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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與器:中國傳統中的工匠話語研究

2023-03-15 22:27殷蘭心殷學國
懷化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成器工匠

殷蘭心, 殷學國

(1.西北師范大學,甘肅蘭州 730070; 2.韓山師范學院,廣東潮州 521000)

一、引論

《莊子》論道除了以所謂的真人、至人為懸格外,還選擇工匠作為體道明理的寓言者。匠師的技與術一方面通向道與理,另一方面表現為性、習交互作用的形式,其直接作用的結果與對象則是器和具?!肚f子》關于工匠、道-技的論述和態度,蘊涵著道器、身心、虛實和巧拙等關系命題,在學理上可與孔子、孟子、荀子及《周禮》等論述對觀而互明,同時也深刻影響了后世學人的知識觀念和精神旨趣,構成后者談道論藝的話語前提和解釋依據,從中衍生出如“拙”“巧”“術”“數”“意匠”“天工”“絜矩”“合宜”等概念。遵循概念和命題線索、勾勒范疇的語義積淀和邏輯關系,屬于學術研究中的理念演繹模式。理念演繹的研究模式誠然高妙,然而如果對工匠寓言中的匠作之事關注不足,則容易導致對寓言話語中理事之間緊張關系的忽視。在工匠寓言中,《莊子》關于道與術的觀點表現出某種矛盾性?!拜啽忭捷啞敝?,斫輪之術不可言說,亦無法傳授他人;“庖丁解?!敝?,不僅術可言、道可因術而致,且他人亦可因言而悟道。①上述矛盾一方面緣于言說者(庖丁與輪扁)與接受者(文惠君與輪扁之子)在體道層次和悟道能力方面有高有低的個體因素②,另一方面則涉及具體匠作之事的客觀差異——解牛以客觀的生物結構為參照,有形而可見;斫輪時工具和材料之間的作用關系內在于身體而無以指陳。就后者言,匠事不同,所涉及的技藝精妙程度亦異,導致以匠事喻理的方式及所喻之理,皆因之而不同。以事觀之,不失為解釋上述矛盾的方便之門。

事,異于獨立于人的物,具有屬人的性質?!笆抡邽橐?,為生于時?!盵1]事指向人的所作所為,時世則為事展開的具體背景。對事的言說和記載謂之敘事,將其作為典故而使用謂之使事。經由語言中介,本然之事獲得了文本形態(口頭的與文字的)。文本之事,一方面使得“事”擁有了傳之后世的歷史可能性,另一方面又使得對“事”的模擬虛構成為流行。不過,不管屬于何種情形,所敘之事都要符合“事”的形式要求——關乎“人”的所作所為,即類人性。就關系對象而言,事分為三類:人際之間的作為,稱作人-事;人與物之間的互動,名之為物-事;個體身心之間的交互感思包括身體感受和觀念意象等,姑且謂之為心-事。事的類型分析雖然單純,然具體事態常常兼有多種類型,如“任公子釣鰲”雖是簡單的物-事,但誘餌的設置和投竿地址的選擇則不乏心-事的成分;“梓慶削鐻”則兼具物-事(鐻的制作)和心-事(選擇合適的型材)兩種類型,至于“匠石斫堊”更是包含了三種事類:“運斤斫堊”是物-事,“郢人為質”是人-事,匠石“聽而斫之”與郢人“立不失容”則屬于心-事的外顯。與此形成對觀的是,在古希臘思想傳統中,基于對存在的觀照維度不同,將思想與知識分為三類:實踐的、創制的和思辨的。③兩相比附,人-事相當于實踐的,物-事近于創制的,而心-事類似于思辨的。由“創制”理解物-事,固然有助于發明物-事的技藝性,但也容易遮蔽物-事的精神向度?!肚f子》中的匠作之事誠然屬于“創制”,但匠師精神則朝向“近乎技”的思辨之域。相較于對存在的思辨的解釋和理論化的說明,匠師對“事之為是”的追求與悟解則融入身體經驗——以事貫道而身以載之。

工匠寓言中的物-事制作,既屬于其立身本分,又成為梳理和把握工匠話語的著手之處。異于前述理念演繹的運思模式,筆者擬辟“物-事”解析的途徑,嘗試勾畫中國典籍與文化傳統中的工匠話語和技術觀念,同時也不拒斥對于事理關系的意義建構。

