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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專家筆談

2023-03-04 11:47張永江吳元豐郭美蘭孫守朋
河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4期
關鍵詞:旗人避暑山莊

張永江 吳元豐 郭美蘭 孫守朋

(1.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北京 100006;3.大連民族大學 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院,遼寧 大連 116600)

一、張永江:清代承德地區民族文化層的演變

歷史學觀察民族關系,受學科范式限制,往往以點代面,以縱向演變為視角。其不足在于無法展示其空間圖景及其歷史性變換。這里嘗試參考文化人類學、民族學中的文化層、文化區概念,借助歷史記錄,以清代承德府為基本范圍,觀察清代(1644-1911 年)該區域的民族文化分層及文化特征。

(一)蒙古族游牧文化為主時期

明后期至明末,該區域生活的主要是蒙古系統的三衛(即泰寧、朵顏、福余)部落,以蒙古朵顏部為主體,其北部潢水(西拉木倫河)流域則是察哈爾汗直屬的奈曼、敖漢等部落。1628 年察哈爾林丹汗率部退出遼東后,該地被喀喇沁萬戶系統的喀喇沁、東土默特部落占據,延續入清(1644 年),直到避暑山莊肇建為止(1703 年)。該時期占據承德地區的蒙古部落雖有不同,但都操游牧生計,逐水草而居,游牧民信仰喇嘛教(藏傳佛教)。1681 年到訪此地的高士奇記錄,其自喜峰口出塞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多蘭蘇默”(七十白塔),次日進入了喀喇沁部的游牧地,又行數日,“戊戌,所經時見蒙古居人,在山坳向陽處,富者支毳幕,內設床幔,以妝錦為之,亦有箱奩諸具。貧者,幕上惟復以葦,花布為幔??椭羷t男婦欣喜,炊火熱乳酪奉客,客有出桐酒、梨面來勸者。幕外多樹,亂木為柵,以圈牛馬,虞有虎害。大約塞外山川,遠者數十里,近者十余里,互相綿亙。兩山斷處,謂之一溝。每溝所住蒙古,不過兩三家,恐礙放牧也?!薄耙匝驗槌2?,比亦知養雞豚矣?!保ā端赏ば屑o》)由此可知,與北部草原區不同,臨近長城地帶的蒙古人正經歷著游牧向定居定牧的重要轉變。長城以外,毗鄰長城沿邊小片區域為農業墾區,分布今興隆、鷹手營子、寬城境內,為八旗圈地外溢地方和內務府莊田。即所謂“編圈,安設莊頭”。由旗下漢人和內務府旗人經營農業與鷹獵采捕。(《尹氏族譜》《地畝檔冊》)農業文化區呈點狀分布。

