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移舟泊煙渚:作為“文學空間”的“舟船”與孟浩然詩歌

2022-01-01 18:55賀敬雯
關鍵詞:孟浩然詩人詩歌

賀敬雯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081)

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是“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1],地理環境通過文學家這個中介來影響文學。作為創作的主體,文學家的文學創作總是在某種空間環境下進行的,是故不可避免會受到所處空間環境的影響。亨利·列斐伏爾的“生產空間”理論強調“空間”的社會屬性,認為它本質上是一種社會關系,“社會空間總是社會的產物”[2]。但是,正如作為物種的“人”身上既有社會性也有動物性一般,大多數“空間”自身也應當同時具備自然性和社會性。也正因為同時兼具兩種屬性,對于身處其中的個體而言,在進行文學創作時,盡管發揮主要作用的還是其個人的知識積累與主觀能動性,特定的空間環境對其創作心態與內容的不同程度的影響也絕不能忽視,這一點已經被諸多“文學空間”主題研究所驗證。

回顧現有成果,不論是都市空間研究、館驛空間研究,抑或是某個特定地域的空間研究,大多以一個靜態的地理空間為主要研究對象,對身處其中的文學家及其文學創作進行分析。曾大興在其《文學地理學概論》中,對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要素進行了詳細分類①,但忽略了對文學空間有著重要拓展作用的交通以及交通工具這一要素。嚴耕望先生指出“交通為空間發展之首要條件……交通發展為一切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之基礎”[3],交通串聯起了不同的文學空間,為創作主體的流動提供了可能性。有的學者意識到了交通是文學空間生產與延續的必備條件,但其認為“交通與文學空間沒有直接的關系”[4]。上述研究盡管都承認交通對文學創作或“文學空間”的意義,但卻不約而同地忽略了一點,作為交通工具的舟船不僅是交通工具,也是船上人員相當一段時間內的生活空間,也由此具備了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學空間的可能性,它為泊江、泛湖、夜渡等類型詩歌提供了基礎的空間條件,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具備創作能力的乘舟者的文學創作。

與孟浩然詩歌相關的研究更多聚焦于思想情感、藝術特色、詩歌比較以及版本等方面,個別學者從舟船意象入手,探究了孟浩然詩歌舟船意象所體現的清曠特點[5]。從空間角度入手來探究孟浩然詩歌特點的文章,關注重點皆在荊楚地域的背景式影響上。李園在其博士論文中從孟浩然詩歌的用典、登高題材創作兩方面探究了荊楚文化對其影響[6],駱霞在其碩士論文中探究了荊楚地域對孟浩然風物詩的影響[7],王銘在其碩士論文中分類歸納了孟浩然詩歌地理意象的分布狀況,與王維詩歌的意象分布進行了比較[8]。

孟浩然一生的大多數時間皆隱居于荊楚之地的襄陽,襄陽的環境對孟浩然本人及其詩作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有學者基于此提出了孟浩然“荊襄情節”的說法。襄陽地處江漢平原,水道縱橫,為南北交通要沖。正如孟浩然本人所言,“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9]215,舟船不僅成為了孟浩然詩歌創作的重要意象,也是孟浩然詩歌創作的重要文學空間。根據《孟浩然詩集箋注》對孟詩中的“舟船”進行統計,筆者發現相關詩歌共有85首,其中45首創作于舟船空間之中。

顯而易見的一點是,既有研究當中,從“文學空間”或“空間維度”切入討論孟浩然詩歌的成果仍然較少,并且將關注點都投放到了靜態的地理空間之上,這無疑忽略了動態的交通工具自身也是一個獨特的“文學空間”這一研究取徑。就舟船而論,首先,它不同于車馬這類移動的陸路交通工具,兼具私密性和公共性,為文人行旅中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更為豐富的場景;其次,它也不同于館驛、客棧這類靜態的生活空間,“交通工具”這一核心屬性使得它的區位位置處于一個只是偶爾停歇的動態變換當中,由此使得作為其乘客的文人們能夠不斷進入(然后又離開)新的文學空間(即既有研究當中已有討論的靜態地理空間),這無疑會影響乃至引導詩人們的創作;此外,在舟船這一特定的交通工具上,其特有的漂泊感、寂寥感放大了文人的孤獨感,進而影響到其文學創作的基調。綜上,鑒于現有研究當中對作為“文學空間”的舟船的研究的有限和不足,以及對“空間”的靜態化理解,本文擬對“舟船”的文學空間意義展開較為系統的討論。同時,在現有的孟浩然詩歌研究當中,尚無這一角度展開的成果,本文遂以孟浩然的舟船主題詩歌創作為樣本,分析作為“文學空間”的舟船對孟浩然詩歌創作的影響,并為之后的相關研究探索路徑。

