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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之圍

2023-05-30 08:10陳彥斌
延河 2023年3期
關鍵詞:棗紅馬爬犁槍聲

陳彥斌

1

事情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但至今我還時常想起。

那年老秋,我們拉網小隊從黑魚泡子撤點返回漁村。不久,黑龍江開始淌冰須子(冰凌)了,其他網灘的漁民也陸續撤回村子,一年之中的明水期捕魚才徹底結束了。過了一個多月,漁村北的黑龍江封江了,十幾天工夫,冰層已經凍二尺多厚了,估計臥牛河兩岸的水泡子里的魚也該歸魚窩子了,捕魚隊領導派拉網的王隊長帶領我們十幾個漁民到“朱老四大泡子”打冬網。

別管黑魚泡子,還是朱老四大泡子,都在臥牛河的東岸。漁民所說的打冬網,除了下袖子網、鈴鐺網和絲掛子外,主要到漁村東南方那些大泡子打拉網。而打拉網與下鈴鐺網,或絲掛子有所不同的是,要把十幾張,每張三十米左右的拉網一張張地系在一起,結成一張二三百米長的大拉網,然后在冰層凍到四五十公分厚冰上镩冰窟窿,用一根長長的木竿子穿水線,再把漁網拽到冰下的一種捕魚方法。

我們到捕魚的冰面上才發現,這年冬天朱老四大泡子的水位還是太大了,方圓足有三四十里長,幾里地寬,二三百米長的拉網所能圍的水域實在有限,王隊長讓張鳳翔帶著我和二愣子趕著馬爬犁返回漁村,再取幾十張拉網回來。

從朱老四大泡子回到漁村,足有一百多里地,加上沿途沒有一條像樣的路,除了樹林子,就是荒草甸子,趕著馬爬犁一路小跑,即使兩頭見黑,當天能趕到就算不錯了。要是在半路碰到點什么事耽誤了,恐怕半夜都到不了家。為防止半路上碰到什么事,臨離開前,王隊長從地窨子拎出一支“七九”步槍,還有十發子彈交給張鳳翔。

一路上,我們看見的除了茫茫雪野里的荒草甸子,再就是茂密雜樹林,還碰到由幾十只狍子組成的狍群,還遠遠發現一群馬鹿。只是那些牲口動作太快了,還沒等爬犁跑到跟前,就眼看它們揚起一陣雪霧,眨眼間工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這樣荒蕪的曠野上,別說碰到那些食草動物,即使遇到野豬群也不可怕。還沒等我們看見它們,那些野獸已經一溜煙跑沒影了,甚至最兇猛的猞猁都會躲在柞樹葉冠里,我們只能裝作什么都看見一樣,坐在爬犁上,從它們旁邊駛過,只是擔心遭遇狼群!

幸虧王隊長讓我們帶了一支“七九”步槍,還有十發子彈,別說遇見狼,即使一頭公野豬,還沒冬眠的棕熊這樣最兇猛的野獸,也經不住兩顆子彈。即使一槍沒把它打死,也嚇得它們趕緊落荒而逃?;卮暹€算順利,盡管馬爬犁進漁村已是深夜時分了,但一路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順順利利到家了。

本想第二天起早,到捕魚隊把漁網裝上爬犁,隨后趕緊返回朱老四大泡子。別忘了,那里還有十幾個漁民在網房子里等候我們回去呢!

我們早一天趕回捕魚點,就能早一天下網捕魚。不湊巧的是,當天夜里落了一場大雪,我仨在村里等候了兩天,一直不見天晴雪住,只好裝上爬犁,迎風冒雪地上路了。

這場雪下得太大,平地沒到人的腿彎深,荒草甸子全被一場大雪壓趴了,外面只露一小截草稍,在嗖嗖寒風里不停抖動,我們回來時壓過的爬犁印也被這場大雪覆蓋住了。好在張鳳翔不僅打過漁,還曾當過捕獵隊長,他的腳印留在方圓幾百里林子里,草地上,水邊旁。只要能說出地名,哪怕再偏僻地方,他基本也能找到。

風還在刮,雪還在下,我們身上的老羊皮襖,還有頭上的孬頭(貉)皮帽子上,都落了一層雪,甚至連前面拉爬犁的棗紅馬的馬背上也落了一層雪。每年到了冬天,我們在荒草泡子打魚,決不像城里人那么講究好看不好看的,而是怎么暖和就怎樣穿戴。我們不僅穿一件老羊皮襖,還戴了一頂孬頭皮帽子,膠皮靰鞡里塞滿了烏拉草,坐在馬爬犁上也不會凍得直跺腳。

那天,爬犁前套的是一匹蒙古馬。別看它個頭不高,但有四條粗壯的腿,外加碗口大的馬蹄子,耐力特別好,尤其是鉆林子,過草塘,穿雪原,比其他品種馬更有著明顯優勢。盡管這樣,在沒膝深的積雪里拔插多半天,還是把那匹棗紅馬跑出一身汗,馬背上籠罩著一層白霧般的熱氣。

看見棗紅馬跑出一身汗,我們都下了爬犁,走在爬犁后。讓我們沒想到的是,沒等這場大雪停下,半路上又刮起了“大煙泡”(暴風雪),眼看著西北風漫卷著雪面子,漫天飛舞,觸天接地,發出一陣鬼哭狼嚎的呼嘯,刮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好像無數條魔鬼從地獄里鉆出來一樣,在天地之間群魔亂舞,發出瘆人的獰笑聲。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周圍已經灰蒙蒙的一片。以張鳳翔的意思,先找一塊林密地方,在那里躲避一下風雪,等到明天早晨“大煙泡”停下后,我們再繼續趕路??次液投蹲佣疾幌朐谝巴膺^夜,張鳳翔也沒多說什么,再次掄起鞭子,大喝了一聲:“駕!”

隨著張鳳翔的吆喝聲,腳步慢下來的棗紅馬再次拉著爬犁,顛顛地跑起來。盡管我們趕著棗紅馬緊走慢趕,可沒等我仨走出密林,眼看著天色已經黑下來,無邊無際的夜色隨即籠罩了整個森林,一眼望不出去。

“吁——”張鳳翔只好喊棗紅馬停下。他走到身邊一棵大柞樹旁,朝下看了一眼。原來那里有一道被夏天大雨沖刷出的深溝,他困惑地看了我倆一眼說:“咱們好像‘抹搭山了?!?/p>

聽到張鳳翔說迷路了,讓我頓時大吃一驚。這樣大雪紛飛的晚上,方圓上百里都見不到一縷煙火,一旦迷路了,說不上會遇到什么事呢!想到這兒,我趕緊朝四周看了一眼:在我的記憶里,村子通往朱老四大泡子的路上,除了荒草甸子和一片片島狀林外,似乎并沒有這樣一眼望不到邊的密林,更沒有眼前這條一眼望不到頭的深溝??!

仔細回憶一下,肯定我們迎風冒雪趕路時,稀里糊涂地走錯了方向,很可能迷路了。張鳳翔圍著幾棵粗壯的大樹轉了一圈,進一步證實了他剛才說過的話:“咱們確實‘抹搭山啦!”

我奇怪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的?”

“剛才我摸過幾棵大樹,仔細看了一下樹杈,咱們確實走錯了方向。要去的朱老四大泡子,應該在村子東南,而不是西南,咱們可能到黑林子邊了?!?/p>

聽了張鳳翔這樣說,二愣子趕緊問:“這可怎么辦才好呀?”

