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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

2023-11-28 13:16雷默
當代 2023年6期
關鍵詞:扎西船長

一、幽藍

夜幕降下來,海浪的聲音好像比白天大了。

我坐在碼頭的燈塔旁,燈塔還沒亮起來,往前不遠是入???,漆黑一片,白天的時候,海水是黃的,現在是黑的。

再過幾天,我就要出海了,目的地在秘魯附近,得橫跨整個太平洋。船長讓我們多備些日用品,說路途遙遠得超出你想象。我并沒有什么概念。老水手王武抱著二十多條香煙進船艙的時候,我還天真地問他:“這么多香煙是打算開小賣部嗎?”

王武一臉不屑地說:“自己還不夠抽,開什么小賣部!”

香煙是“三五”牌,寬版的那種,香煙店平日里都偷偷摸摸地賣,據說販賣這種香煙涉嫌逃稅,工商局時不時地派人來查,但還是屢禁不絕。在這一片地方,抽這種煙的人很多,因為夠勁道。我也想去買幾條,王武一邊往床鋪上碼香煙,一邊得意地說:“掃了一天貨,整條街都斷貨了?!?/p>

我看著自己床鋪上孤零零一箱方便面,覺得實在太寒磣了。船長說,船上帶著漁網,吃的不用發愁,我竟然相信什么都不用準備了。

王武輕描淡寫地說,新手都這樣。他當年第一趟出遠海還帶了一條狗,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狗不可能活著回來,王武不以為然。出海后,那條狗天天蹲在甲板上,望著大海發呆,結果半個月后,它縱身一躍,跳入大海自殺了。

我笑了起來,“狗會自殺?我不信!”

“人會,狗為什么不會?”

“那你們沒救它嗎?”我頓時對那條狗產生了興趣。

“救了,當時甩了一個救生圈下去,風浪太大,誰也不會為一條狗冒險,雖然我一直很寶貝它?!蓖跷淠四ㄗ彀?,談天的興致一下子上來了,“這狗東西跳到海里,被浪一打,就慌了,拼命地用爪子扒拉船舷,一到垂死掙扎的時候,不管人還是狗,看著都心酸,我們拋給它救生圈,它也知道是在救它,死死地抱住,我們像釣魚一樣把它從大海里撈了上來?!?/p>

“后來呢?狗有活著回來嗎?”

“沒有。這狗東西在船上顫抖了好幾天,后來又變回了老樣子,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有一天在甲板上發完呆,又跳海自殺了,沒辦法,得抑郁癥了?!?/p>

我以為這條狗最后還是葬身大海了,沒想到王武又補充道:“這次救上來以后,船長就敲打了我,說船上養一條發瘋的狗可不行,萬一把誰咬傷了,到哪里打疫苗去?我就狠狠心把它宰了,燒了一大鍋狗肉湯,那是出海后吃得最歡的一次。每天都是海鮮,其實跟吃青菜蘿卜一個味兒,誰都想換換口味?!?/p>

我聽了有些不適,但還是故作平靜地說:“我有個原則,有靈性的動物不吃,除了狗,還包括蛇和龜?!?/p>

王武笑了笑:“怎么?怕遭報應?”

我本來想說,有點敬畏之心有什么不好的?突然覺得這話傻兮兮的,有點羞于啟齒。我反過來問王武:“你難道沒有原則嗎?生活上,其他方面?”

王武又笑笑說:“那要想想,原則這東西怎么說呢,又不是天天掛嘴上的?!彼粲兴嫉卣碇鴸|西,突然一抬頭跟我說:“原則說起來我也是有的,我的原則是不打女人。出海的人都有這毛病,回家喜歡揍老婆,一次比一次厲害。我知道這會上癮,有時候碰上情緒不好,就摔只碗,或者撕張漁網,撕爛了,讓她補去,總比揍她強?!?/p>

我說:“就是嘛,仔細想想每個人都會有的。這跟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只是很多人都沒意識到?!?/p>

王武遲疑了一下,輕輕地晃了下腦袋,啞然失笑。

我回味著那條狗,幽幽地說:“出海還帶動物,倒是蠻新奇的?!?/p>

王武輕輕地晃著腦袋,說:“現在都不讓帶了,以前可沒這么講究。聽老一輩水手說,大航海時代,還有人在船上養牲畜,豬牛羊什么都有?!?/p>

我笑出聲來,說:“那是做動物貿易的吧?”

王武一本正經地向我解釋:“不是的,以前航海的條件艱苦,沒有冰凍冷庫,海上的日子久了,食物沒法保存,就在船上養一些動物?;钗锊煌谝话闶澄?,不用去操心會不會變質,養大了,就宰了吃?!?/p>

我想到了那條可憐的狗,笑得喘不過氣來,說:“難怪你的狗要跳海自殺,原來是嗅到了殺氣,它多敏感!”

王武說:“當時沒想過要殺它,是被形勢逼的。大航海時代也有不殺的動物啊,那些牛羊主要用來產奶,每天擠點新鮮的牛奶、羊奶喝喝,水手們都當寶貝一樣供著它們?!?/p>

我問王武:“你怎么知道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王武靦腆了一下,說:“海上無聊,別人胡說八道時聽來的,誰知道是不是真的?!?/p>

我從對話中抽離出來,想上街購物。王武喊住了我,他說:“除了吃的,也得考慮考慮精神生活?!彼麄冗^身,向我展示他的床鋪。他在床頭拉了一塊藏青色的帷布,把床鋪的內側遮得嚴嚴實實,掀開帷布的一角,我看到后面塞滿了東西,方便面、壓縮餅干、香煙、拉力器、強光手電筒、色情雜志,一應俱全。

我知道他說的“精神生活”指的是什么,老男人大概都這樣,喜歡口無遮攔。

我是所有水手中年齡最小的,高中沒念完就輟學了,父母為我操碎了心?;剡^頭想想,這個年齡除了在學校念書,還能去哪里呢?他們很擔心我學壞,比如跟著別人去吸毒。我母親聽人說,我們這里的年輕人很容易接觸到毒品,用零花錢就能買到。她擔心極了,一遍一遍地對我嘮叨,不要去碰毒品,碰了毒品,全家都得跟著走上絕路。其實她并不知道,我對毒品也充滿了恐懼,我只是煩她嘮叨,她只要一張嘴,我就想堵住耳朵。越是不想聽,他們就越緊張,他們四處托人送禮,給我安排了很多就業崗位,我去上幾天班,興致消磨完了就辭職,所以回想起來,我好像一直在換工作。

我喜歡玩,這點我承認,經常跟著一伙人在外面徹夜不歸。一般情況下,第二個晚上,我會接到我母親的電話,電話一接通,她就逼問我晚上回不回家。我說不回去。她說,不回去她就報警。于是好多次,警察來喊我回家。后來,我學乖了,母親只要一威脅報警,我就回到那個“囚禁”我的屋子,一進門,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昏天黑地地睡覺,睡到睡不下去了再出門。二十歲前,我的生活就是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的循環里輪回。

前不久,一個家里開中介的朋友跟我說起招募水手的事。他說有個船長委托他父親,想招募一批遠洋漁輪的水手,開出的條件很優渥,吃住全包,一年還給好幾萬工資。我的眼睛頓時放了光,聽到“水手”兩個字,我就心動了,覺得這是一個牛烘烘的職業,聽著就讓人激動。我朋友說,原來的時候出海都得有海員證,這兩年招工忽然變得艱難了,只要他父親幫忙說說,這事就能成。我說:“那還等什么,趕緊替我報名啊?!彼荒槕岩傻乜粗遥骸澳愦_定……真的要去?”我說:“那還會有假?你不一起去試試嗎?”他皺皺眉頭說:“家里不會同意我去的?!蔽艺f:“大家不都一樣嗎?我家里人恨不得在我脖子上拴條鐵鏈,讓他們同意干嗎?去就是了!”我朋友無奈地說:“這次不一樣啊,我爸參與這件事,只要我一報名,家里就全知道了?!蔽矣X得他說得也有道理,只好作罷。

其實我心里特別想有個伴,跟我一起去海上當水手,但我們那伙人最終一個都沒去。這期間,我也猶豫過,但聽說是去太平洋上釣魷魚,我就鐵了心去應聘。我覺得這會是一次很有意思的冒險,據說那片海域魷魚多得釣不完,燈光一打,漁竿放下去,就不停地起竿,魷魚活蹦亂跳地離開海面,往甲板上跳,像一場狂歡的盛宴。

招聘面試的時候,船長說這一趟會出去很遠。我說:“越遠越好?!贝L給我打預防針,他說:“越遠越想家哦!”我說:“我就想離家遠一點?!彼謫栁遥骸澳悄阒烙卸噙h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看著我說:“說出來怕嚇著你,有半個地球那么遠?!?/p>

我并沒有被驚嚇到,其實他不知道,我正是沖著這一點去的。我說:“繞地球一圈可能更有意思?!贝L笑笑說:“你以為是環球旅行嗎?別著急,有你留戀的時候?!闭f著他又看看我,大概對我這張稚氣未脫的臉產生了懷疑,他說:“你有身份證嗎?”我說:“有有有,成人好多年了?!彼謫枺骸澳悄阕o照辦過嗎?”我說:“辦過辦過,已經去過好多國家,有半本護照蓋過戳?!贝L說:“護照和身份證都得交出來,我們替你保管?!蔽覇査骸安粫褨|西弄丟吧?”船長說:“那你放一百個心?!苯怀鲎o照,像交付了身家性命,雖然略微緊張,但我激動得渾身直打哆嗦,感覺終于給自己做了回主。

我爽快地簽了合同,合同上明文寫著需要兩年后才能返航,我也覺得挺好的,干一趟活兒花兩年時間,感覺人生就像塊肉,“咔”一刀下去,切去了幾分之一。我就需要這種大塊頭的活法,三下五除二,把眼前的生活對付了。

簽完合同后,船公司安排我們幾個新人去培訓,交了一筆錢,把我身上的零花錢都榨干了??赡芤彩菫榱怂┳∥覀儞u擺不定的心,墊進去了本錢,再反悔就不容易了,誰能想到這原來是個大窟窿,一環套著一環,最后不得不去了。

參加培訓的人什么都有,據說也有進過監獄的,但都不是刑事犯罪,我們交上身份證后,他們能查到過往的犯罪記錄,刑事犯是不允許上船的。進去過的人一般都是經濟糾紛,要么欠下一屁股債,被列為“老賴”,要么非法民間集資,卷款跑的。感覺這些人都已經走投無路,但提起賺錢這碼事,他們還會眼放綠光。

說是培訓班,其實也沒什么可學的,都是一些海上救援的常識,最后考了一次試,感覺比考駕照的科目一還簡單,幾乎人人都能過。這之后,就開始發給我們海員證,說實話,有種上當受騙,花錢辦假證的感覺。

身旁的燈塔“啪”一聲亮了,黑夜被擠開了一條筆直的路,看不到盡頭是什么。我一直以為燈塔是有人值守的,也沒見人上去過,這燈像是神擰亮的,光束在海面上規律地打轉,遠處傳來輪船的馬達聲,如同一頭鐵牛在黑夜中嚎叫著經過。還有一些螃蟹船,亮著燈,趴窩在海面上,像黑暗中一群野獸遠遠地盯著你,那感覺既陌生又有點刺激。

這個燈塔,我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過,白天的時候,能看到白色的墻體上畫滿了各種涂鴉,都是像我一樣閑得無聊的人留下的。奇怪的是,這里的涂鴉很少有臟話,也幾乎見不到“某某到此一游”之類的“牛皮癬”,大部分是表白的話,一箭雙心的涂鴉隨處可見,大家稱這里為“愛情角”。據說在這里許下心愿會很靈驗,很多人慕名而來,把心愿寫得到處都是。我在燈塔旁的石頭上看到一行粗黑的字體,上面寫著:“偷完這一次,我希望做個干凈的人?!笨吹侥蔷湓?,我有種莫名的心酸和感動,不知道那個小偷后來怎么樣了,如果讓我遇見他,我覺得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我也想寫一句類似的話,拿起筆又放下了,我覺得我想說的,他都已經幫我寫出來了。

船艙里燈火通明,東北人和西北人無肉不歡,一喝酒,嗓門就像高音喇叭,打個牌都會鬧出很大的動靜,也許快要出海了,大家都有點末世狂歡的味道。這條船一共有三十多號人,船員來自四面八方。東北一伙,以老軌為首,機艙是他們的老巢,因為修理輪船是個技術活,那里基本都是老軌帶出的徒子徒孫,大家眾星拱月似的圍繞著他。甲板上青海人居多,水手長康扎西來自青海草原,經年累月,他也帶來了很多同鄉。草原上的人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喝點酒就愛唱歌,大多是情意綿綿的藏族情歌,他們用藏語唱,我也聽不太懂,但從語調里我能感受到那種令人面紅耳赤的濃情蜜意,我一聽就想逃離,這大概就是文化的差異,我反而覺得唱歌求偶沒有直接表白來得干脆和爽快。只有他們跳起舞的時候,才是歡快場面,那相對來說還好一些。而船長、大副這些管理層大多是本地人,彼此間用方言說話,像防著誰似的。

初來乍到,我對船上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好奇。大副帶著我們認領自己的床鋪,床鋪逼仄得很,大概只有六七十厘米寬。我第一次跟王武打了照面,他住在我上鋪。

當時我看著臟兮兮的被褥,渾身感到奇癢無比,杵在那里一抬頭看到了王武,他正用一種慈祥又帶點惡作劇的眼神看著我:“怎么?你沒出過海?”我點了點頭。他笑得不懷好意,有點挑逗的意思,“船上跟陸地上可不一樣,淡水是稀缺資源,難得洗一次澡,被子都是黑的。如果睡不慣,買床新的也可以呀?!蔽覜]有去買新被褥,主要是手頭拮據,還有我覺得遲早有一天會淪落為邋遢戶,倒不如從頭開始適應。

在沒上船之前,我一直以為漁輪就是通常大家看到的水上的部分,事實上,裝上了有效載荷,水下才隱藏了它絕大部分。我第一次在甲板上溜達的時候,被一個突然從鋼板下冒出來的腦袋嚇了一跳,他叫陳浩洋,看到我,笑嘻嘻地咧開了嘴,“是新來的吧?”我連忙點點頭,他掀開了身旁的鋼板蓋,看到我好奇的模樣,他沖我招招手說:“想看就下來吧?!?/p>

我彎下腰,跟著他鉆進了逼仄的樓梯,盤旋而下,里面像另一個世界,昏黃的燈光下熱氣騰騰,到處都是人。陳浩洋把我領到了他的床鋪前,我吃驚地發現他們的床鋪在吃水線以下,因為舷窗上有海水浸沒過的痕跡,能聽到海水拍在船體鋼板上的聲音。

陳浩洋跟我說,甲板和機艙不太來往,畢竟工種不同,但我倆可以做個特例,他也經常去我們船艙串門,自己把自己封閉死了,就不好玩了。

這時候,一個穿著工裝、滿身油污的老頭走了過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看得我很不自在,陳浩洋到他跟前也顯得拘謹了很多。

他問陳浩洋:“你朋友?”

“剛認識的,他好奇,帶他來參觀參觀?!?/p>

老頭皺了皺眉頭,“甲板新來的吧?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啥人都往里帶?!崩项^的話絲毫不留情面,這讓我難堪不已,我連忙賠了笑:“我……我坐會兒,馬上走?!崩项^一扭頭,轉身就離開了。

陳浩洋低聲跟我解釋,這就是他的師父老軌,他就這脾氣,對誰都這樣,沒有惡意。我尷尬地笑了笑,起身告辭。

從機艙出來,我似乎感受到了兩伙人的不同,有點像丐幫中的污衣派和凈衣派。

回到自己的船艙,我跟王武說了自己的遭遇,他笑了起來,“你這叫自討沒趣,一個破爛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我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說:“那老頭太兇,一點面子都不給?!?/p>

王武提醒我,讓我以后離機艙的人遠點。他說這些人里就陳浩洋可以,其余沒一個讓人順眼的。平時垃圾都亂丟,跟老鼠打洞似的,扔得甲板上跟個垃圾場似的,他們活該住船底。

我笑了起來,“被你這一說,似乎有點像不同的階層啊?!?/p>

“本來就這么回事?!蓖跷浯筮诌值啬四ㄗ约旱淖彀?。

“按這理論,船長、大副他們應該住到船艙上方的塔尖里去?!蔽覜_他眨眨眼,壞笑道。

王武用手指點了點我,啞然失笑。

事實上,船上的階層比陸地上分明,船長和大副都有單間,據說每個房間都裝了小馬力的空調。王武說現在還感受不到空調有多舒服,過赤道的時候,那能羨慕死人。相比于我們的船艙,那條件確實好了很多,我們只在床頭安裝一部電風扇。我去開過那電扇,風力強勁,吹得皮肉起皺。王武還說,到了赤道,往往無風,氣溫高得嚇人,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但沒辦法,也只能對著肚皮吹,不吹更熱。熱到什么程度呢?他說睡一覺醒來,枕頭就全濕了,從床上爬起來,濡濕的身子印留在席子上。

王武臉上的表情有些木然,過了一會兒,他像閉著眼睛吞了一把藥下去,晃晃腦袋說:“不過我就享受這種折磨,天生就是水手的命?!?/p>

我說:“我倒是挺期待出海的,跟我說說,出海到底是什么感覺?”

王武牛烘烘地說:“這個跟結婚一樣的,對男人來說,沒出過海跟沒碰過女人差不多?!?/p>

“這么說,容易上癮?”我壞笑道。

王武哈哈大笑,“看你是個小鬼,懂得還蠻多的?!?/p>

我問他:“海水藍嗎?”

“這還用說?比天還藍,藍得發黑,藍得你都不敢盯著它看!”他話鋒一轉,“只有你這樣的小鬼才關心這個,誰會去在乎海水藍不藍?每天都在海里泡著,就希望能平平安安,不要碰到臺風。海上的風暴不同于陸地上,你躲在船艙里,心里也是揪著的?!?/p>

“有這么恐怖嗎?”

“哎呀!這用得著騙你嗎?”

“說說!有多恐怖?”

王武瞇了一會兒眼睛說:“你看這船還大吧?在風暴里,你會覺得它小,小得如同躲在火柴盒里,搖擺厲害的時候,你抓什么都感覺要被掀翻到海里去。浪頭有四五層樓那么高,一下一下地撲上來,夾在兩個浪頭之間,就像處在兩座陡峭山峰之間的峽谷,感覺船會被吸到海底去?!?/p>

我故作輕松地問:“有那么夸張?”

王武嘴上發出了嘖嘖嘖的聲音,旁邊出過海,有過相似經歷的人紛紛附和王武,瞬間,我仿佛成了眾矢之的,能感受到周圍氣勢洶洶的嘲諷。王武接著說:“這還不是最恐怖的,躲在船艙里嚇一嚇就過去了。最危險的是船艙進水,那時候每個人都得削尖了腦袋上甲板,站都站不穩,還得跟風浪搶時間,把甲板上的水排出去。那時候,再勇敢的人都會顫抖,你想想,在世界末日的場景下,誰敢死?死無葬身之地就是那個意思?!?/p>

我明顯地感受到了一種壓迫感,這種感覺讓我臉上的溫度也隨之上升,我站在那里,再也沒有說話。

王武大概也覺察到了我的窘迫,他沒有接著往下說,而是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夸張了些,這樣的海況難得一遇,不是每個水手都能碰到的。你跟我兒子很像,這個年紀都喜歡自己拿主意。我要是你大人,不會讓你出海,海里討生活可不是鬧著玩的?!?/p>

說實話,我正在猶豫怎么跟父母說這件事。當初報名的時候,我是這么考慮的,如果早早地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執意阻攔,計劃很可能會泡湯;如果臨走前說,他們要干涉,我就逃跑,船一出海,他們后悔也白搭。我覺得這一趟玩得有點大,“賣身契”已經簽了,硬著頭皮也得去。

手機一直沒離過身,我知道母親遲早會打來電話。這兩年來,她雖然每天都繃著神經過日子,但似乎對我也放心了一些。電話有點姍姍來遲,她在電話里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做一件靠譜的事。她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她說,如果真如我說的那樣,她就不操這個心了。我聽了有些生氣,他們似乎從來沒有信任過我,好像我生來就應該是個渾蛋,只有我不靠譜,他們才覺得是正常的。母親支支吾吾地還想探我的口風,我知道她是關心我回不回家,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明晚回去,隨即掛斷了電話。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當我跟父母攤牌的時候,他們竟出奇地平靜。雖然要出去兩年,母親有些不舍,但她聽說我已經簽了合同,不去得賠錢時,她也默認了。父親坐在椅子上說:“讓他出去吃點苦也好的,就當這兩年是去當兵,磨磨回來就像個人樣了?!?/p>

他們開始為我收拾行李,母親什么都想讓我帶上,茶幾上皺巴巴的縮水蘋果,她也一股腦兒裝進了行李箱。我呆呆地看著他們收拾,這幾年來,在他們面前,我都習慣這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我看著父親點了一支香煙,猶豫了一下,跟他說:“家里的香煙都留給我吧?!边@是我第一次向他們公開承認自己抽煙,父親愣了一下,也沒發怒,他站起來去屋里拿了香煙,一共是三條,有一條細支香煙大概是正月里別人送的,看上去娘里娘氣的,他從來不抽這種香煙。我問他:“是薄荷味的嗎?”他搖搖頭說:“不知道,薄荷味那還叫香煙味道嗎?”我說:“你不懂?!彼悴徽f了,另外還有幾包零星的散煙,他也幫我塞進了箱子,只說了一句:“少抽點?!?/p>

我沒有跟他們透露王武給自己準備了二十多條香煙,距離太遠,我怕他們反悔。他們問過我去哪里捕魚,需要兩年時間。我只說在公海。我猜他們理解這兩年能經?;貋?,只是因為工作的性質,不讓回家。

他們給我備了許多干糧,也給了我一些錢,讓我去銀行兌換成外幣,在船靠岸的時候可以采購點日用品。也奇怪,這次他們誰都沒有多嘮叨,我還一直以為他們會擔心我的安全。說實話,真的要走那么遠的海路,我自己心里也開始犯嘀咕,但我不能說出來,我希望他們能叮囑我幾句,但他們誰也不說,似乎說出來會是不吉利的話。

他們一直把我送到了碼頭,我說別送了,都回去吧。他們在燈塔下站住了,看著我一個人進了船艙。我一點都沒有因為逃離了他們的掌控而高興起來,這樣的機會我等了很多年,沒想到真的實現了,卻是這么復雜的心情。

透過舷窗,我看到他們還站在碼頭上,我沖他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父親卻徑直朝船上走來了,父親一動身,母親也跟來了。他們進了船艙,我有點惱火,我說:“不是叫你們回去了嘛!”父親說,他臨時想見見王武這個人。我一下子沒控制住嗓門:“你們又不認識!”父親說,他一定得見見,不然心里不踏實。

爭執不下的時候,王武進來了,他得知我父母要見他,有點誠惶誠恐,但他知道我父母想見他的意思,他說:“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蔽颐腿婚g發現母親的眼眶里有淚花在打轉,這讓我有點猝不及防,為了讓氛圍不至于太尷尬,我連忙說:“好了好了,又不是生離死別,都回去吧?!彼麄儾砰_始拖拖拉拉地往回走。

我看著他們走出了船艙,在燈塔下又站了一會兒。母親似乎才注意到我們的船,仰著頭仔細地打量著,漁輪氣勢恢宏,這好像讓她有了些自豪感,我看到她和父親熱情洋溢地談論著,指手畫腳的模樣有些夸張。之后,她朝船艙方向看了一眼,似乎知道我在看著他們,兩個人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相互催促著,惶惶離去。

臨近啟航的兩天,大家都自覺地住進了船艙,除了購物,哪兒都不去。王武說這是水手們的默契,叫“收心”,不然出了海,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適應不過來。想想也對,要習慣這方寸之地,到了大海上,吃喝拉撒都在這上面,它就是全部了。

阿君整天趴在床鋪上看電視劇,用那種袖珍VCD播放機,音質和畫面都有點劣質。唯一的好處是,船上用電不限制,都是用柴油機發電,船長不說,就敞開了用。

阿君有幾個厚厚的碟片盒子,里面全是盜版貨,不是《還珠格格》,就是《水滸傳》,再就是金庸的武俠片,都是老掉牙的電視劇。隔壁床鋪的山雞已經不止一次地嘲諷過阿君的品位,他并不在意,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倒是睡阿君上鋪的大熊意見比較大,他有嚴重的起床氣,每回阿君放出那首《好漢歌》,睡夢中的大熊就會從床鋪上跳起來,一頭鳥窩似的卷發,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他似乎還沒從睡夢中完全醒來,茫然地朝大伙打量,最后他會把頭倒掛到阿君腦袋上方:“哎,你把音量開那么大,不費電嗎?”

“要你管?”阿君看看他,輕描淡寫地回他。

“吵死了,你知不知道?”大熊咆哮道。

阿君又抬眼看了看他,作出了微小的讓步,把音量關小了一點。大熊拉上被子,重新睡下,可睡意全消,不一會兒罵罵咧咧地下床,晃出了船艙。阿君撇撇嘴,跟上一句:“睡個覺,全世界都得讓著他?!?/p>

我想笑,看著經常馬賽克滿屏的畫面,問阿君:“這電視劇有那么好看嗎?”

阿君搖頭晃腦地說:“你不懂,出海了,沒事干,就靠這消磨時間,你看我全部都是五十集以上的電視劇,去碟片店,哪個厚挑哪個?!?/p>

“那你也應該準備點好的片子,這些劇我看你都熟得能背了?!蔽铱傆X得阿君有點像我家里的兩位老人,他們喜歡越劇,但總局限于自己熟悉的曲目,反反復復地聽,沒有厭煩的時候,那些新的越劇曲目,他們反倒覺得沒什么意思。

阿君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屑,“你以為我看劇情嗎?錯了,你看《射雕英雄傳》,郭靖回蒙古的那段,有不少大草原的場景。到了海上,你就知道其中的珍貴了,海上待久了的人都好想有大片的陸地可以撒歡?!?/p>

“那《還珠格格》呢?”

阿君眨眨眼說:“男人成堆,又在海上,長時間見不到一個姑娘,當然得挑點女人多的電視劇看看。里面的公主們哭戲多,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喜歡?!?/p>

“你這愛好倒是挺獨特的?!蔽倚α似饋?。

山雞在一旁補充道:“你不知道,除了這些意淫片,他還有壓箱底的貨,全是不可描述的,哈哈……”

“你以為這東西那么容易弄到手?”阿君非常受不了人家看輕他這些寶貝。他說當年他一個人租了個房子,住在入??诟浇?,小區里有個碟片店,一來二去,他跟老板混熟了,就笑嘻嘻地問有沒有那種碟片。彼此都心照不宣,明白這話的意思。老板就從里間拿出了兩張盜版碟,沒有封面介紹,只有一個塑料封膜。這之后阿君成了這家碟片店的???。阿君問過老板,這貨是從哪里進來的。老板笑嘻嘻地回答他,吃了雞蛋,為什么一定要認識母雞呢?

直到某一天,碟片店忽然關門了,門上還被貼上了封條,門口拉了一條黃黑相間的警戒線,阿君意識到出事了。從旁人的口中得知,老板自己刻錄色情片,不光租,還販賣,被人舉報,警察就過來抓人了。警察還在盤查到他店里買色情片的人,嚇得阿君連夜退租逃跑了,沒想到這陰差陽錯救了他一命,在他離開那個破舊小區后不久,他住的那幢樓在一個暴雨天的晚上倒塌了。

那個小區的房子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墻體風蝕剝落,當時以為是靠近入???,空氣濕度大、鹽分含量高的原因,其實不然,那些墻體幾乎沒什么水泥成分,沙墻一開裂就成了危房。阿君驚魂未定之余,也時常感念那個老板,只是兩人再也沒見過面。如果在租碟片的時候告訴他,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后一面,阿君肯定不會相信,但確實人生中很多次最后一面就是在這么不知不覺間完成的。也因為這個原因,雖然那幾張碟片讓阿君惴惴不安,但他一直帶在身邊。

阿君說,雖然在海上看那些碟片出于生理需要,但他和別人不同,每次拿出那些碟片,總會懷念一個人。

看他講得一本正經,我們都跟著大笑起來。山雞說:“熟得都會背了,其實沒什么看頭?!薄皼]看頭,每次還扎堆?”阿君叫了起來。

船艙內鬧哄哄一片,這時王武從他的床鋪上抽出色情雜志說:“他的片子已經磨花了,全是馬賽克,不好看,真正的好東西在這里?!彼f著,晃了晃手中的雜志問我,“要不要開開眼界?”

