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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的隱喻

2023-05-30 02:34趙豐
延河 2023年3期
關鍵詞:影子奶奶

趙豐

1

信手翻開一本畫冊,目光凝聚于法國畫家米勒的《晚鐘》。米勒藏在畫頁的隱秘處,這樣對我說:你聽到鐘聲了嗎?側耳諦聽,果然聽見了一百多年前的鐘聲,穿越著時光的隧道,慢悠悠而來。

在米勒敲響的鐘聲里,我看見了自己童年里的那些生命之影。米勒是畫家,用畫筆勾勒著生命的影子,而我只會用文字。

小時候家里的窗戶是木格的,上面糊著報紙,那些病了的日子,我只有借助窗外的某些影子自我慰藉。鳥兒飛過去了,樹枝樹葉搖晃,麻雀在啄食奶奶灑在窗臺上的谷粒,它們飛走了,一只貓竄上來不知向誰搖著尾巴,又或許一只蟲兒爬過去了,若是窗戶紙微微顫動,那一定是風的影子……那些影子或飄逝而過或凝止不動,讓我有種踏實的安心和溫暖,病很快好了。

不知何時喜歡上了月光下的影子。一棵狗尾草在院子的風里搖頭晃腦,土墻上毛茸茸的影子那樣有氣無力,用手指撥弄著它的影子,它也不肯停止搖晃。中秋的月下,地面上晃動著秋千的影子,我只是羨慕坐上秋千的哥哥姐姐,爺爺張開雙臂,要抱我上秋千,我卻驚恐地哭了起來。

陽光下的影子我也喜歡。爺爺坐著小凳靠在后院的一棵榆樹身上閉目養神,背影被陽光鋪在地上,我用手指摳著那一動不動的影子,想讓爺爺感到疼痛。爺爺沒有絲毫反應,我很失望。

許多年過去了,也許某個伙伴的模樣都記不得了,但他留下的影子卻不曾逝去。一個光頭男孩,他家不在我家那條街,我也就不知道他的名字。村南的一片樹林,孩子們比賽爬樹,他像貓一樣爬上樹,總是第一名。我膽小,不敢爬樹,遠遠望著他們比賽,內心里滿是自卑和委屈。爬上樹頂的那個男孩忽然抓著一根樹枝身子倒垂下來,贏得孩子們的陣陣歡呼。我悄悄躲在孩子們后面,看見了樹林里地面上那個倒垂下來的影子,那樣逍遙自在。那個影子時時隱現在我的腦海里,存入內心里,任時光風吹雨打,涂抹不掉。

世上之人,總會在某個領域心存自卑,就如我,對爬樹、對游泳一竅不通,那么,便會在某些影子里找到共鳴,和拍著自己的心率。

也曾有過惡作劇。捉來幾只螞蟻放進一個玻璃瓶,用火柴點燃一張紙,舉著一面反光鏡,興奮地瞧著它們蜷縮成一團垂死掙扎的影子。那時我并不知道,它們有多么的無奈與痛苦。

生命的枝枝節節,由模糊到清晰,或由清晰到模糊。童年里那么多的影子,會在我的生命進程中瞬間閃現,它們鋪展開來,明明暗暗拼湊成我的童年。

我們的人生,多像漂泊的影子,難以復原。

2

月亮沒有上來,天空所呈現的,是一片銀河。這樣的背景下,很難有影子光臨。缺失了影子,再好的夜色也會令我覺得寡味。

月中花影,水中月影,簾中美人影。清人陳星瑞在《集古偶錄》提到的此“三影”當屬影中之絕,因此生發出審美層面上的文學藝術作品。

也并非如此,在我看來,凡是打動了人心的影子,都在絕美之列。朱自清筆下的《背影》,由于涂抹了人生的況味,父親的背影也就具備了樸實的人性之美。

還有我童年里暖陽下燕巢的陰影。

七歲那年(之所以記得是七歲,是因為我背上了書包)的冬天,我癡迷于院子柿子樹下那個燕子窩的影子。真實的窩架在高處的樹杈上,是燕子口銜樹枝做成的家。上學的頭兩個月,燕子還從窩里出入。爺爺在院子的地上曬谷,一雙燕子偶爾會飛下來吃上幾口,不過它們還是喜歡在草堆里尋找蚯蚓和蟲子,吃飽了用嘴叼上一些飛回窩里喂養它們的孩子。我喜歡它們的膚色,藍羽毛,紅胸脯,白肚皮,胸下有道藍色胸帶,有時我靠近它們,它們也不飛走,啾啾叫著,很乖巧的聲音。