張鳳翔說:“黑林子在漁村南面偏西,而我們去的朱老四大泡子在漁村的東南,好在兩地相差不算太遠。明天早晨起來,咱們直接朝東走,還可以找到朱老四大泡子?!?/p>

天色已晚,我們更是人困馬乏,不可能繼續趕路了,只能在原地對付一夜,等到明早煞風后,辨清了方向,再繼續往朱老四大泡子走。

趕著馬爬犁下到溝底,找一個避風地方把馬停下,從爬犁卸下,拴在距離我們十幾米遠的一棵柞樹下,隨后把草料袋子從爬犁拿下來,放到跟前,讓馬吃飽喝足,不耽誤明天起早趕路。當張鳳翔在那里喂馬時,我和二愣子在附近找一些柴草,準備點起一堆過夜的篝火。

見我倆都有點累了,怕我們偷懶,張鳳翔一再讓我倆多準備一些木柴。這種事情,其實不用他囑咐,凡是經歷野外過夜的人心里都清楚:冬天在野外過夜,絕不能斷了煙火。篝火不僅可以給人取暖,還可以防止野獸的襲擊,萬萬不可少了!

要知道,不僅山林里所有野獸,甚至連那些家畜也害怕火,這也是我們把那匹棗紅馬拴在十幾米遠的主要原因。況且這樣漆黑夜的晚上,篝火里的木柴在夜里燒沒了,再想找就困難了。我倆不僅在附近找了很多干柴,還砍了十幾棵碗口粗的柞樹、樺樹,然后將其截成一米多長的木頭柈子,準備臨睡覺前添在篝火里——火大沒濕柴,像這樣濕木頭更抗燒。

很快,篝火生起來,我們等燒下火炭,掏出帶來的饅頭,架在火堆旁烤上。

紅紅的火炭旁,饅頭外面一圈被烤出一層焦黃糊嘎巴,散發一股好聞的糊香味兒。我們每人吃了一個饅頭,又抓幾把雪塞在嘴里,然后各自裹緊自己身上的老羊皮襖,在篝火旁躺下。

午夜時分,我被一陣馬嘶聲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只見拴在十幾米遠處的棗紅馬圍著那棵老柞樹不安地轉來轉去,不停地踏著蹄子,露出一副驚恐萬狀的樣子。

“不好,你倆趕緊起來!”這工夫,張鳳翔也已經醒了,他趕緊把我和二愣子叫起來。只見他隨手抓起放在身邊的“七九”步槍,緊張地朝四處張望。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看見張鳳翔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知道情況不妙,我趕緊站起來問他。張鳳翔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朝我擺了下手,示意我不要吱聲,而他那雙眼睛還在不停地注視著四周??此菢由駪B,我仨的六只眼睛也警惕地向四周瞭望,防止遭到野獸的突然襲擊。我朝四周張望了一會兒,周圍仍舊靜悄悄的,只有夜風在林間悄悄地穿來鉆去,輕輕搖晃著幾根樹梢,并沒發現任何異常,覺得可能是張鳳翔有點神經過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這時,張鳳翔的胳膊碰了我一下,隨后壓低了聲音說:“快看,你往那邊看!”

我順他手指方向望過,還是沒發現什么異樣。不由得疑惑地看他一眼,也可能他剛才正在噩夢中,難道這會還沒完全從噩夢里醒過來?

這樣想罷,不再理張鳳翔了,我隨手從地上撿起兩根木頭,漫不經心地架在火堆上,以把篝火燒得再旺一些,多散發一些熱量,也好取暖。添了幾根木頭,裹緊身上的羊皮襖,剛想躺下來接著睡覺。無意中瞥見煩躁不安的棗紅馬,知道牲口決不會像人一樣風聲鶴唳!

正當我疑竇重重的時候,聽見從遠處隱隱傳來陣陣沙沙沙的腳步聲,我本能地朝那里望去,只見一對小小的綠鬼火,正朝我們這邊漂移過來,而且距離我們已經很近了,頂多不過三四十米遠。我大吃一驚,趕緊問身邊的張鳳翔:“那是什么?”

“狼!”

盡管他的聲音不大,但我好像聽到一聲晴天霹靂一樣。好在張鳳翔沒有慌張,而且曾經的獵人也不可能見到狼就像我一樣惴惴不安起來。只見他端起手里那桿“七九”步槍,瞄準前面那雙閃爍不定的綠色鬼火。但我等了半天,還是聽不到槍聲,隨后看他一眼:“你還等什么呢?”

他壓低聲音對我說:“你再朝那邊看……”

仔細朝那里看了看,才發現那里哪是只有一對綠色的鬼火,前面隱約出現無數鬼火般的綠光,在漆黑的夜色里不停地閃爍。這可不是一只狼,而是一群狼??!

2

發現了狼群,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拴在十幾米遠外老柞樹下的棗紅馬變得越發煩躁不安了,使勁地掙脫韁繩,一心想離開這里,以期躲開步步逼近的狼群。

這里的漁民并不怕狼,尤其在船上,一只狼簡直不堪一擊,甚至連過江的馬鹿和熊瞎子都不如,但它們不可能沒聽說過狼群,而且也只有冬天才會與狼群遭遇。我們村子東南方向,有一個方圓上百里地的莽莽森林,不僅長滿兩個人摟不過來的老柞樹、大樺樹和山楊樹,還有椴樹、珍貴的水曲柳和黃檗樹,這里人們管那片莽莽的森林叫“黑林子”,連村里幾個靠狩獵為生的老獵人,冬天輕易也不敢到黑林子打獵,他們生怕在那里遭遇了狼群。

聽村子的老獵人說過,黑林子生活著十幾群狼。平時它們各自占領一塊地盤,由一對公母狼統領,互不侵犯。但是到了食物短缺的冬季,黑林子食物開始匱乏了,為了生存下去,狼群會集聚在一起狩獵,不管是渾身蠻力的孤野豬,還是身材高大而健壯的馬鹿,甚至連最兇猛的棕熊都不是它們的對手。一旦闖進狼群的世襲領地,想活著從那里逃出來恐怕就難了,饑餓的狼群會把獵物撕個粉身碎骨。盡管我心里很清楚:別管多么兇猛的野獸,幾乎沒有不害怕人的,輕易不敢主動向人發起進攻。但是,假如它們很長時間沒有找到食物,生存已經受到嚴重威脅,那樣肯定另當別論了——求生的本能,會使狼群不惜鋌而走險,即使被獵人打死,也不可能老老實實在那里等著餓死,恐怕那也是一切動物最原始的本能吧?

它們向我們悄悄地逼近,把我們當成它們的獵物,想得到一些食物,以存活下去,而我們何止不想活下去呢?

這會兒,張鳳翔的槍膛里已經壓上五發子彈了,另外還有五發裝在他的衣兜里。憑借他那獵人嫻熟的槍法,一顆子彈足以要一條狼的性命,而且手到擒來,算是輕而易舉之事。我和二愣子都領教過張鳳翔的槍法,對他很有信心。

果然,張鳳翔不負眾望,伴隨兩聲清脆的槍響,沖在最前面的兩只狼已經倒了下去。但讓我們感覺可怕的是,那清脆的槍聲,還有兩只已經倒下的狼,并沒有制止住整個狼群進攻的腳步,它們還是不要命地往前走來。

“開槍,快開槍呀!”看見沖上來的狼群,我急了,朝張鳳翔大聲叫喊,希望他手里那桿槍聲再次響起,以擊退正朝我們步步逼近的狼群。但是,槍聲只響了兩聲,接著便是悄無聲息。我等候了一會兒,還是聽不見槍響,也不知道張鳳翔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扭頭朝他看去。想不到張鳳翔也正在看我,并且對我倆說:“你們再朝那邊看!”

我定神朝那里掃了一眼,才發現并不是只有正面的幾只狼,我們周圍閃爍著無數綠色的鬼火!毫無疑問,現在我們已經被狼群包圍了。

面對這么多出現在我們身邊的狼,別說十發子彈,恐怕再有二十,甚至三十發子彈也不可能把那么多狼全部打死!我緊張地問張鳳翔:“你說,咱們該怎么辦呢?”

“別怕,我在這里盯著,不讓狼群靠近,你倆趕緊往火堆里多加些木頭,把火燒得再旺一點,再大一些!”

