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的小徑（組詩）

馬 拉

橡 樹

我只是在夢中見過橡樹

樹干是白的

枝葉稀疏

有青年的男女

站在樹下

吹口琴

用白的手帕擦對方額頭的汗珠

有風吹起她們的裙子

這是我夢中的橡樹

我沒見過真正的橡樹

也許見過

但我并不知道

我愛上了這片林子

它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

遠離塵囂

有僻靜的小路

如果是在傍晚

那慘白的樹皮和偶爾的鳥叫

讓人緊張

這讓我喜歡

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這種緊張

路邊的不是橡樹

它們的名字叫檸檬桉

它們就是我的橡樹

我沒有去過俄羅斯

沒有去過的地方

很多

我獨惦記著俄羅斯

每年，西伯利亞的寒流

提醒著我——

你沒有去過俄羅斯

沒見過被大雪覆蓋的草原

沒見過通往監禁的路上

凍烏了嘴唇的少女

沒見過光頭的良心

他們在俄羅斯的土地上

被祖國流放

被人民追逐

我多么想有一天

在俄羅斯的土地上

在白樺林里

邂逅一個白銀時代的少女

而此時，已經沒有必要了

祖國遙遠

俄羅斯少女在中國喝咖啡

而不是伏特加

熟練地談論人民幣

面對她們

我不忍心說起普希金

我只能說——

我沒有去過俄羅斯

阿米緒

黑白色調的人

像畢加索的素描

他們的華貴

如土地一樣淳樸

在美國

阿米緒人

不用電

坐馬車

他們的子女

拒絕接受高中教育

為的是

培育更好的農夫

這群無條件的和平主義者

面色從容

和其他的基督徒不一樣

他們一生接受兩次洗禮

一次是肉體

在出生時

一次是靈魂

那時

他已經成人

這些健康的人

越來越少

因為我們的世界

正在

慢慢地、耐心地

消滅他們

從橋上俯視碧藍的河水

下班，而不急著回家的傍晚

不妨步行

到橋上看看

前方，大片的云朵

堆積著

撫摸灰白的城市

深藍的河流兩岸

樹木青蔥

老人和鴿子

偶然地隱現其中

你趴在欄桿上

像一塊布一樣

輕飄飄地趴在那里

不斷變換的波浪

藍而深，像時間的秘密

誰也不能預測

自己躲在哪片波浪里

人生陡然變小、變輕

像傳說中觀湖的大師

山川中的人和樹

已是注定的宿命

此時，不能想得更多

你必須抬頭望望

緩緩駛過的駁殼船

船上陌生的異鄉人

橋身輕輕地顫栗

如同你，輕輕地顫栗

不能像某些人那樣……

不能像某些人那樣

對被傷害的美保持沉默

就像某些法國電影

潮濕而極端的愛情

總是讓我難過

一個正午

一個捧著郁金香的女孩

狹窄的街道上

烏鴉低飛

這些夢一樣的情節

折磨著我

我不能像某些人那樣

對被侮辱的美

保持沉默

這些被虛構的命運

船舶、監獄、雅枝的芳香

像處女一樣迷人

她們傷害著我

啊，那些潛伏在暗處

對愛與恨熟視無睹的

僵硬的靈魂

是否真正地活過？

而淚水，即使如

鉆石般珍貴

鑄鐵般的心

也沒有被原諒的理由

我不能像某些人那樣

活成冰冷的雕像

沒有恨過

也沒有愛過

交叉的小徑

我要從門前

那棵長滿木耳的樹旁

去森林里采漿果

我的妻子還在熟睡

她一生的夢想是做一個幸福的人

有蘋果般的睡眠

榛子般的丈夫

花朵和昆蟲

滴在葉子和樹枝上

森林充滿喜悅

偶爾有松鼠

從樹梢上跳過去

我在它的下方

看到不散的陰影

安靜的先生

這個男人瘦小

不喝酒

吃不了太多的飯

他的腿像一根芝麻桿

應該去練習撐桿跳

他吃魚

據說能變得更聰明

為了避免過早的衰老

夜生活能免則免

他有一本日記本

寫滿惡毒的咒語

即使天晴上街

他也帶著雨傘

他有三個孩子

一個比一個聰明

某個西北風呼嘯的下午

雪總會來臨

他會在雪后的樹林里

愛上一只松鼠

遠處有鐘聲敲打

他倒下去

