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酒杯（組詩）

北 辰

九 月

秋蟲不請自來

鳴叫聲占據房間各個角落

夜色在蟲聲里微微升高

但它攔不住月亮臨空的高傲

七嘴八舌的人世

只有孤傲的心，能掙脫指責或頌揚

憑借月光一樣的定力，進入皎潔

進入人們的仰望

月亮的軌跡就是時間的軌跡

它為傳說指明了方向

也為我堅定了信仰

在我身后，沿著目光開出一條道路

明月高懸，我心透明

我愿用我的清澈換取無邊的寂靜

做好自己的事，讓每一顆露珠都看見

星空里跳動的不過一粒粒微塵

晨露微涼

一滴露珠深入秋天

我感受到涼，像某個人溫柔的提醒

滑過草葉

往前是更多的規勸

要不要止步，我問過時間

它噠噠噠向前，不改節律

我又問我自己

接受不接受晶瑩的問候

每一粒珠寶，都閃耀冷艷

年過半百，依然還像個孩子

心收是收不住了

不如任由它前去

秋天已經適應我的魯莽

露珠微涼，不再躲閃

我下達指令：現在開始，可以納降

桃李芬芳正當時

如果是桃李，我不湊熱鬧

錯過物候，遲到的開放

算不算徒勞

消減了迎候的激情我才到達

你能不能為了我重新再來一遍

這樣的要求算不算高

但愿你毫不猶豫為我延展空曠

如同鋪開雪地或一張白紙

把我萌芽的那一刻當成開始

把我芬芳的日子叫作春天

我于中秋置酒

發酵的還有蟲聲

我若開壇，這個中秋便再不安寧

趁月色還不夠明亮

我勸它們飲完就走

免得月圓偏又酒醉，錯過了

一年一度最清澈的月明

寧肯把命丟棄在秋天

也不止住狂噪，它們這些秋蟲

替露珠惋惜清澈，卻從不為自己遺憾從容

也許，是我的酒限定了秋蟲一生

這些朋友，肯為一句誓言

慷慨赴死

朱砂痣

被月光追殺，躲進美人腋下的朱砂痣

平日里誰也看不見，夜深人靜時

總忍不住尖叫，驚醒隱藏著的劫數和欲望

燈下，白的更白，紅的就只能更紅

像雪地里長出梅花，共存共生

這對生死冤家，誰也別想把它們分開

若是在前世

兩者是反著來的，懸梁自盡的是白

靈魂飛進月光

從此以后

再看見美女，男人免不了眼暈

眼神里忍不住閃過血光

戀枝桃

瘦成了民間小調，專往人心縫縫里鉆

她本不想這樣，只想讓風刮走她的名字

越低調就越張揚，越隱藏就越顯擺

名聲總比名字繞嘴，桃兒還是不是念桃兒

掛在枝上，怎么看怎么像一滴眼淚

不是自己想掉就能掉的

我的心也這樣懸著，蕩過來又蕩過去

風替桃兒哼唱起小調，也為我忍住了眼淚

過隙之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每讀到這樣的句子

我總懷疑蘇東坡

斟酌于我心底的詩

被他偷看，并搶先發表

一時間又找不出證據，只好姑且

任他在九百年前，一舉成名

梅 花

要想為梅花正名，就得逼退雪花

不讓輕薄的冷艷瞎湊熱鬧

梅心孤傲，不等于花不開放

不應時應景，它想開就開

撤回雪好意的襯托吧，梅不需要高貴

大紅大綠，夸張到俗，俗到本真

這一點梅肯定跟我一樣

不待見刻板，不愛穿西服，不修邊幅

是我一回回為梅花松綁

任梅枝旁逸，縱花香隨性

我常常夢見我自己，離開了墻角

在月下癲狂，是拽都拽不回來的一株梅枝

空酒杯

月亮被吞下以后

酒杯倒懸

更浩大的空曠還給人間

飲者消失，清光肆意

空空的寂寞

浮現時間的倒影

半醉半醒，獨對荒莽塵世

你用倒懸的空

回應我萬古的孤獨和寧靜

海風把衣服吹得鼓起來

女孩一邊笑一邊往岸上跑

浪花追著她，并抹去她的腳印

被吹起的裙角，輕輕拍打她的小腿

水珠不住往下滾落

這是一個清晨，一群年輕人

追追停停，退退趕趕

并不是真的下水

只是都光著腳丫

三十年前，我就是在這里戲水

褲子濕了，上衣也濕了

脫下來接受風吹

至今都還沒干

濕襯衣舉過頭頂

海風瞬間灌滿，穿上我的衣服

像是一個胖子，左扭右扭，想要掙脫

手一松開，就向那群孩子跑去

海灘上

趕海的人眼睛賊毒

再小的泡泡

也能找到逃跑的線索

但愿這些人下手慢點

留出時間上的空余，讓浪花有機會

涂抹掉誓言或口號

都理解沖動吧

也原諒海灘不夠堅定

要允許生活存在一片這樣的區域

松軟，隱蔽，還可以重寫

讓生靈回頭，讓它們

重新回到海里

一行白鷺

唐詩中的白鷺

穿越時空，飛行于文字

和童聲越來越高的誦讀

它們只是影子，匆匆飛過

被虛化成一行

沒有誰能讓它們具體成鳥，哪怕一只

但心中飄落的羽毛，會幫助它們完成飛行

浮云不斷地抹去它們的痕跡

我卻保留一片干凈的天空

任它們由遠而近，不斷向上

拖走仰望的視線

其實，它們已經成了象征

使天空清澈和明亮

依照它們畫出的曲線

可以同理想互動又可以糾正背影

看似虛幻，又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及

只是默念顯然不夠

必須要大聲朗讀：一行白鷺上青天

每讀出一個字，天空就會浮現

這個字的潔白和堅定

一枚硬幣

它一直都在尋找機會

離開我們，離開生活的某個邊界

在輕重之間，它構不成分量

甚至貌似可有可無

它始終都淡化自己的存在

輕到來去都不打攪我們

直到它徹底遺失，連影子都不剩下

我們才發現空缺

發現自己的空洞、透明

和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