二、工匠

工匠是物-事行為的主體,既是器具的制作者,也是道術的實踐者和潛在體悟者。放大而言,除關乎人的實際作為外,物-事也被賦予人際階層劃分的功能意義。王公以“坐而論道”為職事,則“坐而論道”成為王公身份的標志;士大夫以“作而行之”為職事,則“作而行之”成為士大夫身份的標志。同理,商旅、農夫和婦功各自以“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飭力以長地財”或“治絲麻以成之”為其分內之事,而工匠則獲得“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的身份內涵。[2]《荀子·儒效》:“人積耨耕而為農夫,積斫削而為工匠,積反貨而為商賈,積禮義而為君子?!盵3]強調個體之人因職事操作之異而獲得各異的職業身份,而身份認同的內在依據則在于相關專業技能的養成。連續、排比出現的“積……而為……”的句法結構,突顯“積習成性”化成效果。相較于類的抽象規定,專業技藝的實際養成則有賴于個體之人長期、專一的實踐操作?!胺e斫削而為工匠”,作為工匠的基本操作,斫削成為工匠職事的代名詞。從工序的角度而言,斫削是對材料的基礎加工,使之符合制器的進一步要求。斫削之前,材料為樸、為素、為拙、為全;斫削之后,材料在形式上不復具有自然的形態,而其質性則在加工的過程中予以顯露,其價值因制器而被確證。概而言之,物因事而在,即通過事,物的質性和價值被發現和驗證。

事以意圖為動機,以目的為指向。制器以實用為目的,而最為高遠的目的則以體道為朝向。缺少意圖和目的維度,所謂“事”無以區別于不自覺的身體行為。器以用為目的,斫削的目的在于成器以適用。相異于此,刻鏤則是對成器或半成之器的形式加工,其目的在于修飾而非實用?;趯嵱霉目剂?,《管子》強調政務的要領之一,在于勿刻鏤文章。

五曰工事競于刻鏤,女事繁于文章,國之貧也……工事無刻鏤,女事無文章,國之富也。[4]

就加工而言,刻鏤固然以不影響器物的質性和使用效能為前提,但畢竟會對器材造成一定程度的損毀,這種損毀雖然平常時無礙,但非常之時則有成為潰堤之穴的危險。另外,不以實用為目的的過度加工會導致對人力與物力的浪費,影響效率的提高。對于工匠刻鏤加工的相異態度,表現為形式追求與實用目的的對立,進而演化為尚質與尚文的價值沖突。

事涉及具體的制作活動,制作有創制和仿制之別?!抖Y記·樂記》謂:“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盵5]雖然有關述作明圣的言說是針對禮樂而發,但就一般意義而論,圣者之作類同創制,而明者之述等之仿制。引申而言,圣人成為創制行為的主體與器物的發明者,以圣人為百工之祖,應該符合草萊初開時的實際情形?!犊脊び洝吩疲骸鞍俟ぶ?,皆圣人之作也?!盵6]一方面從源頭上賦予工匠之事以神圣意味,另一方面突顯工匠之事的創造屬性——自無生有的“造作”。草萊初開,人事簡而物事繁難。隨著社會的發展,人文創制越來越豐富,人事創制的意義迥出于物事之上,圣人與工匠的關聯漸次湮埋;圣人之事更多地轉向以文化創制為主要內涵的王政,而工匠鼻祖的名號則逐漸轉移至被后世稱為“巧圣”的魯班之身。造物之事也由圣人的兼職變為工匠的專門之業。在相關工匠的認知理念中,匠事制作的主體分別指向圣人、魯班和普通工匠三類人物。工匠話語所蘊含的主體指涉不同,其意義則大相徑庭。天工與化工之“工”,雖指向超越的造物之天,但在創造的意義上則類同圣人之“作”。匠心之“匠”指向魯班而被賦予巧慧之意,匠氣之“匠”因同于普通工匠而具有刻板仿制的含義。至于“大匠”,若以“大”為卓越之意,相關之“匠”則越過普通工匠而傾向于魯班;若賦予“大”以位尊勢重的意味,所涉之“匠事”則類似于圣王之治,不以制作為能,而以統率管理為務。由于古代“匠師”隸屬于官僚管理系統,在關于“大匠”的話語中,往往以工匠的物-事類比政治的人-事,借以言說政治理念,其意涵一方面相關于制作或管理等專門領域的具體之事④,另一方面又關涉制度建構與規則設計之類參天道以立人極的圣人之作。⑤