我沒有理會他。這本雜志據王武說是從一艘外國集裝箱駁輪上要來的,國外很容易弄到這種雜志,海員出海都帶著一大摞,上面全是裸體女人的圖片,清晰得能看到人臉上的粉刺。我覺得外國女人長得都挺丑的,尤其是那些大尺度的圖片,看了讓人惡心。王武一邊翻著雜志,一邊飛了飛眉毛說:“洋妞都不要?”我搖搖頭說:“不要不要,欣賞水平有限?!蓖跷湔f:“那你不是個合格的水手,水手都愛看這個?!蔽覊男ζ饋恚骸傲糁阕约河冒??!?/p>

幾天后,這本雜志成了船上的緊俏品,好多人過來跟王武借閱,借閱的時候都擠眉弄眼的,只說想借本書看看,打發打發時間。王武知道他們的心思,有時候故意裝糊涂,把海員手冊翻出來給他們,有的人憋不住,氣急敗壞地糾正:“不是這個,把老婆借我用用?!痹谶@個全是男人的地方,這本雜志上的女人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大家共同的老婆。

汽笛響了,我才知道這聲音原來跟大海螺一模一樣。船身散架似的抖動了幾下,緩緩地離開了碼頭。我站在頂層的甲板上,拿出手機,往港口方向拍了幾張照片。王武走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回頭看了他一眼說:“有話就說唄?!?/p>

“沒什么沒什么,就看看?!蓖跷湄W院π吡似饋?,這讓我很不習慣。

“看得出來,你父母很在乎你?!蓖跷錄]頭沒腦地來了這么一句。

“越在乎,越想離他們遠一點?!?/p>

王武眼睛盯著船尾翻騰的泥漿水,“你跟我兒子一樣,我也時常反思,怎樣才能做一個合格的父親?!?/p>

“這是一個人生難題?!蔽逸p蔑地笑了。

“確實難,站的角度不一樣,看到的東西就不一樣。我也年輕過,年紀大起來會慢慢地懂得他們的不容易,我希望你能早點跟你父母和解,這樣僵持著,相互都別扭?!?/p>

我無話可說,背過身去,看著港口兩岸的青山緩緩地掠過船舷,又一次舉起手機。王武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像在看另一個人,他徐徐地冒出一句話:“出海你還帶手機?”

“有什么不可以嗎?”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這東西到了海上就是個廢品,打電話得用海事電話,直接連衛星?!?/p>

我低頭看了看手機,信號還滿格,有些不太相信,但嘴上不由自主地開始怪王武:“你怎么不早說?”

“這又講不到邊的,到了海上,即使有信號,你敢用嗎?國際長途,貴死你!”王武仿佛有點生氣,語氣硬邦邦的,他說甲板上風太大,他要回去睡覺了,于是丟下我,顧自回了船艙。

甲板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船艙里是另一幅景象,不時有嬉鬧聲傳出,似乎暖和不少。我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又堅持了一陣,才回到船艙。

公海上航行的日子漸漸失去了色彩,大家都處于懶散的狀態,變得不愿意多說一句話。船上除了馬達聲和船頭刺破海浪的拍擊聲,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剛出海的時候,看著渾濁的海面漸次清澈起來,我還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這會兒,也懶得去甲板上眺望,除了深淺不一的藍色,沒有一抹多余的顏色。船艙里雖然混亂不堪,倒還有些生活的氣息,有時候會錯以為還在陸地上,一出艙門,那種搖晃的感覺會像影子一樣跟過來。

我在所有的新人中還算可以,暈了一些日子就適應了。有幾個青海來的新人吐得厲害,起初趴到船舷上往大海里吐,看到起伏不定的幽藍色海面,狼狽地爬回船艙,后來再也不敢出艙門,改為每天抱著一只塑料垃圾桶,風浪一起,就響起此起彼伏的嘔吐聲,直到吐完胃里所有的東西,嘴角垂下一縷黏稠的液體,那干嘔的聲音還不絕于耳。

船上的人都在克服這種困難,想找點事做做,排遣一下眼前的無聊。王武有個記航海日志的習慣,雖然字寫得粗鄙不堪,每天睡覺前都會記一筆。那天,他邊記邊咕噥:“出來一禮拜了,還不開張,這倒有點奇怪的?!蔽艺f:“不是要去秘魯釣魷魚嗎?”王武沒有理會我,顧自翻著老皇歷,翻了一陣后說:“明天是個黃道吉日,肯定能開張?!蔽艺f:“捕魚都挑日子嗎?”王武看著我,若有所思了一陣,說:“這里有大講究!”

第二天,陽光清澈,一絲風也沒有,海面如同鏡子,置身這樣的環境中,祥和的感覺油然而生。船長一大早就站在了甲板上,他像一頭睡醒的猛獸,看著海面伸了個夸張的懶腰,然后高聲叫道:“好天氣,撒一網!”

我發現船長對第一網還是挺在意的,那天還特意開了搜魚雷達,船長坐鎮駕駛艙,通過擴音喇叭指揮甲板,觀望了很久,他才同意下一網。拖網從漁船的尾部拋入了大海,跟著漁船跑了好長一段距離,收上來后,發現除了一些不能吃的海泥鰍,什么也沒有。船長一臉疑惑,他嘀咕了一聲,說二十多年了,頭一次碰到這樣的怪事。

第二網下去了,這次拖的時間更久一些,拖上來后,除了一些銹跡斑斑的塑料袋,竟然還是一窩海泥鰍。船長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見鬼了!”

每個人都不說話,船長暗自嘀咕道,附近可能有大魚。他神神道道地說了很多以前的經歷,似乎想告訴大家,他的判斷沒有錯。大家都等著他發信號,看看這糟糕的情況會不會有所改觀。擴音喇叭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船長仿佛在思考什么,但這時間不宜過長,太久了容易讓大家看出他在猶豫。船長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說:“再來一網,如果還是空的,我就……”所有人都安靜了,想聽聽船長發怎樣的毒誓,他卻突然合上了嘴巴。漁網又拋入了大海,跟著船拖了好久。

收網前,船長示意康扎西派人去掂掂漁網的分量,大有分量不沉誓不罷休的架勢。王武有經驗,試了一下,沖船長做了個起網的手勢,船尾的機輪慢慢地開始收網,綠色的漁網一圈圈地從海面上浮出來,繃得緊緊的,看上去分量還挺沉,似乎讓船的航速也跟著慢了下來。水面上遲遲不見水花,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仿佛隨時會有大動靜發生。船長喊了一聲:“停!”馬達停了下來,他從駕駛艙跑了下來,來到船尾,盯著海面看了一陣,就罵開了。大家都湊上去看,漁網確實網到了東西,黑乎乎的一團,還很大。

我問王武那是什么東西,王武說,大樹墩。我很好奇,樹墩怎么會跑到大海里去。王武悄悄地說,大海就是個大痰盂,那些江河湖泊,發一次洪水就相當于排泄一次,最后全沖到了大海里,能吃的都被魚吃了,不能吃的就留下來,隨著洋流亂漂,某一天又被送回陸地上。那些胡楊千年不爛,從沙漠的綠洲中沖刷出來,經過河流的搬送,不遠萬里地翻山越嶺,最后都到了大海里,它不光在干燥的氣候中千年不爛,在海水里也是那副鳥樣。

樹墩需要好幾個人才圍得過來,它把漁網也撐破了,船長罵了好一陣,突然泄了氣,再也沒有吭聲。大副問他:“要不要再試一網?”船長堅決地搖搖手說:“不試了,今天算了?!?/p>

連續三次空網,船上出現了一股怪異的氛圍,誰也不愿意多說一句話。我們像丟了魂,橫七豎八地躺在甲板上。我瞥了一眼海面,藍得發黑,讓人心悸,恍惚間還看到了若有若無的地球圓弧。太陽從頭頂上急匆匆地滑過,像有人在天空中拿著手電筒逗我們。船長說:“照這么下去,我們都得餓死在大海上?!?/p>

帶著漁網餓死在大海上,這聽起來像個笑話,如果有人告訴你,一只老鼠餓死在糧倉里,你信嗎?我們都覺得船長在危言聳聽,但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駁。船上最大的儲備是淡水,用大號的塑料箱裝起來,都沉得嚇人,食物只夠維持半個月的航程。如果真的半個月撈不到魚呢?我想到這里,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切很不真實。

船長提議,晚上喝點酒,沖沖晦氣。甲板上這才開始有了點零星的生氣。

那天晚上,帶去的酒喝了不少,我看到好幾個人喝醉了,趴在船舷上,往大海里嘔吐。我中途上了趟廁所,在過道里聽到船長壓低嗓門在呵斥一個人。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下次再這樣,不用來我船上了?!?/p>

“多少人指望著我吃飯,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用屁股想想都知道犯忌諱,你還這樣,讓我怎么說你?”

……

我就聽了這幾句,不想再偷聽下去,萬一被撞見了,大家都尷尬。我迷迷糊糊地去了廁所,隱約間覺得船長說的好像跟白天的事有關,會是哪個倒霉蛋惹惱了船長?

我也不知道是喝了酒,還是海上起了風浪的緣故,逼仄的廁所搖晃得厲害,尿撒到一半,喉嚨口就有了反應,憋了一下沒憋住,廁所被我吐得一地狼藉。王武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他捋了捋我的背,還說了我幾句,大致意思是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語氣像極了我父母,我甩開了他的手,說不要你管。他唉聲嘆氣的樣子也像我父親,我轟他走,他猶猶豫豫地走了又回,折返了幾次,還是把搖搖晃晃的我扶回了床鋪。他給我去打了盆熱水,擰了塊熱毛巾,往我臉上胡亂地擦了幾把。熱毛巾擦了以后,迷糊的狀態有了緩解。

船艙里到處都是醉漢,笨拙的舌頭激烈地議論著白天發生的事。大家都覺得怪異,公海上舀一瓢水都可能撈到魚,怎么可能連續三網都顆粒無收呢?有人猜測,是出海前忘了祭媽祖。有人反駁道,船長在海上生活了二三十年,不可能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有人說,可能這趟船被人做了手腳。至于是什么手腳,大家都沒往下說,我感到氣氛一下子變得森然詭異。

我突然想到船長在過道里教訓一個人,可能跟這個人有關,但他到底是誰呢?他對船做了什么手腳呢?想著想著,睡意全無。那些大舌頭像被突然拔了電源的收音機,前一秒還喋喋不休,后一秒就安靜了。安靜了之后,呼嚕聲就起來了,起初是一兩個人,一唱一和,漸漸地又有了第三個、第四個,變成了大合唱。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睡不著覺過,直到后半夜,我還在心里默默地數著綿羊。王武似乎也沒睡著,他一直在發出一些微小的動靜。我從床鋪上起來,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又睡得挺沉的。

我去了趟廁所,過道里的風挺涼的,一吹就直打哆嗦。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會兒,感覺只閉了一下眼睛,王武就把我叫醒了。他說:“趕緊起來,都出活去了?!蔽野l現船艙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外面的天氣驟然間變了,船身搖晃得很厲害。我問他:“是要出去捕魚嗎?”王武說:“這鬼天氣還捕什么魚!得去固定船上的東西?!蓖高^舷窗,我看到海浪翻滾,已經洶涌地撲上了甲板。我說:“怎么會起這么大的風浪?”王武說:“昨天都喝多了,誰也沒注意天氣預報,也可能導航出了問題,以前也有這樣的情況,船瞎了,到處亂開,挺危險的。我先去了,你趕緊來?!闭f著,他打開艙門,一閃就不見了。

艙門一開,風就灌進了船艙,小小的船艙像個布袋,“呼呼”直響。我趕緊套上衣服,站起身來那一刻,我看到了驚悚的一幕,王武床頭拉著的藏青色帷布被風吹了起來,透過晃動的帷布,我看到后面的角落里竟然擺放著一幅遺像。我確定,那就是一幅遺像!黑白兩色,似乎還透著點紫,就那么晃動了一下,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趕緊移開了目光。雖然沒看清楚遺像上那人的模樣,但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那種被人盯了一眼的感覺讓我久久平復不了。

我狼狽地逃出船艙,關上艙門的那一刻,仿佛里面有人在拉扯那扇笨重的艙門,我喊人,聲音被狂風刮得支離破碎。好不容易旋緊艙門,我來到甲板上,恍惚的狀態讓我在人群里像只無頭蒼蠅。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樣的天氣里,搖晃的繩索是能殺人的。手臂一樣粗的繩索看似很輕地在空中蕩來蕩去,其實都吸飽了雨水,沉得像截木頭。我聽見有人喊我名字,隨后被重重地一擊,我成了一口笨鐘,“咣”一聲之后,被撞入了大海。

栽進大海的時候,我想完了。無邊無際的幽藍一口吞沒了我,我拼命地往海面上掙扎,緊跟著上面有救生圈拋下來,風浪太大,小小的救生圈顯得飄忽不定,讓人絕望,我抓了幾下都撲空了。眼看著救生圈漂得越來越遠,船舷上跳下了一個身影。據船上的人后來描述,當時王武像發了瘋,很多人都拉扯不住他,那場景就像看到親生兒子掉入了大海。

王武挾著救生圈呼嘯而來,他一把揪住我,把救生圈套進了我的脖子,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拖離了海面?;氐酱?,大家都緊緊地趴在船舷上往下張望,那場景仿佛依附在絕壁頂上,望著崖下。我后來才知道他們從甲板上放了軟梯下去,王武卻遲遲沒有上來。

那段時間里,我整個腦袋都是蒙的,我只聽到他們趴在船舷上發出一陣陣的驚呼。據說一個巨浪把王武的腦袋拍在了船舷的鋼板上,他隨后就失去了知覺,靠著救生衣的浮力,在吃水線附近反復漂蕩。后來有人腰上綁了粗繩子,下去撈人。王武被拽上來時,人就不行了,他左側的腦袋豁了條大口子,血汩汩地往外冒。船長摸了摸王武的腦殼,愣了愣神說:“碎了?!迸赃呎緷M了呆若木雞的人群,過了一會兒,船長沖大家喊:“愣著干什么,快發求救信號!”人群鬧哄哄地散去,而此刻的我被一股強烈的愿望包裹了起來,滿腦子都是回家的念頭。

船長抱著王武,沖我喊:“你站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去看看?”我這才緩過神來,跑向了駕駛室,“SOS”的信號一遍遍地發出去,沒有無線電信號返回過來。透過駕駛室的玻璃窗,我看到蒼茫的海面上幽藍色的海浪在憤怒地翻滾,也很奇怪,這次在摧枯拉朽的氣勢面前,大家似乎都忘記了害怕,每個人都焦灼地等待著。我無聲無息地愣在一旁,有人過來安慰我,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有人提議,別都擠在駕駛艙,再去看看王武。我們又回到了甲板上,船長的眼睛布滿了血絲,他大喊著問我們:“怎么樣?有沒有信號?”我們面面相覷地搖了搖頭,船長摟緊了懷里的王武,我第一次看到這個體重超過兩百斤的男人眼睛里有了驚恐的神色,他喃喃道:“那怎么辦,那怎么辦?”

沒有人能回答,整條船都處于迷途中,船長率先從抓瞎的狀態中醒過來,他沖我招了招手說:“你過來!”我趕緊湊上前去,船長說:“你的命是王武拿自己的命換來的,跪下,給他磕個頭吧!”我激靈了一下,順從地跪倒在甲板上,鄭重地向王武磕了三個頭,那一瞬間,所有的愧疚和感激仿佛找到了出口,堵了很久的情緒從身體里傾瀉而出。

在我磕頭的時候,原本像面條一樣耷拉下來的王武開始在船長懷里掙扎,他大概想阻止我這么做。我上前握住了王武的手,哭著說:“磕頭不算什么,真的沒什么?!蓖跷淇粗?,他想說話,嘴唇嚅動了一下,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傷得太重了,痛苦的表情像電流一樣,閃了一下,又消失了。他的眼睛眨巴著,恍如遙遠天際的星星。那時候,我依稀記得這眼神仿佛在哪里看到過。我拍了一下腦門,跳起來說:“等一下!”

我跌跌撞撞地沖進了我們的船艙,掀開那塊藏青色的帷布,把那幅遺像取了出來。這下我看清楚了相框里的人,他長著和王武一樣的眼睛、鼻子和臉龐,唯一的不同是他如此年輕,仿佛剛剛滿二十歲,嘴唇上的每一根絨毛都清晰可見。

我跑到了甲板上,很多人看到這幅遺像后都錯愕不已。我雙手捧著那幅遺像蹲在王武身前,他的目光落到了遺像上,仿佛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之前那種掙扎痛苦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我看到他的嘴角開始微微地上揚,像若有若無的微笑。所有甲板上的人都在竊竊地議論遺像上的人是誰,為什么跟王武長得這么像。船長突然高著嗓門號了一聲:“王武走了!”

二、安息日

王武出事的那天下午,風暴就平息了,海面恢復成鏡子的模樣,白云很低,如絲帛,感覺吹口氣就會飄走。

船長遭受了打擊,頹然的神色都掛在臉上,但他不想把這種情緒傳染給別人,他知道主心骨一慌,再大的船都經不住一個浪頭。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漂浮在太平洋深處,再想想自己,似乎會迅速地渺小下去,小成一個黑點或者一粒塵埃,他不想把這個現狀說出來,有的話一點破,就會帶來接連不斷的麻煩。

很多人過來安慰我,怕我有過多的心理負擔,說實話,我大腦一片空白,一句都沒有聽清楚,但我還是卑微地朝他們笑笑。從他們的反應看,我當時確實太艱難了,大概跟一條落水后被撈上來的小狗差不多,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大副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別糾結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少回頭看,多想想未來?!蔽腋械教撊跞f分,喃喃道:“如果能換回來,我寧愿替王武去死?!贝蟾便读艘幌?,說:“別犯傻了,王武自有他的道理?!?/p>

我怎么也沒想到,一出海就是這么艱難的開局,這讓我接下去長長兩年該如何度過?大副說,這就是人生的考驗,一遇到大的坎,邁過去就過去了,邁不過去就完蛋了,從此一輩子都過得窩窩囊囊。他問我,是從此一蹶不振呢,還是重新開始?我說,這是一個已經有答案的問題,問題好答,但要做起來太難。

大副站起來,從身旁撈過一把銹跡斑斑的錘子,遞給我說:“你把它想象成你的思想包袱,扔出去,越遠越好!”我接了過來,走到后甲板的邊緣,閉上眼睛,我大喊一聲,把它甩向了遠處的海面。大副帶頭鼓掌叫好,他說:“好了,翻篇了,忘記它吧!”被他這么一說,我好像確實感覺輕松了許多。

走回到甲板中央,船長正盤算著怎么給王武的老婆打電話,這是一個棘手的電話,電話一撥出去,那個可憐的女人就成寡婦了。她們村有很多寡婦,男人多為漁民,出趟海就失蹤了,其實船長知道那些失蹤的人并不是全死了,有很多人都偷渡到拉丁美洲,在當地娶了老婆繼續生活。這樣的人一般都有難言之隱,比如好賭,欠了高利貸的債,回去會被追殺;再比如家里有個癡傻的兒子或老婆,生活像座大山,扛了半輩子,感覺再也扛不下去了;還有的是逃犯,以前一直沒有查出來,隨著偵查技術的革新,在國內待不下去了,只能往國外逃。失蹤的人一般都報死訊,反正不管信不信,時間一久,法院會宣布這個人死亡,戶籍、身份證都會被注銷,名下的田地、家產,該分的分,該過戶的過戶,一切活過的痕跡都被抹得一干二凈。

船長跟我們說,每到清明時節,他看到那些漁民的孤孀去掃墓,心里總是怪異得很。那些埋著衣冠的空墓穴建在一個小山坡上,走過去,看著那些熟悉的名字和鑲嵌在石碑上的照片,他時常會驚訝地停頓一下,但他不能說:這人還活得好好的,我前陣子還碰到過他。那是大忌。別看那些在墳前哭訴衷腸的女人,她們也不見得愿意讓死人活過來。生活如同一場麻將,洗過牌了,就有了新的秩序。那些追債的人通常也不會把死人的賬算到活人頭上,過往被自動地一筆勾銷。誰都怕被打擾,尤其是剛從噩夢中掙脫出來,更不能舊事重提。只是一個人獨自裝著一肚子的秘密,有時候還真的挺難受。

大家聽得將信將疑。船長說,這種人數量還不少,一排公墓望過去,至少能發現一兩個騙局。他又說,那些留在拉丁美洲不回來的人,一般都得給自己交贖金,這叫“買死”,實際上是買自由。交足了贖金,宣布自己死亡,這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

“那些‘死人’都喜歡去碼頭,在大海邊望著故鄉的方向發呆,一口氣抽一盒煙。別以為他們都思念故鄉了(思念當然也會有),很多是感慨。你們想啊,大海另一頭是深淵,他這一頭是天堂,冤家在對岸,中間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這就是牢靠的幸福?!彼c了支煙,接著說,“所以我不太喜歡去墓地,那地方倒是不錯,有地鐵可以直達,地鐵不是一直在地下行駛嗎?很奇怪,到了那里就來到了地面上,好像怕驚著地下躺著的人似的?!?/p>

船長說的地方我知道,叫五鄉,地鐵一到那段路,就在高架上緩緩而行,車窗外亮得有點晃眼,需要瞇一會兒眼睛,才能適應窗外的光線。車窗外風景挺好,死人都挺會給自己挑選地方的,北面的小山坡地勢平緩,公墓都建在那里,像一群拱著雙手,瞇著眼睛曬太陽的老漢。從那里望出去,遠處的山峰呈現奇怪的線條,像被刀削過,我也不確定是不是被開采過的礦山。小山坡前面有大片的村莊,公墓密布的地方竟然還有那么多人居住,這顯得很奇怪,聽說那地方風水好,除了公墓和村莊,還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寺廟,據說有舍利子供奉在里面,經常有人去朝拜。這地方真是絕了,三界都齊了。

船長看著甲板上王武的尸體,興致了無,“不說了,不說了,聊來聊去都是死人的事?!贝蟾笨傇谶@個時候最快領會船長的意思,出來驅散大家。

船長一個人去了駕駛艙,甲板上的人一哄而散。等船長一走遠,幾個新人又圍住了大副,讓他繼續講講拉丁美洲的生活。大副說:“這些事你們聽過拉倒,不然被迷了心智,以后都想留在拉丁美洲了。其實,去了那里的人大多洗白了,張三變成了李四,王五變成了趙六。就算你們原來是熟人,喊他以前的名字,他也不會理你,任何一點過去的痕跡被人提起,都可能惹來一堆麻煩。那些鳥人長得像垃圾,娶的老婆個個金發碧眼,胸以下全是大腿,有大半個人這么高,看得讓人眼紅……”

船長突然從駕駛艙探出了腦袋沖大副喊:“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講故事?!贝蟾壁s緊掐了煙頭,一溜小跑地去了駕駛艙,半途又停下來,招呼我一起過去。我愣了一下,從恍惚中掙扎出來,跟著一路小跑起來。

駕駛艙里,船長似乎想好了要說的話,讓大副把衛星電話取出來。衛星電話平時由大副保管,他把它鎖在駕駛艙的保險箱里。船長翻開了電話本,一個黑色硬皮的筆記本,上面記滿了電話號碼,那些數字因為年久氧化,字跡都模糊了,但還能看個大概。船長手上握著一支暗紅色的細長圓珠筆,沿著那一排數字找下去,在王武的電話號碼旁邊打了個鉤。我心里一凜,那動作像閻王判官勾生死簿。他從大副手里接過了衛星電話,打開了天線,過程變得有些漫長。

船長一邊撥電話號碼,一邊說:“這女人我見過,干瘦得很,腦袋小小,脖子細長,從側面看上去像根吸管插在可樂罐上,也是個可憐的人——”船長不帶感情色彩,似乎什么都說,說起來還很輕巧,衛星電話開了免提,隨著接通的聲音傳來,說了一半的話突然就斷了,大家都保持了靜默,話筒里傳來了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喂——是王斌嗎?”

船長愣了一下說:“大嫂,是我,我是王武的老板?!?/p>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說:“你們不是出海了嗎?”

“是的,在海上給你打電話呢?!?/p>

電話那頭笑了起來,“昨天我也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聲音跟王斌很像,他說是我兒子,王斌不是早就沒了嗎?我還真有些恍惚,以為老天爺把我兒子還回來了。那個聲音太像了,我就一直聽他講,他說他在外面做了件丟人的事,被警察抓起來了,讓我給他卡里匯錢,交罰款。我知道是個詐騙電話,也舍不得打斷他,讓他說了好久,最后才告訴他實情。之后他就不說話了,但也沒掛斷電話。我說,你的聲音和我兒子太像了,能不能再跟我說說話?他停頓了一下說,那好吧,媽媽,保重身體!然后掛斷了電話。我一回想起來,就想哭,好希望他再打個電話來?!?/p>

船長的眼眶變得紅通通,他朝我頗有意味地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渾身上下打了個戰。船長說:“我給你找個兒子,放心,這事我會給你辦好的?!?/p>

“那怎么行?我們是窮苦人家,誰會認個拖累?”電話里熱情地推托起來,不過她很快從客套中緩過神來,問船長,“還沒到中秋節,你打電話來有什么事嗎?”

船長握衛星電話的手微微地抖動了一下,他說:“大嫂,我對不起你,這趟不該帶王武出來?!?/p>

“他怎么了?”

船長沉默了一陣說:“我們現在在太平洋上,船遇到點麻煩,王武跳下海撈個東西,就再也……沒找到他?!蔽乙患れ`,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東西,為了我這個東西,王武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唉,我真不是個東西!

“他瘋了嗎?什么東西比命還重要?”

“也是我不對,當時沒攔住他。不過你不要著急,附近有島,說不定王武上島了,我們再去找找?!?/p>

王武的老婆沉默了很久,說:“那也行,有消息了再告訴我?!?/p>

船長想再安慰她幾句,沒想到她又說:“我估計王武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了,也怪我生病,之前在床上躺了幾天。你們出發前,王武就有點反常,他把家里的很多活都干完了,水缸灌得滿滿的,還騎著三輪車去菜場馱回了好幾百斤大米,好像他走了,我就會餓死似的。我們家有三塊地,走之前,他也都早早地種上了馬鈴薯。他大概是早有預感了,怕出去后再也回不來了。走的時候,他還把掛在腰間的鑰匙取下來給我,我說你又不是不回來了,他說要出去兩年,怕鑰匙丟了?!?/p>

“還有這怪事?他沒跟我提過這些?!贝L說。

“還有更怪的呢,出發那天,臨出門了,他就猶猶豫豫的,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天都快亮了,他做了個非常清晰的夢,夢見一條狗拖住了他的褲腿,不讓他出門。醒來后,他一直在琢磨這個夢,到底向他預示了什么?!?/p>

“哦,這么神奇?”船長很驚訝,“他也沒跟我說,如果說了,我可能會讓他回去?!?/p>

“當時我也沒多想,后來越想越不安,王斌不是屬狗嗎?這是托夢來了,不讓他走。他每次出海,我都裝得沒事一樣,從來不說不吉利的話,他最忌諱那個?!?/p>

船長緊緊地握著話筒,真誠地說:“大嫂,你放寬心,現在說王武沒了還為時尚早,他只是失蹤了,我們一定努力把他找回來?!?/p>

“這汪洋大海的,失蹤了基本上是沒了,有幾個能死而復生的?如果……他不愿意回來,你告訴他,我當他死了?!?/p>

“那不會,那不會。王武不是這樣的人,他跟我多少年了,我了解他?!贝L說著說著,撩起粗糲的大手抹了一把臉,眼淚流了下來,我和大副也跟著紅了眼眶,卻不敢發出聲音來,感覺身體內躲了一個人,在那里號啕不已。

王武的老婆一直沒哭,她反而異常冷靜,“王武如果真的回不來了,我會把他的鷯哥照顧好。這畜生別的本事沒有,學舌的本領一流,把王武教它的幾句話學得一模一樣,連聲音和語調也是一樣的。以前王武養鳥,我還嫌棄他,把家里弄得臭氣熏天的,現在不會了。尤其在他出海的日子里,偶爾冒出來他的聲音,也是一種安慰……”

王武的老婆一直說個不停,我聽得出來,她借著說話在掩蓋自己的情緒,因為她也覺察到了,船長不說話,是出大事了。衛星電話不是用來拉家常的,船長平時只在傳統節日給水手們這個福利,允許他們聽一聽家里人的聲音,但都是規定了時間的,每個人不超過三分鐘。這個被取消了時限的電話最終在王武老婆的醒悟下戛然而止。掛完電話后,我們三個男人終于平復下來,但我想,放下電話后,那個女人該怎么辦?

船長看上去有點蒙,他抹了一把臉說:“也不知道怎么了,說著說著就心軟了?!?/p>

大副應和道:“換我也這么說,總比告訴她死訊好。問題是接下去怎么辦呢?”

“遺體肯定是送不回去了,我做個主,把王武海葬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人死了,是不可能活過來了,只能用別的補償一下?!贝L又交代了大副一番,等這趟活干完,回國了,多考慮一點她以后的生活。船長說著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說:“我懂了,以后我多了一個媽媽?!?/p>

我們從駕駛艙走了出去,看到康扎西蹲在甲板上,他正用一把老虎鉗在拔自己鋼絲一樣的胡須。船長朝他招了招手,他就過來了。船長說,“你去準備準備,把王武收拾得整潔點,安排海葬?!笨翟鲉枺骸耙鸭装宓娜硕冀衅饋韱??”船長說:“不光是甲板,整條船的人都得出來,跟王武好好道個別?!?/p>

我跟隨康扎西去了船艙,他一進船艙就招呼大家過來,吩咐誰去準備木板,誰去尋找大石塊,同時又叫了一伙人準備給王武換衣服。熟練的流程讓我感覺海上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事。

我問康扎西,這是他送走的第幾個人了??翟髅嗣^皮,黑紅的臉龐笑了起來,他說:“有幾個了?!?/p>

“水手死了都海葬嗎?”