(二)漢族農業、滿族狩獵與蒙古族畜牧文化并存時期

該時期自木蘭圍場與避暑山莊建立(1681-1703 年)至嘉慶二十五年(1820 年)木蘭秋狝停止,約140 年。承德南部地區,避暑山莊設立后,周邊人口和墾地迅猛增加,1728 年的清查,內務府管理地畝已有9134.1 頃,承種地畝的莊頭、園頭131 名,連家口12000 有余,每年要承擔的駐防官兵、各寺喇嘛等口糧達29000 余石。農業區迅速擴大,“聚民至萬家”。其中有在熱河園庭當差官兵的隨缺地畝(集中分布在承德府及灤平、豐寧兩縣)經營者,也有大量租種官地的流寓漢人。1723 年設熱河廳管理山莊周邊旗民事務。又陸續在土默特二旗和喀喇沁三旗境內設立四廳管理周邊民人。東路設立八溝廳(雍正7 年)、塔子溝廳(乾隆3 年);西路設四旗廳(乾隆元年設,后改豐寧)、喀喇河屯廳(乾隆7 年設,后改灤平縣)。行宮沿線的灤河流域為核心農業區。隨后,農業墾區擴大北上老哈河、錫伯河流域,設烏蘭哈達廳、三座塔廳。1778 年承德廳(原熱河廳)升格為承德府,領一州五縣,即平泉州(八溝廳改)、灤平縣、豐寧縣、建昌縣(塔子溝廳改)、朝陽縣(三座塔廳改)、赤峰縣(烏蘭哈達廳改)。這些府州縣隸屬直隸省,屬行省建置,管理農業人口,主體是漢族,也包括已經定居和改操農業生計的蒙古人。行政上,廳(州縣)境域與盟旗境域重疊,并非分割管理,呈現“一地二主”特點??臻g上呈現農耕、游牧文化交疊狀態。各旗農牧業占比也不同。大體上,喀喇沁、土默特兩部五旗農業規模大于牧業,而更北的敖漢、翁牛特各旗牧業大于農業。乾隆中期,在山莊附近還安置過投歸清朝的達什達瓦厄魯特部,為時二十余年,形成過一個局部的游牧文化區。但隨著新疆厄魯特營的組建,達什達瓦部西遷而大為縮小。余剩的百余名厄魯特官兵雖保有牧廠,但逐漸萎縮,最終交公改領銀兩,身份轉換為八旗成員。在中部,分布著皇家的木蘭圍場。1681 年,康熙第二次北巡時,以“喀喇沁、敖漢、翁牛特諸旗敬獻牧場”的名義劃定了14000 多平方公里的圍獵場,包括72 圍。周邊有八旗兵駐守封禁。從康熙二十年(1681 年)至嘉慶二十五年 (1820 年)的140 年間,康熙、乾隆、嘉慶先后來圍場舉行“木蘭秋狝”105 次之多。圍場狩獵區以今隆化、圍場縣域為主,除規模浩大的狩獵活動外,還有“塞宴四事”即詐馬(賽馬)、什榜(音樂)、布庫(相撲)、教跳(馴馬)等文化娛樂活動及特定的祭祀活動。由此呈現出旗縣轄境交錯,農牧獵文化并存,蒙漢滿民族錯居的混合文化區景觀。

(三)漢族農業文化基本覆蓋蒙古族畜牧業文化時期

自道光朝開始至清末時期(1821-1911 年),農牧文化地位繼續逆轉。首先是木蘭秋狝的永久停止,圍場逐漸廢棄,墾為農田。直到光緒初期,設圍場廳,狩獵文化區徹底消失。其次是道光、同治時期,廢棄行宮地基及營盤荒地漸次招民佃種,按坰征租,以其租息補充衙門經費。承德轄境農業進一步發展,土默特二旗、喀喇沁三旗全境農業化。蒙古牧民轉為農民,生活也逐漸漢族化。咸豐時期,僅喀喇沁一旗就捐助熱河宮倉6500 余石糧食。農業人口、村落快速增加,光緒三十年(1904 年),升朝陽縣為朝陽府,領建昌縣,新設建平、阜新、綏東三縣隸屬。光緒三十四年(1908 年),升赤峰縣為赤峰直隸州,領開魯、林西兩縣。至此,農業區已遍及昭、卓兩盟10 部16 旗。另一方面,隨著行宮和園庭官兵的裁撤縮減,滿族和八旗文化區則呈收縮趨勢,點狀分布于熱河城、灤平、圍場等駐防點和內務府所屬莊屯中。農業文化區已經呈壓倒優勢,覆蓋全境。

二、吳元豐:縱觀清代滿文翻譯漢籍,探尋文化交流交融文脈

清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的最后一個王朝,歷時260 余年。建立清朝的滿族發源于我國東北的“白山黑水”,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在順治元年入主中原建立全國性政權前,就已經歷了清太祖努爾哈赤和清太宗皇太極兩個朝代,歷時28 年,先后建都在遼寧赫圖阿拉、遼陽和沈陽三地。

