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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式平眉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關鍵詞:樓道排隊護士

這種眉型據說叫作半永久韓式平眉,早就不流行了。在她臉上還殘留著。像一個時代已經畫上句號成為過去,有人卻苦苦揪著尾巴不放。這就有了別樣的味道。究竟什么味道說不清楚,反正怪怪的。柳如月瞅著那對眉毛,想笑又不敢笑,憋著,目光里就有了刀子的味道,她拿刀刃剜她,狠狠地。心里暗暗給她起了綽號—韓式平眉。

韓式平眉不知道有人在心里恨自己,她保持著一個緊繃的姿態,樹樁一樣立在柳如月前面,筆挺,強大,冷硬,不容有絲毫的侵犯。一個大雙肩包被她背在后面,屁股一頂,包就分外凸,硬硬的,隨著她本身的活動,大包時不時剮到柳如月身上,硬擦而過,像鈍刀子在割,柳如月隔著薄羽絨服也覺得骨頭疼。她已經剮擦柳如月好幾下了。柳如月想發作,可身處的環境實在不是發作的地方,她柳如月也不是那種說發作就能發作出來的女人。她有點懊喪,有個男人在身邊就好了,最好是高大強壯那種類型的,護花使者在側,韓式平眉就不會這樣肆無忌憚了吧。不過她很快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尚?,什么時候她柳如月需要借助一個男人來抵御同性的欺負了!堅持了半輩子的自尊,難道會在這點小委屈面前坍塌?

她稍微拉開小半步,和韓式平眉保留一點空隙,但也保持警惕,隨時防備有人從斜面插進來。哪怕插進一個人都是危險的,都可能讓她一大早開始排隊的艱辛付諸東流。墻上的白色信息板里寫有護理信息,今日出院七名,需要住院的已經排出一長排,柳如月數次回頭瞄,不會少于十個人。明顯的求大于供。所以排隊就顯得尤為重要,能不能住得上,能不能及早得到治療,就看這排隊的功夫了。妹妹和母親被擋在呼吸科通道外,沒有辦好住院手續不讓進。想到母親昨天被她們姊妹帶著在門診和各種檢查的路上奔走大半天,昨夜又被病痛折騰了一夜,今早來排隊辦入院就顯得特別重要。

數九寒天是呼吸病高發期,老弱病殘扎著堆兒往醫院趕,呼吸科天天爆滿,也在情理之中。柳如月的老娘每年冬天不犯幾次肺氣腫,簡直就不叫熬冬。老人受罪,子女心疼,恨不能立刻把老娘放上病床接受治療。這隊排得讓人絕望,十幾個人圍著一米來長的半月形護士臺,恨不能把自己手里的住院證、核酸檢測單和醫??〒屜热阶o士手里。所有人都急,但護士不急,辦理手續的只有一個人,慢騰騰地瞅著電腦屏幕,根本不在乎排隊的人急得眼里冒火。先辦出院,再辦入??!不出院我咋給你辦入住???她喊。已經喊了不下八遍了。沒人聽,辦理入住者的耳朵好像集體失聰,只認定一個目標,要趕緊擠,搶,爭,要先把自己或者自己親屬的住院證給辦了,一切才能緩緩商量。

一根弦兒是怎么繃緊的,不知道,反正已經很緊很緊了,卻不能松,哪怕是越來越緊。沒人叫他們排隊,是他們自覺排起來的,是擁擠的過程里,產生出的一個歪歪斜斜的隊形。像一截便秘患者勉強擠出肛門的排泄物,硬撅撅橫著,把護士站進出的通道都堵住了,護士們進進出出忙碌,要擦著他們的身子走。也有護士試圖勸說,至少把通道讓開吧。沒人聽。十來具身體跟活的木偶一樣,熱騰騰杵著,誰都不愿意挪步,身子挨著身子緊緊楔在一起,實現了陌生人之間的無縫隙銜接。還是有人試圖插隊。而且有大夫領來一個人,走進護士臺,跟護士交代,讓辦理入院。誰都看出來那人找了大夫的后門。氣氛就變得微妙起來。一股憤憤不平的氣息,在肉體之間擴散。沒人說話,只是身子擠得更緊了些,好像在取暖。

柳如月又被韓式平眉的包剮了一下。這韓式平眉要是端端正正站著,這擦剮就不會出現,偏偏她要回過頭和旁邊的一個男人說話,身子每斜轉一下,包跟著往相反的方向調頭,這就注定要剮到緊挨在后的柳如月胸口,疼得柳如月悄悄吸冷氣。氣人的是,韓式平眉好像絲毫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她的眼睛全在那個男人身上,不停地跟他說著話。

柳如月嘆了一口氣。前后看看,本來狹窄的走廊,每個病房外頭都有加床,藥瓶子吊在半空中,人就在行人注視下輸液。而她擔憂再不拼命擠,老娘連這樣的床位也住不上呢。人吶,千好萬好,別被病盯上就好。

事實證明,這時候連暗自感嘆也是矯情奢侈的。那個包又剮擦了她幾下。每剮一下都火辣辣地疼,不知道那雙肩包里都裝了什么殺傷性武器,能這樣傷人于無形。柳如月一邊往后退,一邊拿眼睛瞪這個韓式平眉??上思疫€是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壓根不知道已經把別人傷得苦不堪言,她的注意力全在旁邊的男人身上,和他說話,注視他,忽然又提醒他找個地兒坐下緩緩,別累著了。