快穿棉衣的時候,再也不見燕子的身影,它們的窩成了一個空巢,寂寞無聲,只在地面上呈現出一幅圓圓的黑影。螞蟻們也許怕冷,在黑影里抱團取暖。幾陣秋風過去,陽光下的地面只剩下干巴巴的樹枝影子,還有圓圓的燕窩之影,不知道燕子去了哪兒,爺爺說燕子去了南方,開春就回來了。南方在哪兒?哪兒是南方?失落圍裹著一顆稚嫩之心。放學了扔下書包,我蹲在柿樹下看著燕巢的影子發呆,堅信燕子一定會從那個陰影里飛出來揚翅飛翔、啾啾歡叫。如此的傷感糾結了我一個冬天,渴望燕子回來,成為那個冬日我的夢想。

在地上蹲久了,腿便酸困,站起來仰頭,落光了樹葉的燕巢完整地呈現眼前。一年的大多時候,它是被樹葉藏起來的。此刻,被樹枝擎著的鳥窩,在寒冷和風雪中顯出孤零。我感覺到冰冷和孤獨。

成人后讀老子的《道德經》,才恍然地面上的燕巢之影叫作虛無。

冬日的燕巢之影一直揮之不去。在我生命的進程中,它是影中之絕,不斷與想象里的某個畫面重合,又分解,形成某種審美的意象。

3

有時想,影子不過是人或物體輻射出的靈魂。

龐光鎮西口有鐵匠鋪,東側是磨坊,一間土屋,沒有門扇,正中安放石磨,門前幾棵老樹遮風擋雨。碾盤是磨坊的主體,圓厚,中有圓孔,碌碡被木架框著,一頭固定在中心軸上,木框上插根長木棍,用來推碾。一頭驢拉著碌碡,繞著碾盤轉圈,人拿笤帚隨在驢后,掃回蹦到碾盤邊緣的糧食顆粒。拉磨的驢,被土布縫制的圓形“暗眼”蓋住雙眼?!鞍笛邸笔顷P中方言,叫眼罩子更容易理解,構造原理類同于眼鏡,用途卻相反,裝鏡片的地方被一層黑色厚布替代。自然光的暗淡或明亮對驢無用,只要在磨坊里轉圈,它就只能置身于黑暗之中,連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

驢子一圈圈走著,碌碡一圈圈軋壓,人一遍遍過籮。碾盤也碾谷,褪去谷子的殼。谷子去殼之后換了名字,叫小米,一個文靜的名字。

有時,我也幫著大人推碾子,不用蒙眼地轉圈,感覺真爽。我的個子剛好碾棍那么高,推著推著,我就抓牢它,雙腳離地,把身子吊在碾棍上。那一刻我閉了眼,想體驗驢被蒙眼轉圈的感覺。我的身子一吊起來,碌碡滾動的速度就慢下來,很快被大人發覺,他們把我抱下來,說添什么亂,滾一邊玩去!那會兒沒有可以吸引我眼球的地方,就無數次站在磨坊門口,目睹驢被蒙上眼繞著碾盤轉圈的情景。我總是替驢鳴不平,試著用手掌蒙住自己的雙眼走路,內心彌漫著恐怖的感覺。黑暗將光明遮掩,在孩子的身體內會毛骨悚然。我想著,驢也應當是與我相同的感覺。大人們有時嫌我擋路遮光,呵斥我離開磨坊門口,我就在磨坊的小窗下支幾頁磚,站上去,伸長脖子隔窗看驢。

