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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潑墨”“潑彩”技法之淵源考(二)

2022-03-17 22:46
內江師范學院學報 2022年5期
關鍵詞:逸品潑墨張大千

王 發 國

(西南民族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41)

(續)

四、張大千對“潑墨”“潑彩”技法之承繼

“潑墨”畫呈現的“色”之“模糊性”和“形”之“隨機性”這兩大特點,雖給“潑墨畫家”和讀者帶來了極大的挑戰,但也增加了創新和發現的機會?!皾娔薄皾姴省笔抢L畫學“活法”中最重要的一種方法。它有時以墨潑白,有時留白不潑;有時以墨潑白,不留空白;有時以墨潑濕,有時以墨潑干;有時以濃潑淡,有時以淡潑濃;有時以焦潑潤,有時以潤潑焦;有時以墨、色潑水,有時以水潑墨、色;有時以墨潑墨,有時以色潑色;有時以墨潑色,有時以色潑墨;有時以巨碗狂潑,有時以小股澆注;有時先用筆作簡單勾勒而后潑,有時則先潑墨、色而后作簡單勾勒??傊?,潑法無定,只隨意而行。而“潑”后之“調”法,則更為靈活多變?!盎蛐蛞?,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圖出云霞,染成風雨,宛若神巧,俯觀不見其墨污之跡?!?《唐朝名畫錄》)

而張大千在1964年3月作潑墨潑彩畫《幽谷圖》時更是巧妙。他先將大量的墨和彩分別潑于紙上,后快速拿著畫紙的兩角上下晃動,讓墨、彩順其自然地在紙上隨意流布成型,再用線勾墨擦[1]。如此看來,“潑墨”“潑彩”法當是繪畫學所有“活法”中最“活”之法。無怪乎連乾隆皇帝也謂“潑墨”為“畫之變盡矣”。

和“潑墨”“潑彩”畫相關聯的另一種畫法——“指頭畫”也是繪畫學“活法”之一法。清代“指頭畫”創始人高其佩(字韋之,號且園)之孫高秉(字青疇,號澤公、蒙叟)所作《指頭畫說》即云:“指甲不宜長,長則有礙于指;亦不宜禿,禿則無助于指。公(按指高秉之祖高其佩)每先作細畫人物、花鳥,利有甲也。數幅后,甲漸禿,畫潑墨山水及屏障、巨幅人物、龍虎,而乘指甲將禿未禿時,用點數寸許人目,則肉為目而甲為眶,或肉為目而甲為睫。二目初點,全神已備,鼻承目,口承鼻,面承目、鼻、口。猶之詩文,如是起必應如是承,句句相承,筆筆相生,雖有定法,而非死法。故萬千詩文無一首雷同,萬千法書無一字雷同;指畫面目如是矣。嘗有印章云:傳神寫照在甲肉相半間?!敝皇菑埓笄Α爸割^畫”并不贊成。

張大千在《要藝術,不要雜?!分屑丛疲骸拔覀冮L期從事書畫的職業畫家都曉得,就連在清朝時大行其道的傳統指畫(指頭畫),都還因為指頭的關系而受到種種的限制,更甭提時下有人所鼓吹的什么‘掌書’‘肘書’‘肩書’‘頭書’乃至于‘腳書’等等了?!劣谀切┧^的‘舌書’‘舌畫’(即用舌頭來作畫),那更是要不得,不衛生!這既傷害自己的身體,更對別人無益?!盵2]32張大千于古今畫法,真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而他對“潑墨”“潑彩”技巧之承繼,同樣體現了這一點。