柳如月原諒了韓式平眉。不然還能怎么樣?以同樣的方式撞還回去?還是和她吵一架?再不然打一架?都不可行。都只是心頭一閃而過的念頭。人心里每天都滋長念頭,好的,壞的,善的,惡的,簡單的,復雜的,陽光的,陰暗的,柳如月是個簡單人,也不能完全做到心如清水,一塵不染。老娘說過,一個人心里要是起了做壞事的念頭,沒有說出來沒有做出來,及時剎住了車,那就不算有罪。也就是說,在心里偷偷想想,是無罪的。柳如月覺得這個有意思。跟法律是一個原理,在心里偷偷用意念殺人放火的人,你能判他有罪?柳如月卻不會在心里把韓式平眉怎么樣,主要是她懶得怎么樣。不管起什么樣的念頭,都是需要耗費精氣神兒的。陪老娘折騰了一夜,一大早又奔到醫院排隊,她睡意沉沉,腳脖子都是酸的,沒心思計較。

有個胖子辦出院。遞上去的條子里沒有繳費押金單。你單子呢?護士問。胖子眼睛瞪大,沒有嗎?沒有??!你們給過我單子嗎?給了,快去找!護士催。胖子不樂意走,兩只白胖的手在身上上下摸,要摸出一張單子來。柳如月瞅著他,發現出院者和入院者是兩種氣勢,很明顯地不一樣,入院者可憐兮兮陪著小心,恨不能對這些年輕的小護士喊聲媽,請求能快速讓自己的親人住進來。辦出院的人腰桿子硬多了,磨磨唧唧的,有種我時間耗得起,你態度不好我就隨時敢跟你吼的架勢。反正已經要出院了,不用再低三下四求你們了。

琢磨著這里頭的變化,再看看護士臺里那些埋頭干活或者站著發呆的護士,柳如月忽然就理解了她們的職業性冷漠。進出兩種人,冰火兩重天,天長日久甚至職業生涯的幾十年都被來來去去的病人這樣對待,她們早就看多了,習慣了。柳如月極力忍耐了韓式平眉的豪橫。她覺得不是自己怕事,怕這個女人、怕女人身邊那個男人,她是不想添麻煩,給自己,也給這些忙碌的護士,給此刻的呼吸科住院部。

胖子回病房去找單據了。又一個矮個男人擠進來,拿著單據說,為啥兩張單據上的錢數不一樣?差了一千多哩。他的口氣明顯不好,有質問的意思??礃幼铀o士們立馬給出一個明確答案。一個護士冷冷地接過單據,瞅了瞅說,少打了一張,等下給你打。矮子就插在了柳如月和韓式平眉之間。憑空楔進來一個大活人,空間再次無縫隙銜接。柳如月留意著身體兩側,怕再插進來一個,這個出院的好說,要是插進個入院的,她就沒法接受了。所以她必須保持警惕,守好這個臨時的陣地。

矮個男人進來,立刻顯出了韓式平眉的高大。柳如月暗暗慶幸自己剛才的理智,多虧沒有和韓式平眉急,就算被剮擦得肉疼,這個虧也是吃對了,真要鬧起來,不用那個男人幫手,韓式平眉一個人對付她都綽綽有余。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時擠在韓式平眉身后,沒覺出她有多壯實,也沒比較出自己和她之間的差別。有這個矮個男人做對比,韓式平眉顯得分外高,像一座壯壯的肉塔立在那里。目測有一米七吧。體重應該不下一百四五十斤。她脖子擰過去和那個男人說話時,能看到脖子里有一圈肉在扭動。柳如月注意到她一只手抓著雙肩包帶子,另一只手握著手機,兩只手都很引人注意,不像女性的手,沒有女性該有的那種柔媚細致,忽然捕捉到這樣的手,如果不看手的主人,你會毫不猶豫地認定這是男人的手。長這樣手的男人,應是比較強壯的,稍微陰柔點的男人是不會長這么一雙手的??傮w來說,韓式平眉是個頗具男性特征的女性,五大三粗,膀大腰圓,身體和氣勢都散發出濃郁的雄性味道。這種反性別身份存在的氣勢散射出來,柳如月覺得就是危險的味道。她的包已經蹭著矮個男人了,矮個男人抬起胳膊抵擋,看來他也受不了。后面又有人試圖插隊,隊伍像水面上起了波浪,在原地扭曲起伏。

矮個男人從隊伍里掙脫出去,拿到了護士剛打出的單據,卻不走,站在邊上核對,看樣子是不能接受那筆醫藥費。柳如月羨慕他,能拿著收費明細核對金額,說明他或者他的家屬,已經住完了院,熬過了病痛,現在要出院了,離開這個讓人不得不來,來了卻痛苦的地方,離開眼前這讓人窒息的人群。既然要脫離苦海了,為什么還不走?是留戀這里嗎—這念頭當然不厚道,柳如月趕緊壓制??赡苁莻€經濟不寬裕的人吧,才這么計較錢。柳如月也不是多有錢的人,不過她真的渴望這個人能和自己互換,要是已經住院結束要出去的是自己和母親,她才不會計較有一千多塊錢對不上賬。人好了就萬幸了,偷偷感謝上蒼吧。

