我沒有時間。他說,你沒有時間,我有,我家就在附近。劉葭茹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李成知道她想說自己沒有資格。因為那個記憶模糊的夜晚,因為那個他醒來時已經不見蹤影的女人,因為站在門口的劉葭茹和她懷里睡眼蒙眬的貝貝。

那時他們已經離婚,但沒有分居。說好的假離婚,分居也沒什么必要。在賓館被劉葭茹撞見的那天晚上,他們還像往常一樣躺在同一張床上。劉葭茹背靠著他,呼吸很輕。李成伸過手去摟住了劉葭茹的腰,劉葭茹沒有拒絕。他開始親吻她的脖子,舔舐她的耳垂。劉葭茹避開了。不知為何,李成久違地躁動了起來。他腦子一熱,翻身起來將劉葭茹壓在身下。劉葭茹拼命掙扎,身子左右扭動,像一條被捏住了尾巴的蛇。他按住了劉葭茹的手,使勁往她身上蹭。劉葭茹用膝蓋頂住他,嘶啞著嗓子叫道,我們離婚了,李成,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告你強奸!李成愣住了,不自覺地松開了手。劉葭茹趁機踹了他一腳。他沒反應過來,直接從床上翻到了地上。劉葭茹扎緊了睡衣從床上坐起來,快速走出了房門,留下他靠墻坐著。

事情是怎么一步步演變成這樣的呢?他不記得了,也懶得去探究。他還能記得的是那個女人有一雙很涼的手。女人的手在他身上擺弄著。李成的眼前漸漸洇出了一片荒原?;脑M頭,塵土如浪潮一般翻滾著。突然,一團白色在那團黑漆漆的塵土中走了出來。是一匹白馬。很快是第二匹,第三匹。接著,成群的野馬像洪水一樣向李成淹來。他愣住了,動彈不得。他以為那群野馬會把他踏個稀爛。但它們穿過了他,像海市蜃樓般輕巧。這時候,馬的奔騰聲停住了。他睜開眼睛,看見女人氣喘吁吁地停下了手。她說,還是不行,我先歇會兒。李成說,算了。就這樣躺一下吧。女人和他并排躺了一會兒,很快便發出鼾聲。他聽了一會兒,也睡著了。

這究竟算不算得上一件不可原諒的事?他只是想硬起來。債主上門之后他再也沒硬過,但劉葭茹一無所知。生了貝貝之后她一心撲在孩子身上,對那事提不起興趣。至于那個女人,李成自然沒什么想法,不過是想借她之手讓自己重新硬起來。他以為那樣的女人總會有什么辦法。這讓他感覺悲壯。從那以后,李成常??匆娨蝗厚R向他奔來,踩過他,像踩著草原上那些無名的野草。唯有一匹,唯一的一匹白馬,有時會在他身邊停下腳步,用滿懷同情的眼光看著李成。李成向它伸出手去,那匹馬就扭轉頭走開了。

第二天吃過午飯,李成騎共享單車去私人心理診所看診。之前他去男科看過,醫生說他生理上沒問題,陽痿恐怕是心理因素。這種事不能太在意,越在意越難。醫生臉上露出理解的笑容。李成看著他,打了個冷戰。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坐在診室里等待醫生開處方。正對著他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張男性生殖器剖面圖。他注視了一會兒,開始反胃。待醫生開好了單子,李成便迫不及待地從男科診室里逃了出去。

心理診所在鬧市中心靠河的一間寫字樓里。寫字樓有年月了,老式結構,只有七層,沒有電梯。路旁的榕樹高大繁茂,直長到四樓的位置,半遮住診所的一扇窗子。中午兩點太陽正熾的時候,診所的地面上就會流淌著些許瘦弱的陽光。每次問診時,那個姓鄭的心理醫生都會關上百葉窗。于是,房間立刻就陷入到那種昏暗的、令人泛起睡意的色調中去。李成站在診室中央,照例打量了診所一圈。躺椅左側的一面墻上掛了一幅新畫。畫面上只有一個馬頭,白色的,睫毛很長,眼睛飽滿欲滴。

最近有運動嗎?鄭醫生一邊問,一邊示意他坐下。

李成點點頭。第一次來問診時鄭醫生就跟李成強調要加強運動。運動能刺激體內的多巴胺分泌,心情會得到改善,自然嘛,那方面也會改善。鄭醫生面無表情地說,會騎自行車嗎?騎騎自行車也是好的嘛。一邊騎一邊看風景,身心都有益。

自行車倒是有的,李成和劉葭茹各有一輛。他們倆就是在大學里的騎行社里認識的。每周六上午十點,騎行社都會組織全體社員在河岸集合。他們的活動通常是沿著河道,從這條環城河的南側下游騎到中游,大約八十多公里。騎行結束一般是下午兩點左右,全體社員會去附近美食街的某個餐廳里聚餐。在夏天,這是太陽正熾的時候。每個人臉上都曬得黑紅黑紅的,頭發因汗水而黏結成縷。劉葭茹在一行人當中白得亮眼。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曬不黑。在一起之后他們就不再參加團體騎行了。他們會挑個兩人都比較空閑的周末,帶上一天的換洗衣服,早上出發騎車到附近的古鎮去。他們會在那里住上一晚,第二天下午騎行返程。不過結婚之后他和劉葭茹就不怎么騎車了。從家里搬出來之時,李成也搬走了他的那輛自行車。兩輛車閑置在陽臺上,積了不少灰塵,鏈條也開始生銹。李成蹲在陽臺上靜靜地擦了很久。劉葭茹起初還在他身后看著,但她很快就走開了。

