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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關鍵詞:荊條猛獸盜賊

這里是桃花和梨花,那里是油菜花和海棠花。盡管天還沒有透亮,趁著一點點微光,他還是一一認清了他所經過的那些花朵。對他來說,這些花,幾乎可以救他的命:在遠離父母的寄養生涯里,唯有到了春天,花朵們開在河水邊,也開在山崗上,開在富人的墻頭,也開在窮人的墻根,就連不到十歲的他,因為形單影只而動不動就要挨上一頓揍的他,當花朵們撲面而來,他也覺得自己被它們公平地對待了,不不不,不止是對待,那簡直就是天大的款待。然而,這天早晨,他卻顧不得和它們在一起。悶雷在頭頂隱隱作響,繼而又轉作霹靂之聲,聽上去,就像他在《封神演義》里讀到過的天庭正在被刀劈斧砍,一場大雨說話間便要到來,而他,離他的目的地還有遙遠的路途。

他的目的地其實不在他處,就在四十公里之外的縣城。為了給他正在大學里進修的父親掙一點學費,他的母親,不得不常年在外找活路,這幾個月,她一直在縣城的紡織廠里做臨時工,因為這個當臨時工的機會來之不易,她不敢請假,所以,一直都沒有去他被寄養的村子里探望他,而他,一開春就生了一場病,連日里發高燒,在高燒中,母親卻如影隨形,給他煎藥,喂他喝藥,還給他穿衣服、蒸雞蛋,然而,終日在紡織廠里三班倒的母親當然是不在他身邊的,一切都是他在迷亂中產生的幻覺。也正因為如此,病一好,他就發誓一般堅固了自己的心意:哪怕一步步走到縣城里去,哪怕進不了紡織廠,遠遠地,他也想看一眼母親。

然而,眼下,當他剛剛爬上一座山崗,大雨還是說來就來了,轉瞬之間,他的全身上下便被雨水澆淋得透濕。倉皇中,他看見了一棵密不透風的大樹,趕緊狂奔著跑到樹冠下去躲雨,可是,還沒躲多久,另外一件事情卻幾乎令他心驚肉跳—據他所知,就在這座山崗底下,有一條河,河面上有一座木頭搭的橋,平日里,這座橋并沒有比水面高出多少,要是突然漲水,水面便會將整座橋淹進去,現在,要是雨越下越大,那座橋在河水里消失不見,他可如何是好?于是,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在雨霧里重新開始了奔跑。有好幾回,他摔倒在了路邊的荊條叢里,臉上和脖子上都被荊條拉扯出了傷口,但他根本顧不上理會它們,爬起來,一意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就好像,母親又來到了他的身邊,他在跑,母親也在跑,又或者,他在朝母親跑,母親在朝他跑。

只是,就算如此,等他到了河邊,還是忍不住肝腸寸斷:那座橋,終究被河水遮蓋,消失得再無蹤影,現在,他該怎么辦呢?他當然不肯就此打道回轉,稍作思慮之后,他脫了鞋子,光著雙腳,又憑著記憶,來到可能的上橋處,伸出一只腳去河水里打探,但是,花去了好長時間,心機都費盡了,他的腳無論如何也踩不到橋面上。眼看著對岸近在眼前,眼看著大雨噼噼啪啪地變成了暴雨,一下子,他便哭出了聲,只是雨聲太大了,他的哭聲再大,始終也沒有雨聲大。然而,就像菩薩顯靈,又送來了垂憐,這時候,竟然有人聽見了他的哭聲,從雨幕里閃身出來,一把拽住他,再叫他不要怕,也不要哭。他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聽聲音也知道,那拽住他的人,是個并不年輕的女人。也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管對方是誰,比河水還要深的委屈從心底里涌起,他橫豎不管地撲進了對方的懷中,繼續哭,哭得停不下。

