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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伴奏合唱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關鍵詞:衣柜

走上二樓的陽臺,秋風“嗖”地鉆進粗棒針毛衣,我猛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煙頭上被煙灰覆蓋著的一點點火光,竟帶著一絲暖意。我回過頭,透過玻璃拉門,看見老公正撅著屁股,往行李箱里放一件雞心領羊絨衫。他站起來的時候,左手反叉在腰上。上了年紀吧,當然,我也不年輕了,再過幾天就是我三十五歲生日了。

一切都是不知不覺,不知不覺地到了三十五歲,不知不覺秋風漸起,不知不覺結婚六個年頭,就連什么時候周邊已是萬家燈火也從來不曾覺察,不知不覺快抽完一支煙。

我們居住的獨棟附近一棟的窗簾,突然有了一絲晃動。我努力在昏暗中尋找晃動的細節,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窗簾掀起的一角后閃動了一下。再去尋找,只剩下被窗簾遮蔽的黑暗。

指尖微微發熱,這才留意到香煙的濾嘴已經被燒著。我趕緊把煙頭丟到地上,用腳蹍熄,熟練地踢進樓下的草叢。

走回房間,我問老公:“你有沒有見過住在旁邊那棟的那個單身女人?”

“見過啊,不過好像就一次?!崩瞎研欣钕鋬鹊慕墡Э酆?。

“我剛才使勁想了想,我看見她時都是背影,有時候在開門,有時候走在我前面,不過也沒幾次。長得怎么樣?”

“嗯,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巴紅艷艷的?!崩瞎貞浿f。

“哈!”我忍不住一聲怪笑,“那就是你喜歡的類型咯?!?/p>

“瞎說什么呀!”

“你前女友,前前女友,還有那個,那個什么來著,不都是……”

“好了,你閉嘴?!崩瞎芭椤钡仃P上行李箱。

我一屁股坐進沙發,冷冷地看著他,他正準備拉起行李箱拉鏈,“要簽的合同帶了?”我問。

“對對,合同還沒放進去?!崩瞎M書房拿了幾張A4 紙打印的文件放進箱子。

立起行李箱后,老公進了浴室洗澡。我輕悄悄地重新打開行李箱,從文件里抽出兩張紙藏好。如果真的是去談合作、簽合同,勢必會發現少了兩張文件,到時候傳過去就是。但我幾乎可以肯定,他不會發現少了文件,也不是真的去談合作??墒撬ツ睦?,和誰一起,我既不確定,也不關心。

半夜醒來的情況,對于我來說非常少見。睜開眼睛的時候,有那么幾秒,竟認不出這是我的房間。想到在這套幾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只有我一個活著的生物—這個季節連蒼蠅、蚊子也看不見了—不覺有些詫異。曾經一度,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感到無比的自由,想躺哪里就躺哪里,想吃什么就點什么外賣,甚至想不吃就不吃。

“哧哧”“沙沙”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斷斷續續,若有若無,但足以打擾到越來越神經質的我。我閉上眼睛想再次進入睡眠,卻根本無法做到。我爬起來朝窗外張望,能感覺到草叢的陰影里有些起伏,但看不清是什么東西。

我穿好衣服,拿起鑰匙和手機出了門。繞到房子背后的草叢,“哧哧”“沙沙”的聲音還在持續。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各種可能性在我頭腦里打轉,如果是小貓小狗之類的小動物,可不可以和我做伴?如果是小偷、強盜,我一個人能不能應付?會不會是外星生物,或者是陰魂不散的女鬼?長長的直發一直垂到她的腰間,暗紅色的衣服順著下溜的肩膀披掛在身上。月光覆蓋之下,她的全身鍍著一層冷颼颼的光暈。她蹲在草叢間,身體不斷晃動,不停地用一只小鏟子鏟腳下的泥土?!斑赀辍薄吧成场钡穆曇魯鄶嗬m續,時快時慢。