(一)畫之題材

“潑墨”畫所畫者,主要是如王默之“潑墨山水”。其構成畫面者,“或為山,或為石”“或為云”“或為水”“或為林”“或為泉”“或云霞舒卷,或煙雨慘淡”。蓋是由于它們之顏色多和“潑墨”之混沌墨色相近,形態也無定型,和“潑墨”所形成者相似??梢哉f,“潑墨”法多用作畫山水,首先就在于此。它們在色、形上更易一拍即合。這就是“潑墨”畫顯現出的“必然性”之所在。繪畫和書法、文藝、音樂等藝術門類不同,它首先就是表現事物的“形”“色”的?!稌窌肪?引鄭超宗云:“山水妙處,在暗不在明?!倍拔迳敝?,“墨”是最暗者。故畫山水,不能離墨。而乾隆皇帝《題鄒一桂盤山圖》云:“春云欲出山濛濛,山乎云乎將無同。變態萬狀難為工,昔人會意神以通。煙嵐莫遁冥搜窮,妙解要在得其宗。莫問丘壑石與松,五日清游一覽中。扈蹕不孤冒春風,王洽潑墨應齊蹤?!币嗫芍^得此“妙解”矣。今人謂“潑墨”屬“抽象畫派”。其實,中國古代以王墨為首的“潑墨畫”所顯現出的“必然性”,則實在是最現實不過了。在當代西方,以波洛克、克林等為代表的“抽象表現主義”畫派,一反傳統繪畫技法,將各種繪畫顏料“潑”“灑”“滴”“刷”“濺”在畫布上,使畫幅呈現點、面、線等非物象形態。其雖與中國古代以王墨為代表的“潑墨”畫派的即興性、不確定性有些相似,但相較而言,中國古代“潑墨”畫派,則更有“具象性”?!吧剿臼茻煛?,即是其鑒賞者一望而知的“具象”。它不需猜測,不用推理,不要證明。而“抽象表現主義”之畫,有時甚至費盡心機也不知其所畫為何矣。

有論者將張大千作于1965年的《云崖》和保羅·詹金斯作于1962年的《希臘的敗亡》對比說:“大千的繪畫已完全呈現出抽象主義繪畫的特點?!盵3]100但大千畫中何者為“云”、何者為“崖”、何者為“樹”、何者為“路”等等,則是可確指的。然而,詹金斯之畫若不題其畫名,則除他自己外,誰也猜不出他畫的是世界歷史上的著名事件——希臘的敗亡吧?!大千先生說:“中國畫的抽象合物理”(《畫說》)“是精神上的抽象,而非形態上的抽象”[4]。故薛慧山言:大千的“大潑墨”“大潑彩”是“一種半抽象的畫風,使世人頓時為之耳目一新”[5]。薛氏“半抽象”之說,準確地概括了張大千所言“精神上的抽象”“形態上的具象”之意,筆者贊同。這讓我們不禁想起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說過的一段話:“如果和東方人想象中的華美壯麗宏大相比,和埃及的建筑、東方諸國的宏富相比,希臘人的精妙作品(美麗的神、雕像、廟宇)以及他們的嚴肅作品(制度與事跡),可能都是一些渺小的兒童游戲”[6]161。張大千之《云崖》與詹金斯之《希臘的敗亡》亦可證黑格爾此說也??梢哉f,《希臘的敗亡》簡直就是一幅“渺小的兒童游戲”之作。

黑格爾所言,又使我們想起張大千多次所記之畢加索對其說的有關話語。第一次是《畢加索晚期創作展覽序言》中記畢加索云:“西方白人實無藝術!縱觀寰宇,第一惟中國人有藝術;次為日本(有藝術);而其藝術亦源于中國;再次為非洲(黑)人有藝術。予多年來,惑而不解者,何者有偌多中國人乃至東方人遠來巴黎學習藝術?舍本逐末,而不自知,誠憾事也!”第二次是《對謝家孝的談話》中有所記載。畢加索云:“不要說法國巴黎沒有藝術,整個的西方白種人都沒有藝術?!薄罢娴?,這個世界上,談到藝術,第一是你們中國人有藝術;其次是日本的藝術;當然,日本的藝術,又是源自你們中國;第三是非洲的黑種人有藝術;除此而外,白種人根本無藝術!所以我最莫名其妙的是,就是何以有那么多的中國人、東方人要到巴黎來學藝術?!睂⒑诟駹柡彤吋铀鞫抑宰鞅?,其所言之地域竟是不謀而合至如此!