“那怎么辦?難道放冰庫凍兩年再運回去?”

我有些恍然,愣了一會兒,仿佛嘴巴已不受腦袋的控制,喃喃道:“這倒也是個辦法?!?/p>

康扎西笑了起來,“別傻了,冰庫是凍魷魚的呀,過包時讓別人看到,誰還敢收我們的貨?再說,出了人命,碰到海警就麻煩了,說不清楚,全船的人都得遭殃?!?/p>

我有些難過,在海上仿佛只有活著才有價值,王武都比不了一條魷魚。

康扎西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兄弟,好好干,海上和戰場上差不多,只有活著才有價值。你見過戰場上死人,還有人抱著尸體不松手的嗎?”

康扎西動作麻利,很快給王武換好了衣服,用棉被把王武的遺體裹了起來。他找來了細細的麻繩,在王武腳踝處、腰上和胸前捆扎了三道,那過程,我覺得像在捆扎貨物。

來到了后甲板,甲板和機艙的人都出來了,大家自動地列好了隊,一看就知道是給人送行。那里已經放好了一塊木板,我和康扎西幾個人一起把王武的遺體抬到了上面??翟髯屛遗躅^,同時給了我一塊毛巾,讓我把王武的嘴巴捂上,我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講究,他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一接觸到王武的頭,那觸覺很怪異,仿佛一顆熟透的大芋艿,既柔軟,又帶著一絲絲涼意。我看了一眼王武,他仿佛已經睡熟了,在我手中一點反應都沒有,但這讓我更加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一個肥皂泡似的美夢。

水手身上似乎天生有一種喊號子的基因,雖然誰也沒喊出聲,但能讓人感到一種群體的力量,海浪似的,一拱一拱地往前走。我完全被裹挾在里面,整個人又回到發蒙的狀態。就要和王武道別了,我覺得這一刻來得太突然了,似乎還沒有準備好,也沒有跟王武好好地說過一回話,他就要走了,而且去的是一個夠不著的地方。我想著,什么時候才能跟王武再見面,見面的時候,他還記得我嗎?

后甲板上,船長主持了一個簡單的儀式,他說王武是他的兄弟,一起在海上出生入死了好多年,他懂王武的心思,他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也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好水手,水手最好的歸宿就是死在大海上。從這一點來說,王武圓滿了……

我聽著聽著,就出神了,眼睛一直停留在王武身上,他被裹得像個木乃伊,就露了個頭在外面,看起來像睡著了。汽笛聲響了起來,我發現大家都低下了頭在那里默哀。老軌的徒弟陳浩洋——那個穿著笨重的帆布衣服,口袋里掛滿了敲敲打打的工具,渾身布滿重油污卻經常咧著嘴笑嘻嘻的家伙——用手小心地扯了扯我的褲腿,我從恍惚中緩過神來,也加入了默哀的隊伍中。

默哀結束后,大家圍繞著王武的遺體走了三圈,船長讓大副將日期、時間、經緯度寫到航海日志里,這似乎是海葬的慣例??翟鏖_始給王武的遺體綁重物,船長把那幅遺像也取了出來,他拿著那幅遺像,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眉宇之間有了些厭惡,他說道:“提前準備了這玩意兒,能不出事嗎?真他媽的邪門?!彼堰z像丟給了康扎西,“把這個也給他帶走?!笨翟饔炙闪寺槔K,重新捆綁了一遍。

我問船長:“就要送走了嗎?”船長皺了皺眉頭說:“你還有什么事?”我搖搖頭說:“沒有了?!贝L頓時脾氣就上來了,“支支吾吾的,你煩不煩?有屁趕緊放?!蔽乙Я艘а勒f:“我想留下點王武的東西?!贝蟾痹谝慌哉f:“留點念想嘛,應該的,你趕緊去整理一下?!?/p>

我挑了幾樣,有王武寫得歪歪扭扭的航海日記,一套他的貼身衣服,本來我還想留下他的拉力器,卻陰差陽錯地拿了那本色情雜志,拿到手里了,我也不想再放下了。船長催促道:“別沒完沒了了,意思一下就好了?!彼查g,我的臉燒了起來。

那時候,夕陽已經快被海水浸沒了,西邊的天空留下了一大片猩紅的晚霞。

我走到了王武身邊,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我會替你照顧好家里的,你放心走吧。反復念叨了幾遍后,我意識到王武要一個人留在海底了,覺得這太孤單了。好在他還有那幅遺像,恍然間,我好像也明白了王武為什么要帶著它一起出海。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它在危急關頭救了我一命,我盯著他看了好久,這會兒那種發怵的感覺都消失了,他也笑瞇瞇地看著我,仿佛是我的哥哥。

棗紅色的甲板上,大家都在東張西望,也有人打量著王武會從多高的地方被推入海底,那高度看起來夠驚人的。這時候,不知誰喊了一句:“有鯊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海面上果然出現了鯊魚的身影,它們似乎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在船舷附近四處游弋,像高原上陰魂不散的禿鷲。

我抓過一根長長的竹竿,拍打著海面,試圖驅散鯊群,可它們轉了個身,又回來了。

我在那里大喊大叫,船長走過來說:“你跟動物喊什么,它們又聽不懂人話?!蔽艺f:“這些畜生圍著我們轉是什么意思?”船長說:“你管它什么意思?!蔽叶⒅@群虎視眈眈的鯊魚,又回過頭看看王武,覺得他忽然成了一塊被惦記的食物,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船長看了看鯊群,憤怒地說:“遲不來早不來,抓它個狗日的?!币慌缘目翟鱽砹司?,他立刻像換了個人,開始招呼甲板上的人去拿捕魚工具。甲板上迅速忙碌成一團,很多人在那里來來回回奔跑,忙著捆扎投槍。我看了一眼海面,那些鯊魚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它們也許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來來回回地游弋著,像暴躁的怒漢在那里徘徊

甲板上已經放好了一堆帶繩索的投槍,投槍很多都已經生銹,看不出銳利的鋒刃,我懷疑能否插進鯊魚厚實的身軀??翟髋d奮得像個馬上要上場的運動員,不停地來回走動,做著擴胸運動。他帶著幾個青海人把投槍搬到了船舷邊,我得承認他們天生就是獵人,他們看到獵物,眼睛會冒光。

我是一個不合格的水手,從我落海開始就被證明了,但我不希望一直這么窩囊下去。這會兒,對著一群打王武主意的鯊魚,我也開始躍躍欲試。船長卻對我說:“這不是鬧著玩的,不要礙手礙腳?!蔽艺f:“我要殺了這些畜生?!贝L看了看我,沒有再阻止,他轉頭對康扎西說:“盯著一條射,別東扎一槍,西扎一槍,這些家伙扎兩三槍,相當于擦破點皮,要不了它們的命?!笨翟鼽c點頭,唔地應了一聲,聲音大得嚇人。

我看著他們射出了第一支投槍。第一支是康扎西射的。他眼睛瞪得像銅鈴,高舉著的手臂上鼓著蚯蚓似的血管,他嘿地叫了一聲,沉悶的聲音仿佛都有了重量。我看到那支投槍像一枚拖著長長尾焰的煙花,尾巴上的繩索打著轉,在空中甩出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形。第一槍射中的是鯊魚的背,海面上水花四濺,一抹猩紅的顏色從底下滲了開來,我仿佛感受到了疼痛。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投槍也奮不顧身地扎進了海面。

鯊群變得驚恐,四散而逃,那條被扎中的鯊魚企圖甩開背上的投槍,一個勁地扭動著龐大的身軀,在海面上卷起很大的浪花。射出去的五支投槍都扎中了,深深地沒入了魚背中,能看到五支豎起來的標桿在海面上快速地移動,鯊魚像一艘隱匿于海面下的潛艇,受到攻擊后急速逃竄。五條繩索的另一頭都牢牢地拴在船尾的錨墩上。我后來知道,這先射的五支投槍都是有講究的,它有倒鉤,一射中就別想逃脫,越掙扎,倒鉤就扎得越結實。

鯊魚見擺脫不開,往深處游,很快被五條繩索緊緊地勒住了,站在甲板上能感受到它驚人的力量,龐大的船體被它拽得微微搖晃起來。海面上猩紅的顏色漫延開來,吞噬了周圍的海水,仿佛海底有個血色噴泉,不停翻滾著涌上來。船長喊:“趕緊把它拉回來,人要當心,不要被它拖到海里去?!?/p>

眾人上來,七手八腳地拉住了繩索,像拔河一樣,喊著號子往回拉。一邊的船舷上又有人舉起了投槍,等著鯊魚浮出海面,再給致命的一擊。

那抹猩紅的顏色不斷地翻涌,冒出了大量肉紅色的氣泡,然后我看到了那條鯊魚的猙獰面目,它張著血盆大口,試圖撕咬背上的繩索。鯊魚的血盆大口極其丑陋,讓人看了不寒而栗。我突然明白了,它其實不是因疼痛而恐懼,而是被一股力量從海面底下拉上來后,擔心離開大海,去往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一種求生的本能。它發狂了,力量驚人,海面被它鬧出巨大的動靜。這時候,又有幾支投槍扎到了它背上,我想到了西班牙的斗牛,鯊魚大概就是海洋里的斗牛。

船長喊起來:“扎它頭?!笨翟鲝呐赃叺乃质种薪舆^投槍,嘿地叫喊了一聲,把投槍扎入了海面。那支投槍不偏不倚,正中了鯊魚的眼睛,這一下很痛,鯊魚跳了起來,躍出了海面,幾個拉著繩索的人手中的繩索紛紛脫韁,慌亂地頹坐在甲板上。

甲板上的繩索飛快地轉著圈,像一條四散逃竄的長蛇,慌不擇路地往船下藏匿。鯊魚又隱沒在海面上,猩紅的海水開始散發出濃濃的血腥味,在海面上漂浮。船長說:“愣著干什么,快拉?!贝蠹矣珠_始手忙腳亂地拉繩索,有人在拉繩索的時候覺察到了異樣,發覺手上的繩索在微微地抖動。拉到海面上一看,那條鯊魚還活著,可肚子已經被同類撕開了,它在那里憤怒地張著嘴巴。

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站在甲板上發愣,這種置身事外的感受讓我無所適從,又羞愧不已。船長在那里大喊:“快拉上來,不然白忙活了?!蹦切忯~又回來了,它們開始瘋狂地撕咬同類,我看到那條被繩索牽引的鯊魚痛苦地四處搖晃,它想竭力擺脫鯊群的攻擊,但無奈寡不敵眾,白花花的肚皮浮出水面,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這種自相殘殺的場面讓我驚呆了,康扎西沖我喊:“愣著干什么?快上來幫忙呀?!蔽覕D到了人群中,跟著他們一起用力往回拉,鯊魚霍地離開了海面,我感覺手上頓時輕了很多。它被拉上甲板時已經死了,船長用雨靴踩了踩鯊魚的頭,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時候,夕陽已經完全沒入了海平面,西邊的天空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余暉,而那顏色也開始變灰,暮色徹底降臨了。游弋在船舷附近的鯊群已經散去,海面隨著夜晚的降臨重新歸于平靜。船上的燈開了起來,很快引來了一群小飛蟲,它們沖撞著大燈泡,樂此不疲,甲板上亮成一片,大家身上都沾了鯊魚的血,很多人坐在甲板上不肯起來,拉繩的水手很多手上起皮了,他們剝著死皮,吹著海風,散發著一身的疲勞。

大家仿佛都忘了王武的事情,紛紛在那里議論鯊魚有多兇猛。有人說,曾經在太平洋某處捕上來一條大白鯊,剖開肚子,里面赫然出現了人的殘肢。船長也加入了他們的閑聊,說起了幾年前捕一條藍鰭金槍魚的事:“捕這種大型魚類,關鍵得搶時間,稍微有點血腥味,一遲疑,就被它們搶了先機?!贝L說著踢了鯊魚一腳,大家都笑了起來。船長接著說:“那家伙真是一個胖子,圓滾滾的身體往木板上一擱,用刀片下去,手感超級細膩,沒有一點阻尼感?!?/p>

然后,他們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藍鰭金槍魚的肉質,生魚片有多么迷人,帶皮下脂肪的魚肉經過炭火炙烤,變成了多么誘人的美味。我驚訝地發現,王武已經從他們的腦海中提前消失了,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中逃離出來,經過右舷狹窄的通道時,我看了一眼夜晚的海面,這會兒的海面變得異常寧靜,鯊魚已經不見了蹤影,仿佛還有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在飄蕩。

該和王武說再見了,我才體會到了那種令人惆悵的依依惜別,想到這里,我不禁鼻子一酸。不遠處的燈火下,傳來水手們興奮的叫喊聲:“晚上鯊魚宴!”那感覺,好虛無。

三、納古燈塔

在海上航行了十七個日夜,我已經習慣了船上的生活。就那么大一塊地方,走著走著就到了甲板的盡頭,思緒如蝸牛的觸角,一碰到茫茫的大海,就縮回殼里。每天傍晚,大家都會從船艙里出來,自覺地排成一長溜,沿著甲板一圈一圈地走,那場景像極了放風。

又回到了極端寂寞的狀態,洋面太大了,站在甲板上,像個掃描儀似的轉一圈,全是藍色的水,沒有一個人影,我們這群人仿佛成了被遺棄在這個星球上唯一的活物。偶爾洋面上漂來一段木頭,全船的人都會跑出去,圍著它看上半天。只要遠處出現輪船的影子,那就變成了一個狂歡的節日,大家都揮著衣服在甲板上跳,大喊大叫,口哨聲不絕于耳。每逢這個時候,大副的高倍望遠鏡會拿出來,在大家手里傳遞,只要發現遠處船上走動的人影,手握望遠鏡的兄弟動靜鬧得跟發現新大陸似的。如果碰到運氣好,遠處船上還有女性活動的身影,那簡直是上天的饋贈,甲板上會引起一陣騷亂,那架望遠鏡前瞬間會擠滿密密麻麻的腦袋,像放生池里爭先恐后搶食的鯉魚。

跨越赤道的時候,天氣變得更加變幻莫測,剛剛還是晴空萬里,忽然間就聚起滾滾烏云,云層仿佛就在頭頂懸著,平穩的洋面忽然陡峭了起來,眨眼間天空中落下豆大的雨滴,很快匯聚成水柱。船艙里有人開始脫衣服,脫得一絲不剩,赤條條地奔進密集的大雨中。我忽然反應過來,這是難得的天然淋浴場呀,很快甲板上站滿了赤條條的人。在茫茫大海上,就這點好,根本不用考慮隱私,也沒人去關心這點事,除了海洋生物和朝夕相處的同伴,沒有一雙多余的眼睛會盯著你。大家在甲板上悠然地享受著天然淋浴,嘻嘻哈哈地搓著澡,剛給身體涂滿沐浴露,雨點就小下來了。有經驗的水手加快了動作,嘴上嚷著不妙,天地間像被施了魔法,暴雨說停就停了。動作稍慢的水手只能帶著渾身泡沫,跑回船上的浴室,草草地沖洗了事。

集體淋浴在一片狼狽中結束,夜幕很快降臨了,洋面上涼風習習,空曠的甲板如同賽事結束后的球場。白天的喧囂已經散盡,此時變得寂靜而落寞,太平洋仿佛已經沉睡,只有微弱的漣漪聲,這是大海溫柔的呼嚕。

借著船艙彌漫出來的光,我看到有人在甲板的盡頭,面朝大海,背影看上去略微有些傴僂,海面黑漆漆,天邊似乎泛著微光,那剪影單薄而剛硬,仿佛在徐徐的海風中發出金屬片的振動聲。

夜晚,我們的人幾乎不來甲板上,這給了機艙的人可乘之機,那些老煙鬼會偷偷摸到甲板上來過一過嘴癮,機艙里不允許抽煙,只是在樓梯拐角處有一個單獨而密閉的吸煙室,那里哪有涼爽的甲板舒適?我并不想打擾那人。機艙的人在甲板上逗留被人撞見,彼此都尷尬。好幾次,他們一見有人過來就匆匆地掐了煙頭,扭頭就走,一眨眼就沒了人影,你會懷疑他們會遁術,或者是自己看花了眼。我在甲板上自顧自溜達,保持著合適的距離,盡量不發出聲響,以免驚擾到對方。

過了好一會兒,那人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漸漸地鎮定下來,以為是老軌,但看身形又不太像,那人單薄,看上去年輕,到底會是誰呢?我走近了幾步,聽到那人發出了一連串怪異的聲音,沉悶、壓抑,隨著釋放般的一聲低吼,那蜷縮的身體慢慢地舒展開來。我馬上意識到撞見了尷尬的事情,當作沒看見,轉身想離開。

背后傳來了一陣嬉笑:“我都沒什么,你倒先不好意思起來了?!蔽艺咀×?,扭頭看到陳浩洋提上褲子在扎皮帶。我不知道目光該往哪里放,尷尬至極。陳浩洋帶著滿足的神情說:“怎么,你也來對大海發射炮彈?”我擺擺手說:“不不不,我出來溜達一下?!?/p>

也只有陳浩洋敢明目張膽地來甲板上,平日里他就喜歡往我們船艙里鉆,拉著人玩斗地主,他牌技爛、賭性大,所以很多人喜歡跟他玩,但往往興致正濃的時候,就傳來他師父要命的大嗓門。他余興未了,悻悻回去,少不了挨一頓狗血淋頭的訓斥。他在叫罵聲中訓練出一種絕技,不管罵出的是多么不堪的話,他都能面帶微笑,耐心地等到對方的怒火自動平息。領受完訓斥,他繼續沒事一樣來我們船艙。我們問他,怎么可以做到別人冒犯了你十八代祖宗還可以神色自若?他說師父嘛,只能隨他罵,他罵高興了自然就消停了。有人說,拉倒吧,別人罵你,也沒見你回過嘴呀。陳浩洋說,他有特異功能,一遇到難聽的話,耳朵就自動屏蔽起來,管他狂風暴雨,對他都無效。

我看著陳浩洋整理好衣物,不無揶揄地說:“你的愛好很獨特啊?!?/p>

陳浩洋一副揚揚得意的表情,“大海不就這個味道嗎?那些海洋動物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不然腥氣從哪里來?”

我被他說得惡心起來,“別說了,以后看到海鮮要吐了?!?/p>

陳浩洋說:“你就是太愛干凈,水手哪像你這樣?感覺你真的來錯了地方?!彼@么一說,讓我有點無地自容。

陳浩洋比我大兩歲,但已經是個老水手。他看著茫茫的洋面,突然問我:“你看,那里是不是有道光?”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茫茫的海面起霧了,若隱若現似乎有一道光,但又不真切。我說:“你眼神真好,這都能看到!”

“再仔細看看,是不是光?綠瑩瑩的?!?/p>

我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洋面上的霧氣越來越濃,白茫茫的一片,還真看不到光柱。我搖搖頭說:“沒看到,你的眼神是不是練過?”

陳浩洋笑笑說:“有時候是一種感覺,也不一定是眼睛看到的,你覺得那是光,便是光了?!彼f得玄乎,我也不清楚他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再看洋面,似乎真的有點不太一樣,海風控制著霧氣,時濃時淡,有那么一瞬間,我確實感覺到有光柱在海霧里打轉,綠瑩瑩的,轉瞬即逝。

陳浩洋說:“那應該就是納古燈塔,算算日子,也快到科斯特群島了,你知道科斯特群島嗎?”我搖搖頭。他說:“你真該去一趟,那對水手來說,就是天堂,會讓你一輩子都刻骨銘心?!?/p>

“有那么好嗎?”我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來。

他點上香煙,抽了一大口說:“去過了,你就理解我剛才的行為了,不然你永遠不會懂?!彼^續神秘兮兮地賣著關子。

我翻翻白眼,猜到了大概,不屑地說:“島上有紅燈區吧?”

他笑了起來,說:“不光有紅燈區,而且還是合法的,所以去那里特別放松。我第一次也是我師父帶去的,他在那里有相好,是個小姐。船在那里??繋滋?,我師父哪也不去,吃住全在紅燈區。里面的小姐玩中國麻將,剛好他也會,就給她們湊搭子,碰到手氣好,能把花在小姐身上的錢又贏回來,但最終他又空著手回到船上。用他的話來說,賺小姐的錢不道德,即使贏了,也要還回去?!闭f著,他暗自樂了起來。

“你有相好嗎?”我突然心血來潮地來了一句。

他低了低頭,竟有些許羞澀,等他再抬起頭來,眼神中能看出那里面裝著一個人。他說:“我剛才就是看到了納古燈塔的光,才想到了她,站在船頭,閉上眼睛,天地之間就是一個大熒幕,她會浮現在眼前,除了夜空和海面,天地之間只有你和她,想干嗎就干嗎,人生圓滿了?!彼d致盎然,眼睛里冒著星星點點的光。

我笑了笑說:“哪有真刀真槍有意思?!?/p>

陳浩洋被我逗樂了,欲笑非笑地問我:“這個你也懂?”

我不想接他的話,轉而問他:“哎,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機艙和甲板的人好像相互都看不順眼,這是為什么?”

陳浩洋一副看穿了真相的表情,說:“你們不是經常找我們碴兒嗎?嫌我們渾身都是毛病,生活垃圾愛亂丟,弄臟了你們的甲板。哎,甲板的水手天生就有優越感?!?/p>

我說:“五十步笑百步吧?一頭豬,一頭牛,非得分出誰的肉好吃嗎?”

陳浩洋吃了一驚,看著我,那目光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他說:“你懂得還不少啊,有時候確實是老大他們不好,一般船長都出身甲板,天生對甲板有好感。船上的人別看傻乎乎的,都看他眼色行事,船長覺得機艙低人一等,那就低人一等了。你看,甲板的人都住在甲板上的船艙里,我們機艙住在底下,從舷窗望出去,在吃水線附近,床鋪都鋪在海平面以下,相當于地下室。這就是海上的階層,千百年來默認的規矩?!标惡蒲笠荒樞ξ?,看上去又有點老三老四。

“跟我想的一樣,不過有什么必要呢?”

“這里面文章大了去?!标惡蒲笪艘豢跓?,壓低嗓門說,“做領導的不能有偏袒啊,甲板的優越感都是他們慣出來的?!?/p>

我煞有介事地說道:“大家都在一條船上,應該團結才對?!?/p>

陳浩洋輕蔑地一笑,“這你就幼稚了,我時常在想,他們他媽的可能是故意的,拉偏架是門藝術,有了矛盾,便于管理啊?!?/p>

我似懂非懂,覺得這里面的道行原來也蠻深的。

陳浩洋說:“你一個毛頭小伙,今天我給你上一課,各行各業都存在這種現象,所以最明智的人不卷入紛爭?!?/p>

我說:“我對誰都沒意見,大家都是兄弟嘛?!?/p>

“你這句話好,大家都是兄弟,我也把你當兄弟,才會跟你講這么多,這些話你可不能傳出去,出賣兄弟,那是王八蛋干的事?!?/p>

我尷尬地點點頭說:“這你放心,我不是那樣的人?!?/p>

陳浩洋掏出煙盒,給我遞過來一支煙,我不好意思地接了。這個話題戛然而止,他忽然之間似乎感到自己有些說多了,變得憂心忡忡,似乎還在為自己的多嘴而后悔。

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我問他:“這次船會在科斯特群島停留嗎?”

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又不太放心地叮囑了一遍:“今天這些話你只能爛在肚子里,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彼纳袂樽兊卯惓烂C。

我愣住了,指著天空說:“要不要我對天發誓?”

他笑起來說:“那不用,我相信你,我們是兄弟?!彼呐奈业募绨?,力道沉得有些過分。這時候,他突然眼珠子一轉,仿佛在盤算什么,突然高著嗓門說:“就工作環境來說,你們甲板上的人該知足了,白天的時候,你不知道機艙里有多悶熱,就靠那幾臺排風扇,每個人都赤膊,腳底板還冒汗?!?/p>

我愣了一下,“甲板也熱,太陽烘烤下,那就是一塊鐵板?!?/p>

“至少有海風吹?!?/p>

“那倒是,那倒是?!蔽业皖^承認。

“到了漁場,白天也不干活,魷釣都在晚上,不然掛這些東西干嗎?”陳浩洋說著,指了指船舷兩側的燈。那一排排懸掛起來的燈,從船頭延伸到船尾,隨著輕微的波浪,那些燈泡和繩索發出好聽的碰撞聲。聽人說,到了晚上,那燈一開,魷魚就成群結隊地游過來,這東西平常在海面十米以下生活,但有趨光性,到了夜晚,只要大功率的燈在海面上一照,比招魂符還管用。釣具上的餌料也是假的,用熒光材料做成北極蝦的形狀,那些魷魚不停地上當咬鉤,源源不絕,讓人忙一整晚,所以魷釣更像一場明目張膽的騙局。

陳浩洋繼續為機艙的人辯駁:“主要是工種不一樣,甲板的人總覺得自己是主角,釣魷魚的時候,出力的都是他們,可是沒有機艙的人,怎么保證這條船的正常運行?隔著一個太平洋,他們走去?冷凍庫壞了,他們自己能修嗎?別看我們一個個都跟機油、螺絲打交道,渾身上下弄得臟兮兮的,沒有我們,你們甲板的人能行嗎?”他說著說著,竟然激動起來了。

我理解不了陳浩洋為什么突然和我對立起來,“你說得都對,本來就不該有歧視。你怎么突然之間維護起機艙的人?”

陳浩洋義正詞嚴地說:“我本來就是機艙的人,難道維護你們呀?”