這會兒,倒是張鳳翔還能沉得住氣,在那里端著步槍不停地瞄向前方,以防備哪只突然沖上來的狼。

趁這工夫,我和二愣子抓起身邊的木頭,一根根地架在燃燒的火焰上,以把篝火燒得更旺,更大一些。想不到,剛加上一些木頭,篝火立刻沉了一下,火光頓時變得暗下來,狼群趁機會撲了上來,眼看著兩條狼已經沖到跟前了。

在這個緊要關頭,張鳳翔手里的槍再次響了,一只幾乎沖到我們跟前的大公狼發出一聲慘叫,隨后身子一歪,倒在雪地里,不停地掙扎了幾下,最后終于不動了。

盡管連續打死三只狼,但還是不能阻止狼群的進攻,仍舊有狼不要命地朝我們撲來。我的心里十分恐懼,本能地朝后連續退了幾步。過后,一想起后退的事,就覺得有點羞恥,主要是不像有的獵人那樣,面對朝自己撲上來的野獸時,能夠沉穩地抽出獵刀,猛地捅進野獸肚子里,一刀結束了那個家伙的性命!

那樣講得唾沫星子四處亂濺的家伙,肯定是一個吹牛專家,我曾經歷過,當然不可能相信。要知道一個人,只有他不是個精神病,或者傻到不知死活,都有保全自己的本能,面對狂怒不已撲上來的野獸,不可能不感到恐懼。好在當時張鳳翔手里有一桿步槍,他一直把槍托頂在肩窩上,瞄準著那只沖在最前面的狼。

我和二愣子不可能在這里看熱鬧,趕緊操起那把砍柴的大斧子,而二愣子隨手抓起一根胳膊粗的柞木棒子,準備做最后的抵抗。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刻,沉下去的火焰終于再次熊熊地燃燒起來,而且越燒越旺,一米多高的火舌直沖向半空,發出一陣陣畢畢剝剝的炸裂聲。

火焰把周圍的空氣都燒熱了,不停地朝上升騰,吹得頭頂上的幾片掛在樹枝上的柞樹枯葉不停地來回擺動……

熊熊燃燒的篝火終于制止住狼群進攻的腳步,它們在距離我們二十多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隨后狼群開始后撤了。當狼群向后撤退的時候,順帶把三只被打死狼的尸體也拖走了。

隱約看見狼群拖走三只狼的尸體,還想它們要把三只死狼掩埋起來,心里有點怪怪的感覺。想不到,當它們把死狼尸體拽到火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后,很快就傳來狼群里搶食發出的護食聲,還伴隨著兇狠撕咬聲……

聽見那里傳來瘆人的咀嚼聲,我吃驚地看著張鳳翔說:“它們在那里吃它們的同類呢!”

“你覺得可怕嗎?”稍停一下,張鳳翔才說,“那是一群狼,是一群野獸。尤其在這樣寒冷的冬天里,找不到食物的狼,為了活下去,什么肉都可以用來充饑,自然也包括它們同類的尸體?!?/p>

張鳳翔是一個獵人,經歷過很多令人難以想象的事,自然不會像我一樣驚嘆不已。仔細回憶一下,上學時曾在一本書里看過這樣的情景,當時覺得那不過只是個故事,才沒有留下太多印象,也想不起來究竟在哪本書里曾看到過?

記得我看過一本外國人寫的書里,也有過類似情景的描寫。

一個膽大的獵人,把一頭豬崽子裝在麻袋里,放在馬拉雪橇上,在一個圓月當空的夜晚,趕著雪橇走出村子。他一手挽住韁繩,不時地擰兩下豬崽子的耳朵,在那個鋪滿積雪的寧靜夜晚,想把狼引來。狼群聽見豬崽子的嘶叫聲,很快出現了,馬拉雪橇一邊跑,他一邊開槍,一氣打死幾只狼,隨后走下雪橇去撿死狼。

那天半夜時分,馬拉雪橇跑回村子,可獵人卻不見了。天亮后,村里人找到那里才看見,那獵人再不能回村子了,因為人們在雪地上只找到那個獵人的骨頭和一些狼骨頭。原來群狼不僅把獵人吃了,而且還把死去的同伴尸體也吃到肚子里……

原來我以為那不過是一個故事。實際上,在自然界同類相食的事情經常發生,尤其在這樣寒冷的冬季,極度饑餓的狼群經常會吃掉同類的尸體充饑。

面對那些幾乎快餓瘋的野獸,怕拴在距離我們十幾米遠柞樹下的棗紅馬遭到狼群的襲擊,變成它們的一頓晚餐,趁它們在那里吃同類尸體的時候,張鳳翔在那里掩護,而我和二愣子趕緊走到老柞樹根下,解開韁繩,想把棗紅馬牽到我們附近。但棗紅馬已經被狼群嚇毛了,更不肯靠近熊熊燃燒的篝火,在原地連蹦帶跳,不肯往前邁半步??纯磳嵲跊]辦法,只好依舊把它拴在原來那棵老柞樹下。

熊熊燃燒的火焰終于把狼群嚇退了,狼群暫時停止了進攻。這樣,我們反而更加有了信心,不停地朝火堆里添加柴草,準備堅持到天亮再說。

明天,等到太陽升起來,狼群肯定會離開這里,躲進莽莽的原始森林深處。一旦發現狼群離開,我們就把馬套好,趁機趕著馬爬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遠處的狼群并沒有徹底安靜下來,還在那里不停地來回穿梭跑動,躍躍欲試,似乎準備再次朝我們發起進攻。只是它們當中沒有了帶頭的公狼,只能暫時在那里徘徊不前。突然間,從遠處傳來一聲長長的狼嚎。

只聽那嚎叫聲由低而高,越叫越響,在那漆黑而寂靜的樹林里,顯得陰森而恐怖,使人不寒而栗。還沒等那聲長嚎落下,附近的狼群開始應和起來,剛剛安靜下來的狼群再次活躍起來,從四面八方朝火堆圍攏上來。

“砰,砰!”隨著兩聲清脆的槍響,又有兩只狼倒在血泊里。

看著剛剛倒下去的同伴,狼群再次站住,不敢貿然前進。原來槍膛里壓了五發子彈,如今槍膛里的子彈已經打光,現在只剩最后的五發子彈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再輕易開槍了。

狼群把張鳳翔打死的兩只狼拖走吃掉后,再次小心翼翼地朝我們這邊靠近。不過到了這會兒,它們已經沒有最開始的囂張氣焰,只是朝前探著腦袋,向我們這邊慢慢圍攏上來。

張鳳翔從火堆里抽出一根正在燃燒的木頭,猛地朝走在最前面的那只狼扔了過去,嚇得那只狼倉皇后退了幾步。隨后,他又拽出一根燃燒的木頭,投向另一只狼。燃燒的木棍,恰好落在這只倒霉的狼背上,伴隨狼的驚恐慘叫聲,隨即傳來一股毛皮被火燒焦的糊巴味,嚇得那只狼連聲嗷嗷地慘叫,轉身朝回跑去。

看見張鳳翔這招很管用,而且可以節省子彈,我和二愣子趕緊學他的樣子,從火堆里抽出一根根燃燒的木頭,不停地投向前面,終于把狼群的這次進攻擊退了。

3

在我們一次次與狼群的較量中,發現了一種奇怪現象:狼群每次進攻之前,總聽見先有一只狼發出瘆人的嚎叫,隨后整個狼群好像聽到命令一樣,瘋狂地朝我們沖上來。毫無疑問,在這股狼群背后一定有一個指揮者,在那片樹林里指揮整個狼群,很肯定它就是狼群里的頭狼!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是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了。只要發現狼群里的頭狼,憑著張鳳翔的槍法,肯定能一槍將其擊斃,整個狼群立刻會鳥獸散,至少不會這樣頻繁地一次次向我們發起進攻,甚至還可能倉皇退去??晌覀兂h處影影綽綽的狼群仔細觀察了好一會兒,一直沒發現那只神秘的狼王。