一、公與私:舟船的空間歸屬與創作場景

舟船作為一個傳統的意象,能夠傳達出羈旅漂泊、仕隱脫俗和離情別緒等情感基調,但對于孟浩然的詩歌創作來說,舟船可能已不止于一個意象,其本身所具有的空間性或許意義更大。對于長期生活于荊楚地區的孟浩然來說,舟船是極為常見的空間要素,也是其經常乘坐的交通工具,這種生命體驗直接延續到了其詩歌創作中。不同類型的舟船又分別具有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不同屬性,它們的區別直接影響著孟浩然詩歌創作的內外面貌,極大豐富了創作的具體場景。當然,由于詩歌創作的高度凝練性,我們難以像敘事性文學那樣去判斷作者進行創作或創作內容發生時,詩人所屬空間的具體歸屬。因此,筆者在這里將以詩歌內容為基礎依據,通過其中作者與他人互動的有無來界定空間的公私屬性。需要說明的是,私人空間中亦有懷人憶舊之作,公共空間中也不乏獨處抒情之作,二者在情感表達上有交叉相通之處。

在孟浩然創作的與舟船相關的詩歌當中,作為私人空間的舟船是其主要的創作空間,也是其詩歌中具有較高藝術成就的部分。與公共空間不同,此時的舟船空間大多處于寂靜寥廓的狀態,使詩人更加注重四周景物的變換,增加對內心的關注,因而更易調動詩人的情感,其作品也更為細膩深刻。

在作為私人空間的舟船上,孟浩然的情感也常常是孤獨的,其創作的詩歌大多以清曠寂寥為基調,因而常用“孤舟”、“孤帆”和“移舟”等意象來表達心中情感?!对绾嫌袘选繁闶谴祟惷?全詩如下: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上,遙隔楚云端。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9]314

此詩為詩人于初秋早寒之際乘舟江上所作,開篇即寫舟船上所見之景物,落葉、南飛雁、北風和寒江,疏曠寂寥,共同構成了一幅江上舟船秋景圖。身處不斷移動的舟船空間之中,詩人想到了與自己相隔茫茫楚天之遠的故鄉——如今依舊在不斷的遠離,由此生發出頸聯中的思鄉情切?!肮路贝冈娙怂俗闹鄞?在此詩中具有特別的藝術內涵。一方面,漂泊的舟船私人空間引發了頷聯、頸聯中詩人的鄉思之感,“孤帆”恰到好處的為其作結,成為詩人思歸情感的寄托與象征。另一方面,詩人遠游求宦無果、前路迷惘的心情,于尾聯中所表達的身世際遇之感,也通過孤帆迷津呈現出來,頗有日暮窮途,“誰悲失路之人”[10]的慨嘆。因而“孤帆”在此處既有承上啟下的結構功能,也有凝聚凸顯思想情感的作用?;谠娙松硖幏褐劢系谋尘?其獲得了具有私人性質的舟船空間,促使詩人在創作時選擇了“孤帆”意象來表達羈旅愁緒。

《建德江宿》同樣采用了泊舟江上的獨特視角來講述詩人處于私人空間時的情感抒發狀況,全詩如下: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9]360

此詩作于詩人于長安應舉落第,感慨懷才不遇而東游吳越之時。由于舟船的不斷移動,使詩人不斷進入新的環境中,在夜幕降臨、煙波茫茫之際,更增添了詩人獨宿船上的惆悵與孤寂之情。作為私人空間的舟船,其特有的移動性、漂泊感,進一步放大了詩人的內心情感。羈旅思鄉的惆悵,仕途失意的苦悶,面對茫茫天地而產生的渺小短暫之感,皆在此刻涌入詩人心中。詩人于此時遠望,見一輪孤月迫近,似可與之舉杯相伴,消解旅途寂寥,于此清曠之感豁然而生。此詩是基于夜宿舟船中這一特定的空間背景抒發而成的,此時的舟船是作為私人空間而存在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作為私人空間的舟船上,孟浩然也不乏懷人之作,如:

龍沙豫章北,九日掛帆過。風俗因時見,湖山發興多??椭姓l送酒?棹里自成歌。歌竟乘流去,滔滔任夕波。[9]112

山暝聞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游。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9]144

洞庭秋正闊,余欲泛歸船。莫辨荊吳地,唯馀水共天。渺瀰江樹沒,合沓海湖連。遲爾迥舟楫,相將濟巨川。[9]381

在此類孤舟寄友人的詩歌中,詩歌的情感基調雖然是漂泊孤單的,但最終轉向了詩人對故鄉舊交的懷念,對能夠與遠方友人重逢的期望。此時詩人雖身處孤舟之中,其詩歌卻并不僅僅局限于對眼前景物的描寫和自身情感的抒發,而是有交際性、互動性的。獨處所以興其友聲,表現了孟浩然由私人空間轉向公共空間的訴求。

舟船作為公共空間的情況,通常出現在詩人與朋友游玩、陪官員出游的情況下,雙方在舟船上度過了一段較為短暫的旅行時間。由于舟船上活動空間的大小固定,相較庭院、館驛等陸地空間又更為狹小,雙方共同身處舟船這一特定空間之中,易有共情之感,為雙方進一步的交往攀談增加了可能性。作為公共空間的舟船不僅僅作為水上的交通工具存在,更具備了交友求宦的宴游功能。因此,相較于私人空間的舟船,此時詩人的詩歌創作具有更為直接的交往贈答、干謁求仕功能。

孟浩然詩有云:“伏枕舊游曠,笙簧勞夢思。平生重交結,迨此令人疑?!盵9]229僅從孟浩然詩集中來看,其中與孟浩然交游之人便有142人之多[11],可見孟浩然是極為注重交友游歷的。這與當時唐代文人盛行宦游、干謁投刺之風是密切相關的。我們在作為公共空間的舟船背景下,關注此類交游詩,如《陪盧明府泛舟回作》:

百里行春返,清流逸興多。鹢舟隨雁泊,江火共星羅。已救田家旱,仍憂俗化訛。文章推后輩,風雅激頹波。高岸迷陵谷,新聲滿棹歌。猶憐不調者,白首未登科。[9]23

詩歌的前半部分對盧明府的功績文章毫不吝嗇地進行了一番贊揚,而后筆鋒一轉,通過對舟船周圍高岸陵谷、漁歌棹聲的描寫,引起同行者盧明府的共情之感,為詩歌的主題——“白首未登科”作鋪墊,自然過渡到希望盧明府能對其求仕之路有所助益的祈愿。在孟浩然求仕不成而歸隱的后期詩歌中,即使與官員同游,表達的也多是歸隱之意,如《同曹三御史行泛湖歸越》:

秋入詩人興,巴歌和者稀。泛湖同旅泊,吟會是思歸。白簡徒推薦,滄洲已拂衣。杳冥云海去,誰不羨鴻飛?[9]341

詩中用“滄州”“云?!薄傍欙w”等意象,表達出超塵脫俗之感,點明詩人歸隱之心。值得注意的是,詩人與曹三御史處于同一舟船空間之上,環境空間的一致性使其具有了“泛湖同旅泊”的共情之感。

孟浩然創作于舟船公共空間的詩歌中,還有一類與舟子問答的題材。此類詩歌與創作于舟船私人空間的詩歌情感相似,如《濟江問舟人》:“潮落江平未有風,扁舟共濟與君同。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盵9]219詩人所問之舟人是素昧平生的偶然相遇者,但因為雙方共處于舟船這共同的公共空間之中,便在一段旅程中具有了共同的目的地和相似的生命感觸,因此詩人借與同舟人攀談來抒發旅途寂寥苦悶之感。與之類似的還有《問舟子》:“向夕問舟子,前程復幾多。灣頭正堪泊,淮里足風波?!盵9]86舟子是掌握舟船行程的特殊人物,詩人問舟子所直接體現的即是由前路未知隨之而來的迷茫愁悶情緒。雖是描寫舟中所見所言,表達對前路的關注,其中亦可看出孟浩然對人生際遇的另一種書寫,而以上都是基于舟船的公共空間這一屬性而體現出來的。