“你干什么?”我鼓足中氣大喊一聲,既具有震懾力,又給自己增添勇氣。我很擔心從貌似背面的頭發中間露出一張臉,又或者轉過頭,是一張沒有五官的平面。

她猛地回頭,五官俱全,眼睛里充滿了驚恐:“我……我來挖點兒土,種……種花,我住這棟?!彼钢概赃叺姆孔?。

原來是我的鄰居。我趁著月光和遠處的路燈仔細打量她。圓潤的鵝蛋臉,沒有多余的棱角,皮膚細膩光潔。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唇,嘴唇上沾著黑褐色的泥土,像一種難以駕馭的暗色系口紅。配合著她大氣、高級感的五官,透著讓人過目不忘的驚艷。

我想她大概看到了我在干什么。她大吼一聲,把我嚇得半死,回過頭的時候,她就這樣筆直地立在我面前,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時常會設想和她相對而視的場景,比如在小區的林蔭路上,比如我去她家借東西,或者在熟識之后,向她透露一些小秘密。但她這樣猛然佇立在我面前的時候,就像電視劇里的人物,有著熟悉又陌生的樣子,從屏幕中活生生地走下來,讓我感到不知所措和些許恐怖。也許因為我蹲著的緣故,她比我想象得更高大挺拔,她發出的吼聲利落響亮,不帶一絲落寞和哀傷。

我喜歡掀起窗簾的一角窺探她。她下班進入家門的時候,總是一副舒展肩膀、腰背筆直,下巴微微抬起的樣子,而過渡到耷拉下腦袋,軟綿綿地蜷縮在沙發腳下,只花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我說不清更喜歡看她哪種樣子,但更多時候,她在家里像某種沒有視覺的昆蟲一樣,在屋子里東游西蕩,沒有目的地亂竄,或者一動不動地任憑時間“嘩啦嘩啦”地從她身體上流淌而過,像沉在水底的巖石。我看見最多的是后者的樣子,也就接受了她的那副面孔。

她幾乎不在家做飯,一個人做飯再吃飯的滋味我能體會,我在感到饑餓的時候,只會想要吃土,而她會無奈地拿出手機,對著一個虛擬的世界戳戳點點,叫一份外賣。

我曾經花了五個小時觀察她如何吃一頓飯。猜想她用手機點了一份外賣,然后將手機丟到沙發上,在茶幾旁的地毯上躺下,直挺挺地伸展著,臉朝下埋進地毯里。她時不時爬起一點,挪一下臉的位置,可以看出她并沒有睡著。三十分鐘后,外賣小哥到達她家門口。門鈴響起,?!!穆曇粢恢眰鞯轿疫@里。她仰起頭聽了聽,又把頭埋進地毯。外賣小哥側著耳朵聽聽屋里,開始撥打電話。她像蛆蟲一樣懶洋洋地蠕動到沙發邊,從靠墊中翻到手機接聽。掛掉電話,外賣小哥把外賣放到門邊,騎上小車走了。

接下來的四個多小時,她在地上躺出不同的姿勢,從這頭游向那頭,又從那頭游向這頭,陽光從灑滿客廳到退出消失。她像是可以游蕩到任何地方,甚至非常封閉的區域,比如黑暗的枯井,或是深洞。

我多么想對她說:“我是在吃土,吃土而已,我們都需要有些特別的事情,才不至于無聊、難受到想去嘗試死亡?!钡谝淮蚊鎸γ娴幕艔?,讓我說出了預想中被別人發現才需要說出的謊話:“我……我來挖點兒土,種……種花,我住這棟?!蔽抑钢概赃叺姆孔?。

中午,我端著餐盤坐到公司食堂正中間的位置,Sherry 小跑著跟過來,放下餐盤,坐到我對面。

“Helen 姐,這個送給你?!盨herry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細長的小盒子,“最新款的小羊皮唇膏,正紅色,絕對配你的御姐范兒?!闭f著便把它放進我餐盤的筷子欄里。

“為什么送我呀,生日禮物?”

“不是,生日禮物歸生日禮物。這個是謝謝你上次替我攬下那個沒談成的合作,不然經理要扣我工資,說是因為我的原因才功虧一簣?!?/p>

“什么我攬下呀,”我拿起口紅看了看,“把原因說清楚不就得了,天災人禍,誰還能事事都順心如意,沒點兒變數?”

“可是只有你能說得清呀,”Sherry瞇起眼睛笑笑,“反正謝謝你嘛?!?/p>

“哇,紀梵希小羊皮?!甭愤^的Vicky 叫著坐到我旁邊,拿起口紅看了看,“剛買的?”