努爾哈赤和皇太極作為治國之君十分注意學習漢文化和歷史典籍,汲取歷代歷朝的文化思想和統治經驗。天聰五年大凌河之役,皇太極看到明朝官兵在糧盡援絕的情況下“猶以死守”,認為是“讀書明道理”所致,敕令諸貝勒、大臣曰:“凡弟子十五歲以下,八歲以上者,俱令讀書”,使之“習于學文,講明義理,忠君親上?!币匀寮业牡赖乱幏蹲鳛榻逃拥艿臏蕜t。經漢官王文奎等人奏準,挑選漢文《四書》和《孝經》章句,用滿語日日進講。同時,下令將漢文典籍翻譯成滿文。據《大清太宗實錄》記載:“巴克什達海卒,時年三十八。達海九歲讀漢書,通曉滿漢文義?!淦饺账g漢書有《刑部會典》《素書》《三略》《萬寶全書》,俱成帙,時方譯《通鑒》《六韜》《孟子》《三國志》及《大乘經》,未竣而卒?!笨梢娗迦腙P前就已經用滿文翻譯了一定數量的漢文典籍,主要以經部和史部典籍為主。

清入關不久,順治皇帝決定 “興文教,崇經術,以開太平?!敝I令禮部曰: “爾部即傳諭直省學臣,訓督士子,凡經學、道德、經濟、典故諸書,務須研求淹貫,博古通今,明體則真儒,達用則為良吏。果有此等實學,朕當不次簡拔,重加任用。又念先賢之訓,仕優則學,仍傳諭內外大小各官,政事之暇,亦須留心學問,俾德業日修,識見益廣,佐朕右文之治?!鼻宄实凵钪鹂壮缛宓纳钸h意義,使之作為治理國家的重要措施之一。經筵是漢唐以來帝王為講經論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至宋代成為制度化。清代沿用經筵制度,使之更加完善,內容更加豐富,而且持之以恒,在中國歷代王朝中持續時間最長,從順治十四年首開經筵,至咸豐十年最后一次舉行經筵,持續200 余年時間。順治朝除首開經筵外,還編纂和翻譯了一批儒家經典,大批量雕版刊印,如《詩經》《御制人臣儆心錄》《御制資政要覽》《御制勸善要言》《御制孝經》等等。

康熙年間,統治者出于長治久安的目的,積極倡導教育,規范民眾的思想和行為??滴趸实壅J為“維至治之世,不以法令為亟,而以教化為先。其時人心醇良,風俗樸厚,刑措不用,比屋可封,長治久安,茂登上理。蓋法令禁于一時,而教化維于可久。若徒恃法令,而教化不先,是舍本而務末也?!笨滴蹙拍晏仡C“圣諭”十六條,以期“尚德緩刑,化民成俗”。同時,招賢納士,弘揚儒家思想,修史傳承文化??滴跏晁]舉山林隱逸,康熙十六年開設明史館,康熙十七年開博學鴻詞科。除請儒臣進行經筵日講外,還將儒家經典陸續翻譯成滿文,以經筵講義方式刊印,如《御制四書解義》《日講書經解義》《日講易經解義》等,并撰寫御制序言。此外,還翻譯刊刻了其他漢文典籍,如《黃石公素書》《菜根譚》《孝經》等。以經筵講義方式編撰刊印的書籍,輯錄了儒臣向皇帝講解的儒家經典,以及皇帝和大臣共同探討的儒家經義,成為當時官僚和士子們的必讀之書。

乾隆年間,經過百年的發展,統治基礎日益鞏固,生產力發展和社會經濟繁榮都到了一個新水平,為文化發展提供了豐厚的物質基礎。在乾隆皇帝的大力推動下,欽定新清語,解決滿語詞匯相對不規范和匱乏的問題,編撰多種辭書,加以推廣使用。同時,將以往已經譯成滿文的儒家典籍重新進行翻譯。乾隆皇帝對譯文十分重視,讓儒臣進呈譯稿親自批閱,凡過去用滿語音譯的漢語名詞術語,以及認為不準確和不規范的詞句,都進行了逐一修改,使滿文翻譯作品的語句更加通順流暢。在乾隆二十年至四十八年間,重新翻譯《四書》《書經》《易經》《詩經》《禮記》《春秋》等漢文典籍,交武英殿修書處雕版印刷。通過重新翻譯刊印的典籍,無論在滿文翻譯的質量方面,還是在印刷裝幀的美觀方面,都達到了一定的水準,而且以滿漢文合璧形式刊印,有助于滿漢文化的雙向交流。

