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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映”的真相與青年女作家們的現實感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這六部作品《去梨花村》《無雙》《韓氏平眉》《空踏》《無伴奏合唱》《十二個變幻母親》各有特色。如果我們把“青年女作家專輯”想象成一個圓桌會議,那么,六位女作家湯成難、三三、馬金蓮、徐小雅、楊莎妮、張天翼便是六位講故事的人,她們每個人都講了一個故事—有的用女性聲音,有的沒用;有的與女性故事有關,有的不是;有的關于現實,有的關于想象……

三三的《無雙》講述的是女畫家的情感際遇。那個男人到底是朱正祁還是周放?叫周放的人看起來像她的知音,懂她,和她有曖昧,但等到她真的想跟他見面時,他卻躲閃了,另一個小朱出現了。那么,誰是小朱,誰又是周放,虛虛實實,小說家玩了些花招,她并不想讓我們看清。正如世界上很多事情我們也很難看清一樣。

生命中總有一個人,一拿起電話就可以打給他。但他死了。那個人,你以為他是你的知音,但最終他也成為了那個落寞的偷窺你的敵人?!霸S多年里,焦逸如與小朱只見過一次。面目被記憶重置多次,模糊,只記得當時彼此都還年輕。是死亡,令她終于察覺到一個額外的世界:通往死亡之路,小朱不是一次性走完的;他像常人一樣,途徑衰敗、凋殘、疑慮、種種自我否定。只是,他向她隱藏了這個過程?!?/p>

年輕時代愛上的那一個,怎么轉眼間就變成了這樣落魄而沒有修養的人?《無雙》寫得冷靜、凜冽,沒有感傷,沒有拖泥帶水,越到后來,文藝腔的畫家也越來越有刻薄之意了。這部小說讓人喜歡,它因有一種滄桑之感而少了此類題材慣有的怨怒之氣。短短的篇幅里,是繁華看盡,是水落石出。你不得不承認,作為小說家的三三,筆調越來越簡練而成熟了。

研討會、成名、眾星捧月,一夜間風生水起,一夜間又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焦逸如真像極了熱搜里的女人。焦逸如的情感跌宕與現實生活相映成趣。但背后的真相到底怎樣?有時候不忍看,有時候不必知?!肮硎股癫畹?,她想起一個故事,不知道以前在哪里讀到的:一個人一生都在等待叢林中的猛獸,臨終之日,忽然明白,原來猛獸已經來過了?!笨墒?,不管怎樣,畫家焦逸如是“相信”的,她相信世界上有個人一直看著她,她相信愛,也相信男女之情,正是因為她相信她的“相信”,才有了她的感慨,有了她的最后赴約,而最終,她看到白發蒼蒼的那個人之后悄然離開。

人生的苦悶,人生的煩惱,人生的不堪,有多少都是因為這“相信”!

《韓氏平眉》里,馬金蓮寫的是“別的女人”。之所以說是別的女人,是因為我注意到她在結尾處使用了“最底層的女性”一詞。這或許是一個無意的稱呼,但我想,這也代表著她對寫作對象處境的理解。文著韓氏平眉的女人,身體壯碩,躺在病床上,卻舍不得丈夫受累,處處為男人著想。她的丈夫是帥男人,喜歡跟女人調情—他陪床的時候跟別的女病人和護士們搭訕,喊她們“妹妹”。旁人是如此地為“韓氏平眉”感到不值。還有那個照顧韓氏平眉的瘦女人,不斷地咒罵那個壞男人。這真是有意思的故事。丈夫應該被稱為“渣男”?小說雖然讀來讓人氣憤,但到底寫的只是表象。因為敘述視角的受限,小說沒有引導我們進入內里,我們看不到夫妻相處,看不到真正的幽微的夫妻關系、男女關系。但小說的感慨卻也是貼近的,馬金蓮不是想看到夫妻如何相處,她想看到的是女人的眉毛。紋眉是為了美,那個文了眉毛的女人為了美如此地努力,但是她的眉毛很快過時了,“流行風向變了,平眉過時了,女人們紛紛忙著改眉毛……這個女人沒改,時間過去這么久了,她還是韓式平眉。她可能以為花一次錢,就能讓自己好看一輩子。她不知道的是,有些變化是很快的?!币驗檫@些感慨,整部作品有了光澤。