那窗比我的頭略大一點,陽光很難進去,油燈忽暗忽明的光遮不住黝黑的暗,翻滾的碌碡,轉圈的驢影在土墻上旋轉,一圈又一圈。我數著圈,數著數著就忘了,從頭再來。八歲那年的大多時光中,我重復著那樣的窺探,旋轉的驢影讓幼小的心靈溢滿幸福的黑暗。我對自己的窺探,絲毫沒有丟人的感覺,心里盼的是有人路過,問我你在看什么???我會指著窗里面說,看,那驢蒙著眼睛走路呢。我想他們會過來跟我一起看,但他們笑笑走了,我的心里就有了莫名的委屈。

正月里,與人一樣,碾盤和碌碡會有消閑和享受的時光,這時驢就在生產隊的牲口圈里歇息了。

磨坊的土墻上失去了驢的影子,我很失落。

回憶里,土墻的影子仿佛有聲:吱兒——吱兒——

4

最后一縷陽光的影子或明或暗,晚霞的紅暈落在我家的土墻上,讓黃昏變得詩意纏綿。那是童年,土墻上奶奶和紡車搖晃的影子始終與我若即若離。

老屋的土墻上,奶奶和紡車的影子慰藉了我少年寂寞的時光。

記憶的留聲機錄下爺爺呼喚奶奶的名字:芳兒,直截了當,尾音高揚。鄉下人老了,夫妻間的稱呼常常是“他爺”“他婆”,可爺爺和奶奶就直呼其名,奶奶呼叫爺爺也是:剛娃,那個“娃”變了韻母,成了we,漢語詞典里沒有這個音,只有我們當地人能發出這個音調,那么柔和親昵。到了生命的縱深,我才感覺到那種骨子里的甜蜜與深情。

十歲那年,爺爺去世了,父親讓我陪奶奶睡。白日里我去上學,晚上睡覺前看奶奶紡線。她盤腿在土炕上,一手扯線,一手搖動著紡車把兒,“吱呀——吱呀——”,一圈又一圈。土炕上紡車吱呀呀的紡線聲,時斷時續穿透老屋木格的窗,又返回我的耳朵。奶奶把棉花紡成線,再由織布機織成布,這是做衣服的必要過程。吃飯穿衣,在奶奶的思維中是天大的事,而搖紡車就構成了她生命的純粹時光。漸漸地,我不再看奶奶搖紡車,目光的關注點,是奶奶和紡車在土墻上的影子。那影子雖是虛幻,但卻不讓我感到奶奶的勞累,有種迷離的美。

有時我半夜醒來,一睜眼看見的首先是土墻上的影子:奶奶佝僂的腰,手臂的搖動,紡車的旋轉。

油碗里的捻線一寸寸短了,奶奶就再續一根。

我上初中的那個秋天,奶奶用紡車織完了她生命的尾聲。那個晚上,我被尿憋醒,土墻上消失了奶奶的影子,唯剩孤零零的紡車。

奶奶倒在了土炕上,我摸摸她,手掌冰涼,我驚恐萬狀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又是深夜,雨聲嘩啦嘩啦,這讓我產生某種幻覺,仿佛在時空的另一端看到了奶奶。

奶奶死了,化作了親情的影子——而后成為我心靈里的永恒之影,掛在了土墻上。閉上眼,黑暗隨著心靈的影子悄然而至,我仿佛聽見了影子的聲音,是奶奶在說話。

生活中的一些影子,注定會被時間的幕布一幕一幕覆蓋,然后被忘卻,再然后又閃現。懷戀某個影子,不是因為影子本身,而是它的主人,就如搖著紡車的奶奶。只不過,奶奶的肉身化為了朽物,而影子替代了她,或者說影子代替她活著,抵達到了哲學的虛無,一種永恒的虛無。此時影子所隱喻的,就是生命與物象的本質。

5

在人類如影相隨的歲月中,在人類極其渺小和有限的生命里,有諸多追問生命價值的影子,它們的浮現,既可安撫人的靈魂,使人至今回望,但不幸的是,它也有可能扼殺人的理智,從而產生悲劇。