還有論張大千“潑墨”畫者說:“利用潑灑所形成的自然效果進行創作的方式與宋代畫家宋迪創作方式很相像:‘先當求一敗墻,張絹素訖,朝夕視之。既久,隔素見敗墻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谷,缺者為澗,顯者為近,晦者為遠。神領意造,恍然見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了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景皆天就,不類人為,是謂活筆?!弊髡咦⑨屩^記宋迪畫法者見于宗白華《藝境》[7]87-88。今按:宗白華所引宋迪事見沈括《夢溪筆談》卷17《書畫》。其后,宋曾慥《類說》卷48、江紹虞《皇朝事實類苑》卷54、鄧椿《畫繼》卷6、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40、無名氏《錦繡萬花谷》前集卷33、明朱謀垔《畫史會要》卷2、彭大翼《山堂肆考》卷166、張丑《清河書畫舫》卷7下、清《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15、卷50、潘永因《宋稗類鈔》卷34、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41等十余種書皆引之。沈括說這是宋迪教陳用之的繪畫之法。

今人錢鐘書《管錐編》對此之源流更有詳細考論。其讀《后漢文》卷41后所作之《壁痕成畫》云:應劭《風俗通義》:“嘉平二年六月,洛陽民訛言:‘虎賁寺東壁中有黃人,形容須眉良是。觀者數萬,省內悉出。劭時為郎,古往視之。何在其有人也!走漏汙處,膩赭流漉,壁有他剝數寸曲折耳’。按流俗寡昧,相驚伯有?!?伯有為春秋時鄭國大夫良霄之字。傳說他被殺后,變為厲鬼,迷信的人因而常常捕風捉影,互相驚擾。)事見《左傳》《襄公三十年》《昭公七年》。后來謂虛相驚恐曰“相驚伯有”。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151《鬼怪》《相驚伯有》條即載云:“《左·昭七年》:‘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云云,見屋漏壁痕,詫嘆妖異,故此條出《后漢書·五行志注》然詩人畫士玩視壁痕而發興造藝者有之,或復師弟傳授以為繪事法門焉?!敝?,接著說:“沈括《夢溪筆談》卷一七宋迪謂陳用之曰”云云。又接著云:“達文齊亦云,作畫時構思造境可面對墻痕斑駁或石色錯雜目注心營,則人物風景仿佛紛呈。二人之論意匠,巧合遙符,談者嘗捉置一處,或至疑西說乃東土之別傳云。夫玩壁上汙跡而想象形似,初不待畫師教誨,應劭此節,早著其例。唐顧況《苔蘚山歌》:‘野人夜夢江南山,江南山深松桂間。野人覺后長嘆息,帖蘚黏苔作山色。閉門無事任盈虛,終日敧眠觀四如:一如白云飛出壁,二如飛雨巖前滴,三如騰虎欲咆哮,四如懶龍遭霹靂;礆嶺嵌空潭洞寒,小兒兩手扶欄桿’;亦此事也。周亮工《尺牘新鈔》三選《接鄰集》卷8高阜《與蔚生弟論畫》:‘予冬日坐明窗,窗格內紙僅三寸許,日光射蛛絲;影飄其上,度可二寸有余細塵微封其上。隔窗視之,其窈裊縱送、屈身自如之狀,并塵封若有若無,一一肖似,真畫家所不能措手者。吳道子、李龍眠諸公想從此悟入’;更通之于畫,且似未嘗聞宋迪語者。蓋明末、清初沈括《筆談》固屬僻書也。許承堯《疑盦詩》丙卷《冰畫。北地嚴寒,明窗夜氣,冱作碎冰,曉起視之,天然成畫》:‘倏忽虛無境,迷離山水情’,十字簡而能達?!盵8]1002-1003我國當代作家葉文玲在《藝術創作的視角》一書中也說到她常常面壁構思之事。她說,她家后園有一堵墻,童年時就經常面對墻上的灰印、痕跡作自由想象。她不僅聯想到許多生動的植物和動物,有時除想到許多從大人那里聽到的故事,如《嫦娥奔月》《水漫金山》《老鼠偷油瓶》及《牛郎織女過鵲橋》等外,還從墻上找一些特殊的花紋來自己編故事。凡此種種,皆可證藝術的“構思”“想象”,雖是“自由”的,但也是有“物質”做基礎的。