其實,即使我們發現了頭狼,也不見得能從狼群里把它認出來。這因為除了它們模樣和顏色相差無幾外,而且還是這樣的夜晚。我們只能看見那些家伙在遠處活動,像一只鬼魅的鬼影一樣,詭詐而兇狠。如果不殺死那個家伙,意味著它隨時會再次組織下一次進攻。

有了這樣發現,我們當然更不敢掉以輕心,時刻注意遠處狼群的動靜,一旦發現它們有點異常,就趕緊做好迎戰準備。盡管目前,張鳳翔手里的步槍只剩最后五發子彈了,但我們身邊還有火,還有砍柴的大斧子,甚至還可以找幾根結實的柞木棒子來抵抗狼群的進攻。而最主要的還是:我們是人,是三個有智慧的人,一定能在與狼群的僵持中,或與狼群的搏斗時,發現狼群的薄弱環節,趁機沖出狼群的包圍圈。但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那匹棗紅馬并不清楚,也無法理解它的主人的意圖。這會兒,棗紅馬已經被狼群嚇破了膽,一直煩躁不安,圍著拴韁繩的大柞樹不停地踏動蹄子,用力地掙扎,一心想從狼群附近逃開。

張鳳翔幾次走到棗紅馬的身邊,撫摸它的脖子和脊背,試圖讓它安靜下來,但沒有一點效果。

棗紅馬啊,棗紅馬,它畢竟只是一匹牲口,除了能聽懂主人的“吁”或“駕”等幾聲簡單口令外,稍微復雜一點的意思,它不可能理解了,更無法和主人進行交流。此刻,它不僅害怕前面的狼群,也不敢靠近篝火,它兩只眼睛瞪得溜圓溜圓的,里面充滿了恐懼。

面對來勢洶洶的狼群,棗紅馬嚇得已經亂了方寸,只是一心想從這里逃開??伤哪苤?,一旦它離開這里,離開主人的保護,等待它的將遠遠超過目前的恐怖,很可能遭遇到更加悲慘的下場,恐怕它沒跑多遠,很快就會被狼群攆上,慘死在那些饑餓狼的利齒之下,被撕得體無完膚,葬身于狼腹里。

但這些道理,棗紅馬能懂嗎?

當然不能!我手持一把大斧子,眼看著東方。

東方地平線已經露出一抹魚肚白,天色開始漸漸放亮了。隨著黑暗即將褪去,新一天的曙光將會出現廣闊的東方。

東方,帶來新一天的曙色、光明的美麗的東方??!

東方漸漸亮了,天空晴得很好,上面沒有一絲云彩,澄澈如鏡,滲出一點淡淡紅色,多么美麗的曙光??!

這樣的清晨,本以為等到天亮后,這場夢魘隨著白晝的到來而逝去。但令人想不到的是,隨著天色漸漸亮起,熊熊燃燒的篝火也沒有黑夜的轟轟烈烈了,閃爍的火苗也不顯眼了,只是冒著滾滾的濃煙,把火光湮滅在晨光里。

天已經亮了,但狼群還是沒有撤離的意思。它們仍舊停留在樹林里,把我們團團地圍困住。

這個時候,我更加理解了那樣一句話的含義:別管任何時候,千萬不要與虎謀皮,更不能與狼謀肉,尤其在這個食物短缺的冬季。那群饑餓得難以忍受的狼群,無疑把我們仨,還有那匹棗紅馬當成了它們最好的“食物”。它們對此饞涎欲滴,因為這些不僅可以填飽它們的轆轆饑腸,更重要的是,還能使它們順利地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豈能輕易放棄呢?看見周圍的狼群,張鳳翔說:“可能它們一時半會不會離開,咱們必須多準備一些木頭,以防到了夜里,把木柴燒光?!?/p>

俗話說,火大無濕柴。我們不僅有一把大斧子可以砍樹,而周圍還有很多干枯的樹木,當然不缺燒火的木柴。很快,我們摞起一堆木頭,而且多是起火經燒的柞樹、樺樹。同時,我們還準備一些酒盅粗的柞木桿子,把一頭削尖,制成一桿梭鏢。到了關鍵時刻,它們也將是一種最好的抵御武器。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照耀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樹林里。這里一片靜謐。大煞風景的是,狼群不但沒有撤離,反而在一頭大公狼的率領下,再次向我們逼過來。只見沖在前面的幾只狼,一只只地豎起脖頸的鬃毛,耷拉著尾巴,筋起鼻子,呲著鋒利的狼牙,露出一副猙獰模樣,一步步地緊逼上來。有了昨天夜里的經驗,等它們距離我們只有十幾步遠時,我們就趕緊從火堆里拽出一根根燃燒的木頭,紛紛朝狼群投擲過去。

看見一根根冒著煙的木棍,它們似乎已經領教過厲害了,一邊慌張地四處躲避,一邊嗷嗷地慘叫。在我們頑強的反擊下,狼群這次進攻并沒堅持多久,很快又退了回去。

剛擊退狼群的進攻,張鳳翔指著一只躲在狼群后的老狼說:“你們看見沒有,那只狼,很可能就是頭狼!”

我朝那里看一眼,那條老狼與我想象中的狼王相差得太懸殊了。如果不是張鳳翔告訴我們,它可能就是那只狼王,打死我也不可能相信!

那是一只老狼,長得絕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高大,更沒有威風凜凜的樣子,看不到一只狼王所具有的那副兇相畢露的惡狠模樣,而且還是一只幾乎快要掉光皮毛的猥瑣老狼。顯然,它的一條后腿受過傷,只見它一瘸一拐地走向一塊地勢較高地方,蹲坐在狼群當中,身邊陪伴著幾只年輕母狼。盡管我已經知道它就是狼王,但還是有點不相信地問:“張大哥,它真是這么多狼里的狼王嗎?”

“不信?等一會兒你再看?!睆堷P翔的話音剛落,隨即就端起步槍,瞄準那只老狼。果不其然,只見那只老狼兩條前腿支撐在雪地上,蹲坐在那里,它仰起脖子,鼻孔朝天地發出一陣瘆人的嚎叫。在一般人聽來,所有狼的嚎叫聲似乎都差不了多少,但仔細辨別一下,那聲音并不完全相同,有時舒緩,有時激越,有時低沉,有時高亢,嚎叫的時間也時長時短,似乎向狼群中傳達某一種信息。

狼王的嚎叫聲中,退回的狼群再次躁動不安起來??蛇@次它們并不是朝我們這邊沖上來,而是步步后退,很快將狼王團團圍在中間。幾乎與此同時,張鳳翔手里的槍也響了,眼看著一只狼倒了下去。

仔細一看,才發現倒下去的,并不是那只被張鳳翔瞄了很久的老狼,而是一頭普通的公狼。我們這才明白為什么狼群剛才沒有朝我們發起進攻,而是紛紛后退。

原來那條老狼已經發現了張鳳翔的槍口瞄準了它,趕緊調回狼群去保護自己。張鳳翔本想一槍除掉那條老狼,結果未能如愿以償,他只能沮喪地放下槍口還繚繞著裊裊青煙的步槍。

如今,“七九”步槍里只剩最后四發子彈了,還沒把那頭狼王擊斃。不到最后的關鍵時刻,張鳳翔絕不能再次扣動扳機了!

這樣的話,我們已經不止說過一次了。只要狼群一直守候在附近,不知什么時候它們就會貿然沖上來,哪能把握得那樣好呢?隨著槍聲剛剛停下,狼王再次嚎叫起來,指揮著狼群朝我們再次進攻。

狼群這次反撲很快,盡管我們不停地向它們投擲出去一根根燃燒的木頭,還是不能阻止它們的進攻。狼群很快沖到我們跟前。我還是拿著那把砍柴的大斧子,而二愣子和張鳳翔每人手里各持一根削尖的柞木棒子,背對背呈品字形站好,迎戰撲上來的狼群。

令人想不到的是,狼群這次進攻只是把我們三個人圍困在中間,而另外幾只狼向拴在那棵老柞樹下的棗紅馬撲了過去。見勢不好,張鳳翔朝我倆大喊一聲:“快,快去救棗紅馬!”