“不是,Sherry 送我的?!?/p>

“你送Helen 姐的?”Vicky 瞪著眼睛問Sherry,“你不是說,過完雙十一,你已經是‘吃土少女’了嗎,還送禮物?”

“吃土也要送啊,Helen 姐對我那么好?!盨herry 的眼睛又瞇了起來。

“哎,等等,什么叫‘吃土少女’?”我問。

“就是窮到沒錢吃飯,只能吃土了唄?!盫icky 解釋道。

我的鄰居一人住著兩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怎么看也不像窮到要吃土的樣子。

“你們說有沒有人會真的吃土?”我神秘兮兮地問。

“有啊有啊,”Vicky 激動地放下筷子,“我老家哦,就有這樣的人。他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悄悄地爬起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地溜出去。在院子里用手刨松土,一把一把抓著往嘴里塞。如果被別人看見了,他就會驚恐萬狀,但還是停不住。要把他強行拖回去,用繩子綁住才行。而且不止一個人這樣噢,據說,我們村里有兩個人都有這樣的情況。聽老人說,這就是鬼上身啦,修行還不那么到位的那種鬼。人的意識還在反抗,不讓鬼進到身體里。鬼就讓人不停地吃土,用土堵住嘴,這樣就發不出聲音了?!?/p>

“哎呀,”Sherry 皺起眉頭,耷拉下眼睛,撒嬌地說,“好惡心噢,我不吃了?!?/p>

“你閉嘴吧,”我塞了一大團飯到Vicky 的嘴里,“發不出聲音了吧?!?/p>

“呣呣……”Vicky 嘴里發出奇怪的聲音,不知在說什么。

“我吃完了,你們慢慢吃,別忘了星期六晚上來我家參加我的三十五歲大壽?!蔽叶酥捅P走去水池。

我從廚房的窗戶溜進鄰居家,監控會拍下我爬窗的畫面,但我想只要沒有失竊,就不會有人報案,也就不會調取監控。至于會不會被當場抓住,我的好奇心多過恐懼,而無聊更多過好奇心。

想好絕不碰任何東西,但看見冰箱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打了開來。里面除了五塊快要過期的巧克力和一盒沒吃完的外賣外,再無其他。長期不開火,使得廚房整潔干凈,沒有一絲油煙味,當然也少了人的氣息。

盡管早已從偷窺中看出,這是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也料到他們不會同床而寢,但看到兩間各自獨立的房間,我還是略感震驚。她的房間里是她的床、電腦桌、衣柜和書架。他的房間里是他的床、電腦桌、衣柜和書架。如果條件允許,他們或許會分別設立男廁、女廁,男浴室和女浴室。

客廳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從我家窗戶望過來,這里盡收眼底。從那里看到的所有物體都比眼前的小巧,但反而是眼前的令人感覺更加不真實一些。我試著在茶幾旁的地毯上躺下,把臉埋進地毯里。呼吸被地毯的纖維肢解,需要時不時抬起一點,挪一下臉的位置,才不至于被奪去呼吸。我像蛆蟲一樣懶洋洋地蠕動到沙發邊,從靠墊的縫隙中能看到沙發皮質的質地。即使是細小的紋理,我也想要看清,看清是否殘留著她的氣息。我在地上躺出不同的姿勢,游弋著行走,從這頭游向那頭,又從那頭游向這頭,任憑時間“嘩啦嘩啦”地從我身體上流淌而過,像沉在水底的巖石。

我覺得有些餓了,想起冰箱里有巧克力和外賣,便慢慢支撐起身體,還像是在水中一樣,晃到冰箱邊。吃巧克力的話,必須拆開包裝,很容易被發現。我拿起外賣,回到客廳,用塑料袋里配送的筷子大口大口吃起來。我覺得可以賭一賭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把沒吃完的外賣放進冰箱,而會以為沒吃完便扔了。

突然,我聽見門口有鑰匙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但不是她的聲音。大門被推開。走過狹長的過道大約需要七步,我連同外賣的塑料袋一起抱著向里面的房間跑去。我用最快的速度和最輕的聲音鉆進臥室的衣柜,屏住呼吸,心跳在衣柜里發出回聲,但愿衣柜外面不會聽見。

我聽到男人拉著女人進了臥室。

女人問:“這不是你的房間吧?你不是說你們分房睡的?”