在歷代所見的詩文中,多有以“潑墨”一詞形容真實的“山水云泉竹樹林木雨霧”之“形”“色”者。如:唐末陸龜蒙《甫里集》卷6《華頂杖》云:“萬古陰崖客,靈根不為枯。瘦于霜鶴頸,奇似黑龍須。拄訪譚玄客,持看潑墨圖。湖云如有路,兼可到仙都?!必炐荨抖U月集》卷25《春游涼泉寺》:“幾多僧邸因泉在,無限松如潑墨為?!彼蝿⒊ā豆羌肪?6《曉起》:“相重樹色如潑墨,欲落月采成渥丹?!彼闻砣甑Z《鄱陽集卷1《暴雨》:“云若驚瀾如潑墨,萬竅怒號四山黑?!彼卫罘绞濉稘霞肪?《作塞上射獵行》:“塞云委地如潑墨,惡風吹沙變黃黑?!惫檎肚嗌郊肪?7《積潦》:“雨腳懸麻直,云頭潑墨濃?!庇志?9《英州煙雨樓》:“潑墨大涵溟,鋪綃月映空?!庇帧肚嗌嚼m集》卷4《太平》:“長江卷后作沙色,中有數頃如潑墨?!眳文瞎豆鄨@集》卷4《石井大雨》:“云垂四山潑墨濃,風怒發屋茅遮空?!崩顝涍h《筠谿集》卷16《游石門用前韻促陳丞》:“昨夜濃云潑墨來,比鄰折簡小奚催?!眳晤U浩《忠穆集》卷7《水調歌頭》(紫微觀石牛):“潑墨陰如妒,蟾影淡朦朧?!编嚸C《栟櫚集》卷《大雨》:“夜夜陰云如潑墨,雨勢欲挽銀河竭?!庇志?《邂逅宇文》:“摳衣浩然起想從,雨意卻憂潑墨濃?!睔W陽澈《歐陽修撰集》卷4《游盤龍涉傅巖有感簡朝宗》:“招提清曠夜來游,潑墨嵐光眼界幽?!庇志?《和子賢秋日晚望》:“溪山潑墨水云秋,似綺余霞次第收?!焙鹅橙患肪?《出益陽和仁仲》:“暮天云潑墨,春樹雪添花?!敝茏现ァ短珎}稊米集》卷33《季共置酒酒間出龍眠數馬以示坐客最后出起云妙甚為賦長句》:“青天欲雨雨未作,怒云潑墨烏成堆?!崩钍斗街奂肪怼洞雾嵪灿辍罚骸霸粕管帩娔?,夜聞蕭瑟振枯林?!标懹巍秳δ显姼濉肪?0《夜雨》:“濃云如潑墨,急雨如飛簇?!贝鲝凸拧妒猎娂肪?《黃州棲霞樓即景呈謝深道國正》:“須臾黑云如潑墨,欲雨不雨不可得。須臾云開見落日,忽展一機云錦出。一態未了一態生,愈變愈奇人莫測。使君把酒索我詩,索詩不得呼畫師。要知作詩如作畫,人力豈能窮造化?!眲⑦^《龍州集》卷《古詩》:“轉頭天地潑墨里,依依雨腳如絲垂?!眲⒑蟠濉逗蟠寮肪?《關仝驟雨圖》:“四山昏昏如潑墨,行人見面不相覿?!蓖醢亍遏旪S集》卷1《喜雨賦》:“太空潑墨,雷奔電掣?!毙l宗武《秋聲集》卷3《半途風雨欲雪》:“天慳花剪水,風潑墨成云?!睏罟h《野趣有聲畫》卷上《瀟湘八景·瀟湘夜雨》:“薄暮維舟古岸邊,濃云潑墨暗九天。道林岳麓知何處,雨打蓬窗夜不眠?!痹懳墓纭秹|類稿》卷18《十月下旬驟雪》:“朔風翻屋浪喧豗,潑墨濃陰掃不開?!壁w文《青山集》卷7《雨行五嶺下》:“天地忽晝晦,四山潑墨濃……不曉韓吏部,登華哭途窮?!睏詈氲馈缎『嗉肪?《王子端溪橋蒙雨圖》:“云山煙雨無常形,潑墨不復求形真?!泵鬣椔丁队喂鹆终须[山小紀》:“下則巖水潑墨,巨魚金鬣朱鰭?!?《赤雅》卷2)戚繼光《行船觀日月星云占風濤》:“凡雨陣自西北起者,云黑如潑墨?!?《紀效新書》卷18)這些詩文的現實性是毋容置疑的。作者們用“潑墨”二字真實地描述出他們看到的云山煙雨的“形”和“色”。