僅僅片刻之后,就像是被火燙著了,他卻又一把推開了從天而降的懷抱,原因是,他終于看清楚了那個抱著他的人:她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十里八鄉無人不知的女盜賊,對,盜賊,這兩個字就是因為她才被他記得牢牢的。想當初,在學校里的黑板上,老師寫下了這兩個字,再環顧著提問,問他和他的同學可曾認識一個盜賊,結果,幾乎所有的人都舉手了,他們都說,他們認識一個盜賊,這個盜賊,正是剛剛還在抱著他的她。她矮,瘦得像是一張紙片,不管是誰,只需一伸手就可以輕易地將她推倒在地,而且,她的手腳也算不上靈便,所以,偷東西的時候總是容易被人抓住現行,可一年到頭,她還是在不停地偷。說起來,他也沒少目睹過她偷東西被抓住了之后挨下的那些拳腳:有一回,在集鎮上,她偷了別人正在賣的魚,沒跑出去多遠,就被賣主重新奪了回來,之后,她被賣主綁在了電線桿上,整整一下午,只要賣主有了一點空閑,就手持著扁擔去抽打她。而她,似乎并不覺得有多疼,反倒不停地咳嗽,一挨打,她就劇烈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到最后,她咳嗽得差點閉過氣去,賣主這才松開了她,松開之后,她卻并沒有拔腳就跑,而是蹲在地上繼續咳嗽,好幾次都栽倒在地上,根本就起不了身。

所以,他一點都不怕她。要知道,往日里,哪怕一個小孩子,都可以對著她指指點點,乃至朝她砸石頭,又或手持著木棍或竹竿去追打她,而她,唯一的反抗,不過是瑟縮著躲閃著別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最后奪路而逃。實話說了吧,現在,他像被火燙著了一般推開她,只是因為羞恥—他害怕讓人知道自己竟然撲進過她的懷抱。哪里知道,這一回,那女盜賊卻根本就不放過他,在河岸邊的雨幕里,他跑到哪里,她便追到哪里,再一把抓住他,見他動彈不得,她才告訴他,她可以背他過河。他當然不愿意,為了掙脫她,他差點失足掉進了河水中。天知道她從哪里來的那么大的膽子,竟然在他快要落水時掐住了他的脖子,再威脅他,要是不聽她的,要是他敢自己過河,十有八九就會被淹死??赡苁潜粍倓偟氖ё銍樧×?,也可能僅僅是被突然變身的她震懾了,中了邪一般,他乖乖地聽了她的話,遲疑著,蒙昧著,卻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再老老實實趴在了她的背上。這時候,好似突然得到了一件珍寶,她閃電般朝背后伸出去兩手,將他死死抱緊,緊接著,她下河了,在河中,她來回奔走了一陣子,終于踏準了水面下的木橋,再一步步,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出乎意料地,在木橋上,在那女盜賊的背上,還沒走出去多遠,他便感覺到,自己就像是被母親背在身上:雨霧里,她濕漉漉的頭發在他鼻尖上擦來擦去;那觸手可及的肩胛骨,瘦而高聳,和母親的肩胛骨幾乎如出一轍;還有一絲從她背上涌出的近似于無的熱氣,始終沒有被雨水澆滅,一點點,一點點,涌到了他的身體上。也不知怎么了,他的鼻子一酸,幾乎哽咽了起來,她似乎也覺察到了,稍稍止了一下步子,很快又搖晃著身體疾步向前,最終,他清醒了過來,繼而陷入到深重的疑難中:巨大的羞恥感依然沒有消退,而他,卻又分明覺得,此時的她,千真萬確就是一個母親,盡管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自己的兒女;由此,他越是想要擺脫羞恥,就越會想起她是一個母親,它們讓他左右為難,只好輕輕地僵直了自己的身體,這樣,他既稍稍離開了她,又沒有讓她覺得自己正在離開他。

他終歸會離開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總算來到了河對岸,只不過,她一直沒有放他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醒她,他已經聽見前面有人說話了,如果沒猜錯,再往前走一點,它們就會來到一間寬敞而破舊的房子前。那房子原本是座廢棄的貨倉,現在,顯然有不少人正在里面躲雨,房子里傳來的談笑聲正在離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顯然,她也聽見了那些談笑聲。終于,她蹲下身去,放下了他,沒說話,只是隔著雨霧看了他好一陣子,卻看不清楚,她便湊緊一點,再轉過身去,將近在咫尺的房子指給他看,然后,她并沒有和他一起進那房子,而是兀自消失在了雨霧之中。