在那個特定的年代,我曾做過知青。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在身體的勞作之外,是需要情感慰藉的。那天晚上,和我同宿一室的一個男知青約鄰村的女知青晚上去田間約會。那女孩我見過,一雙柳葉眉,柔弱、恬靜,連呼吸都排解著一種憂郁。月光很好,一片桃樹開花了,飄著香。在泥土小路上,兩人一開始只是說著話,自覺地維持著一段距離,那個年代人們的觀念對于情愛還很封建,不過女知青的聲音在這個特定的環境里有種悅耳的佛音,感染著男知青的心靈。他覺得如此美好的夜晚不應當屬于孤獨之人,于是打開了內心的情感磁場,漸漸地用身體靠近她,女知青驚呼一聲,卻并沒有躲開身子,他猛地撲向女友,女友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幾步。她的身后是一眼機井,白天澆過地,井蓋打開著。非常不幸,她跌入了機井中。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沒有預兆,也沒有前奏。人生有諸多的不可預知,往往巨大的幸福背后會潛藏著悲傷或者說是陷阱。這雖然不多見,但在兩個異性的知青身上應驗了。

一具被井水泡脹的尸體橫在眼前,男知青哭暈過去。悲劇的起因是他,女知青的家人暴打了他一頓,這事就不了了之。女知青的家人無疑會悲傷許多日子,留給男知青的除了悲傷,還有身體的傷痕、心靈的陰影,以及巨大的內疚。不久,他的腦子就有了毛病,家人送他進了精神病院。既然是精神疾病,那就很難醫治,半年多男知青出了院,仍是呆頭呆腦。有月的夜晚,他就去村外與女友曾經約會的田野,趴在女友失足的機井旁,腦袋伸進井探視女友的影子。月亮倒映在井水里,雖是虛幻,卻賦予了他想象的真實。他伸手去撈,卻是一場空。

后來,那口井被一面巨大的石板蓋住了,看不到井里的月亮,男知青就把井邊的那棵柳樹視為女友,激動地對我說:“你看,快看呀,她在那兒——”那棵柳樹長在這兒多少年了,枝葉飄逸,女人味濃郁,像極了男知青的女友。風拂過,柳枝柳葉在月下綻開一片陰柔、婀娜的影子,讓男知青陷入了瘋狂的虛幻中,疾步過去趴下身抱住了那團柳影,嘴里呼喚著女友的名字。他的身軀在柳影間亂顫,宛若蠕動的蟲子。

無月的晚上,男知青就異常煩躁不安,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在他面前,我唯有失語,以免傷害那所剩無幾的自尊。其實,從他的女友掉落入井開始,這種狀態就已經存在。

一片婀娜的柳影,迷惑了一個人。其實,那不是柳影的罪過。

詩意的柳影轉化為心靈的陰影,這是那個男知青的悲劇所在。

井邊的柳影,像一個切片,割裂著我的靈魂。這種割裂讓靈魂顯出了疼痛。

6

黑夜是白天的影子,這是南宋朱熹“太極生陰陽”的易學命題。天地之道,以陰陽二氣造化萬物。浩瀚宇宙間,一切物象都包含陰和陽,之間既互相對立又相互依存,這是物質世界的規律。

如此說來,月亮就是太陽的影子了。兩千多年前的一個深夜,孔子不知被什么夢驚醒,一骨碌起身,要去屋外尋找月光。他點亮了低矮烏黑的小木桌上的燈,是一種稱為“豆”的古燈,類似現在的小陶碗,表面坑坑洼洼,碗的底部有一個把手支撐。燃料是豆脂,盛放在碗里,放上一根燈芯點燃。

燈是從“豆”演變而來的。古籍中有記載:“燈源于豆,瓦豆謂之登(鐙)?!蹦菚r,青銅燈也許出現了,但只有朝廷用得起??鬃拥淖嫔想m是殷商王室的后裔、宋國的貴族,可是在他三歲時,父親叔梁紇就病逝了,家境陷入貧寒,就像他說的:“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彼?,孔子使用不起青銅燈。也有人說孔子用的是蠟燭,且舉出《楚辭·招魂》里的句子“蘭膏明燭”為證。然而蠟燭的出現是在戰國時期,生活在春秋時期的孔子是見不到的。