“可這不太像……”

陳浩洋突然打斷了我的話,“瞎說什么呢?不服打一架啊,我還不信收拾不了你?!彼瓦捅迫说臉幼幼屛意Р患胺?,就在我詫異不已的時候,樓梯的拐彎處傳來了一聲響動,像是誰走路絆了一跤,然后是機艙閥門關上的聲音。陳浩洋縮著脖子笑,我忽然間醒悟過來,說:“你不光眼神好,聽力也厲害呀?!?/p>

陳浩洋說:“這就是海上的江湖,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小心點總沒錯的?!?/p>

“犯得著這么小心嗎?”我有點不屑。

他糾正我說:“有時候,一句玩笑話都會鬧得不可收拾,這不同于陸地上,就那么大一點地方,流言傳來傳去就變成了矛盾,矛盾不化解,就會出問題。我們剛才聊到哪兒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哦,記起來了,你剛才問我會不會??靠扑固厝簫u,我可以明確告訴你,肯定會,但這里面有機關,到時候得看大家的表現。你看著,明天就會有好戲發生,你是我兄弟,我才偷偷告訴你,到時候別像傻子一樣往前沖,跟在后面就行了。電視劇里打仗的時候,指揮員都是手槍一揮,喊沖??!那都是讓別人沖,自己留在后面的?!?/p>

我聽得一頭霧水,問他有什么好戲。陳浩洋卻鐵了心賣起關子,他說只要記住他的叮囑就行了,那只是場戲。

我后來才知道,每次經過科斯特群島,船都會休整一下,慢慢變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但這并不是法定節假日,對船長他們來說,能早一天到達漁場是一天,時間是可以折算成錢的,如果大家對海上航行還不那么厭煩,就會省去休整的時間。所以有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每次船經過科斯特群島,甲板和機艙的人都會趁機鬧一下。這像流程規定好了似的,到了什么時候就上演什么節目。對于那場鬧劇,兩邊的人都心照不宣,有著相當的默契,一般先派一個人出去找碴兒,其余人都窩在船艙里等那個人的信號。有點像古代戰場,先上一個急先鋒,到陣前叫罵,對方也殺出一個先鋒,兩人瞬間就扭打上了,然后兩邊的人傾巢而出,甲板上亂成一團。

我起初以為這只是做做樣子,但出了艙門才發現是真打,雙方都拿工具,機艙的人手持榔頭、扳手,我們這邊的人拿撬棍,馬上就有人見血了?;秀遍g,我記起了陳浩洋的叮囑,縮在后面,不敢上前,我看到陳浩洋笑嘻嘻地朝我跑來,他手里高高地舉著扳手,我后退了兩步,被他一把掀翻在甲板上,那扳手砸到了我耳朵旁,發出猛烈的撞擊聲。他喊道:“你打我呀,倒是打呀!”我腦袋是蒙的,問他道:“真打呀?”“難道玩過家家嗎?”陳浩洋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有點欺負老實人的意思。我沖他的臉揮了一拳,他叫了聲:“打得好!力道還欠一點?!闭f著,回敬了我一拳,似乎是在給我做示范,拳頭打在我眼窩上,我感到眼前一黑,明晃晃的太陽暗了下去,變成了一半視覺,我以為那只眼睛被打瞎了,緊接著,他又一拳砸到了我腦袋上,另一只眼前也冒起了金星。畏畏縮縮的勁頭一下子消失了,我感到身體像掙脫了束縛,經受了這兩下捶擊后,豁然之間就熱了,那似乎已經不是我的身體,而是一頭猛獸。我翻過身,把陳浩洋壓在身下,對著他的頭一頓暴擊。

后來,我是被人拉開的,那時候周圍已經安靜下來。這場戲開始得快,結束得更快,當船長罵罵咧咧從駕駛艙沖下來的時候,大家立刻就停止了打斗,只有我還摁住陳浩洋不放。

我被人架住手臂,然后看到醫生馬軍民背著藥箱跑過來,察看陳浩洋的傷勢,他檢查了一下陳浩洋的瞳孔,對船長說:“還好,還好?!贝蟾睂ΥL嘀咕了一聲:“看不出來,這小子還是匹野狼?!?/p>

經過一通發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視力已經恢復了正常,但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覺包裹著我的左眼眶。我自己也沒想到會對陳浩洋下這么重的手,那時候我似乎已經失控。

船長怒氣沖沖地說:“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嘛,每次都來這么一下,煩不煩???”大家都不響?!跋麓卧龠@樣,都別停了,直接去漁場?!贝L怒氣未消地吼道。大副察看了幾個流血水手的傷勢,心痛之余又覺得我們很愚蠢:“計謀只能用一次,第二次還這么用就是傻子,你們接二連三這么干,那就是無可救藥的傻子?!彪m然大家心里都清楚,這只是演戲,但手上一點都不含糊,帶銹的鐵器都往肉里招呼。

馬軍民挨個給受傷的水手打破傷風針——在海上生病是件麻煩的事,其實大海比陸地干凈得多,得益于高鹽度的環境,在海上劃破點皮、出點血,傷口并不會發炎,但帶銹的鐵器造成的傷口還是讓他很小心,稍不注意那可能就會要了水手性命。

馬軍民穿得松松垮垮,說是醫生,可從來沒人見他穿過白大褂。聽說他以前是個獸醫,專門閹公豬,沒少吃公豬的睪丸,肉一寸寸地往身上長,都長到了脖子和臉上,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屠夫,估計他也把水手當牲口醫,一針一針扎過去,不帶一點含糊。以前聽王武說過,他那藥箱里全是兇猛的藥,破傷風、抗生素、激素藥應有盡有,陸地上不太敢用的藥,在他這里幾乎都能找到,當然,最多的是傷膏——海上生活,關節肌肉之類的硬傷占了絕大多數。馬軍民也是個馬大哈,據說很多傷膏過期了兩三年,他還在給人用,所以很多水手信不過他,出海前都會去買一些傷膏,以備不時之需。

船上有傷口的人不少,破傷風針不夠用,這大概就是這場鬧劇的關鍵點。馬軍民翻著那個應急藥箱,一副焦急的模樣,最后他無奈地看著船長。船長說:“我知道了,還差多少?”馬軍民開始清點人數,這些受傷的水手笑嘻嘻的,他們知道計謀又得逞了,迎接大家的就是科斯特群島,哪怕上去逛一圈也值了。

那天的打斗戲落幕后,我去看望了陳浩洋。機艙的人看到我,還帶著怨氣,尤其是陳浩洋的師父,操起手邊的榔頭想收拾我,被旁邊的人攔下了。

陳浩洋躺在床上,沖我微微地笑了一下,他說:“忘記跟你說了,打架也得有分寸,不影響去島上為前提。這下好了,玩不成了?!蔽腋惡蒲笳f:“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挨了你兩拳后,整個人好像失控了?!标惡蒲蟮膸煾冈谝慌耘穑骸八褪莻€害人精,以后離他遠點?!?/p>

那一瞬間,我渾身上下如被雷擊,就地僵住了。機艙的人都警惕地看著我,他們仿佛在圍觀一個怪物,既想躲得遠遠的,又似乎想合力擒住我,就地對我進行報復。

陳浩洋卻制止了他們,“你們別這樣,他也不是故意的?!鞭D過頭,他輕輕地朝我笑了笑,那笑容無比蒼白,卻又如此友善。

我似乎真是個害人精,王武因為我把命搭進去了,一想到他,我整個人都委頓下來?,F在陳浩洋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這也拜我所賜,我不想辯駁。

陳浩洋輕輕地沖我搖搖手,“沒事的,我們是兄弟,你回去吧?!蔽移鹕碜叱隽藱C艙,跨出機艙門的時候,我停頓了一下,甩了自己一個耳光。

船駛入群島中最大島嶼科斯特島的碼頭時,我看到了納古燈塔。那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古老燈塔,足有七八層樓那么高,用巨石砌起來,像根粗壯的煙囪。大副說,守燈塔的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每次船經過那里,他們都要去找他喝酒。離別的時候,老頭都會說,也許你們下次來,我就不在了。所以船靠碼頭后,大家都要去燈塔看看,說是找老頭喝酒,更多的是看看老頭還在不在。這么多年來,老頭一次也沒讓大家失望過。

大副說:“我年輕的時候,老頭就在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老了,他還是那副模樣??赡苋碎L到一定的歲數,就穩定在那個模樣了。真不知道這樣的相見還有多少次?!?/p>

我被他說得心動起來,問他能否帶我一起去。大副看了我一眼說:“你不說,也得跟著我,人生地不熟的,走丟了怎么辦?再說跟著那幫人,還會有什么好事?”他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那群興奮得有些夸張的人接下去要干什么了。

船長給每人派發了兩百美元,甲板上人頭攢動,大家看到陸地,都有點按捺不住,等船停穩,紛紛往岸上撲。

口岸上有個簡易的出入境辦理窗口,大家拿著護照,紛紛辦理了入境手續,然后一哄而散。

我成了船長他們的跟屁蟲,我們一起去了納古燈塔。燈塔建在碼頭的礁石上,有一條羊腸小道延伸到燈塔的底部,走在那條小道上,看著海浪一下一下撲上來,接連拍在礁石上,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和安寧。

燈塔的底部有個圓拱形的門洞,兩扇斑駁的小鐵門敞開著,進入內部,是螺旋而上的階梯。爬那個螺旋階梯,仿佛盤龍沿柱而上,我們的腳步聲空曠而帶著回聲,那感覺既新奇又讓人充滿期待。

到了燈塔的頂部,還有一道門,半開著,里邊是一個圓形的房間,四周圓弧形的墻面上都是洞開的窗戶,每扇窗戶前都有一盞大功率的射燈。

大副喊了一聲:“莊老頭,我們來看您了?!眻A形房間的門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在一個中年婦女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他看著大家,一個一個地看過去。仿佛大家原來的模樣在他記憶里復活了,他緩過神來說:“哦,你們又回來了?!?/p>

船長說:“這次是剛去,還沒干活呢?!崩先说穆犃孟裼悬c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說:“這幾年,我的聽力不行了?!彼f著,扭頭看著那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湊近他耳朵,復述了一遍船長的話。很奇怪,她也沒有大嗓門,就是正常的音量,他卻聽清楚了。

大家客套了一番,進入了那個圓形的房間。房間透光性很好,能一覽無余地看到忙碌的海面。房間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墻壁上鑲嵌著燈塔的按鈕,東西兩邊各放一張鋼絲床,都支起了支架,用窗簾布做了遮擋,看上去像兩個大箱子。房間正中央是一張飯桌,可以折疊。那中年婦女拉開了底下的滑輪,拼積木似的,一頓眼花繚亂的操作后,桌子大了一圈。折疊成摞的凳子散開來,鋪滿了房間的角落。

我看到莊老頭翻出了一個助聽器,一邊往耳朵上戴,一邊跟我們解釋道:“這東西太靈敏,戴上去有回聲,用不習慣,我平時不戴,但不戴又影響跟你們說話?!闭f著,他指著那個中年婦女,向我們介紹,“這是我女兒?!比缓笏种钢覀兏畠赫f,“他們是中國水手,每次經過這里,都來看我?!?/p>

我很詫異,莊老頭和他女兒看上去不太像華人,為什么中文說得這么好?大副輕聲告訴我,說他們是馬來西亞人,祖籍在福建。經他這么一提醒,我再細看這對父女,臉形的輪廓非常相似,既有閩南人爽朗的特征,又有南亞人的五官,他們的膚色也是,被海風吹成了小麥色,帶著海島人特有的光澤。

船長客氣地說:“每次見到您,像見到了親人,所以我們經過這里,都要來看看您?!?/p>

莊老頭說:“我何嘗不是呢?別人過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我過一年就是再見到你們一次?!?/p>

船長又說:“每次從您這里離開,我們都感嘆,老天對您真優待,每次見到您都是差不多的模樣,而我們卻在一天天老去?!?/p>

這時候,大副在我耳邊小聲說:“唯獨這次,他變化挺大,我第一眼看到就感覺出來了,他走路需要人攙扶了,說明平衡感差了,一般人老了都是從腿腳上率先表現出來的。以前,他是多么硬朗的一個人?!蔽宜坪跤X察到了什么,輕聲問大副:“原來他一個人住嗎?”大副點點頭說:“對,他女兒我也是第一次見到?!?/p>

這時候,莊老頭連連擺手道:“現在也不行了,回頭發現時間對誰都是公平的,生老病死,誰都不可能一直活力四射。到了這個年紀,我自己能感覺出來,身體最近跟半年前比都差了很多?!彼f得云淡風輕,似乎死亡也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莊老頭說著從抽屜里翻出了一個黃布袋,他女兒在旁邊怪他:“怎么又拿出來了?你怎么不分場合的呀!”他并不理會,打開了那只黃布袋,從里面掏出了一堆琳瑯滿目的掛飾,一串一串地擺放在桌子上。那些掛飾說不上有多珍貴,很多都是貝殼做的,還有一些銅鈴鐺,顏色五花八門,仿佛一堆色彩鮮艷的劣質玩具。他說:“這些都是我過世后要用的,我跟我女兒交代過,等我沒了,不要慌張,先掛哪串,再掛哪串,這都是有講究的,一定要穿戴好?!?/p>

他女兒沖我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他不知道跟我叮囑了多少遍,我都有點煩了,這個黃布袋是他的心頭肉,隔三岔五地拿出來看。近些年,這種裝飾品他越買越多,都是便宜貨,我給他買過真的珍珠鏈子,他不要,說那東西太貴,帶到墳墓里去浪費?!?/p>

我們都笑了起來。莊老頭仿佛成了一個小孩,而那只黃布袋就是他的百寶箱。他給我們展示完那些掛飾,又翻出一套折疊得很整齊的衣服,大紅色,繡著喜慶的圖案。他女兒覺得出了洋相,欲上前阻止,莊老頭卻執意要展示給我們看,他說:“不瞞你們,這是我的壽衣,我自己去扯了布匹,找了一個老裁縫做的,都是我自己設計的,一般的裁縫做不出這個款式?!?/p>

船長只好尷尬地笑笑說:“好看的,喜慶!”

莊老頭說:“我不喜歡葬禮上哭哭啼啼的,人死了就是油盡燈枯,是自然規律,沒什么好傷心的,所以我得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點?!闭f來也奇怪,莊老頭這么從容地展示他的身后事,大家也都慢慢地接受了,仿佛在提前參加他的葬禮。

莊老頭說:“葬禮其實就是人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場社交活動,我跟我女兒交代過,大家都不要哭,應該高高興興的。希望生前的親朋好友,走得出的,到時候都來看看我,能送的送一程。大家道個別,只是那時候我已經不會站起來了,但我得祝福大家,所以要趁活著的時候,提前做一些事情?!?/p>

他女兒在旁邊補充道:“他讓我列過一份親友名單,名單很長,很多名字我聞所未聞。那段時間,他也不外出,就在房間里慢慢地回憶,我很驚訝他竟然有那么好的記憶力,從他小時候到現在,把自己認為重要的人一個不落地列了出來。這件事前后花了幾個月時間,名單的先后順序改了又改,我也謄抄了好多遍。最終敲定后,他拿著那幾張紙,一個一個地看過去,雖然他識字不多,但還是把每個名字都認真地打量了一番。他還交代我,等他沒了,要按照那份名單,逐個通知,先后順序千萬不能搞錯?!?/p>

莊老頭從柜子中摸出了幾張折疊得很整齊的紙,一一展開,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字,船長、大副他們很快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看到大副有點動容,他說:“雖然我們也不一定能來,但到時候希望能接到這個電話,這對我們都很重要?!贝蟾币徽f,大家紛紛贊同,這場預演的葬禮似乎讓大家有了別樣的期待,它不再是令人悲傷或者恐懼的,而是讓人感到吉祥,甚至有點歡欣鼓舞。

我還看到了一張菜單,上面寫著紅燒蹄髈、清蒸沙鰻、鹵全鴨等等,列了一大串,毫無疑問,這是老人給自己的喪宴制訂的餐飲標準,那張菜單下面注著一行小字:一只蹄髈不得少于三斤,沙鰻得盤滿青花瓷盤,全鴨必須是三年以上的老鴨……

看到那張菜單,船長笑了起來,“需要準備得這么詳細嗎?”

他女兒說:“他事必躬親,考慮得非常細致,連廚師都指定好了,說必須讓島上的胖子廚師來,只有他能燒出他認可的味道來。我也都依了他的心愿。他能想的都記下來了,仿佛只有寫下來,這事才有了保證?!?/p>

莊老頭說:“我很滿足,到了這個年紀,還能讓我有充足的時間來慢慢準備以后的事,等這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就可以體面地和這個世界告別了。我守了燈塔快五十年,看著海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大家都很忙碌,只有我是靜止不動的。有時候想想,就像一口古老的時鐘,你們都是走動的針,我是時鐘的外殼,我們一起組成了這幾十年的時光?!?/p>

那一瞬間,我被眼前的老頭打動了?;腥婚g,我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這個垂暮之年的老人身形干癟消瘦,卻放松隨和,帶著一股慈祥和智慧。面對這樣一個老者,我心里不覺產生了好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來很卑微。到了這里,連話癆的船長和大副話也少了,他們變成了聆聽的人。這會兒,我才反應過來,為什么每次船??吭诳扑固厝簫u,他們都要來納古燈塔看看他。

莊老頭說:“你們都很客氣,說我沒什么變化,其實我是知道的,之前我身體確實還硬朗,但這幾年,尤其是找了她這個接班人后,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老了。人是不能放松的,一口氣徹底松懈下來,精氣神也就溜走了。之前沒人愿意來這樣的地方,我也舍棄不了,好在她終于答應過來了,這讓我了了心愿。她一來,我就老了?!?/p>

聊了一會兒,暮色來臨,我看到海面上的船只亮起了燈,碼頭上的路燈也漸次亮了起來。納古燈塔又到了工作時間,莊老頭站起來,撳下了燈塔的開關,射燈啟動,帶著微微的轟鳴,綠色的光柱在洋面上規律地打轉。莊老頭起身關上了窗戶,隨后機器的聲音小了下去,但光柱在移動,似乎有聲音,像熨斗劃過布料,又像微風從門縫中漏進來,伴隨著海面上微弱的潮汐聲和船舶的馬達聲,好聽極了。那些綠油油的光也彌漫到燈塔的墻壁上,我們仿佛置身于郁郁蔥蔥的森林,生機盎然,讓人心生歡喜。

那晚,船長讓人送來了當地的朗姆酒,莊老頭的女兒在走廊的灶臺上忙前忙后,做了好多菜,盛情之下,讓大家都有點拘束。大副去喊了她好幾次,讓她一起來吃飯,她都羞澀地謝絕了??吹贸鰜?,我們的到來讓她暗地里興奮不已。

莊老頭說:“她從馬來西亞過來,已經兩年多了,平時也不太有人來燈塔,偶爾碰到好奇心重的游客摸上燈塔來參觀,她都會異常熱情?!彼攘艘豢诶誓肪?,“這里太寂寞了,除了我,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她還沒到守燈塔的年紀。你們是這兩年多來第一批正式造訪的客人,看得出來,她非常歡迎你們過來。以后我不在了,你們經過這里,要多來看看她,她也就是另一個我了?!?/p>

大家紛紛舉杯,說這是應該的事。船長開玩笑說:“即使我不想停船,我的船員也有辦法讓我停下來?!彼f老頭說了剛剛發生的斗毆事件,莊老頭笑了起來,他說:“你得定個規矩,航線上經過科斯特群島給大家放個假,他們自然就不鬧了?!贝L笑著說:“是這個理,但他們也需要鬧一下,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久了,這些人都憋壞了?!?/p>

喝了幾杯朗姆酒,大副再次從座位上站起來,想邀請莊老頭的女兒一起入席,被莊老頭攔下了:“我們管自己,她燒完菜,自然會過來。其實不瞞你們說,你們的身份讓她格外親切,以前她有個丈夫,也是水手,跟你們差不多,出一趟遠海,幾年才回來一次?!?/p>

大副說:“哦,那她的丈夫呢?”

莊老頭搖搖頭說:“現在……我也不是太清楚?!?/p>

船長和大副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大副輕聲說:“我們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有的人去了拉丁美洲后,再也沒回來?!?/p>

莊老頭說:“她的情況更復雜一些,當年她有一個還不錯的家庭。我女婿人很不錯,所有的變故是從他們的小孩走丟開始的……”

我們都怔住了,這時候,他女兒端著烤熟的生蠔進來了,她臉上洋溢著喜悅,不知道是爐火的烘烤,還是內心的激動,讓她的臉變得異乎尋常地紅。大家都不好意思地看著她,誰也沒想到她遭遇過這么大的變故,這對一個女人來說,簡直算滅頂之災。

我們看著她把一大盆生蠔放到了桌子中央,這會兒,大家都忘記了邀請她坐下來一起吃,那些生蠔的肉太肥厚了,已經溢到了殼外,還帶著爐火的溫度,嗞嗞地冒著泡,大家盯著那盆生蠔發呆,誰也沒有伸手去取。

莊老頭沉默了一陣,平靜地跟他女兒解釋:“我們剛才聊到了你和孩子……”

“爸爸,這個不要說了!”她理了理粘在臉上的頭發,激動地喊起來。

莊老頭靜靜地說道:“其實這是你多年的心結,有時候回避反而解決不了問題,我之所以跟他們講,也是告訴你,需要有勇氣面對它。也許到能面對的時候,這個坎你才算真正過了?!?/p>

房間內安靜下來,只有綠瑩瑩的光在房間內旋轉,外面已經徹底黑下來了,那晃動的綠光猶如水波,在空氣中環繞,恍如到了一個夢幻般的水底世界。她解下圍裙,坐了下來,我們自覺地擠了擠,給她騰出了足夠的空間。莊老頭拿起朗姆酒,給他女兒倒上了一杯,她端起便喝,辛辣的味道咽下肚后,她的糾結、痛苦好像緩解了一些。

莊老頭又給她倒上一杯,大家都舉起酒杯,敬了他女兒。這么多雙手碰到一起,頗有點給她鼓勵打氣的意味。莊老頭看著他女兒,輕聲說:“如果你還沒準備好,那我們不講了?!彼畠撼聊?,看不出態度,大家跟著沉默,零星有人喝一小口酒,動一下筷子,氣氛變得有些沉悶。他女兒又喝下了一杯酒,嘆了口氣,很大聲。莊老頭拍了拍她的后背說:“爸爸何嘗不知道你的痛苦?這不是你一個人該承受的,爸爸每次一想到它,也跟你一樣難受。這件事過去了那么多年,應該讓它過去,爸爸希望你早點從陰影中走出來?!?/p>

她聳起了肩膀,垂下頭,大顆的眼淚滴到了地上,她不停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莊老頭又說:“遇到了可信賴的朋友,把過去的經歷分享出來,他們能幫助你一起面對它?!?/p>

“我知道……”

莊老頭看了我們一眼,眼神黯淡,他輕聲說:“其實我女兒真的不太幸運,我外孫在五歲的時候被人拐走了,當時我女婿也不在家……”

“讓我自己來講吧?!彼蝗淮驍嗔怂赣H,仿佛此時成為一個旁聽者,會讓她更加難堪,“那段經歷現在還經常出現在我夢里,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走過來的?!彼f著,把雙手垂到了桌子底下,我發覺她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當時,孩子是被一對中年夫婦抱上船的,有人在海邊看到過孩子,抱著一個綠色的救生圈,和那對騙子夫妻玩得很開心。目擊者以為那是孩子的長輩,因為孩子玩得很歡快,他們也就沒當回事。直到她發瘋似的去尋找,大家才反應過來,孩子被拐走了。

“當時感覺天塌了,到了碼頭上,我叫喚著孩子的名字,大家都茫然地看著我,我多么希望那只是個惡作劇,孩子突然從哪個角落里鉆出來,出現在我面前,但只有人群雜亂的議論聲,那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讓我腦袋也快炸了。當時看著茫茫大海,我真想從礁石上跳下去,一了百了算了?!彼Я艘ё齑?,我發現她的嘴唇也在哆嗦,“好多熱心的鄰居聽說我的孩子弄丟了,他們也幫著我一起尋找,如果沒有他們,我可能已經不在了??粗麄兡敲磁?,跟著我一起焦急,我突然覺得很羞愧,那丟人的感覺救了我。我想,好歹要等孩子他爸回來再說?!?/p>

大副說:“我理解你丈夫的感受,當時我父親病危,家里人打電話給我,我正在太平洋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那種絕望真的讓人發狂。后來船一到秘魯,我就訂了機票趕回去,還是沒能見到我父親最后一面,我一直都很愧疚。后來我想通了,這一切可能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母親說,在我出生的時候,父親也沒在身邊,他在千里之外的林場工作,母親托人給他拍了電報,等他趕回來,我都滿月了?!?/p>

她感激地看了大副一眼,說:“當時我丈夫得知孩子丟了,也焦急萬分,第一時間趕了回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場景,他胡子拉碴地出現在門口,我像往常那樣,趕緊去燒開水,他每次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喝一大杯滾燙的茶。我多么希望,那和他平時回來一模一樣:他扔下行李,找一找因為怕生而躲起來的孩子,然后把孩子抱起來,往他臉上親了又親,孩子拼命地想掙脫他,躲到我懷里來……可那天,他就站在門口,絕望地看著我,家里安靜極了。我在燒開水的時候,他走過來,一把把我抱住了。那時候,我才真切地意識到我們的孩子不見了?!彼f著,啜泣起來。

大家都默默地聽著,除了她的啜泣聲,還有大家零星的嘆息聲。她清了清嗓子說:“他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人,孩子沒了,他也沒有過多地責備我,他知道我心里已經夠難受了。那段時間,除了和我一起去警察局,他一步也沒外出過。立案后,尋找也毫無進展,每去一次,接待的警察就寬慰我們幾句,說有消息了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們,除此之外,他們也毫無辦法?!?/p>

莊老頭接過話,“因為警察也指望不上,當時他們就寄希望于當地的媒體,媒體一報道,關注的熱度就上來了。后來有媒體挖出了那對中年夫婦的資料,說他們可能有邪教背景,帶走孩子不是為了拐賣人口,而是另有邪惡的目的。傳得神乎其神,把他們夫妻逼到了崩潰的邊緣?!?/p>

他女兒在旁邊默默地流著眼淚說:“當時滿腦子想的是孩子會不會被他們弄死了,每次新聞報道哪片海域發現了孩子尸體,我們就坐立不安,特別焦慮。警察也讓我們去辨認過尸體,但都不是我們的孩子。那段時間,孩子他爸哪兒也不去,就在家陪著我,他擔心我想不開,做出輕生的舉動。我們閉門不出,每天都渾渾噩噩地過著,到了飯點,忘記了煮飯。什么也不做,大部分時間,我們都默默地坐著,突然發現家里的一切變得亂糟糟了,臟衣服凌亂成堆,地板有了污漬,水槽里長了霉斑,天黑下來了,屋子里也是黑的,偶爾開燈,客廳里的蟑螂一見光便四散而逃。我丈夫不會干家務,他實在看不下去,就開始收拾亂糟糟的家。對孩子的東西,他一件也沒動,都維持著原來的樣子。這一點,我們有默契,似乎一碰它們,孩子就回不來了。那時候,我們都在幻想,也許某一天,孩子突然自己就跑回來了,他高高興興地出現在門口,不能讓他感到陌生了?!?/p>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外,沒有人,門像被風吹開的。就在大家疑神疑鬼的時候,傳來了一聲貓叫。莊老頭拾掇了一碗桌上的魚骨頭,起身喂貓去了。大家松了口氣,他女兒捋了一下額頭前垂下來的頭發,繼續說:“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我跟他說,把孩子的東西都收起來吧。他差點喜極而泣,說我終于想通了。那天他很開心,說我們就要和過去告別了,接下來會是新的開始。他把孩子的衣服、玩具都小心翼翼地用大箱子裝了起來,一邊收拾,一邊喃喃地念叨:我們只是暫時保管起來,因為媽媽看到了會傷心。他低聲細語地說著,仿佛在跟兒子商量。箱子裝滿了,他跪在地上,把它蓋了起來,似乎怕自己會心軟,那封存的動作突然變得決絕起來。他找來了一卷膠帶,不帶半點猶豫,‘嘩啦’一下撕開膠帶,一圈一圈地纏繞起來。那跟……入殮是一模一樣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那些東西再也不會拿出來了,雖然只是孩子的玩具和衣服,但在我眼里,那就是我的孩子呀……”

她淚流滿面,在場的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出,個個正襟危坐,眉頭緊鎖地看著自己的碗筷,沒有人敢去多看她一眼,仿佛看到她,就目睹了一個血淋淋的悲劇。

“這之后,我不停地暗示自己,一定要重新振作起來??墒聦嵣鲜俏姨珮酚^了,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那時候,身體和靈魂是脫節的,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我發現很快又回到那種茫然而失神的狀態中,我丈夫一直在鼓勵我,讓我多吃一點,多想些開心的事,可我做不到。我跟他說,我擔心失去了孩子后,也會失去他。他搖搖頭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們還會有孩子,等新成員到來了,一切會好起來的。他說這話的時候也沒有底氣,從他眼神里我看得出來,他也遭遇著同樣的困境,對于將來,我們不知所措,也不確定以后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p>

“后來你們沒要孩子嗎?”大副輕聲地問,既小心,又充滿關切。

“沒有,是我的問題,我也想有個新的開始,但忽然發現已經沒法再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不是我們的感情出了問題,我們依然彼此愛著對方,但只要我一看到他,就自然地想到我們的孩子,想到他現在會在世界上哪個角落,會餓肚子嗎?天氣冷了,會有衣服穿嗎?還是真如大家傳言的那樣,已經不在人世了?想到這些,我就沒辦法平靜下來。我還是沒做好要一個新生兒的準備,總感覺把我那可憐的孩子拋棄了,難道不是嗎?即使有了新生命,也只是轉移了我們這些大人的注意力,他難道就該被遺忘和放棄嗎?他已經夠可憐了!”她說著,雙手捂著臉,痛哭了起來。

莊老頭撫著他女兒的后背,說道:“現在都過去了,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彼畠撼两谕纯嗟幕貞浿?,痛徹心扉的哭聲隨著納古燈塔的光向周圍的海面擴散開去。我第一次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原來是有形狀和重量的,它浸潤到了每一個人的心里,像水墨般彌漫開去。我能體會到她當初是多么絕望,這種絕望像一道道鐵幕,把她和她丈夫倒扣在了其中。

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說:“更糟糕的是那段日子里,他的手經常莫名其妙地受傷。我問他怎么弄傷的,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說。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在用剪刀戳自己的手掌,直到戳得鮮血淋淋才罷手。我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他在自殘?!?/p>

我們都愣住了,根本無法想象這是一種怎樣的悲痛。她取過紙巾,擦了擦眼淚說:“他其實一直在自責,只是沒跟我說而已,他用這種方式來麻痹自己,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短暫地忘記痛苦。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態的心理,日子久了會成癮。那時候,我下定決心,要跟他分開過。我說,你留在家里也沒什么用,還是去工作吧。弄點事情做,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他說,那你一個人怎么辦?我說,最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沒事了。他還是不放心,那時候我心里一狠,朝他吼,死了又怎么了?活著難道比死好受嗎?他愣住了,因為我們從來沒紅過臉,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我。我那天做了這輩子最勇敢的決定,就是把他從這個家里趕出去。我說,我沒法做到看見你不想起兒子,求求你放過我,再這么耗下去,我們都會瘋。我們給彼此一條生路不好嗎?他一聲不響,當時我滿腦子都是把他推出去的念頭,似乎只有離開這里,他才能活下去,至于以后會怎么樣,我沒想過。他沉默了好幾天,終于走了。臨走的時候,他說一定要把孩子找回來。我知道希望渺茫,他可能也是給我留個念想,活著變成了漫長的等待,就可以耗完一輩子。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再也沒回來過,也不可能再回來了?!?/p>

一屋子人都唏噓不已,過了好久,大副說:“你還有爸爸,要多保重身體。以后,你又多了這么多雙眼睛,我們替你尋找你丈夫和孩子,希望他們能早點回家?!鼻f老頭站了起來,端起酒杯,跟大家一個一個地碰過去,仿佛在挨個感謝大家,但我有種錯覺,大家一起舉著酒杯,仿佛在替他女兒和過去和解與告別!