我們趕緊持著手里的武器沖了過去,一頓連刺帶砍,步步朝那匹棗紅馬靠近。為阻止我們,一頭公狼突然張開血盆大口向張鳳翔撲了過來。還沒等它咬到張鳳翔,一根尖尖的柞木棍子已經插進那只狼的嘴里,隨后張鳳翔狠勁朝前猛捅了一下,將那只公狼殺死了。

這會兒,我們與狼群已經混戰到了一起,其余幾只狼抓住這個機會,紛紛撲到棗紅馬的身上,一頓連啃帶咬。盡管棗紅馬拼命地尥蹶子,連蹦帶跳,還是擺脫不了狼群的圍攻,而更令人惋惜的是,這場混戰中,馬韁繩也被狼咬斷了。

沒有了韁繩羈絆的棗紅馬,立刻撒開蹄子,拼命地向遠處跑去,一心擺脫狼群的殺戮,而它的身后是一群追趕的狼。

放在平時,這些狼絕不可能追上那匹蒙古馬??墒窃谶@樣沒膝深的積雪里,棗紅馬怎么也跑不起來,而后面追逐的狼群反而占了身輕的優勢,只見它們一只只弓起腰,緊隨其后拼命追逐。

這樣奔跑了還不到一百米,棗紅馬就被狼群團團圍住了。盡管它低著頭連蹦帶跳,甚至張嘴去咬攔擋在前面的狼,結果還是厄運難逃,已經有幾只狼沖上前去,分別咬在棗紅馬的腹部,或它的后腿上,把馬皮拽出老長,死死地把棗紅馬拽住。

棗紅馬被圍在四周的狼群死死拽住,一步也跑不動。但它一直堅持在雪地里,不肯倒下。這匹可憐的棗紅馬身邊已經圍滿了狼,紛紛撲到它的身旁,各自叼住一塊馬皮,連撕帶扯。

在狼群的圍攻下,棗紅馬終于堅持不住了,轟然倒了下去,砸起一團雪霧。但棗紅馬不甘心這樣被狼吃掉,仍在那里垂死掙扎,不停地蹬蹄子,努力想再次站起來??墒敲鎸@樣一群饑餓的狼,它怎么能站起來呢?

棗紅馬最后一蹄子很有力,把一只狼踢出老遠。那只倒霉的家伙在雪里趴了半天,才掙扎著爬起來。

這時,一幕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眼看那群咬死棗紅馬的狼并沒有趕緊分食馬尸,而是意猶未盡地舔著嘴丫子紛紛朝后退去,并且從中間讓出來一條路,注視那條老狼在幾只年輕母狼的陪伴下,旁若無人地從狼群中間一瘸一拐地穿過,徑直走到那匹倒下的棗紅馬身邊。只見它齜牙咧嘴地撕開馬皮,咬住一大塊紅紅的馬肉,努力一會兒,才從馬身撕下來,簡單地咀嚼了幾下,抻直脖子,吞咽下去。

那條狼年紀太大了,不再吃馬肉,整個頭都伸進馬肚子里,開始享受鮮美細嫩的馬肝了。而那些剛剛殺死棗紅馬的年輕狼,只能站在一旁呆呆地觀望,饞得它們不停地舔自己的嘴丫子。

這時,一只小狼禁不住那股血腥的誘惑,偷偷地窺視了老狼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馬尸前,可還沒等它吃到一塊馬肉,只見那條老狼抬起頭來,狠狠地盯它一眼,隨即齜牙咧嘴地筋起鼻子,嚇得那只小狼趕緊退了回去。

想不到狼的世界里,也有這樣森嚴的等級:真正捕獲者必須把自己捕獲到的食物拱手讓給那些不勞動者率先品嘗,而那些“勇士”們只能站在一邊觀看,一只只地饞涎欲滴。實際上,其中的原因并不難理解。

北方狼與其他狼一樣,也是群居動物,但它們又有與其中狼群不同之處。夏季或其他食物豐盛的季節,一對公狼和母狼為一個團體,并且各有各自的領地,輕易不會闖入其他狼群的領地??梢坏┑搅藬稻藕竟?,整個北方全被厚厚積雪覆蓋住了。這時不僅食物缺乏,而且寒風凜冽,往往會因為食物短缺而凍死或餓死。為了獲得食物而生存下去,已經離開家族的狼往往回到它們原來家族里,甚至可達到四五十只之多,依舊以原來那對公狼和母狼為統領,而它們本來就是那對老狼的后代,有了這樣的血統,不可能僭越,也不可能奪權。隨著食物越來缺乏,狼群也越聚越多,其他狼群無處捕獲到食物,往往也會加入大股狼群里。而后加入者,自然是狼群里身份低賤者,而越是后來加入,身份自然越低。而那么多狼集聚一起的原因,無疑就是這里最開始的統治者——那只老狼,因為只有它才具有這樣的威望和號召力。

發現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絕的好機會,張鳳翔再次舉起步槍,準備將那頭老狼打死??蓜e管他怎樣瞄,總有一只狼在準星前晃動,根本打不到那條老狼,氣得他只能悻悻地將步槍放下。

如今,“七九”步槍槍膛里已經沒幾發子彈了,一顆都不敢輕易浪費。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能再次扣動扳機了。

那條老狼終于吃飽喝足了,蹣跚著從馬尸走下來,在它的妃妾們的陪伴下,離開了它們的餐桌。老狼剛一離開,其余的狼立刻蜂擁而上,你爭我奪地大口朵頤,不到半個鐘頭工夫,一匹棗紅馬已經被它們啃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慘不忍睹。

看見棗紅馬這樣被狼群吃掉了,二愣子幾次掄起手里的柞木棒子,想沖上去,但都被張鳳翔硬扯硬拽回來。

形容一個人處境艱難的時候,很多人喜歡用這樣一句話來加以形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我們此刻的處境,想要從中求死,簡直太容易了——只要離開這堆篝火,離開身邊的同伴,只身沖進狼群中,立刻就會被那群嗜血成性的殺手撕得體無完膚,眨眼間葬身于狼腹里。身處這樣危險境地里,我們仨必須待在一起,互相有一個照應,才能獲得暫時的安全。

千萬不要誤認為我所說的“暫時”,是用詞不當。而那時那刻,很難預料下一步究竟會發生怎樣事情。我們這邊如此,而狼群那邊也是這樣,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們會接到命令,再次向我們發起進攻?一旦那只狼王再組織一次有效的進攻,像對待那匹棗紅馬一樣,阻斷我們之間的聯系,各個擊破,后果肯定不堪設想!

我這樣說絕不是聳人聽聞?,F在,我們正承受著巨大壓力,一旦我們當中某一個人的精神由于極度緊張,徹底崩潰,那么他的一切將被徹底打垮,立刻發生意想不到的傻事,像那匹棗紅馬一樣,離開這個團體,而最后等待他的結果,自然像棗紅馬一樣,只有死路一條!

4

狼王,那條狡猾的老狼!

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清楚,只有殺死那條老狼,才可能擺脫被狼群圍攻的厄運。但是,那條老狼簡直太狡猾了,張鳳翔幾次舉起步槍試圖將它擊斃,最終都被它躲過去了,只是功虧一簣,連這樣的老獵手都未能實現把它打死的愿望。如今狼群已經吃掉了棗紅馬,那些狼的肚子里多少有些食物了,更有耐心與我們周旋下去。而我們帶來的幾個饅頭,當天晚上都吃光了,如今已經一天沒吃任何食物,況且還是在這樣一個寒冷冬天的野外,如果還找不到突圍辦法,在這里和狼群繼續周旋下去,等待我們的即使不是被凍死,也是得活活餓死。

盡管張鳳翔一再安慰我和二愣子,說王永泉隊長發現我們一直沒回到網房子,肯定會派人回村打聽我們仨的動靜。一旦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漁村,而又沒返回朱老四大泡子,自然知道我們迷路了,或者在路上遇到了麻煩,漁業隊的領導會趕緊組織人員出來尋找我們仨的。

我和二愣子都不是三歲小孩子,哪能這樣好騙呢?

