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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麗莎餐廳圍爐白話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關鍵詞:藏族同胞格薩爾麗莎

出格爾底寺,桑吉駕車拉著我,沿著來時的路,重新回到郎木寺鎮上。

在郎木寺,無論四川的格爾底寺,還是甘肅的賽赤寺,都居于海拔比較高的山間平地,它們是附近藏族同胞的精神海拔和信仰高度,他們抬頭便能望見格爾底寺的銀頂和賽赤寺的金頂,世上所有的陽光,來自四面八方,這一剎那,仿佛都凝聚在了這些銀頂和金頂之上。他們虔誠地閉緊雙眼,純凈的淚水如果核砰然墜落,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舉過頭頂,仰望藍天,念念有詞,五體投地,匍匐前行……

在郎木寺,穿絳紅色袈裟的喇嘛,似乎比穿民族服飾或普通裝束的藏族同胞多。喇嘛當然也是藏族同胞,他們中從老年、中年到青年,甚至少年和兒童都有,從他們的臉上,你可以看見滄桑、淡定、成熟、平和、稚嫩等各種各樣的神情,許多這樣的神情以時間為順序,連綴在一起,就是一個喇嘛在寺廟的一生。在這兒,沒有一家藏族同胞會排斥和拒絕將自己家的孩子送往寺廟當喇嘛,相反,成為一個喇嘛是一件令他的家庭倍感榮耀的事情。而他也將走出家門,沿著那條不斷上升的路,一步一步地,走進寺廟,守著一盞屬于自己的酥油燈,以自己的聲音誦經禮佛。我是一個凡夫俗子,來自滾滾紅塵,對于寺廟和酥油燈下的日常生活,我都是匆匆過客,譬如說此刻,我在瞻佛過后,除了若有若無的腳印,被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的呼吸,啥都沒留下,我依然要從佛的蓮臺邊,沿著那條不斷向下的路,一步一步地,回到我的塵世。

已是午后兩點多鐘了,寒冬正月的郎木寺游客稀少,曾經熱鬧的街道上來往著幾個人,他們孤獨的影子像短短的時針印在青石板上,襯得街道愈加空空蕩蕩。上午我來時飄起了雪,起初雪不大,紛紛揚揚的,中間停了一陣子,等到我和桑吉從郎木大峽谷往回走時,雪又下了,上來就是猛烈的鵝毛大雪,迎面封住了眼睛,迷茫了道路。這樣下下停停,仿佛有規律似的,其實沒啥規律,下不下,停不停,都掌握在老天爺的手中,他翻手便下,覆手就停,全憑自己的心情,根本不用看誰的臉色,就是這么簡單。至中午,老天爺玩夠了這套把戲,換了種表情,陰沉漸漸地漂白了,甚至綻開了一角角淺藍,出太陽了,盡管太陽的體力正在恢復中,陽光有些有氣無力,你大膽地與它對視著,它卻刺痛不了你,但已足以叫包括我在內的人們歡欣鼓舞了。

藏歌執著地從青石板下的土地長出,像濃重的炊煙,源源不斷地涌上天空,化作一朵一朵的云彩,又像騎著一匹駿馬,僅僅是一眨眼,就將不長的街道跑了個來回,“嗒嗒”的馬蹄聲回旋在我的頭頂之上。藏歌當然是嘹亮的。世上真正嘹亮的歌聲并不多,如果哭聲也算一種歌聲的話,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就是這樣的歌聲。你想想看,在靜靜的產房,在場的人能夠聽見彼此的心跳,嬰兒沒等睜開眼,就拼了力氣喊出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一聲哭,這聲音沾著血跡,甚至掛著某些黏稠的汁液,仿佛在向這個世界宣告:我來了!而真正的藏歌像這樣的哭聲一樣,也是自胸腔里帶了血漬,從充血的嗓子沖決而出。在電影《塔洛》中,獨身一人的牧羊人塔洛,遇見了理發店女店主楊措,面對一場看似突如其來的愛情,塔洛在歌舞廳封閉的包間里,唱出了自己唯一會唱的一首拉伊。這首拉伊是他在荒無人煙的山里放羊時經常唱的,連綿起伏的群山不同于狹小曖昧的包間,在山里他無論坐著、躺著抑或站著,想唱就唱,開口便唱,他在云彩似的羊群中間唱,淘氣的羊們一齊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心想自己的主人昨天還好端端的,今天咋犯癔癥了?吼來吼去的,叫它們聽了難受。只有遠方的雪山,和住在山巔的神懂他。他的歌聲從他矮小結實的身體里迸發和奔突出來,撞到崖壁上,一連串回聲,像滾雪球越來越大,抱著風一溜煙攀上了雪山。神聽見了他粗糲而低沉的歌聲,他自孤獨中央生長的孤獨,他沸騰的熱血和近乎原始的心跳,像萬千青稞長長的芒刺,刺疼了純潔的神。山被施了咒語動彈不得,云剎不住自己流浪的腳步,草一年又一年地青了黃了又青,拉伊沖瀉出一個又一個天生五音不全的嗓子……