胖男人的押金單終于拿出來了,護士開始為他辦出院。隊伍悄然緊了起來,肉體和肉體之間的縫隙又縮短了,肉眼是看不見的,但身體跟著往前推進的感覺在。柳如月警惕著,不想再挨剮,和韓式平眉保持了一點肉眼可見的距離。這樣一來韓式平眉的身體獲得了更大的活動空間,她更大幅度地往后面轉,看被她支使過去歇著的男人。男人挺有人緣的,很輕松就得到了一張凳子,那凳子本來是為樓道里的一張加床配備的。一個女人躺在病床上,伺候女人的一個年輕女人在旁邊站著。柳如月想不起來她原來是不是坐在那張凳子上的。她可能把凳子讓給了這個男人。她現在正在和男人說話,說得挺熱絡,兩個人的眉眼間都有微笑。柳如月細看遠在六七步之外的男人,再細看近在咫尺的韓式平眉,再次想笑。他們是夫妻,這個是肯定的。一起擠了近一個鐘頭了,誰和誰啥關系早看明白了。他們不像姐弟,更不像母子,那么除了夫妻,再不會有這樣親密的關系了。

現在這對夫妻分開了,一個在排隊,另一個坐在那里等。應該是給那男的看病吧—柳如月發現人到了一種特定的環境里,會變得無比無聊,比如她自己,現在就無聊得很,一面頭腦暈乎乎身體軟塌塌地排著隊,一面還有興致觀察著他人,好像這樣就能減少排隊的無趣和焦慮。人活在世上挺苦的,病了躺倒等待治療的人苦,陪著病人前后奔忙的人何嘗不苦呢?也苦。趨利避害是動物的本能,作為人類中的一員,她柳如月何嘗不是通過東瞧西看、胡思亂想來放松緊繃的那根弦?這么排下去,最后真要住不上,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忽然崩潰。

她只能極力轉移視線,尋找比無聊本身更無聊的事。無聊的無聊,就是有趣。比如她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韓式平眉和她的男人,他們兩口子的關系,有點意思。說實話,要不是一開始就緊緊擠在一起排隊,站遠了看,她不會認為這是夫妻。他們不像,一點都不像。身形、長相、氣質,都讓人沒法把他們往一起搭。就是土豆和茄子吧,叫誰的眼睛看都不會覺得他們是同一類。柳如月一開始就離他們近,這種近讓她看到了這兩個人的關系,能確定他們是夫妻。不是夫妻不會這個樣子。正是因為已經確定了他們的關系,柳如月才覺得有意思。還是那種不般配的感覺在作祟。如果把他們拆分開去看,沒問題,感覺不會太特別。女人嘛,高大威猛、壯實潑辣,露在外面的五官比一般人粗大,屬于加強版。這樣的女性在現實當中也常見。不常見的是,她偏偏配了一個小型號男人。特大配特小,號碼嚴重錯位,別扭感就來了。這個男人其實算不上矮小,中等身材。之所以出現如此大的視覺差異感,是因為女人的大和胖。有這樣的大號參照物在身邊,他自然就分外顯眼。

顯眼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長得好。他全身偏瘦,膚色淡黃,整個人顯得玉樹臨風,有一股風流倜儻的氣度。他不像別人用口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他的口罩掛在脖子里,五官露在外頭。是為了展示自己出眾的長相嗎?敢公然不戴口罩!柳如月忽然意識到自己比較喜歡往他的方向看。這個男人具備吸引女人目光的資本。越看她越覺得可惜,他看樣子有四五十了吧,還能有這樣的風度,再年輕二三十年,豈不迷死滿大街的少女!歲月不敗美人,也打不倒男神,年齡給他添了皺紋,兩個眼圈周圍全是紋路,一笑就層層地堆疊。即使這樣,也不十分影響他的帥。相反,倒添了一抹別樣的魅力。你說,這樣的男人,怎么就和這樣的女人配成了一對兒?真是不可思議。慢慢地,她有了一點憤慨。為那個男人。這感覺,就是一塊嫩生生的好肥肉,你想不通它怎么就落進了這樣一張嘴里,并被慢慢地享用著。是單純的惋惜,還是有著“為何我就沒能下嘴咬一口”的遺憾?都有吧。這念頭夠無聊吧!柳如月拿自己開涮。

終于又辦完了一個出院。隊伍悄然往前挪了幾寸。柳如月的目光反復去舔信息板上的數字,不管咋看,都是出院比排隊入院的少。她心里難以踏實,又從最前頭起數排隊者,如果中間沒有插隊的話,她是能辦理上的??梢膊桓医^對確定,塵埃落定之前,一切都不好說。她排在中間,不前不后,這個位置讓人焦慮倍增。真要排最后,她肯定干脆不排了,帶著老娘換個小點的醫院去住??裳劭粗邢M?,人就特別舍不得放棄這希望,好像這時候堅持排隊,就是幫母親拽著健康,不能松手。別人能排、能等、能擠,她憑什么不能!好像跟誰杠上了,骨子里有一股勁兒在攛掇,逼著她非得把這個名額爭取到母親名下不可。

韓式平眉應該也是一樣的念頭,她豁出老勁也要為她男人爭到住院的機會。也虧了有她這樣的猛女,不然憑她男人那么清瘦單薄的身體,擠在這樣的隊伍里來排隊,只怕要被擠成紙片兒。當然這想法有些夸張,可那樣的男人,確實應該有這么個女人來呵護,像親媽護犢子一樣地護著。柳如月一邊看韓式平眉,一邊偷偷地樂。她覺得自己有些惡毒。