相較于圣人體道立德施化萬民,工匠之事則較單一具體?!肮耪?,工不兼事,士不兼官。工不兼事則事省,事省則易勝;……故士位可世,工事可常。百工之子,不學而能者,非生巧也,言有常事也?!盵7]不得兼事,固然是受到身份職事的限制,不過亦有助于匠事的專業化和工匠隊伍的穩定?!笆率 比Q于專業化程度,“易勝”意味著技術水平的高超,由“事省”而“易勝”突出了二者的因果關聯?!笆课豢墒?,工事可?!被ノ膶τ^,士與工的職事具有家族內部的繼承性。通過家世傳承,政府由此獲得穩定的工匠人才供應管道,同時匠事也成為工匠家庭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鞍俟ぶ?,不學而能者,非生巧也,言有常事也?!苯呈碌娜粘I罨?,使得工匠技藝在家族內部的傳承成為自然而然之事?!安粚W而能”的緣故在于:

相語以事,相示以功,相陳以巧,相高以知事。旦昔從事于此,以教其子弟,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夫是故工之子常為工。[8]

“少而習焉,其心安焉”,強調了文化環境的影響對于技藝習得的特殊意義。隨著專業身份的代際傳承,專業眼光亦因之而形成。對于他人或許為不得不然者,但對于世代為工匠的子弟而言,由于自小熟知,則不僅處之自然且視之為當然。

超出匠事制作,以專業眼光審視世界,則形成所謂的技術視角?!肚f子》中含有大量此類技術-世界觀的寓言故事,并借輪扁之口明確表述——“臣以臣之事觀之”。從類的層面而言,“臣觀之”所體現的是工匠的立場和理解角度,“以臣之事觀之”則點出工匠角度所蘊含的物-事制作的眼光和視野。物-事制作,就對象而言,涉及人-物關系;就主體而言,相關于操作規范和實踐經驗。從工匠角度到技術眼光,工匠話語呈現出深沉的內涵。

三、技術

輪扁所謂“臣之事”,既泛指上述類的層面,又特指個體層面的經驗閱歷。在古典工匠話語中,技術的可傳與不可傳,在個體與類的層面上呈現出相異的一面。輪扁認為,有數存焉而不能向子弟明言?!渡髯印穲猿帧鞍俟ぶ?,不學而能”??隙ㄇ罢哂秀S诠そ臣妓囋诖H間傳承的現象,肯定后者則違背輪扁的經驗事實。話語之間的乖違,既相關于言說主體身份類別的不同,又涉及技術構成因素的意指之異。

在工匠話語中,巧拙常用以描述與評價匠事水平的高低?!墩f文》以“巧飾”釋“工”[9],《春秋榖梁傳注疏》釋“工民”為“巧心勞手以成器物者”[10]。二者皆有見于“工”“巧”的關聯。不過前者側重器物的形式,后者關注主體的創制。器物形式基于質料,而工匠創制則關乎心與手的合作。從質料到器物構成了技術作用對象的始末兩端,質料之前與器散之后皆無關于技術。換句話說,技術的結構要素呈現于成器過程。對于心手合作的感應關系,《莊子》中表述得更為明晰:

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11]

心與手的應機互動積淀于身體經驗,深化為對技術操作的體悟。同理,技術的生成一方面表征為心手之間的應機互動,另一方面其生成的根據則內在于心與手的感應關系?!翱诓荒苎?,有數存焉于其間”,一方面肯定了技術與身體經驗的內在關系,另一方面明確指出這類技術的默會性質。輪扁的慨嘆不乏對手工技術的某種洞見——技術與身體經驗共在。

