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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拋棄的與被拯救的關于格雷厄姆·格林的《權力與榮耀》

2023-03-22 02:21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3年2期
關鍵詞:中尉神父格林

趙 松

1938年的春天,熱衷冒險的格雷厄姆·格林,說服出版商支持他去墨西哥考察“自伊麗莎白在位以來最殘酷的宗教迫害”。

當然,此行跟他兩年前經歷的一個事件有關——在與特羅洛普神父就無神論進行了幾次激辯后,他“開始相信確實可能有某種我們可稱之為天主的存在”,并做了首次總告解,還受了洗,娶了位女天主教徒為妻。不過在厄普代克看來,此行其實也跟格林性格里“有一抹禁欲苦行、不計后果和蔑視生命的色彩”有關,他曾多次投身輕率的冒險,墨西哥之行只是更典型的一次而已。

在墨西哥,獨自考察了宗教迫害最嚴重的兩個州后,這個國家給他留下了極為糟糕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在那本游記《不法之途》里,他還不忘寫下對墨西哥的各種憎惡與痛恨。當然,這些糟糕的印象絲毫都沒有影響他實現此行的真正目的——寫出《權力與榮耀》。

這部小說備受贊譽,但格林寫得異常艱難

這部小說備受贊譽,但格林寫得異常艱難。據說,在寫作過程中,為了保持好的狀態,他有時甚至要靠服用興奮劑來提神。故事發生在墨西哥南部海邊小城,那里彌漫著死亡氣息。這當然跟20世紀20年代《卡列斯法》的嚴酷施行密切相關。盡管政府對天主教的迫害引發的武裝起義表面上已解決,可實際上,無論是迫害行動還是反政府的恐怖襲擊,要到1940年代才告一段落。但在格林眼里,這些事件都只是海上的風浪,他要探測的,是大海深處那屬于靈魂的領域。

我猜,當那個無名神父被槍決的一幕寫畢,那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世界,那些在痛苦中難獲解脫的靈魂,仍會長久地留在格林的腦海深處。同時,身心俱疲的他還會有種從深淵脫離的感覺,甚至,會懷著深切的憐憫與寬恕,去回望那個世界。

從逃亡到靈魂獲得拯救,墮落的人要走多遠的路?

《權力與榮耀》的主線,是墨西哥政府迫害天主教組織后期,一個無名神父在逃亡中從精神迷茫、絕望到覺悟的過程。他幾次幸運逃脫了警方的追捕,卻又陷入了精神崩潰的狀態,不僅信念動搖,犯戒飲酒、屈從欲望,還無法盡其神父職責?!八陀问幵诘鬲z的邊緣”,自認“既不夠好,可以上天堂,也不夠壞,要被打進地獄”,卻因一次被警方無意中捕獲入獄而獲得了某種精神啟悟。當他意外獲釋,在好人與信徒的幫助下抵達希望之地時,他明知會被人出賣,卻仍堅持趕往危險之地,要為那個來自美國的殺人犯做告解。最后,他落入警方布下的羅網,并被以叛國罪執行了槍決。

復雜的,是他的心路歷程。這也正是格林重點著墨所在。神父在當地天主教組織里只是個小角色,懦弱,怕死,缺乏意志力,無主見,也曾貪戀物質享受,甚至到臨刑前仍會發生信念動搖,琢磨政府為什么不能像對何塞神父那樣給他還俗拿養老金的機會。而在逃亡中,真正令他備受煎熬的,其實并非千辛萬苦和死亡的威脅,而是對于得到寬恕的渴望。

他的覺悟是緩慢發生的。一方面,在自認墮落有罪的痛苦中,他意識到,“我雖然是個懦夫,還有種種缺陷,但卻不影響我履行自己的職責。我同樣還能把圣體放在一個教徒口中,同樣能使他得到天主的恩赦。即使我們教會中每個神父都是像我這樣的人,于整個教會也絲毫無損”。他明白了神父的真正職責——是上帝與人之間的通道,而不是某種特權的化身,只要能把上帝之愛傳達給世人,讓有罪之人獲得憐憫與寬恕、靈魂獲得救贖,那不管他是否墮落有罪都是稱職的。

另一方面,在逃亡中意外入獄的那個夜晚,在骯臟絕望的環境里,他不僅意識到習慣性虔誠信仰的無效,還在人的原始欲望里發現了人性的美。而當那些囚犯即使面對懸賞誘惑和殺頭威脅,也不出賣他這個一無是處的神父,當后來那個無神論者少女珊瑚以及路德派的雷爾兄妹對他的熱情幫助時,都讓他發現了人性里善的光亮。這光亮不僅是黑暗人世的希望所在,還讓他深切意識到,憐憫與寬恕只有在屬于所有人的情況下才符合上帝之愛的本義。