十多個人的隊伍,一條長蛇,痛苦地扭曲了兩個小時后,大多數住上了。一個中途走掉了,剩下兩個不甘心,一個膽小的站在一邊看,一個膽大的跟護士吵。柳如月辦好住院手續了。樓道門口一個看守通道門的護士給辦了陪護證,有了證,柳如月就順利地把等在樓道外的老娘接了進來。人一進病房,天大的病也就不慌了,大夫護士已經圍了一圈,給老太太檢查呢。柳如月覺得人老了就像孩子,本來看上去病得馬上就能咽氣,進了醫院住下,只吸著氧氣做個檢測,危急情況就緩和了,這也可能是肺氣腫病人的共性吧。

柳如月一顆高懸的心慢慢落下來了。當年母親生養拉扯兒女,據說一次次揪心、擔憂,嚇得死去活來,如今老太太反過來討起債來了,用同樣的方式把柳如月一次次嚇得六神無主。人生就是一種互相的欠債和還債吧,中間的紐帶是你沒法抗拒的血緣??粗咸珴M足的臉,柳如月深感慶幸,覺得為搶一個床位那么拼命地排隊是值得的。那兩個沒排上的呢?應該走了。去了哪里?他們家的病人,會不會由此耽誤病情?但愿都好起來吧。柳如月發現當時自己的心挺硬的,在疾病面前人心變硬了,當仁不讓,能搶就搶。事后回想,心里還是挺愧疚的。希望大家都好吧。

整個呼吸科的常設床位,加上樓道里臨時加的十幾張,每個床位都有病人與陪護家屬,加上護士和大夫,還有清潔工,小小的樓道里人滿為患。和柳如月一起入住的那些患者都分散進了不同的病房,與原來的病友融為一體。柳如月只認得排隊時站在她后面的一個女人,人看著病懨懨的,擠起來勁頭不饒人,惶急中還踩了她一腳。柳如月沒計較這個,在樓道里碰到,兩個人互相微笑、點頭,好像是朋友。別的人柳如月幾乎沒記住。當時只顧著擠,身子和身子較量,壓根沒心情看臉?;腥怀蛞婍n式平眉的男人,蹲在樓道里,和一個護士說笑。第二次出去,還在說笑,蹲的地兒稍微挪了下,護士換了,他沒換。柳如月心里嘀咕,這病人心夠寬的,不在病床上好好躺著,老跑出來做啥?醫生咋也不管管??赡茼n式平眉忙去了,他成了缺娘管束的孩子,由著性子到處亂跑呢。

柳如月的心亂了。微微的一點,卻也足以左右她的行為。她感覺病房里夠悶的,窗戶不能開,都是呼吸類病人,最怕見冷風。她就出去,到樓道里。樓道里的空氣清新不了多少,進了醫院還指望呼吸新鮮空氣,這本身就是矯情的事。她還是喜歡樓道勝過了守在母親床前。老太太也不能沒人守。柳如月就進進出出,像個忙碌的孝女。每從那男人身邊經過一次,她就有新的收獲。有時候她走得很慢,觀察他的表情,聽他具體在說啥,有時候故意很快走過,竭力裝出一點高冷:她只是路過,對他毫無興趣。其實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緊張地捕捉著他散射出的每一點信息。

他確實是個很特別的男人。身形、頭型、臉型和膚色都沒得說,絕對的帥男標配。再具體到五官,每一個器官都有棱有角,立體感十足,好像造物主親自用手一點一點捏出來的。尤其是眼圈周圍的那些皺紋,更顯出了一種成熟的帥,是超越了毛頭小伙子的成年之帥。最要命的是他的神情和姿態,他總是那么樂觀,好像世界上就沒有不愉快的事,他隨時都活在愉悅當中,見了哪個女的都微微地動人地笑著—他好像總是在跟女性打交道。柳如月覺得沮喪,從認識以來,好像沒見過他和哪個男的一起說過話,全是女的。而且那些女的好像全都不在意他不認真戴口罩,有可能會傳播病菌。如今的女人啊—柳如月在心里感慨,如今的女人都沒有矜持可言了,見到皮囊看得過去的男性就恨不能往上撲。

有一回柳如月看到和他說笑的換成了一個女病人,女病人是加床,床就放在樓道里,一張床一個輸液架子就是她住院設施的全部。白天輸液,夜里睡在床上,臉露在外頭,過道里誰都可以免費參觀到她的睡姿。人睡著了是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可她還在極力保護著自己。身子蜷縮成一團,側身睡著,兩只手緊緊抱著肚子,枕頭邊放著眼鏡和手機。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柳如月曾經心頭有些憐憫,一個人來醫院,還睡在樓道里,說不清楚為啥,莫名地就讓人替她難受。

意外的是,在這白天,她和韓式平眉的男人說笑的時候,完全換了一個人,好像睡著了是一個很虛弱的人,讓人擔心她隨時會停止呼吸,現在神采回來了,眉眼活絡,思維利索,和那個男人一樣健談,兩個人頭對頭坐著,她坐在床邊,他把屁股下的鐵凳子一直挪到她跟前,好像要和她咬耳朵說個秘密,她沒有介意男人的親密舉止,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她比護士放得開,可能護士是因為在她們工作的場合吧,得收斂著,她就不一樣了,她是病人,和韓式平眉的男人是病友。身邊又沒有來照顧的人,她一個人自由自在,和病友交流交流挺正常的。