對于技術的生成,質料對象與主體智慧的作用因具體制作而異。以庖丁解牛為例,牛的生理結構蘊涵著解牛術生成的可能性,解牛操作遵循牛的生理屬性。換作輪扁斫輪,制輪的質料可以被制成車輪也可以被制成幾案,自然質料中并無制輪術的存身之處,不然,則導致質料的可笑宿命;制輪術的發生主要基于工匠制作意圖的引導與實踐智慧的運作。在“梓慶削鐻”的故事中,“削鐻”的技藝表現為質料的自然屬性、現實的需求與主體的實踐智慧之間的一致與平衡。相較于匠事,畜牧技術的核心在于對動物天性的把握,農事技術的關鍵在于遵循天時的規律,而機械技術的本質則在于度量的客觀精準與對生產的全程掌控。生產形態不同,其技術相異。前手工的生產,以自然成長為動因,其技術也被賦予自然性質;后手工的生產,以機器驅動為主導,其技術以合乎通用標準的強制要求為基礎。間于前兩者,手工生產的動力和操作者均是工匠的身體,而身體兼有自然的屬性和人為的生成性。與此相應,手工生產的技術,既表現為身體的操作行為,又形成并積淀于身體經驗之內。

如果單純強調工匠技藝的身體性,則無視工匠制作的規范性,甚至取消工匠群體合作的可能性?!鞍俟ひ郧杀M械器”[12],明確工匠間的合作與工匠技藝(巧)的施為以成器為目的。成器是否精良,不僅涉及工巧,還涉及天時、地氣與材質等因素。

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13]

制器始于選材。材之優劣,不僅體現于材料自身的特性,還取決于其產地與斬伐季節。⑥從成器的角度而言,選材之善是“工之巧”得以實現的前提,同時是否善于選擇與鑒別材料也因此成為“工之巧”的內涵和條件之一。

對成器而言,不僅存在器物自身是否精良的要求,還有著對所成械器是否合乎規格形制的外在要求。械器的規制有賴于匠事操作的“規矩”——包括既定的操作流程、規則與操作所需的工具設備。前者體現了技術的方法與規范,方法強調技術的運用,而規范則意味著技術操作的標準化要求;后者(工具設備)表現為技術的物理基礎,同時也構成了技術運用的界限。關于規矩的觀念,也體現于有關“工匠”的造字和解字的文本中。一般而言,漢字的形體結構體現了古人關于事物及事物關系的基本認知,而關于漢字的解釋則表現了古人對于事物及事物關系的既成觀念?!墩f文》中與“工”相關的字如“式”“巧”“巨”等,多解作“巧”或“規矩”,如:

工,巧飾也。象人有規矩,與巫同意。凡工之屬皆從工。

式,法也。從工弋聲。[14]

劉莉在清理到一個巨大的紙箱時,發現了異常。寄存牌上標識:201207014335,注明:衣物。寄存時間3天。按時間計已經過了1天,這個紙箱放在行李架的第二層。但最奇怪的是,紙箱的底部都濕了,還在滴滴答答地流出液體,將放在一層的一個行李箱都滴濕了,流到地上,形成一灘難看的印跡。劉莉拿起拖把去拖,卻又在瓷磚地面上形成了一道暗紅的痕跡,更要命的是陣陣惡臭撲面而來。

“工”兼有“巧”與“規矩”二義,揭示了技巧與規矩的相關性,即巧基于規矩而非規矩,離規矩則無以言巧?!笆健薄皬墓ぁ?,透出“式”與“工”的從屬關系;“式,法也”,明言“法”是對“式”的解釋。由此推論,“工”以“法”為其規范要素。規矩,就其本義而言,指工匠制作所依據的測量工具;就其引申義而言,指工匠制作所依據的操作規范?!跋笕擞幸幘亍笔蔷鸵幘氐墓ぞ吡x而言的,“式”所蘊含的規矩意味同于操作規范。合而觀之,匠事的規范性凝結于械器,而內在于運用工具制作械器的行為過程。

作為技術的對象化,成器的過程既是運用“規矩”的合規則的操作流程,也是工匠之“巧”的呈現和展開過程。在《莊子》中,輪扁“有數存焉”而不能言的技術,被《韓詩外傳》中的倫扁⑦明確道出。

楚成王讀書于殿上,而倫扁在下,作而問曰:“不審主君所讀何書也?”成王曰:“先圣之書?!眰惐庠唬骸按苏嫦仁ネ踔闫啥?!非美者也?!背赏踉唬骸白雍我匝灾??”倫扁曰:“以臣輪言之。夫以規為圓,矩為方,此其可付乎子孫者也。若夫合三木而為一,應乎心,動乎體,其不可得而傳者也。則凡所傳,真糟粕耳。故唐虞之法,可得而考也,其喻人心,不可及矣?!痹娫唬骸吧咸熘d,無聲無臭?!逼涫肽芗爸??[15]