憐憫與寬恕只有在屬于所有人的情況下才符合上帝之愛的本義

盡管他仍會時有迷茫,體會到抉擇過程中的身不由己,但他仍會把這種憐憫與寬恕給了那個為了賞金出賣他的混血兒,給了那個美國殺人犯——明知警方設下了誘捕圈套,仍堅持去為此人做告解。表面上看,他是以生命為代價做了件毫無意義的蠢事——那個逃犯在臨終時拒絕了他的告解幫助。但實際上,他正是以這種方式讓自己通過無條件的憐憫與寬恕,從墮落的谷底升至殉教的峰頂,完成了自我靈魂的救贖。面對行刑隊,他仍有悔恨,卻不再畏懼,死得坦然平靜。因為他在走盡彎路、飽受煎熬之后,終于找到并通過了耶穌所說的那道“窄門”。

一場沒有勝利者的對決與改造社會的迷途

那位警察中尉像死神一樣對神父窮追不舍,甚至采取毫無人性的殘暴手段——對神父可能去過的每個村莊都抓一個人質,如果神父去過卻沒人舉報,就殺掉人質。作為堅定反對天主教并對社會改良懷有狂熱理想的無神論者,中尉跟神父構成了耐人尋味的對應關系。有時他甚至更像個標準的神父,非常的自律,無不良嗜好,一心要推動社會改良和進步。如果說神父直到最后才覺悟自己的職責可以不受墮落的影響,那么中尉則是始終都清楚其職責,并能冷酷無情地落實,甚至不惜殺害無辜。

在小說中設置中尉這個人物,格林顯然是有深意的。通過中尉的言行,他或許在暗示:政府對天主教組織的打擊迫害,終歸是服務于鞏固權力的政治意圖,這場慘烈斗爭的真正受益者是權力的掌控者,而不是廣大民眾。因此這場代價巨大的沖突跟歷史上那些政教之爭并無差別。而中尉這種貌似充滿理想主義的走卒,其實在精神上恰恰是沒有支撐點的,跟追捕多時的那個看上去無藥可救卻終能覺悟的神父相比,他的走向虛無幾乎是無可避免的。這就是為什么,當他終于抓到神父后,非但沒有勝利的喜悅,還“覺得生活再沒有什么目的,生命已經沒有意義了”。

通過這位中尉,格林還揭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事實:即便是那種滿懷社會理想、有強烈道德感和自我約束力的人,同樣會做出殘暴的惡行。中尉并不是沒有同情心,也不是無意幫助弱者,否則他就不會冒著犯法的風險,要去幫助他所痛恨的神父達成臨終告解的愿望了,而且,他也會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所有這些仍不足以遮掩其內心深處與理想主義并存的那種狂熱所導致的反人性傾向。

神父雖有種種缺點,卻在逃亡的絕望中仍能保有其人性,這是使得他能在后來走向覺悟者的重要根基。中尉可以剝奪神父的生命,卻無法剝奪神父的人性之光。盡管他無法理解神父的想法與行為,但在接觸交流中,他已意識到了點什么,只是不想去厘清而已。因為要是真的把整個事件都思考清楚,他所做的一切的合理性就有可能會瓦解。

當然,格林將中尉與神父作為主要矛盾推動小說的進程時,其更深層的意圖,或許就是要傳達這樣的判斷:不管是什么樣的理想主義,如果背離了人性因素,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向真正邪惡的深淵。身處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格林已看到了太多的邪惡與黑暗,不管那些造成惡果的人如何為其行為聲張理由,都不可能改變其行為的反人性本質?;蛟S,在格林看來,人的罪過正如欲望一樣無可避免,但在人性里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憐憫與寬恕構成的人性之光,不管多么的微弱,都足以令那些仿佛罩著萬丈光焰卻行反人性之事的各種主義黯淡無光,而不管是什么樣的社會,如果沒有基于人性的憐憫與寬恕,都有可能變成地獄。

憐憫與寬恕構成的人性之光,不管多么的微弱,都足以令那些仿佛罩著萬丈光焰卻行反人性之事的各種主義黯淡無光,而不管是什么樣的社會,如果沒有基于人性的憐憫與寬恕,都有可能變成地獄

那些被命運拋棄的掙扎在邊緣的異鄉人

《權力與榮耀》里還有些值得注意的邊緣人。比如開篇那位來自英國的牙醫坦奇,沒有信仰、沒有理想、技藝不精、活得渾渾噩噩。沒人知道他為什么會陷入這種毫無意義的混沌困境里。跟那位逃亡神父相比,他所受的是另一種煎熬——似乎沒什么罪過,卻無異于活死人。

還有那位同樣來路不明的英國人費洛斯上尉,表面上的樂觀精神掩蓋不了其尷尬的處境,妻子久病在床,香蕉生意乏善可陳。他有妻女為伴,卻沒有信仰和追求,甚至都沒什么個人愛好。他是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幸存者來到這個陌生國度的,那場慘烈的戰爭把他的精神世界打得粉碎。另外一對邊緣人是幫助過神父的雷爾兄妹,作為德國的路德派信徒卻來到了墨西哥,見證了政府對天主教組織的殘酷迫害。

熱衷于在世界各地游歷冒險的格林,對這些流落異鄉并掙扎在邊緣的普通人是熟悉的。他深刻地洞察到他們內心的煎熬與虛無。他們與世無爭,疏離社會,心中沒有聊以慰藉的東西。與神父這種逃亡者及貧苦群眾相比,他們所承受的是無法描述的別樣苦難——既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的煎熬。