再看他女兒,仿佛從一場恐怖的災難中逃了出來,那些艱難的回憶似乎已經與她無關,講出來之后,像爆炸后的灰塵,飄落到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肩膀上?;貞涀屗v萬分,快要虛脫的臉上擠出了一抹笑容,繼而整個人都松弛下來。她依偎在老父親的肩膀上,像回到了少女時代,神情如此恬淡、安寧,蒼白的臉上開始泛起了紅暈。

這之后,飯桌上恢復了勃勃生機,大家觥籌交錯,似乎在慶祝莊老頭的女兒獲得了重生。當我們離開的時候,莊老頭把我們送到了門外,他似乎恢復了往日的神采,說:“下次來,我可能不在了,但我女兒還在,希望你們再來看看她?!焙枚嗳硕疾患s而同地雙手合十,這手勢變得如此自然,似乎除了道別,還在感恩彼此的相遇。

他女兒臉上帶著羞澀,挽著年邁的父親,站在燈塔門口,目送著我們離開。我一直沒敢回頭多看他們一眼,同行的人也大多這樣,似乎就該邁開大步,一直往前走。這感覺多么珍貴,我知道身后是一座巨大的燈塔,那束綠瑩瑩的光會一直跟隨著我們。

四、海上騎士

我從一場宿醉中醒來,第一次看到了科斯特群島的清晨。黛色的海面上朝霞滿天,海平面的盡頭是一道略微圓弧形的直線,在橙紅色天際的襯托下猶如刀片,鋒利得可以劃破皮膚。我們的船在港灣里輕輕搖晃,恍若一只龐大的搖籃,狂歡的人群終于耗盡了多余的精力,橫七豎八地躺在自己床上,沉浸在綿長的夢鄉中。

旭日如一道白日焰火,緩緩地從海面升起,收斂起溫柔的霞光,變得透亮耀眼。之后,陸陸續續有人起床,水槽前一眨眼擠滿了洗漱的人,他們還眉飛色舞地溫習著前一晚的故事。大家也沒事可干,有的去采購日用品,有的跟隨附近的漁船去島礁上瞎逛。這里到處都是漁民,只要跟他們打聲招呼,遞幾支香煙,就可以上他們的小船。小船僅能容三四個人,船尾裝著馬達,一路突突地往大海深處駛去。

去一趟島礁回來,人就會黑一圈,似乎遮陽帽也不頂用,這里的海風輕易就能把一個人吹黑了。這里的漁民要么不防護,赤膊上陣,渾身上下曬得像塊包漿的玉石;要么防護得很嚴實,頭上罩一個披掛到脖子的帽,只露兩只眼睛在外面,出海像去捅馬蜂窩??翟鞲艺f:“你應該去曬曬,脫層皮也好的,不然以后會吃苦頭?!蔽也幻靼姿捓锏囊馑?,他又說:“到時候我出去,帶上你唄?!蔽艺f:“好的?!?/p>

到了那天下午,他出海叫上了我。上了船,我發現這里的漁民捕魚都不帶漁網,以為他們已經在外面布好了網,出海只是收漁網,但去了島礁也沒見到什么網。

島礁位于大海深處的潟湖,漲潮的時候沒于海水之下,退潮后,零星的陸地從海平面露出來,大小不一,大的有足球場那么大,走在上面,浪花撲上來,能沒過腳背。潮汐聲很大,說話基本靠喊。到了那里,你就會驚嘆造物主的神奇,仿佛于海面上鋪了一塊質地粗糙的地毯,踩在上面,感覺腳下在晃動。小的島礁只有磨盤大小,浮于海面上,仿佛從空中向大海深處打入了一枚楔子,人趴在那礁石上,如置身于搖搖欲墜的梅花樁,心里免不了戰戰兢兢,因為礁石的四周和邊緣都是懸崖般的深淵,往下瞥一眼,深不見底。

到達潟湖,海水從幽藍變成了翠綠,水質清澈透明,質地柔軟得像塊溫潤的果凍,忍不住捧在手里想咬一口。珊瑚都是活的,色彩明艷而富有彈性,在海水中搖曳生姿。一群艷麗的熱帶魚在珊瑚叢中游來游去,但漁民好像對那些魚并不感興趣,他們沿著礁石慢慢轉悠。我問康扎西他們在干嗎,康扎西說,找鰻魚。

我才注意到他們盯著礁石上的縫隙,來回尋找鰻魚的藏身之所,那有點類似于釣黃鱔。我在老家時看到過釣黃鱔的人,赤著雙腳,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走街串巷地找池塘的石頭縫。他身后總少不了尾隨著一群甩不掉的孩子,當時我也混跡于這群孩子中,我們的好奇心來自他腰間懸掛的竹簍,可那里面的黃鱔從不輕易給人看,于是我們成了跟屁蟲,被釣客牽著鼻子到處跑。釣客手上都有一個工具,用竹片固定住一個鐵鉤,鐵鉤上串著一條大蚯蚓,遇到石縫,探入鉤子,一眨眼就能從里面拉出一條黃鱔。很奇怪,這里的漁民都空著手,也沒見到釣具。他們似乎能辨認出哪些石洞中藏著鰻魚,找到一處,彎下腰打量一番,從口袋中取出一瓶液體,那液體看上去也沒什么特別,倒入石洞中,仿佛倒了一點純凈水,瞬間就融入透明的海水中,他們也不急,坐在一旁慢慢等。不一會兒,一條比手臂還粗的鰻魚從石洞中流淌出來。那條鰻魚仿佛喝醉了酒,暈暈乎乎地漂上來,整個身體浮出水面,青灰色的背脊上泛著一層五彩的光澤,掙扎幾下后,不受控制的身體像一列脫軌的火車,緩緩地傾覆過來,雪白的肚皮亮得晃眼。漁民歡天喜地地跑上前去,把它輕輕地抱起來,仿佛在抱一個嬰兒,動作小心輕柔,那條無力掙扎的鰻魚很快溫順下來,任由他抱著。小船尾部的座位原來是塊活動的木板,掀開木板,底下是個魚艙,把那條鰻魚丟入魚艙,響起一陣激烈的水花聲,船身也跟著輕輕搖晃。

我在旁邊看呆了,康扎西說:“別看了,還有更好玩的,跟我走?!蔽液鋈话l覺康扎西變戲法似的,手上多了一條鋼釬,他說:“帶你去找個好東西?!蔽腋白?,漸漸感覺到了海上太陽的毒辣,明晃晃的陽光把我們的目光牢牢地撳在水面下,走了一會兒,汗水浸透了后背,額頭上的汗珠止不住往下淌,迷住了眼睛,我撩起衣服擦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翟骺戳宋乙谎?,“傻的,衣服上全是鹽哪?!蔽覇枺骸澳窃趺崔k?”康扎西笑了一下說:“還能怎么辦?忍著!”

他突然向我做了個“小聲點”的動作,我慢慢地靠上去,海浪的水汽噴了我一鼻子,我卻聞到了一股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汗酸味,濃烈、嗆鼻,混雜著礁石上海水蒸騰的氣味??翟鞯难劬λ浪赖囟⒅?,我看到他腳下的礁石邊有一個比臉盆還大的貝殼,正對著波光粼粼的海面敞開著,晃動的白肉仿佛在呼吸,隨著海水的蕩漾,一張一翕??翟髋e起手中的鋼釬,一把扎了下去,有點像水中叉魚,鋼釬一碰到貝殼,兩扇敞開的貝殼瞬間合上了,水面上冒起一個“噴泉”。我趕緊問康扎西,扎到沒有。他沖我噓了一聲,向下使了把勁,猛地把那貨拎出了水面。好大一個貝殼!波浪紋的邊沿像血盆大口,緊緊地咬住了那根鋼釬,康扎西一臉得意,他說:“這玩意兒沒看到過吧?”

我看著康扎西輕輕地晃動著手中的鋼釬,鋼釬被兩扇笨重的貝殼死死夾住,像提溜著一個碩大的榴梿,我說:“看到過,珠寶行里有,它產珍珠吧?”

康扎西笑了笑說:“算你還有點見識,知道它叫什么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p>

康扎西撓了撓頭,“這東西叫硨磲,那兩個字很復雜,十個人里有九個不會寫,我也不會,但我知道怎么念?!?/p>

“哦,原來它就是硨磲???”

“是啊,這玩意兒不能用手抓,被它夾住,骨頭都可能被夾斷,所以抓它只能用鋼釬。這還算小的,大的有上百斤重,需要幾個人抬?!?/p>

“它里面有珍珠嗎?”我的好奇心突然上來了。

“有的有,有的沒,可能也分雌雄的吧?!笨翟鬟肿煲恍?。

我說:“海里不是很多動物都雌雄同體嗎?聽說珍珠最初都是石頭,貝殼的分泌物日積月累,和它共同作用,才讓它成了珍珠?!?/p>

康扎西被我一駁,認真地解釋起來:“硨磲珠子和普通的珍珠不太一樣,普通的珍珠表面都很光滑,有一道五彩的光暈,它沒有。這東西一打開,里面白得過分,跟玉一樣光滑,個頭大的被加工成珠寶,它這貝殼就是玉,叫硨磲玉。它產的珍珠也是白色的,沒有普通珍珠的虹彩,但有一道形狀像佛光的火彩?!?/p>

“什么叫虹彩,什么叫火彩?”

康扎西自己也不太清楚,開始胡說:“彩虹嘛,五彩繽紛的,所以叫虹彩,那是自身帶來的色彩?;鸩室话阈稳輰毷?,鉆石知道嗎?那是經過內部切面的反射形成的彩色光澤,它的顏色就是這樣的?!?/p>

被他這么一說,我心里充滿了期待,康扎西提醒我:“也別抱太大的期望,很多都沒有的,我抓它根本就不是為了珍珠?!?/p>

“那為了什么?”

康扎西呵呵一笑,沒再搭理我。

我們回到船上,漁民看到硨磲,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堆話,我們也沒聽明白??此麄兊谋砬?,似乎對我們捕捉硨磲挺反感的??翟鞲艺f,這片海域盛產硨磲,個頭都大得驚人,任何東西一旦長成了龐然大物,就很少有天敵,連海鳥也不愛碰它,鷸蚌相爭,都沒好下場。當地的漁民也不抓這玩意兒,導致該物種泛濫,后來,來了一群“吃螃蟹的人”,這玩意兒才慢慢變少了。

“我們要把它吃了?”我驚愕地叫了起來。

康扎西看了我一眼說:“不然呢,抓回去觀賞?”

“不是取珍珠嗎?”

“那也得打開它,你來試試?扳得開,我把它生吃了?!笨翟饕荒槈男Φ乜粗?。我走上前去,把手指伸進硨磲波浪紋的貝殼縫隙,使出了吃奶的勁,往兩邊扳,紋絲不動。我頓時泄了氣,“難怪你要用鋼釬,這要被它夾住,完蛋了?!?/p>

康扎西說:“其實要打開它也非常容易,等會回到船上你就知道了,這玩意兒底下有兩塊咬合肌,可能所有動物中數它的咬合肌最強健?!?/p>

“比鯊魚和鱷魚的咬合力還強嗎?”

“那不知道,反正看著那肌肉,有鋼絲索的紋理。鋼絲繩索看著柔軟,要拉斷它,想都別想?!?/p>

我說:“確實是個稀罕物,我第一次見到活的?!?/p>

那天從島礁上回來,康扎西一路輕輕地晃著那根鋼釬,提著這么大一個東西,走在路上感覺很招搖,引得周邊的人紛紛朝我們觀望。一回到船上,我倆迅速被大家圍住了,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只硨磲上,七嘴八舌地談論開了。這場面倒是奇怪,捕鯊魚也沒見他們這么興奮過。

康扎西在甲板上忙碌開了。我有點明白過來,他為什么要用鋼釬。這東西韌性好,硬度強,又是細細長長的一條,在貝殼內施展得開??翟髯ブ?,前后左右一頓搖晃,似乎把里面的肉搗爛了。然后他把硨磲立于甲板上,左右兩邊用板凳固定住,那根鋼釬立在貝殼里,像插了一炷香,大家都守在旁邊,耐心地等待著,忽然那根被死死夾住的鋼釬“咣當”一聲掉落在地,康扎西拍了一下手說:“成了?!彼傲藥讉€人,輕松地扒開了貝殼,我聞到了一股新鮮的氣味,像切開了一個鮮嫩欲滴的檸檬,唯一的不同是略微有點腥味。

我連忙湊上去找珍珠,康扎西麻利地把肉剔了下來,把那兩扇空貝殼丟給我。我發現珍珠都附著在殼壁上,細細小小的一堆,好像連根生著,根本摳不下來??翟髡f:“別摳了,那玩意兒太小,不值錢?!?/p>

我找來了鑿子,一頓敲敲打打后,那些小珍珠都成了破碎的粉末,看著那堆碎末,我心里頗為沮喪,但在場的幾乎沒有人關心那些珍珠,大家都圍在甲板上看康扎西收拾那堆硨磲肉。只見他飛快地剔除了肚腸和排泄物,把肉洗干凈,放于砧板上,一陣清脆的刀聲過后,那坨白肉被切成了一堆小塊,橙色的肉邊還在微微地卷曲。廚房早已備好了一大鍋沸水,把切好的硨磲肉拋入沸水中,很快有一層白沫浮上來,隨著沸水向鍋中央翻滾,白沫在那里匯聚成團,鼓起了高高的一堆泡沫??翟髂闷鹕鬃?,撈走了白沫,同時關小了火,湯色變得清冽,小塊的硨磲肉在湯水里慢悠悠地上下翻騰??翟魍锩嫒隽艘话押{},又加了一把蔥末,沒有多余的作料,他舀了一小勺,試了一下味道。我看到他閉了一下眼睛,隨后緊閉的嘴巴張開了,呼出一口長氣,就這個動作,讓周圍的人都不淡定了,廚房里外亂成一團。

康扎西一邊護著鍋,一邊喊:“大家都別搶,每個人都有份的?!贝蟾背鰜砭S持秩序,把一摞碗一字碼開,桌上,地上,鋪得到處都是??翟髂弥鬃?,挨個盛過去,那些密密麻麻的碗迅速地被雜亂無章的手取走了。

端著那碗其貌不揚的海鮮湯,我還在疑惑,這能好吃到哪里去?從小吃慣了魚蝦,我對海鮮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喝了一小口,我還是被驚艷到了。這種鮮美的滋味可以讓汗毛成排地豎起來,似乎已經不是口腔內的味蕾在感知,而是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喝到了那口湯,感受到了那極致的鮮美,然后對那味道作出了自己的回應。

我叫了起來:“怎么能這么好吃!”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康扎西說:“這下長見識了吧?”我說:“我還一直以為珍珠是寶貝,原來它的肉才是極品?!笨翟髡f:“你不知道的東西還多著呢?!?/p>

那個下午,因為這碗海鮮湯,船上的每個人都出來了,連不勝酒力的阿君也掙扎著下了床??諝饫飶浡h飄然的氣息,康扎西突然唱起了藏族情歌,他一起頭,青海那伙人紛紛也加入進來,打著節拍,嘴里發出歡快的怪叫聲。他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草原,在甲板上圍成了圈,旋轉起來,那中間似乎有一盆沖天的篝火,篝火以外就是無盡的夜幕和空曠的草原。他們的歌舞基因似乎是天生的,一遇到高興的事,身體的閥門會自動打開,里面的靈魂就會跑出來,跳上一段。

康扎西跳了一陣藏族舞,率先從人群中抽離出來,他來到我們身邊,給我們發了一圈煙,笑嘻嘻地說:“好久沒這么開心了?!?/p>

大副說:“開心是你們會找,一碗海鮮湯就樂成這樣?!?/p>

康扎西看了一眼他的同伙說:“如果隨他們高興,可以一直跳到明天天亮?!?/p>

大副笑著搖搖頭??翟饔`著臉說:“在草原上,這會兒得殺一頭羊,煮一大鍋羊肉,要是能來點酒就更好了?!?/p>

大副笑著制止:“那是火上澆油,還停得下來嗎?大家不用休息了?”

康扎西說:“草原上的人都這樣,娶妻生子喝酒跳舞,長輩過世喝酒跳舞,家里的羊群產了崽,也要喝酒跳舞,感覺一年中有大部分時間在尋開心?!?/p>

“你們不用干活的嗎?”我很好奇。

“不干活吃什么?不過我們那里的人基本靠天吃飯,牧民們的活就是把牛羊趕來趕去,冬天趕到冬牧場,夏天趕到夏牧場。種青稞的農民撒下種子,基本就不管了,等到成熟的時候,連帶著雜草一起收了,打下來的青稞在太陽底下曬著,牛羊在上面拉糞便也不管,它自然會干,干了就撿來當柴火燒?!?/p>

“你們是純天然?!贝蟾闭f著,哈哈大笑。

康扎西說:“你們沿海地區的人都太勤勞,種下莊稼,每天都去料理,一會兒要灌水,一會兒要除草,看到有蟲了,要打藥水,莊稼被你們煩死了?!?/p>

大副說:“靠天吃飯風險太大,碰到天災,就顆粒無收了?!?/p>

康扎西說:“莊稼這東西也有靈性,嬌生慣養,病蟲害就多了,我們那里很少有天災,不去料理,也沒見餓死過人?!?/p>

“你們那里有喇嘛,有活佛,有菩薩,有靈山,土地都帶著神性,種啥啥有?!贝蟾眽男χ?,調侃起了康扎西。

“土地肯定沒江南的好,都是鹽堿地,除了種點草和青稞,什么都長不出來。不過我們那里陽光和空氣好,這個季節,草原上的白天特別長,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有三分之一時間是夜晚,北京時間晚上的七八點鐘,太陽還沒落到山下去?!?/p>

“那多好,同樣七八十歲的老人,感覺你們那里的人多活了幾年。我喜歡白天,陽光明媚的多舒服?!蔽覠o限羨慕。

康扎西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們還羨慕你們江南呢,有山有水,哪像我們那里,一年到頭,幾乎不下雨?!?/p>

大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腦袋,“你不是早就離開草原了嗎?”

康扎西不好意思地笑笑,“當時也是生活所迫,離開草原去了云南。我們那里有好多人去云南,最早去闖蕩的是我舅舅,他去了以后,每年都回來帶人,起初三三兩兩地跟著走,后來就成群結隊地去?!?/p>

“你們去云南干嗎?”我問道。

“跑運輸啊?!笨翟骺戳宋乙谎?,“當時我是滇緬公路上的一名長途貨運司機,我們從昆明出發,把木材拉到緬甸仰光,又從緬北猛拱拉一車緬甸玉原石運回昆明,來回一趟兩千多公里?!?/p>

“滇緬公路???”我驚叫起來,“那是一條很有名的公路,二戰時候,盟軍運輸戰略物資的生命補給線啊?!?/p>

康扎西笑起來,“你看到過我的卡車就知道了,那家伙有十多米長,柴油機的轟鳴聲幾公里外都能聽到,像一架重型轟炸機,開上它,感覺不是去運貨,而像上前線?!?/p>

“那很威風??!”我羨慕起來。

康扎西舔舔嘴唇,興致上來了,“其實我挺喜歡開長途的,當時我有個搭檔叫朱三,我們兩個人換班輪流開,一個人開車,另一個人就睡覺,睡醒了,起來換班,繼續上路。那兩千多公里路,車是沒有休息的,因為日夜兼程,車子也經常拋錨。滇緬公路上不是哪里都有修車行的,壞了怎么辦呢?自己摸索著修,慢慢地,把修車的活也都摸熟了。給車子補輪胎,給發動機濾芯換機油,換剎車片,換火花塞,對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笨翟鞑粺o得意地說。

“看不出來,你還這么能!”大副笑著調侃起了康扎西。

康扎西眨眨眼,壞笑著說:“不是瞧不上機艙那些人,其實那些活我也能干?!?/p>

大副在一旁趕緊滅火,“才剛剛平息了一場鬧劇,不要再給我挑起矛盾來?!?/p>

康扎西一臉輕松,也不糾結于那點事,繼續跟我們說:“滇緬公路上能遇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其中有一段山路特別難走,到處都是胳膊肘一樣的彎道……”

“是二十四道拐吧?”我眼睛里冒了光,“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那彎道像做糖人的師傅用麥芽糖盤出來的。那個電視劇當時挺火的,二戰時候,日本人的飛機往那里扔了很多炸彈,想炸癱這條補給線?!?/p>

“對對對?!笨翟鼽c著頭說,“當時那里經常堵車,一堵就一天不能動,在那狹窄的山路上,誰也不敢貿然前行,就兩個車道,對面來一輛車,就徹底動不了了。你們猜猜,為什么會堵車?”

“前面的車子拋錨了唄?!蔽颐摽诙?。

“再想想?”康扎西眨了眨眼睛。

“難道有羊群過馬路?”

康扎西笑了笑,“這在我們草原上常見,但那里不常見。當時車子恢復通行后,我就發覺不太對勁,因為前面也沒發生事故,怎么會無緣無故就堵車呢?后來我發現,滇緬公路上的長途司機并不是全像我們那樣,有兩個人換班輪流開的,有的司機是千里走單騎,開著開著,困得實在不行了,就在路邊停下來睡覺,前面的車子一停下來,后面的司機就乖乖地等在原地,等到前面的司機睡足了覺,公路才恢復正常通行?!?/p>

“原來是這樣啊,這司機夠任性的?!?/p>

“你們不知道,在那山路上開車特別耗神,旁邊都是懸崖,稍有不慎,連人帶車就都出竅了,有的司機開怕了,感覺精力不濟,就索性停下來瞇一會兒,但一睡就睡死過去了。我發現了這個秘密后,在車上備了兩個對講機,一遇到堵車,就下車查看,有時候發現對面車道空著,就攔住對向車道的車,用對講機指揮我的搭檔朱三開對面的車道,超上去擺脫泥濘的擁堵?!?/p>

大副聽得搖頭晃腦,笑嘻嘻地說:“這叫頭腦活絡?!?/p>

康扎西說:“耽擱不起啊,當時的念頭就是不要停下來,擠破腦袋也要往前沖。我們的效率比別的司機高一大截,別人一個月跑兩趟緬甸,我們能跑三趟,關鍵是油耗也差不多。我們的車都是自己湊錢買的,買了以后加入運輸大隊,車的折舊、損耗都得自己承擔,但燃油由運輸大隊提供。當時我舅舅是運輸大隊的調度,他覺得神了,還一度懷疑別的司機在偷油賣錢,哪知道我們有多拼?!?/p>

康扎西講得熱火朝天,甲板上,他的伙伴們還在跳舞。這會兒,換了節奏,變得舒緩,像在跟小情人淺吟低唱。

大副跟康扎西說:“你得感謝你這個舅舅,讓你發掘了自己的潛能?!?/p>

康扎西說:“我挺愛跑長途的,可能一輩子做一個長途司機,我也覺得挺美的。從青年開到中年,又從中年變成一個老頭,無休無止地在路上,這是一件很酷的事。第一輛車報廢的時候,我還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覺得一個重要的伙伴從我生活中消失了。我把車的里程表拆卸了下來,留作紀念。這以后,每報廢一輛車,我都要留下那個里程表,我家里有一大堆這樣的報廢里程表,空閑的時候,我會把它們翻出來,擦拭一下上面積的灰塵,看著那些永久停止轉動的數字,心里很安慰,覺得那跟軍人的勛章差不多?!?/p>

“這倒確實是蠻特別的收藏,干一行愛一行,我也有這樣的嗜好,你們知道我收藏什么嗎?”大副瞇著眼睛問,我們都搖搖頭,大副拍了一下身邊的船錨說,“就是這個玩意兒,大的有幾噸重,小的就一個鑰匙扣,家里用來放船錨的,專門有一個倉庫。別人不會懂我這個奇怪的嗜好,覺得就是一堆破銅爛鐵,但我好這一口,尤其賦閑在家的時候,一看到它們,心就飛到了大海。每去一個地方,看到那些船錨模型,我也常常做剁手黨,這個康扎西應該懂的?!?/p>

康扎西連連點頭,“我的搭檔對我收集報廢里程表一直頗有微詞,因為這會影響到車輛回收的價格。我明白那些商販,里程表改一下,零件換一批,又轉手賣給別人,那會害死人的。當時也是出于私心,想留個紀念,后來一想,為了不禍害別人,我更得這么做。這東西一多,我總忍不住去翻出來看看,有時候看著那一堆長長的數字,忽然間覺得活著有了意義?!?/p>

“你手上報廢過幾輛車?”

“那多了,你想啊,我一年四季幾乎每天都在滇緬公路上奔跑。車子到了我手上,我覺得真是來對了地方,從簇新開到灰蒙蒙,又從灰蒙蒙開到一路掉零件,那就跟人這一輩子差不多,從孩子到青年、壯年,一直到老態龍鐘,開進回收站報廢就相當于壽終正寢。對卡車最好的方式就是這樣,不能讓它閑著,讓它一直在路上跑,這才是它的價值?!?/p>

“你不覺得長時間重復做一件事情會很枯燥嗎?”我忍不住問康扎西。

康扎西一臉執拗地說:“不會啊,日子久了,這就成了習慣,生活得四平八穩,我反而受不了。每年過年,我回到草原上,每天跟親戚朋友喝酒,總感覺不對勁。一個長時間在路上奔跑的人,一旦停下來就渾身不自在。所以我每天都得牽出馬,在草原上撒撒歡,出一身汗再回去,不然睡不安穩?!?/p>

大副指著康扎西,跟我們說:“看看,這樣的人天生就適合當水手,有冒險精神,喜歡在路上顛簸,喜歡途中充滿危險和不確定性,知道這叫什么嗎,騎士精神!”

康扎西笑笑,“我在滇緬公路上開車,有時候也想,我為什么會這么喜歡跑長途?很長一段時間我自己都是困惑的,后來有點想明白了,其實是對距離的迷戀,人這一輩子說白了是跟時間耗上了,而對時間最好的回應方式就是遙遠的距離?!笨翟髡f著,自己先樂了起來。

大副說:“好家伙,看不出來你還能說那么玄乎?!?/p>

我很疑惑,問康扎西:“你那么愛開車,后來怎么來船上了?”

康扎西竟然害羞了,之后他嘿嘿一笑說:“因為一個女人?!?/p>

“哦,這個沒聽你說起過,說說!”大副一下子來了興趣,我們也跟著被吊起了胃口。

康扎西說:“其實我喜歡開長途,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滇緬公路和青藏線一樣,每年都有大量的背包客,他們從昆明出發,沿著滇緬公路去往邊境,在邊境附近搭上一輛長途大巴,交一點廉價的車費,就可以省去冗長的報關手續,順利進入緬甸。在滇緬公路上,經常能遇到搭順風車的背包客,男女都有,捎上一個背包客,他們都會象征性地給一點油錢。碰上男的,油錢收得狠一點,遇上個女的,看心情。長得可以,又健談,人還有趣,少付點油錢也可以。其實背著背包出門遠行的女人大多性格豪放,有的明目張膽地向你暗示,那時候,我和朱三都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脫了衣服,身上沒有一點多余的肉,渾身的肌肉油光發亮,是個女人看了都喜歡。那些猛女口味都重,她們喜歡邋遢和精壯的男人,我們長途奔波,臉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她們從來不嫌棄,所以有時候,我在前面開車,朱三就在后座上跟女人肉搏,有時候,換他開車,我在后面快活。這事看緣分,女的看上誰就是誰,這點我們從來不強迫人?!?/p>

“還有這樣的好事?”大副大叫了一聲,我們在旁邊暗自發笑。

康扎西笑著說:“這種事不是天天有,起初我們也不知道,長途司機是不會告訴新手這個的,不然大家都去了,機會就少了。后來遇上過幾個后,我們膽子就大了,也有了經驗,車上都備著好幾打杜蕾斯,我和朱三輪流買,誰用誰取,暗地里也有點比賽的意思,我們都喜歡對方冷不丁冒出一句:怎么用得這么快?很多時候,大家只在心里嘀咕,嘴上都不肯說出來,說出來就相當于讓對方炫耀了自己的能力,哈哈哈……勾搭是個技術活,經驗成熟的老司機看一眼就知道有沒有戲,女人上車后,往那副駕駛的位置上一坐,從坐姿就可以判斷出來,縮起來坐的往往沒戲,大大咧咧癱在那里的往往有戲。從著裝也可以看出點門道來,豪放女一般布料比較少,上了車就把頭巾披肩都卸下來,兩條白花花的腿露在外面。有戲了也不可以上來就挑逗人家,一般先問問是哪里人,去哪里,干嗎出來徒步旅行,反正都是可有可無的問題,再后來就說到了車費的事,如果對方說能不能不付,那事就成了,這時候,一邊開著車,一只手搭在對方的膝蓋上,她也不會排斥,再后來,就是交接班了,哈哈哈……”

“那跟你換工作有什么關系!講下去,講下去?!贝蟾辈荒蜔┑卮叽僦?。

康扎西笑笑說:“每個長途司機都有故事,就看愿不愿意說。其實在滇緬公路上,這樣的事遇到多了,我們也有免疫力了,覺得這就是旅途中的一個插曲,誰也不會拿它當真的,就跟我們去紅燈區逗留一陣,是同一個道理。但還是出了意外,那次,我們遇到了一個女人,當時遠遠看去,就像一只花蝴蝶,身上裹著一件五彩斑斕的紗織連衣裙,頭上包著紗巾,戴著一副碩大的墨鏡,老遠就揮舞著手上的紗巾,示意搭一段順風車。當時是朱三開的車,他在駕駛室哇哇大叫,喊我起來看一下。車子在離她四五米的地方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升騰起來的沙塵彌漫在卡車的周圍,我開了車門,駕駛室的踏板有點高,她捂著鼻子,蹬了一下踏板沒跨上來,我伸出手去,搭了一把手,當時感覺她那只手軟綿綿的,像沒有骨頭。她坐到后座上,摘下墨鏡,我發現她的眼睛很漂亮,看人的時候會冒光,更絕的是她的皮膚白得晃眼,兩條長腿如同剝了外皮的大蔥,飽滿而水靈,這在高紫外線地區非常罕見?!?/p>

大副捂了一下臉說:“我的天,這是碰到仙女了?!?/p>

康扎西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這個很明顯的吞咽口水的動作讓我們也跟著覺得這女的長得確實很誘人。他接著說:“那姑娘是成都來的,皮膚那么好我就猜到她不會是當地的,壞就壞在她是只花蝴蝶,竟然跟我們倆都來了一腿。當時她去仰光,一路跟著我們,我們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我們睡在車上,她像只貓一樣蜷縮在我們懷里。當時我有種感覺,朱三好像吃醋了。說實話,我也有點吃醋,但我們的原則把握得好,覺得這就是一次艷遇,誰也別當真。一路走,一路揮霍,開到仰光,從來沒有這么疲憊過,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身體透支了?!?/p>

“講講要緊的,為什么因為她,不開長途車了?”大副問。

康扎西說:“到了仰光,我們就分手了,本來以為這事情就這么過去了,但沒想到,過了一陣,她把朱三的魂給勾走了。有一天,朱三跟我提出來,說他不想開長途車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要去成都了。當時我很驚訝,問他去成都干嗎。他說長途車開累了,他想安定下來,去成都生活。我說哪里不能生活,為什么偏偏要去成都?他也不接我話,自顧自地說,實在不行,就開個火鍋店。我當時就想到了那個女人,想問朱三,是不是去找她?但最終話到嘴邊也沒好意思說出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好像刻意讓朱三明白我早把這人忘了?!?/p>

“那他后來去成都找這個女人了嗎?”

