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文化因素探析*

康 艷

獸形觥(圖1），1976年靈石縣旌介村M3 出土，山西博物院藏。M3 出土的青銅器有鼎、卣、尊、觚、爵、觶、鬲、戈和鉞，獸形觥是其中最精美的一件?！鹅`石旌介商墓發掘簡報》 推斷靈石旌介墓應屬于殷商晚期，這也是學術界普遍公認的。

圖1 獸形?。▊让妫?/p>

一、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藝術特點分析

獸形觥(圖2、圖3 ），青銅質，無銘文，合范鑄造；高21.5 厘米，長24 厘米，重1.955 公斤；它不但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也是一件實用酒器。

圖2 獸形?。ㄕ妫?/p>

圖3 獸形?。ū趁妫?/p>

（一）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器型、紋飾分析

獸形觥整器狀如蹲獸，圈足、鼓腹、敞口、有蓋和鋬。前有寬流，后有獸首半環形鋬手，下承高圈足。蓋前端肖龍首之形，接背脊與上翹的流口扣合為獸頸，頸部形成一個寬流槽，下接橢圓形器身，圈足外撇。

獸形觥器頸、器肩、器腹、器底均裝飾精美繁縟的主紋、地紋和填紋。獸首為蓋，蝸牛狀兩角聳立于頭頂，兩角上裝飾有云紋和折線紋，角頂端如傘蓋；兩道“一”字形直眉凸起，眉頭收尖，眉尾下勾。兩只圓鼓、凸起于器表的眼睛，瞳孔掏空內凹；桃核兒狀尖耳立于兩側，似乎在聆聽；寬嘴厚唇微張，露出排列整齊的三角形狀尖牙。獸首中部隆起至唇部。獸頸部起扉棱上至蓋中部下連器腹扉棱，形成以扉棱對稱的兩組紋飾帶。蓋、腹紋飾不相連。蓋后端還飾有獸面紋，整蓋以云雷紋襯托兩個獸面，器身則以三條隨著器物造型而起伏的扉棱為中軸組成獸面主紋，口沿下飾昂首卷尾夔龍紋，圈足飾夔鳳紋，也以精美的云雷紋襯地。

獸形觥的造型與紋飾獨具匠心，構思巧妙。飾于器蓋的獸首之上依偎著一只尖耳小獸。小獸頭部貼附于大獸兩角之間，身體延伸至大獸背部，尾巴上翹內卷，顯得生動有趣。蓋中后部貼飾獸面，作平面紋飾，圓形大耳卻高高立于器表。尾部扳手的獸面也豎起兩耳，與蓋上的獸面方向一致，一大一小，與擬形獸首背對而立，富于變化卻又互為呼應。

（二）靈石旌介獸形觥是具有實用功能的盛酒器

觥，中國古代用獸角制的盛酒器，流行于商晚期至西周早期?！墩f文》 ：觵，兕牛角可以飲者也；《詩經·周南·卷耳》：我姑酌彼兕??；傳：“角爵也?！膘`石旌介商墓獸形觥工藝精湛，立體擬形獸首長蓋與角狀器口扣合，巧妙自然，嚴絲合縫，起到防蟲、防塵的作用。頸部線條流暢，形成上翹寬流槽，用于傾倒美酒；器腹圓鼓，以增大容積。高圈足承接整器重量；蓋中部聳立于器表的饕餮大耳，應該是作為器蓋的鈕，便于長蓋的提握；后有獸首鎜，作半環形，用于移動器物和傾酒時抓握。

獸形觥腹深9.3 厘米，可盛放美酒550 毫升?！犊脊び洝?梓人》 引《韓詩》 云：“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觶，四升曰角，五升曰散”。寬流口的設計，可使美酒快速且精準地傾入與之配套使用的飲酒器爵、觚或觶內。靈石旌介獸形觥配套出土用于飲酒的銅器有爵和觚，配套酒器的出土也輔證明了獸形觥的實用功能。

二、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的所蘊含的文化因素

獸形觥紋飾繁縟富麗，是一件風格明確的藝術精品。獸形觥直眉、凸眼、方唇、尖牙凸顯出殷商青銅器神秘獰厲的時代風格，然而一對蘑菇釘狀觸角和臘腸厚唇不但賦予了神獸以靈氣，也讓它憨態可掬，活潑可愛，充滿童趣，顯示出靈石旌介地區不同于中心區商文化的地域風格特點。