李成聽了鄭醫生的建議,但他并沒有出門騎車,而是去了一趟建材市場,買了些鋼架,自己動手焊了一個架子,剛好能把自行車架在上面,這樣他就可以騎在車上空踏,無需出門,也能達到所謂的鍛煉目的。他又下了一個騎行app,上面提供城市街景模擬路線。每天,在李成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時候,他就會騎上自行車,像真正騎車時那樣踩動踏腳板。

一開始他騎得很慢,想象著自己置身于城市當中某條僻靜的街道上。他從手機中的動感音樂中睜開眼睛,向正前方看過去。窗外藍天白云,天空鮮艷得像是能流出汁液。成群的建筑鱗次櫛比,穿梭其間的,是密密麻麻的榕樹和羊蹄甲。這些植物見縫插針地生長在建筑群當中,使這片鋼鐵森林更密集,更令人窒息。他加快了踩踏腳板的速度。漸漸地,窗外的建筑開始扭曲、模糊。道路兩旁成蔭的榕樹迅速生長,直插入天空中去。榕樹的枝葉和氣根相互交接纏繞,扭結成了一個巨大的籠子。突然,一匹馬從他身邊奔馳而過。接著,如浪潮般的馬蹄聲奔涌了過來。李成低下頭,發現胯下的自行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一匹白馬。他跟隨著白馬的脊背上下顛簸,感覺快要飛起來了。所有的馬都在往同一個方向奔馳,但他不知道白馬要將自己帶向何方。很快,李成看見森林盡頭出現一個圓形的出口,在那里,落日大得像是近在眼前。李成大叫一聲,用力睜大眼睛,眼球爆出了血絲。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占據了他。什么都打通了。那是一個更安全、更光明的地方。在那個出口,李成沒有離婚,沒有債務,也可以硬起來。他收緊了肌肉,加快了速度,用力一蹬。他踩空了,踏板撞擊在他的小腿上,接著開始飛速自轉。剛才那片觸手可及的森林就在這瞬間收縮成一個小孔,消失了,像一把被迅速收起來的傘。

最近李成增加了騎車的頻率,主要是因為分給他的工作在漸漸減少。他的工資是按合同數來計算的,看得合同越少,到手的錢也就越少。李成仔細回想了自己工作的細節,沒發現出紕漏的地方。也許是經濟下滑的原因吧。他們這一行,和經濟狀況是血肉相連的?;蛟S朋友是出于面子仍然保留了他的崗位,但畢竟誰也不是慈善家。既然朋友沒有明說,李成也就假裝不知道,仍然小心謹慎地審完每一份合同。他空閑的時間越來越多。一天中除了審合同和空踏騎行之外,大部分時間都無所事事。家里僅有的幾本法律書籍已經被他翻得稀爛。電視網絡也沒什么看頭。許多時候,他都是安靜地躺在大廳的落地窗跟前,頭頂著窗戶,從這個角度看天空的云從頭頂飄過去。天氣好的時候云朵蓬松多變,它們順著風的軌跡不斷飄移和變換形狀。李成找到了魚、羊、兔子,找到了熊二和小豬佩奇。有霧霾的時候,天空一片陰沉。這時候他只得躺在沙發上,電視開著,卻無法打開聲音?;蛟S正因為如此,他發現自己的感官正在逐漸變得敏銳。他能清晰地聽到鄰居家里水珠滴落在洗臉池里的聲音。一開始他以為這是過于無聊所產生的錯覺,但很快他意識到并不是這樣。漸漸地,他開始看到整個房間在他的面前扭曲、變形,像是吹糖人手里柔韌的糖漿。他坐在沙發上巋然不動,房間開始縮小,翻轉,變細,擴張。他也跟著漂浮起來,感覺自己也在翻轉,縮小,拉扯,變大。意識漸漸變得模糊甚至消失,等他重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仍然坐在沙發上,但身體疲憊不堪,仿佛剛剛結束了一段艱辛的跋涉。李成開始失眠。在無數個失眠的夜里,感官和不知道是否是幻覺的變形反而越來越清晰。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站在萬花筒里的小人,有人將他拿在手上不斷翻轉著。

李成問鄭醫生,我為什么會看到這些東西?我是不是精神分裂?

鄭醫生笑了,你知道什么是精神分裂嗎?

李成說,這不就是精神分裂?

鄭醫生問,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睡不著的?

李成說,一個多月了。

鄭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說,看你的狀態,好像還可以。有睡著的時候嗎?

李成說,有吧。時間很短,很零碎的那種。

還有什么其他的癥狀嗎?

