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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搖籃

2023-04-15 10:51
文學港 2023年3期
關鍵詞:泳衣鵝卵石鯊魚

花 樣

我們已經死了。

“我們已經死了嗎?”我木木然問,我的魂在天上飄,太輕盈,以至于一無所有。

“不要嚇我!神經兮兮的?!彼齻}皇四顧。

齊腰深的荒草夾道,朝路中間合攏成拱門,一路被我們接連撞開?;牟萃夂L炱秸谷绮?,假得真實。海面的藍分幾大色塊,總的來說遠深近淺。天空把大海的藍倒轉過來,是另一種藍。大海平面的藍和天空平面的藍搭建了立體的藍。

“哦,我知道了,你還陷在昨天的感覺里,出不來了怎么的?”她似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不止昨天,這幾天我們天天去游泳。一般都選擇下午一兩點鐘,潮水后退,沙灘裸露更多的肌膚。我們的皮膚受不可抗的自然力影響,都黑了;她原先挺白的,我本來就偏黑,只能說更黑了。浴場用浮漂劃定了安全范圍,昨天不知怎么的,興致高漲,驅使我們從浮漂下鉆出去一直往前游,起初有點擔心管理人員會用喇叭大喊大叫加以阻止,但是無人搭理。

回望里面下餃子的場景,我為從下餃子的自由抵達不下餃子的自由而暗自欣喜。我慫恿她繼續往前,這片海域我熟悉。要是有激流會把我們挾持,有漩渦會把我們卷走,這里什么都沒有,所以沒有什么好怕的。

說是沒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游出去越遠,恐懼卻不約而至,不請自來,并且越陷越深,仿佛恐懼也是一個空間距離,不同的是游泳往前,恐懼往下。我們的越界行為也仿佛被定性為僭越,一旦實力不夠,就會招致殺身之禍。其實再往前游對我們來說構不成問題,但是回程也隨之拉得更長了。雙程是一種折疊距離。我們沒有帶泳圈什么的輔助設備,游泳水平又相當,一個人游不動了,另一個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旦體力不支或者腿腳抽筋就完蛋了,即使里面游泳的人那么多,沙灘上還有救生員,還是很危險的。

盡管如此,我們沒有立刻做出決定,好像立刻游回去就是一種懦弱的表現。我們默不作聲地繼續支使手腳,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露怯。再游了一會,距離又多出了一些。不能再僵下去了,于是我說往回游吧?;爻瘫M管順流,但是因為正值退潮時間,再加上風平浪靜,并沒有省力多少。有那么一會工夫,我們心里都浮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有可能回不去了。

可是她說得不對,我說的并非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是有可能會死,是一種預感,一種估計,還沒死,還未發生,還是活著的感覺??墒撬舱f得對,我確實還陷在已死的感覺中恍恍惚惚的。今天異于往常,醒來早,也不想賴床,決定起來去鎮上吃嵌糕(把年糕攤成大餅狀,放入各種炒菜作餡,再像包餃子一樣包起來),早起加早餐加老街加人間煙火,天時地利人和,這種特色小吃才有了靈魂。

我要說的主要是吃完早餐后去碼頭溜達。石頭碼頭,外側一根根水泥柱子支撐著上方的冷凍廠的建筑,構成一個長長的走廊,走廊那邊劃了個弧線過去,所以一眼望不到頭。晨曦斜斜地放映進來,把里面的亮度調配成界限分明的明暗兩塊。碼頭邊上一段由塑料箱堆壘起來的白色矮墻,塑料箱里裝滿了魚。有一輛裝得滿滿的小卡車開走了,有的還在裝載,有一輛小卡車沒有熄火,不安地等待著裝好貨物。

勾住我目光的是白色矮墻對面,也就是碼頭的另一側,一只暗灰色的不大不小的死鯊魚,兩側胸鰭平貼在地面上,像是舒舒服服地趴在那里。我有些激動地叫她看鯊魚,畢竟鯊魚很少見到,連我也就看到過那么幾次,她應該沒有見過。鯊魚名氣這么大,能看到也是件不錯的事情,還可以在別人面前炫耀下:“我看過鯊魚!”果然,她是頭一次看到鯊魚。

鯊魚圓睜大大的眼睛,眼神黑洞洞的,漫無目的地注視著什么東西。寬寬的嘴巴微張,像是咧嘴在笑,一個大大的微笑。不知道什么原因,鯊魚沒有和別的魚獲放在一起,而是晾在一邊,估計要單獨拿出來賣,也有可能是船上有人自留了。這讓它顯得孤獨。另外,其他品種的魚都是成批的,而鯊魚只有這么一條,這讓它顯得更加孤獨,孤獨得像一個無以復加的王。