（一）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所體現出的商文化特點

1.從造型與紋飾來分析其文化因素

獸形觥擬形器，背為蓋，頸作流口，橢圓形器身，高圈足，基本符合傳統青銅觥的造型特點。直眉、凸眼、大方嘴獸形也是殷商青銅器常見的造型。

縱觀獸形觥的整體裝飾風格，蓋前端一大一小兩個立體獸形，奇趣浪漫、獰厲肅穆；與其背立的兩個大小不同的平面獸面，大觸角內卷略呈圓形，高高聳立于器蓋后端。兩組獸面，皆為單獨紋樣，表現形式自由，富于變化，極具神秘的商文化氣質。一字眉、圓鼓凸起于器表的雙眼；方直大口張開露出尖利的牙齒，背上扉棱隆起，又體現出商文化獰厲的特征；器腹的獸面紋、云雷紋，觥左右前后的扉棱，也無一不是殷商青銅器盛行的裝飾紋樣，由此可見獸形觥具有明顯的商文化特點。

2.從器物組合形式來分析其文化因素

中原青銅文化中，青銅器用來“明貴賤，辨等列”，是“與名不可以假人”的重要標志物。不同階層的生活用具和祭祀活動中青銅器的組合是固定的，可見青銅器的器物組合也是判斷青銅器文化歸屬的重要因素之一。

靈石旌介商墓的隨葬銅器組合為食器(鼎、簋）加酒器( 卣、爵或尊、罍、觶），主要組合為鼎、簋、卣、觚、爵。M3 墓出土的銅器有鼎、卣、尊、觚、爵、觶、鬲、戈和鉞，組合形式也符合靈石旌介商墓一般規律。這樣的組合形式也與殷墟文化三期、四期墓葬的主要隨葬銅器組合形式相似。如屬殷墟文化三期的苗圃北地PNM172 隨葬銅器組合合為鼎、簋、卣、觚、爵[1]，大司空村M 5 1 隨葬銅器組合為鼎、簋、卣、觚、爵、尊、罍[2]，屬四期的殷墟西區GM263 隨葬銅器組合為鼎、簋、卣、觚、爵、尊[3]。觚、爵俱全，水器較少應該也是殷墟墓葬隨葬銅器組合的特點，靈石旌介M3 青銅器的組合形式也符合此特征。

3.從族徽銘文來分析其文化因素

從整體而言，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從器型、紋飾到隨葬組合，皆與殷墟地區商人墓葬所出銅器風格相似。旌介商墓所在地作為“”族的聚集地，應該是商王朝的友好邦國。從而可見殷商時期商人在山西地區擴展的情況，商文化在山西地區的影響力，同時也體現出商晚期山西當地居民與商文化中心區居民交往、交流的情況。

（二）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所體現出的地域文化特征

盡管從總體來看，獸形觥應屬商文化系統，但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忽視獸形觥不同于殷商文化的因素，這也是大多數山西青銅器的獨特之處，它們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承載著山西獨特的地域文化。

1.墓葬形式及出土器物有別于商中心區文化

從靈石旌介商墓的墓葬形式來看，其中三棺或兩棺一槨、男女合葬的形式不見于殷墟墓葬中[5]。從這點可見，雖“”國居民對商文化、禮儀極力模仿，但仍然保持了當地生活習俗；商文化對晉中靈石地區的影響極大，但仍沒有達到同化的地步，旌介地區在殷商時期仍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

另外，在靈石旌介商墓出土的一些雜用器，如獸首管狀器，還有其他在殷墟以外地區常見的柄端裝獸首的刀或劍等，常被稱為“鄂爾多斯青銅器”或北方系青銅器[6]。M3 出土的青銅器中鬲和觶的形制和紋飾也不同于殷墟青銅器。這些因素也再次證明，出土于靈石旌介商墓群，以M3 獸形觥為代表的青銅器，是有別于商中心區文化的地方青銅文化類型。

2.夏文化遺存對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的影響

靈石旌介商墓，位于今山西省晉中市西南的靈石縣靜升鎮旌介村，西倚呂梁山。呂梁山一帶出土了一系列有別于商中心區文化的青銅器，如呂梁石樓后蘭家溝、二郎坡、桃花者、義牒等地出土的大量青銅器，其文化內涵復雜，地域風格明確，是與商文化并行發展又相互影響的一支。