二、動與靜:舟船的空間位移與創作結構

舟船的動態性體現在它能夠穿梭于不同的地理空間當中,既有研究已經在不同層面揭示了宮廷、館驛、城郭乃至自然山川等不同地理空間所具有的“文學空間”屬性,至此可以說“舟船”作為一個動態的“文學空間”能夠穿梭于不同的靜態的“文學空間”當中,而舟船本身則是一個相對靜止的空間。正是在這種勾連、碰撞與交融當中,產生了創造性的文藝作品和全新的文學意義。作為文學空間的舟船,是孟浩然詩歌中的重要因素,舟船空間憑借其區位的移動性,積極主動地影響著詩歌的語言運用與表述方式。正如黃庭堅所言:“浩然生平出處,悉能道盡,乃詩中所傳也?!盵12]與盛唐時期的其他詩人相較,孟浩然的詩歌具有明顯的線性結構特點,這一點已有學者論及②,但對于這種線性結構的形成原因尚未進行深入討論。

孟浩然的詩歌通常按照事件發展的時間、空間順序來描寫,力求再現事件發展的自然規律,具有敘述的筆調。這種表述方法在其游記題材的詩歌中表現最為突出。在此類詩歌的創作中,詩人常以個人的視角為創作焦點,根據實際游蹤來謀篇布局,所以我們通過孟浩然的詩歌,大抵可勾勒出其行進的路線。詩人出游,不外乎徒步、乘船或乘坐車馬這幾類交通方式,鑒于其時孟浩然所處地理空間當中水網密布的自然環境,舟船與徒步相比更為便捷迅速,與車馬相比又更為平穩舒適,成為了孟浩然旅途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交通工具。

就舟船而論,在歸屬問題上它兼具公私屬性,這一點前文已有論述,需要關注的是它還具備空間區位的快速移動性這一特點。對于身處船上的詩人孟浩然而言,地理空間場景的不斷切換同樣是線性變化的,其眼中所見的高山大川、城郭草木都在飛速流動的水波當中被依次甩到了身后。盡管他處在實際的運動當中,但是作為參照系,對他自己而言,眼前的世界才是處于一個快速的線性變動當中,舊的景觀不斷遠去,新的景觀相繼到來,而舟船本身又是一個相對靜止的空間。所以舟船之上的世界,可以說是一個線性向前的世界,并且這種線性的變化能夠直觀地投射于乘船者的眼前,讓其擁有獨特的生命體驗,這是在城郭、寺觀或屋舍等靜態空間當中所絕難體驗到的。也正是這一同樣是線性向前的特點,讓筆者相信,作為“文學空間”的舟船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孟浩然詩歌中的線性結構特點,至少在其以舟船為主題的詩歌當中不同程度地體現了這一影響。就孟浩然的此類詩歌而論,它對其創作結構的影響可以大致被歸為兩類,分別體現在舟船空間位移所帶來的空間性與時間性的變化上。

空間位置的變化是舟船的空間位移所產生的直接結果,與之相對應的便是詩人眼中所見所聞之具體景觀的線性變化。這種景觀的線性變化體現到筆墨當中,便可能體現為一種線性的創作結構。孟浩然《自潯陽泛舟經明?!房勺鳛榇祟愒姼璧牡湫痛?