我突然覺得它并沒有死,包括那一箱箱的魚,它們和鯊魚一樣,都沒有死。死去的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

“你想吃鯊魚嗎?”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從我體外發出的。

“我不想吃鯊魚,也不想被鯊魚吃?!彼穆曇粢膊幌駚碜运陨?。

就這樣,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的這一段時間仿佛構成我由瀕死到死的過程。當她說我還沉浸在昨天下午的感覺里時,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敷衍搪塞過去,不想展開這個話題。不過我也承認,我突然地那么一問 “我們已經死了嗎”,在這荒山野嶺著實能讓人冷不丁地那么一嚇。

那邊海岸線上房子密密麻麻的,也看到了好些墳。轉過兩個山彎,這邊連一棟房子都看不到了,墳也消失不見了。漫長的歷史選擇了讓這里無人居住,包括活人和死人。漫山遍野清一色的綠,耳朵里清一色的動物的叫聲,昆蟲的叫聲,蟬和其他什么,間或有鳥鳴,像是終于忍不住,插上幾句話。仿佛它們都沒有實體,純粹以聲音的方式存在于這個世界。這種感覺作用到我們身上,當我們說話,仿佛我們也只剩下了聲音。

“我有些害怕了,我們還是回去吧?!?/p>

“我們不是說好了,帶你去一個風景很好,很清靜,海水很干凈的地方?!?/p>

“可是這里太偏僻太荒涼了,陰森森的,不會鬧鬼吧?”

“光天化日的,有什么好怕的。你看這里連個人影都沒有,哪里會有鬼?!?/p>

“你這話說的,是人一般都說連個鬼影都沒有,哪里會有人。反過來,鬼才會說連個人影都沒有,哪里會有鬼,你這是在說鬼話!”

她說得我愣住了,死亡的狀態又尖銳起來。她若有所悟地 “哦”了一聲,自顧自接下去說:“我明白了,剛才你問我 ‘我們已經死了嗎’的時候,就是在說鬼話?!?/p>

“大中午的,太陽這么烈,鬼哪里敢出來,就算敢出來也被太陽照死了?!?/p>

“鬼還能死?”

“誰知道呢,不是有個詞語叫死鬼嗎?死鬼,死鬼,不就是死了的鬼嗎?”

“算你講得有道理,但是我就是沒理由地害怕。我們就不用說鬼了吧,怪瘆人的。萬一有強盜出現,也是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p>

“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好吧,我把這破解了,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快顯靈?!?/p>

起初她欣然前往,繼而臨陣退縮,及至被我連哄帶騙至目的地,她又覺得不虛此行?;赝侥_處光禿禿的巖石,巖石下半部分顏色深到發黑。是天長地久被海水浸潤的結果。下山的路隱沒在郁郁蒼蒼之中,到了巖石處仿佛因為太陡峭剎不住腳,一溜直沖到山腳下。這段路由石頭砌成,跟上面連在一起的土路一樣狹小。路邊有一個迷你水壩,游泳之后可以用淡水沖洗。

不同于沙灘,這邊靠山腳的區域是粗糙的大大小小的石塊,大部分都不大,至少比鵝卵石要大得多,再往前,灰黑色的光滑的鵝卵石一直鋪到海水之下。浪花成排,細膩潔白?;ㄩ_有聲,柔聲細語。海水比沙灘那邊更藍更清。不遠處格外荒涼地停泊著一艘小船,一動不動的,讓我想起了早晨在碼頭看到的那條鯊魚,仿佛它們的孤獨是相通的。

“這里不錯,景色挺美,這邊的海也藍多了,海水也更干凈?!?/p>

“主要這邊沒有冷凍廠,很少有船停泊,也沒有人居住?!?/p>

“這船為什么在這里?”

“我猜船主可能住在山的另一邊,另一邊有人住的,從這里翻山過去近?!?/p>

“這里好是好,就是有些冒險的感覺?!?/p>

“玩嘛就是要刺激點才好玩。你看這么大的大海,就我們兩個人,二人世界,是不是很浪漫?”