“去了,有沒有找她我不知道,但我確定朱三是被她誘惑去的。當時去緬甸的路上,她給我們灌輸了一路,說成都滿大街都是火鍋店,火鍋有多么好吃,這也能理解,成都——天府之國嘛,那里的人覺得天下最好吃的就是火鍋。不過那里的人確實會生活,據說只要出了太陽,生意人不談生意了,老師也不上課了,醫生匆匆打發完病人就下班了,大家都找一塊草地,鋪一張地毯,去喝茶曬太陽了。當時被她說成了天堂,感覺不去會是人生憾事。朱三去了成都后,果然被成都的安逸困住了,他再也沒回來過。我們之后有過幾次電話聯系,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了,我隔著電話祝福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那個女人結的婚。事后,我發覺我和朱三還是不一樣的人,他喜歡安定,一個喜歡安定的男人是不可能再開長途車的,這一點,他離開是對的?!?/p>

“然后,你也不開了?來這里了?”

康扎西說:“那沒有,朱三走了以后,我發覺有一個好搭檔還是很重要,后來我換過好幾個搭檔,都走馬觀花地來了又走,不是嫌棄開車太累,就是覺得沒前途,開長途的人要么蠢,要么愛錢,心思太活的人是開不好長途車的。這之后,我歇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哪兒也不去,經常一個人在湖邊釣魚,說是釣魚,其實也是發呆。有一天,我對著那個湖突發奇想地想到了大海,我想,為什么不去大海上試試呢?”

大副說:“其實大海上遠航和你在滇緬公路上開卡車異曲同工,都能滿足你對長途距離的期待,而且大海瞬息萬變,冒險的經歷一點不比你開長途卡車遜色?!?/p>

康扎西說:“關鍵是跟你們都投緣,尤其是船長和你,當初一拍即合,讓我覺得那種默契搭檔的感覺又回來了?!笨翟黝D了頓,轉而看了我們一圈,“還有你們這幫兄弟,一看,都是親的?!?/p>

大副拍了拍康扎西的肩膀,頗有兄弟間的情誼,我們在旁邊也跟著起哄。此時,甲板上的“鍋莊舞”還在延續,海面上布滿了晚霞,橙色的光芒鋪在每一個人的身上,我們仿佛走進了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里。大副站起身來,跟康扎西說:“走,我們也去尋一下開心?!?/p>

五、遠處飄來悠揚的鐘聲

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到了鐘聲,又懷疑過那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聲音,是否真實存在。沒想到大副說,科斯特島上有一個古老的教堂,有一百多年歷史了,它大概是島上保存最完好的古建筑之一,教堂有個鐘樓,頂上那口銅鐘幾十年走得分秒不差,一到準點就報時。鐘聲就是從那口銅鐘上傳過來的。

他這么一說,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候,我住在一個小鎮上,小鎮靠近海灣,往北不遠是一大片灘涂,再出去就是海灣,據說海灣的對面是上海。去過上海的人都說那是一個大都市,站在高樓大廈底下抬頭看一眼,頭上戴的草帽會掉下來;馬路有幾十丈寬,可以開飛機;上海的晚上很費電,到處都燈火通明,如同白晝;城隍廟的小籠包和餛飩,夠我們吃上一年;上海的男人都穿西服和皮鞋,頭發往后梳,抹得亮光光;上海的女人都穿旗袍,走路扭腰肢,周圍的空氣都是香的。

我為此不止一次地跑到灘涂邊,隔海遙望。雖然灘涂上除了風中瑟瑟飄蕩的蘆葦和長年揮之不去的混沌迷霧,什么也沒有,但我仿佛能隱約聽到對岸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隔著寬闊的海灣似乎都能感覺到那里的繁華。

當時去上海有兩種交通工具,分別是長途汽車和火車。聽我父親說,在他小時候大部分人選擇乘郵輪,從白沙碼頭上船,沿著甬江進入東海,郵輪在海上開一個晚上,第二天凌晨就到達上海的吳淞口。相比于父親口中的“民主三號”郵輪,我更喜歡火車,但我們的小鎮處于交通線路末梢,不可能有火車經過。神奇的是,某個夜晚,我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低沉嗚咽,還帶著滾滾鐵輪摩擦鋼軌的“咔嚓”聲。我問母親,火車是不是要來了?我母親說我在講夢話,提醒我別胡思亂想,安分點睡覺。

之后我卻常常聽到這樣的聲音。尤其在下著毛毛雨的夜晚,等周圍安靜下來后,遠處仿佛有一群牛,撒開密密麻麻的蹄子,嚎叫著一路奔過來。那聲音長長的一溜兒,逐漸大起來,大到一定程度,像唱高音頂破了嗓門,變形的聲音滑到了一邊,之后又慢慢地小下去,消失在遠處。我不死心,跟母親提了好多次。她也開始猶疑不定,那聲音太飄忽不定,似乎有,又似乎沒有。我母親豎起耳朵聽,它就消失了,但不經意間,它又傳過來了,等你想證實一下,它又不見了。我聽到母親自言自語地說,見鬼了。

父親說,最近的火車站離我們家有三十多公里,怎么可能傳得那么遠。母親說,那是幻覺嗎?父親一本正經地說,那是神經過敏,你們通通都有毛病。之后,他們兩個人你來我往,小聲而激烈地爭論起來。在夜晚,他們習慣壓低了嗓門說話,似乎怕發出點動靜,驚擾到別人。

經過爭論,母親被父親成功地洗腦,她認定是我白天玩得太野了,把魂丟了。趁我睡著的時候,請了隔壁的阿婆來給我收魂。收魂用的是一塊紗布和一小碟米,紗布把那盛滿米的碟子包起來,在我頭上繞來繞去,一會兒這里拍拍,一會兒那里拍拍,口中念念有詞,一頓忙活后,解開紗布。阿婆給我母親看了那碟米,說噎進去一個角,果然丟了魂魄。我母親千恩萬謝,把那只掛在梁上半年多的火腿取下來,從上面割了一大片肉,送給阿婆帶走。這之后,我的順風耳特異功能好像被收走了,再也沒有聽到過那縹緲的聲音。

當我把這事說給大副聽時,他哈哈大笑,說汽笛聲傳得遠跟天氣有關,氣壓低,又是下雨天,確實能聽到很遠的火車聲。我說,這點常識我早就知道了,只是聽到這鐘聲,那多年前的感覺又回來了,聲音竟然可以像氣味,那么捉摸不定。

大副笑笑說:“這鐘聲算得上科斯特島一絕,教堂建在島上西北角,站在島上東南角的香蕉林里,也能聽得一清二楚。聽島上的人說,那鐘聲跟著人跑,不管在島上的哪個角落,準點一到,那鐘聲仿佛就在跟前?!?/p>

“那么神奇?”我霍地站起身,好奇地往西北方向眺望。西北角地勢較高,房子都依山而建,密密麻麻地組成了一個漁村,島上幾乎沒有像樣的喬木,每家每戶的屋子都爬滿了爬山虎,長年累月,那些爬山虎變得郁郁蔥蔥,覆蓋了整面墻壁,就留了幾眼窗戶,從遠處看,像一群偽裝的碉堡。教堂的主體建筑淹沒在漁村中,但高聳的哥特式建筑很顯眼,尤其是那幾個高聳的尖頂,頗有點鶴立雞群的意味。

正當我出神眺望的時候,遠處傳來了縹緲的鐘聲,這次聽真切了,鐘聲悠揚深邃,在科斯特島上空飄蕩。我看了看表說:“果然分秒不差?!?/p>

大副往島上凝望了一陣,“多么好聽的聲音,它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p>

“是老家的嗎?”

大副指了指前方,“這島上的,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個朋友了?!?/p>

“那趕緊去探望一下呀,機會那么難得。我們馬上又要離開了,下次見面不知道又是什么時候了,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蔽移炔患按卣f。

大副打量了我好久,忽然間啞然失笑,“本來我確實有顧慮,不想再去打擾人家的生活,你陪我一起去倒是個好主意。那收拾一下,我們走吧?!?/p>

從大副的語氣中,我就聽出來了,那是一個女人。大副很少會自亂陣腳,但聊到那個人的時候,他的鼻子會不自然地翕動一下。再說只是去看望一個朋友,說走就走了,還需要收拾嗎?大副不同,他進了船艙,換了一件明黃色的T恤,這讓他看起來年輕了不少。他還戴了一頂棒球帽,遮住了他頭發的缺陷??吹剿巧泶虬?,我更加確認了自己的判斷。

我們往島上走,大副走得不緊不慢,他看起來心情不錯,好像一件耽擱下來的心事終于了了。他跟我說:“這島上四面環山,中間是個小型的盆地,周圍的山丘像道天然的屏障,阻擋住了倒灌的海水,它像不像天地之間支起的一口大鍋?”

我看了一眼四周的山丘和不遠處的大海,確實有那么點意思,“好一口大鍋!別的鍋底下是火焰,它底下是海水呀!”

“誰知道它底下是不是火焰,一般海島都是由火山噴發形成的,可能它也不會例外?!贝蟾苯又指医榻B,“這島上除了教堂,布局也挺有意思,只有兩條街,一條東西走向,稍長,有兩三公里,一條南北走向,稍短,少了三分之一長度,兩條街在島中央交錯,如果從空中看,就是個十字架?!?/p>

“哦?這里面有什么講究嗎?”我驚訝地問。

大副淡淡地說:“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有意設計的。這東西玄乎,信則有,不信則無,就跟我老家的大佛一樣?!?/p>

“你老家在哪里?”

“普陀呀?!?/p>

我回過神來,“哦,那海邊的大佛我看到過,高大莊嚴。聽島上的人說,以前到了夏季,經常有臺風光顧,后來在海邊塑了大佛,臺風每年都繞著走,說是被觀音菩薩豎起來的手掌給擋回去了?!?/p>

大副說:“這我最有發言權,臺風盛行的時候,不是都有預警嗎?好幾次臺風的路徑眼看著要橫穿普陀島了,但風圈一接近普陀島,就改變了原有預報的線路,往別處去了。有些東西,科學是解釋不通的?!?/p>

我撇了撇嘴,表示不太可信,“那可能也有科學依據的,臺風嘛就是氣團,你擠我一下,我擠你一下,舟山本來就是冷暖氣流交匯的地方,跟海水一樣,涌來涌去的,誰說得準!”

大副笑笑,沒有再跟我爭辯。

我們來到了那條主街上,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這里的人們出行大多數靠自行車和電瓶車,無一例外都是女人騎車,男人坐在后座上。男人們要么兩腳跨騎,雙手緊緊箍住女人的腰;要么像個小媳婦,橫著身子坐在后排座位上,用手拽住女人屁股下的坐墊,雙腳晃得緊張兮兮的。這種性別顛倒的安排讓我不禁笑了起來,我問大副:“這是個女權社會嗎?”大副搖搖頭說:“不是,你看到的大多是漁民,這些人長年在海上生活,回到陸地上,缺乏基本的生活技能,自行車不會騎的,所以出門都靠女人?!蔽覔u搖頭說:“看著好別扭?!贝蟾闭f:“其實我們那兒的漁村也這樣,漁嫂可能是天底下最賢惠的女人。你看看她們個個喜形于色,出遠門的丈夫回來了,她們到哪兒都把男人帶在身邊,去菜場買菜,送孩子讀書,走親訪友……跟帶個大兒子似的?!?/p>

相比于那些神采飛揚的女人,坐在她們后座上的男人表情木訥得多,幾乎看不到一個眼神活絡的,他們的皮膚都曬成了紫銅色,目光垂落在自己的雙腳上,偶有抬起頭來的,看不出對外界的好奇和興趣。大副說,這些人往往都從事水下作業,一潛就是幾個小時,水下太孤獨了,讓他們對外界的感知也遲鈍了很多。

大街上的每幢房子都有一種濃烈的色彩。我最喜歡的是海邊那排白色的房子,在藍色海水的襯托下,干凈得想上去親一口。大街上色彩繽紛,圍墻上畫滿了夸張的漫畫。在這里,時常能看到墻繪者拎著油漆桶,蹲在一處墻壁前忘情地涂畫。先刷上一層白漆,覆蓋之前的畫作,然后在那塊被刷白的墻壁上肆意涂鴉。有時候,你會覺得可惜,之前被覆蓋的畫大膽、夸張、好看極了,但他們下手一點都不含糊,似乎覺得墻壁就是用來不停地被刷白的。飛快畫完那些涂鴉作品,墻繪者就走了。讓人有種恍惚感,那墻壁仿佛被揭去了一層皮,剛剛還是大海和帆船,一下子變成了叢林和猛獸。如夢如幻,很不真實。

大副見我看得入迷,說:“這里氣候宜人,生活很安逸,有好多藝術家慕名前來。他們就喜歡涂涂畫畫,整個海島都是他們畫的,墻壁上,屋頂上,石頭上,山上,到處都是。這里不像國內,城管不會來驅趕。這種涂鴉就是一種即興創作,他們畫得快,跑得也快?!?/p>

“可是真的很好看啊?!蔽壹拥脦缀跻泻捌饋?。

“我猜,起初也是有人管的,后來覺得好看,就聽之任之了?!彼a充道。

我覺得這次跟大副出來真的值了,那是一種全新的感受,既新奇又讓人激動,我甚至都忘了此行的目的是為了陪大副去看望他的朋友。大副突然沖我眨眨眼說:“等下再帶你去另一條街長長見識?!?/p>

大副說的另一條街就是紅燈區,在這里能看到很多膚色各異的水兵和水手,那些穿著夸張的小姐或立于玻璃櫥窗前,或躺臥在屋里的沙發上,看到我和大副,沖我們使勁招手,操著不太流利的中文喊:“喂,過來,不貴!不貴!”見我們沒反應,她又用日語喊,見我們還是沒反應,她們又改口成了韓語。

我笑著說:“沒想到她們會的語言還挺多的?!?/p>

大副笑笑說:“這不算什么,有的還會方言,什么四川話、東北話,有幾句方言說得很地道,都是光顧她們生意的客人教的?!蔽倚Φ每觳磉^氣去,大副又說:“她們可能是一種本能反應,一看到亞洲面孔,就用這三種語言輪番轟炸,好像整個亞洲就只有中日韓三個國家似的?!?/p>

我想起以前在東南亞的經歷,跟大副說:“旅游業發達的國家好像都這樣,我去東南亞國家旅游的時候,有些商販中文說得也很溜。我碰到過一個賣香煙的小男孩,會十幾種國家的語言,除了中日韓,還有印度、緬甸、泰國、馬來西亞語等等,當時我都看得呆掉了,就這么高一個小男孩,可能也就十來歲?!?/p>

我們說著,往里走,到了一家掛著海馬燈箱的屋子前,大副努努嘴說:“這家他們常來?!遍T前的小姐披掛著一頭卷曲的長發,她是個混血的黑人,有著紅土般的膚色,那夸張的玫紅色唇膏和長得離譜的假睫毛,讓她看起來像個大號玩偶。她熱情地沖我們招招手,看我們無動于衷,又示意我們看一下其他的姑娘。她沖屋子里拍了拍手,我看到屋子里面的門簾被掀起,里面的姑娘魚貫而出,換了一茬又一茬,一個都不帶重樣的。

我跟大副嘀咕:“這里面得多大呀,怎么可以藏那么多人?好像永遠走不完似的?!?/p>

大副笑著說:“別看外面的門面很小,走進去,里面別有洞天?!?/p>

我的心跳驟然間加快了,大副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說:“你還小,這種地方以后有的是機會,現在看看就好?!蔽业哪槦崃似饋?,一直熱到了耳根邊。

從紅燈區出來,我們路過了一家水果店,大副停下來,買了一籃水果。這里的水果也奇怪,大部分我都沒見過,大副給我介紹,說這是雞蛋果,那是古布阿蘇。在這里,水果可以隨便吃,不過口感都有些黏糊糊,我有點倒胃口,大副挺享受,一邊吃一邊豎大拇指。

水果店的旁邊是一家花店,大副又進去買了一小束玫瑰,玫紅色,看了讓人頭暈。我很奇怪,玫瑰竟然會長成這種顏色,似乎是這里特有的氣候和水土培植出來的。大副拿著那束玫瑰,往外沒走幾步,突然又折返回去,換了一束顏色淡的。我看他一直在糾結,在玫瑰和百合之間來回比較,拿不定主意。最后,他請教我,說送給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哪個更合適些。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當然是玫瑰?!彼@才定下心來。

從花店出來,我拎著水果籃,大副捧著那束花,他的腳步慢了下來,走著走著,就落到了我身后。他似乎從來沒有這么浪漫過,拿著那束玫瑰在大街上走,跟做賊似的,遮遮掩掩,看上去特別別扭,同時他又有一股掩飾不住的歡喜,我猜此刻他心里全是那個女人。

“你跟你朋友是怎么認識的?”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大副。

“這個……”大副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想了好久說,“其實她以前在紅燈區?!?/p>

“是我們剛才去過的那個地方嗎?”我無比驚訝。

大副點了點頭,我簡直不敢相信,“天哪,那她勇氣夠大的?,F在已經不做這個行當了吧?”

“早就不做了,她嫁人了,老公就是這里的人?!贝蟾闭f出這句話時,我怔住了,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大副看著我驚愕的樣子說,“當時我和你一樣,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離開了這個行當,就意味著重新開始,誰還會留在島上,她難道不怕被人暗地里說嗎?更不可思議的是竟然還有人娶她,而且是本地人。島上就這么點地方,是沒有秘密可言的。我得知這個消息后,去找過她一回,當時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與其說想再見她一面,還不如說是為了解開心中的疑團?!?/p>

“那你去了嗎?見到她了嗎?”

“見到了,看到她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她的生活很平靜,并沒有我擔心的那些事發生。當時她剛從菜場回來,手里拎滿了菜,看到我,她驚訝地大叫了一聲,把手上的菜往地上一撂,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給對方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贝蟾闭f著,像回到了當年的場景,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笑意爬滿了他的眼角和眉宇。

“這太神奇了,是當地人不在乎這些嗎?這里的風俗也太獨特了?!蔽腋械叫闹械睦Щ蟛]有隨之解開,繼續刨根問底。

大副一臉不耐煩地說:“你急什么,聽我慢慢講。后來她老公也從家里出來了,看到他,我好像找到了答案,他是一個有缺陷的男人,天生的唇腭裂,說起話來含混不清,聲音很大。當時我挺尷尬的,其實這種場合換誰都不自在。他們很客氣,把我迎到家里,像招待貴客一樣招待我?!?/p>

“她老公知道你和她的關系嗎?”我好奇心跟著起來了。

大副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從她老公的表情中看不出來。他的唇腭裂有點嚴重,說話口齒不清,帶著很重的鼻音,嗓門大得離譜,你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憤怒,因為從語氣中很難判別出來。他指手畫腳,表情夸張,似乎天生的殘疾不僅影響到了他說話,也讓他的表情控制系統跟著失靈了?!?/p>

“那他家里就他一個人嗎?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嗎?”

大副搖搖頭說:“沒看到,看起來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當時在他家里,說實話挺尷尬的,她在廚房忙著準備晚飯,我和她老公坐在客廳里,兩個人語言不通,也說不上話。我偷偷地打量他一眼,他似乎對家里來了陌生男人漠不關心,在那里正襟危坐,像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偶爾用余光迅速瞟我一眼,和我目光對上了,他咧嘴一笑,那表情古怪極了?!?/p>

“那確實挺怪異的,他們還對你那么客氣,心真夠大的?!?/p>

大副頗有些得意,“忘了跟你說,她老家在江蘇鎮江,早年偷渡到科斯特島,后來一直在這里生活。當時她可能是島上僅有的一個華人小姐,她有個奇特的習慣,一見面先問客人的職業,對方做什么行業都沒關系,唯獨不能是老師?!?/p>

“為什么?”我不禁有些詫異。

“我問過她,她說她最痛恨老師,尤其是數學老師。早年她在鎮江讀書的時候,成績不算差,到了初一那年,一次數學期中考試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她說那天考試,她狀態不是很好,一直有點心神不寧,考試時間規定為九十分鐘,當監考老師突然宣布剩下十分鐘的時候,她翻看了一下試卷,還有一頁半的題目空在那里,一緊張,她的臉變得通紅,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更要命的是兩腿間傳來了一種怪異的感覺,那種感覺像痙攣,但又不痛,還異常地舒服,讓她神志也跟著恍惚起來。她索性擱下了筆,放棄了答題,坐在那里享受那種奇妙的感覺,直到答題結束鈴聲的響起?!?/p>

“這是什么情況?”我似懂非懂,隱約間覺得這里面藏著女人的秘密。

大副的臉上泛著一層紅光,像喝醉了酒。他說:“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高潮,自從那次考試過后,她發現了身體的秘密。她很敏感,只要緊張過度,那種感覺就會隨之而來。每次看到年輕氣盛的數學老師,她就會臉紅,一直紅到耳根。這之后,她的成績一直往下掉,數學老師是她的班主任,并不了解一個少女的內心,關心過幾次后,遲遲未見起色,就放棄她了。這個老師有一點非常不稱職,經常無意間就流露出對差生的鄙視,言語刻薄,冷嘲熱諷是家常便飯。他還非常固執,帶有性別歧視,認為隨著年級的上升,女生不如男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在日復一日的奚落聲里,她慢慢地接受了自己是個差生的現實,然后破罐子破摔,最后淪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問題少女?!?/p>

“原來還有這么一段經歷?!蔽一腥淮笪?,“難怪他們會對你那么客氣,在這個地方,你和她是老鄉啊?!?/p>

大副說:“異國他鄉遇到故人,彼此間很容易拉近距離。說實話,紅燈區的小姐是沒有感情的,在她們眼里,那都是交易。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是那些小姐可以和你做任何事情,但絕不會跟你接吻。她不一樣,第一次見面就吻我了,還跟我說了很多她過去的事情。包括她母親在她父親車禍過世后,嫁給了一個酒鬼,那個酒鬼繼父好幾次趁著她母親不在家,想玷污她,她這樣才從老家逃出來。你想想,一個花季少女,抹口紅,噴香水,穿得又暴露,經常在外面鬼混,也容易給她那個酒鬼繼父造成錯覺?!?/p>

“我就是不明白,她為什么會留在島上,過去的一切,她老公真的不在乎嗎?”我的疑惑再次冒了出來。

大副笑了笑說:“人都是差不多的,怎么可能有例外?當時我也有這樣的困惑,但我不好意思見面就問這個呀。那天晚上在她家吃飯,我們都喝了酒。酒是個神奇的東西,幾杯下肚后,之前的尷尬和別扭就都煙消云散了。我盯著那個男人的嘴形看,雖然我也知道這么看人家有點不禮貌,但還是忍不住會把視線的焦點落到他的嘴巴上去。他咀嚼起食物來有三瓣嘴唇,互不相干,能四面八方靈活地嚅動,當時看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p>

“你覺得他像一只兔子?是替她感到難以接受嗎?”我好奇地問。

大副連連點頭,“你太聰明了,當時我就是這個感覺,因為兩人生活在一起,無法不讓人想到那個。我悄悄地跟她說:你嫁給他委屈了。她滿不在乎地回復我:沒覺得啊,跟誰過不是過?我說難道就因為他天生有缺陷?她一臉無所謂,說誰沒缺陷,看著看著就習慣了。當時我能感覺出來,我說的那些話她挺抵觸的,但我不這么想,我覺得她嫁給那個男人,確實太將就了。她完全可以離開這里,找個健全的人一起過日子?!?/p>

“我很奇怪,她是怎么跟她老公好上的?”

“這是關鍵,那天喝酒喝到后來,她終于吐露了心聲,她說她和她老公也是在紅燈區認識的?!?/p>

我瞪大了眼睛,“這怎么可能?”

大副點點頭,“其實這個我早就猜到了,她在島上也沒有什么朋友,社交圈子很小,每天就是吃飯、睡覺、上班,偶爾逛逛街。做這個行業,認識的人越少越好,她們也會保護自己?!?/p>

我說:“那倒是,我突然間覺得你和康扎西他們不一樣,他們純粹是找樂子,你好像跟她有感情?!?/p>

大副被我說得有點難為情,他說:“這其實是一個職業,跟我們捕魚一樣,我也從來沒有看不起她,工作體不體面,這都沒關系。她老公不計較,就這點,我還挺欣賞他的。她跟我說,她老公初次見面就想娶她,她當時當作一個笑話。做這個行業是沒有感情的,但談論的都是跟感情有關的事,這像個諷刺。她經常遇到客人,說喜歡她,愛她。她聽了毫無感覺,大家都是逢場作戲。當她男人一本正經地說想娶她的時候,她是不相信的,她以為他在玩一個游戲。沒想到后來他一直來,一直說。一句假話說上千百遍的時候,她就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領會錯意思了?”

我說:“洗腦不就是那樣嗎?”

大副并不認同我的觀點,神情嚴肅地說:“轉折點出現在某一天,當這個男人又一次單膝跪地,向她求婚時,遠處傳來了教堂的鐘聲,一瞬間,她就認真了?!?/p>

我愣了一下,“有那么神奇?”

大副說:“我也不相信,她說她也沒那么單純,尤其是見識了那么多感情的背叛后,她怎么可能輕易去相信一個男人?她說當時感動歸感動,事后就答應他,兩個人試著過過看。所以我猜她只是冰凍的心暫時融化了,但那顆心還是冷的。也許是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想換個方式嘗試一下。當時她是留著后路的,覺得這已經是最糟糕的了,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了,實在不行,大不了再干回老本行。這可能也是她沒離開科斯特群島的原因,故鄉又回不去,與其換個陌生的地方,還不如留在這里,至少在這里,她是有后路的?!?/p>

“這沒錯,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對方一個機會。后來他們怎么樣了?”

大副說:“她說做這一行結束得這么突然,她自己是沒想到的。那個男人幫她一起收拾了行李,仿佛只是搬個家,挪個窩這么稀松平常。她平時要好的姐妹都圍繞著她,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有的還很羨慕她,她卻很麻木。她在那里前后待了五年多,曾經不止一次想過,什么時候會離開這里,會以何種方式離開。她也想過離開這里,會是怎么樣一種感受。沒想到那一刻真的來臨了,什么感覺也沒有,一如既往的麻木。對于以后的日子,她依然迷茫,但還是暗暗祈禱再也不要回到這里。她跟著那個男人回了家,一進家門,發現單身漢過得確實太不像日子了,那個石頭壘起來的房子四處破敗,家里沒有一處落腳的地方。她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大掃除,把那些發霉的破爛都清理了出去。在她忙活的時候,那個男人站在一旁跟她說,從此以后,他再也不去紅燈區了。她覺得這是句廢話,他要敢去,她立馬就走人。兩個人說是搭伙過日子,其實也沒多大的信任感,相互提防著對方,說是組成了家庭,其實也搖搖欲墜,稍不留心就散伙了?!?/p>

我頭一回聽到了這么荒誕離奇的婚姻,心里不免也為那個女人擔憂。我問大副:“他們沒舉辦婚禮嗎?”