“我喜歡在這兒做,特別刺激,你不覺得?”男人說,“快去洗澡吧?!?/p>

女人說:“你有沒有聞到一股什么味兒,好熟悉哦?!?/p>

男人說:“我的鼻子里全是你的香味?!?/p>

“黃燜雞米飯,怎么會有黃燜雞米飯的味道?”

“別耽誤了,快去洗澡吧寶貝?!?/p>

我聽見女人的呻吟,聽見床板在“咯吱咯吱”,我厭惡透了,捂住耳朵想獲取一點點安寧。突然我摸到一件純棉的長袍,是她的睡袍,我看見她穿過。我撫摸著衣服袖口的一處字母刺繡,以此得到了一些平靜。直到他們離開這里,我依然不愿松開捻著衣袖的手。

Alice、Cyndi、Jennifer、Irene、Mona、Sherry、Vicky,號稱公司七仙女的七個女人,和我這個王母娘娘齊聚在我家客廳。冰箱、茶幾、電視柜擺滿了啤酒、香檳和各種零食、水果,也有壽司、三明治、泡面、紅腸這些填飽肚子的食物。Cyndi 說應該再買些裝飾品,氣球啦,彩帶啦,拉花啦,被我嚴詞拒絕,有那錢不如多買兩瓶啤酒。

“姑娘們,今天使勁喝,慶祝本娘娘三十五歲大壽?!蔽遗e起一瓶啤酒大聲喊道,“Music……”

話音一落,Cyndi 打開音響,金屬撞擊聲一下子響徹整間房子,瞬間填滿了空蕩很久的空間。架子鼓“咚咚”地敲擊,震得人胸腔踏踏實實。

我坐到Jennifer 身邊,遞了支煙給她,幫她點上,把煙灰缸往她面前推了推:“氣氛不錯吧?!?/p>

看著其他幾個女人三三兩兩地坐著、靠著,聊著天、喝著酒、吃著東西,我不禁感嘆,女人真是美麗的生物,Alice 針織衫的領口落在肩膀邊緣;Irene 把袖口卷到胳膊上,露出纖細的小臂;Alice 的胸部是我們當中最大的,E 罩杯,無論穿什么都是掩飾不住的澎湃。

“一直這樣就好了?!盝ennifer 說。

“嗯,”我看看Jennifer,“想說什么?”

“什么也不想說,一切都正確得令人發指。嗯……也許是想說,這兒真好,不想回家了?!?/p>

“哈,”我怪笑著,“你可是全公司的幸??`?。兒女雙全,老公爭氣又體貼。不過,理解?!蔽遗e起啤酒瓶,碰了碰她面前的杯子,兀自喝了一大口。

“我都這把歲數了,可還是不懂什么幸福不幸福,聽見別人說我幸福就煩。有什么幸福不幸福,不就是一天一天地過嗎。老公體貼也好,爭氣也罷,和我沒多大關系。只要不打老婆,不就是平平常常地過日子嗎?不覺得很無聊?”

“當然無聊?!蔽艺f。

“現在也很無聊,可是總比回家好?!盝ennifer“咔嚓咔嚓”地嚼起薯片,“真他媽不想回家,不想做家務,不想帶孩子,連和他做愛都不想。你說如果我現在單身,是不是會有真正的幸福感?”

我看看她,沒說話。

“肯定也不是?!盝ennifer 喝了口杯子里的香檳,沖下嘴里的薯片,“一個人也挺無聊吧,想也想得出來。我才活了半輩子,往下的生活幾乎就一眼望到邊了。我又不喜歡操心孩子,他們遲早都是要離開的,那么他們離開的時候我是不是會更無聊?”

“送你一句人生箴言?!蔽艺f。

“什么?”