“可能嗎?沙灘那邊不是很多人嗎?整個世界上的海邊不止我們兩個人?!?/p>

“別扯沒用的,這里不就是我們兩個嗎?難道你認為二人世界是指世界上只剩下最后兩個人?那不是二人世界,那是世界末日,好吧。這倒讓我想起了一篇小說,據說是世界上最短的小說,寫的是世界末日的事情,就那么幾句話,我想起來了,說是世界上最后一個人在房子里,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p>

“多無聊?!?/p>

“反正我覺得挺好?!?/p>

“說不定小船上有人,那總不是什么二人世界了吧?!?/p>

“沒看到船上有什么人,不大會有人吧?!?/p>

“嗯嗯,確實,我看也不像有人?!?/p>

“前幾天都去沙灘那邊,太熱鬧了,是應該換種環境了?!?/p>

“這些鵝卵石太漂亮了,赤腳走一走,按摩按摩腳底,促進血液循環?!?/p>

“等等,這里先不要脫掉鞋子,到下面濕潤的地方再脫,這里的鵝卵石干干的,肯定都被曬燙了,要燙到腳的?!?/p>

“逛公園時候,我就喜歡走鵝卵石路,在那里走都穿著鞋子的,現在可以光腳了?!?/p>

我從塑料袋子里拿出泳褲換上。她脫了防曬衣,里面就是泳衣。

“你可以不用穿泳衣的?!?/p>

“你也可以啊?!?/p>

“還是穿著吧,挺難為情的?!?/p>

“跟我害什么羞?!?/p>

“只是不習慣而已。衣服和鞋子放得離浪太近了,放遠點,浪要漲上來的?!?/p>

“沒事的,現在是退潮,浪在后退,只會越退越遠?!?/p>

“我怎么看不出來?”

“你看得出來你就厲害了,我也看不出來。退潮漲潮有時間規律的,這個規律我還是知道的?!?/p>

“這里不會有鯊魚吧?”

“沒有的?!?/p>

“上午在碼頭上不是看到了一條嗎?”

“那是船從大洋上捕撈上來的,不是這片海域的?!?/p>

“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難道我讓你一起來,是要把我們喂給鯊魚吃嗎?”

“把你喂鯊魚才差不多?!?/p>

她忽然輕輕念了一句 “花開花謝又一春”,停頓了會,又念了幾遍,然后問我:“你說花開花謝又一春,改成花開花謝又一浪,沒有什么違和感吧?你看一個浪打來,浪花就開了,然后謝了,又一個浪來了,浪花又開又謝?!?/p>

“好像是這么一回事,也很順口?!?/p>

“怎么樣,我有文學天賦吧?!?/p>

“不錯不錯,我也想到了一句?!?/p>

“什么?”

“生命在于運動?!?/p>

“生命在于運動?難道你要改成浪花在于運動?生命在于浪花?都講不通,也不順口啊?!?/p>

“我不是要把這句子改了,我想說 ‘生命在于運動’用來形容浪花就很貼切,浪花通過不停地開來保持生命的永不凋謝,抵達永恒之境,但是 ‘生命在于運動’用來形容人就顯得搞笑了?!?/p>

“這句話本來不就是形容人的嗎?哪里搞笑了?我看你才搞笑呢!”

“人都死翹翹了,還怎么運動?哪里還有什么生命,這不是一句正確的廢話嗎?”

“嗯嗯,以前怎么沒注意到這點呢,虧你想得到,是有那么點冷笑話的味道?!?/p>

“以前我也沒有注意到這點,就覺得 ‘生命在于運動’是個真理,是很嚴肅的話題,沒想到還藏著幽默?!?/p>

“躺在鵝卵石上滾來滾去真不錯,給全身做一個按摩,身子好舒坦?!?/p>

“你是來這里按摩的啊,老按摩按摩的。你回去以后可以在公園里的鵝卵石路上躺下滾著走了,身子也很舒坦?!?/p>

“你滾?!?/p>

我們赤腳踏浪而行,浪在我們腳下開細碎而繁密的花。我知道浪大的時候,浪花大朵大朵地綻放。在那些臺風天氣,巨浪奔涌翻卷,怒拍礁石,怒拍碼頭,騰空而起,開出盛大的白色煙花。

我們躺下,幕天席地浪作被,這液體的流動的繡著蕾絲花邊的被子,防曬、涼爽,帶有自動按摩功能,在我們身上進退行止,有時會爬到我們的頭上,有時未及大腿就退縮了。有時我們看著垂天之云似乎毫無重量地移動龐大的身軀,有時我們俯身頭枕雙臂交叉的枕頭,有時我們在鵝卵石上滾來滾去。我們只交流了幾句話,除此之外用海浪聲以及用海浪聲之間的寂靜替我們陣陣說話。

