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之冬

程方

塵封之鳥

它曾光潔白凈，揚起看不見的渦流

披著星光飛過巍峨。幸運

藍天白云對它的映襯，是驕傲的

城市之間忽然失去距離后

它曾孤獨地飛著

飛翔多么沉默，像饑餓的陽光

所有航線，掛滿了口罩

見不到任何面頰。緬懷

大鐵鳥裹緊僅存的發動機罩和輪檔

像堆砌在機坪上的一群曙光

每一天，翼梢小翼相互招呼著

縫隙間依舊有氣流流淌而過。它不飛翔時

柔軟得像退潮后的夢

塵土替它將自己，舉向半空中

世相之冬

當黃葉都落下

城市失去成群結隊跌跌撞撞的倒影

年節前，并拿不出什么東西贈予

相隔遙遠的年——我無能為力

流浪貓趴在車底的冬季

呼喚一場春天追上來

否則，它可能在明早已死去很多年

假如風不怕疼，能養活天空

野鴿子叫著，咕咕聲碰響霧霾

天空除了一片灰色荒原

沒有什么幻覺，值得褪色

流浪漢將順手撿來的光

鋪在人行天橋下。最后一抹光落下時

他偶然抬起眼，裝作一個啞巴

落鳥之軀

十二月中旬，傍晚散步

遇見一只鳥死了，躺在草叢深處

一片深綠色中間，像裸露著一塊土疙瘩

它未經祭奠的軀體如同一只

成熟了的自由落體

我繼續看向它，幻想輕敲一下它那腦殼

或者壓一壓噴氣式的羽翼

它或許只是將寒冷嗆了一口水

土地已凍得邦硬。我想：大地不僅需要

孕育、成長，還得學會接納、消磨

就像此刻，這靈魂明顯很有分量地投向它

用一些漸黃漸綠的落葉

輕輕覆蓋在那塊土疙瘩之上。來年春天

它將用草的柔軟，將身影再伸向藍天

兜轉之事

沿著環城公園走

一圈下來，就叫作圍城

就能把長方形的路走成圓的

散步散出了帶著秦腔回音的汗水味

麻雀也學會了在那草坪深處兜圈子

草木大多對冬季過分嚴肅了

它們選擇依舊綠著

只有城磚理解兜圈子是在拼湊一種悟性

這時候，往往都是過了中年

每一步向左一些都顯得潦草

向右了又踉蹌。環城公園如同一只方形籠子

怎么可能在其中走出什么棱角

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兜完這個圈子

從散步一開始，這原本就不是一件事

野物之名

一株植物，靜靜懸在十九樓窗臺上

它抵抗一陣子野鴿群

接受多個雨水親吻。本月至少有一次

舔舐自己新發的兩片葉芽

它拖拉著一個莫名其妙的繩索

捆住窗欞。我叫不上這株植物之名

它常常被我誤作為夜晚走失的一只野鴿

曾經在雨地撿回一只將死的蚯蚓

協助它抵抗雨水、耕耘云朵

或許可以生長成為帶花朵的一個鳥巢

醞釀藏在鳥蛋中的什么果實

窗臺上，蝴蝶和蚊蟲提著風鈴

把春天比喻成分娩

我和好一攤宿命的稀泥，等待它成熟

上元之節

還有多少人記得燈籠

那竹篾與紅紙支撐起的衰弱之軀

蠟燭顛簸顫抖的一場燃戲

被蘿卜頭拽得筆直

元宵在碗里冒著一輩子用不完的熱氣

似乎燈籠閃爍出的紅也是甜滋滋的

火光隨著腳步，不知疲倦燃燒著最后的冬

春天正不計后果地涌來

月亮都想要停下來，將明日孤獨堵在不遠處

很多遠足聚在一起，挽留成團圓

祝福之語早已預支了下一個上元之節

年過完了，燈籠應該回歸一團火焰

發亮的事物從此澎湃在天際

驀然回首，很多闌珊不停掩護好燈火

橫行之由

最后一階臺階

像極了他曾經向上的路

然后，失足吹滅了樓道之燈

他抱著右腳，淚水驚叫著裹滿年關

腫脹、淤血，仿佛大地將丘陵高高舉起