我們仨躲在方圓上百里的黑森林里,簡直像從樹枝飄下來的幾片枯葉,他們不知道我們究竟躲在哪里,更不知道該到哪里尋找我們。

盡管我們心里都很清楚,要想沖出狼群的包圍,首先還是要擊斃那條老狼。但面對那條可惡而狡猾的狼王,我們已是黔驢技窮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這天起來后,發現圍在那條老狼周圍的狼躁動不安起來,不停地進進退退,跑來跑去。這工夫,只見蹲坐在狼群里的那條老狼伸直脖子,發出一陣悠長而瘆人的嚎叫。張鳳翔趕緊對我和二愣子說:“多加小心!”

他的話音剛落,只見一只公狼率領十幾條狼已經沖上來。我們趕緊各自為政,我則揮舞起手里大斧子,張鳳翔和二愣子各自舉起碗口粗、一米半的柞木棒子,把狼群擋在距離我們只有五六米遠的地方。

沒等我們把這邊沖上來的狼擊退,眼看著另外一群狼從另外一個方向沖上來,真是三面楚歌??!

張鳳翔動作很快。他瞅準了機會,把一根削尖柞木棍子猛地刺進一只狼肚子。那條公狼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隨后就倒在了他的腳下。趁狼群愣神的工夫,我和二愣子也各自沖上前去,連續砍、刺傷幾只狼,終于把狼群的這次進攻擊退了。

看見狼群退回去,張鳳翔把剛才殺死那條死狼拖過來,隨手割下兩條狼的后大腿,將其架在火上燒烤起來??匆姀堷P翔這樣的舉動,我當時大吃一驚,剛想把燒烤的狼腿從火堆拽下來,隨口說:“你想干什么呀,是不是嚇糊涂了?那些狼恨不能一口把我們吃了呢,要是它們再聞到烤肉香味兒,更刺激了它們的食欲,不是會更加發瘋嗎?”

誰知張鳳翔卻冷冷地說:“狼只喜歡血腥味兒,對烤肉香味兒不感興趣?!?/p>

說罷,他把我扔在雪地上的狼肉拿起來,重新架在炭火上烤。

那炭火上燒烤的是狼肉,是吃人不眨眼狼肉??!若是放在平時,我肯定聞都不可能聞一下,也不會看一眼,趕緊起身離開,更不要說吃狼肉了。

人對食物的需求,不僅是生理上,也是心理上的,如果一個人對一種食物從心理上討厭排斥,別管哪個人認為它有多么好吃,他也不會想品嘗一口。畢竟那肉是狼肉,而不是豬肉或牛肉。人類經過了千萬年的進化,腸胃已經不適應茹毛飲血了,更不可能吃那種從心里往外討厭的肉了。但我生理上還在需要,感覺前胸幾乎貼在后背上,生理上的需要和心理上的厭惡在互相排斥著,苦苦地掙扎。盡管我從心理上無法接受狼肉,可生存已經變成了第一要素——要想活下去,必須吃點東西。在沒有其他東西可吃的前提下,當然只能吃狼肉了。那就是生物,只有食物才能使生物活下去,當然也包括人在內,道理就是這樣簡單——在這一點上,人和狼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本能都在告訴他們或它們,要活下去,必須吃東西!

片刻工夫,炭火上散發出一股好聞的烤肉香味兒,這樣一來,更使人饞涎欲滴了。

烤肉香味兒,更刺激起我的饑餓感,肚子也不爭氣地嘰里咕嚕亂叫起來。

沒錯,烤熟的狼肉已經散發出陣陣誘人香味兒,不,簡直可以說香味兒撲鼻,令人饞涎欲滴,本能永遠都是無法抗拒的。

狼肉終于烤熟了,張鳳翔和二愣子每人抓起一大塊,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起來,吃得他倆滿嘴流油??晌疫€在猶豫中,遲遲沒有動手。張鳳翔抓起一塊燒烤熟的狼肉遞給我:“你嘗一嘗,味道很不錯。要是有點鹽,味道會更好一些呢!”

二愣子也說:“吃吧,總比餓肚子好受些?!?/p>

我終于在那塊肉上咬了一口,味道確實不錯,不,不是味道不錯,而是生理上的需要,一個人很難能戰勝自己生理上的需求。在那會兒,我什么都不想了,哪怕它是令人討厭的狼肉!

當我們這邊吃得正香的時候,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咔嚓咔嚓”的嚼骨頭聲。順聲朝那里看去,那只被張鳳翔割掉兩條大腿的死狼,已經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那些狼拖走了,好幾只正圍在死狼前,大吃大嚼起來,不斷傳來一陣陣咀嚼骨頭發出的瘆人響聲。

這會兒,我們和狼都在吃同一具狼的尸體,其目的也是完全相同,都是為了使自己生存下去,不至于餓死。但是,我們之間有所不同的是:它們吃的是自己同伴的尸體,而我們吃的則是另類;它們吃的是生肉,而我們吃的是烤熟的狼肉。除此以外,沒有什么更大的不同。

森林里,不僅有一條人所共知的弱肉強食法則,還有生存是第一需要的本能,所有動物都具有這樣最基本的本能:生的本能和攻擊的本能,而攻擊恰好也是為了使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仔細想一下,其實人,尤其遠古生活森林里的人,本來也是自然界動物的一種。

盡管我們人類在“人”字前面冠以“高級”兩個字,自詡為高級動物,其實最本質的特征,還是動物屬性,而不是植物屬性,那么人同樣會具備這樣兩條最基本的本能。而人類的文明和動物的野蠻之間最根本的區別,除了人的感情和思維以外,還有一點最明顯的標志,就是對火的利用,吃熟肉和吃生肉之間的區別,這是一條文明和野蠻之間的最根本的區別和標志,是隔開人和動物之間的鴻溝。

要想活下去,不僅僅只是吃幾口狼肉,還必須想辦法戰勝或擺脫對方。而狼群想活下去,則要想辦法把我們撕碎吃掉。在這場關系到各自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沒有任何仁慈,也沒有任何憐憫,都是為了使自己能生存下去,而生存下去,就是讓對方生存不下去。自然界的生存法則就是如此的殘酷。

這場人與獸之間的搏斗中,或者說在這場關系到各自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人類自然會恢復他們最初的本能——活下去!

沒錯,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盡管人也是動物,更是一種高級動物,比起那條老狼來說,不知道要聰明多少倍呢!而且肯定最后能戰勝那條老狼,哪怕它再狡猾,再兇殘,我們最后一定能戰勝它!

從理論上,可以這樣說。而實際上呢,實際上想從狼群的包圍中突圍出去,又談何容易?無論在視覺上,還是在嗅覺上,甚至奔跑的速度上,人都已經嚴重退化了,遠不是那群狼的對手。盡管我們手里有著人類文明標志的火和槍,而且這兩點也是人能戰勝兇殘狼群的最有力的致命武器。盡管“火”是帶不走的,而槍膛里所剩子彈也只有最后三發了,況且我們面臨的最嚴重考驗還不是食物的問題,而是寒冷、睡眠和精神上的折磨。

盡管燃燒的篝火一直沒有熄滅,可以給我們帶來溫暖。不過,這零下三十多度的野外,向火一面烤得熱乎乎,而后背則是刺骨的寒風,一直承受著冰火兩重天的折磨。在這樣極度困難里,我們究竟能堅持多久呢?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5

我們當然不知道了,也無法預料。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如何,也必須堅持下去!