畫界喜用“潑墨”畫山水也是如此。如“花(華)光(即釋仲仁,會稽人,住衡州華光山,故名)、惠崇喜用王洽潑墨法寫湘西山水,極有神韻,二米實祖述之,非創作也?!倍鬃媸鋈A光、惠崇之“潑墨”法寫“苕溪山水”,是因京口之“楚山、遠天、長云與瀟湘絕類”(董其昌《題米元暉五州圖卷》)。又《石門文字禪》《題宋釋仲仁墨梅山水圖》云:“華光老人眼中擱煙雨,胸中有丘壑,故戲筆和墨即江湖云石之趣,便足?!庇帧额}釋仲仁橘州圖》云:“(王)公翼愛橘州(即湘江中的橘子州)而使華光圖之。予家湘西,開門則魚汀斷岸,不呼而登幾案間,蓋湘西皆吾畫笥?!边@些記述亦可證“潑墨”畫法與所畫之物的“色”“形”頗有聯系。

但從閱畫者眼中之所見而言,“有墨而無筆”之“潑墨山水”“去斧鑿痕而多變態”“掃盡俗工刻畫陋習”“脫去筆墨畦町”(張丑《清河書畫舫》卷1下),雖成具象,有時卻不可名狀。雖近自然,卻屬“寫意畫”范疇,與“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之“工致畫”“寫生畫”不同。明董其昌即云:“寫生與山水,不能兼長?!?《畫禪室隨筆·評舊畫》)唐志契亦云:“昔人謂:‘畫人物,是傳神;畫花鳥,是寫生;畫山水,是留影?!挥翱晒ぶ旅枥L乎?夫工(致)山水,始于畫院俗子,故作細畫,思以悅人之目而為之。及一幅工(致)畫雖成,而自己之興,已索然矣。是以,有山水逸趣者,多取寫意山水,不取工致山水也?!?《繪事微言》卷下)這也是用“潑墨”法畫出的山水多為寫意畫的緣由。