看著她走開,他原本想叫喊一聲,要她和自己一起進那房子里去,可是,就算年幼如他,也大致知道,作為一個遠近聞名的女盜賊,她是斷斷不敢和那些正在談笑的人一起躲雨的。好吧,她走了,巨大的羞恥感也跟著她走了,他三兩步沖進了房子里,果然,房子里滿滿的都是人,并沒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他便躲到一個角落里去,像旁人一般,脫下自己的上衣和褲子,手腳麻利地盡可能將它們擰干,再迅速穿回自己身上。然而,當他剛剛穿好衣服,不可抑制地,他還是想起了她。這時候,雨終于下得小些了,他就趴在窗子前往外看,眼前除了一片看不到頭的油菜花地正漸漸變得清晰,別的什么都看不見。但他不信她會走得那么快,他甚至疑心她也許就在這屋子的周邊打轉,所以,連半步都沒有挪動,他一直趴在窗子前朝四下里張望,但是,直到雨完全止住,躲雨的人們紛紛上路,他也始終沒有看見她。

他當然也要重新上路?,F在的他已經知道,之前跟他一起躲雨的人們,大多都是跟他一樣前往縣城的,他只需要跟著他們朝前走,就一定能夠到達縣城,然而他畢竟還是太小了,沒過多久,滿是泥濘的道路上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干脆鼓足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再看近前和遠處,桃花和梨花,油菜花和海棠花,所有經受住了大雨欺侮的花朵們好似重新復活,又滿懷報恩之心,牽引著蜜蜂們越過更多的花朵抵達了自己。不同于之前河岸邊的菩薩顯靈送來的垂憐,此刻的眼前所見,就好像天上的菩薩手提著裝滿了恩寵的木桶,再將那一桶桶恩寵潑向了人間。不自禁地,他感受到某種威嚴正在眼前生起和升騰,漸漸就停止了奔跑,剛一停止,他便覺得不對勁:身邊的油菜花地里,動輒就傳來細碎的聲響,像是樹枝正在被踩斷,又像是冬天的積雪從屋頂上掉落下來,他站住,盯著油菜花地死死看了一陣子,突然間大驚失色起來:莫不是什么猛獸正在緊盯著自己?一念及此,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手足并用地再一次奔跑了起來。

直到一道嶄新的天塹擋住了他—幾公里之后,他來到了一面崖壁之下,眺望再三,卻不敢往前走一步:雖說暴雨消失了,暴雨造成的滑坡卻正在持續,石頭們從山頂滾落,一塊塊堆積在窄路的中央,在石頭與石頭之間,還趴著一只已經死去的羊,也不知道它是從山頂伴隨著石頭們一起滾落至此,還是正好經過這里,被石頭們砸在了自己身上;再往山上看,幾株松樹,幾塊更大的巨石,都在若有似無地搖晃著,說話間便要傾塌下來,與此同時,碎石紛紛墜落,那些墜落就好像一場宣告:誰要是膽敢走上這條窄路,誰就可能落得像那只羊一般的下場。自然,他不敢,他還要留下性命,去縣城里見母親?,F在的他,又該怎么辦呢?還好,遠遠地來了幾個過路人,他們似乎早已知悉那條窄路的情形,轉而走進樹林,再朝著山頂處行進,如此,他們便用攀越避開了窄路。他愣怔了一會兒,也跟他們一樣,跑進了樹林中,可是,他還是太小了,從樹林前往山頂的路比他之前走過的路要濕滑艱難得多,每走一小步,他都形同于爬行,即便如此,他還是未能走出去多遠,一個趔趄,又摔回了剛剛出發的地方。

天大的委屈降臨了。終于,在樹林與窄路之間奔走了好幾個來回之后,他回到樹林里,在一株松樹底下坐了下來,再不動彈,傷心卻源源不絕,又在瞬時里化作了厭惡:對,這目力所及的一切,正是阻擋他見到母親的一切,也因此,這一切都令他厭惡。這厭惡,甚至減輕了他對猛獸的恐懼—其實,從那片油菜花地開始,那只猛獸就沒放棄過對他的跟蹤,無論是油菜花地里,又或是樹林中和荊條叢的深處,那只猛獸一直都在,那些細碎的聲響和動靜一直都在,他走到哪里,它便跟到哪里,卻又始終不肯現身,既像一把時刻懸在頭頂的刀,又像是一個如影隨形的帶刀侍衛。時間長了,他便時而覺得怕,時而覺得全然不怕,他甚至想和它面對面,但是,只要他奔向它,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此刻,傷心、委屈和厭惡從上到下將他席卷,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眼睛,全都變得異常靈敏,不僅如此,一個閃念在突然間不請自到,讓他的清醒和決心都無以復加,卻也讓他遲遲不肯確認那個閃念。要冷靜,他提醒自己,要冷靜,所以,他先是裝作漫不經心,不經意地往四下里看,果然就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那猛獸藏身的所在,然后,他瘋了一般奔向它,在它近旁站住,又對它說:你再來背我吧。