夕陽快要落山了。我們來到黑森林已經是第三天了,盡管這場大雪早已經停下了,但天空并沒有晴朗起來,早晨的陽光也被升起的陰霾擋住了。

北緯四十八度的冬天總是這樣,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即將落山的夕陽變成一團暗紅色,圓圓的懸掛在稀疏森林的遠處。它在遠遠的西方堅持片刻工夫,隨后一頭扎進茫茫雪原里,天色頓時暗下來。

在漆黑的背景下,篝火顯得更亮了,烈焰騰騰,在獵獵燃燒,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原來我最渴望太陽升起,它不僅給我們帶來光明和溫暖,還可以消除人的恐懼。如今我反而更希望黑夜的降臨——黑夜熊熊燃燒的篝火,不僅給我們帶來熱能,使我們不至于凍僵,還使我獲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

只要眼前篝火不熄滅,一直在熊熊燃燒,對包圍我們的狼群來說,就是一種威懾,不敢靠近我們。盡管白天的時候,也有篝火。但那時的火光在強烈的陽光下,反而顯得暗淡了,反而襯托出向上升騰的濃煙,無形之中減輕了對狼群的震懾,致使它們也不會像黑夜那樣懼怕火光的威力。

我們在篝火旁已經堅持四夜三天了。當第四天的曙光再次照亮了黑森林的時候,我望著即將在東方地平線升起的太陽,似乎也失去了勇氣,不知道新一天燦爛的陽光,還能不能再次照耀在我們身上?

在那條老狼的帶領下,狼群一直不肯離開。這一點很好理解:食物嚴重短缺的寒冬的季節,它們好不容易才發現我們這些“食物”,并且已經把“食物”圍困在其中了,幾乎唾手可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面對即將進入它們胃里的“食物”,豈能輕易地放棄呢?

它們不肯放棄自己的堅守,而我們當然更不可能輕易放棄,只是看我們雙方哪一方更能堅持,并且堅持更久的時間,直到將對方的體能消耗殆盡,另外一方自然得到了最后的勝利。

在這樣雙方的較量中,狼群似乎比我們更有耐心、耐力,而二愣子已經堅持不住了。在狼群的包圍中,脾氣暴躁的二愣子幾乎徹底崩潰了,神情也變得有點恍惚,幾次抓起身邊的柞樹棍子想沖進狼群,跟它們拼個你死我活,但都被張鳳翔硬拽了回來。

這個時候,當一個人面臨生死抉擇的時候,才更能感覺到一個人毅力,生命的重要,渴望活下去該有多么美好!

盡管生活里有很多苦難,很多不如人意的時候,面對死亡威脅的時候,那點苦難和勞累又算得什么呢?只要能活下去,今后的生活即使再苦再累,也算不上什么了。

豈止二愣子堅持不下去,由于食物的短缺,狼群也曾多次發生內訌,打斗撕咬聲幾乎不絕于耳,每天都發生那么幾起,致使看見幾只狼已經死在同伴的利牙之下,也可能死在它們兄弟姐妹的攻擊之下。在這個寒冷的冬天,生存已經成了那群嗜血成性動物最大的本能,為使自己存活下來,它們什么事情都能干出來。

我們坐在篝火旁,聽張鳳翔給我倆講一個個狩獵故事。他說:“那時候,我還在村子狩獵隊打獵。一次,我們在山里布下二三十張踩盤夾子,兩天后進到山里遛夾子時,發現一盤夾子只留下一只狼爪子,而那只被夾住腿的狼已經悄然離開了,已經不知道了去向。我們看一下它離開時的蹤跡,發現那只用三條腿子走路的狼。原來那只狼被踩盤夾子夾住后,為了活命,竟咬斷自己的一只爪子……”

聽張鳳翔講完這個故事,我說:“那只狼太殘忍了,人肯定做不出那種事,聽了都令人感到不寒而栗?!?/p>

張鳳翔坐在火堆旁的木頭上,笑了笑說:“只是一個故事嘛?!?/p>

“一個故事?”我慢慢回味著張鳳翔講的這個故事,越想越覺得其中似乎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告訴我倆別管什么時候,都不能做出任何傻事!哪怕少了一條腿,或一只手,也必須像那只狼一樣,頑強地活下去!

狼,一個讓人永遠都說不完、道不盡的事物!

讓我倆一時更想不到的是,二愣子還是干了一件十分愚蠢的傻事!等我和張鳳翔從狼群那種只有攻擊獵物時才會發出來的那種興奮和撕咬聲中驚醒,才發現二愣子已經不在身邊了。

我和張鳳翔趕緊爬起來,拎著斧子和柞木棒子沖上前去,連續砍死了幾只狼,才把已經被狼撲倒在雪地上的二愣子救了回來。

幸虧二愣子被狼群撲倒的瞬間,他本能地就地趴在厚厚積雪上,并且把臉深藏在厚厚積雪里,而我們發現得又比較及時,否則后果簡直不堪設想。盡管二愣子被狼撲倒了,但最值得慶幸的是,除了他身上穿那件老羊皮襖被狼群撕破、手上受了一點輕傷外,其他一切完好無損,并無大礙。我們終于松了口氣。

一個人的外在表象和其內心往往不一樣。有些人表面看似很弱小,可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卻很強;而有的人外表看似剽悍,心里卻是極其脆弱。平時二愣子看似個“愣頭青”,其實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恐怕還不及一般人,不過用表面強悍來掩飾其內心的脆弱。當他面對恐懼時,不是退卻規避,而是用另外一種方式表現出來——想沖進狼群里,和它們一決雄雌,拼個你死我活。其實他這種表現,同樣是恐懼死亡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以獲得徹底解脫,一了百了,不再受恐懼無盡的折磨。

一個心理脆弱的人,當他陷入極度恐慌和絕望中,則會喪失理智;而一旦失去了理智,則只剩下動物的基本本能——面對死亡的巨大恐懼。對待死亡,多數生物都會選擇逃走,而有一部分人則是不惜以死為代價,付出最后一拼。就像那些抑郁癥患者一樣,由于對人生的畏懼,對待死亡的恐懼,往往選擇自裁,草草結束自己的性命。其實這種方式,也是對抗死亡恐懼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

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一個人的承受能力實在很有限,和那些動物相比,人的神經可能更加脆弱,更經受不住打擊。好在當時,我們是三個人,假如只有一個人,可能他早已徹底崩潰了。想不到,這種事情最后真的發生在我的身邊,而且當時只有我一個,盡管當時我也嚇得手足無措,但最后還是把事情解決了。

精神幾乎崩潰的二愣子,被我倆從狼群拯救回來后,一直低頭坐在篝火旁,不管我們說什么,他就是一聲不吭。如果我們不能盡快從狼群包圍里突圍出去,二愣子肯定還會再次做這樣的傻事!

有些時候,不僅僅我們這樣,包圍我們的對手——狼群也是如此,都在為自己活下去而努力,想盡辦法制服對方,或被對方置于死地。在活下去的面前,一切生物都是平等的,都想活著,沒有任何高低貴賤之分。在這樣的前提下,既然我們都是平等,機會也相等。恰是這樣的相等,才更能顯示出人的智慧。

人,畢竟是一種高級動物,不是那種只知道吃飽不餓、困了躺下睡覺的動物。要知道,人會思索,是有思想的!

事情已經過去了,但事情還沒有結束,只要我們還在狼群的包圍里,就不可能結束了。

可怎么才能從狼群的包圍里突圍出去呢?

我坐在篝火旁,靜靜地思索,思索,眼前是熊熊燃燒的篝火,這讓我有點受不了了,但往后移動一步的同時,我猛地想道:對了,火把,不也是火嘛!