海水之下,鵝卵石灘緩緩傾斜,但至水深及肩處,再往前就一腳踩空,海水沒過頭頂。這個位置坡度驀然增大。她倉促之間嘴里進了點水。

“呸呸呸,還說這里不危險,差點沒淹死,不對,差點淹死,不對,呸呸,好像都一樣的?!?/p>

“會游泳夠不到底又有什么關系,你可以游啊?!?/p>

怎么游都像是夢游。盡管我知道夢游的游是游蕩的游,不是游泳的游;游蕩的游范圍比游泳的游更大。但仿佛夢游天生本該就是夢中游泳的意思。當我潛入水中,躺平的大海便站了起來,仿佛密不透風的雨,而我在這樣的雨中,劃臂踢腿,往天上而去。當我的頭鉆出海面,大海又躺下,我重回大海懷抱。

我們不滿足于游出去的最遠距離,還想游得再遠一些。那艘孤獨的船再一次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們商量了一會,打算游到船那邊,拉著掛在船舷上的防撞橡膠輪胎小憩之后再返回,一來游得更遠了,二來相對比較安全。

波光粼粼仿佛群星璀璨,仿佛天空和大海重疊在一起;仿佛天上的小船和海上的小船重疊在一起;也仿佛天上的我們和海上的我們重疊在一起。實際距離比目測距離要遠,小船看起來其實并不是很遠,但游到那里卻有些遠,這應該就叫做 “看的比做的容易”。我們一人拉著一個輪胎,讓呼吸慢慢恢復平緩。

“你說船上有人嗎?”

“不可能有人,我們在這里說話,有人的話會出來的?!?/p>

“可能在睡覺吧?!?/p>

“我叫叫看。喂!有人嗎?喂!有人嗎?有人在船上嗎?”

“你干嘛?別喊了?!?/p>

“有人在嗎?有人嗎?”

“叫你別喊了還要喊,真有人在睡覺的話,你會把他吵醒的?!?/p>

“你在這里等會,我上去看下?!?/p>

我雙手抓住船邊,曲臂攀引身軀,船小幅度地傾斜過來,仿佛在迎接我上去。我把一只腳翹到了船上,另一只腳緊隨而上,麻利地翻身上船。我起身朝艙室走去,四四方方的艙室像一個墳墓。既然如我所感覺到的那樣,活著的人都已經死去,那么他們住的地方,不正是墳墓嗎?而原本那些稱之為墳墓的反之稱為房子。甲板稍微有些燙腳,好在我的腳是濕的,我的身子還濕噠噠的,往下淌水。我印下一個比一個淡的腳印,慢慢地朝艙室走去,仿佛在數自己走了幾步。其實并沒有數,只是心里沒底,沒有百分百的把握那里面沒有人。

艙門關著但沒上鎖,往兩側一推,門移開了,移動的導軌有些生澀。里面空空的,一側有個地鋪,鋪著草席,薄被疊得整整齊齊的。

我拉住她的手臂往上提以便她能把雙腳踩到輪胎的內側,然后她就可以自己爬上來。一直沒有帶她坐船,這回倒上了船。機緣就是這么巧合,總在不經意間。我們前前后后參觀了下。在船頭內側,我們看到了一把斧頭,有些生銹了,但是那一條鋒刃還是很亮,不過有幾個豁口。船尾斜立著一根金屬桿子,是用來控制開船方向的。我們在船中間的甲板上斜躺下來。頭放在船側狹窄的陰影下。太陽非常大,身上的泳衣飄出輕微的蒸汽。

“我們還是到船艙里去吧,太曬了,休息一會再回去?!?/p>

“休息的時間長了就會變得更懶,到時都懶得游了?!?/p>

“沒事的,再懶也得游回去,難道你想住在船上嗎?跟我來?!?/p>

我們俯身鉆進艙里,里面不是很高,直不起身,站起來就是深深鞠躬的樣子?;芜M來的亮光經過光和影的調和,仿佛很淡很淡的霧。我們驚喜地在草席上的枕頭邊找到了一包餅干。我們坐在木地板上,把餅干拆開來你一片我一片吃個精光。我們還想再找點吃的,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這里的人以前從不讓女人上船,就連家屬也不行?!?/p>

“為什么?”

