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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小姐

2021-11-12 23:32劉偉紅
雨花 2021年12期
關鍵詞:陳宇小樓帆船

劉偉紅

洛雁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最后看了一眼他們那座小產權房。別說,真美。

“早知不給清子代班了?!?/p>

洛雁是廠里的行吊工,像空中小姐一樣總是在高處。20 米高,80 米寬的大車間,像一只巨大的火柴盒,而她就在大火柴盒中的小火柴盒里工作。每次操控這架250 噸的行吊,穿梭在幾千平方米的大車間,洛雁都有一種恍惚飛行的感覺。行吊在她的操縱下,滑行在空中,精準抓取、托舉各種體積與重量的物品。日積月累在密閉的空間內,總會讓她有種錯覺,感覺自己是飛行在空中的雁。她喜歡這種“居高臨下”“行云流水”的感覺。有時候她會想,這是不是跟她父母給她起了一個叫“雁”的名字有關。她感覺自己挺適合做一只生活在空中的“雁”,自從高考落榜后到了這家公司,她似乎就擺脫了地面,習慣待在空中。這個工作做了二十五年,她一直安全無事。

每次登上云梯,她都告訴自己這也是一種飛翔,雖然她的藍天不大。她常常站在高處俯瞰地面上的新鮮事,誰在工作時開小差,哪個男工上班時撩騷女工,甚至誰一天去了幾趟廁所……樂此不疲。上個月,常趴在操作間玻璃窗口的人換成了新來的清子。清子像當年的她一樣,對地面的故事充滿好奇,看著看著會傻笑起來,有時候也會自己嘟囔一句:“這人怎么這樣??!”洛雁對于清子的好奇并不覺得奇怪,低頭織她手中的“假領”。她有一雙巧手,當其他女職工穿著各種時髦的羊毛衫時,洛雁就給她的舊毛衣換上自己手織的假領。

洛雁樂意透過玻璃窗對著不遠處的金灣河發呆,河對岸有她的新家。自從買了那棟二層小樓,她就常常透過操作間的玻璃窗,試圖從各種高度看她的新家,哪怕是小樓的一角。但隔了一道金灣河,那棟小樓就像隔了千里遠,她嘗試了各種角度,連小樓的影子也沒看到過。

自從結婚后,她感覺自己就像上緊了發條的鐘表??傆幸环N情緒,莫名其妙地押解著她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弄丟了些什么,至于究竟弄丟了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只有回到工作狀態,回到空中,這種情緒才會被過濾,仿佛被一種叫“揚灰層”的斷層阻隔掉。

還有五年就退休了。她無數次憧憬過退休后的生活,好不容易把女兒培養到大學畢業:先找工作,工作定下來就找對象,然后結婚,再要個孩子。如果女兒嫁到城里,她就跟公司里一些退休的女人一樣,去城里幫女兒帶孩子,再回小鎮上打理她的院子。她愛不夠新家的小院子,當初一眼看中這棟小產權房就是因為這個院子,10 平方米見方。她想在院子里種上許多花,她喜歡花,但這么多年從來都舍不得花錢買花,所以還是直接用花種子合算。跟鄰居要一些鳳仙花、晚飯花的種子,種在院子的墻角,等到早春的廟會,再去集市上買幾盆月季、繡球種上,小院子就活起來了。好像揚州人都特別愛花。

跟李強結婚二十幾年,李強從來沒給她買過花,他們那鴿子籠,放不下也配不上。

剛好鎮上開發新農村集中居住區,一排排整齊帶院子的二層小樓寬敞明亮得讓人眼饞。小產權房價格不貴,但對于洛雁來說,得抄家底下血本。她下狠心賣掉了一家三口擠了二十幾年的鴿子籠,又添了些錢,拿下了位于金灣河邊的一棟兩層的小樓房。她一想起添的那些錢,心里就有點苦澀,這棟小樓里至少有兩間房是她家老實巴交的李強,用一只眼睛換來的。

李強跟她在同一個公司,當年還是個大學生,但性格內向,在公司混了二十幾年,始終在倉庫保管員的崗位上。跟他一起進公司的十來個大學畢業生,不是做了生產主管,就是做了部門經理,只有她和李強把持“空中小姐”和保管員的工作,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幾年。保管員的工資比她行吊工的工資還低,眼看著別人在城里鄉下買房買別墅的,她又能說什么呢?自己這個高考落榜的廠花,當初不是在公司一幫追求她的小伙子中,千挑萬選選的李強嗎?當初她看中的學歷高、個頭高的小李,成了公司里收入低、職位低的老李。洛雁認為這是自己的命。命,可不就是用來認的。