等天黑了,韓式平眉的男人回病房去了,那個女病人也早早睡了。手機還是放在枕頭邊?,F在的人都離不開手機,一時半會兒也不能離開。只有睡著了,手機才被放下。要是就這么死了呢,再也睜不開眼了呢,那么手機咋辦?臨睡前她跟手機說再見了嗎?如果永遠不再見面,那么手機里有沒有存著來不及刪除的不愿意讓別人知道的秘密?這么一個年輕的女子,就算隔著口罩也能看出頗有幾分姿色,還挺洋氣,手機里肯定沒少存自拍照,也許還有大尺度的甚至是裸照呢,真要永別手機,這些也是要刪除的,難不成留給別人!也許還有更多的,不能讓別人知曉的秘密。柳如月遠遠收住腳步,偷偷看她。她覺得挺解氣的,這個忽然盼望她睡過去再也不能蘇醒的念頭,好像替她報了什么仇一樣。

這天查床前,柳如月的母親忽然就變得嚴重了,一口氣上不來,憋得臉青紫,整個人像一片黃透的葉子,在風里飄搖,隨時都要從生命的枝頭落下。大夫護士呼啦啦沖來搶救的時候,柳如月站著看。等搶救過來,她才發現一雙腿軟得撐不住身子,嘩地一下坐在凳子上。腦子里有一鍋粥,白花花翻滾,眼看著要炸鍋,她不知道撤火,只是一個勁兒添火。接下來心情變得既緊張又糟糕,守著母親寸步都不敢離開。忙碌起來就把那個男人給忘了。

到了夜里忽然又想了起來。那真是男人里頭的奇葩,病了不在床上好好待著,總往外頭跑,真不知道哪來的閑心情招惹他人。他女人呢?咋不好好收管收管?奇怪,這幾天進來后好像再沒見他女人。估計是把男人安置下就回去了,那風風火火的樣子,肯定是家里的頂梁柱,全方位保姆,沒有她,家里的日子都轉不開。只是,她怎么放心把男人一個人放在醫院里?沒有她全職保姆般的照顧,老母親般的呵護,悍妻般的約束,她男人就脫韁了,野馬一樣在呼吸科活動,明顯在勾搭女性,還有老少通吃、美丑兼收的跡象。那是一對怎么樣的夫妻呢?平常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屬于青年時期就牽手的伴侶,還是后來半路上結合的二婚?無論哪種,柳如月都能夠斷定,他們不幸福,沒有幸??裳?。那男人究竟因為什么娶了那樣一個丑八怪,那丑八怪又憑什么嫁了那樣一個帥哥,真正的內幕可能只有當事人知道。算了算了,為啥忍不住要為別人瞎操心呢?真是吃飽了撐的。這世上的男女關系,自古少有十全十美的。人無完人,兩個完人真要在一起過日子,估計那日子也會讓人受不了要崩塌。

柳如月去水房洗碗,迎頭碰到了他,他剛從廁所出來,埋頭整理著褲帶,耳朵上斜斜掛著口罩。擦身而過的一剎那,柳如月的心忽然蕩了一下,莫名地緊張。他卻看都沒看柳如月,壓根就沒注意到柳如月這奇特的心理變化。柳如月有些羞愧,回頭目送他消失。旁邊一個女人忽然“哼”了一聲說,那個垃圾男人,有啥看頭?柳如月心頭“撲通”一下,以為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女人卻看都不看柳如月,嘩嘩地搓洗著一條紅褲頭,說遇上這樣的男人,倒了八輩子月經霉!柳如月一愣,接著差點笑噴。這姐們兒奇特,別人最夸張也就會說倒個血霉,她倒好,連大姨媽也拉來助陣??芍卸嗪弈悄腥四?。

終于見著了一個恨他的,這倒難得。如果排隊篩選的話,這呼吸科的樓道里估計能站一長排,場面比呼吸病高發時段辦入住還壯觀,都是喜歡那個男人的,其中既有護士,也有病人。雖然這推理有些狗血,有些牽強,不過還真不是特別離譜,事實擺在那里。難得有一個例外。這一個怎么就例外了呢?柳如月的八卦心迅速復活,作出了判斷。八成是在他那里受了傷,求而不得,才恨得咬牙切齒吧。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嘛。柳如月不笑了,吃不到葡萄,牙根能酸成這樣,也是可憐女子一個。

女子卻不自憐,只是憤慨,說你不知道,他老婆對他有多好,我敢打賭,他媽對他都沒那么好。柳如月再次差點笑噴。這女人看上去精瘦精瘦,言語卻粗壯生猛,大姨媽剛助完陣,這下又拉上人家媽了。韓式平眉對她男人好,柳如月第一天就目睹了。相信滿樓道的人也都看見了。柳如月這幾天只要看到那男人在樓道里和別的女人閑扯,就想笑,就反復想起韓式平眉那張臉,臉上那對過時的眉。兩個明顯不般配的人,要在一起長久生活,肯定有一個人得遷就和忍讓,不然早散伙了。他們之間,受傷的注定是那個女人。

看柳如月不吭聲,瘦女人憋不住了,說不信你就去看看,親眼看了你就信了!跟我一個病房。說著擰了褲頭就走。柳如月好像被無形的手給牽住了,不由得跟上。路過護士站,看見他坐在護士的椅子上,不知道剛說了什么,兩個小護士被逗得咯咯笑。護士站里頭病人是不能進去的,只要越過半步就會被及時勸退。這個人能進去,還有椅子坐,看來和小護士的關系又親厚了一層。柳如月狠狠瞅他一眼,心里說這個人才不會好好在病房里待著呢,你讓我跟你去看什么?瘦女人甩一下褲頭,拽住柳如月的胳膊,低聲說別理他,一個垃圾。說著把柳如月拽進了她的病房。