李成說,暫時還沒有。

鄭醫生自顧自地點頭,感覺有些出神,不像是在聽。他一手在紙上記錄著什么。李成盯著他,感覺他不像是在寫字,反而像在畫畫。他根據鄭醫生的筆跡感覺到了幾個小人,還有一些彎彎曲曲的彈簧。其實從到這兒來的第一天起,他就懷疑鄭醫生可能是個冒牌的心理醫生,但他能開處方。既然能開處方,至少證明他會有一個執業證書什么的。那也就是說,鄭醫生就算治不好他,也不會把他治得更糟。還能糟到哪兒去呢?李成對自己說?;蛟S他應該停止看診。每周的看診都是一筆花銷,如果能節省下來,他能寬裕一些。再說,現在的他和劉葭茹一樣,對那事完全沒了興趣。既然沒有興趣,那玩意兒也派不上用場,更用不著修理。況且看診也是冒險,他隨時都可能被債主發現,追上門來。但李成總覺得自己必須來,就像賭博,說不明白原因。

過了一會兒,鄭醫生抬起頭來,說,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失眠問題。是失眠引起的。

李成說,那你給我開點藥吧。安定。

鄭醫生說,開安定有規定,我只能給你開三到五天的量。最多十片。

李成說,那不夠,我根本睡不著。

鄭醫生聳了聳肩,說,不然你吃點褪黑素吧。

李成沒再堅持。很快,鄭醫生把處方單撕下來遞給他,對他說:“下星期請同一時間再來?!崩畛牲c點頭。他起身,在窗子邊站了片刻,拉開了百葉窗。陽光將不銹鋼的窗軌照得發亮,亮得有種侵略性。他放下百葉窗,跟鄭醫生道了謝,走出診所。診所之外,天氣熱得像桑拿屋。沒走多久,李成身上便逼出了一層潮汗。不遠處的河水紋絲不動,偶爾吹起一陣熱風,河面皺起波紋,很快又平靜下去。下到堤旁的步行道慢步走著,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還不到三點。這個時間,貝貝通常不是在學鋼琴就是在學跳舞。每到周末,她就像陀螺一樣在各個培訓班之間旋轉不停。劉葭茹不肯讓她停下來。她像個刻薄的農夫,無論對貝貝還是李成都是如此。想當初自己辭掉律師事務所的工作也是因為劉葭茹,她成天在他耳邊叨叨小姐妹當中誰買了奢侈品,誰去了海外旅游。她說話的速度很快,像一場暴雨,而他溺在暴雨過后的積水之中,無法呼吸。自然,他不能把創業失敗歸咎于劉葭茹,但她確實在某方面起了很不好的作用。如果她能不那么刻薄的話,或許日子不會像現在這樣。他再次看了時間,三點一刻?,F在回家還早,不回家在外晃蕩又可能會有麻煩。李成走下河堤,倚靠觀水平臺的欄桿站著。河面泛起淺淺波紋,水面折疊處的陽光有些刺眼。他想起了那匹白馬。從這里到動物園大約要半小時,或許他可以先去看看。李成已經許久沒去過動物園,探探路也好。也可以先在動物園里走一遭,看看哪些動物更值得看,這樣,星期天就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李成走上河岸,在路邊租了輛共享汽車。他想等星期天再去租一輛好的,不能讓貝貝看出來什么。貝貝不知道他已經破產并且和劉葭茹離婚了,對于他搬出去這件事情,劉葭茹的解釋是爸爸到另外一個城市去工作了,只有星期天的時候才會回來。在貝貝眼中,李成永遠是那個能夠滿足自己一切愿望的爸爸,超人爸爸,哆啦A 夢一樣的爸爸。

上車開了導航,李成按照提示往動物園方向開去。上班時間路上車輛零落,導航顯示的三十分鐘車程實際只開了十幾分鐘。他站在售票窗外,在美團、攜程、同城旅游中來回比較了一番,下單買了票。拿到票后他注意看了看閉園時間,是五點,他還有一個半小時。

動物園里人很少,大多是帶著孩子來的爺爺奶奶輩。園區入口處有一塊圓形花壇,花壇中央堆著被修剪成動物形狀的綠植。植物叢中還立著一個熊貓形態的指示板??磥韯游飯@里有熊貓。他從來不知道這城市里還有熊貓。李成走到花壇一側的指引牌邊看了看地圖,熊貓館就在前面三百米左右的地方,附近有熊園、鳥館、鸚鵡園和河馬館。貝貝想看的白馬屬于草食散養區,路程略遠。從地圖上看,整個動物園像一個U 型的口袋,李成站在袋口的位置,而草食散養區在袋子的底部。他問了工作人員,步行過去需要大約一小時。李成決定先去看看熊貓,然后直接去草食散養區。