是啊,怎么不可以帶著“火”一起離開呢,以徹底擺脫狼群的圍追和堵截呢?想到這兒,我把剛才的想法告訴了張鳳翔和二愣子。他們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愣,隨即高興地說:“好,小富,你這個主意簡直太好了,咱們也終于有救了?!?/p>

隨即我們商量一下,把所有事情再次想好,隨即開始分頭準備,在附近幾棵白樺樹上剝下一張張樹皮,做好突圍前的準備。此外,我還發現一件更令人歡欣鼓舞的事。原來狼群并不總守候在我們的身邊。盡管它們一直等待我們最后舉起白旗,向它們投降,好分享一頓豐盛的美餐,同時它們也同樣在挨餓,需要不斷出去尋找食物充饑,自然不可能總守候在這里。

每當天黑下來后,總有一部分狼離開這里,到別的地方尋找獵物。有了這樣的發現,我們仨自然驚喜萬分,連二愣子也不像原來那么消沉了?,F在,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除了把剝下來的白樺樹皮用山花椒(五味子)藤捆綁在一根木棍上,制成一個個火把外,每人還各自在身上纏滿了白樺樹皮,以備不時之需。

張鳳翔把槍膛里最后三顆子彈卸下來,挨個擦了一遍,隨后重新壓進槍膛。二愣子還是拎著一根不到二米長的柞樹棍子,而我繼續扛那把砍柴大斧子,準備等一部分狼群離開,身邊狼少一些時候,趁機撤出狼群的包圍。

天,終于漸漸黑下來,伴隨狼王一陣嚎叫聲,眼看著一些狼開始悄悄散去,只剩最后十幾只狼守候在我們附近。這時,我們把手里的火把點著,每人手里都舉著一把,開始朝后走??匆娢覀兦娜浑x開了火堆,老狼似乎發覺了我們的意圖,伸直了脖子,準備把遠去的狼群喚回來,再次把我們圍困起來。當它抻直脖子,沒等老狼的嚎叫聲停止,張鳳翔的“七九”步槍已經響了。

隨著清脆的槍聲劃破夜色的寂靜,眼看前面那只老狼一頭栽倒在雪地上,四腿蹬踏幾下,隨后不動了。槍聲并沒有就此停下,隨后又是“砰,砰!”的兩聲槍響,沖在最前面的兩只公狼隨后躺在剛死的老狼身邊。

兩只狼只是抽搐了幾下,隨后也咽氣了。連續殺死三只狼,而且那條老狼也死了,剩下十幾只狼仍不肯放過我們,一直尾隨我們身后。我們一邊朝后退,一邊把纏在身上的樺樹皮拽下來,在火把上將其點燃,隨后扔向沖在最前面的狼身上。

看見我們每個人手里都舉著火把,狼群一直不敢靠得太近,但它們又不甘心這樣把我們放走,只能圍著我們來回地前躥后跳。而我們一旦逮住機會,則把火把朝靠近的狼身上伸過去,被火燎著毛的狼嚇得嗷嗷地慘叫,倉皇轉身而逃。

在火和槍聲的雙重威懾下,再加上狼群里已經沒有了狼王,整個狼群幾乎成了一盤散沙,無心繼續追趕我們,忙著爭搶現成的食物——三具狼的尸骸。

當它們在那里搶食時,我們已經悄然離去,把狼群甩在了身后。

6

這時,一件令人更加興奮的事是,當張鳳翔槍聲剛剛響過,從東南方向隱約傳來一聲響,好像短促的槍聲。只是聲音距離我們很遠,加上我們仨正全力以赴地對付狼群,并沒有引起注意,只有二愣子驚叫一聲:“槍聲?好像那邊有人打槍!”

“好像是槍聲……”盡管張鳳翔這樣說,但他還是不敢肯定。

我當然也聽見了那個響聲,同樣不敢肯定。盡管我們仨都聽見了,但一時都無法判斷到底是不是槍聲,還是其他響聲,都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朝傳來響聲的方向不停地張望,仔細諦聽,希望剛才聽見的聲音是槍聲,是人類文明才有的槍聲!

有時候,槍聲很可怕,那是殺戮的恐怖。但在某種意義上,它又是人類文明的一個標志,證明那里有人的存在,或者說只有人出現在那里,才有槍聲!

這時,我們還沒有徹底擺脫狼群的追逐,而越是這樣,越渴望有著帶獵槍的獵人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從困難中把我們拯救出來。但是,那邊仍舊一團漆黑,除了莽莽的黑色森林,還是莽莽的黑色森林,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也聽不見。這時候,我們熱切地盼望,或者說企盼再次聽到剛才響起的聲音,哪怕再響一聲,也可以證實我們曾聽見的響聲究竟是不是槍聲。

我們仔細地諦聽,但那邊依舊啞然無聲。除了在森林悄悄穿行的夜風,再沒有其他響聲了。連張鳳翔都懷疑起來說:“二愣子,你是不是聽錯了?”

其實,剛才不僅二愣子聽見了,我和張鳳翔也聽見了,只是欣喜突然降臨人們的面前,一時還無法確切的時候,不僅抱有那樣的驚喜,還有一絲懷疑。我們在那里等待了好一會,還是聽不到渴望的槍聲,終于失望了,而這樣的情緒會感染,加重了那種失望。當我們徹底失望的時候,曾經傳來響聲的方向,又響了兩聲,而且我們都聽清楚了:它拖著長長的回聲,在茫茫的黑色大森林里來回地碰撞:砰!——砰!——

“槍聲,確實是槍聲!沒錯,那邊有人放槍!”還是二愣子驚叫起來。

不用他說,我倆這次也聽清楚了,不會再抱有任何懷疑了:剛才的兩聲,確實是兩聲槍響!

張鳳翔把雙手攏在自己嘴邊,呈喇叭筒狀,向傳來槍聲方向大聲地喊:“呵,我們在這兒,在這兒呢!”

我和二愣子也學張鳳翔的樣子,隨著大聲地喊起來。

我們的喊聲剛沖出口,立刻淹沒在嗚咽的林濤聲里。我們停下呼喊,安靜下來,仔細諦聽,希望聽見那邊有人回應。但我們仔細聽了一會兒,那邊還是沒有回應。

“我剛才聽見了,真是槍聲!”二愣子焦急地說,“在那邊,他們在那邊呢!”

“放心吧,肯定發現咱們了。即使聽不到咱們的喊聲,肯定也能看見這邊的火光?!睆堷P翔滿懷信心地說。

很快,那邊再次響起槍聲,隱約伴還隨著獵狗的狺狺狂吠。二愣子高興地叫起來:“我在這兒,我們在這兒呢!”

“喂——喂——喂!”我也跟著喊起來,“我們在這兒,在這呢!……”

“別喊了,離得太遠,再喊,他們也聽不見,把火燒得再大一點!”張鳳翔說罷,隨后我們把所有白樺樹皮全取出來,集聚一起,將其點著,生起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這會兒,我們已經不怕狼群了,也可能它們已經發現有很多人正朝這邊走來,或者說,它們嗅到更多人的氣味,還有槍聲,這會兒狼群早已經不知道去向了。

現在,我們不能迎過去與他們會合,圍著篝火,不斷往火堆添加木柴,等待他們前來與我們會合。

要知道,這里可不是只有我仨,還有爬犁上裝的漁網呢!

這時,二愣子再次高興地叫起來:“快看,你們快看呀!”

順二愣子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漆黑森林里隱約出現幾點亮光,星星點點地亮著亮,一邊晃動,一邊朝我們這邊移動,隱約還伴隨人的呼喊聲。

盡管此刻,我們相距還很遠,也聽不清楚那些人在喊些什么,甚至都不清楚是人的呼喊,還是林濤聲?

不,那絕不是呼嘯的林濤聲,而是有人在遠處呼喊。只是相距太遠了,才聽不清楚他們究竟喊什么?這會兒,也不需要我們守在篝火旁繼續等待了,前來尋找我們的人已經發現了我們仨,而且狼群也已經離開了。我們仨高舉火把,朝前來接應我們的人們走去,走去……

責任編輯: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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