這個病房大,里頭密密麻麻塞滿了床,柳如月抬眼看過去,一共十二張,人滿為患。氣味比母親住的房間難聞得多。女人拉著柳如月走到最里頭,靠窗戶的一個床位前,嘴一努,示意她看。柳如月已經看到了,11 號床上躺著韓式平眉。她本來睜眼望著高處發呆,注意到有人走近,目光收了回來,慢慢抬頭看。柳如月確定是她,韓式平眉。有五六天沒見吧,她瘦了好多,膚色蠟黃,明顯一副病容。她鼻子里插著氧氣管,旁邊還有一臺心臟檢測儀在運行。柳如月深感意外,住院的居然是她,不是那個男人?她還一直以為是那男人病了。怪不得這幾天不見她露面,那男人倒是滿樓道晃悠。是什么誤導了柳如月?是那天辦入院排隊時的情景。那天的韓式平眉太不像個病人了,而她的男人,則柔柔弱弱,乖順聽話,跟在大姐姐屁股后面,就是個生病了的小老弟。所以一開始柳如月就先入為主地以為病的是他。

瘦女人搭好了褲頭,手在褲縫上蹭幾下,動手給韓式平眉掖掖被角,說又胡思亂想啥哩,為那么一個東西,你值得嗎?韓式平眉瞅瞅柳如月,又看看瘦女人,喊了一聲“姐”。聲音拖長,顯得不情愿,也有撒嬌的味道。柳如月看呆了。要不是親眼看到,打死她也不相信這個女人也會有溫柔的時候。她,居然會有溫柔的時候。想想辦入院的那個早晨,排隊的人群里,她是多么能擠,胖墩墩的身體跟一個裝得過飽隨時都要爆裂的口袋一樣,沉甸甸地扛在柳如月前頭,一邊排隊,一邊回頭照顧她男人—那個瘦弱得一陣風都會刮倒的清秀男人。你坐那兒去吧,站著多累。你餓嗎?忍一會兒吧??什??住下了就給你晾水。玩會兒手機吧,別心慌了。他真的坐下了,也掏出手機看了。她又喊,頭抬高點,費眼睛。一會兒又說,緩緩吧,起來活動活動,老低個頭,累著頸椎了。她看樣子是專為住院來的,帶的東西比較多,除了后背上扛的一個雙肩包,腳邊還放了個大包,看上去不輕,她一邊排隊一邊還得關照大包,卻始終不讓男人提過去照看。所有的舉動,都顯示出她的強壯、能干,包攬一切。那個男人就是病人,所以享受著病人該有的照顧和體貼。柳如月當時看著挺肉麻的,除了覺得這對男女不般配外,還覺得女人太啰嗦了,簡直母愛泛濫,對別人粗暴蠻橫,恨不能把前后左右排隊的人都給擠出幾里之外,對那個男人,她卻完全是另外的表情,就差喊他寶貝疙瘩了。鬧了半天,生病住院的是她,壓根不是那個被全方位照顧的男人。

她呀,一個姐妹,不會笑話的—瘦女人給柳如月一擺手,又伸手在韓式平眉額頭拍拍。你說你有多傻哩,真是拿你沒辦法!

韓式平眉又喊了一聲“姐”,打斷了瘦女人。她真的不高興了,眉頭擰著,眼里有阻止的意思,也有哀求的神色。瘦女人看來也沒料到人家會這樣,余下的話就卡在嘴門上,看了看躺著的人,反應過來了,說,嗨呀,這大妹子,不說了,不說了,姐聽你的還不行嗎!柳如月不是笨人,察言觀色,看出來了,人家不歡迎自己,也不想向自己這個外人敞開心扉,有意要隱瞞呢。于是她就趕緊往后退,向瘦女人點頭,說我媽喊我呢,走了走了。退出門,她不再回頭,快步奔回了母親的病房。

再去打水,柳如月有意慢走,留意觀察那個男人。難得沒人陪他閑扯,他獨自坐在一張加床邊的鐵板凳上,沒看手機,仰起頭靠住身后的墻,好像在冥想。柳如月不敢逗留,快步走過,心里說這就是浪子啊,一個老了還浪蕩的人,浪子也有累的時候嗎?提上水往回走的時候,她裝作對他沒一點興趣,有些高傲地仰起頭走自己的路。耳邊聽到他“哧”地一笑說,姑娘你暖壺塞兒呢。一句話打亂了柳如月的方寸。她這才感覺到一股灼燙從壺口往上噴。她差點丟了壺,趕緊用兩只手托住壺。果然,她把壺塞兒忘在了水房里。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班忄忄狻被厝?,拿了壺塞兒,又“噔噔噔”返回,始終不看那老浪子一眼。她越走越快,最后幾步甚至踉蹌著小跑,直到奔進病房。

你咋了?母親抬起頭。她察覺到女兒的緊張。這不是又活過來了嗎?你揪心啥?放心,完不了,命在骨髓里頭哩。她以為女兒是為自己的病擔憂呢。柳如月沒法解釋,懶懶地坐著,心里有一縷亂。她是大風浪里蹚過來的人,這些年結婚,離婚,再婚,再離婚,吃過情感的虧,算不上百煉成鋼,卻也還不至于見個小陰溝就一頭扎進去把船翻掉。她覺得懊惱,這是怎么了?瘦女人口口聲聲說他是個垃圾男人,她自己也親眼看到了,他就是個情場高手,沒有責任心的浪蕩子,老婆在病床上躺著,他不去守著,卻跟流浪狗一樣在樓道里蹲守,逮著一個女的就調情,這樣的男人,就是顏如宋玉貌比潘安,那又怎樣?也只能算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賈寶玉。