大熊貓被稱為國寶,屬于食肉目、熊科、大熊貓亞科和大熊貓屬。一般生活在海拔2600-3500 米的茂密竹林里,體重可達80-120 公斤。李成將介紹牌上的內容拍了下來,邊走邊念,試圖背下來。他沿著建筑的弧度往前走,很快就來到走廊盡頭。出了走廊,空間變得開闊了許多。大熊貓館雖然被稱之為館,但實際上是露天的。大熊貓玩耍的地方是個凹陷的平臺,外圍有一圈欄桿,館的后方有一扇門供飼養員進出。一只熊貓在園子里走來走去,步子很慢,走幾步就停下來,然后看向游客的方向。另一只熊貓躺在鋪了干草的平臺上一動不動,看樣子是在睡覺。有個男游客沖著它“喂”了幾聲,不見回應,便用蘸了水的紙巾團扔它。沒扔中。正準備扔第二個紙團時,男游客被逮了個正著。他和飼養員大吵起來,推搡了幾下,飼養員不敢動手,用對講機叫來了保安。保安到來時,圍觀的游客已經將男游客和飼養員團團圍住。最后是一群人簇擁著將他們從館里推了出去。受鬧劇的影響,熊貓館里只剩下了李成和一對帶著孩子的老年夫婦。此時,兩只熊貓都懶洋洋地躺到了樹蔭下方,身子背對著游客。李成看得索然無味,他在欄桿上趴了一會兒,給熊貓拍了幾張照片,準備回頭發給貝貝。

走出熊貓館,李成往北去草食散養區。一路上榕蔭茂密,游人稀少。沿著逐漸變彎變窄的道路走了一段。道路兩旁種著常見的景觀植物,葉子上布滿灰塵。李成看見了火烈鳥,好幾團粉橘色各自立在園區一角,有一種優雅的距離感。他拍了照片,一路潦草地看過去,并不停留。走過許多櫥窗之后,道路漸漸變得開闊,樹也逐漸變少。他走過一座木橋,看到了幾個略微凹陷的坑狀園區,飼養的都是草食動物:馬、羊、駱駝、羊駝。園地距地面有一段距離,看不太清,只能看出動物大概長什么樣。無論是馬,駱駝還是羊駝,都是灰撲撲的,幾乎跟塵土一般顏色。馬區里一共有六匹馬,三匹紅棕色,一匹棕色,一匹雖然是白底,但是身上布滿了黑色的斑點,給人感覺像是燙傷之后新長出來的皮膚。園區的角落里還立著一匹白馬。馬的毛色并不算純,額頭上的鬃毛有幾抹淡淡的灰色,尾巴是棕色的。它低著頭吃草,上下顎緩慢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對準白馬拍了張照片,在手機上放大來看。白馬的臀部呈現著淡淡的粉色,鬃毛稀疏,仿佛是生了什么病。他抬起頭來向白馬看去,白馬已經不再吃草,而是走到了圍欄角落的位置。它抬起頭,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成不確定那匹馬是不是在看他。也許是,它的眼睛極大,莫名充滿了同情的神色。

李成看了看表,估計著貝貝快要下課了,于是給她打了個電話,他憑欄站了一會兒,無人應答。大約過了幾分鐘,一個穿著水鞋的男人打開門走進來,沖馬群敲了敲手中的水桶。馬匹分散開去,但那匹白馬站在那兒沒動。男人走到白馬跟前停下。那匹白馬低下了頭,輕輕打著鼻息,用頭蹭著飼養員的肩膀。李成看得有些心酸。他收回目光,背靠著欄桿站了一會兒。他走到橋盡頭,看到一個指示牌說前方不遠處有草食動物親近區。大概是可以給動物喂食什么的,李成決定過去看看。

草食動物親近區是個用金屬欄桿圍住的圓形區域。有兩頭羊駝被拴在圍欄桿上。圍欄一角有一匹馬,馬背上有鞍。馬身邊不遠處扎著一個小型帳篷。一輛山羊拉的小車被一個男人牽住,在圍欄里慢慢地繞著圈。羊車經過李成的時候,他看見里面坐了兩個小女孩。大的那一個看起來有五六歲了,和貝貝年紀相當。圍欄外擠著一對正在等待的家長和孩子。孩子等待間歡呼雀躍的叫聲讓他感覺很舒服。李成走到入口處,倚靠著欄桿站著。他的左側站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那男孩發育不太好,看起來還沒有一米高。貝貝五歲時就有一米多高了。劉葭茹控制著她的食量,讓她使勁喝牛奶。因此貝貝長得比同齡人都要高,但很瘦,給人一種始終站不穩的感覺。實際上她是那種很精干的瘦,線條也很好。長大了她可能會按照劉葭茹的規劃成為舞蹈家,最不濟也能做個舞蹈老師什么的。這很賺錢。劉葭茹就喜歡錢。

站了一會兒,一直坐在帳篷前面的男人起身向李成走過來,問他:“帥哥,要喂動物嗎?”他揚起下巴指示著方向。這時李成看清楚,帳篷旁的地面上擺了一排花花綠綠的塑料筐,里面裝著胡蘿卜或生菜。塑料筐后面有一個小型柵欄,里面圈著幾只兔子。男人繼續問道:“怎么樣?喂嗎?”

李成問:“多少錢?”

“十塊?!?/p>

李成給了十塊錢現金。男人翻著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李成莫名有點惱火:“你笑什么?”男人莫名其妙:“沒什么?!彼D身回去拿了一小筐胡蘿卜遞給李成,說:“可以喂兔子、羊駝?!?/p>

李成說:“草泥馬???”