渾身長出枝椏

一個安靜的人

一生沒有驚動鳥雀

他的妻子

偶爾羞澀

偶爾動人

東方美學

唐。王摩詰有詩云：

人閑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東瀛。江戶時代

松尾芭蕉作過俳句：

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

有人翻譯成：

幽幽古池

青蛙一躍

撲通一聲響

也有人譯作：

寂靜古池塘，

青蛙跳入，

水聲響。

大致意思如此。

簡短，絕對，宛如箴言。

純粹的東方美學，動與靜。

空山鳥鳴，古池蛙躍。

對稱的，深幽。

摩詰，松尾和芭蕉

禪門頓悟，寂靜的時刻。

這要命的，排斥語言，

身體的流水。

這空靈，迷人

瞠目結舌，不可言說的

春山和秋池。

純粹形式

大詩人只寫一種詩，

內心的曲線。

就像所有的美人，

都被明月寵幸。

我的詩配不上美人

卻也有微漾的起伏。

東宮等待的太子，

敬畏著皇帝，

又祈愿皇帝早日死去；

垂暮的美人在鏡中

緬懷青梅，桃花從屋外

落在床邊。少年郎，

你還不懂歸去，

不如吹起笛子問柳煙；

仙鶴乘著白云落下，

池水歡亂，背濕青山。

詩如春風綠著成熟，

我有綢織的惆悵，

你用素手臨窗，

把私藏的箜篌輕彈。

醉醺醺的

詩仙李白

和我同姓

沒什么關系

我不必學某些皇帝

為自己找個祖宗

他的兒弱智

有的老婆是宰相的血脈

中國的詩人

對他又愛又恨

愛的是他的才華

恨的也是

有了李白

詩人就有了陰影

太強烈的光芒照耀

我也愛著李白

又因為詩人的身份恨他

但凡酒桌上

有人知道我寫詩

勸酒時總會說：

李白斗酒詩百篇

喝嘛喝嘛

或者問：你們喝完酒

是不是要寫詩？

太尷尬了。

李白早死了

我不能讓他去死

我愿天下人不讀李白

也不聽他的故事

據說李白死于酒后

下湖撈月

這個故事很好

好到讓人懷疑不是真的

李白怎么死的

我一點也不關心

如果回到唐朝

我不會找他喝酒

一個人不能整天醉醺醺的

就像我

隔些天才醉一次

這才是一個詩人

正常的狀態

不被承認的大海

夜晚是黑色的

包括月亮

你看見海，一個浪接一個浪

你赤裸了雙腳，遠方

什么都看不見

你的身子都想裸著

他在抽煙

你想他過來

和你一起

即使不說話

你想在海邊應該有故事

或者浪漫

這是夜晚，海邊

有潮濕的情侶

巖石和貝殼

你一直想有一個海灘

海邊有你

現在，你已經有了

他不說話

你想他過來

他在抽煙

你覺得你看到的

不是大海

你用手指蘸了蘸海水

咸而苦的味道

——是真實的

我愛的

我愛過愛情嗎？

當然。

我愛過理想嗎？

當然。

我愛過知識和理性嗎？

當然。

我愛過我自己嗎？

當然。

我在不同的時段，

愛過不同的東西。

情竇初開時我愛過愛情。

沒有被傷害之前，我愛過理想。

今天之前，我愛過知識和理性。

愛妻子和兒子之前。

我愛過我自己。

有一天，愛會讓我不再愛。

所有的實詞都變成虛詞。

像所有的妻子，都變成會計師。

所有的孩子都變成，高山上的雪。

所有的知識和理性都變成人間的智慧。

我愛過。

像我知道無窮大，無法企及。

像夢。給我具體的形象。

具體，而無法觸摸。

遺 言

蘇軾說：著力即差。

王陽明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弘一法師說：悲欣交集。

活了一輩子，總結幾個字

生者該如何看它？

船到岸了，把纜繩系上。

看過的風，愛過的月

吃下的飯食還在輪回；

我就不必了。

人間來過一次就夠了，不必再多

結束之時，云霧都是謎團

不可解，不可破。

東瀛的良寬和尚寫下：天上大風。

大風一直吹，吹到塵世已是

死水和微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