從清朝中葉開始,國力逐漸走向衰微,隨之滿語文的應用也每況愈下,朝廷組織翻譯刊刻典籍的能力有所下降,大不如康乾時期,但是翻譯刊刻典籍的工作仍未間斷,只是在其規模和次數上有所減少。由于八旗官學和科舉考試的存在,對滿文譯本儒家典籍仍有一定的需求,所以滿文譯本儒家典籍的刊印一直在持續,直至清朝滅亡才停止。

有清一代用滿文翻譯的漢文典籍,除各級官府刊印發行外,還由民間書坊刊印出售,據不完全統計,刊印過滿文圖書的書坊多達60 余家。從其刊印的滿文圖書來看,絕大多是滿文翻譯的漢文經部和史部類圖書。乾隆朝滿漢文合璧本《御制翻譯四書》問世后,到光緒朝的150 余年間,三槐堂、二酉堂、聚珍堂、寶名堂、名貴堂、文光堂、圣經博古堂等書坊都曾不斷刊印。滿文翻譯《易經》《書經》《詩經》《禮記》《春秋》等五經,也由民間書坊刊印。

從現存的滿文圖書來看,絕大部分是漢文典籍的翻譯作品,包括經、史、子、集四部內的重要經典著作,既有《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等儒家經典,以及《資治通鑒綱目》《遼史》《金史》《元史》《明史》等正史,也有《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弟子規》《朱子家訓》《千家詩》等啟蒙教育讀本,以及《三國演義》《列國演義》《西漢演義》《唐代演義》《封神演義》《樵史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聊齋志異》等經典文學作品。如此大規模用滿文翻譯刊刻漢文典籍,在我國民族文字翻譯史上,可謂史無前例,空前絕后。清統治者如此重視漢文典籍的翻譯刊刻,最根本的目的是從幾千年傳承下來的中華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更好地統治和治理國家,實現國泰民安的目標。在客觀上,翻譯刊刻如此多的漢文典籍,特別是自乾隆朝開始內府版的滿文圖書多采用滿漢文合璧形式雕版印刷,不僅促進了滿漢文化的相互交流交融,而且擴大了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播區域和傳播深度,有利于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展。

三、郭美蘭:東歸土爾扈特首領赴避暑山莊朝覲凸顯非凡意義

(一)遠赴避暑山莊朝覲之原因

清廷經過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的不懈努力,完成了天山南北的統一大業,社會步入了相對穩定及和平建設階段。這種形勢,為土爾扈特部眾重返故土創造了良好的政治環境,并提供了可能實現的條件和保證,從而得以實現土爾扈特部眾重歸故土的愿望。土爾扈特汗渥巴錫為東歸做準備,組成有策伯克多爾濟等土爾扈特首領參加的領導集體,共同精心策劃,于乾隆三十六年正月出發東行,近17 萬人的隊伍走過冬春夏三季,以犧牲過半人口的代價,在當年七月初終于到達祖國西北邊陲的伊犁河畔。

土爾扈特東歸一事,清廷事前并不知道,通過層層轉報上奏才獲知消息,當時雖然不知道來者究竟是誰,但還是下令就地安置,且判斷定有其臺吉帶之而來,因此決定將其首領等帶至避暑山莊令其覲見。乾隆帝很快決定讓土爾扈特的首領等前往避暑山莊朝覲,一是因為土爾扈特來歸事件中存在諸多清廷不了解的情況,乾隆帝急切想見面接觸交流一探個中情由。二是乾隆帝猜測來歸人眾內必有舊土爾扈特首領舍楞等人的屬眾,其中會有首領,理應安排入覲。三是土爾扈特人信奉黃教,這年位于承德的普陀宗乘之廟建成,將要舉行一系列重大的佛事活動,乾隆帝意在借此展示朝廷對黃教的推崇,增強土爾扈特人對清廷的向心力。