“說是女人上船是很不吉利的,船員會倒大霉?!?/p>

“這么迷信,那我不是不能來這船上了嗎?要是被抓住就完蛋了?!?/p>

“船上現在又沒人,管那么多干嘛。再說現在好多事情都不講究了,也沒有人下命令,就是自然而然地不再講究了,比方說這里的女人以前不被允許去海里游泳,說是穿得太少有傷風化,現在她們也下海游泳了,沙灘上穿比基尼的女人有好些就是本地人。哦,對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們這里的人不叫自己‘本地人’,我們叫其他鎮的人 ‘本地人’。是不是很特別?就像我們這里的方言,也跟周邊不一樣?!?/p>

“難道你們叫自己 ‘外地人’?”

“也不是。我們叫從外縣來的、從外省來的人‘外地人’?!?/p>

“你們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外地人,你們還能是哪里人,外國人?”

“當然不是了?!?/p>

“那肯定就是外星人了。我現在才知道,你是一個外星人!”

我要她把泳衣脫掉,她讓我先出去看看有沒有人過來。我到了甲板上,視線從海邊一直推移到山上,不見半丁點人影。我轉身看了看海上,海平線那邊兩艘貨輪一前一后,靜悄悄地滑行。后面那艘的前半部分和前面那條的后半部分粘貼在一起。我故意再多逗留一會,以示我很負責任,看得很仔細。我回到她身邊告訴她目力所及并無一人,于是她跟著我把泳衣脫掉了。我們沒有躺在草席上,而是在木地板上躺下。

“你怎么還不把泳衣脫掉?”

“不是已經脫掉了嗎?”明知道自己已經脫掉了,但她還是在我驅使下低頭查了查自己的身子,“你這個人,怎么奇奇怪怪的,你今天真的是見鬼了吧?!?/p>

“你自己看看,不是還穿著嗎?哪里脫掉了???”我指了指她身上特別白的兩個區域:她的身體曬黑了,反襯著穿泳衣的位置更加的白了,完美地保留著三點式的輪廓。

“去你的?!?/p>

“你看!你的泳褲還破了!”

“你還來勁了啊,越說越亂說?!?/p>

“生命在于運動?!?/p>

“花開花謝又一浪?!?/p>

“哈哈?!?/p>

游泳這種運動已經夠累人了,又做了另一種劇烈運動,我大汗淋漓,形如散架,她亦復如此。我們只想舒舒服服地躺著,美美地睡上一覺。

“我突然想起你說的小說?!彼话驳卣f。

“小說?”

“對啊,就是世界末日那個,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個人,突然響起敲門聲的那個小說?!?/p>

“這小說怎么了?”

“原本以為這小說很差勁,現在我覺得寫得太精彩了,我總感覺敲門聲隨時都會響起似的?!?/p>

“門開著呢,怎么會響起敲門聲?”

“不管門開著還是關著,甚至不管有沒有門,都不會影響敲門聲的存在,因為這敲門是直接敲到心門上去的,直擊心門,對,就是這個成語,直擊心門。我心跳得厲害,你出去看看有沒有人過來,沒人的話,我們再躺一會?!?/p>

我躺著把泳褲穿上了,已經干透,比半濕不濕時舒服多了。外面還是連一個人都沒有看到。那兩艘一前一后粘在一起的貨輪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海和天仍舊消失于一條線。我故意再多逗留一會,以示我很負責任,看得很仔細。我大聲向她說明外面的情況好讓她放心,然后返身回艙,她已經穿上泳衣了。我們靜靜地仰躺著。

“小船像不像一個搖籃,輕輕地搖著我們?!?/p>

“是啊,搖得我都快睡著了?!?/p>

“萬一我們睡得太久了,說不定船主就回來了,還有……”

“還有什么?”

“萬一我們睡得太久了,漲潮了,我們放在海邊的衣服就要被海浪沖走了?!?/p>

“你怎么這么多事,那好吧,我就躺著休息一會,我不睡,你睡吧,有我看著,沒事的,你睡一會,我就叫醒你,睡吧,我不睡,你睡吧,睡吧?!蔽一杌璩脸?,有氣無力地念叨,仿佛在給她唱催眠曲。

很快她睡著了,我喚了幾聲她都沒有反應。我不再時不時地撐開迷迷糊糊的眼睛不讓自己睡死過去,我隨即聽憑它們自己的意志。換作平常,我應該一覺無夢??赡苁且驗槲业男睦镉心敲匆桓疫€緊繃著,這根弦被無形的手撥動,就做起了夢。我夢見今天的種種都是我這個時候做的夢,做到后來,它沖破時間的層層包裹,仿佛是蠶蛹破繭成蝶,變成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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