大副發自心底地嘆了口氣說:“其實她真是個不錯的女人,當時可能考慮到影響不好,她把婚禮也省了,就這樣兩個人什么儀式也沒有,湊合著過上了。但生活中的改變,她老公是能感覺出來的,每次干完活回來,飯菜都備好了等著他,房子漏風的地方都修繕了,積滿灰塵的窗戶也都亮堂了。有一天,她老公突然把銀行卡交給了她,那時候,她知道對方開始認真了?!?/p>

我松了口氣,大副說:“我當時去看她的時候,兩個人已經結婚快一年了。說實話,我也擔心,雖然兩個人結了婚,但就在島上生活,難道不會遇到熟人嗎?她說她男人都不在意,還怕別人干嗎?再說這也是考驗,如果她男人真沒那么堅定,這日子也別過了。其實沒那么難,起初確實有不懷好意的人沖她擠眉弄眼的,但自討沒趣后,他們自然也就躲遠了。因為這種事誰也不敢聲張,那些人也大多有家室,有孩子,比她更要這張臉面。至于其他的男人,來了又走,幾年也見不到一次,就像我一樣,各過各的吧?!?/p>

通過大副的描述,我也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好奇。她遠涉重洋,只身來到這個太平洋深處的小島上生活,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大副指了指遠處的石頭房屋說:“那就是她家了,讓我先緩口氣?!蔽铱吹酱蟾蓖A讼聛?,也許是之前走得太著急,他的額頭開始冒汗了,他脫下帽子,用手抹了一把額頭,甩干了汗水,小心翼翼地把頭發捋整齊,再把帽子戴了回去。我問他:“緊張嗎?”大副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我,他的目光注視著遠處的石頭屋,眼神是那么溫柔。房子前的空地上有兩個孩子在追逐嬉戲,大副看了很久說:“幾年不見了,那可能是她的孩子?!闭f著,他邁開腳步,大步往前走去。

我看到了那個女人,她端著洗衣盆從屋子里出來了,綰著發髻,穿著一身藍色碎花的居家服,看到有人過來,她遠遠地朝我們打量了一陣,大概沒認出來,她繼續晾著衣服。我看到大副突然沖她興奮地揮手,口中喊著她的名字。我從來沒見到大副這么興高采烈過,他噔噔噔地跑了上去,我看到那個女人認出了大副,她呆若木雞地立在原地。

大副走到她跟前,我看到了兩個成年人的慌亂,他們看起來有點滑稽,都激動得滿臉通紅,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最終兩個人只是禮節性地握了握手。大副把手中的玫瑰送給了她,我敢斷定這是她這輩子少有的禮物,在收下玫瑰的同時,她竟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似乎想扭頭逃跑。

兩個孩子停止了嬉鬧,好奇地看著我們。在他們的身上幾乎看不到中國血統,頭發天然卷,皮膚是棕色的,那兩汪清澈的眼眸格外引人注目,像泥土中冒出來的泉眼。除了好奇,他們都有點怯生生的。她把兩個孩子攬到了自己懷里,這才從慌亂中稍微平靜下來。

之后,我見到了她老公,一個渾身散發著海島氣息的中年人,穿著明藍色襯衣和土黃色短褲,腳上的拖鞋是玫紅色的,像穿錯了鞋。他一出現,那兩個孩子的出處便一目了然,因為他的頭發也是天然卷的,膚色也相近,像棵棕櫚樹。跟大副講述不同的是,他現在蓄了濃濃的八字胡,遮住了天生的缺陷。他看到大副,認了出來,興奮地大叫一聲,然后兩個男人熱情地擁抱,相互用力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我們儼然成了他們家里的貴客,她忙前忙后,臉上一直掛著興奮過頭的紅暈。不知道是因為我在場,還是別的原因,大副一點都不生分,他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中途還幫他們磨了咖啡豆,沖了咖啡。他仿佛在自己家里,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自然。有一瞬間,我有點恍惚,好像大副本來就屬于這個家,他們是一大家子,而我才是唯一的客人。

這個白天變得異常明亮,這種異于尋常的明亮,來自房屋內外飄蕩的棕色,從咖啡到孩子的膚色,從搖曳的棕櫚樹到獵獵的海風,還有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情,似乎也是棕色的。我第一次確認了一種色彩的氣味,像巧克力,又像咖啡豆,在空氣中四處游蕩,但給人異常明艷的感覺。

大副問她:“這幾年回去過嗎?”她愣了一下,繼而點點頭。

大副說:“現在成家了,有空就多回去看看,給孩子們開開眼界也好的?!?/p>

她又愣了一下,良久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她說:“前兩年,我回去過一趟。我媽生了不好的病?!?/p>

大副立刻關心起來:“哦,沒事吧?”

她理了理耳邊垂下來的頭發,輕聲說:“病得挺重的,回去的時候我以為還能和她說說話,沒想到見到她時,她已經很虛弱了,整個人面容蠟黃,都瘦脫形了,躺在病床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吹剿歉睒幼?,我覺得很陌生。多年不見,我以為自己會哭,但一點都傷心不起來,看著她,那仿佛是一個跟自己沒有關系的人,我甚至有點想逃出病房的沖動?!?/p>

大副驚訝地問:“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感覺?”

她低著頭說:“說不清楚,離開這么多年,一切都生疏了,故鄉在我心里早已成為一個空殼了。我跟我媽原本就不親,當初她嫁給那個酒鬼,我就有點恨她?!?/p>

大副的眼睛亮了一下,問:“你指的是那個混賬繼父嗎?”

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說:“是他,多年不見,他也迅速地衰老了,我都快認不出他來了。當初多么橫的一個人,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可憐蟲,我挺意外的。那段時間,他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在我媽身邊。年輕的時候也沒見他們有多恩愛,老了卻開始需要對方了?!?/p>

大副看了看她男人和孩子,問:“你有帶著他們一起回去嗎?”

“這種時候了,當然是一起回去的,說實話,也有點示威的味道,沒想到計劃都落空了??粗莻€老家伙眼淚汪汪的,我突然可憐起他來,不過也有種快意圍繞著我,覺得他活該當個孤老頭。當初要不拜他所賜,我也不至于離鄉背井地逃這么遠?!彼f著,看了我一眼,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大副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放過別人也是放過自己?!?/p>

她幽幽地說:“事后我挺失落的,就跟一個俠客躲進深山老林練絕世武功一樣,等功成出關,仇家已經奄奄一息了?!?/p>

大副一邊磨著咖啡豆,一邊耐心地傾聽著她的講述。這種褐色的豆子據說是她男人自己種植的,他們在島上有一片咖啡樹林,還有一個橡膠園,就靠這些維持生計。進門的時候,我看到屋子前的空地上曬滿了咖啡豆,像我老家的人曬麥子,用竹耙犁開,來回梳。

她說:“我帶著他們回去,他們也是第一次出國,什么都覺得新奇,這里看看,那里摸摸。在那里待了一個多月,就是為孩子感到有點遺憾,沒有給他們留下外婆好的印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他們也沒什么親情概念,覺得那是別人家的人,跟他們沒有什么關系?!?/p>

她說著說著,就情緒低落下去,忽然間變得泣不成聲。我和大副都驚愕不已,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男人也驚訝地看著她,說了一通我們聽不懂的話,似乎在詢問她怎么了。兩個嬉鬧的小孩也跟著安靜了下來,看著自己傷心不已的媽媽,那個稍大一點的孩子似乎懂事了,滿臉憂郁,一句話都不說,那個小的癟了癟嘴角,突然跟著哭了起來。她把小兒子一把抱了起來,很快收起了悲傷,急切地安慰起來。

等孩子平復下來后,她不好意思地沖我們苦笑了一下說:“對不起,我失態了!想到那里再也回不去了,突然間有點難過,我從來不這樣?!?/p>

大副和我對望了一眼,我忽然明白過來,他為什么想來看她了。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她被眼前的這三個人牢牢地拴住了,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像極了科斯特島,周圍是廣袤無垠的太平洋,但它卻只有這么一點陸地。在這樣的環境下,看到一個同樣長著黃皮膚、黑頭發,說著一樣語言的人,就變得彌足珍貴。面對我們的時候,鄉愁也隨之而來,并且變得洶涌澎湃。

那天,我和大副留了下來,在她家里吃了晚飯。大家都喝起了酒,很快我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似乎要飛起來了。大副說:“你不能喝了,再喝下去,我們兩個都要醉了?!庇谑?,我停了下來,看著他們繼續你來我往。這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悠揚的鐘聲,跟大副說的一樣,它聽起來仿佛近在咫尺。

這時候,她和她丈夫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把手放于胸前,默默地祈禱起來。之后,她兩個孩子也安靜下來,學著他們的模樣,做起了禱告。我和大副面面相覷,之后,我們也跟著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聆聽著這美妙的鐘聲。周圍一下子安靜了,那鐘聲一下一下地傳導過來,仿佛周圍空氣中的塵埃也跟著一下一下地微微震動了起來。

鐘聲結束后,我們睜開眼睛,看到她正微笑地看著我們。她說她現在已經是個天主教徒了,每禮拜都會去教堂做功課,一般禱告在晚餐開始前,有時候忘記了,鐘聲會提醒他們,他們會把禱告這一課補上。

我說,這是我聽到的最清晰的一次。她笑了笑說,這需要氛圍。

相見總是那么短暫,轉眼就要分別了,因為要趕回船上,我們也不能留得太久,怕船長他們擔心。吃完飯后,我們就匆匆地告別了,他們送了很長一段路,大副說:“別送了,再送下去要到碼頭了?!彼麄冞@才停住了腳步,我和大副沖他們揮揮手,她突然紅了眼眶,朝我們喊了一聲:“謝謝你們來看我!”話語間有了哭腔,但她很快又忍住了。我看著她緊緊地摟住自己的兩個小孩,仿佛從來都沒有這么舍不得過。大副背過身去,一把搭在我的肩膀上,故作瀟灑地沖身后又揮了揮手,我感到他鼻子里有一股熱氣噴了出來。

我們相互攙扶著往回走,海島上正是白天最長的時候,夜幕還未真正降臨,天邊掛著一輪圓月,如一顆晶瑩的淚珠懸于空中,蒼穹下的馬路歪歪斜斜,像一條絲帶飄向了遠方。

六、紫血泡

船駛離科斯特島的時候,拉響了一長聲汽笛,聽起來中氣十足。所有人都站在甲板上,看著船慢慢地被一只無形的手推離開碼頭,水手天堂離我們遠去,逐漸在眼中小成一個土堆,又變成一個黑點,最后沉沒在海平面上。

船開足了馬力,船頭破浪的聲音清脆而鋒利。遠處是令人眩暈的冥藍色,到了船舷周圍,冥藍色被蕩開,搖晃的海水變成了透明的淺藍色。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閃耀著無數斑斕的光點,疾馳的航速引來了海豚的競相追趕,它們和我們的船并駕齊驅,紛紛躍出海面,又再次潛入大海,噼噼啪啪的跳水聲不絕于耳,場面頗為壯觀。

度假的歡樂還意猶未盡,忽然鈴聲大作,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康扎西說船長要講幾句話。我說:“他是讓我們都收收心吧?!笨翟鼽c了點頭,我說:“這還用嘮叨嗎,誰不知道???”康扎西說:“道理誰都懂,但必須有個儀式感。有些話得分人,換個人講就沒用?!彼@么一說,我來了點興趣。

一會兒工夫,大伙都集中到了甲板中央。船長背著雙手,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他看上去像個軍隊的指揮官。他說:“舒服的日子結束了,接下來是考驗一個水手的時候,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币苍S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我在人群中偷偷發笑,船長立刻沉下臉來,炯炯的目光掃視著我們,讓我感到有些緊張。

除了獵獵海風,甲板上安靜得有些異常,船長繼續說道:“我們為什么千里迢迢來這里?不是來玩的,是為了以后的生活。我們有艱巨的任務,這任務一般人扛不下來。在我眼里,沒有什么職業能比一個真正的水手更讓人驕傲,漫長的捕魚季是一個優勝劣汰的過程,每年都有人扛不住,提前離開。這需要過人的意志品格,扛過去了才是一個合格的水手,才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看著經驗豐富的康扎西,小聲問:“很累嗎?”他點點頭,看上去有點無精打采。我說:“中途當逃兵,那多丟人?!笨翟鞑恍嫉鼗匚遥骸皠e輕易下結論,沒用的,開始時信誓旦旦,后來當了逃兵的人,我見得多了?!蔽移擦似沧?,賭氣似的合上了嘴巴。

我們日夜兼程趕往秘魯漁場。船上執行了漁場的作息制度,我們白天被趕進船艙睡覺,晚上被趕到甲板上活動。滿天星辰懸在頭頂,仿佛觸手可及。漁船開著雪亮的大燈,在漆黑的海面上疾馳,如同星艦,仿佛置身于浩渺的太空。起初我還感到新鮮,因為平時我就睡得晚,但接連幾天的日夜顛倒,還是扛不住倦意來襲,到了后半夜,甲板上到處都是打盹的人,成排地縮在角落里,一動不動。船長和大副時不時地過來提醒我們別睡過去。夜晚的海上,氣溫驟降,甲板上潮濕得快,一哆嗦,寒氣就侵入身體。碰到風浪大的夜晚,大家都躲回船艙,狹小的空間里站滿了人,像春運時的火車車廂,每個人都扶著床把手,不停地跺腳,用來驅趕陣陣來襲的困意,誰都想往床鋪上倒,但不允許,只要一沾上床鋪,立馬會進入夢鄉,死活都拽不起來。

堅持了一星期,時差倒了過來,天一亮就想睡覺,到了晚上就來精神。隨著離秘魯漁場越來越近,船長和大副訓話的頻率也越來越高。事后我才知道,船長的動員是講給我們這些新手聽的,他必須得給我們打雞血,不然這伙人一到秘魯漁場,很可能會潰不成軍。

那天到達秘魯漁場已經是傍晚時分,天空中到處是鉛灰色的云塊,看上去顯得陰郁而沉重。那頓晚飯正式、隆重,上了酒,菜肴擺了一滿桌,那些老水手的臉上沒有一絲歡愉的神色,唯有我們沒經歷過魷釣的人歡呼雀躍,仿佛迎來了一個重要的節日。

開飯前,從來沒有這么正經地等待著船長喊開飯令。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約束,大家似乎成了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往日的懶散作風從某個時刻開始神秘地消失了。船長穿著一件黑色的雨衣,腳上也換成了防水靴,走路動靜很大,他一進餐廳,看到我們都站著等他,說:“等什么呀,開飯啦?!痹捯粢宦?,一陣“噼噼啪啪”開酒瓶的聲音,和以往不同的是大家也不碰杯,悶頭自顧自吃,整個餐廳響起此起彼伏的咀嚼聲。

吃了一陣,船長和大副覺得氣氛太沉悶,帶頭干杯。大副說:“別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不就是一群魷魚等著我們去撈上來嗎?你們想,那是一張張鈔票,撈一條,等于從海里抽一張鈔票,大海是什么?取款機呀!”他說完,氣氛才松快了一點。陳浩洋依舊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他說:“就是上斷頭臺,也得把這頓飯吃好?!彼@一說,有了點悲壯的意味,我跟他連碰了三杯,隨后,青海的拉青加也加入進來,一時間,大家又都有了點忘乎所以的感覺。

大副走到我們身邊,手里提著酒瓶,他用肘子碰了一下我肩膀,“接下去要干活,別喝多了。你們表現好,到時候會讓你們喝個夠?!蔽覇査骸笆裁磿r候?”大副眨了眨眼睛,挑逗似的說:“中場休息,或者凱旋的時候?!贝蠹壹娂姾鹊共?,這才剛到秘魯,長長兩年,誰說得準呢?

拉青加仿佛有了重大發現,他跟大副說:“發現沒?幾乎每個水手都喜歡喝酒?!?/p>

大副看了一眼七上八下的酒瓶,說:“不光是喝酒,他們還喜歡賭博?!?/p>

“咦,這是為什么?”

大副晃了晃腦袋,輕輕一笑說:“我覺得……這是一種狂歡精神,因為在大海上生活,每個人心里都有恐懼,對抗恐懼,最好的方式就是喝酒,讓自己可以徹底放松下來?!?/p>

拉青加點點頭,他又問:“那賭博為了啥?”

“海上賺來的錢太辛苦了,他們必須用極端的方式去花。一般人可能理解不了,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有的甚至差點賠上自己的命,照理說應該珍惜每一分錢才對,但這個道理在水手身上行不通,他們寧愿輸得精光,再重新下海。說到底,這也是狂歡精神,只有具備了這種精神的人才算是個真正的水手?!贝蟾蹦樕涎笠缰院赖纳裆?。

我說:“你心里也有恐懼?”

大副笑笑說:“你們都太嫩,可以肯定地說,這里的每個人心里都有恐懼,老水手也不例外。其實每個人內心都有一面鏡子,越膽大包天的人,心里的恐懼就藏得越深,他必須有足夠強大的外表去掩蓋住內心深處的恐懼?!?/p>

我們被大副說得將信將疑,一個個想繼續刨根問底。大副催促道:“快點吃,別磨磨蹭蹭,提起精神來,馬上可以驗貨了?!?/p>

飯畢,天色已暗下來,甲板上兩千瓦的燈都開了起來,散發著灼人的熱浪,像個大烤箱。大家開始穿防水服,防水服是倉庫里翻出來的,每人一套,穿上去有股濃濃的腥臭味。云層壓得很低,但并沒有雨落下來,穿上那套笨重的防水服,感覺鉆進了太空服,整個人的手腳都被困住了,施展不開。

穿好防水服后,又開始戴手套,每人兩副,一副是線手套,戴在里層,戴完線手套后,外面再套一副防水的橡膠手套,整個人密封起來,背上悶出了一層細汗。我悶聲不響,照著做。有人開始抱怨,說穿戴成這樣,還怎么干活?幾乎沒人理會抱怨的人,甲板上籠罩著一股奇怪的氛圍,好像開著戰艦,要去搶灘登陸,每個人都保持著沉默。我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粗重得像從管道中傳過來,心跳驟然間加快了,感覺到耳膜在震動,像一面鼓,發出咚咚咚的聲音。

燈光打在水面上,仿佛有巨物在下面穿梭,再定睛一看,又變成了晃動的波紋,如果換成出發的時候,我一準暈船,好在經歷了兩個月的磨煉,我對那種搖晃產生的眩暈感產生了抗體。我以為釣魷魚會發釣竿,沒想到發的是一卷塑料線,前端連著一個狼牙棒似的釣鉤,布滿了鐵刺,魚餌是熒光材料做的,利用魷魚的趨光性弱點,引誘它來咬鉤。船沿處鋪上了網和滑輪,把“狼牙棒”投入海面,不停地用手扯塑料線,感到有分量了再拉起來。我才明白過來,為什么要戴兩層手套。

康扎西很快拉起了第一條魷魚,那魷魚看上去有十來斤重,一拉到甲板上就激烈地掙扎,腹鰭拍在甲板上,鼓起一輪輪頻率很快的波紋,像狂風抽打著窗簾。魷魚到了甲板上,變得極富攻擊性,往人身上撲,噴出的海水和墨汁像從消防龍頭射出來的,噴了康扎西一腿,那墨汁看上去黏糊糊的,挺讓人難受??翟鞑⒉焕頃?,甩下鉤子,繼續垂釣。魷魚的騷擾勾不起他一點興趣,魷魚爬到他的雨靴旁邊,像藤枝纏上了樹干,順勢往上攀爬,被康扎西一腳甩到了角落里。那之后,魷魚也老實了,蜷縮在角落里,警惕地打量著四周的甲板。

我也學著他們的模樣,扯動著手里的塑料線,忽然感覺手里的線一沉,我趕緊往回拉,手里的塑料線把滑輪扯得直響。這像一場拔河游戲,魷魚比我想象的大,在水里橫沖直撞,那條沒入水面的塑料線東倒西歪。魷魚離開水面后,手上的分量頓時加重了,手指被勒得緊緊的,我一鼓作氣把第一個獵物拉上了甲板,個頭看上去不小,離開水面的時候也噴了我一身墨汁。我聞到了魷魚墨汁的氣味,有點讓人反胃。

很快,甲板上的滑輪聲響成一片,大家都埋頭于拉魷魚,開了頭以后,水底下的魷魚越聚越多,好像永遠釣不完似的。不一會兒,甲板上到處都是魷魚,已經無處下腳,但我也管不了這些,因為疲勞很快來臨了,站在滑輪邊,人變成了木樁,機械地拉著塑料線,幾乎不用扯動,放下去就有魷魚上鉤。

到了午夜時分,大家分批吃夜宵,吃的東西也簡單了很多,一大鍋米飯,還有一些醬菜,隨便吃。脫下手套,我發覺自己的手指已經拿不住筷子,關節已經伸不直,胡亂地扒拉了幾口米飯,心里忽然覺得有些委屈。大副走過來問:“怎么樣?吃得消嗎?”我看了他一眼,卻笑了,說:“塑料線有點細,勒得疼,要是粗點就好了?!贝蟾毙πφf:“考驗才剛剛開始,有問題及時跟我說?!彼f著走開了,又去慰問別的新水手。

我忽然想起了我媽,她從來不讓我干重活,說重活干多了會落下病根。她自己年輕的時候不太注意,年紀大了,她就覺察出來,只要天氣一變,她的后背就酸脹,比天氣預報還靈,每逢她拿出膏藥,我就知道第二天要下雨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忽然有種焦慮感,萬一這兩年中,她突然生病,豈不是叫也叫不應?

我又想到了登船的時候,父母親把我托付給了王武的場景,王武那句話還在我耳畔回響:“如果我是你父母,不會讓你出海,海上討生活可不是鬧著玩的?!闭l能想到原來有這么艱難,但我也反問自己,即使了解了真相,我就會退縮嗎?我想我也不會,一直以來,我都非常倔強,認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事后發覺這其中代價實在太大了。

想著想著,不覺喉嚨口發澀,我撂下了碗筷??翟魉麄儙讉€人趁吃飯的工夫湊成一堆,他們在開一個賭博的盤口,新來的水手名字都列在一張紙上,毫無疑問,我也在那上面。這是他們每個捕魚季必玩的游戲,根據他們的觀察,對每個新來的水手開出相應的賠率,賭哪些人會扛不住,中途離開。據說我被排在前面幾位,但不是第一個??翟魇乔f家,其他人押注,大家也不玩錢,賭注大多是香煙,也有人押泡面,泡面不值錢,一箱抵半包三五牌香煙。大家報一個數字,記在賬本上,等著接下去某一天突然開獎。

康扎西說,他比較看好我,因為我話不多,狠角色一般都是一聲不響的。他哪知道,經歷了半個夜晚,我已經體會到了魷釣的艱苦,累得不想開口。我跟他說:“兩年時間還真不好說,說不定哪天我突然沒興趣了,就提早回去了?!笨翟魃袂楹V定,“你不是這樣的人?!蔽艺f:“你比我還了解自己?”康扎西一臉不耐煩,“押不押?不押滾一邊去?!?/p>

夜宵結束,我又回到了甲板上,魷魚似乎比上半夜更多了,放下去就有。閉著眼睛拉線,放鉤,我心里在想,是不是惹惱了魷魚群?它們源源不斷地游過來,前仆后繼地從容赴死,這讓我有些絕望,什么時候是個盡頭?那種無窮無盡的感覺包圍著我,我真想撒手了事,可身邊的每個人都還執著地盯著海面,拉扯著手中的塑料線,沒有人要離開,逃跑的念頭一下子變得令人羞愧。那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忽遠忽近,卻總在身邊環繞。

折騰了一整夜,到天亮的時候,魷魚慢慢變少了。船長下令收釣,但并沒有到休息的時候,每個人都得把自己釣上來的魷魚放入鐵盤中稱重,然后放入小凍艙,這叫“進凍”。老水手個個拉著臉,埋頭整理自己的東西,年輕點的水手嘴上碎碎念,也都是發一下牢騷,沒人搭理,說一會兒就不響了。這時候,保持沉默似乎是最好的,能節省一點體力,手上的活機械而忙碌,似乎沒有盡頭。幾乎每個人都跪著進凍,實在是站不住了,站了一夜,腳后跟疼得火辣辣,只求不要再把全身的重量落到腳上,換哪里都行,這會兒已經沒人在乎姿勢,哪怕對面是自己討厭的人,也都跪著。

魷魚一點點變少,最后都進了凍艙,我心里終于松了口氣。太陽已經爬得老高,趕緊吃了早飯,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進船艙睡覺,一躺下就睡著了。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疲憊,感到身下的這張床無比親切,想一直這么睡下去,但睡夢中腿開始抽筋,疼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我以前的時候也有睡夢中抽筋的情況,以為是缺鈣。那蒙眬中的痛覺真切而清晰,我實在是太疲憊了,希望它疼一會兒就過去了,但它好像和我較上勁,小腿肚的抽搐越來越嚴重,身子蜷縮成了一只龍蝦的形狀,還是抽得厲害,沒辦法,躲不了,只好從床鋪上起來,站在地板上蹦跶。眼睛依舊是閉著的,眼皮沉重,沒有絲毫力氣睜開,也怕跳得太用力,會把睡意趕跑。這會兒,大家都在呼呼大睡,誰也不愿意搭理誰。我跳了一會兒,疼痛感稍微緩解了,趕緊爬回床鋪,繼續睡覺。

這一覺沉重而漫長,也許是小腿的痛覺時不時地在提醒我,總感覺睡不踏實,但疲憊的感覺很確鑿。疲憊是需要睡眠來恢復的,但我覺得那種疲憊感并沒有散去,身體的外表似乎被包了鐵皮,那股要命的疲憊感在體內四處亂竄,撕咬著羸弱的靈魂。

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四點左右,突然鈴聲大作,大家紛紛從床鋪上下來,穿戴起衣服來。我問康扎西:“不是天還沒黑嗎?”康扎西說:“上午的魷魚已經冰凍完了,需要從鐵盤中敲出來,裝入袋中,再移到大凍艙,這叫出凍?!蔽揖玖艘幌骂^發說:“有完沒完???”康扎西說:“一輪還沒體驗完就受不了了?”我瞪了他一眼說:“誰說的?就是有點煩躁?!?/p>

我去水龍頭那里淋了一把涼水,甩甩頭,趕跑了睡意,穿上棉襖跟著大家去了凍艙。

凍完的魷魚成了一大坨冰塊,保持著臨死時掙扎的模樣,觸須伸張,眼睛雪亮,速凍雖然結束了它們的生命,但感覺一解凍,它們似乎能馬上活過來。沒有一個人去關心速凍后的魷魚長什么樣子,在大家眼里,那就是一堆干不完的活。下手的輕重能看出大家的心情,那些張牙舞爪的觸須如同冰凌,又硬又脆,一會兒工夫,腳下都是碰掉的觸須。

出凍結束,從凍艙爬出來,天也黑下來了,夕陽落下去的海面盡頭還有一抹顏色,看上去微微發紫,是一種不太健康的色彩,像極了我的身體狀況。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很少說話,我問康扎西:“船長怎么不來打雞血了?”康扎西咧咧嘴說:“他們也一樣,都累得不想說話。接下來就看個人造化了,熬不住,等運輸船來就可以先走,每次都會走一批?!?/p>

到了晚上,還是釣魷魚,手上的操作越來越嫻熟,但疼痛感比前一天加劇了,之前留下的勒痕還沒恢復過來,又開始雪上加霜,只好挪動部位拉線,一會兒左手在前,一會兒換成右手在前,本質還是一樣的,堅持了一會兒后,有點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了,只能憑著手上的觸覺,避免疼痛厲害的地方被反復勒到。夜宵的時候,手指已經彎成了鉤狀,完全拿不住筷子,我打了一盆飯,把醬菜拌在飯里,俯下身,咬著吃。這時候,我不想再勞駕我的雙手,它們垂在身體的兩側,能感受到鉆心的疼痛從手指間傳來。

大副走過來,拿起我的手看了一下,說:“你原來沒干過重活,這手過兩天會磨破皮。有空到馬軍民那弄點藥,涂一下?!彼D了頓,又問我,“還扛得住嗎?”我愣了一下,沒有回答他。大副笑了笑說:“后生啊,這非常鍛煉人,一般人扛不過一個月?!毕胂胪箝L長的兩年,我有點煩躁,“您就別再嚇人了?!闭f完,我被自己的嗓門嚇了一跳。

那天凌晨,風浪忽然大了起來,魷魚也變得不太穩定,一會兒扎堆,一會兒很長時間都釣不到一條。船身開始搖晃,一顛簸,手上的感覺也變得不太準,很多人都盯著起伏的海面,一見沒有魷魚上鉤,就又把鉤子放回去。雖然幾天下來,給很多像我這樣的新手來了個下馬威,但大家都還屏著一口氣,船長說得對,我們長途跋涉,不是出來玩的。拉青加唉聲嘆氣,他說,上輩子一定做了不好的事,不然不會受這樣的罪。我說,這都是自找的。他白了我一眼。

幾天后,我的手指全磨破了,露出了紅紅的肉,手掌上全是紫血泡。我去找了馬軍民,他抓過我的手,我覺得那雙手已經不是我的了,看上去像一對干枯的雞爪,任由他翻來覆去地察看,指尖上的紅肉結了一層薄薄的血膜,稍微一動,就有血絲滲出,十指連心,鉆心地疼,疼得太陽穴突突地跳。不動是唯一正確的選擇,稍微伸展一下,痛覺神經就被扯動,簡直等同于酷刑。

馬軍民用棉球蘸了碘酒,他說你要忍一下,涂上去有點痛,不過痛過就好了。我說,來吧。他毫不客氣地把棉球涂到了那些裸露的紅肉上,我頓時齜牙咧嘴起來,后背跟著冒出了一陣熱汗。

涂了兩三個手指后,我吼了起來:“你能不能給我快點?”他隨即換了一團大棉球,倒了些碘酒到上面,一把抓過我的手,我感覺那只手像浸入了沸水中,激烈地掙扎起來。疼痛感在幾秒鐘后迅速消失了,我知道手已經被麻醉了,額頭上的汗珠匯流成河,濕了一臉。

馬軍民又挑破了我滿手的紫血泡,給我纏上了一圈紗布,他說這段時間會比較辛苦,等繭子長出來就好了。

我借此休息了一天,捕魚季搶的是時間,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崗位上,戴了三副手套,雖然疼痛感緩解了一些,但實在太笨重,影響了我干活。

十多天后,指尖磨破的地方已經結痂,手上的紫血泡也都不見了,變成了厚厚的老繭。我摸著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心里忽然生出一種陌生又新奇的感覺。除了要命的疲憊感可能會隨時擊垮我的意志,我隱隱感覺到一種堅韌的東西也在慢慢形成,它像一股升騰起來的霧氣,包裹住我,讓我浸潤在里面,感到了些許的溫暖。

不久后,凍艙滿了,等著過包。運輸船來得不是時候,正是中午我們睡得最香的時候。睡夢中被鈴聲叫醒,幾乎所有人都開始罵娘,但罵歸罵,活還是照常干,我們匆匆地吃了幾口飯,換上了笨重的棉衣棉褲,爬進了凍艙。冰凍好的魷魚得整齊地碼放在網兜里,一次碼放一百袋,每袋二十公斤,碼完了,運輸船的吊機就吊過去,從中午開始,一直到晚上十點才過完包,腰已經直不起來了。本以為可以休息一下,但甲板上的大燈開了起來,又得開始新一輪魷釣。我聽到此起彼伏的抱怨聲,大家的聲音都不大,但咬牙切齒,矛頭都針對船長,覺得他已經不是人了。

那個晚上是我最難熬的夜晚。過包已經要走了半條命,剩下半條命還在掙扎。這時候,船長把大伙叫到了一起,他說,來漁場已經半個月了,大家確實很辛苦,每次運輸船過來,都有人要離開,以往他都要極力挽留大家,但這次不一樣,他想讓我們自己選擇,想走的馬上可以走。

我不知道船長為什么來這么一出,他似乎故意在考驗我們,覺得來秘魯漁場這么多天,到了該出試卷的時候了。

大副站在船頭,手上拿著我們的身份證和護照。顯然他和船長是商量過的,這時候只要誰提出來走,他立刻會交還身份證和護照。

拉青加粗著脖子問:“那工資怎么結算?”聲音聽上去有些發抖。大家一下子把目光聚集到他身上。

康扎西說:“就待了這么幾天,你還好意思要工資?”