大江分九流,淼淼成水鄉。舟子乘利涉,往來至潯陽。因之泛五湖,流浪經三湘。觀濤壯枚發,吊屈痛沅湘。魏闕心恒在,金門詔不忘。遙憐上林雁,冰泮也回翔。[9]210

詩題即明確點明詩人的游蹤——從潯陽經明海,此后連寫幾個地點,從“大江”分出的九流寫到“潯陽”,從“五湖”游至“三湘”,在宏觀的視角上對旅程進行了概括,突出了在舟船載體上所產生的迅捷的區位位移。與之類似的還有“朝乘汴河流,夕次譙縣界”[9]246,“江路經廬阜,松門入虎溪”[9]140等詩句,皆通過舟船空間的區位位移來體現地理位置的不斷變化。上述幾首孟浩然所作詩歌的敘事結構都是較為典型的線性結構,其中固然主要是其本人的主觀選擇在發揮作用,但如果沒有舟船旅行所具有的空間快速位移這一特點的存在,恐怕也難以構成完整的創作內容。其實不唯獨孟浩然如此,杜甫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與李白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等名句在一定程度上都體現了舟船的空間位移對詩人創作結構的影響,當然這并不在本文的主要討論范圍內,故此略過不談。

此外,雖然舟船在旅途中產生了快速位移,但舟船內部空間在整體位移中處于相對靜止的狀態,處于其間的詩人也常常受到這種靜謐的感染,自我內心處于較為平和出塵的狀態。這在孟浩然詩歌中多有體現,如《夜泊廬江聞故人在東寺以詩寄之》《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等,此處以《經七里灘》為例:

余奉垂堂誡,千金非所輕。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五岳追尚子,三湘吊屈平。湖經洞庭闊,江入新安清。復聞嚴陵瀨,乃在茲湍路。疊障數百里,沿洄非一趣。彩翠相氛氳,別流亂奔注。釣磯平可坐,苔磴滑難步。猿飲石下潭,鳥還日邊樹。觀奇恨來晚,倚棹惜將暮。揮手弄潺湲,從茲洗塵慮。[9]215

詩人乘船經過七里灘時,感慨于此處奇景,遂作此詩。詩歌的前半部分可見詩人乘船跋涉的大致路徑,經洞庭、新安及嚴陵瀨等地,到達疊嶂百里、險峻異常的七里灘。船外的景物在移動,猿猴、飛鳥和江水暗流無時不刻也在移動,但詩人所處的舟船空間卻是寧靜平和的,詩人依棹獨立,遍觀奇景,“從茲洗塵慮”。詩歌將兩岸景物變化之速、江流之急與舟船之靜謐、詩人姿態之和緩相對比,突出了舟船這一相對靜止空間中的意出塵外之感,透露出隱逸飄逸之情。

在空間移動之外,舟船的空間位移還帶來了時間的移動,這是一個不易被發現而實然存在的變化。具體而言也即乘船者所能夠感受到的,不僅是岸邊具體的物質景觀的變化,還有時間的流逝,還有日升月落、星宸盈仄。當然,如果關注時間的變化,似乎在傳統的靜態文學空間當中,也能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但不可忘卻的是,舟船之中所能感受到的時間流逝是與空間位移相結合的。也正是這種基于空間位移之上的時間流逝,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景觀變化的線性感,進而影響了詩歌的創作結構??梢詮拿虾迫坏摹额}鹿門山》這一典型作品入手:

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沙禽近初識,浦樹遙莫辨。漸到鹿門山,山明翠微淺。巖潭多屈曲,舟楫屢回轉。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金澗養芝術,石床臥苔蘚。紛吾感耆舊,結纜事攀踐。隱跡今尚存,高風邈已遠。白云何時去,丹桂空偃蹇。探討意未窮,回艇夕陽晚。[9]52

這首詩歌勾勒出了孟浩然此次游覽鹿門山的整個過程。詩人清晨泛舟越過江峴,不久便到達鹿門山,此處潭水多彎曲,舟楫常常迂回繞轉。接著筆鋒一轉,觸景生情,以龐德公采藥未還的典故來抒發自己對歸隱情趣的向往。而后詩人在登古攬勝中意猶未盡,劃船歸來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此詩是一篇完整的小型游記,首尾相聯,一氣呵成,自成一方小世界。而與舟船空間的位移相伴生的時間變化構成了理解整首詩歌的顯性線索,也構成了串聯起整首詩歌的骨架,這一點體現在創作結構上便是明顯的線性結構。