(二)避暑山莊朝覲之籌劃

為了妥善安置來歸的土爾扈特人眾,并將其首領等安全護送到避暑山莊,清廷在人事上屢經調整,除從伊犁調派通蒙古語、熟悉草原路線的官員外,立即派御前大臣親王固倫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前去迎接到避暑山莊朝覲的土爾扈特首領等。同時錫伯營總管伊昌阿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六月初五日在察林河畔見到了剛剛到達的渥巴錫,告之以朝覲之事,確定了渥巴錫等13 人,連同隨從45 人,共58 人前去朝覲。在商量確定啟程日期時,渥巴錫態度很干脆,說從伏爾加河流域出發時本就擇吉出發,路上仍然歷經磨難,折損一半人口,今去朝覲何須多慮,即刻出發就行。但在趕到朝覲的時間上,清廷則多方考慮,才定趕在九月十五日左右到達避暑山莊。

土爾扈特人的東行路線,重點考慮的是路途供應,最后確定從伊犁啟程,途經庫爾喀喇烏蘇、瑪納斯、烏魯木齊、巴里坤、哈密、肅州、涼州、寧夏、大同、宣化、懷安,出張家口,自察哈爾旗直奔木蘭圍場,最后到達避暑山莊。

(三)避暑山莊朝覲之成行

清廷屢屢調整人事,朝覲隊伍最后是由乾清門侍衛烏爾圖納遜帶領直奔烏魯木齊,由京城趕去迎接的固倫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在烏蘭烏蘇戈壁地方接到了渥巴錫一行,折返開始東行,但其行程則邊行邊改,關鍵在于乾隆皇帝想讓渥巴錫等人在木蘭圍場觀看其行圍,故而乾隆帝推遲了從避暑山莊前往木蘭圍場狩獵的時間,而且渥巴錫一行不必先到避暑山莊再隨圍,調整幅度較大。最后將初十日于伊綿霍洛帶領覲見朕改于初八日至伊綿霍洛朝覲,至此最后確定了覲見日期和地點。

渥巴錫一行在途根據道路、臺站、人畜體力的情況,日行一百至二百里不等,所到之處均受到當地官員的熱情款待。路經涼州、寧夏、榆林縣、張家口等地,宴請、唱戲、操演,無所不備,煞是熱鬧。

(四)赴避暑山莊朝覲之盛況

這年,乾隆帝照例舉行一年一度的木蘭秋狝,當行至伊綿霍洛口大營的時候,正是農歷的九月初八日。乾隆皇帝立即在行幄召見,并賜茶慰問,相見甚歡。

初九日,乾隆帝從行營啟程時,特意賞渥巴錫等人鞍馬,讓土爾扈特汗等隨圍觀獵,一路宴賚有加,其他隨圍蒙古王公也不斷宴請渥巴錫等人,增進了彼此間的了解和感情?;氐奖苁钌角f后,除舉行盛大歡迎儀式外,最重要的活動是封賞渥巴錫、策伯克多爾濟、舍楞、巴木布爾、恭格、默們圖、沙拉扣肯、察拉爾等人以爵位。乾隆皇帝還直接用蒙古語同渥巴錫等人交談,詢問起回歸路途浴血奮戰的悲壯情形,以及土爾扈特的悠久歷史,并帶著渥巴錫一行到新落成的普陀宗乘之廟拈香。應該說,渥巴錫一行從木蘭隨圍到避暑山莊覲見,受到了清廷很高的禮遇。