“以規為圓,矩為方”屬于基本操作規范,而操作規范是能夠明言并可以傳遞的?!昂先径鵀橐弧钡拇_切含義,未詳,不過,《考工記·輪人》中的記述有助于把握其含意。

輪人為輪。斬三材必以其時。三材既具,巧者和之。轂也者,以為利轉也。輻也者,以為直指也。牙也者,以為固抱也。[16]

對觀可知,“三木”即三材,代指用以制作車輪三個構件(轂、輻和牙)的材料。因三者選用三種不同的木材制作,故名之為三材?!耙弧?,指車輪?!昂先径鵀橐弧?,指利用三材加工構件進而組裝成車輪?!叭募染?,巧者和之”表明“合三木而為一”,工藝仰賴具有特殊技藝的工匠。這種工匠被稱為“巧者”,這種技藝之“巧”在于其超出操作規范之外,非普通工匠所能為。對技術之巧,倫扁描述為“應乎心,動乎體,其不可得而傳者也”,而輪扁則表述為“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大意類同。引申言之,“數”基于心手相應的身體操作,是對手工操作經驗與其中規律的總結和抽象;“巧”出于“數”,是“數”于制作層面的個體化呈現,也是對上述制作本身的描述和評價。

統而言之,工匠技術包含三個層面的意指,工具設備、操作規范與技藝之“巧”。工具設備一方面直接關聯質料對象,另一方面受工匠之身的驅動,是工匠技術中的顯性因素。操作規范,基于工具設備對質料對象的作用而發生,既是關于工具設備的使用規則,也是作物成器的形式保障,雖具有一定的抽象性,卻是可以名言傳述的。技藝之“巧”,隱藏于工匠之身,顯形于工具操作的過程之中,凝結于成器之內;雖關乎工具材料,卻可以在工具材料不充分的條件下,達到理想的效果;雖基于規則,卻處于嚴格的規則和自由創造的模糊地帶,可以成為改進既定規則的促動因素。技藝之“巧”超出身體之限,在名言之域被表述為啟示性的格言。在中國傳統話語中,此類格言被稱為口訣,不是用來指導實踐操作的,而是供心體默會領悟技藝之“巧”的。如果說操作規范屬于物-事的技法,那么上述格言口訣則屬于所謂心法。在中國傳統中,傳口訣就是傳心法,有傳衣缽的意味。心法指導技法實踐,實現技術的人際傳遞。

四、器物⑧

成器雖出于物之質性,卻因工匠制作而改變形態以適于人用。工匠的技藝既是成器的技術保障,又于制器實踐中生成并獲得提升。從理而言,技術是制作的邏輯前提;就事而論,制作是技術的生成基礎。制作涉及工匠對質料的現實作用。在物-事操作中,技術眼光貫穿從選材到成器的整個過程,而器物則以不同形態存在于工匠技藝施為的所有環節?!吧剑郑┮运炱洳?,工匠以為其器”[19],山林材木,在工匠眼中,就是有待顯形的器具構件,選材與加工就是將眼中之材木經工匠手藝變為眼前之器具。所謂“君子不器”,既是對君子的內涵非成器之材所能限定與衡量的強調,同時也是從否定的角度突出材與成器之間的關聯?!肚f子·達生》篇中,梓慶“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20]梓慶所觀之天性為材木的自然質性,所成之全鐻形象是其心理意象(鐻的范型)在自然材木上的投射。所謂“以天合天”,前者之“天”關乎排除私心雜欲之后所形成的關于鐻的完美范型的心理意象,后者之“天”涉及天然材木自身所體現出適宜為鐻的質素,包括形態、質性及生長環境。二者相合,若自然而然、不待工巧,然工匠之巧實滲透整個物-事過程。不過,上述工匠之巧并非超越自然之性的人工雕琢刻鏤,而是依循自然之性的順理施為。以上工藝施為不僅旨在成器而且以盡材為內在目的,而非以工巧自身為能事,甚至損傷天然材性的過分加工與偽飾?;诖朔N理念的工匠技藝,以實現和開發自然質料的潛能為目的,兼及對質料天然缺陷的修飾與彌補。所謂“巧奪天工”,亦應從開發自然潛能和彌補天然不足的角度去理解和把握其意蘊。