柳如月端著母親的小便去倒,瘦女人跟來了,進了廁所劈頭就給柳如月說,你不要多心,她對你沒惡意,就是自己心里不得勁,還牙硬舌頭軟,死不承認罷了。柳如月搖頭,心里說沒多心啊,再說我有理由計較嗎?又不是我的啥人,我用不著自尋煩惱。瘦女人忽然抬手拍了柳如月一巴掌,笑了,我說呢,我沒看走眼,你跟我一樣,好女人!

柳如月一頭霧水,心里說進了醫院就只有病人和沒病的家屬,醫院又不是分好人壞人的地方。再說你憑啥認定我就是好女人了?瘦女人有著一副又薄又干的嘴唇,一笑嘴唇全部咧開了,露出紅艷艷的牙床,看得人心里怪難受的,好像她的牙齦隨時都要出血。瘦女人說,妹子我觀察這幾天了,整個呼吸科就你為人正經,從不和那個垃圾男人招嘴,你看那些女的,一個個恨不能跳進他眼睛里去,只有你走得端,行得正,我剛還跟她說呢,你是個好女人。

事情搞清楚了。柳如月悄悄吐舌頭,真是羞愧啊。原來瘦女人特意靠近自己,是因為自己通過了她的考察。她現在把她當朋友對待了。柳如月不敢讓她看到自己的眼,因為自己的眼里有慌亂,她忽然深感愧疚,知人知面難知心,她這心里也為那個人起過波瀾,費過思量,幾十分鐘前,還差點燙到了自己。她沒有她說的這么好。都說女人水性楊花,她柳如月也不例外,也喜歡視覺效果,也迷戀英俊皮囊,也暗暗渴望風花雪月。

瘦女人歡喜得不行,把柳如月拉進女廁所深處說,你是眼里沒見,真要見了肯定能把你氣死!純粹就是個垃圾!懶,饞,奸滑,嬌氣,還心眼多??粗歉结t院伺候病人來了,其實啥都不管,就是個甩手大掌柜,好像他來醫院是參觀來了,還嫌病房里味道重,跑到樓道里呼吸新鮮空氣。要我說,呼吸個屁,滿樓道都是人,你看這呼吸科,一個個咳著痰,吐著膿,還哪有新鮮空氣?純粹就是矯情。柳如月心里忍不住想笑,他還真是夠奇葩的,想勾搭女人就勾搭么,何苦找這么個淺顯的理由。瘦女人越說越上氣,一件件一樁樁數說著她看到的。

柳如月聽得也上了氣,說既然啥作用不起,為啥還守在醫院里,好像他有多疼老婆一樣!

瘦女人本來一直在搖頭,忽然點點頭說,對得很,你和我一樣的看法。我看不過,叫她把他趕回家去,省得在眼前頭晃悠,叫人看著脹氣。

柳如月心里猜測肯定是他老婆不讓走的,丈夫丈夫,她是要他時刻在一丈之內存在的,就算在眼皮底下公然不老實,她也能接受。這個女人究竟是個啥樣的女人呢?像個老媽子一樣照顧著男人,簡直是無微不至,愣是把男人培養成了兒子。

人根本就不愿意走!趕不走,一趕就眼淚汪汪的,說舍不得老婆,就是要留在醫院里陪老婆。

柳如月聞到一股尿騷味從廁所地上彌漫上來,往人鼻子里撲,口罩都遮不住。她“撲哧”笑了,說真的啊,一個大男人還眼淚汪汪?有意思的是,她嘴里這樣問,好像根本不相信,心里其實已經相信了。說任何一個男人黏糊在女人屁股后面哭鼻子不肯離開,她不信。放到韓式平眉的男人頭上,她信。世上也許只有他能這樣吧。

瘦女人沒有文過眉,一對眉毛還保持著娘胎里帶來的原始模樣。算不上有眉型,顏色也很淡,這樣一對眉毛長在人臉上,沒什么修飾美化作用,像兩撮胡亂生長的短草??谡职哑溆嗟牟课徽谧×?,只能看到眼睛眉毛。通過臉部輪廓和身形,也能判斷出她是個長相一般的女人,毫無姿色。她對那個男人沒有任何吸引力,不在他關注的范圍。正是這個在范圍外游離的女人,才更具備批判那個花心大蘿卜的熱情和勇氣。

不信???要不是親眼看到了,我也不信!她那一對淡眉夸張地抖動。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哎,說實話,要我看啊,也不都怪人家,他女人也有問題。男人嘛,就叫他當牛做馬嘛,對女人好,掙錢養活女人,撐起家里的擔子!這不都是應該的?她倒好,把男人慣壞了,頂在頭上怕嚇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就差噙在嘴里了!你猜她咋說的,叫他到外頭散心去,病房里頭味道重,會熏著他。還有,頓頓給他叫外賣,點的全是肉菜,她呢,一口也舍不得吃,就吃他剩下的。你說哪有對男人這樣好的?兒子也不能這么慣!她居然這樣好了半輩子,二十幾年!你說這都叫啥事嘛!