去年,李強在上班途中遭遇了一場交通事故,撿回來一條命,但被撞瞎了一只眼,保險賠付了一筆錢,公司照顧老員工,適當補助了一筆錢。洛雁拿了這兩筆錢,除了給李強裝了只假眼之外,果斷地賣掉了鴿子籠,換了這棟二層小樓。孩子越大,換房的事,就越像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大石頭,如今有了這棟小樓,將來女兒找對象時就有像樣的家了,她心里的石頭總算落地了。夫妻倆把這棟小樓簡單刷了一下白就住了進去。他們合計著再苦幾年積攢點錢,在女兒結婚前把房子拾掇一下,到時候也有個新鮮氣。

她偶爾會心疼李強,自從李強裝了假眼之后,她跟李強在一塊吃飯、說話、睡覺時,都不怎么忍心直視李強,特別是那只眼,總覺得虧欠他什么。幸好,她那個本來就悶葫蘆一樣的男人,在失去了一只眼睛之后,嘴巴也像被縫上了半邊,變得更加沉悶了。

一個周日下午,臨近下班,洛雁把行吊開到云梯旁,收拾好操作臺。這時候對講機喊話:“空中小姐,幫忙把一塊小封頭吊到一號塔體跟前,明早工人要進行組裝?!?/p>

洛雁把剛換下的工作服重新穿上,戴上手套,啟動操作臺,行吊便從左至右,呼呼地向著放置封頭蓋板的場地滑行而去。

下班的車間,多數工人已經涌向更衣室,車間場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各種大小的儲罐、塔體、蒸餾器。這些奇形怪狀的家伙,像剛剛經歷過一場混戰,疲憊地躺著。作為公司多年的老員工,洛雁也弄不明白這些大鐵罐究竟有什么用,據說都是用來裝各種氣體的,這些像飛碟或者火箭一樣的家伙,讓她感覺神秘又詭異。

事情是突然發生的。洛雁以為沒有人的塔體,在行吊繩落下的那一刻,陳宇戴著安全帽從里面爬了出來。剛剛卸了封頭板的行吊鉤,撞到了陳宇的身上?!鞍?!”洛雁在空中發出的驚叫聲,一下點燃了這個大火柴盒,陳宇像是被洛雁的驚叫聲擊中了,應聲倒地。

洛雁來不及把行吊歸位,迅速從車間的頂棚飛奔下來,倒在地上的陳宇捂著小肚子齜牙咧嘴地直喊:“疼死了疼死了,不得命了!”

洛雁試圖扶起陳宇,但陳宇疼得在地上捂著小肚子哭爹喊娘打滾。至于后來發生的事,洛雁記得住的就是救護車呼嘯而來,又載著陳宇呼嘯而去。救護車載走陳宇以后,七嘴八舌的工人散了,洛雁木然地在車間呆站了很久,這大概是她工作二十五年以來,在這個車間的地面上待得時間最長的一次。她呆立在各種高高矮矮的“飛碟”中間,從未感覺自己如此渺小。站在地面上看這些塔體,有的像金字塔,有的像蒙古包,有的像地球儀,有的像魚雷……但更多的還是像大大小小的飛碟。這跟她往常在“鳥籠”中俯瞰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地面上的它們是如此巨大,在空中俯瞰,它們是如此渺小,那樣的渺小跟她此刻感覺到的自己的渺小,接近于同一種渺小。

這次事件之后,車間主任通知洛雁暫時停工,等待公司的調查處理結果。

一星期后,洛雁從李強口中得知,陳宇沒傷著什么,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洛雁松了一口氣。休息在家的這幾天簡直度日如年,自打工作后,她每天家里和公司兩點一線,像繃緊了的弦,從未這么清閑過,閑得有點無所適從。半個月之后,陳宇來公司了,陪著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新婚妻子焦婭。

焦婭是四川人,從小跟著打工的父母在這個小鎮落了腳。她中等個頭,瘦削黝黑的臉,顴骨略凸,眼窩凹陷,性格直率潑辣,穿一身大紅衣服,往哪里一站都像一根紅辣椒。焦婭那天帶著陳宇來公司,先到辦公室跟秘書和主任吵了一架,大鬧了公司,后來直接闖了董事長辦公室,逼著董事長還她“性?!?。