歸納起來講,渥巴錫一行的避暑山莊之行,除了通常君臣相見時的獻禮賞賜外,最重要的是進行封爵。土爾扈特首領包括渥巴錫,自來歸均被稱作臺吉,通過渡過伊犁河之后的接觸了解,以及渥巴錫等人在途中提供的土爾扈特源流情況,清廷終于了解了土爾扈特歷史及支脈承襲情況,從而成功封汗、親王各一人,郡王、貝勒、貝子各兩人,以及輔國公、一至四等臺吉多人。宮廷畫師當時還為渥巴錫等人畫肖像畫,除宮廷收藏外,還賞給了本人一幅。封爵的成功,使以后清廷管理土爾扈特部眾得到了有力支撐,亦免除了土爾扈特人的內部消耗,為其社會的安定提供了保障。當然,無論是伊綿霍洛隨圍,還是避暑山莊筵賞觀戲,均是皇權威嚴至上的一種方式。

回眸歷史,往往有些說不清的巧合。這年,已經興建了數年,在避暑山莊外八廟中規模最大的普陀宗乘之廟恰好落成,山莊的各項活動也因此豐富而隆重。乾隆帝親自帶領渥巴錫等人前去普陀宗乘之廟參觀瞻禮,并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少數民族首領一道,參加盛大的祈愿大法會。乾隆帝諭令在普陀宗承之廟豎起兩塊巨大的石碑,用滿、漢、蒙、藏四種文字銘刻他親自撰寫的《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記》和《優恤土爾扈特部眾記》,用來紀念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

縱觀渥巴錫一行避暑山莊朝覲之行,原非表面上的君臣相見、請安問好、賞賚禮往、封賞賜爵那么簡單,隨著對清代相關檔案的深入發掘,尤其是對滿文檔案進行翻譯,不僅使我們管窺到出于鼎盛時期的清政權,特別是當政的能文能武的乾隆皇帝,所使用的政治藝術和手段何其獨到,成功處理了突如其來并極其復雜的重大事件,為有效治理邊疆和妥善管理民族提供了成功案例,其作用顯著,意義非凡。同時,還應該看到土爾扈特首領們,特別是汗渥巴錫,面臨巨大的困難和挑戰,當機立斷,同意赴避暑山莊入覲,通過各項活動,加深相互了解,加強彼此信任,為妥善安置土爾扈特部眾創造了有利條件。另外,土爾扈特部眾萬里迢迢,經歷千辛萬苦,最終成功回歸故土,充分體現土爾扈特部眾對故土的眷戀、對中華文化的認同,而且清政府組織全國的人力和物資,救濟土爾扈特部眾,共同戰勝困難,渡過了東歸初期的艱難歲月,使其實現了東歸故土的意愿,在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冊上留下了濃墨異彩的重要篇章。

四、孫守朋:清代東北流人與當地各民族匯聚交融

清代東北流人,系那些因罪被清廷及其各地司法機關按照大清律例強制發遣至東北地區服刑、服役的犯人。在共同地域上,清代東北流人與本地各民族共同勞動,共同生活,不斷交往交流,從而不斷融合。

(一)農業上團結協作,貿易上密切往來

流人被遣戍到東北地區之后,大多被安置在官莊、臺站等處從事勞作,成為了生產生活的重要勞動力,而需要解決溫飽問題的流人,也開始了農業生產活動。流人的耕種技術是從發達的農耕區帶來的,他們運用中原地區先進的農業耕作方法和技術,所收獲的糧食比旗人收獲的多得多,從而大大提高了土地利用率,農作物產量顯著提高。由此,旗人樂于向流人請教耕種相關的知識,而流人也愿意教授旗人一些耕作的經驗及方法,而后,旗人采用了關內先進的休耕、輪作法,因地制宜的耕種方式替代了東北地區原始的耕作方式。同時,旗人在耕作期間也會到流人的耕種地觀察并學習,為流人提供幫助。雙方相互團結協作,不但改善了東北地區的自然環境,還無形之中使得這里的農業生產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改觀。