疼痛像一個游泳的人拉響小提琴

兩只腳分別踏著水波與音節

清脆一不留神，就響徹關節

慢行與顫巍的后遺癥，是必要的

他失魂落魄坐著

輪椅比綁縛了盔甲更易熟睡

盔甲本身就是他所帶的致命傷

他努力想站起來，像螃蟹一樣橫行挪動

他曾從最后一個臺階開始橫行

光暈之語

很多陽光侵入屋內

沿著飄窗大理石臺面上垂落的綠蘿

和暖氣片的溫度相撞一處

溢滿房間每個角落

直到燈光快要趕回家

最后一抹陽光才放棄了與空巢的搏斗

像許多年輕的夢中那圈乳暈

只似乎在空氣中留下了晾曬內衣的氣息

僅僅是初春，往事就隱藏于火焰深處

每天在家中搜尋曾經的慵倦

我撓著頭，發現綠蘿干涸得像

一個說謊的嬰兒——委屈且又沉默

陽光大多時候都躲開了我對它的注視

“不然它像夸父?！蔽殷w會到綠蘿之音

垛口之齒

像陽光刻在城墻上的曬痕

云朵從縫隙里掠過

鳥雀在這里，翻越地平線

每一個垛口后，曾經狠狠拉滿的弓弦

射向歷史荒廢歲月

環城公園埋葬了多少慈悲與使命

光陰密不透風，掙脫垛口翻落的情節

細數環城河水漂浮的波紋

如同仰視垛口那等比例的心境

一切時間線條，本應如出一轍

幻想垛口好似旅行中哨卡的姿態

一扇一面，都被陽光征服了

它圍成一張長方形之齒

可能張貼著寄到歷史深處的那張郵票

求魚之筌

我從魚市釣起將死的眼珠和一些魚腥氣

那是我42歲之前

尚且能夠甩動濕漉漉的尾

將沾滿魚鱗的刀從砧板上一筆帶過

魚泡頂著一片陽光，叮當作響

沒有人在乎血水急切尋找下水道口

或許撲扇魚腥氣的那些手

才是那些將死氣息的罪魁禍首

魚市從清晨開始，剝奪游動的生命

每一片割下的魚鱗都披著金色晨光

血水光彩奪目

有遠比身軀漫長的路要走

42歲之后，已喪失犀利游動的舊習

身軀隨求魚之筌一起丟失了

模仿自己

我可能在模仿一份禮物

或是一件遺物，還有可能是

一個人逼真的前身

將幾世的缺陷按進今天的自己，去彌補

命運可能曾經辨認過，一次自由落體

一場溺水的滋味，或是什么病魔

將許多次結局放在一起清算

所以感覺做什么只是為了混吃等死

都顯得每一次呼吸都在復制尷尬的上一次

都太浪費——無論動腦還是使勁

我在自己挺立的身軀里，躺平許久了

我可能模仿了許多瞧不起的做派

信任了太多原始警惕，還有每向前一步

跌倒的共鳴。我其實只模仿了上帝的安排

模仿之鏡

用指紋，模仿自己足跡的袖珍版

幻想擦去指紋在鏡中沾染的臉色

幻想足跡也藏身于草地與指紋的幻想

指紋在視線捕捉下

似乎并未，存在許久

可它的真相比鏡子碎裂還難以捉摸

比歲月還糾結于我曾是自己的

一種附屬品。足跡也曾經失手

或者失足，這就曾作為淺薄的收獲者

不見得，也見不得自己就這樣簡簡單單

隨鏡子碎裂。將理由盲目扣給

指紋會墜落、會腐爛、會被濃重的呼吸

清算

仿佛經得起自己影子依偎的鏡子不是我

親手

打碎的。仿佛那個指紋早已被腳印蹭掉了

模仿之樹

停下。想要為一片泥土爭辯些什么

在路邊某處行道磚空缺處停住

水泥道沿箍住四方形樹坑

這里像要萌發大地的祈禱

樹坑里沒有樹

泥土堅硬

映襯著冬季北方大地應有的模樣

水泥、磚塊，以及其他一些建筑垃圾

埋在深處孕育成根系營養

這里可能生長出法桐、金桂、銀杏

世界的一片顏色與此相依為命

踩在樹坑中央

將自己模仿成一棵樹

想為自己的生長，爭辯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