“今朝有酒今朝醉?!蔽野驯舆f給Jennifer,陪著她猛灌幾大口。

“不會有人有真正的幸福的?!盝ennifer 狠狠地說。

“沒錯?!蔽沂箘劈c了點頭。

Irene 和Mona 站起來要我們一起拍個“抖音”小視頻。

“來,劇情了解下?!盡ona 把手機遞給我,“娘娘,你先看下別人怎么演的,對口型就行,也可以適度發揮?!边@是一段戲仿《還珠格格》的小橋段。

“好玩兒?!蔽艺f著照著別人的劇本練習起來。

“Action!”Mona 大喊一聲。

“書桓走的第一天,想他,想他,想他?!蔽疫呎f臺詞邊做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書桓走的第二天……”瞬間,夜店似的背景音樂“嘣嘣嘣嘣”響起,六個女人從我身后涌到鏡頭里,我們一起瘋狂夸張地搖頭擺尾,亢奮得不可抑制,一群人抱在一起笑得根本停不下來。短短十五秒,劇情來了個劇烈反轉。我喜歡反轉,喜歡出人意料。

我在衣柜里醒來的時候,外面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點兒聲音。我鼓足勇氣將衣柜拉開一條細縫,夜幕已經完全降臨。

我聽到“嘶嘶”的呼吸聲,聲音從右前方傳來,均勻而沉重。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衣柜,沒料到衣柜的門“噠”的一聲自己關上了。她大約是被聲音打擾,嘀咕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話,翻了個身。我嚇得趕緊蹲下,一動不動地伏在地面好一會兒。

眼睛一點一點適應黑暗,但光線微弱,唯一光源來自窗簾沒有完全拉上的一條縫隙。臥室中家具的輪廓漸漸被勾勒出來,我的腦袋剛好抵在床頭柜前的位置。

半天沒有聲音,我這才一厘米一厘米地抬起頭。漏進臥室的光束正好打在她的臉頰上,像是野戰部隊在臉上抹上的一道油彩,與她緊鎖的眉頭相映成趣。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她,不是隔著幾十米的距離,不是在夜色中被她逮個正著,而是近到能夠聽見她的呼吸,能夠看見光束下細小的汗毛,這大概是我這次私闖民宅最大的收獲吧。

我一次次想伸出手觸摸她細小的汗毛,想撫平她緊鎖的眉頭,至少把她露在外面的左肩掖進被子中,但我只能借著一束光盡量看久一些,覺得自己或許再沒這樣的勇氣闖進別人的家里。能再久一些嗎?

我又回到衣柜,小心翼翼帶上衣柜的門,蜷縮在衣柜角落。我摸著她睡袍袖口上的字母刺繡,迷迷糊糊睡去。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第一個夜晚,屋里有一束光記錄了此時此刻。

我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姑娘們,馬上要到十二點了,也就是說,三十五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就要出生了?!蔽页堕_嗓門說,“蛋糕拿出來,蠟燭點起來?!?/p>

關閉音樂,熄滅吊燈,點亮的蠟燭插滿蛋糕,根數多到觸目驚心。從下而上映在臉上的燭光,把每個人的臉搖曳到變形。大家安靜下來,只有耳膜還在“咚咚”作響,這就是我日常的安靜,卻又是不能適應的安靜。

“?!薄岸!遍T鈴聲突然在靜寂中響起,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我去看看?!蔽掖┻^過道,趿上便鞋,打開大門看見背光之中一個長發女人的黑影。

“你好?!蔽业泥従诱f。

“你……你好?!?/p>

“我聽見你們這兒很熱鬧,就忍不住過來看看。是開Party 嗎?”

“啊,是,我過生日,三十五歲生日。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真是對不起?!?/p>

“沒有沒有,我沒那么早睡的?!编従影杨^發捋到耳后,“就是好奇來看看,真沒什么事,你們繼續吧?!?/p>

“那個……如果你不用早睡的話,不如進來玩一會兒?!?/p>

“不打擾吧?”鄰居問。

“非常歡迎?!?/p>

漂亮的女人總是會受到歡迎,她很快融入進來。鄰居和我們一起唱了生日歌,一起吹了蠟燭,和她們一起把蛋糕抹到我臉上。之后我有一陣劇烈的眩暈,大概是酒勁上來了,兩條腿軟綿綿的,被誰和誰拉著跳了一支舞;被誰喂了一口冰西瓜,胃疼得想躺在地上??粗┮络R里的自己,覺得帥氣逼人,忍不住對著自己哈哈大笑。