靈石旌介獸形觥所飾獸形從其造型上來看，應該是龍。它與山西呂梁石樓縣桃花者出土的龍形觥(圖4、圖5）所飾龍形相似，同樣是蝸牛觸角狀傘蓋角、瞳孔內凹，闊嘴、方直厚唇，張牙露齒。尤其是貼附于獸形觥兩角間的小獸，身如蛇形，與龍形觥更為神似，似乎是在翹首暢游。這只附于大龍身上的小獸應該也是龍蛇水族動物之屬。劉敦愿先生在《山西石樓出土龍形觥的裝飾藝術與族屬問題》 中分析了山西呂梁石樓縣所處地域，認為爬行動物生存于此地不應該是該地區最突出的自然現象。那么石樓地區出土的銅器上如此強烈的龍蛇崇拜，應當與該地的民族歷史有關，與夏文化在該地區的遺存有關。晉“啟以夏政”是因晉居夏墟。夏雖不復存在，然夏遺民仍在，夏文化的影響猶存。夏族以龍蛇作為氏族圖騰，因此之故龍形觥所表現、模仿的眾多龍蛇水族形象很有可能是受到夏文化的影響。而與之相鄰的旌介區域也應當保留了本土的文化特色，換句話來講，靈石旌介獸形觥所肖之龍形應該受到夏文化遺存的影響。夏文化遺存是山西地域文化中十分重要的一個因素，或者說夏文化遺存是山西地區的土著文化之一。

圖4 龍形觥

圖5 龍形觥局部

3.方國文化對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的影響

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所肖龍形，生動形象，活潑靈動。通身裝飾精美的云雷紋、折線紋、云紋、夔龍紋、夔鳳紋、獸面紋等，卻不顯繁縟。獸形觥前有立體龍形，后有平面饕餮；饕餮面部呈平面，然而眼睛圓鼓、兩耳高聳；蓋前端大龍張牙露齒，其身上小龍緊閉雙唇乖巧可愛；環形鋬手如大龍下垂內卷的尾巴，小龍則尾巴卷曲上翹……如此變化多樣，自然不顯繁復。與典型的殷商青銅器相比，獸形觥注重對事物細節的刻畫，如在凸起的直眉上用垂直排列的密線表現眉毛，用折線紋表現尖利的牙齒，用弧線表現耳朵的結構……充分體現了古老山西人認真觀察自然，并取法自然的藝術創作手法，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寫實精神。因此獸形觥所肖龍形不似殷商青銅器那般神秘獰厲、凝重肅穆，反而活潑靈動，體現出生命的張力。蝸牛狀狀觸角、臘腸厚唇，以及張牙露齒形態，更顯可愛親切。安陽殷墟婦好M5 婦好觥(圖6）蓋獸也肖龍形，卻不似靈石旌介M3 獸形觥之龍形鮮活生動，富有生命力。

圖6 婦好觥

山西地理環境復雜，千山萬壑，境內有山地、丘陵、高原、盆地、臺地等多種地貌類型。復雜多變的地貌形成了多樣化的生活方式：農耕、游獵并存，華夏族與其他族錯住雜居的現象。正因如此，唐國初封“疆以戎索”，周人所稱“戎狄”自古就居于山西，與華夏文化互為影響，相互交融，逐漸形成了山西的地域文化。

這樣的猜測不乏證據，呂梁石樓縣二郎坡、桃花者出土的青銅器風格獨特，有別于中原式青銅器。山西呂梁二郎坡青銅鸮卣(圖7）所肖鸮鳥之形不同于同時期裝飾繁縟、神秘、獰厲的鸮鳥造型，整體造型自然樸實，體現出較高的寫實性，生動形象地塑造了鸮鳥的自然面貌：頭寬大，嘴短而成鉤狀，眼睛大而有神，而身體概括成球形，顯得憨態可掬。

圖7 鸮卣

在地理位置上，靈石距石樓縣僅有120 公里。郭沫若先生用甲骨文考證，石樓可能就是商代的鬼方，長期與商王朝處于敵對的狀態。鬼方也被有的學者認為是后來的西北草原游牧民族戎狄的前生。[8]這些崇尚自然，尚武、率真的方國居民，多采用寫實主義的藝術表現手法。那么獸形觥關注對自然的臨摹，對細節的刻畫，應該反映出地方方國文化對其的滲透和影響。

綜上所述，靈石旌介商墓獸形觥屬于商文化風格青銅器，但又有別于商中心區文化青銅器，受到夏文化遺存及地方方國文化的影響，保留了地域文化特點，是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商文化青銅器。

三、結 語

獸形觥工藝精湛、造型別致、設計巧妙，是山西青銅器中的上乘之作。其藝術風格既蘊含著殷商銅器神秘獰厲的時代風格，卻靈動自然、活潑可愛，體現了獨特的地域文化特點?？梢娨笊虝r期旌介“”國應與商王朝保持著穩定友好的關系，同時也保持著一定的獨立性。我們也可以推測，它與毗鄰方國亦敵亦友，有所交往。故此，獸形觥為代表的晉中靈石旌介商代晚期青銅器應當歸屬于商文化系統，同時又是區別于中心區商文化的一種地方青銅文化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