我的腦海中盤旋著塔洛的拉伊,它像從平坦的河谷上升起,攀上了高山之巔,久久地佇立不動,頭頂大朵大朵的云彩隨心所欲地拼搭著積木,眼前大風駕馭著一萬匹白馬呼呼跑過,終于借助電波似的起伏跌宕的花腔,重新回到了河谷之上。我所在的這片地域,有一種地方戲叫柳琴戲,戲中女角為了表達自己歡快的心情,也有類似戲劇化的花腔唱法,俗稱“打花舌”。即使藏歌在歌唱憂傷如水的愛情,你也聽不出悲哀,在它靜靜流淌的水面之下,驚心動魄地奔涌的仍然是輕松與明快。當我們的生存極限只是藏族同胞的生存底線時,我們或許才能漸漸地理解,他們在如此高的海拔之上,面對最寒冷的氣候,努力呼吸著最稀薄的空氣,沒有比高原更高的健康樂觀的心態是活不下來的。我們踏上高原,由此開始,每一條道路都通往藏歌的天堂和海洋,你路上遇見的每一個藏族同胞都會以熱烈的歌喉和奔放的舞步,為你搭起一座云上客棧。

這些有的是我曾經聽到的,更多的是來自我的想象。事實上,當我和桑吉下車走向郎木寺那條兩旁商鋪林立的街道,就聽見了隨風飄來的藏歌。這歌聲飄自左邊的某間商鋪,它不像我費盡心思地描述的那樣,它屬于那種經過“包裝”用于表演的聲音,失去了原汁原味的天籟之聲,添加了學院的改良和訓練,加以電子合成器意亂神迷的伴奏,使它距離高原、雪山、湖泊等自然的存在越來越遠,而離舞臺、光碟、音像店等人工的操作越來越近。我想起我們五年前初到日喀則的那個夜晚,對方設宴歡迎我們,青稞酒酣之際,對方領著一對身著藏民族盛裝的男女,介紹是地區歌舞團的演員來向我們祝酒,他們倆一開口就鎮住了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此前我們很多人僅聽過《青藏高原》《天路》等流行歌曲,而從未身臨其境地聽過藏族同胞演唱的真正的藏歌。因此,當他們倆高亢洪亮的歌聲沖破胸腔,噴出喉嚨,撞擊向屋頂,就要將屋頂掀去時,我們的確大都受到了感染,紛紛端起斟滿青稞酒的杯子,仰脖一飲而盡。我不得不承認,他們倆的配合是如此默契,他們的嗓音同樣尖厲而響亮,仿佛渾然天成地交織在一起,這是他們倆日常訓練和無數次在現在這種場合磨合的結果。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中,我看見了他們倆落落大方之下殘存的局促與羞澀,聽到了他們倆沖口而出的歌聲中掩飾不住的慣性與流麗。不知為什么,我老是覺得我們是一群不稱職的聽眾,而他們倆走下舞臺來到我們中間,他們的歌聲,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動作,甚至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從未穿過的盛裝,都具有了表演的性質,所有這一切,只不過代表熱情好客的主人,烘托和渲染著現場的氛圍,勸我們多飲幾杯青稞酒而已。我只是可惜那兩副歌喉,我想,如果他們倆不是如此衣著光鮮地出現在這兒,而是穿著日常最普通的藏裝,手中捏著一條烏爾朵,在高原上驅趕著自己的牛羊,想唱了張口就唱出來,那是一個多么迷人而充滿誘惑的場景啊……

桑吉領著我走進麗莎餐廳,湊巧的是,那家飄出藏歌的音像店,就在餐廳的隔壁。餐廳的玻璃推拉門和兩邊的櫥窗上,信手涂著紅色的英文,張貼著各色各樣奇思妙想的貼紙,餐廳內是那種路邊小吃店的格局,裝修簡單,桌椅吧臺普通,但叫初來者眼花繚亂的是四面墻上貼著的各國紙幣,來自世界各地游客的留言條,上面寫著不同的祈福語和各自的感受,釘在墻間的簽字T 恤衫,還有照片、名片、手帕等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物件,頭頂上懸掛著五顏六色的戶外聯盟的隊旗,一把藏刀收斂了自己洶涌的鋒芒,隱藏在裝飾精美的刀鞘中,斜掛在墻柱上。所有這些,各歸各位,看上去隨意、花哨,甚至有些凌亂,互相之間也不搭,卻體現了這間餐廳的包容。是的,包容,下面我還要寫到它。