(二)畫之靈感

作畫同作文一樣,需要創作之靈感?!皾娔薄皾姴省笔址?,畫無定法,多為寫意,興之所至,意從中來,靈感閃現有時只是一瞬間,對作者而言更顯寶貴。從師承而言,王默“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畫圖幛,先飲,醺酣之后,即以墨潑”,頗有怪癖,被視為“癲狂”。此如太公望所言:“智與眾同者,非人師也。大智似狂。不癡不狂,其名不彰;不狂不癡,不能成事?!?《太平御覽》卷734《疾病部·陽狂》)故在古代中國的文藝大家中常常見到“癡”“狂”一類稱號。如大家所熟知的——晉代大畫家顧愷之長康被稱為“三癡”;唐代大詩人李白自稱“我本楚狂人”;大書法家張長史旭被稱為“張癲”;《紅樓夢》的作者既有“誰云作者癡”之嘆,更因在寫《紅樓夢》時,時而啞然失笑,時而淚如滂沱,時而擊石唱歌,而被北京香山附近的人稱為“瘋子”。而“潑墨”畫家中,或“因酒生思”——因飲酒而產生創作靈感者,或被稱為“醉漢”者,或被記為有“癲狂”舉動者,更是不在少數。如同為朱景玄在《唐代名畫錄》中被“目之為逸品”其畫法“非畫之本法”的李靈省,其為人就幾乎和王默相同?!睹嬩洝吩疲骸袄铎`省落拓不拘檢長,愛畫山水。每圖一幛,非其所欲,不即強為也。但以酒生思,傲然自得,不知王公之尊貴。若畫山水竹樹,皆一點一抹,便得其象物,勢皆自然?;驗榉鍘X云際,或為島嶼江邊,得非常之體,符造化之功,不拘于品格,自得其趣耳?!庇钟洝皾姴省碑嫾覅鞘款櫳疲骸皡鞘款櫳?,大歷中人,畫山水甚怪。先布絹于地,研調彩色,使數十人吹角擊鼓叫噪,著錦襖纏頭,飲酒半酣,取墨瀉絹上,次瀉諸色,乃以長巾一頭覆于所瀉之處,使人坐壓,己執巾角而曳之,回環既遍,然后以墨汁隨勢開決,為峰巒島嶼之狀,妙不可言?!庇钟兰紊疂扇?,“每醉,潑墨發綃絹粉壁之上,醒后補足,千態萬狀,極其靈怪,見者謂有神助”“曾飲酒永嘉市,醉甚,顧新泥壁,取拭鞶巾濡墨灑其上,明日少增修為狂枝、枯枿,畫者皆伏其神筆?!庇帧瓣惾莨珒?,本儒家者流。畫龍深得變化之妙,潑墨成云,噀水成霧。醉余大叫,脫巾濡墨,信筆涂抹,然后以筆成之?!庇帧袄钣X,京師人,字民先,自號方平九友……長于山水。每被酒,則繃素于壁,以墨潑之,隨而成像,曲盡自然之態?!薄扒s,字處誠,能讀先世遺書,隱居不仕,喜畫山水,多深遠濃麗之致。嘗受竹于夏太常,而太常故不喜向人寫作,欲見其揮灑,弗得也。故張絹素于壁,從太常飲,俟其醉放時自為之。太常既醉,輒馳去,乃縱意潑墨,為風雨竹數竿。他日太常見而訝曰:‘吾何從行此?’約以酒酣對。太常諦視良久曰:‘醉也,乃忘結?!鞴P掃數葉其頂上,覺雨驟風旋,竹情頓倍。公乃自念,吾終不能寫吾竹,當作太常竹耳。去,學寫松,遂臻其妙?!薄傲嚎?,號曰梁風(瘋)子,柴昆陵,成祖時人。李孝謙題《柴昆陵越山春曉圖》云:‘柴侯晚年天機精,酒酣潑墨為予寫’?!薄巴趺绅B,鄞縣人,善畫葡萄幛,乘醉,著新單履,漬墨亂步絹上,就以為葉布藤綴實,天趣自然;”“史忠,字廷直,號癡翁,本姓徐,名端本,又號癡癡道人。金陵人。善畫,似方方壺,長于云山?!薄皣L訪沈石田于吳門,沈他出,堂中有素絹,潑墨成山水巨幅,不通姓名而出。石田曰:‘此必金陵史癡也’?!薄笆钒V喜畫山水人物花木竹石,有云行水涌之趣,不可以筆墨畦徑求之?!薄瓣愒?,字士問,海鹽人,能詩及山水,飲酣潑墨,巧奪生態?!薄皡巧疁厝沼^,夜于月中視葡萄影,有悟出新意,似飛白書體為之。酒酣興發,以手潑墨,然后揮寫,迅于行草,收拾散落,頃刻而就如神,甚奇特也?!薄案邽J,字宗呂,侯官人?!瓡嬀右萜??!薄凹邑毷染?,日酣飲狂叫,醉甚,即散發赤腳,又號絳仙子?!嬋∽赃m,不受促迫,遇其酣暢,以絹素投之,雖小夫稚子,可掩而得也。邑子宋生者,病瘧,宗呂過之,酒酣潑墨,寫菊數本,復寫奇石修竹,寒香飄拂,涼風颯然,宋躍起視之,病霍然良矣。人謂霞仙畫真不減少陵詩也?!盵9]332“杜恒燦,字蒼野,三原人。每酒酣耳熱,潑墨揮毫,無不厭所欲而去?!?《陜西通志》卷63)

此亦和古今中外美學家的說法近似。 古希臘柏拉圖說:“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沒有能力創造?!?《理想國·伊安篇》)其學生亞里士多德說:“大凡優秀的人免不了半瘋?!狈▏鴮W者托馬斯·芒羅說:“天才是一種精神病?!币獯罄癫W家郎白格沙說:“天才只是一種叫癲癇的精神病?!蔽覈g家周國平在概括尼采的“酒神精神”時說:“天才等于神經病?!盵10]9梵·高作畫,全身瑟瑟發抖。他認為自己得了“象酒精中毒所導致的震顫性譫妄癥?!辈﹩棠岬鹊摹段磥碇髁x畫家宣言》說:“‘瘋人’這個名詞是被用來壓倒一切創新者的,現在應當把它當做榮譽的稱號?!盵11]69