《說文》釋“匠”,“從匚從斤”,“斤,所以作器也”,段注“匚者,榘也”[21]?!敖场敝x,得自“匚”“斤”。工具成為工匠身份的外在標志,也是匠事制作的行為載體。由“匚”“斤”知,工具可分為兩種類型:“斤”代指直接作用于材料對象的工具,如斧鋸鉗錘之類;“匚”代表間接作用于材料對象的工具,如規矩繩墨之類。規矩繩墨更多地體現了工匠制作的規范性,而斧鋸鉗錘則代表了匠事行為的身體技藝性。二者既統一于技術,又本于工具?!肮び破涫?,必先利其器?!盵22]工匠制作的成效受制于工具之器的質量,工具的復雜和精密程度成為技術發展水平的標尺。關于技術的思考及技術對于人類生活生產及文明發展影響的反思,往往借對工具的批評而展開。在《天地》篇,《莊子》借漢陰丈人之口表達對機械工具的批評。

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23]

在《莊子》看來,機械的使用導致機心的萌生,而機心有違人的自然本性;人的本性天然近道,而機心則妨礙人對道的接受與呈現?!肚f子》的道成了樸素與真實的代稱。雖然《莊子》否定了機械的價值,但卻有見于機械對于人類身體(機事)和心靈(機心)的雙重作用——工匠身體因適應工具操作而變化,或如庖丁解牛的審美化,或如工倕之物化;工匠心靈因技術規范的運作而變得精巧與機智。機械對于人性的影響和意義,《莊子》強調其對于人性的否定價值。

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24]

《莊子》所謂的“巧”是對人工技藝的否定,指向人性的本然與本能;以本能為自然之“巧”,而人工技藝之巧是對自然之“巧”的損傷。對于這種差異和分化是否造成人性的斫喪,《孟子》的觀點有別于《莊子》。

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蛉?,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鐞u之,莫如為仁?!辞笾T己而已矣。[25]

《孟子》一方面揭示出工具技術對于工匠心術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強調“仁”,作為人性的內涵,并不因所操技術的類型而改變。借助于工匠話語,孟子既表現出對理想人性(仁)的樂觀,又表達了對現實人心動機(術)的擔憂。比較而言,《莊子》《孟子》在人性觀念方面存在本質區別,但在工具技術對現實人心的影響方面,認識接近,均對之保持某種警惕。

以器觀之,質料對象為待成之器,工具為制器之具,日常用具為既成之器,而工匠則不妨謂之為器師。王夫之曾謂,“盈天地之間皆器矣”[26],“天下惟器而已矣”[27],撇下其以形統攝道、器的具體意指不論,單就形式而言,上述命題發明了關于“器世界”的指稱。大其道而言之,世界不外是已成或向成之器與既成或向成之人的組合。對于器世界的思考,在理的維面生發出為何而成的疑問,在事的維度則引出如何而成的探索。

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28]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29]

從理上而言,制器的根據在于“天下之賾”,制器的目的在于發明“天下之賾”;從事上說,尚象以制器,而擬象的根據在于“物宜”?!拔镆恕彼膫€體物性及物際之理屬于“天下之賾”的具體呈現。合理事而觀,其間存在著物-象-器的關聯。⑨由理及事,“物宜”被技術開發而成為制器的自然原理;由事及理,制器通過效法卦象從而實現對“物宜”的摹擬?!拔镆恕彼N含的技術因素不妨視為器物的形式因。⑩

五、余論

工匠觀念經歷了由圣王、“巧圣”到普通技工的蛻變。工匠觀念的上述變遷折射了手工技術的普及與手工技藝對社會存在影響力的遞降。綜觀而論,在物-事層面,前工業形態的創制以工匠之身為基礎平臺,技術的靈魂在于將體驗之“數”轉化為操作之“術”;工業時代的創制平臺體現為以精密機床為代表的機器設備,技術的關鍵在于經測算設計而繪制的圖紙;后工業時代的創制平臺轉向復雜的數據處理系統,技術的核心在于基于算法的模型。物-事躍遷的過程,也是工匠的重要性逐漸為機器設備與科學理論所取代的過程。雖然機器設備的發明者與科學理論的發現者與應用者也屬于廣義的工匠,但不得不承認普通工匠與上述人物在社會身份與技術內涵方面存在著顯著差異。因此,物-事形式的發展一方面削弱了工匠的價值,另一方面對工匠的創制提出了更高要求,深化了其內涵。