“啊—”洗手間里傳來Sherry的一聲尖叫,我們幾個人歪歪倒倒地趕過去,看見Sherry 呆呆地站立著,對著水池下面一只常年不用的小壁柜發呆。

“Helen 姐,你和你老公有點兒瘋狂噢?!盨herry 怯怯地說。

我看見從小壁柜里倒下幾十盒安全套,和一些拆開了的紙盒,獨立的小包裝散落一地。各種品牌、各種規格、各種味道、各種顏色……

“我沒有亂翻,我剛才吐到馬桶邊上一些,想找馬桶刷的,一打開來就這樣……”Sherry 辯解道。

“看不出娘娘還是個色情狂魔噢?!睅讉€女人“哧哧”笑著。

“哈哈哈哈?!蔽曳怕暣笮ζ饋?。

我和老公已經將近兩年沒有做愛了,再之前,也因為想要小孩兒從來不會帶套。有些事情就發生在我身邊,我竟也可以茫然不知,這是不是很高的人生境界?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缺氧使得整個人天旋地轉起來。我看見無數的安全套像雪片似的飛舞在我周圍,轉著圈、打著旋,擦著我的皮膚,發出“咯咯咯咯”的怪叫。無數的安全套聚集在一起,錫箔質地的光芒五彩繽紛,組成巨大的彩球,像20世紀80年代舞廳里的迪斯科燈球,順時針轉,逆時針轉,耀眼的光束刺進我的身體,哪里都痛,哪里都緊繃。在迪斯科燈球的倒影里,我看見無數個變形的自己,像蒼蠅的復眼,密密麻麻地存活在各個狹小的空間。猙獰著、譏笑著、恐慌著、厭惡著……她們對我做著丑陋的表情,我不屑地笑著,笑得快要流出眼淚了。

睜開眼睛,我看見吊燈的光影在天花板上畫出一幅抽象的線條畫,不規則的黑線張牙舞爪地鋪陳在上空,迎面而來。記憶全是零碎的,但都很清晰,斷片的地方也可以適當腦補上。這是我家,一個讓人作嘔的地方。在這里是不是發生了許多不可描述的事?我確實不可能描述,盡管這是我家。從胃到咽喉,一陣陣地翻涌著酸味,像吞了上千只蒼蠅。

聽到有聲音,我扭動酸疼的脖子,看見鄰居從廚房里走出來。

“你醒了?!彼f,“你喝多了,睡得死沉死沉的,我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你搬到沙發上。她們都先回去了,我稍微收拾一下就走?!彼贿呎f話,一邊半跪著把茶幾上的果殼瓜皮抹進垃圾桶里。

“你別動,一會兒我自己收拾?!蔽蚁胱饋?,卻發覺身體軟綿綿的,不聽頭腦的指揮。

“沒事,也有我吃的,我吃了好多東西?!编従游⑽⑿ζ饋?。

我的腦袋里一下子閃現出她的嘴唇上沾滿黑褐色泥土的艷麗畫面:“那……吃……”我還是忍住沒有問出口。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彼χ拖骂^。

我和鄰居一直聊到凌晨四點,她叫林艾琪,出生在一個關系錯綜復雜的富豪家庭,家庭內部的瓜葛好似一部分上下冊的長篇小說。至于吃土,她解釋說:“有的醫生說,這是因為缺乏鋅、鐵等微量元素引起的,學名叫作‘異食癖’,也有說主要是由心理因素導致的。但是對于其真正成因和治療方法的研究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栋倌旯陋殹防锏柠愗惪ú皇且渤酝羻??沒什么的,我的身體還是棒棒的?!绷职魑⑿χf,“不過,請你保密好不好?”

把她送走后,我靠在門上,不想穿過過道進入那個已經被收拾干凈的房子。我存在于這間房子里,卻又游離于它之外。我在這里洗漱,在這里吃外賣,在這里睡覺,但感覺不到我在這里的必要,甚至感覺到它對我的抗拒。我就像是修行還不那么到位的鬼,這間房子的意識在反抗,不讓我進到它的內部。我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掌心,現在還不到離開的時候。