“你怎么罵人?”

“我說這是草泥馬,罵你了嗎?”

男人翻了個白眼,咕噥了一句“神經病”,走開了。李成用一只手掛住塑料筐的筐眼,也不招呼動物,只是靠著欄桿站著。一頭羊駝靠近了他,他見狀,將筐子拎起來了。他不知道羊駝是否也會感覺掃興,但他莫名地覺得愉快。先前看到白馬時的那種心酸消失了。羊駝在他附近徘徊。這頭長得好笑的動物有著長長的睫毛,和馬一樣。他扭頭向旁邊看了一眼,那個孩子還在。李成將塑料筐往男孩眼前伸過去,問他:“你喂不喂?”

男孩點點頭,又搖搖頭。李成蹲下來,把塑料筐放在地上,對男孩說:“我放這兒了,你自己拿?!彼又叩诫x男孩大約一米多遠的另外一邊去。過了一會兒,他看見男孩撿起了地上的塑料筐,從里面拿出胡蘿卜,向羊駝伸出手去,嘴里喊著:“過來呀,過來呀?!毖蝰勛呱锨皝?,低頭吃掉了男孩手中的胡蘿卜。男孩持續往羊駝嘴里塞著食物,很快塞了滿嘴。羊駝咀嚼不及,打了個噴嚏,噴了男孩一臉。男孩愣了一下,咯咯大笑。很快,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走到了男孩身邊。他們似乎說到了李成。他看見男孩朝著他的方向指過來。老人瞪了李成一眼,在男孩手上打了一巴掌,奪下了他手里尚未喂完的蘿卜,扔在地上,拉起他走了。

李成有點惱火,再加上嗓子發干,他覺得有些偏頭疼。園區內一個孩子鬧著要騎馬,看起來像是他父親的人給他買了票。孩子剛挨上馬就后悔了,不斷在馬背上打著挺,放聲大哭:“我不騎,我不騎?!备赣H毫不理會:“是你非要騎的,我錢都付了。必須騎?!庇谑?,孩子由父親兩手架著,工作人員在前面拉著韁繩。他們像馬戲表演一樣圍繞園區走了一圈,任憑孩子哇哇大哭。尖銳的哭聲像碎玻璃一樣扎著李成的耳膜,讓他腦子發脹,有種踩在云上的錯覺。他感覺快要飛起來時,一只手抓住他拼命往下拉,使他墜在原地動彈不得。李成搖了搖頭,但這并沒能使頭疼減輕些。他聽見遠處響起了馬蹄聲,有人在噠噠的馬蹄聲背后叫“爸爸”。他不自覺地轉過身去,然后,他看到了貝貝。貝貝正拽著他的褲子,臉上露著喜出望外的神色。

“爸爸,爸爸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是星期天才能回來嗎?”貝貝說。

星期天才能回來,這是劉葭茹和他騙孩子的話,這才能解釋他長期不在家的事實。他已經有小半年沒有見過貝貝了,主要是劉葭茹不讓。她拋出來的任何一個理由都很致命,你欠款還完了嗎?你確定沒有人跟蹤你?偶爾的一次見面通常也是在某個咖啡館或者pizza 店里,地點通常比較偏,而且劉葭茹會一直在場。吃飯時劉葭茹時常拿起手機看時間,這讓李成很焦慮。他無法當著貝貝的面指責她,只能在探視結束后給劉葭茹打電話。劉葭茹通常不接,微信也回復得潦草。有幾次李成到單位等劉葭茹,劉葭茹冷冷地說,你別來了,我們倆已經離婚了,你這樣我可以起訴你騷擾,你更別想看孩子。李成說,裝什么糊涂,當初說的是假離婚,假離婚你忘了?劉葭茹冷笑著說,離婚就是離婚,沒有什么真假。在那一瞬間,李成有一種被騙了的感覺。他結巴起來,你……你是不是早就想好給我下套了?劉葭茹擺出個連假笑都算不上的表情,說,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

李成蹲下來摟著貝貝,將頭埋在她的肩窩上。貝貝身上有一種甜膩的潤膚乳味道,聞起來像一塊點心。他靜靜地抱了孩子一會兒,然后將貝貝推得遠了些,仔細打量她。她的臉上泛著油膩的光,大約是擦了很厚的防曬霜。大熱的天,她穿著不透氣的防曬衣,額頭上細細密密地冒著汗,鬢角的發絲已經濕透了。李成問她:“你不熱嗎?”

貝貝揚起汗津津的小臉,沖他擠鼻子:“熱!但媽媽說不穿長袖會被曬黑的?!?/p>

李成站起身,往周圍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劉葭茹。他有點緊張:“你媽呢?”

貝貝扭頭指向百米開外的一株巨大的榕樹。榕樹被水泥砌成的花壇包圍著,投下一片幽深的陰影,有好幾個人坐在那兒休息。劉葭茹穿了一身白,在陰暗中很顯眼。她坐在那兒,和李成的目光對視了幾秒后,她開始低下頭看手機。他知道現在他有一段時間。李成蹲下來,貝貝立刻摟住了他的脖子:“爸爸,你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工作???我都想你了?!?/p>

他跪在地上,整理貝貝額頭上幾縷被汗水打濕的頭發:“不是說好星期天等爸爸一起來嗎?怎么先和媽媽來了?”