從物-器的創制方式而言,其存在形態可分為自然物、手工物、機械物和智能物四類。自然物外在于創制,手工物因工匠之手而具形,機械物出自無情無思的機器,而智能物則來自數據處理系統的創制應用?;谖镆藬M象、尚象制器的觀念而言,手工制器所法的象來自對自然物性與物際之理的理解與把握,其外在形式即卦象所代表的創制范式;機械制造所依據的“物宜”主要在于材料性能,而所尚之象即基于材料性能而設計的待成之器的圖紙;智能創制所采納的象在于算法模型,而算法模型的“物宜”考量則聚焦于物性之理與人性邏輯的融合問題,其中關鍵在于精神意識如何數據化的問題。如果說《周易·系辭》所明述的言-象-意關系揭示了認知表達的困境與解決途徑,那么其所間接表達的物-象-器關系則隱含著有待發覆的物-事創制方面的洞見。從物-象-器的關系而言,所謂人定勝天是以遵循“物宜”為前提——技術以物宜為原理,而原理則隱藏于現-象之中;各種既成之器構成新的現-象,為新技術的發生提供思想啟示和創制元素。

注釋:

①《莊子·養生主》:“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币环矫嫱怀隽说缹τ诩嫉膬炏刃?,另一方面暗示了二者的層進關系。王先謙:《莊子集解》,國學整理社編《諸子集成·三》,北京:中華書局,1954 年,第19頁。

②關于接受者的默會能力,郁振華教授的論述全面而精微,參見郁振華“范例、規則和默會認識”,《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8 年第4期,第47-54 頁。

③“如若把全部思想分為實踐的、創制的和思辨的,那么物理學就是某種思辨的。不過它思辨那種能夠運動的存在,僅僅思辨那種在定義上大多不能獨立于質料的實體?!眮喞锸慷嗟拢骸缎味蠈W》,苗力田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年版,第120 頁。

④詳見《呂氏春秋·貴公》:“處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备哒T:《呂氏春秋》,國學整理社編《諸子集成:六》,北京:中華書局,1954 年,第9 頁。

⑤詳見《老子道德經》下篇:“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希有不傷其手矣?!蓖蹂觯骸独献幼ⅰ?,國學整理社編《諸子集成:三》,北京:中華書局,1954 年,第44 頁。

⑥詳見《周禮·地官·山虞》:“仲冬斬陽木,仲夏斬陰木?!编嵭ⅲ骸瓣柲?,生山南者;陰木,生山北者。冬斬陽,夏斬陰,堅濡調?!编嵭{,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十三經注疏: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47 頁中欄。

⑦《莊子》“輪扁”與《韓非子》“倫扁”,名號雖異,然皆寓言性人物,名異而事同,不妨視為同類型的假名。本文此處旨在闡述兩處文獻關于“工巧”問題的思想關聯,不及人物的原型關系,故以原文獻所載之名加以引用。

⑧這一部分的理論視角與闡釋框架受到孫周興教授關于“現代技術與古代技術”關系的論述的啟發,詳見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 年,第102-110 頁。

⑨在語言文本的制作方面,《周易·系辭》提供了言象意的關系系統,含蘊著中國語言文化的特質性原理;在手工器物的制作方面,《周易·系辭》暗示了物象器的隱含關系,在技與道的層面都值得科技史研究者深思。

⑩參閱布萊恩·阿瑟關于“技術的起源”的具體論述,布萊恩·阿瑟:《技術的本質》,曹東溟、王健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117-144 頁。

?本文所謂“物-事說”,基于對事之隱含秩序的確認,通過物-事比類勾畫內隱的秩序,借助解說使之呈現?!拔?事說”的解釋路徑和研究思路受到楊國榮先生《人與世界:以事觀之》一書觀點的啟發,特此鳴謝。楊國榮《人與世界:以事觀之》,北京:三聯書店,2021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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