這天晚上九點多,林艾琪來敲我的門,她的腳邊放著一只行李箱,她穿著短款的白色羽絨服,嘴唇涂著紅艷艷的焦糖色口紅。

“我要出去幾天,可以幫我照看一下房子嗎?這兩天應該會有查水表的人過來?!绷职靼谚€匙遞到我面前。

“沒問題啊?!蔽医舆^鑰匙,“現在就走嗎?是去車站還是機場?我可以開車送你過去?!?/p>

“那真是太好了,去機場,謝謝你?!?/p>

我用鑰匙打開林艾琪家的大門,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這間房子。一眼望去有些眩暈,這里的構造與我家呈鏡面效果,像完全倒置的天空與海面。細節卻毫無相似之處,在似與不似之間的動蕩感,讓人期待,甚至不安。

我把鑰匙掛在門邊的小掛鉤上,一步一步踏進這個完全陌生的空間。

在狹長的過道中大約走了七步,繞過半透明的隔斷,進入豁然開朗的客廳。踩上地毯的一瞬間,我感到地面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像是驚醒了熟睡的小貓。地毯上的螺旋形圖案,與墻面利落的直線條紋裝飾呈現出錯落和反差,就像觀察到指甲上的白色斑點,朦朧中有著入侵式的快感。

參觀完廚房和洗手間后,我推門走進林艾琪的臥室。臥室以米白色為主,裝點淺褐色飾物,像暖暖的牛奶咖啡滑進胃里。房間的氣味是雨后泥土的芳香。我知道她喜歡吃土,卻沒有想過土是什么味道。當然,我不會因為喜歡這個女人而去嘗試吃土,我接受她喜歡吃土這個事實,就像我左眼角后方的一顆痣,就在那里,既無妨礙,也無更多的意義。我深吸一口這里的氣味,美妙得就像歡騰的小鹿舔舐耳垂,癢酥酥的。

我輕點著腳步回到客廳,看見一只遙控器擺放在茶幾正中。如此顯眼,我奇怪剛才怎么沒有發現。我拿起遙控器,習慣性地按下電源鍵,接著按下play 的小三角。

厚重的男聲立刻從房子的各個角落里流淌而出,我這才看見隱藏在四周角落里的一組音響設備。搖曳的旋律敲打著耳膜,帶著爵士樂特有的搖擺,我記起這是電影《卡薩布蘭卡》的主題曲《As time goes by》。主人公目送著自己最愛的女人奔向自由,抑或離開。我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對于里克的選擇感到疼痛而迷惑。拋開這些,這首歌的一切都讓我迷醉,像微醺,而不是酩酊大醉。

我在大型的懶人沙發上坐下,布藝面料中的顆粒填充物像柔軟的咽喉,一下子把我吸入深處。四周柔軟起來,像內臟的形狀,層層疊疊充滿了彈性的質感。音樂搖晃起來,地面搖晃起來,墻壁搖晃起來,整座房子像溫柔的心跳,隨著節拍的律動收縮、擴張,收縮、擴張……我被包裹在其中,與它一同搖晃,如水波的蕩漾,清澈而深沉。這里沒有抗拒我,我就在這里,沒有受到反抗和排斥,它用相同的呼吸融入我的呼吸,帶著雨后泥土的芳香。

我把窗簾掀起一個小角,看見那里有一個男人坐在茶幾旁的地毯上。他的身邊散落著很多張文件,他正用雙手把頭發揉搓得凌亂不堪。我很想對著他喊:“為什么不躺下呢?把臉朝下埋進地毯里。也可以在地上躺出不同的姿勢,從這頭游向那頭,從那頭游向這頭,這樣就可以讓時間‘嘩啦嘩啦’地從身體上流淌而過,像沉在水底的巖石?!?/p>

我看見她走到他的身邊,帶著帥氣的面孔和高高在上的姿態。

“你干什么?”中氣十足的一聲具有強大的震懾力。那是在暗示我,應該到來的是什么吧。

有什么東西正在不知不覺中進入我的身體,我想要抗拒,卻又無能為力。我體會不到幸?;虿恍?,我依舊無聊,依舊想要窺探,依舊分不清這里那里、左邊右邊、上面或是下面。我想和她一起聽音樂,一起唱歌,只有我們倆。不需要伴奏,更不需要掌聲。雖孤單清冷,卻又不再缺乏和諧的陪伴。

晚上六點二十,收到老公的微信,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老公說:“你不認為你把事情做得太絕了嗎?”

“的確。不過是不想有商量的余地罷了?!?/p>

“如果我不按照你的要求離婚和進行賠償的話,你會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但是就算我是個沒有前途的HR,請一個三級律師的費用還是能夠支付得起的?!?/p>

沉默了一會兒,老公說:“什么時候過來簽離婚協議?”