餐廳中央,立著一座鑄鐵大火爐,锃亮的白鐵煙囪矗立,爐火燒得正旺,爐身被燒紅了,像是喝醉了酒,源源不斷地散發著熱量。三把燒水壺靜靜地坐在火爐上,它們周身都被煤煙熏黑了,有一把壺嘴吐著絲絲裊裊的水霧,現在它們是安靜的,用不了多久,它們都會咕嘟咕嘟地沸騰自己,濕潤的水霧迷蒙一片。桑吉和我,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爐子的兩頭,餐廳的女主人麗莎也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我的斜對過。今天麗莎穿著花襖黑褲,頭戴黑色花頭巾,周正的臉龐紅潤如山里紅。來之前我聽熟悉麗莎的朋友介紹過她,她是附近臨潭縣的回族同胞,沒讀過啥書,十八歲嫁到郎木寺,二十多年前與同為回族人的丈夫在鎮上開了間小飯館,主營包子、餃子和釀皮等,來光顧的幾乎全是郎木寺人。三年后,慕名來到郎木寺的外國游客逐漸增多,美國游客教會了麗莎做漢堡和炸薯條,歐洲游客教會了她做蘋果派、意大利面等,就這樣,來一個外國游客教會她做一道西餐,小飯館的西餐種類越來越豐富,來自各國的游客都能在這兒找到自己舌尖上的美味,從胃口出發,這彌合了他們在異國他鄉的缺憾,使他們得到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認同。小飯館也更名為“麗莎餐廳”這一聽上去有些洋氣的名字(其實麗莎姓吳,名麗莎),漂洋過海搖身進入國外的一些旅游指南之中,成為各國游客來郎木寺就餐的首選和必選餐廳。麗莎自嫁到郎木寺便幾乎沒出過小鎮,也沒吃過地道的西餐,但她是一個聰明有心的女子,外國游客來到郎木寺,想吃家鄉的飯食了,在麗莎的小飯館自己動手做,麗莎在旁邊悄悄地學會了,這不是啥偷學手藝,而是憑著自己的專心和細致,光明正大地學會的。她還在與外國游客打交道中,學會了許多英語、法語、德語等外語的基本用語,能夠與各國游客直接對話交流。作為一名虔誠的穆斯林,三年前她和同為穆斯林的丈夫跨出國門,實現了赴麥加朝覲的夙愿。

我和桑吉一人要了一杯酥油茶,麗莎起身去給我們倒。我又環視了一圈四周,對桑吉說,這兒挺有小資情調的。桑吉說,情調個毛,就他們家那個菜,你是沒吃過……眼看麗莎一手捏著一紙杯酥油茶回來了,我趕緊截斷了桑吉的話。我此前與桑吉通過多次電話,卻是第一次見面,這次跟隨著他一路走來,基本是我問他答,作為郎木寺附近土生土長的藏族同胞,他有自己執著堅定不可動搖的宗教信仰,也對藏民族文化習俗熟稔于心,如數家珍。但在一些問題上,他卻對我保持著警惕和戒備,這當然與我的漢族身份和他對我的不了解有關,我們的交談有時會因此而中斷,每逢此時我總岔開正在進行的話題,另尋一個話題進行下去。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明智之舉,如果我咬住某個話題不放,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會叫桑吉為難、難堪甚至厭惡,讓我們自初次見面開始的交往變得困難重重,戛然而止。而作為一名“80 后”,桑吉至少比我小了十幾歲,這讓我們在看待事情的角度和立場等方面,都有諸多分歧,當我說出自己的認識和見解時,他有時不置可否,猛不丁地來一句“你以為呢”,實際上是肯定了我,卻是以反詰的語氣,包含了玩世不恭的意味在里面。譬如說此刻,他的玩世不恭再次占了上風,我清楚接下來他會徹底否定這兒的菜,毫不留情地大加撻伐,我相信他會是這樣的,于是我從喉嚨中探出一柄利剪,及時剪斷了他的話頭。

麗莎重新落座,桑吉和我一人捧一杯酥油茶,埋頭小口地啜著。我問起麗莎對過去郎木寺的印象,這勾起了她懷舊的興致,她打開了話匣子。她有些興奮又有些向往地說:我很喜歡那時的郎木寺,漂亮得很吶。我們家的房子是空心磚壘的,很小的樣子,像帳篷一樣,房子后面遍地盛開著格?;?,白龍江就在房子旁邊一刻不停地流淌著,水力轉經筒,藏族同胞叫“曲克爾”,隔上幾米就有一座,它們高一米左右,是用木頭做的;一座繩索搭的軟橋,人走在上頭搖搖晃晃的。對了,還有兩座水磨坊,藏族同胞叫“曲達闊”的那種,在我們的房子后面,那些藏族同胞都背著青稞來磨成粉,做糌粑。那時白龍江水清著吶,河里的水能吃,一眼看得見成群的魚,伸手就能抓到。我很懷念那個年代,我是一個小姑娘,到山上連根拔下來格?;?,扎成把,一把五塊錢,賣給中外游客,它們能存活一個月。格?;阋娺^嗎?郎木寺的格?;ú恢挂环N,有多種,有黃色的、紫色的、紅色的、白色的,它們一年開三次花,六月初至八月底開得最多、最旺盛,到處都是。麗莎完全沉浸在了回憶當中,白龍江水晝夜潺湲流淌不息,帶動著水力轉經筒和水磨不知疲倦地追攆著液態的時間—水流,格?;ㄟ@兒一簇,那兒一簇,連成了片,繽紛如星辰,將自己高高舉過頭頂,成為湛藍天幕下最美的眼睛……