當時的東北地區由于氣候嚴寒,交通不暢,商業貿易較為滯后。流人從事的商貿活動最初主要為人參和貂皮的交易,寧古塔流人楊越將寧古塔所產的貂皮、人參等運到關內,又把關內的農作物、布匹、日常用品等貨物運回寧古塔。這樣的流人數不勝數,當時寧古塔進行商業經營的共有36 家店鋪,其中流人開辦的就有22 家。后來,在流人經商活動的引領下,旗人“由是知市賈”,也開始學著流人的模式進行商貿活動。另外,由于清廷嚴禁流人出關采參,所以乾隆時期,旗人作為商戶也向流人售賣人參等稀有物產。這一系列的商貿活動,使得流人與旗人之間也出現了買賣關系,貿易往來密切,達到了互惠互利的效果。

(二)共受教育,語言互相借鑒

清入關前,東北地區尚無私學,亦無如關內地區的官學。東北民眾在當時還屬于民風淳樸、尚未教化的狀態。因文字獄案和科場案被遣戍的流人多為文人志士,擁有良好的學識和素養,他們形成了流人中的文人群體,到戍地后大多從事文化教育工作,開館講學,著書立言,傳播漢文化。流人吳兆騫“惟館谷為業”,授徒為生,起初是教授漢人子弟,后來當地旗人子弟也有從學者,主要傳播漢文化。這種思想和語言的交流,不僅僅存在于師生之中,更進一步存在于生徒之間。

流人先生除了教授漢人子弟讀書習字、禮讓之節外,還教授旗人子弟讀漢語詩書。不僅如此,在他們的影響下漢人子弟也兼學滿文,私塾先生中,不乏會講滿語者,教授漢人子弟滿語,以幫助漢人更好地適應當地生活,進而更好地謀生。隨著各民族交往日益緊密,使得漢語和滿語之間還存在著相互借用的關系。如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常見事物名稱就是借自滿語的,滿語中的漢語借詞,只有極少數詞完全按照漢語的發音,多數按照滿語的發音習慣增加了音節,便于旗人的理解和接受。但到清后期,盛京、吉林、黑龍江等地相繼通行漢文漢語,其中也有流人掌握了多民族語言。語言文字間的相互借用,更加體現了民族間密切的交流關系。

(三)詩社結交,共創戲劇

流人在東北創設詩社,為旗人提供了了解和學習先進文化的場所,也向旗人傳播了中原地區的詩歌文化。隨之,旗人嘗試著去效仿流人開始進行詩歌創作,在創作過程中,經常請流人前來指導,借此互相欣賞和交流彼此的作品。在他們的影響下,東北地區也逐漸出現了本地詩社,如吉林等地先后出現了“松江修暇社”和“雪蕉詩社”等??滴跏哪辏?675),冰天詩社改為“銀岡書院”,作為傳播文化、研討學問、培養生徒之所,進一步促進了流人與旗人之間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

除賦詩吟詠,互相唱和以外,流人還組織戲班進行演出,作為“七謫之會”的具體活動內容。張縉彥辦的女曲班并不是為了獲取名利,而是為了與自己命運相同的流放者遣懷抒情,以慰邊地貶謫生活之孤寂,同時,也是作為結交當地官府和滿洲豪門大戶的一種工具和手段。他們通音律、善書畫,給塞上注入了新的藝術氣息。張縉彥開辦女曲班同時,流人祁班孫和李甲亦在寧古塔組建優兒班,為旗人教演昆曲,歷時四載有余。流人的演出隨著東北地區流人的日益增多,戲劇活動也日趨繁榮。東北地區滿洲戲曲劇種朱赤溫,就是在滿洲民間歌舞音樂的基礎上,接受漢人的戲曲的影響而逐漸形成的。