三、漂泊與隱逸:舟船空間的獨特情感體驗

《文心雕龍·物色》篇在論述文學創作與自然景物的關系時提到:“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13]“江山之助”即指文學的地域風格,所謂“地域風格”,即“作為人類的社會活動也自然而然地受到地理環境的制約和影響,而且某一地域的文學創作,往往具有這一地域所特有的色彩?!盵14]如果我們將作為核心概念的“空間”從靜態的“地理空間”延展到“舟船”這一動態的空間中來,也可發現舟船空間對詩歌創作的“江山之助”。

筆者據2000年上海古籍版《孟浩然詩集箋注》統計,其所收錄的全部269首詩歌當中,與舟船相關的詩歌有85首,其中基本能夠確定的孟浩然于舟船上所作的詩歌就至少有45首。這45首當中有18首的情感基調是愁悶寂寥的,9首表現了閑適之情,此外表達隱逸之情、仕進之心的各有8首。詩人在舟船空間這個特定的環境當中,面對周遭時空環境的不斷變化,自然會催生各種特定的情緒與感觸。作為孟浩然詩歌當中較為常見的描寫對象,舟船常常承載、引發或傳達出了羈旅漂泊、離愁別恨、脫俗隱逸等情感,那么為何此類情感會與舟船相聯系呢?這固然與孟浩然本人的精神世界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但也不能忽視舟船這一動態空間自身所具備的特點,它的環境與狀態在不同程度上激發了不同的情感內容,具化到創作上就是不同的情感基調。與空間歸屬和位移等帶來的文學性類似,舟船空間連接了不同的意象,成為了意象的樞紐,其所激發的獨特情感體驗同樣使舟船這一動態空間具備了相當的文學意義。

由于舟船空間航行于水面之上,身處其中的詩人自然可體會到水波起伏,面對逝去的波濤與飄搖的浮萍,這些具象的物質存在可以說于直觀層面加深了詩人對漂泊的認知,進而可能刺激身世仿若無根浮萍的漂泊無依之感的產生。此外,舟船空間成為了意象的樞紐,起到了勾連一系列具有特定情感意蘊之物象的作用。一方面,詩人觸目能及的自然景物,比如濤聲、明月、江風、猿聲和夕陽等,成為了孟浩然在舟船這一文學空間中進行創作時最常提及的物象,而它們又往往與漂泊冷寂的情感基調有著直接關聯。另一方面,舟船空間與外部空間相交織,為孟浩然的詩歌帶來了棹聲、江火、漁歌這些不屬于自然界的“新”意象,而此類意象也與羈旅愁緒相聯系。換言之,舟船空間帶給詩人的獨特情感體驗,使得此類詩歌作品具有了較為一致的思想情感。比如《湖中旅泊寄閻防》:

桂水通百越,扁舟期曉發。荊云蔽三巴,夕望不見家。襄王夢行雨,才子謫長沙。長沙饒瘴疬,胡為苦留滯。久別思款顏,承歡懷接袂。接袂杳無由,徒增旅泊愁。清猿不可聽,沿月下湘流。[9]114

本詩首聯言“扁舟”,尾聯落腳于“清猿”,二者疊加,“徒增旅泊愁”。同時,也為個人漂泊情緒的抒發鋪墊了自然而然的基礎。又如《夜泊牛渚趁錢八船不及》:

星羅牛渚宿,風退鹢舟遲。浦溆嘗同宿,煙波忽問之。榜歌空里失,船火望中疑。明發泛潮海,茫茫何處期。[9]201

此詩描繪的是詩人等待友人船不及而倍感孤獨,頸聯采用“榜歌”與“船火”的意象,勾勒出一幅孤舟飄零的夜泊圖,所承接和催發的就是“茫茫何處期”的前路不明之感。由此可見,在此兩首詩中,詩人皆用以上幾種特定物象進行了意境的構建,營造了寂寥愁悶的情感基調。同時,由于舟船空間的出現大抵伴隨著離鄉遠游、送別親朋的場景,離愁別緒便成為了此類詩歌表達的主要思想之一。