桑吉插話道,格薩爾王你知道吧,說到格?;?,我們藏族有個傳說,戰士格薩爾王騎馬走過的地方,馬蹄印處都會長出格?;?。格薩爾王是世界上最長的英雄史詩《格薩爾王》中的主人公。因為《格薩爾王》長,一般人看不完,桑吉說,藏族還有句諺語,如果你想虛度光陰,你就去看《格薩爾王》。他解釋道,這其實是說過去藏族同胞不注重教育。在作家次仁羅布家,閑聊中我曾聽他說過,根據藏族傳統,“神授”是成為《格薩爾王》說唱藝人的方式。在藏區,類似奇異而真實的事情時有發生,譬如一個一字不識的牧羊少年,白天追隨著他的羊群,在自家牧場里放牧,天黑了將羊群趕回圈中,生活像這樣日復一日地被慣性推動著向前。突然有一天,他躺在荒涼靜謐的山間睡著了,睡著睡著做了一個夢,夢中一位天神騎著一匹白馬,從天降臨,來到他身邊,對他說,我是格薩爾王的大將,你被我們選中了,你要珍惜自己的好嗓子,在世間說唱傳播格薩爾王的功績。醒來后,他便能用語言說唱《格薩爾王》,甚至說唱上幾天幾夜也不會覺得累。這樣的過程,就是《格薩爾王》說唱藝術傳承中的“神授”,它超越了自然和人為的力量,仿佛在冥冥中,借助藏民族的宗教信仰,與藏民族崇仰的神靈聲氣互通,神靈附在他身上,來到現實人間,通過他的嘴巴來說唱這個神靈或其他神靈的功績,他在凡人和神靈之間搭起了一座橋,他也因此獲得了說唱英雄史詩的非凡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我們也可以說,他是神靈在世間選定的代言人。同樣因此,《格薩爾王》通過說唱藝人的嘴巴和廣大藏族信眾的耳朵,在草原上傳唱至今,成為活著的英雄史詩。

我沒有緣分和福氣在現場凝神聆聽藝人說唱《格薩爾王》,但我想象這一定是一段令我一生難忘的經歷。在甜茶館里,不,應該是在廣袤的羌塘草原上,只有羌塘草原寬廣的胸懷,才足夠格薩爾王的坐騎天馬江噶佩布盡興馳騁,才能配得上曠世英雄格薩爾王的故事。大家圍成一圈,藝人站在中央,他通神的靈性又一次如格?;N然綻放了,格薩爾王被他從雪山之巔迎請了下來,像雄鷹君臨草原。頭頂的天藍如羊卓雍錯的水,沒有一絲皺紋似的漣漪,調皮的云彩都不知躲到哪兒捉迷藏去了,溫暖的陽光像佛祖盛大浩蕩的慈悲,一剎那撒遍了整個羌塘草原。他的雙眼像兩泓山泉,深邃清澈,此刻貯滿了慈悲的汁液,有金色的光芒在上頭跳躍和舞蹈,他那雙眼睛像被突然撥亮的燈捻,愈加明亮了,所有與他對視的眼睛都被刺得睜不開,他渾身發抖,激動不已,格薩爾王縱馬馳騁在他的腦海中,他清晰地聽見了牦牛號角的召喚,愈來愈近的“嗒嗒”馬蹄聲,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要講述,他要吟誦,他要歌唱,剛這樣想,他就情不自禁地開口了。大家追隨著他的歌聲,就像追隨著格薩爾王到處征戰降魔,他們深深地陶醉了,站累了,就一齊盤腿坐在草地上,仰頭注視著他,只有他,一個人站著,手舞足蹈,說唱不停,似乎他只會保持這樣一種狀態。大家陪著他,忘記了牛羊,忘記了吃喝,不知不覺地,三天三夜過去了……我僅在熒屏上看見過一個年輕人說唱《格薩爾王》,那個房間好像是錄音間,年輕人披掛著格薩爾王的裝束,走上為他一個人而設的舞臺,坐定了,就像內地茶館曾經有的說書人,只差一塊醒木。在他的面前,立著一架漆黑的攝像機,它將忠實地記錄下他的一言一行。他開口說唱了,唱腔像江河水在流淌,中間沒有停頓,也沒有阻隔,順暢地一流到底。平心而論,他有一副好嗓子,渾厚嘹亮,他也熟稔自己說唱的內容,他自小便崇拜格薩爾王,他和他的故事已經挺立成他的腦干,任誰也抽不去。但在這狹小封閉的空間,沒了那些草原上站著或盤腿坐著的聽眾,他只能說唱給自己聽,說唱給那架冰冷生硬的攝像機聽,這白白浪費了他的一副好嗓子,表演也讓一切變得形跡可疑,虛假夸張……