孔子打開門,背景是半掩的柴門,木籬笆圍成的菜地,墻角一邊是雞棚,一邊是狗窩,卻無月光,這令孔子失望。返回屋,他舉“豆”推開籬笆,在長滿野草的大地上游蕩。

他和他的影子在“豆”的光影里散著步,說著話。

被詩人稱為小夜曲的蟲兒在地上或地下啼叫,為了不讓孔子寂寞,它們合奏起來,動聽的樂聲讓孔子止步。他想撿拾起那些音樂的旋律,便把“豆”插進泥土,盤膝坐下,讓他的影子在大地上晃蕩——因為有風。

什么季節的風,且不論了,若是夏秋交替的季節最為愜意。

孔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掌觸摸地面上自己被“豆”光拉長的影子。那個瞬間,他忘記它們是自己的影子了,他在想著母親、妻子、兒子,隔壁夫婦的吵架,對門兒子的不孝,誰家一頭豬或雞的丟失……這些就是所謂的人生么?他沒有覺得可笑,扶正了自己的影子說:這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寫照。那么,我該干些什么呢?他拔下一根草,在泥土上自己的影子上涂抹。于是,那些帶著思想的句子就書寫在被“豆”光映出的影子上。

孔子席地而臥,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蟲兒們也寧靜安詳地入睡了。

夜風又起,“豆”的燈芯搖搖晃晃,熄滅。

逝影恍如一瞬,然而卻是兩千多年來最古典的影子。

7

虛幻之影為人們留下的并非全是審美想象,在某些情境下會彌散為心理上的陰霾,譬如東漢應劭《風俗通義·怪神》里記載的杯弓蛇影。那是兩千年前的晉朝,遙遠至無法考證它的真偽,卻被當作典故啟示后人。

這個典故很有意思。弓是掛在墻上的,在某種視覺下化身為酒杯中的蛇影,這是樂廣客人的問題而不是弓的問題。那么,蛇影是如何進入了他的心靈呢?弓的形狀像蛇,而樂廣的客人一定是在某種場景中受到了蛇的傷害或驚嚇,心理出現了暗疾,這才會患上心理疾病。那一刻,他的注意力突然集中,世界停止了,瞳孔放大,呼吸緊迫,心跳加速,他的所有感官都在配合著此物為彼物,即將弓變成蛇的心理變化過程。

生活里,當某個影子頑固地在心靈里積久不散時,就會形成幻覺,并由此進入心悸的狀態,讓身體內的每個部件都處于恐懼。

我在想,問題在于這個典故的道具:如蛇之弓。若是換個道具,將墻上之弓換做一朵花怎樣?這個故事通俗的解讀是,不可疑神疑鬼。在我看來,如此的解釋未能觸及本質。

如果我是樂廣的客人,會放下酒杯,觀察酒杯里蛇出現的方向,真相便會大白。我不怕蛇。年幼時,一條蛇在老屋高處的大梁上爬行,我驚恐地拉奶奶來看,奶奶說別怕,人不惹蛇,蛇就不咬人。那蛇是咱家的祖先呢,就是想家了,回來看看。

蛇是祖先。這樣的觀念于我而言,記憶終生。

所有的疑心都源于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這是杯弓蛇影這個典故的隱喻。

所有安靜的影子都像神一樣,會打開我們的認知。

8

司空圖《詩品》有句:“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币粸a一照,為影子寫下絕世之作。尼采用七弦琴彈唱道:“靈魂不過是附在身體上的一個詞?!闭l見過靈魂?它不過是人體中一個虛空的影子。但正因為這些抽象的影子,人類的精神世界才更豐盈多彩。

鄉下的夏夜,靜謐空曠,瞧得見月上的嫦娥和吳剛。月光下的小院,地上鋪著涼席,爺爺奶奶手里搖著蒲扇,趕走蚊子,搖曳出清爽的風,還有泥土的氣息。在這樣的夏夜里,我在乎的只是一張涼席、一把蒲扇、一首童謠。月色中的樹葉沐浴著皎潔的月光,在風里抖動著樹上的枝葉。

那時,我的目光無法像哲人那樣升向星空,只顧著看月地上的影子。核桃樹、柿子樹的枝葉在老屋的墻上地上搖曳,奶奶種的黃瓜、豆角、西紅柿開出細碎的花朵,青綠的果在泥土上輕輕地搖,還有墻角的小草,也在月下撒下碎影。