張大千亦謂畢加索:“此公有兩點:一、玩世不恭;二、神經不正常;所以造成那不為世俗所拘的畫派?!盵12]400(李永翹《張大千論畫精粹》引作“不為世俗所居”,“居”字誤)而英國美學家奧斯本說:“據說,德謨克利特曾斷言:詩人只有處于一種感情極度狂熱或激動的特殊精神狀態,才會有成功的作品。這種情緒上的昂揚自得的特殊精神狀態,被認為本身就是一種瘋狂?!?《論靈感》)

張大千和奧斯本等人之論,道出了所謂“瘋狂”是“天才”們獲得創作靈感時呈現出的一種高度亢奮、極度專注、不同于常人的精神狀態。其和中國古代畫論所記“潑墨”畫家之“酒酣”后的瘋狂表現如出一轍。韓愈《酬司戶盧四云夫院長望秋作》云:“若使乘酣騁雄怪?!?《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5)也是此意。推本溯源,中國此說,當源于《莊子》?!肚f子·列御寇》篇云:“醉之以酒以觀其則?!庇帧短镒臃健菲疲骸八卧龑媹D,眾史皆至?!薄坝幸皇泛笾琳?,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覘之,則解衣般礴,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薄稌拧吩疲骸八萎嬍方庖掳愕R,張旭脫帽露頂,不知者以為肆志,知者服其用志不分?!庇衷疲骸皷|坡論傳神,謂‘具衣冠坐,斂容自持,則不復見其天?!肚f子》《列御寇》篇云:‘醉之以酒而觀其則’,皆此意也?!贝笄д摦嬒灿弥鞍蹴纭币辉~,即出此。如《故都扇畫展序》云:“潑墨能狂,解衣有興,淋漓滿幅,磅礴當風,并世元章,定匡予謬?!盵12]251-252再如《王一亭先生書畫集序》引述吳缶老之說云:“每至興酣筆落,瑟瑟有聲,若驚風之掃落葉,轉瞬即成。作巨幛尤能見其磅礴之氣,書亦如此?!盵12]299又如《題胡爽庵畫虎》云:“滿紙風生,真所謂虎虎有生氣,但憾不得磅礴揮灑時也?!盵12]396還如題林建同水墨山水云:“雄奇秀拔,不必曰仿某家,法某派,自寫胸臆間磅礴之氣耳?!盵13]又大千贊“善飲”同人陳芷町作畫所云:“當其酒后醉墨淋漓,彌見其勁節拂天,肝肺槎枒之吐向紙上也?!?《為陳芷町先生畫展序》)也是此意。

然而,所謂“酒酣”并非“爛醉如泥”?!队ㄅ逦凝S書畫譜》卷53錄徐謙《白云遺稿》之說云:“吳興錢選(按字舜舉,號玉潭),能畫,嗜酒。酒不醉,不能畫,然絕醉,不可畫矣。惟將醉薰薰然心手調和時,是其畫趣?!贝苏f有理,因為其時最有“畫趣”。所謂“畫趣”即作畫靈感,有“畫趣”后就能“心手調和”?!盃€醉如泥”,豈能作畫?

對“酒酣潑墨”以獲靈感之類,張大千則有不同的看法。他說:“有人問我為什么滴酒不沾,我不喝酒是有原因的,其實還是為了繪畫。你們也知道,真要論說起喝酒來,我可是海量,好多人都喝不過我,但我就是不喝。因為喝酒而害人誤事的事情,實在太多。古人和今人常愛說‘醉筆’什么的,可我素來都不相信這一套。你們想想,我們就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候作畫,盡管都是全力以赴認認真真一絲不茍地去畫,可是常常都覺得不理想,覺得沒有畫好,總覺得還有不少值得改進之處。如果真要是醉了去畫,那能畫出來些什么?其畫的水平如何,不是可想而知的嗎!所以,我不喝酒,更從不炫耀自己的什么‘醉筆’?!盵14]31對大多數人來說,張大千的主張是能當得到認可的。不過,少數人因酣飲而產生出創作靈感,也是不可否認的。

(三)畫之“品級”