麗莎繼續說下去,她說那時外國游客真多吶,他們在郎木大峽谷搭起帳篷露營,白天閑逛到了鎮上,肚子餓了,推開她的小飯館找吃的,就教會了她做西餐。白龍江水在她和鄰居們的房前屋后嘩嘩流淌,這條發源于大峽谷的小河是那么清亮,仿佛流經她們的心田,她們的生活離不開它,她們每天來到它身邊照著它梳妝打扮,浣洗衣裳,淘米洗菜,燒開飲用,她們沒有飲水安全的概念,水一直是流動的,昨日的水已經不是今天的水,此刻的水也不是彼時的水,水在不停流動中凈化了自己,保持了新鮮和純凈。附近的藏族同胞也來一趟趟地背起它,澆灌地里茁壯生長的青稞,喝下這水的青稞磨成粉做糌粑總是那么香甜。說著說著,麗莎開始變得憤怒,她看上去有些激動,揮舞著雙手,大聲說當地政府沒頭腦,不會規劃,一句話,啪啪啪,全部拆掉了!小房子沒了,水力轉經筒沒了,水磨坊沒了,軟橋沒了……全沒了。一座座樓房蓋起來了,做生意的人全來了,他們往白龍江里排放污水,白龍江水變臟了,不能洗衣服了,不能吃也不能喝,只能涮拖把,越來越臭了。再加上亂收費和高收費,游客都不敢來了。先是外國人不來了,人家國家有那么多高樓大廈,跑你郎木寺來看啥?就為了看這些樓房嗎?緊接著中國人也不來了,他們被宰怕了。說心里話,我喜歡以前的郎木寺,沒有這么多樓房,我不喜歡大樓,高樓大廈沒意思,我干了幾十年了,錢我有,我去年修的房子,原來只有二層,又被逼著加蓋了一層。她無限傷感地說,現在郎木寺完蛋了,除了寺廟沒有變,其他全變了,你看那些個賓館越蓋越高,游客卻越來越少。今天你們來,我在曬太陽,餐廳里是空的。說到這里她不再往下說了,嘆了一口氣,撂下我和桑吉,起身走了。

我理解麗莎對郎木寺發自內心的熱愛,也清楚她面對郎木寺日益凋敝的失落。從推門進來圍爐坐下至今,一個多小時了,我一直注意著來就餐的顧客,只有兩個藏族同胞坐在左邊靠墻的桌子前,兩個人并肩而坐,一人點了一碗炮仗面,很快吃完結賬走人,這就是此時麗莎餐廳的經營狀態。麗莎比我大一歲,我們經歷了共同的年代,有著類似的記憶,但她比我幸運,她看見了那個年代的郎木寺,在它溫馨而詩意的懷抱里生活過,她也因此懂得啥是青山綠水一片,啥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這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待我被各種花樣文字和視頻煽情與慫恿著來到郎木寺時,它卻不是那時的郎木寺了,它已經被以開發和建設的名義折騰得死去活來。和麗莎一樣,我也熱愛和向往那時的郎木寺,我曾有過類似的記憶,清澈見底的小河,魚蝦活潑地竄來竄去,口渴了雙手掬捧河水喝個痛快,與稻田和魚塘比鄰的老磨坊,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和山茶花……它們都永遠活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止步于我的十四歲。等到我懷著一顆被滄桑包裹的中年的心,以尋舊的心情再來時,它們都已經變得覆水難收,面目全非了。是眼前的商機和其中唾手可得的利益,讓這片土地的主人失去了理智,被席卷入了財富發動的颶風,他們自以為是地認為,河流、稻田、魚塘、老磨坊,甚至祖先似的至少站立了上千年的山野,都是不靠譜的存在,是不切實際的無用之物,只有將它們每一寸立錐之地,像插栽水稻秧苗似的種植上房屋,等待被征用和補償,才能讓他們覺得踏實、心安理得。他們這樣想時,就已經這樣做了,到處“種”滿了樓房,一座更比一座高和大,人走在狹窄的通道中間,仿佛進入了一座迷宮,抬頭只望得見屋檐,卻看不到天空。而像郎木寺這樣的地方,雖然養在深閨似的僻遠之地,但一旦聲名遠播,先被不同膚色和語言的外國游客欣賞與流連,后是國內游客紛至沓來,看上去似乎有無限的商機和利益,散發著腥膻,誘惑和吸引著當地與遠方的人來此投資,追求著效益的最大化,以旅游的名義或是其他名目的開發不可避免。開發是一把雙刃劍,它一方面發展和繁榮了郎木寺的經濟,帶動了各族群眾致富,改善了他們的居住環境,提高了他們的生活質量,使郎木寺迅速膨脹為一個熱鬧富庶的地方;另一方面它打破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平衡,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習慣,使過去世外桃源般的郎木寺,在表面的光鮮喧囂和生機勃勃之外,也暴露了它的混亂、矛盾與丑陋。