柳如月忽然有個渴望,想動手扯下瘦女人的口罩,看看她究竟長啥樣子。自從新冠疫情發生以來,戴口罩成了所有人的習慣。尤其寒冬季節的醫院呼吸科,更強調戴口罩。你可能和一個人近距離相處一天,也不會看到他(她)口罩下的真實面目。柳如月沒看到過瘦女人的臉,瘦女人也沒看到過柳如月的,但不影響她們交流,好像通過眉毛和眼睛,就能斷定一個人的長相,還有品性。

瘦女人應該很丑。就算口罩捂住了最關鍵的幾樣器官,但一個人漂亮還是難看,除了五官,身體的各個方面都有體現。這么一個黑瘦干枯的女人,又能漂亮到哪兒去呢?這么一個丑巴巴的女人,不守在床頭照顧她男人,卻熱情飽滿地為鄰床的他人操心,這不又是一個奇葩?柳如月不由得疑惑,難道這個女人也對那個老浪子有意思,只是她表達的方式與別人不一樣?她沒有勾搭的外在條件,加上她男人就躺在同一間病房,所以她選擇了相反的方法,反其道而行之。他不對老婆好,她就對她好,好到像親姐妹,無話不說,所以韓式平眉應該跟她說了很多他的事,還有他們夫妻間的秘密,柳如月看出來了,韓式平眉信賴這個瘦女人。他不照顧老婆,瘦女人幫著照顧,兩個女人一起嘀嘀咕咕說私密話,然后她出來跟柳如月炫耀剛得到的秘密。

有這么夸張狗血嗎?柳如月對著廁所洗手臺前的鏡子看,鏡子很臟,照出兩個戴著淡藍色一次性醫用口罩的女人。瘦女人還在嘀嘀咕咕說著,表達著她的憤怒、感慨。無非就是那個男人有多過分,那個女人有多可憐。她自己呢,是敘述者,也是評論者,是旁觀者,更是參與者。她已經陷進去了,難以自拔,也不自知。柳如月看得清楚,忽然厭倦,心里說我這是怎么了,陪老娘來看病,不盡心盡力把病人伺候好,魂不守舍地這叫什么事?她打斷了瘦女人,說還忙,先走了。她丟下瘦女人快步回病房了。

瘦女人就這樣被得罪了。后面的幾天,柳如月又碰到她幾次,她不理柳如月,好像壓根不認識,頭一扭就擦肩過去了。第八天,柳如月續交費用,恰巧碰到瘦女人,她在辦出院手續。出院啊—柳如月朗聲問。絲毫不介意這幾天的疏遠。瘦女人好像被嚇了一跳,看看柳如月,慌慌地點一下頭,拿著一堆票據走了。好像她做錯了什么事,再慢就被柳如月逮住了。韓式平眉還在,她男人像長在樓道里一樣,永不疲倦地撩撥著小護士們。一次柳如月路過,聽到他喊一個女孩“小妹妹”。柳如月差點從鼻子里噴出笑聲。老帥哥也太自信了,按年歲算,他給人家小姑娘做爹也不夸張。柳如月決定去看看韓式平眉。

冬日下午的陽光把臟乎乎的窗玻璃給凈化了,本來灰沉沉的玻璃顯出一大片暖暖的亮。亮色落在韓式平眉的臉上。她睡著了,鼻子下黏著氧氣管,嘴巴緊緊閉著,好像在夢里也堅守著什么秘密。不戴口罩的時候,她的五官一覽無余。確實是個很普通的女人。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再平凡不過。唯一能吸引人的,是眉毛。一對紋得很重的眉毛??隙ㄊ沁B美容資質都不具備的那種街邊小店的手藝,談不上美感,又直又粗的兩道,從眉心處出發,一道向右,一道向左,一旦分道揚鑣,就誓死永不相遇。沒有眉型,沒有絲毫的柔美,破壞了女性的天然嫵媚,惡狠狠地橫在臉上。柳如月靜悄悄看著,她發現如果不看這對糟糕的眉毛,只看下半部分,這張臉其實并不那么難看,甚至還有一些平常婦女都有的和善。

為什么要文這么一對俗氣的人造眉毛呢?肯定是為了美。世上的女人,不愛美的有幾個呢?這個女人本來就不美,再有個那么惹眼的男人,為了配得上他,她肯定沒少努力。這眉毛就是努力的證據之一吧。這真是何苦呢?柳如月眼里有了憐憫??此拇┐鞔虬?,應該是社會最底層的人,要弄這么一對眉毛,得花費她多久的收入呢?反正據她所知,是不便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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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韓式平眉在小城里席卷而來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文了這樣的眉毛,一時間滿街都是韓式平眉。柳如月也在其中。這才多久,流行風向變了,平眉過時了,女人們紛紛忙著改眉毛,從平眉改彎,拉出弧度,不再傻粗傻直。柳如月曾經望著街頭的女人們觀察過,最后的結論是,都是平眉的時候,沒覺得有多漂亮,如今都彎了,也沒變得有多美。這里頭真正得益的是那些美容院。這個女人沒改,時間過去這么久了,她還是韓式平眉。她可能以為花一次錢,就能讓自己好看一輩子。她不知道的是,有些變化是很快的。

柳如月望著熟睡的女人,悄悄吐出一口氣,但愿她永遠不要知道眉毛也是會過時的。就像她躺在病床上,可能不知道她的男人在外頭忙著干什么。永遠都不要知道才好。當然,不排除她比誰都知道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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