陳宇“下半身”有問題的傳聞在公司不脛而走,成了職工茶余飯后的談資。老實巴交的陳宇,那天是被他老婆像押犯人一樣押著來的,有人說陳宇壓根沒病,焦婭想借此敲詐勒索,有人說小夫妻已經去上海大醫院做過鑒定了,有醫院出的證明,各種傳聞沸沸揚揚。

小鎮實在是太小了,小到早上發生的新聞,中飯一吃就家喻戶曉。洛雁很快也聽說了陳宇的病情。公司的調查處理結果沒出來之前,洛雁覺得還是該去看看陳宇,雖說這是工傷事故,該由公司出面處理,但畢竟是自己的疏忽給這個新婚的年輕人造成了意外傷害。

洛雁選了一個傍晚,等李強下班后,夫妻倆在鎮上的超市里買了些牛奶、水果之類的食品,騎著一輛電動車就去了陳宇家。

陳宇家是粉刷一新的二層小樓,樓上東邊一間窗戶上飄著一張大紅“囍”字,“囍”字有些褪色,只有一角還粘在紗窗上,被秋天的晚風刮得啪嗒啪嗒響。焦婭讓他們夫妻倆進了門,進門后卻沒見著陳宇。

洛雁支支吾吾地說:“陳宇在家嗎?自打出了這件事,我們就想著來看看他?!?/p>

焦婭眉毛一揚臉一沉:“有什么好看的?我們家陳宇這個病又不是跌打損傷的皮外傷,一眼就能瞅出個子丑寅卯來,有病沒病你能看出來嗎?”焦婭沒好氣地回了洛雁一句。

洛雁聽她這么一說,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旁邊的李強看這架勢,連忙打圓場:“我們真沒想到陳宇會傷著那兒,沒別的意思,就是過來看望一下他,表達一下我們的歉意?!?/p>

“這不是看看就能解決的事,如果陳宇的病治不好,我的家就散了,我的家散了,你們也準備散家吧!他不愿意見你們,你們趕緊走!”洛雁感覺跟焦婭的這場談話根本進行不下去,夫妻倆在陳宇家碰了一鼻子灰出來了。

洛雁停工在家快一個月了,左盼右盼也沒等來公司讓她復工的通知。她每天從下班回來的李強口中打探公司的情況和陳宇的病情。一向少言寡語的李強,似乎也沒多少話跟她說。

一天下班回家,李強主動跟她說了一句:“公司手頭的業務快結束了,下面的業務接不上來,聽說要裁員?!甭逖阋宦犘睦铩翱┼狻币幌?,要是裁員的話,她這個闖禍的人肯定首當其沖。

想來想去,洛雁覺得不能坐以待斃,畢竟這份工作對她來說很重要,真要下崗,她這不尷不尬的年紀,也沒個技術特長,去哪里找一份相對輕松的工作呢?第二天她主動去公司,先去生產部找部長問這次事故的處理結果。

生產部長坐在辦公桌前忙生產調度表,頭也沒抬:“陳宇跑了三四趟上海大醫院,也把上海醫院的診斷書拿來給我看過了,診斷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那功能恢復的可能性不大,如果真治不好,這事還真不是個小事。公司因為這起事故,到目前為止已經七七八八花了有十幾萬了?;ㄥX是小事,花了錢再治不好病,那就是大事了。接下來怎么處理,說實話我也做不了主,你直接去找董事長吧?!?/p>

洛雁從生產部出來沒去找董事長,她也不敢去找董事長,她即使敢去找董事長,也不知道該怎么跟董事長說,于是她直接回家了。

公司和家之間隔著一道金灣河,新建的安泰大橋像一道彩虹橫跨在金灣河上。在金灣河邊長大的洛雁,上學時坐了好多年的擺渡船,上班時走了多年狹窄的危橋,而危橋成了現在的安泰大橋。

停工在家的這段時間,洛雁無聊時就到金灣河邊看船隊,看著看著,站在原地的她,就會產生一種奔跑的幻覺,她覺得她比那些拖拖拉拉的船隊跑得快。有時候碰巧會看見帆船,帆船跑得可慢了,半天過去了,她還能看見帆船的影子。比起船隊,她更喜歡帆船,桅桿扯起高高的帆布,金灣河兩岸的青山綠水倒映在碧波中,輕盈又飄逸,簡直像一幅畫。洛雁每次看見有帆船經過,都要盯著帆船的背影看很久,她很羨慕駕駛帆船的人,常常想駕駛帆船是不是也跟她操作行吊一樣簡單,也有幾個操縱桿和按鍵供使喚。她坐過木船、水泥船,也很想坐坐帆船。