我從我所在的這座內陸城市出發,沿著高速公路,一路狂奔到成都,由此正式踏上了318 國道。行駛在這條最負盛名的老國道上,我經常會與高速公路和鐵路,甚至高速鐵路并駕同行,它們中有很多都是近年修建的,奔跑在上面的汽車和火車,以藐視我的速度朝著相反的方向絕塵遠去。與它們相比,我感到了時間的限度、緩慢和停滯,我覺察到我與時間的關系正在變得糾結、擰巴和錯亂,我陷入了時間帶給我的恐慌和焦慮當中。在我的面前,一個由過去、現在和未來共同構成的三維圖景,正在飛速地展現著,變幻著,沒等看清楚,我已經被排斥在了圖景之外。而在有些地方的一些東西,卻一直沒有改變,譬如郎木寺上的信仰。在麗莎餐廳,墻上醒目地張貼著英文的世界地圖,外國游客進門,迎接他(她)的是一句英語問候,然后遞上的是一份英文菜單,這些都說明麗莎餐廳和它所在的郎木寺,已經融入了全球化的滾滾浪潮之中,成為地球村里的一道風景,但餐廳女主人麗莎和她丈夫的信仰仍舊堅如磐石。我遇見過格爾底寺的一位年輕喇嘛,他看上去有十八九歲,已經飄上兩朵高原紅的臉龐稚氣未脫,洋溢著朝氣和活力,我問他,你天天這樣誦經不感覺枯燥和無聊嗎?他答,我每天都在寺廟里學習佛法,感覺十分充實和快樂。我又問他,如果叫你脫下這身袈裟,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你去不去?他毫不遲疑地回答,不去。當他回答我“不去”的那一刻,我正盯著他的眼睛,他的雙眼是那么清澈、安靜和純凈,而在內地,像他這個年齡的年輕人,我從他們的眼睛里看見的更多是沖動、迷惘與欲望。我敢肯定,他的眼神,甚至他的心靈,都與幾十年前乃至幾百年前格爾底寺為數眾多的喇嘛重疊而吻合,什么都沒改變。我必須承認,這位年輕喇嘛與我素昧平生,但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身上打著的鮮明烙印,它與傳統、文化和信仰水乳交融,這直接影響與決定了他的思維習慣和思維方式,也使我感受到了一種綿延不斷、執著溫暖的力量。

麗莎的丈夫坐上了麗莎的椅子,繼續陪我和桑吉說話。我覺得這次我的運氣不錯,來前有人跟我說,吳麗莎是郎木寺鎮上數一數二的厲害女人,這樣說一是說她能力強,做成了許多人做不了的事情,二是說她強勢,脾氣火爆,說話很沖,不好打交道,據說有時她脾氣上來了,連丈夫都敢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這個下午,我和麗莎之間的談話很融洽,她對我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有些話她肯定不會對人都這么說,譬如她說當地政府沒頭腦,不會規劃等,她卻對我說了,也許她覺得我只是一個與郎木寺毫不相干的過客,她也實在從內心里對郎木寺的現狀不滿已久,碰到我這個陌生人就隨口傾吐了出來。而在我眼中,這個幾乎與我同齡的女人,有著西北高原女人的潑辣、真誠、坦率與粗獷,說到過去的郎木寺時,她又是憂傷的、細膩的、敏感的,這些聽上去有些沖突的詞語,組合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懂得愛恨情仇的麗莎,她不加遮掩地活在自己的真實中。面對眼前的她,我無法不懷疑那些關于她的印象,包含著偏見、傲慢與片面。對于過去,我和麗莎有著類似的追憶和感觸,我當然認為那個年代單純而美好,像一張黑白分明的照片,居于中心的、值得回憶的,是那張被定格的永遠年輕光潔的面孔,我們所謂的懷舊和回憶,意義大抵在此,我沒跟麗莎交流過這個想法,但她的眼神告訴我,她認可我的想法。

麗莎的丈夫姓丁,名學文,這是他的學名,聽上去挺文雅。他還有一個名字,不知應該算小名還是教名,叫綠腿。當他說出這個名字時,我正端起那杯酥油茶,我確實弄不清從他口中吐出的是哪兩個字,又問了他一遍,隨后我喝了一口酥油茶,他一字又一字地向我說清了,我含在口中等待下咽的酥油茶差點噴了出來,但我忍住了,想不到世上竟有叫這個名字的。細細想想,這似乎還真是一個有色彩、含詩意的名字。丁師傅高高的個兒,長長的臉盤,灰白的絡腮胡,頭戴白色小圓帽,身穿藏青色長工作服,背后印著某調味品的廣告語。據丁師傅說,丁氏家族自他爺爺一輩共三家因經商來到郎木寺,傳至今已歷五代,成為鎮上的回族大家族。從蘭州一路進入甘南州,我坐在車里,看見公路兩邊凡有村莊處,就有清真寺,一個村莊至少有一座,有的村莊甚至兩三座,都是那種渾然高闊的圓頂建筑。在郎木寺,回族同胞來此經商,同時帶來了他們的信仰,漸漸地建起了清真寺,就在格爾底寺的入口處右邊,幾經重建和維修,卻始終在這個位置。從格爾底寺出來,桑吉在車上等我,我特地到清真寺近前看了看,這座遜尼派清真寺去年剛維修過,看上去煥然一新,大門色彩明艷,古樸寬闊,兩邊鏤刻著繁體漢字長聯,與蘭州到甘南州一路所見截然不同的是,它一改司空見慣的圓頂,高高的叫醒樓,尖頂沖天,覆以六角重檐彩瓦。此時不逢禮拜,大門緊閉,我朝里面望了望就走了。