“媽媽說你可能會沒空。她說不用等爸爸回來,今天就帶我來。還說帶我去吃西餐?!必愗愑行┖π叩嘏ぶ碜?。

“看到馬了嗎?”

“看到了,沒有電視上的好看?!?/p>

李成捋了捋貝貝潮濕的鬢角,捏了捏她的手心。她的手掌很薄。手心處有幾個略微發硬的圓點。和她同齡的小孩大多都在吃零食、玩游戲,但貝貝像個陀螺一樣來回轉,即將歪倒的時候劉葭茹會狠狠地抽上一鞭子。他這么想著,感覺到心揪緊了。他空咽了一口口水,感覺嗓子熱辣辣地疼。貝貝毫無知覺地黏在他的身上:“爸爸,你明天帶我去歡樂島好嗎?我們班上好多同學都去過了?!崩畛蓹C械地點著頭。他往劉葭茹的方向看過去。她蹺著腿,偶爾點頭,仿佛在聽旁邊的人說話。李成往旁邊看去,她左右各坐了一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看起來有些眼熟,可他想不起在他們共同認識的人當中,哪一個男的有這樣的輪廓。過了一會兒,劉葭茹站了起來。她身邊的男人也站了起來,但很快又坐下了。緊接著,貝貝的電話手表響了。是劉葭茹打來的。她讓貝貝回去。貝貝磨蹭著,李成拎起了她的手,一把將電話手表拽了下來:“劉葭茹,有什么話你過來說?!?/p>

“我不想看見你?!?/p>

“那我過去找你?!崩畛烧f。

劉葭茹頓了一會兒,說:“你等一下?!?/p>

劉葭茹帶著一股頗有侵略性的香氣走到李成面前。她沒怎么變,但看上去比他離家之前要年輕一些。她臉上有股異樣的紅潤的光彩,這令人很不愉快??礃幼铀^得很好。而他過得一點也不好。他沒有錢,沒有家,沒有女兒,沒有睡眠。他才更像一個離婚的人。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了一會兒。劉葭茹已經伸過手來拉住了貝貝的手。李成說:“你看起來過得不錯,過得很好。這讓我很不舒服?!边@句話不知道怎么就說了出來。

劉葭茹聳聳肩:“那是你的事?!?/p>

貝貝想要靠過來去拉李成的手,但總是在快要碰到時就被劉葭茹拉了回去,像一只被拴著遛狗繩的小狗。他看著劉葭茹,發現她的右臉有一塊肌肉被咬緊了。他想對她說些什么,他們應該有許多話可以說,至少能談一談探視權的問題,但是他一句也說不出口。貝貝一邊小心翼翼地抬頭去看劉葭茹,一邊偷偷地向李成伸出一只手。李成接住了。當貝貝往他身邊挪的時候,劉葭茹適時地把她拉了回去。

他用力拉了貝貝一把,沖劉葭茹喊:“劉葭茹,你能不能別這樣?”

劉葭茹叫了一聲。很快李成就感覺到了臉上火辣辣的耳光。這時候李成看到,貝貝的手被他吊著,兩條腿跪在地上。她抬起頭,看了李成一眼,似乎是想哭,但她憋住了。她很快從地上爬了起來。李成看見,她另一只手的手掌擦破了?!鞍职?!”貝貝叫他。李成的心被她的叫聲揉皺了。他想要把貝貝抱起來,但劉葭茹擋開了。劉葭茹從李成手里奪走了貝貝,口里不停地說:“來,媽媽看看,摔哪兒了?”她像一頭母熊一樣將貝貝攬在臂彎里,他沒有辦法靠近。劉葭茹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了酒精棉球,點拭著擦去貝貝手上的血跡。傷口并不算大,但血并沒有立即止住。李成的心縮緊了。

劉葭茹給貝貝貼上了創可貼。清創妥當,她起身拉著貝貝要走。李成拉住了她:“等一下?!?/p>

“你最好放手?!?/p>

“孩子摔了也不是我故意的,你聽我說?!?/p>

“沒什么好說的。她差點就摔到臉了。她是女孩子,如果破相了怎么辦?”

李成說:“你太夸張了?!?/p>

劉葭茹“哼”了一聲。她沒再說什么,但李成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輕蔑。這讓他很惱火。她想要離開,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她為什么急著離開?她要去找誰?李成的腦子里冒出來一個并不清晰的輪廓。這個輪廓讓他一把攥住了劉葭茹的手。

“剛才你旁邊那男的是誰?”李成問。

劉葭茹愣了愣,但臉上沒有出現慌亂的表情。她看著他,像打量一個怪物一樣上上下下看著他。最后她笑了,說:“你最好去看看病?!闭f罷拉著貝貝就要走。貝貝瘦弱的身子在劉葭茹的拖曳下像一條繩子。她哭了起來:“爸爸!爸爸!”李成咬了咬牙,沒有回應,轉身就走??蘼曉谒砗箜懼?。他不得不加大步子,跑了起來。待到跑累了,他大喘著氣癱倒在路邊的石凳上。汗水滴落在地上,在他的雙腳之間形成密布的圓點。他垂著手,這時候才發現,貝貝的電話手表還在自己手上。他緊緊地捏住了它,握在手里,攥緊拳頭,然后又松開了。如果這個石凳再長一點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可以躺一會兒。他現在需要躺一下。

他懊喪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有個清潔工拉著車從他面前經過,對他說:“要清園了,明天再來吧?!崩畛蓻]有回答他。陸陸續續又有一些人零散地從李成面前經過,有兩個人走過去時,低低地咬著耳朵。李成從石凳上跳了起來,說:“你們說什么?有什么就當面說出來,不要背后偷偷摸摸!”