她會游泳,會狗刨式,金灣河能連續游兩個來回,那都是小時候在金灣河邊練就的本領,七河八島長大的姑娘小伙們,下河就跟農民下田一樣勤快。但跟李強結婚后,她就再也沒下過河,不是不想,是不好意思。在金灣河戲水的快樂時光,偶爾會在她的頭腦里冒個泡,但她也只是讓那些念想冒個泡而已?,F在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真要下了河,她是沉的還是浮的。

2020年初,公司的業務蔫了下來,裁員首先從車間一線工人開始,各個車間班組清退部分技術能力不強的臨時工,然后各個班組輪流上班。這樣強撐了一段時間,積存的業務也做得差不多了。裁員潮很快就波及到了行政管理人員,辦公室把行政人員劃分為四類公布在黑板上,一類退休留用人員,二類即將到年齡退休人員,三類公司中堅力量,四類公司新生代。李強被劃分為“二類分子”,在第二批被清退人員之列。

李強接到辦公室通知,如果能自謀出路的可先行自謀出路,暫時沒找到就業門路的,等公司進行工齡清算補償再行辭退。李強下班回家把公司的通知告訴了洛雁,洛雁和李強都沒吃得下晚飯,兩個人在餐桌旁默默坐了好久,洗洗睡了。

一周后,陳宇在金灣河里,像一條翻著白肚皮的大魚,被漁民打撈上來。那天,洛雁也跟著看熱鬧的小鎮居民第一時間來到了現場。陳宇被人拴在水邊,又被初春的水浪推進金灣河的旋渦。那金灣河邊的安泰橋,被圍觀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洛雁聽說陳宇徹底放棄了治療,焦婭跟陳宇離婚了,陳宇一時想不開跳了金灣河。那一天,洛雁被哭得聲嘶力竭的陳宇父母抓破了臉,扯斷了頭發,撕破了衣服。那一天,洛雁遭遇了一生中最肆虐的狂風暴雨,她在派出所民警的護送下,才突出重圍回到自己家。自那天起,洛雁像被某種突如其來的晦暗拖拽著,沉入了金灣河底。

一周后,洛雁去了公司。剛進公司,就看見一幫工人擠在過道的公告欄前吵吵嚷嚷著什么,洛雁斷續聽見“下崗”和“工齡清算”之類的話。洛雁并沒過去湊熱鬧,而是徑直去了車間。以前一上班,各個班組就開始忙碌起來,焊接、打磨、切割、下料、整形……各種叮叮當當的聲音混合成一支重金屬打擊樂,雖然嘈雜但讓人踏實。今天的車間場地上胡亂堆放著幾只塔體、儲罐,那些零散的“飛碟”看起來十分孤寂。

登上云梯,上了操作間,清子正坐在操作間內的一張小方凳上玩手機,看見洛雁有些意外:“洛雁姐,你怎么來啦?”

“清子,我在家里悶得慌,想你了就來看看你,最近都是你一個人上班?忙得過來嗎?”

“洛雁姐,不忙不忙,行吊一天也沒伸幾鉤子。姐,你看下面有幾個人上班??!”

清子說著,伸出手往“鳥籠”的玻璃窗上敲敲,洛雁點點頭,伸手輕輕地撫摸操作臺,她對它們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熟練操作的程度。這些年,它們就像摁在她身上某個部位的零件和閥門,蟄伏在她身體里,經常肆意打開她又試圖扼制她,她對它們親切又憎恨,想念又厭倦,想到這里,洛雁感覺眼睛里有些熱熱的東西要溢出眼眶。

洛雁揉揉眼睛,裝著眺望遠方,她透過操作間的玻璃窗,看向不遠處的金灣河。金灣河清澈紓緩,河岸邊雜花生樹,層次漸染,映襯著越發高遠的藍天白云。

洛雁忽然看見了她家的小樓,第一次出現在眼前的天然拼圖里。遠山、近水、彩虹橋、綠樹、小樓,李強和女兒,還有她自己,都在這幅畫里各自安然。這幅畫引領著金灣河底的洛雁上升,又吸引著空中的洛雁下墜,它們在迷霧般的時空中互相交織。洛雁神思恍惚淚眼蒙眬,像一只孤單已久的雁,離群已久的雁,向著這幅畫撲了進去,向著光的方向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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