郎木寺有著豐富的宗教文化,藏傳佛教與伊斯蘭教在這兒相互包容,卻又保持著各自的獨立,即使同為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格爾底寺和賽赤寺供奉的佛像與喇嘛所學的經文也不同。在這片以藏族同胞為主的藏回混居區,藏族同胞誦自己的六字真言,煨自己的桑,轉自己的經,回族同胞念自己的清真言,做自己的禮拜,他們互相尊重對方的歷史和存在,誰都沒想過干擾誰,更沒想過改變誰。就像丁師傅說的,藏族同胞與回族同胞在這兒稱兄道弟,他們各自信仰的宗教也默默地互相包容。包容是我在這個下午聽見的頻率最多的一個詞語,我理解的包容不僅有宗教,還有文化、風俗,甚至飲食習慣,它們之間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初是從舌尖上開始的,回族同胞開的清真小吃店有藏族同胞光顧了,他們坐在回族同胞中間,沒覺得拘謹和生分,酣暢淋漓地吃上一碗炮仗面;回族同胞也來到了藏族同胞開的藏餐吧,喝酥油茶,吃風干牦牛肉,自己動手摶糌粑。在郎木寺鎮上,我看見了令我感動的一幕,在一間藏族同胞開的酸奶吧,一位內地游客來買牦牛酸奶,她不會說藏語,臉龐黝黑的藏族店主也聽不懂她說的漢話,這不要緊,他端出一只小塑料桶,又找出一只木碗,提起桶倒了滿滿一碗酸奶,正視著她,漾開淡淡的笑意,將碗推到她跟前,又指了指左手玻璃瓶里的白糖,應該是在說,這是自家養的牦牛的奶做的,有點兒酸,如果你嫌酸就自己放點糖吧。他的臉上迅即浮起一絲羞澀。我覺得這樣真好,此時語言是多余的,一切都在默然無聲地進行著,問和答都悄然藏在了心里,但一切又都是那么熨帖和到位,仿佛心有靈犀。我寧肯相信,那笑容,那羞澀,便是最好的語言。就連麗莎餐廳的飯菜為了適應不同國籍和民族的胃口,也有了包容性,所有的舌尖都能在這兒找到自己的故鄉,丁師傅還別出心裁地自創了牦牛肉漢堡,讓向往藏族傳統文化的外國游客來到郎木寺之后先從味道上過把癮。

丁師傅跟我講了這樣一件事情,那是五年前,幾個美國基督教信眾,在一個來自北京的中國翻譯陪同下,到麗莎餐廳就餐。應該說他們是有備而來的,他們也許是看中了郎木寺不同宗教共存的環境,也許是因為麗莎餐廳廣泛的影響和包容,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席間他們拿出一本《圣經》送給丁師傅,他婉拒了,他們又塞給他一個精致的十字架,他也拒絕了,最后他們提出來可以給他五十萬元,條件是要他幫助在郎木寺傳播基督教。丁師傅不假思索地搖頭回絕了,那個翻譯不解地問,為什么不行呢?那么多的錢!也許在他看來,這么一筆從天而降的巨款,在這個偏僻的小鎮上,對任何一個人都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但偏偏這個看上去憨厚樸實的回族男人,眼睛不眨就拒絕了,翻譯迫切地想知道他內心究竟是怎么想的。丁師傅答,我喜歡錢,我憑我的雙手掙錢,我吃得放心,但你給我五十萬元,要我放棄我的信仰,你這個錢就是臟錢,我不喜歡吃這個錢。翻譯追問道,你還能再考慮考慮嗎?丁師傅繼續說,別說是五十萬,就是拉上一車錢也不可以,因為我是穆斯林,給再多的錢我都不可能出賣我的先人。翻譯將這些話原原本本地翻譯給他們聽,他們當中一個老太太聽后將手中叉子一扔,起身氣沖沖地走了。

第二年,還是這些人,他們又來了。他們看見丁師傅和麗莎和和氣氣的,這次他們也絕口不提上次那個要求了。最耐人尋味的一幕是,這些基督教信眾吃飯前都要禱告,當丁師傅給他們做好飯食并端上桌時,丁師傅不轉身出去他們不禱告,只有目送他徹底離開了,他們才開始禱告。他們已經從內心里懂得包容丁師傅信奉的宗教,尊重他的信仰,他們清楚這信仰執著而堅定地扎根在他的血肉中,是永遠無可更改的。

丁師傅痛快地講完了這些,我感覺他有些興奮,甚至有點兒驕傲。他的目光轉向桑吉,說,我們穆斯林有信仰,你們藏族同胞也有信仰,給你,你同樣不會吃的。桑吉點了點頭,肯定地說,我認識的所有藏族同胞中沒有一個不信佛的。