是的,那只猛獸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她,那個背他過河的女盜賊?,F在,她就蜷縮在荊條叢與荊條叢之間,聽他這么說,她覺得難以置信,恍惚著,身體顫了一下,但是,隨即,就像是被喚醒了,三步兩步,她就從荊條叢背后閃出身來,走向他,也不說話,蹲下去,等著他重新回到她的背上。還等什么呢?他可沒有絲毫客氣,沖她笑著,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背上,當他們起身,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成群的蜜蜂飛掠過來,在他們的頭頂繚繞不去,就好像,他們也是兩朵花。

那一條從山下通往山頂的路,其后多年,一直像刀劈斧砍一般刻在他的身體里,那條路,讓他想到九九八十一難,也讓他不停想起過年時看見的一副副春聯:那么多的好字好詞,像在拴牛,把可能的好日子牢牢地拴在了紅紙上。而現在,他明顯覺察到,那些好字和好詞,它們離開春聯,來到了他和她的身邊,難道說,他和她的此刻,也是它們想要拴牢的好日子?那明明就是八十一難?。貉赝镜那G條上都長滿了硬刺,可是,為了勉力撐住身體,她卻非得將它們抓牢攥緊不可;青苔遍地都是,她的腳吃不住力,所以,每一步踏下去,都要格外地慢,格外地沉,唯其如此,她的腳才能將地面咬死;最麻煩的,還是滿目的淤泥,它們將可能的陷阱全都遮蓋住了,讓她根本看不清淤泥下的石頭究竟是堅固的,還是一踩上去就會突然崩塌。有好幾回,石頭突然崩塌,她的腰膝一軟,險些硬生生砸倒在地,幸虧她早有防備,既然倒地無法幸免,她就干脆隨著崩塌輕輕坐到淤泥里去,等到崩塌結束,她再輕輕地站起來,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說,有她在,他不要怕,他只需要死死地抱住她就行,對,死死地,一定要抱得死死的。他當然聽她的話,越往前走,他的身體就越是變成了她的一部分,不僅死死地抱住,他其實是死死地貼住了她。不同于在河水中的木橋上,現在,身上涌出熱氣的是他,只有死死貼住她,那熱氣才會穿透她仍然濕漉漉的衣服真正抵達她。再一回從淤泥里輕輕起身的時候,她覺察到了他身上的熱氣,也在剎那里明白了他的心思,慌張著,趕緊就要松開他一些,他卻不答應,紋絲都未動。這樣,他和她,便只能一起接受那只可能出現在春聯上的好日子:微弱的熱氣將他們焊得死死的,稍后,她的身體,微微地顫了起來,他的身體,也微微地顫了起來。

他還是忍不住問她了:“你也有兒子嗎?”

“……有?!边t疑了一小會,她一口咬定,“我有兒子?!?/p>

他再問:“他在哪里?”

“……被人拐跑了,”她站住,“找不見了?!?/p>

“他今年多大了?”他先是被震驚,終究又忍不住多問,“你……想他嗎?”

“想?!彼莺莸攸c頭,猛地抬高了聲音,“怎么可能不想?”

然而,就連她自己都無法適應那抬高了的聲音,那聲音,迅速又低沉了下去,像是在對他說,更像是在對自己說:“他今年,二十三了?!?/p>

然后,他們繼續往山頂前進,久違的太陽光也終于破云而出,再穿過他們頭頂的樹冠,化作影影綽綽的光斑,照在了他們身上。迎著那些光斑,他們,其實是她一個人,終于一步步挪到了此行最艱險的地方—最高的山頂上,大部分地方都被圍墾成了田地,常年的圍墾,使山頂的邊緣多出了一條十幾米深的溝壑,而他們卻必須跨過這條深溝,才能下山,才能再次踏上去縣城的路。如果只是她一個人,她當然跨得過去,但是背著十歲的他,她卻全無把握,僅靠他自己跨過去,顯然又絕無可能。這樣,她便只好原地站住,再喘著長氣,搜尋著可能窄一點的、讓她背著他就能跨過去的地方。實際上,腳下的地勢已經平坦了不少,為了讓她好過一些,他一心想從她的背上下來,可他剛一動彈,她的手就將他抓得更牢更死,他也只好乖乖順從。這時候,她身上照舊還是濕漉漉的,只是他知道,現在的濕漉漉,都是此前的雨水摻雜了汗水,那汗水,越來越濃重,他卻覺得好聞,就像母親的汗水一樣好聞。

