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宮佛國（組詩）

賴 子

百木同春

一棵樹要長得怎樣

才把所有的葉子收到心里

一輪輪蕩開去，從葉脈開始

順著枝干

圍繞一個眩暈的中心

年輪爬上額頭

最后爬滿全身

一圈圈養著

自己的皺紋

沉在土里，浸在水中

如黑色的火焰

洗凈鉛華，悲壯的一轉身

一個朝代顯山露水

一棵樹被自己遺忘

這時候才算完滿

太久了

當誰也記不起誰的時候

陰沉木

卻被一個亮閃閃的春天叫醒

青梅園

一入青梅園

我就成浪蕩公子

絲竹相和、梅酒一杯

梅姐松妹裊娜如搖曳火焰

點燃頭頂一簇新綠

三千紅粉，我要逐個愛過

也許今生，我就虛度于此

長尾藍雀雉在園林

穿來繞去

踩破一個個黎明

我們曾在一棵梅樁前

對峙很久

這樣吧，你去你的鵬程萬里

我守我的風雨孤亭

這杯青梅酒

遞給身后的梅樁

墻角的綠螢石

聽他們多年沉默的絮叨

如果他們不喝

我也就不客氣

根宮佛塔

南山佛塔的華燈綻放

似乎把山城整個

提出水面

北山青巖肅立

夜色微微傾斜

星星向北逃走幾粒

拾級而上

一路櫻花因步履唐突

落滿臺階

如一串串憂傷跌落的眼神

回家的路更遠了

月亮沒出

千種風情，萬般無奈

千手觀音慈心一顆

仍是木質

百丈高塔

誰的一聲嘆息

如巖石滾下山崗

因為看不清你的面容

整個世界變得模糊

生肖長廊

必定要與一動物

廝混一輩子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在民間來回奔跑

卻在墻頭一站多年

生生相克，十二地支

如今平靜守著自己的領地與心境

捏著護身符,腳下有了根

他們也不再從窗口躍下

即使閃電透過窗臺

如樹枝搖曳,幽深的走廊

十二獸首戰袍披身

暴雨只有回到地面

才安心

香樟根前

一會兒，我上了墻頭成鼠

有時，他偷偷溜下來

替我逃過一劫

……

醉景園

這群鴿子沒喝醉

卻飛得迂回

像聽到千山萬壑的召喚

又像一路逃離的君臣

嘀嘀咕咕，商量著去處

他們眼里大小盆景

曾是一座座朝廷

枯藤還綁著半壁江山

從山頂的日月亭

扶搖而下，千軍萬馬

爪子如雷霆

擊打一湖碧水

飛著，飛著，就累了

他們歇在牌樓上

眼睜睜看著一塊山巖

忽然碎裂……

天空降下暮色

地上升起寒煙

園子，盛滿一籃秋色

如果醉了

要么一江春水向東而去

要么攬明月上青天而來

云湖禪心

一滴淚珠落下來

醞釀一壺碧水

微風輕拂，漣漪

解不開

一朵蓮花的心思

一尾紅鯉魚的心思

一朵蓮花在枝蔓的睡蓮間

她的孤獨挺立而顯目

紅鯉魚回眸時

那段塵封的舊緣鮮艷

如氣泡一串串浮托整片光陰

因緣有序,天眼未開

濟公懸著葫蘆賣的不是藥

那一滴滴落下來的

請不要

叫醒醉生夢死的人

龍臥開陽

陽光繞著草莖

有一畝的軟香

從山腳到山頂

百來級青石臺階

接通了浮世與山頂青松

松鼠立在枝頭

幸福剝著堅果

它比人更接近天空

事物出現，先后有序

臥在掌心的兩圍山脈

像兩道水流

有同一個源頭，龍飲水

水接天，鳳凰已隨江流去

亭內嘉木，亭外清風

一壺茶喝淡了

大師起身，看山城如松濤起伏

房屋林立，像攤開的麻將

誰占先機，百年的樹，千年的根

龍臥開陽聽萬年悲風

即使下了枝頭

松鼠站得位置太高

已忘記人間的塵煙

羅漢松

沉浸于鋼絲的角力

有時，忘記自己是棵樹

忘記生長，但不會忘記抽葉

斫下枝，用豁口證明

心里的痛，那被捆綁的身軀

一生也無法放平

帶著恨，成就

審美的節點

有時，一棵樹會含著一枚鋼釘

死去，汁液滲出，有清香

一棵樹與一根鋼絲

要一輩子比比誰活得長

誰最終矯正了誰

一只螞蟻，在鋼絲上行走

試著彈響樹內部的旋律

雪落佛國

心定了，此生

這飄忽的魂

這得了妄想癥、失憶癥的精靈

即使化為一攤淚水

化為銀白的鹽

撒在大地的傷口

佛靜穆，伸著手

即使兩手空空

童趣園

這些根，一旦雕成動物

再也不能回到土地深處

它們聚集此處

密謀什么，卻遲遲未見行動

蓄勢，在靜默中將筋骨繃緊

它們的眼睛永遠睜著

隨時準備沖出去

又絕望得回過頭

孩子笑聲是鮮艷的

也沾上香樟的氣味

他們凝神于自己的生肖動物

這些龐大根雕與他們暗暗交換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