至于舟船空間所具有的脫俗隱逸之內涵,則是由于舟船作為一種交通工具,相較于車馬而言,連接了一些在一定程度上較為模糊不定、開闊寂寥的目的地。首先,舟行江海之上,雖與外部大空間不斷交融,但其自身是一個封閉的獨立小空間,讓旅人得以暫時擺脫凡塵俗務,專注自然、內視情感,“乘舟而行”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隱逸方式。其次,舟船是對于江河湖海這一全新空間領域的開拓,它在極大程度上拓展了人類的活動空間。而在中國古代游仙傳統中,要到神仙隱居之所,無外乎乘船、乘鶴、乘鸞,甚至于“載云氣而上浮”“御飛龍之婉蜒”等“交通”方式。顯而易見,除乘船之外,其余能夠與仙境相連接的手段是對天空領域的空間開拓,對于古人來說僅僅存在于神話傳說之中。因而舟船作為與其他游仙手段具有相似功能的現實交通工具,較之普通的車馬,具有了更為超俗隱逸的內涵。也是在這一意義上,孟浩然在詩歌中常將舟船與隱逸相聯系,比如《武陵泛舟》:

武陵川路狹,前棹入花林。莫測幽源里,仙家信幾深。水回青嶂合,云渡綠溪陰。坐聽閑猿嘯,彌清塵外心。[9]371

詩人在武陵泛舟時,見周圍清幽莫測,似有仙家隱居,青山合嶂,綠溪成蔭,又聞閑猿長嘯,不由生發“心為明鏡臺,何處染塵?!敝?。頷聯中“幽”與“深”二字或為本詩詩眼,此種幽深意境的營造,正是基于舟船空間的空間位移,而舟船空間本身的游仙隱逸內涵,更為本詩增添了一份脫俗之感。此外,《適越留別譙縣張主薄申屠少府》一詩對隱逸之情的流露更為直接:

朝乘汴河流,夕次譙縣界。幸因西風吹,得與故人會。君學梅福隱,余隨伯鸞邁。別后能相思,浮云在吳會。[9]246

詩人通過梅福、伯鸞隱逸的典故,指明自己對歸隱的向往。詩人與友人之所以能夠相遇,憑借的是詩中隱含著的舟船,因此作者能朝發汴河夕至譙縣,與友人恰好相逢。舟船在此處不僅僅是交通工具,更與梅福、伯鸞隱逸的典故相契合。

四、結語

值得一提的是,舟船作為文學空間,帶給詩人的獨特生命體驗是持續性存在的,有些作品雖然并未創作于舟船空間之上,但詩中依舊可見其對詩人產生的深遠影響。比如,詩人以“欲濟無舟楫”來表述求仕之心,側重于舟船所具有的空間位移特點;以“扁舟泛湖?!眮肀硎鲭[逸之情,側重于舟船本身的隱逸內涵;以“余是乘槎客”來表述思歸之感,側重于舟船空間漂泊羈旅的基本特征。

舟船空間本是一種客觀存在,其通過詩人對詩歌創作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同時也成為了融入詩人思想情感的社會存在。同一個創作者在不同的文學空間中,會自然產生與此空間相對應的自我定位,并產生與此空間定位相呼應的創作心態,從而生發出通過空間感知來表達個體情感的欲望,而文學創作就是這種欲望表達的高級形態。孟浩然詩歌與舟船空間關聯較為緊密,常以舟船隱喻豐富的思想情感,通過對其詩歌中的舟船空間的公共性與私人性、空間位移和獨特情感體驗的具體分析,這對于深入體味孟浩然詩歌的主旨與詩意內涵頗有助益。

①曾大興在其《文學地理學概論》一書中提出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要素可分為兩個系列:一是隱形要素,包括情感、思想;二是顯性要素,包括景觀、實物、人物、事件。

②姜曉娟在其論文《論孟浩然詩歌的線性結構》中指出其主要表現在詩歌創作中注重時間與空間的順序安排,其時間線索步步推移,空間變化循序漸進。孟浩然詩歌中呈現出的線性結構特征具有承轉分明、過渡自然,結構緊密、環環相扣,層遞自然、渾然天成的藝術魅力。

猜你喜歡
孟浩然詩人詩歌
詩歌不除外
舟中曉望
“新”“舊”互鑒,詩歌才能復蘇并繁榮
我理解的好詩人
詩人貓
詩歌島·八面來風
春曉
春曉
詩人與花
想當詩人的小老鼠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