“有病?!彼麄兊偷偷毓緡伭艘痪?,加快速度從李成面前走過去了。走了大約二三十米,他們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李成追了兩步,把手里的東西砸了過去。那兩個人接著了,沖著他做鬼臉。他跟著跑了一段,跑不動了。等到冷靜下來才發現,貝貝的電話手表不見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到家后李成沖了涼,潦草地吃了兩口面包,想睡一會兒。他用手機打開白噪音,將窗簾拉嚴。李成聽了一會兒,想等睡意上來,卻只想上廁所。后來他加了安定的劑量。下午發生的事不斷地在李成的腦子里回旋著。他有點后悔,覺得不該和劉葭茹那么說。也許只是他神經過敏。就像鄭醫生說的,都是缺覺導致的。

時間過了八點半,他還是沒能睡著。他突然想起貝貝的那只電話手表。也許她已經想起手表還在自己這兒,也許她哭了,但劉葭茹一定會告訴她,媽媽明天再給你買一個。想到這兒李成徹底清醒了,也不想再嘗試去睡了。他起身穿好衣服,決定到劉葭茹家附近的商場去買個電話手表,然后給貝貝送過去。

他打車去往劉葭茹家。半途中,汽車的顛簸開始讓安定發生效用,一股昏昏沉沉的睡意漫了上來,讓他有種缺氧般的昏沉。李成站在柜臺前,聽服務員介紹了半個多小時,各種款式,各種功能,各種價位。他的眼皮變得更沉重了。李成努力地睜大眼睛,想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最后,他只好說:“拿那個最貴的吧?!狈諉T臉上露出笑容,說,先生,您眼光真好。

到達劉葭茹樓下時已是九點半。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上樓敲了門。沒有人回應。他給劉葭茹打電話,聽見電話在房子里響了?!皠⑤缛?,你開門,”李成邊拍門邊喊,“我知道你在里面?!钡珱]有人應他。他拍了一會兒,感覺手疼,倚靠著門坐了下來。李成打開了裝著電話手表的盒子。表帶是粉紅色,表面上印著一只白色的獨角獸,據說是限量款。他將手表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放了回去。睡意更沉重了。李成掏了掏口袋,掏出了一串鑰匙。他將鑰匙從頭到尾數了一遍。防盜門鑰匙、臥房鑰匙、信箱鑰匙,已經被賣掉的母親的房子的鑰匙。還有一把,他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來這是劉葭茹家的鑰匙。李成撐著地面站起來,用鑰匙開門。在鑰匙鎖芯轉動的那一瞬間,門被拉開了。

或許劉葭茹早就從貓眼中看到了外面的人是他,所以才沒有開門。聽到門外沒有動靜之后,她想來確認下人還在不在,結果門被打開了。她看見李成,愣了片刻,往后退了一步。劉葭茹的頭發很亂,像是被人揍了一頓。她似乎沒有洗臉,眼睛兩側有星星點點的褐色印記。李成伸出手去想要將那些斑點抹掉,但被劉葭茹躲開了。劉葭茹說,你干嗎?她的眼神中充滿警惕,還有一些李成并不太確定的東西,比如故作鎮定。

她抱著手臂站在玄關與大廳相連接的臺階上,沒有讓路的意思。李成說:“我來看貝貝?!眲⑤缛阒绷酥鄙碜?,說:“貝貝去我媽家了,要不你去接她?!彼A苏Q劬?,像是眼睛里進了什么東西似的,連眨了好幾下?!澳阍趺磥砹??”她繼續說?!拔也皇钦f了嗎,我來看貝貝?!崩畛烧f。他回頭看了看玄關,沒發現多余的鞋子。他往后退了幾步,打開了鞋柜。鞋柜里有一股過于濃烈的檸檬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他看到貝貝的涼鞋、舞鞋,白色小皮鞋微微發黃,似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穿過。他看到劉葭茹的高跟鞋、靴子、跑步鞋,看到幾雙他在時就有的客用拖鞋。還有一雙鞋面上印著小熊的男士拖鞋。他看了看劉葭茹,關上了鞋柜。睡意再次泛了上來。李成吸了吸鼻子,在換鞋凳上坐下了。

劉葭茹站著不動,眼睛死盯著他:“你到底來干什么?”

“你為什么不想我來?有別人在嗎?”