讀《韓氏平眉》時,我想到“畫眉深淺入時無”,那句話今天讀來藏著多少感慨啊。今天柳如月依然在對那個女人過了時的眉毛耿耿于懷:“但愿她永遠不要知道眉毛也是會過時的。就像她躺在病床上,可能不知道她的男人在外頭忙著干什么。永遠都不要知道才好。當然,不排除她比誰都知道得早?!?/p>

可是,每個人都像一片海,誰到底知道誰的幸福,誰又真正了解誰的悲哀?

《無雙》其實是在尋找真相,但女畫家最終沒能尋找到?!度ダ婊ù濉芬彩菍ふ艺嫦嘀?。湯成難的開頭非常有意味,這個名為《去梨花村》的小說,起筆是關于冬天:“整個冬天,我都在鏟雪,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敘述人接著說,“我用筆在紙上寫下這句話,以記錄第十三個被大雪覆蓋的夢境?!薄度ダ婊ù濉穼懙氖侵心昴腥藢ふ疑倌旯P友的故事。小說寫得干凈、輾轉,讀來饒有興味,你會意識到這位小說家寫作技藝的不斷精進。

我們被這位有魅力的敘述人帶領著去梨花村。我們多么想看到梨花盛開!但滿樹的梨花盛開猶如一個夢,沒有憂愁和負累的夢。小說一點點引領我們看到真相—并沒有梨花村,什么都沒有?!斑B一間破房子都沒有,連一個人都沒有,連一只羊都沒有,天地間空蕩蕩?!彼械木Χ家押谋M:“這里是梨花村嗎?梨花村在哪里?我們迫不及待地問。對方皺了皺眉,好像從沒聽過這個名字,搖著頭繼續趕路了?!?/p>

小說輕盈而歡快,如夢境般美好。但其實它有一種迷人的現實感,那是中年男人的頹敗—小說使用了一種“倒映”的方式。一個人無論多不堪,看著水里自己的樣子還是會欣慰的,去梨花村的過程有如照鏡子,是尋找真相,也是在刻意掩藏真相。

“我”去找遠在邊地的筆友,尋找的旅程,是重回少年的旅程,壓抑感由此降低了,整部小說詩性洋溢:“黑暗一寸一寸降臨,漸漸地,如同拉鏈一樣,將天地連成一片??床磺暹h處,只看見視線的盡頭有一株比草略高出一點的矮樹,在有風的草海間,如同一艘載著整個草原全部秘密的船向前駛去?!薄度ダ婊ù濉酚袆e樣的文學質感,作家把日?,嵭紝懙萌绱擞酗L采,頗為難得。

《空踏》中,徐小雅寫的也是一個男人的寥落—失婚,賭債,對前妻的糾纏,最終他解脫了。這部作品也是一種“倒映”,是一個無法入睡的失眠男人最后的瘋狂和掙扎,這部小說的“倒映”是現實與幻覺的互換。透過失敗男人之眼,我們除了感受到一個男人的瘋狂之外更看到了那個苦不堪言的前妻。也許,前妻身上才有著更多的屬于我們時代的故事,男人賭博、把錢財輸光,又不斷騷擾她、懷疑她有情人—當女人開口講述她的“空踏”,豈不更震撼?可惜,她只是在男人的“空踏”中偶然地像怪物一樣出現。

《無伴奏合唱》關于別墅女人,有些荒誕。它寫的是一種女性的現實生存—偷窺,失婚,懷疑對方出軌?,F實中的種種也在小說中映照而來,一切經不得細想,小說里的女人都各有自己的瘋狂。如果說“倒映”,最大膽的嘗試恐怕是張天翼的《十二個變幻的母親》。她用現實倒映童話,或者用童話倒映了現實。當然,這部成人色彩的童話需要閱讀門檻,需要很多“前理解”,你得了解安徒生,你得了解童話里的關鍵詞才能懂她在說什么,她想說什么。