“什么時候支付賠償?”我問。

“簽的時候支付?!?/p>

六點半,我用鑰匙打開我家的門??匆娎瞎樵诳蛷d中央的地毯上,頭發亂蓬蓬的。我寄給他的離婚協議和公司資料散落在他身體周圍,他抬起頭,像看見鬼似的看著我。

“你從哪里冒出來的?你不是離開這里了嗎?”

“沒錯,是不住這里了,但是住得離這兒不遠?!?/p>

我拿著簽好字的離婚協議離開別墅,跨過小徑上鞭炮爆炸后留下的紅紙屑,新年過后的寂靜還沒有褪去。我沒穿外套,身上就一件粗棒針毛衣,卻并不覺得寒冷,確認過銀行卡余額后的心跳加速了血液的流淌。更何況從這里到那里,只需要短短的一兩分鐘,身體還沒有感到寒意,就會進入另一座溫暖的房子。從一個空間到達另一個鏡像的空間,我依然不能確定此刻的我屬于哪里。這里、那里,幸??;蛘邌紊?,無論怎樣總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不會有人有真正幸福的,Jennifer 說。左右顛倒,上下顛倒,依舊是在各個狹小的空間里打轉。時鐘在轉,季節在轉,空間在轉,一切發生得不知不覺。

我用鑰匙打開林艾琪房子的門,穿過過道,看見林艾琪陷在大型的懶人沙發里,身上白色睡袍袖口上的字母刺繡,被摩挲成黑黃色。長長的袍子把她包裹成蠶繭的模樣。她直勾勾地對著電視機屏幕,眼神渙散地看著科技頻道播放的新一代云端人工智能芯片和板卡產品的介紹。

我從櫥柜里拿出一碗暗黃色的土,又拿起一把勺子,走到林艾琪面前。

“來,吃東西了?!蔽乙艘淮笊啄嗤了瓦M她的嘴里,她條件反射地張開蒼白的嘴唇。

“呣呣……”林艾琪嘴里發出奇怪的聲音,不知在說什么。

“你想說什么?是想說修行還不那么到位的鬼嗎?”我放下碗和勺子,摸摸林艾琪厚厚的長發,“乖,別說話?!?/p>

汽車奔馳在機場高速上,副駕駛上的林艾琪看起來像水滴一樣柔軟,一根長頭發掉落在白色羽絨服的胸口,我始終想找機會把它撿起來。

“去哪里旅行?”我問。

“聽說阿勒泰那邊有一個地方,出產一種白色的土,很白,很好吃,當地的人都喜歡吃。我想去找找看,想試試是不是真的很好吃?!?/p>

“好吃的話帶點兒給我?”

“好啊?!绷职魇箘劈c點頭。

林艾琪跟著汽車音響里的音樂哼唱起來,隨著樂句的劃分,呼吸起起伏伏。我一次次想伸手撿起她胸口的那根長頭發,想要把握住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

“不過,我可能很快要搬走了?!蔽艺f。

“啊,為什么?”

“快要離婚了?!?/p>

“為什么要離婚?”林艾琪著急地問。

“不是所有的離婚都是壞事,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得到一大筆賠償?!?/p>

“明白了,掌握了他的漏稅行為和灰色運營?”

“不愧是從大家族里出來的孩子?!蔽襾G給林艾琪一個贊賞的眼神。

“這種事很費精力吧?”

“簡直要了我的老命?!?/p>

“很大一筆賠償?”林艾琪問。

“很大一筆賠償?!?/p>

“有多大?”

“大到超速也不怕被罰?!?/p>

我猛踩下油門,車子在高速上肆意馳騁。120 碼、130 碼、140 碼……看著數字急速飆升的儀表盤,我們像被拋出了地球引力般自由。超越過一輛又一輛的車,在我感到我就要抓住我想要抓住的實質性東西的時候,眼前的景物又一次讓我陷入了本該屬于我的混亂。上下顛倒,左右顛倒,世界旋轉起來,光影和黑暗交織在一起,像巨大的漩渦將我吸入,我又將進入狹小的空間,在那里等待再次顛倒,等待從這里到那里的另一個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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