搜尋了好半天,她還是一無所獲,只能放下了他??墒?,接下來,他萬萬不會想到,她竟然真的化身為一只猛獸:也沒跟他打個招呼,她的身體突然直挺挺地朝前倒下。他嚇得大叫了一聲,卻看見她并沒有墜下深溝,相反,她的兩只手,就像兩只蹄鐵般扎進了深溝對面的泥地中,隨后,她才吩咐他,趕緊踩著自己的背走過去。他是真的被嚇住了,連連往后退,退了兩步,又覺得對不起她,干脆說自己的鞋子太臟了???,快,快!她像是根本聽不見他的話,自顧自地催他,快,快,快!眼看著她的身體已經快要支撐不住,兩只手的青筋在驟然間變得烏黑烏黑,他知道,自己已經退無可退,一下子,眼淚涌出了眼眶,然而,這眼淚,卻不是蒙昧與慌亂之淚,相反,它們讓他比在山下時更加清醒和靈敏。好吧,聽她的話吧,他對自己說,現在,要聽她的話,就像要聽母親的話,一,二,三,他不再遲疑,徑直踩在了她的背上,再邁開步子,小心翼翼,但卻穩穩當當,一,二,三,僅僅幾秒鐘過去,他就來到深溝對面,站在了她蹄鐵般的兩只手邊,而眼淚卻愈加洶涌,模模糊糊地,他看見她并沒有急著起身,而是翻過身去,仰著面,劇烈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了起來。直到此時,他才全然明白過來,不止是現在,自打她背著他上山,她就一直在強忍著自己的咳嗽,一下子,他想向她撲過去,可是,她還躺在深溝之上,為了不讓她有什么閃失,他也強忍住了自己,只是蹲在她身邊,看著她咳嗽,再看著她拼命去忍住咳嗽,而這時候,又有一大群蜜蜂朝他們兩個齊齊飛過來,卻只高懸在她的頭頂,繚繞不去,就好像,在它們眼中,她的咳嗽,不過是她正在開花。

然而,這卻是她和他最后的近在咫尺—在一棵桃樹底下歇息了片刻之后,猝不及防地,她起了身,告訴他,她不再往前送他了,只因為,她的目的地,本來就不是縣城,現在,她要到距此地不遠的一個鎮子上去了;他知道,她是在騙他,她之所以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往前走,不過是因為,此刻,山下那條筆直寬闊的大路上,正走著好多人,這些人,有的是要去縣城,有的則是打縣城里回來,作為一個十里八鄉無人不知的女盜賊,一如既往,她害怕跟大路上的人們打照面。而他,卻說什么也不愿跟她分開,雖然在一剎那的工夫里,他也曾說服自己,不要再糾纏她,讓她走??墒?,事到臨頭,眼看著她就要跨過那條深溝,他還是狂奔著擋在了她身前,再跟她說,不要怕大路上的那些人,要是有人打她罵她,他可以去告訴他們,她也有兒子,就算她偷了他們什么,那也是為了她兒子,一定是這樣:她偷,是因為她心里想著兒子遲早都會回來,能偷一點,就能給注定回來的兒子多一點償報,就能減消一點她自己對自己認下的罪,一定是這樣,對不對?對不對?

他有一萬分的把握,說準了她的心思,他甚至看見,她的身體一軟,像是被蛇咬了,又像是要再一次匍匐在深溝上,直挺挺地向前栽倒而去。還好,她終究還是站住了,站住之后,他看見,她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笑,那甚至都算不上笑,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而他卻一心認定了,她就是在笑。是的,她在笑,她笑著去摸摸他,想了想,怕是又想起自己常年都是被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手持木棍或竹竿追打的人,趕緊又將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這才跟他說,他還是個小孩子,要臉,而她,早就沒臉了,要臉的人,不該和沒臉的人在一起。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談笑聲,如果沒猜錯,那是幾個從縣城里回來的人爬上了山坡。聽見動靜,她的臉色突然大變,一把推開他,跳過了深溝,可是,她也沒想到,哪怕隔了一條深溝,他還是呼喊著告訴她:他有臉,她也有臉,所以,他不怕讓人看見他跟她在一起。

她終于不再向前,停下,轉過身,問他:“你覺得……我還有臉?”