劉葭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你有病?!?/p>

李成沒有回答。睡意昏沉沉地從大腦的某處蒸騰起來,在他的腦中漂浮著。他感覺眼皮沉重。遲來的睡意,在吃了這么多天的安眠藥和褪黑素之后,終于來了。李成用一只手扶住太陽穴,抬起頭問劉葭茹:“我能不能在這兒睡一會兒?”

劉葭茹說:“不能?!?/p>

李成說:“我太困了。我快一個月沒有睡著了?!?/p>

劉葭茹說:“你為什么不回自己家里睡?”

李成站了起來。他撥開劉葭茹擋在前面的身子,往房間里走。劉葭茹拉著他,在他身后叫著。他沒有搭理她。李成推開臥室的門,看見空調被凌亂地橫在床上。房間里有一股暖洋洋的肉體的氣味。他走到床邊,拉開被子坐到床上。躺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什么不對勁。李成環繞了房子一周,感覺窗簾隱隱約約在動。李成起身走過去,拉開了窗簾:“是你?”

宋一鳴說:“是你?!?/p>

李成說:“昨天在動物園的那個人也是你?”

宋一鳴說:“什么動物園?”

劉葭茹很憤怒地扯著嗓子:“你在說什么鬼話?”

李成搖搖頭。他和宋一鳴就這樣對視著。他不動,宋一鳴也沒有動,似乎都在等待著對方首先說點什么或者做點什么。從眼睛的余光中,李成看見劉葭茹在門口向宋一鳴的方向揮舞著手臂。他從宋一鳴身邊擦身過去,像穿過一陣煙霧。他推開了窗。落地窗外的陽臺上,高高地曬著劉葭茹的蕾絲內褲。內衣褲底下放了一輛自行車。是劉葭茹的那一輛。車子的上下管各被一根不銹鋼固定住。李成走上前去搖了搖,車子沒有動。李成摸了摸車座,很干凈。一陣風猛地從窗口灌進來,吹得他倒退了幾步??諝庵杏幸还沙睗竦奈兜?,聞起來像是要下雨了。他聽見宋一鳴在他身后喊:“李成,你冷靜一下,聽我解釋?!眲⑤缛愠吨ぷ雍埃骸袄畛?,我告訴你,我們已經離婚了。就算你跳樓,也沒人會同情你?!?/p>

風猛烈地灌了進來。在這個十五樓的頂層陽臺上,風像潲雨一樣占滿了每一寸空間。風將李成的衣服吹得鼓脹,讓他有一種起飛的錯覺。他就著陽臺上的曬衣凳,往樓下望了望。夜色如墨,風從樓層下方噴涌而出。劉葭茹還在喊著什么,宋一鳴也在喊著什么。他沒有理會他們。他收回了身子,站在自行車前面,撫摸著車的車把,車座,車架,像撫摸一匹駿馬一樣輕柔。李成握住了車把,按了按鈴,然后騎了上去。他看了看左右的踏板,輕輕地踩了起來。路在他面前敞開了。李成飛快地蹬著車子。車輪呼呼地轉動,發出風一樣的響聲。耳邊的風聲和身下的風聲占據了李成,將他托了起來。他看到了身下的白馬。白馬向前疾馳,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天氣太熱了,他要融化了。他的身子像曬化的奶油一樣漸漸滲進白馬的皮膚。李成驚訝地發現,馬頭消失了。他的上半身,像是榕樹的氣根一樣,深深地扎進了馬的脊背,在它身上扎根。他變成了那匹馬。

他向森林深處奔馳著。這是一件壯舉。他知道,就在前方,有什么東西正在等著他。它很美好,充滿希望,人人都羨慕垂涎。李成加快了蹬車的速度。汗從他的額頭上落下來,順著他的脊背流下來。他瞪大了眼睛,將眼睛瞪出了血絲。他感覺到,路正在他的身后漸漸消失,而前方的路正一點一點地開闊起來。一種越來越熱切的渴望充滿了他,只要他一直踏下去,路就會一直往前延伸,最終抵達對岸,抵達一個安全的地方。他弓起了身子,從車座上站了起來。青筋從他的額頭上爆了出來。汗水落進他的眼窩里,辣得他睜不開眼睛。但他還在繼續騎著。他大叫了一聲,踩出最用力的一腳?!斑昀病币宦?,車鏈斷了。他一腳踩空,人從車上翻了下來,腦子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李成平躺著,沒有動。他摸了摸腦袋,沒感覺到任何熱流。劉葭茹一臉驚慌地叫著,沖他跑過來。他注意到,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有什么東西從他的身體里緩緩地流淌出去。他感覺身下的地面變得柔軟了。李成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睜開。這時,他看見一群野馬向他走來。一只又一只的蹄子從他的身上踩踏過去,但他并不覺得疼。在那群野馬的背后,塵土消彌,一匹白馬慢慢穿過塵土向他走來。它低下頭,用鼻子碰觸著他的臉。他向白馬伸出手去。在他碰觸到白馬的那一瞬,身下的土地裂開了,他飛了起來。他在風聲中聽見鄭醫生的聲音:“最近感覺怎么樣?”

他聽見馬的嘶鳴,聽見潮水般的馬蹄聲。他聽見有人在奮力呼喊:“現在我感覺自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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