夏天到了,牽?;ǚ路鹨灰归g綻放,陽光下悄悄拉長彎彎的枝蔓,有紅有藍、喇叭一樣的花朵伏在地上。梔子花的暗影也耐看,一圈白色的六瓣花朵。梔子花香,嗅嗅鼻子,連影子也透出幽香。梔子花是映襯著人的精神的,而要享受口福,就是杏了。牛頭山下有片杏林,總是在芒種的時候,我會去那兒買杏。很喜歡那種味兒,甜甜的,酸酸的,與身體的某種脈絡相通。漸漸地,杏園的主人與我熟了,摘下一籃,讓我盡飽吃。斜身躺在杏樹遮擋的陰影下,邊吃邊看著掛滿枝頭的金黃杏子。我當然不會空手回去。既然是好東西,家人和朋友是要分享的。

夏夜,我會去澇河乘涼,河岸有風。要是月光皎潔,我坐在河岸的荷塘邊看荷花荷葉的影子,剛開出的花兒掩映在寬大如笠的荷葉下,貼著水面與水草相連,隨波漾動。仔細搜尋,水里竟有蜻蜓細長的身影,站在一片荷葉上隨風搖擺。

中年的一個夏夜,我在月地上行走,忽然就冒出一個念頭:夏日天空如紙,稀薄得令月光呼吸舒暢,大地上所有的物,都可以在月影里大呼吸,大吞吐。

去年去了呼倫貝爾大草原,一個人仰面躺在草地,仰望藍天一只飛翔的鷹。是的,只有一只,與我的孤獨對應。那時我已經知道了寫下“心靈是一張白紙”的英國哲人洛克,我解開衣扣,吐出胸腔里的污濁與俗氣,讓心靈成為一張白紙,讓心胸與藍天對接,將鷹飛翔的影子盛于心胸。

那會兒我在想,我的心是一抹靜謐空曠的藍天,鷹喜歡在其中翱翔嗎?那翱翔的影子,在我空白的心靈掠過優美的線條。

9

世間一切的物,都會留下自己的影子。

我從數不清的影子上走過,也輕撫過自己的影子。某些影子,帶著憂郁與高貴的氣息,甚至會照亮黯淡的心靈。我明白,那些影子等著我去解讀它們的隱喻。我恍悟,原來在我極其渺小和有限的生命之外,一直存在著一個崇高的無限之在,它君臨我,追問生命的價值,安撫我的靈魂,帶著我的心,飛抵時光的盡頭。

讓影子定格在心靈里是不可能的,我唯有調動記憶,才能讓它們時時浮現。這么多年,我的人生如影相隨,仿佛一直守候的,就是自己的影子。貼近那些具備生命意義的影子,并從中找到自我,讓人生優雅而精致。

人的晚年,眼前的一切都熟視無睹了,均是過眼云煙,不再那么值得珍惜,大多在影子里生活著,有時感覺自己的肉身是一縷陽光或者一抹月光,就如父親,坐在院子的葡萄樹下,不再關注葡萄的成熟,而在乎從它身上垂下來的影子。葡萄的影子投射在他的心靈上,是難得的相遇,其中必然蘊含著某些生命的巧合。

我總是在某一時刻,或者是夢里,看見了過往的影子,有時只是一些殘缺的碎片,跳入腦海。那些碎片意味深長,幽暗幽微,有模糊的、大量的空白,填補著我的記憶,超越現實,也超越自然時間的必然律令,從而指向終極關懷。在悠遠的時空里,我無數次造訪那些長久留存在記憶中的影子,使苦痛的肉身得以救贖,也使更高意義上的存在成為可能。

影子向我們敞開了認知世界的一扇大門,曾經,我以為世間萬物都是真實的,無所謂虛幻,即使存在,也與真實沒有交集,像在兩個平行時空,現在我明白了,影子是真實的另一面,或者說是某種精神的附著物。

瞧著鏡子里花白的鬢發,哦,那是我衰老的影子。

影子消失了,我還在。

年事已深,仿佛聽見了米勒畫面上的鐘聲。對我來說,晚鐘敲響,那些成為碎片的影子,很難破鏡重圓。

責任編輯:柴思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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