在格林冷峻的筆調里,其實不難看出他對這些人的同情。他希望他們內心深處那尚未泯滅的人性之光能延續下去。比如在小說的最后,他讓牙醫坦奇在內心掙扎糾結中開始給家鄉的妻子寫信,盡管根本不知道她是否還在人世,這封信能否抵達她那里。比如那位費洛斯上尉最后也動了重返家鄉的愿望,并堅定地跟妻子相依為命。正是這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邊緣小人物的獨特存在,讓這部小說擁有了更為豐富的層次和意味?;蛟S在格林心里,盡管他們沒有信仰,無所作為,卻仍有權利獲得同等的憐憫與寬恕。否則,這個已過于黑暗的世界就太沒有希望了。

作為現代小說大師,格林的非凡才華在這部小說里發揮得淋漓盡致。厄普代克準確地點出了格林在這部小說里對電影技法的借鑒運用:“同時身為影評家的格林在1930年代看過大量的影片,他筆下的場景描寫斬截突兀、極具電影感,充滿超群、巧妙的形象?!钡窳制鋵嵑芮宄?,要想寫好這部小說,僅靠這些化自電影的手法是不夠的。要想深入呈現神父等主要人物的靈魂世界,就必須在小說整體結構與敘事方式上做出更有利于挖掘人物心理的相應設計。

這部小說的結構有點像顆洋蔥,情節的推進與展開就像是從外向內剝開洋蔥的過程,這就是格林的逐層圓環式的敘事

這部小說的結構有點像顆洋蔥,情節的推進與展開就像是從外向內剝開洋蔥的過程,這就是格林的逐層圓環式的敘事:有以人物為銜接點的,比如開篇時是神父與牙醫坦奇相遇,到小說的最后則是坦奇目睹了神父被槍決的場景;再比如神父在費洛斯上尉的女兒珊瑚的幫助下逃脫了警察的追捕,到小說即將結尾時出現的則是費洛斯上尉夫婦的涉及返鄉的對話;還有神父在第二部里遇到的那個混血兒,最后正是這個家伙為了賞金幫助警察誘捕了神父。甚至包括曾在最初接待過神父的那戶人家,在小說末尾時那個小男孩在深夜里開門見到的又是個神父,這種首尾呼應也為這部小說的圓環式結構提供了別樣的維度。

而這種敘事的另一種呈現方式,則是以空間為銜接點完成的。比如那座骯臟的監獄,既是神父的最初覺悟之地,也是容納其生命末日的所在。再比如費洛斯上尉的家,神父曾在那里得到救助,后來他再次回到了那里,見到的卻是所有一切的消失。還有那個荒涼的印第安人村落,既是神父得以逃險的最后一站,又是他最終被誘捕的終點。正是這些由人物與空間所構成的多重圓環敘事方式,讓小說有了豐富的層次感——每個敘事圓環在展現中就像石頭投入水面后產生的圓形波紋,它向四周蕩開,然后碰到了另一個波紋,就這樣,波紋相互蕩動、此起彼伏,營造出讓小說整體既充滿張力又富有空間感的敘事效果。

格林還是營造氣氛的高手。像小說開篇牙醫坦奇先生出場的那段,就以異乎尋常的凝練為整部小說的氣氛奠定了基調:

坦奇先生到外邊去想給自己弄一罐乙醚,他走到了墨西哥炎炎的赤日下和白熱的塵沙中。幾只兀鷹用鄙視的眼神從屋頂上冷漠地看著他:他還沒有成為一具腐尸。坦奇先生心中隱隱地感到一陣厭惡,他用幾乎開裂的手指甲從路面上摳出一塊土塊,有氣無力地向那些兀鷹拋去。一只兀鷹撲扇著翅膀飛走了。它從小鎮上飛過去,飛過一個小廣場,一座曾經當過總統和將軍的某位歷史人物的半身雕像,又飛過兩個賣礦泉水的貨攤,一直向河口和大海飛去。它在那里是找不到什么東西的,鯊魚在那一區域也在尋找腐爛的尸體。坦奇先生繼續往前走,越過小廣場。

當我們追隨神父逃亡的腳步,從這里到那里艱難輾轉,在感覺到死亡氣息正不斷彌漫的同時,還能在神父的反省悔過中覺察到那種從微弱到明顯的負罪與懺悔、憐憫與寬容、人性與神性交匯的氣息,以及模糊動人的愛的氣息,它們就像微弱的光,不時穿透死亡的氣息,輕輕觸及人的內心深處……它是神父想起自己那個私生女時的閃爍眼光,是他臨刑前的內心寧靜,還是他在那個出賣他的混血兒面前吹的口哨聲——那是他早年在鄉間聽來的民歌曲調,它屬于他那已接近獲救的靈魂,屬于所有被命運拋棄的靈魂。當然,其中還隱含著屬于他的榮耀。與那段曲調所對應的歌詞是這樣的:

我在田野里看到一株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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