六個短篇,六個故事,有人冷靜,有人孤獨,有人凜冽,有人劍走偏鋒。我好幾次想到何其芳的散文《獨語》,他說讀小說其實就是傾聽人物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黑色的門緊閉著: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p>

這些小說里的人物們,被現實的焦慮籠罩著,每一個都在低語,焦灼地訴說自己的悲喜。

我想到“現實感”這個詞?,F實感指的是感受,這個現實感與現實不一定是一比一的關系。如果把這個時代比作龐然大物,今天我們每個寫作者都在企圖接近它的核心,都渴望找到它的心臟,摸到它的脈搏,以此寫下各自感受的現實。

誰不想寫出我們時代的現實呢?那種巨大的、快速的、無以言表的錯愕感。大貨車司機故事的背后,有著多少復雜的我們完全不知曉的苦楚;貨拉拉女孩在離奇死亡之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一邊是奔跑著的外賣騎手,一邊是污名化顧客的快遞小哥;一邊是田園牧歌的李子柒,一邊是在直播中慢慢倒下的拉姆;這里是被集體抵制的楊笠,那里是說著東北腔的李雪琴……都是熱搜上的名詞和故事,今天的很多讀者都希望看到這些現實故事在小說里出現。但是,如果它們直接出現在小說里,還會是小說嗎?對此我是懷疑的。

小說之所以是小說,是因為它有異于新聞和新聞故事。

今天,我們大多時候容易被那些龐然大物的表象迷惑,我們摸到它的牙齒、尾巴、腿,以為是心臟。其實不是。今天,小說如何贏得讀者的情感信任變得如此重要。而強調現實感在于—真正的現實感是作家和讀者借助文本共同完成的一種情感對接,是他們自覺凝結而成的神奇的“感覺共同體”。它出于作家對這個時代獨一無二的感受力,存在于宏大的、蹈空的、形而上的公共經驗之下的灰色地帶。

那個感傷的女人早已不感傷了,她看到白發蒼蒼的周放,他也許不是真的周放。人性的潰敗已然存在,不論她是不是去跟他喝茶相見,他早已成路人。那個紋韓氏平眉的女人和她的男人,也許有不為外人道的秘密吧?而我們只能遠遠看著。還有去到梨花村的“我”和桑吉,我們沒有看到梨花,但也許我們已看到了另一個真相?!犊仗ぁ防锬莻€男人的背后,女人的痛苦是怎樣的?小說已經暗示了,一切只是男人的“空踏”。而那個在別墅里吃土的女人,是人生的妖魔化還是痛苦化?那變幻的十二個母親—哪有十二個母親,當一個人講述十二個母親的故事時,作家到底在說什么?

每個個體生活的內部其實都存在著精神疑難,它們潛藏在表象之下,需要寫作者的冒險。某種意義上,小說家們,無論是男作家還是女作家,共同的工作便是對人的精神疆域的探險。我以為,這些青年女作家們,寫的是她們所看到的晦暗地帶。她們在試圖用自己的筆照亮那樣的地帶。在某個層面上,她們努力寫下那些人的信與不信,也寫下那些人感受到的夢想與現實。

“不久之前,我們的文學還像剛剛從冬天封凍的冰雪下解脫出來的色彩斑斕的原野,在山上的某些地方冒出了綠草,在峽谷深處還有和污泥混雜在一起的發黑的雪塊。今天我們可以將它同春色點綴的田野相比:盡管綠色還沒有以其閃閃發光的色彩示人,有些地方還是蒼白的,還并不茂盛,但是綠色已經到處都可以見到了;一年中的美的季節正在臨近?!边@是別林斯基《一八四七年俄國文學一瞥》(第一篇)中的一段話,與我此刻讀這些作品的感受很合拍。

一年中最美的季節正在臨近,的確是此刻的現實—春天的窗外,已是繁花滿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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