(四)風俗上逐漸融合

1.服飾漸同,飲食趨同

原本只穿獸皮麻衣的旗人,逐漸接受并學會制作布帛,且衣服也不僅僅只是為了保暖防寒,而是更加追求美觀、追逐潮流,提高了旗人的審美眼光。此外,流入當地的漢人也逐漸接受旗人穿用獸皮的習俗,跟隨流人同行來的妻女,受滿族服飾文化的影響,效仿旗人婦女穿旗裝,并不再裹足。服飾的變化從側面也說明了東北地區人民的進步以及農耕文明和漁獵文明的交融。

由于東北氣候寒冷、冬長夏短等自然條件的限制,加上生產力水平低下和采集狩獵為主的生產方式,使旗人的生活飲食與中原內地有著很大的區別。旗人多食用豬肉、鹿肉等野味,且以手把肉為尚,谷物蔬菜很少。加工方式也比較簡易,以烤和煮為主。流人楊越的妻子范氏烹飪技藝高超,跟隨丈夫來到寧古塔后,在城中開了一座出售糕餅的店鋪,兼營家鄉風味小吃,每天食客盈門。有些人慕名前來學藝,他們也都毫無保留地予以傳授,傳播了中原的烹飪技術。旗人不僅學習了炒、燒、燉等多種制作食品的技術,而且每逢設宴時,膳食也豐富了不少,關內的湯圓、粽子、月餅等也成為旗人喜愛的節日食品。

同時,流人到來后適應并接受了旗人的飲食習慣,也懂得了腌制酸菜和窖藏蔬菜,喜吃豬肉燉酸菜和各種黏性食品,今天酸菜和黏性食品,如血腸、薩其馬等,當時也十分受流人喜愛。

2.相互通婚,婚俗漸同

清初,在各民族間的婚姻關系方面,清政府嚴令禁止通婚,只能是“漢嫁于漢,胡娶于胡”,不過后來隨著流人與各族旗民之間的長期交錯雜居,各民族之間往來關系越來越緊密,通婚的界限逐漸消除。流人子女及其后代與當地少數民族百姓通婚日益流行??滴醭跄辍皩幑潘麽忝袢藘?,有嫁女旗下者”,后來愈加盛行,清廷屢加禁止,但多無濟于事,“頗多私相聘者”。

東北旗人婚嫁禮儀更為簡單淳樸,因為他們并不重視婚禮的儀式,只是把它看作是組建家庭、生育子女的一個過程,所以保持著原始質樸的風貌。與漢人的廣泛接觸后,其婚嫁儀式中融入了漢民族的因素,婚娶流程中增加了細節,逐漸將紅色視為喜慶吉利的顏色,并學習漢人利用諧音的方式祈福。漢人的婚娶也吸收了旗人的部分傳統習俗,更改了迎親時間,增加了“換盅”之禮等程序,“漢俗行聘宴飲,亦謂之‘換盅’,習滿人之俗歟”。

3.信仰習俗,相互影響

明清之際,東北地區特別是黑龍江、吉林,佛教衰落。清朝初期,旗人知曉佛教的并不多。流人將其信仰及舉家攜帶的典籍帶到東北地區,使得一度衰落的佛教得以傳播和復興。佛教經典書籍被旗人們爭相傳誦,旗人逐漸學習先進文化思想,豐富精神世界。至康熙年間,在流人誦經時,旗人也會跟隨流人同坐,并“近則漸習而合掌以拱立矣”。

薩滿信仰,是我國東北地區原住人口數千年來的主要信仰,是北方阿爾泰語系民族中廣泛流傳的一種典型的古老信仰。旗人在進行薩滿跳神等宗教活動時,會邀請相識的漢人婦女等共舞??梢?,旗人與漢人親如一家,關系十分融洽。流人家若出現孩童生病醫治不愈的情況,也會去請旗人通過跳神驅鬼的方式與神進行溝通,以求得孩童轉危為安。

總而言之,清代東北流人作為被流放群體,一開始并不習慣這片陌生的塞外邊疆,但在錯雜居地與旗人長期的交往交流中,逐漸改變了觀念,把東北當成他們的第二故鄉,與當地各民族共同勞動、共同生活,不斷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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