半個多世紀以前,美國傳教士和藏學家羅伯特·彼·??送郀栐泚淼嚼赡舅?,他說:“藏地支配著我的傳教思維?!彼噲D繼承父輩的使命,在這片藏傳佛教和伊斯蘭教已經根深蒂固的土地上傳播基督福音,使基督教成為這兒多元宗教之一元,經過先后兩次七八年的努力,他失敗了,至今郎木寺附近已經找不到一點有關基督教的痕跡,這位虔誠而執著的傳教士馬背上的身影,連同他不辭勞苦地跋涉奔波的足跡,都被風吹雨打得干干凈凈,他本人卻憑一部《西藏的地平線》,陰差陽錯地成了一位藏學家。我曾到過西藏芒康縣鹽田鎮上鹽井村,一百多年前,一位法國傳教士在這兒建起了西藏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天主教堂,此前他有了第一批寥寥無幾的信眾,這在眾神肅立的青藏高原,已經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信仰作為一個民族傳統文化中最根源、最核心的部分,貫注在人們的血液之中,扎根在他們的身心深處,是支撐他們肉體和精神的骨骼,更是輕易動搖不得和改變不了的。因為,它已經滲透入這個民族的文化形態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主宰著這個民族的價值取向、思維習慣和行為準則。我的理解是,信仰作為一種傳承已久的文化傳統,其實是從內心深處出發,對自然和生命永葆始終如一的敬畏。正是因此,無論羅伯特·彼·??送郀?,還是他的后來者,來到地處青藏高原東部邊緣的郎木寺傳教,都水土不服無功而返,是信仰像一道堅固高聳的藩籬,將任何改變、動搖和替換,決絕地擋在了內心和生活之外。

我問丁師傅知道羅伯特·彼·??送郀枂??我正是讀了他的《西藏的地平線》后,才萌發了尋找他的足跡的沖動而來到郎木寺的,我向桑吉和麗莎也打聽過他,他們倆都說沒聽說過他,我感到有些失落,也有些悲涼,據說當年這兒的人們都熟知他,他在帶來他的信仰的同時,還帶來了西藥和醫療技術,為郎木寺附近的人們緩解和祛除病痛。僅僅過去七八十年,當年這兒的人們的后代就忘卻了他,這主要歸因于他那失敗的傳教生涯。我是說,如果他成功地將基督福音傳播到了這片土地上,使基督教牢牢地扎根成為這兒某些人的信仰,那么,至少有人會沿著自己信仰的藤蔓,找到系在十字架上的他。遺憾的是,丁師傅也不知道他。我向丁師傅大致介紹了羅伯特·彼·??送郀柕那闆r,他說,你說的那時候,我爺爺他們三兄弟就住在郎木寺,我的父親也是在這兒出生的,他們都是穆斯林,他傳給誰去?顯然,丁師傅考慮問題的角度和立場,總愛從自己最親近的人,和他們的信仰出發。

就這樣,信仰成為繼包容之后,在這個下午出現頻率最高的另一個詞語。此刻,在餐廳,丁師傅、桑吉和我圍爐而坐,麗莎正站在吧臺前,我們四個人,桑吉信奉藏傳佛教,麗莎和丁師傅信仰伊斯蘭教,只有我,我的信仰是什么?《現代漢語詞典》對詞條“信仰”的解釋如下:對某人或某種主張、主義、宗教極度相信和尊敬,拿來作為自己行動的榜樣或指南。以此標準對照自己,我更加迷惘了,簡直無地自容。丁師傅突然說,有信仰真好!桑吉不自覺地看了我一眼,在去往大峽谷的路上,我們倆討論過信仰問題,他仿佛一眼洞穿了我似的,說,你沒有信仰。又補充道,你們漢族人中有許多人對宗教是假裝信著玩,不是真的信。我不想否認他說的話,我也跟他說我的一個朋友有一天忽然對大家說他受洗了,似乎他受洗就意味著他有了信仰,成了一個真正的信眾。但通過相當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發現他從思維、言語到行動,其實和過去那個他沒啥根本改變,我想他大概就是桑吉說的那種假裝信著玩的人,或者他只是將此當作了一種標簽。說到我自己,我必須承認,當我面對莊嚴慈悲的佛像禮佛時,我是有求于佛的,它們有的是一些渺小卑微如塵土的心愿,有的是一些鮮明地指向急功近利的祈禱,無不與我內心騷動的欲望有關,為此我需要在佛面前燃香“賄賂”。佛卻一眼穿過繚繞如云的青煙,認清看透了我,他清楚我對他的頂禮膜拜,只是為了借助他無形的力量,來實現我自己有形的各種欲望。而一旦我的愿望落空,或是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和好處,我便懷疑佛的力量,即使曾在那些神圣的場合也不例外。我們當中總有一些人,因為看破紅塵而出家為僧入道,而在桑吉這兒,在麗莎和丁師傅看來,他們的身體只是盛裝他們信仰的寺廟,他們的信仰才是他們生活的日常與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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