“有,”他片刻都沒遲疑地回答她,“當媽媽的,都有臉?!?/p>

遲滯了一會,她再問:“一個當賊的媽,也有臉?”

“有,”他接口就再回答了她一遍,“當媽媽的,都有臉?!?/p>

想了想,他終究忍不住,多說了一句:“你兒子,會回來的……到時候,讓他背你?!?/p>

聽他這么說,她再也無法忍耐住,身體徹底軟下來,卻又強撐著,這才勉強蹲在地上,大哭了一聲,只有一聲,她又生生止住??赡苁且驗檫h處的談笑聲正在迫近,也可能是她突然想起,她,一個女盜賊,從來就沒有過在大庭廣眾之下嚎啕起來的資格;但她還是想哭,又大哭了一聲,幾秒鐘之后,下意識地,又一次,她生生止住了哭,然而,那戛然而止的哭泣卻沒能將她帶回到他的身邊,最終,當遠處的談笑聲已經能夠被他們清晰聽見的時刻,她還是站起身來,踉蹌著,趔趄著,消失在了一棵苦楝樹的背后。奇怪的是,當他踮起腳來,隱隱約約地看見她抓住身邊荊條的時候,又有一群蜜蜂飛上了她的頭頂,像剛才一樣,既不近身,也不離開,她一定是甜的,他想:她一定是甜的。

實在是沒有辦法,待到幾個過路人路過了自己,遼闊的山頂上,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而接下來的路,他還要將它們繼續走完。沒想到的是,在確信她已經全然消失不見之后,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之后,接受了事實的他竟然覺得,自己的身上突然多出了許多此前從未感受過的蠻力,憑著這些蠻力,他只需要再一回奔跑起來,縣城便會聽從他的召喚,來到他的眼前身邊。所以,他決定不再磨蹭,當即便撒開腿,朝著山下跑去,一邊跑,桃花和梨花的香氣,油菜花和海棠花的香氣,全都像潮水一般涌進了他的身體,現在的他終于可以肯定,自己并不僅僅是奔跑在通往縣城的道路上,與此同時,他也奔跑在天上菩薩們一桶桶潑灑下來的恩寵之中;可是,即便如此,等他跑下山,在滿目皆是的油菜花地邊繼續跑了一陣子之后,突然間,他還是停下了步子,再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朝前走—是的,不在它處,就在油菜花地里,再三確定之后,他相信自己又聽到了那只熟悉的猛獸發出的細碎聲響。那些聲響,跟第一回被他聽見時全無分別:像是樹枝正在被踩斷,又像是冬天的積雪從屋頂上掉落下來。其實,都不是。他知道那些聲響的真相:它們不過是那猛獸死命止住自己的咳嗽時發出的聲音,所以,他對自己說:慢一點,走得再慢一點。

那只近在咫尺的猛獸不知道的是,眼前這條讓他們遭逢和并肩的路,絕不是只到縣城為止,相反,它將一直持續下去:在他的寄養生涯結束之前,他都將既走在自己的路上,也走在她的路上—她當然還在偷,三兩件衣服,七八棵白菜,又或小賣鋪門口堆放的幾只碗和瓷盆,她能偷來的,也無非就是這些了。許多時候,當她得手,踏上回家的路,他就藏身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當然無意成為她的幫兇,但是,他也的確做過這樣的打算:要是有人追上來了,他就牽著她的手一起跑。不過還好,她幾乎沒有被人抓住過,他也就得繼續去聽她當初對自己說過的話:他還是個小孩子,要臉,而她,早就沒臉了,要臉的人,不該和沒臉的人在一起。他不喜歡這句話,但是,他決定,要聽她的話。唯獨的一次例外,是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她被人抓到現行,挨了一頓暴打,隨后,她一個人回家,路過一片稻田的時候,她坐在田埂上,咳嗽得差點死過去。只差一點,他便要從藏身的稻田中狂奔而出,去往她的身邊,最終,他還是忍住了,他對自己說:要聽她的話,就像要聽母親的話??墒?,他該如何去聽她的話呢?在滿天的星光下,在沉甸甸的稻穗邊,他想了又想,終于咬定了最后的答案,那便是:和當初的她一樣,現在,他也要既在送她,又沒有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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