從“潑墨”畫的品級而言,王默、項容雖為朱景玄置于“神品”“妙品”“能品”之下的“逸格”(即逸品,這里品、格同義),宋黃休復《益州名畫記》雖把“逸格”置于三品之上,并強調指出:“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钡皠e立逸品,實始于景玄”。而其中所云之“拙規矩”“鄙精研”“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等語,卻正是對“潑墨”畫特色之概括。又明趙宦光《寒山帚談》卷下云:“隨勢而施,無所拘礙,謂之逸品?!币差H言簡意賅地概括出了“潑墨”畫的特征。另一位明代畫論家唐志契之《繪事微言》卷下則云:“逸品山水之妙,蒼古奇峭,圓渾韻動,則易知,惟‘逸’之一字,最難分解。蓋‘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隱逸’、有‘沈逸’,‘逸’縱不同,從來未有‘逸’而‘濁’、‘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以此想之,則‘逸’之變態盡矣?!荨m近于‘奇’,實非有意為‘奇’;雖不離于‘韻’,而更有邁于‘韻’。其筆墨之正行忽止,其丘壑之如常少異,令觀者泠然別有意會,悠然自得欣賞,此固從來作者都想慕之而不可得入手。信難言哉!”更是把“逸品”所含“清”“雅”“俊”“隱”“沈”及“不奇之奇”“不即不離之韻”等“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之意,表述得頗為全面和生動。

清代大詩人王士禎是主“神韻說”者。他在論“神韻說”時引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后亦云:“詩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也?!?《分甘余話》卷8)由此可知,“逸品”首當具“神韻”。明董其昌云:“畫家之妙,全在煙云變滅中。味虎兒謂王維畫,見之最多,皆如刻畫,不足學也。惟以云山為墨戲。此語似過正。然山水中,當著意煙云,不可用鉤染,當以墨漬出,令如氣蒸,冉冉欲墜,乃可謂生動之韻?!?《畫禪室隨筆》卷2)?!耙阅珴n出”,即“潑墨”也。如此才有“生動之韻?!倍线€為元“潑墨”畫家高克恭作評語云:“高敬彥尚書在逸品之列?!?同上)而王世貞《藝苑卮言》云:“高敬彥、倪元鎮、方方壺,品之逸者也?!庇帧队ㄅ逦凝S書畫譜》卷95評方方壺《淡山小艇》云:“山與石并飛白,林木則用濃淡掩映,墨汁猶淋漓也。是逸品?!狈椒綁匾彩谴蠹夜J的“潑墨”畫家。

至于如何能至“逸品”,論者不多見。今舉一例。清代“指頭畫家”唐岱著《繪事發微》之《游覽》一節云:“古云畫有三品,神也,妙也,能也。而三品之外,更有逸品。古人只分解三品之義,而何以造進能到三品者,則古人固未盡也。余論:欲到能品者,莫如勤依格法,多自作畫;欲到妙品者,莫如多臨摹古人,多讀繪事之書;欲到神品者,莫如多游多見;而逸品者,亦須多游,寓目最多,用筆反少,取其幽僻境界意象濃粹者,間一寓之于畫,心溯手追,熟后自臻化境不即不離之中,別有一種風姿。故欲求神逸兼到,無過于遍歷名山大川,則胸襟開豁,毫無塵俗之氣,落筆自有佳境矣?!盵15]667-668其說雖嫌籠統,卻與張大千謂畫家當“讀萬卷書(畫)”及“行(游)萬里路”之意正同。

總之,“潑墨”法多用于畫山水云煙,而于十三科中的其他類別,則難以用之。這當是“潑墨”法難以突破的局限。陶宗儀《輟耕錄》記畫十三科云:“佛菩薩相、玉帝君王道相、金剛鬼神羅漢圣僧、風云龍虎、宿世人物、全境山水、花竹翎毛、野騾走獸、人間動用、界畫樓臺、一切徬生、耕種機織、雕青嵌綠?!倍S子久大癡《山水節要》則云:“夫山水,乃畫家十三科之首也。山巒柯木,水石云煙,泉涯溪岸之類,皆天地自然造化,有形格,有骨骼?!焙吞兆趦x所言有異。又《畫鑒》云:“世俗論畫必曰畫有十三科,山水打頭,界畫打底?!迸c黃子久說同。但《清河書畫舫》卷6上引杜禧云:“古人以畫家十三科山水第一,界畫次之”;其中之“畫界次之”說,與《畫鑒》之“界畫打底”說又有小差??梢?,“潑墨”之法不是萬能的。(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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