船長說:“遠洋航行需要成本,現在退出,工資按天數可以正常結算,等回國后會打到你們的銀行卡里,但大家都有考核指標,完不成,獎金是沒有了。還有之前交的訂金也沒法歸還,所以大家做選擇要慎重?!?/p>

大副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上十點零八分,他說:“給大家七分鐘時間考慮,準備回國的人立刻上船,運輸船十點一刻啟航?!?/p>

大家面面相覷,之前怨聲連天,真的到了抉擇時刻,誰都開始猶豫。我看到康扎西他們幾個開賭博盤口的人蹲在甲板的一角,默默地注視著大家的舉動。

船長看著大家,“我希望你們沒有人愿意離開,但真的吃不消,也可以先回去,我會祝福你們,畢竟在一起這么久了,大家也是朋友?!?/p>

老水手和新水手分成了兩撥人,老水手雖然看上去個個都神情麻木,但他們都在打量著我們。我感到人群中每個人都凝神靜氣,期待著有一個人率先打破僵局。說實話,回想起這半個月來非人的折磨,我真的沒有勇氣承認我能堅持到最后。

很多人最終都是沖著錢去的,提前回國等同于白忙一場,這代價實在讓人感到憋屈。真正讓我糾結的倒不是那點工錢,而是回去后,我該如何面對我的父母?王武為我丟了性命,我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去彌補他殘缺的家庭?

我相信每個像我一樣的水手心里都在激烈地掙扎,他們杵在甲板上,一會兒看著同伴,一會兒仰望天空,每個人都氣息粗重,但誰也不愿意成為第一個逃兵。

大副在船頭看了看表,說:“留給你們思考的時間不多了,還有三分鐘?!彼@一叫喊,人群像受到了驚擾,拉青加忽然高高舉起了自己的雙手,喊道:“我要回去?!彼@一喊,瞬間帶動了幾個還在搖擺不定的人,甘南的湯超也跟著舉起了手。

我看到康扎西嗖地站了起來,跑過來一把揪住了拉青加,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他罵罵咧咧地喊:“你這個叛徒!叛徒!”那幫老水手跟著歡呼起來,他們終于等來了揭開賭局的時刻。

起初我以為是因為康扎西輸了賭局,后來我發現不對勁,康扎西是覺得拉青加一走,丟了青海幫的面子,所以他才會這么憤怒。他揪住拉青加的衣領,把他摁倒在甲板上,在動手的一剎那,船長和大副沖了過來,他們把康扎西拉到了一旁??翟鬟€在喋喋不休:“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會帶你上船?”

船長很嚴厲,喝止了暴怒的康扎西,大副在一旁心平氣和地說:“我們不強迫,誰想走?現在還來得及?!彼@么一說,讓原本已經人心動搖的人群又冷靜了下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都停頓了下來。

拉青加和湯超在得到船長眼神的示意過后,匆忙回船艙收拾行李。之后在運輸船的起吊機下,他們兩個人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袱,像樹懶一樣掛在最后一包魷魚的網袋上,被吊上了回國的旅程。他們離船的一刻,大副像掐秒表的裁判員,看了看表說:“時間到了,留下來的人都得收收心了?!蹦且豢?,我內心里五味雜陳,知道機會已經擦肩而過,接下來只有鐵了心堅守下去。

老水手們已經散去,又回到了魷釣的工作中,我們那群人在甲板上站了很久,運輸船鳴了一聲長長的汽笛,我看到有人不停地抹眼角,也有人開始跺腳后悔,大家看著運輸船漸漸地離開我們的船,中間的鴻溝越拉越大。有人對著運輸船發泄般大喊,對面甲板上拉青加和湯超不停地向我們揮手,我不知道他們是慶幸脫離了苦海,還是后悔自己沒有留下來。因為我看到拉青加一直沖我們豎著大拇指,這種無聲的鼓勵讓我一度內心澎湃不已。

運輸船一走,人心一下子就安定了,大家都知道,它再度光臨至少得半個月以后了。這段時間只能安心地留在船上,只是不知道接下去還有沒有更難熬的坎。

我真切地感受到,人只要自絕了后路,還是有不可思議的能量,總以為過完包,熬不過夜晚的魷釣,沒想到很快熬到了天亮。這之后的日子逐漸輕松起來,我暗自慶幸當初沒有跟著拉青加一起上運輸船回國。人們往往倒在最煎熬的時刻,殊不知那已是黑暗的盡頭,再熬一下,就迎來了黎明。

進入十月,我們轉了一個漁場,開始釣大魷魚。我第一次見識到了什么叫大魷魚,一條可以重五六十公斤,拎上船舷的時候,得觀察魷魚的動靜,只要它一張開觸須,就得往后躲,稍不留心就被它高壓水槍般的墨汁噴濺一身。我們開始兩人搭一隊,守著一臺釣機,輪流拉,釣的魷魚,產量對半分。白天晚上一刻不停,一天最多只能睡四個小時。

釣大魷魚不再直接進凍,需要殺好洗干凈,碰上魷魚多的時候,我們只能先釣上來再說,一會兒工夫,甲板上就鋪滿了魷魚。

殺魷魚才真正考驗人,得去除內臟,區分頭尾和身軀,分別裝筐。一彎腰,至少得殺兩個小時以上,那兩小時沒有直起身的時候,背部逐漸僵成一塊鐵板。待甲板上的魷魚清理結束,自己已經僵硬成一尊彎腰的雕塑,只能用雙手托住后腰,慢慢地往上拔。先動的是頭部,從失去知覺的身體里率先解脫出來,脖子像甲魚似的伸得老長,在它的牽引下,腰部被托住的地方也跟著發力,彎曲的身體像逐漸軟化的麥芽糖,一寸寸地被拉開了,能聽到骨骼和關節活動的聲音,僵硬的肌肉強行拉伸帶來的酸痛感像電流,不自覺地讓我渾身開始顫抖。

周圍都是紫色的氣流,感覺那些氣流變成了旋渦,裹挾著搖搖晃晃的我,我只得定住身體,等它慢慢地緩過來。一種幻覺一直跟隨著我,極度的疲憊明明已經讓我沉重萬分,但我感覺到身體輕如鴻毛,隨時可能像風箏一樣飛起來。

跟我搭檔的山雞也只剩下了半條命,他干脆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甲板上到處都是污水,這會兒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從貼身的衣兜里摸出了一包已經被汗水浸濕的香煙,費了老大的勁點上了一支,他吸了兩口,遞給我,我微微地晃了晃腦袋說:“抽不動了,身體已經不屬于我了?!鄙诫u歪了一下腦袋說:“來兩口,就有力氣了?!蔽抑缓媒舆^來,龜裂的嘴唇咬住了那截軟巴巴的香煙,一股濃濃的魚腥味混雜著煙草和汗味鉆入我體內,過了一會兒,白色的煙霧從我的嘴巴和鼻子里飄出來,一到空氣中就被吹散了。山雞看著直笑,“你都冒煙了,像堆濕柴?!蔽覔u搖頭,把香煙遞還給他,“這三個月來,沒有一天能讓我睡足四個小時,快支撐不下去了?!鄙诫u垂著腦袋說:“不都這樣嗎?我勸你放棄算了,再這么耗下去,我擔心你會猝死,命都沒了,那一切還有什么意義?”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不甘心哪?!?/p>

每個人似乎都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好多人都閉著眼睛在干活,甲板上隨處可見一頭栽倒反被自己驚得一激靈的身影。受傷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在殺魷魚的過程中劃破了自己的手指,更要命的是過包的時候,稍一松勁就閃到了腰,腰部一受傷,全身都動彈不得,只能躺到床上去。在漂浮不定的洋面上,看著同伴在船艙外忙碌,而自己只能躺在狹窄的船艙里干等,這不啻一種煎熬,很多受傷的人不得不結束行程,提前回國。

環繞著的紫色氣流旋渦越來越密集,我知道這是一種疲憊到極點的感官錯覺。船上的人也沒比我好多少,大魚季持續的時間似乎看不到盡頭。每個人對魷魚充滿了怨恨,從動靜中可以看出端倪。山雞私下里跟我透露了個消息,說船上好幾個人都寫好了遺書,偷偷地塞在私人物品中,有對家里放不下,愧疚的;也有把原因責怪到船長身上的,覺得他在壓榨大家。我愣了一下,說:“沒人強迫他們啊,吃不消可以提前回國啊?!鄙诫u笑了笑說:“你不知道,這也是一種疏解壓力的方式,大魚季一結束,只要緩過來了,這些人就又偷偷地把遺書撕了,就當這事從來都沒發生過?!?/p>

我看了一眼駕駛艙,船長坐在那里發呆,他看上去像一個被封閉在玻璃器皿中的大標本,毫無生氣。甲板上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趕了過去,只見一向好脾氣的阿君在那里叫罵,一旁站著大副,鐵青著臉。阿君被人拉開了,聲音也漸漸地低了下去,忽然間,我看到他蹲下身去,開始痛哭,這一哭,讓緊繃的氣氛瞬間松弛了下來。

大副回到駕駛艙,跟船長嘀咕了好久,從他們的神情里判斷,兩個人對眼下的困境也充滿了擔憂,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一直透支、減員肯定也不是個辦法,而且大副已經聞到了一點不對頭的苗頭,大家這種隨時崩潰的情緒大概讓他們感到了危險。

甲板上的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都直起腰看著駕駛艙,沒有一個人說話,那么多雙眼睛注視著高高在上的駕駛艙。我忽然間想到了火刑現場,一個人被捆綁起來架到了高高的柴垛上,底下是憤怒的人群,一丁點火星就能讓它熊熊燃燒起來,場面瞬間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寧靜——令人窒息的寧靜!

我相信,那一秒鐘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可以讓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也可以瞬間爆炸,一發而不可收。

對峙悄悄地進行著,空氣中有微風溜過,像一根看不見的鋼絲,發出輕微如琴弦般的聲音。

擴音喇叭中突然傳出了船長的聲音:“大魚季結束了,明天開始休整,下一站去赤道?!蹦且豢?,我慢慢地走到了后甲板,張大嘴巴,嘔了幾聲,那聲音聽上去毫無生氣,像一股游絲在體內游走。漆黑一片的海平面上,一個浪頭撲了上來,一陣雨絲般的水汽迎面飄來,落滿了我整個臉,我像一張紙輕飄飄地躺到了甲板上。躺在甲板上,我看到了凡·高畫筆下的星空,整個夜空都開始旋轉。這會兒的大海是一張輕輕咧開嘴角的臉,我躺在它的微笑里。

據說,我在甲板上躺了足足有一個小時,之后,大副發覺不對勁,才讓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我抬進了船艙。躺在床上,我迷迷糊糊地發起了高燒,有一束光從船艙外面射進來,之后,那束光里出現了一個人影,背著光,看不清臉,但從身形上,我認出是王武。我興奮地大叫,但聲音卻卡在喉嚨里發不出來。王武在光束里站了一會兒,他還是那副猶猶豫豫的模樣,我沖他招了招手,他才朝我走來。那距離看起來很近,卻又無限遙遠,甚至讓人感到有些縹緲。我定了定神,終于看清了王武的臉,他似乎有些難為情,輕聲問我:“想家嗎?”我微微地點了點頭,他說:“那你跟著我,我帶你回家?!?/p>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跟著他一起出了船艙,發現船還停在出發的碼頭,我有些疑惑,但沒好意思問,似乎問了會讓王武為難。王武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他停下來等我,我好不容易趕上了他,他看著我說:“出來就是為了回去?!?/p>

回去的路變得有些陌生,一會兒在寬敞的水泥路上,一會兒又到了一片荒蕪的田野,就這么茫然地走了兩個多小時,我心生厭倦,跟王武說,路途太遙遠了,我不想回去了。他卻執意要走,我們隨后起了爭執,圍過來好多看熱鬧的人,在一片鬧哄哄的起哄聲里,我脫了外套,和王武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架。之后,我渾身大汗地從那個體驗感極強的幻境中掙脫了出來。

頭頂上方擠滿了人,有船長、大副、二副,還有馬軍民、康扎西、山雞等等,我看著一張張湊近的臉,一瞬間,我竟沒法一一辨認出來,就這么使勁地盯著看了一陣,我才從疲憊的幻境中緩過神來。大副摸了摸我的頭說:“燒退了?!蔽液鋈婚g意識到,王武不是已經死了嗎?我一激靈,跟大伙說:“我夢見王武了?!瘪R軍民拎過一個水壺說:“別說了,喝口水?!?/p>

一口氣喝下了大半壺溫開水,馬軍民回頭對船長他們說:“休息一下,應該沒事了?!贝L他們逐漸散去,大副臨走的時候拍了拍我的后背說:“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以后沒有什么可以難住你了?!?/p>

之后,船艙里變得異常安靜,大家似乎都怕打擾到羸弱的我休息,誰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坐在床頭,翻出了王武留下的那本色情雜志,翻著翻著,我忽然流下了眼淚。船艙里看到的人都驚訝不已,我聽到他們竊竊私語起來:“他怎么了,看個圖畫書也會哭?”

七、洋流,洋流

魷魚群真的消失了??粗翢o動靜的海面,我覺得匪夷所思,前幾天還是一片歡騰的景象,這會兒連魷魚的影子都不見了,它們消失得很徹底,仿佛商量好似的,集體遷徙去了別的地方。

大副說,洋流來了,我們也得跟著走了。

洋流相當于大海中的高速公路,隨著季風變幻,很多海洋生物都被它裹挾著走。如果從空中俯視,蔚為壯觀的藍色海面上有幾條纖細雪白的線條,一直向赤道的方向延伸,如同神明的畫作。

大家都缺睡眠,這會兒只想躺在床上,把失去的睡眠補回來。躺了兩天后,大部分人的精神又回來了。太平洋上的洋流是神奇的,看似微瀾的海面下潛藏著一股疾水深流,裹挾著一個龐大的、跟隨季風的復雜生態圈,進行大范圍的遷徙。船只要順著洋流航行,既省時又快捷。

每天中午,船會停兩個小時,讓馬達歇歇火。甲板上到處都是釣魚的人,手里握著細小的釣魚竿,對著海面大呼小叫。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用這么袖珍的釣竿,最粗的地方還沒拇指粗,上鉤的魚超過一斤就拉不上來,只能用抄網。

這群五大三粗的人,每人手拿一根袖珍釣竿,頗有些張飛繡花的感覺。我到甲板上觀察過,發現他們其實不是真的想釣魚,而是一種放松心情的娛樂活動,袖珍釣竿就這點好,手上稍微有點分量,就感覺有超級大貨上了鉤。

海釣釣到的多為一些長不大的石斑魚,只有手指長短,釣上來后,攢多了可以燒一鍋魚湯。最滑稽的數馬軍民,他的釣鉤被洋流卷到了船底的螺旋槳上,他以為釣到了大魚,肥臉憋得紫紅,釣竿在空中彎成了夸張的弧形,費了老大的勁,也沒敢使大力收線??翟髟谝慌陨埔馓嵝阉骸搬灥降厍蛄税??”馬軍民一副不屑的樣子,說:“這是深海,哪來的地球?”康扎西把頭探到船外,看到那條銀色的絲線沒入了船底,他回過身說:“確實不是地球,但你在釣我們這艘船,線剪了吧,不然到天黑也不會有魚上來?!瘪R軍民悻悻地剪斷了魚線,大伙少不了一通奚落。

隨著離赤道越來越近,氣溫也開始上升,海面上的天空又回到夏天的樣子,有大團的蘑菇云升起來,四處滋長、彌漫,偶爾還伴隨著電閃雷鳴,好在雷雨出來得突然,消散得也快,云層散開便是晴好的天氣。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喜歡上了雷雨過后藍色洋面上的小浪花,那些浪花看上去只有碗口大小,雪白晶瑩,讓人心生歡喜。船上也不止我一個人被這無邊無際的白色小浪花吸引過來,靠在欄桿上,盯著海面發呆的人也越來越多。

在船上休養了一段時間,我迅速地恢復了過來,身體像充滿了電的手機,一開機就是滿格的電量。山雞說得沒錯,人是容易忘記傷疤的動物,只要一回到舒適的狀態,看什么都順眼。

那天,我問馬軍民:“怎么這會兒下雨了,也沒人光著身子出來淋浴了?”他看了我一眼說:“這么好的天氣,淋什么雨啊?!彼f著扔了釣竿,光著膀子在船舷處擱了一塊跳板,率先跳入了海里。隨著一記肚皮拍水面的響聲,海面上掀起了驚天動地的水花。船長笑了笑說:“這頭豬,像扔了顆炸彈?!?/p>

海水浴有巨大的誘惑力,馬軍民那顆肥碩的腦袋在海面上一露頭,大伙就都開始心神蕩漾。他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抹了一把臉,怪叫了一聲,說:“爽!一點也不冷!”之后大伙在那塊跳板上排了一溜的長隊,跨步入海,撲通撲通地往下跳,跟下餃子似的。

船長趴在眺望臺的欄桿上,看著一個個浮在海面上的人頭,嘿嘿笑著說:“我真想用一把漏勺,把你們都撈上來?!?/p>

二十多號人在海面上嬉戲,看得人心里癢,但我沒敢下水,因為我對幽藍的深海有抵觸心理。大副手上拎著兩副潛水鏡出來了,他丟了一副給我,說:“跟我下去看看?!蔽翌H有些為難,他見我猶豫,問:“怎么?怕鯊魚?”

我輕微地點了點頭,大副說:“鯊魚哪兒都有,只要身上沒傷口,它也不會主動來攻擊人,你怕它,它還怕你呢?!?/p>

“可沒氧氣瓶啊,怎么潛水?我憋氣不太行?!蔽疫€在試圖抗拒。

“你電視劇看多了,潛水要什么氧氣瓶。這么清澈的海水,往下跳就行,又不是叫你潛到深處去,再說一般人也潛不到深處去。游泳你會的?不是旱鴨子吧?”

我點點頭,大副笑了,“那就好了,跟著我往下跳?!彼蝗菸铱紤],轉身跳入了海里,我只好戴上潛水鏡,硬著頭皮跟著往下跳。

一聲清脆的水花過后,涼絲絲的海水裹住了我的身體,沒入水面的一剎那,一下子就安靜了,綿密的小水泡沿著我的體表一串串地往上爬,停頓了幾秒過后,緩過神的我才從水下睜開眼睛。頭頂晃動的光亮隔著水面照射進來,沒有一點溫度,水面下有色彩斑斕的熱帶小魚在游動,仿佛置身于一個大型水族缸。

我看著那些色彩艷麗的熱帶小魚在身邊游來游去,心里忽然生出歡喜,伸手去觸摸,密集的魚群像一把巨型的扇子,一晃離我遠去,但一眨眼,它們又回到我身旁,仿佛一個巨大的音符在跳動。它們的動作整齊劃一,表現出驚人的協調性,背后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指揮著。

我從水面上露出了頭,大副在我不遠處,擊了一掌水過來,潑了我一臉,“怎么樣?現在不慌了吧?”

我抹了一把臉,踩著水,笑起來:“原來這么好玩呀!”

“所以要先勇敢邁出第一步,你不下來,永遠不知道這有多好玩?!贝蟾庇珠_始發感慨,他還不忘叮囑我,“玩歸玩,安全還是要注意?!彼f著,從人群中抓過一個救生圈,拋給了我。

我接住救生圈,把它拋到旁邊的海面上,繼續潛入水里。這次我潛得比較深,直到水下光線變淡,才停了下來,仰頭望去,太陽如碎裂的銀子,隔著晃蕩的水面閃爍,海水如果凍般搖曳著,水面上的響動傳導到耳膜,顯得沉悶而遙遠。

那個龐大的魚群繼續在水里發出有節奏的,耀眼的白光,一條大魚倏忽間從頭頂游過,我一驚,以為是鯊魚,細看卻不是,它鱗光閃閃、體色艷麗,游弋的姿態安然自若,在我頭頂懸停了下來,讓我產生一種美妙的錯覺,以為魚在天上游。

我直到憋不住氣了才浮出水面,仿佛穿越了兩個世界,水底下這么安寧,而水面上依舊喧鬧,相比之下,水下像是虛幻的空間,而水面上才是現實的世界。

大副隔著不遠的距離喊:“別冒險!潛得太深,你的肺會受不了,到時候暈過去,就危險了?!?/p>

“剛才我看見一條這么長的魚從我頭頂游過,”我伸出手比畫了一下,“比這還長,通體艷麗?!?/p>

“那應該是這里的大紅魚,溫和得很?!贝蟾庇謫?,“在那里嗎?我也下去看看?!本o接著,我看到好多人都撲通撲通地往水下鉆。

那個午后,迷人的海水浴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海面上強烈的紫外線把大家曬得個個像紅皮老鼠,皮膚被海水泡得起皺,體感溫度也逐漸變高,即便這樣,也沒有人想立刻上船。船長在擴音喇叭中喊:“上來啦,再不上來就把你們的衣服通通扔到海里去?!庇嘁粑绰?,海面上響起一陣哄笑聲。

這會兒,我倒喜歡聽喇叭聲。船上的擴音喇叭是劣質貨,音質粗糙,偶爾還伴有嘯叫聲,尤其在海面上,船長那醉醺醺的聲音從船頂上冒出來,余音隨著海風飄來飄去,一派休閑的氛圍。這場景很逗,仿佛是一艘船和一幫搗蛋鬼在海面上對話,這邊起哄,那邊喇叭也來勁。

船長在喇叭里念叨:“馬爺,你身體泡發了,看上去有兩百斤重?!?/p>

“山雞,看看你的雞雞還在不在,別被魚兒一口吞了?!?/p>

“阿君,你細皮嫩肉的,都泡成一只餛飩了?!?/p>

……

點評了一陣后,喇叭也累了。我遠遠地看到船長趴在駕駛艙里,仿佛睡著了,但一晃眼,那龐大的身軀又蠕動起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在喇叭中跟大副說:“有點想念浪里白條了?!蔽乙詾榇L說的是條魚,大副卻在一旁大著嗓門回復:“不久就能見到他了,這家伙在秘魯過得滋潤啊?!贝L肯定是回憶起了什么,他在喇叭中不斷地嘲諷我們潛水的樣子笨拙得像旱鴨子,他說,要是“浪里白條”在,哪用操心吃的……晚上吃點什么呢?你們倒是抓點新鮮的上來啊。

又過了一陣,喇叭里船長哼了幾句戲曲,大概自己也覺得是荒腔走板,嘿嘿嘿地笑個不停,這笑聲沙啞而略帶磁性,聽著像個村里的惡棍。

回到船上,我跟大副說:“潛水原來這么好玩,我有點著迷了?!?/p>

大副糾正了我的觀點,他說:“因為前段時間,大家都體力透支了,所以才會覺得好玩,整天游山玩水,可能也體會不到休閑的舒適?!?/p>

聽著也有幾分道理,我說:“以前我每天游手好閑,只有無聊的感覺?!贝蟾毙πφf:“勞動是最好的改造,你看監獄就這樣?!?/p>

我一臉嫌棄地說:“你看看,又把天聊死了?!焙鋈恢g,我想起了浪里白條,問大副:“浪里白條原來是這條船的水手嗎?”

大副笑著點點頭說:“是的,不過人家現在不用在海上吃苦了?!?/p>

“那在哪里?”

“笨啊,不在海上,當然在陸地上了?!贝蟾庇悬c戲弄人的意思,他不懷好意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遠處的海面,“人家在大洋彼岸,生活得美滿富足。等過段時間,我們大概率能遇到他?!?/p>

羨慕別人的生活,總讓我心里有點說不出的味道。說實話,我有點想念父母了,這兩個讓人煩的老家伙現在身體還好嗎?

我問大副:“什么時候可以安排給家里打電話?”

大副笑笑說:“怎么?想家了?”

我點點頭。

“國際長途很貴,用船上的衛星電話打,一分鐘十五塊錢,說不了幾句話,一張百元大鈔就沒了?!?/p>

我皺了皺眉頭說:“那得事先想好,說哪些話,我得抽空準備一下?!?/p>

大副笑了笑說:“過年的時候會安排一次,讓大家跟家里人報個平安,規定好每人三分鐘。這里和國內時差差不多是十二個小時,剛好日夜顛倒,我們這里早上七八點,他們就晚上七八點。好多人打這個電話前,都會在本子上記一記,還會在空余的時間里練一練,語速快也占便宜啊?!?/p>

我開始默默地在心里盤算要說些什么話,健康狀況是必須要問的,過年了也要向他們拜個年,意思一下,這是我第一次沒跟他們一起吃年夜飯。另外,得告訴他們,王武沒了,如果方便,代我去看望一下他老婆。還有什么呢?母親不會在電話里哭吧?隨她了,爭取在她哭之前,把電話掛了,只要跟她說,電話費一分鐘十五塊錢,她準會心疼。

船艙里,大家換好了衣服,又恢復成平時的模樣。山雞忽然挑起了一個話題,他說他喜歡發髻特別大的女人。阿君說:“綰發髻的不都是年紀很大的女人嗎?”山雞斜了他一眼說:“你懂啥,少婦好吧?”大熊跟了一句:“口味真重?!鄙诫u卻并不理會他們,“一般人年紀大起來,頭發只會越來越稀疏,但有的人不會,發髻盤起來,才能襯托出女人的柔美,那脖子和臉蛋才會顯得風情萬種。尤其是那發髻散開來,像一道巨大的瀑布傾瀉下來。對!發髻就是生命之源。發髻大的女人就跟汗血寶馬似的,馬的耐力好不好就看鬃毛,鬃毛旺盛的馬匹一般都膘肥體壯,女人也是這個理?!?/p>

山雞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迷離,神情陶醉,我估計他心里有具體的對象。我說:“聽說這毛發就是精血,毛發旺盛是精力充沛的象征,倒也有幾分道理?!彼麑ξ业恼f法很贊同,我話鋒一轉,“你為什么這么有體會?給我們說說唄?!?/p>

山雞卻臉紅了,他說他不習慣跟熟人說,他喜歡跟陌生人講,最好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不管是男是女,講完就離開,這輩子再也不見。我說:“這倒也挺有意思的,跟陌生人講這個,不會唐突嗎?”山雞笑笑說:“又不是大街上隨便拉一個人講,那樣人家當然覺得你有毛病。這還得看場合,比如去水手天堂這樣的地方?!鄙诫u說著,壞笑起來。大熊在邊上說:“這是個慣犯,老干這樣的事?!鄙诫u挑了挑眉毛說:“這會上癮,不光故事講得越來越精熟,講得投入了,對方聽得也入迷,趕都趕不走?!?/p>

大伙的胃口都被吊了起來,逼著山雞說說那個大發髻女人的故事。山雞說:“你們都是熟人,我講不好,只有對著陌生人,我才無所顧忌?!蔽覀冋f:“那你就把我們都當成陌生人好了?!鄙诫u說:“當成陌生人不是真的陌生人?!彼灾v,是因為講完之后,彼此再也不見,如果講完還會再見,就會尷尬,誰喜歡對熟人袒露秘密呢?

忽然間,我似乎能體會到山雞那種對陌生人講故事的樂趣,我問他:“你每次講的都一樣嗎?”山雞好像被問到了心坎上,觸電似的一哆嗦,他說:“大致都一樣,我可能把這個故事講了不止一百遍,仔細回想起來,每一遍都有微小的差異?!?/p>

“哪里不一樣呢?”

山雞神秘一笑說:“這個看聽的對象,那個大發髻女人的身份一直在變,有時候是……”他突然停住了,顯然他差點說漏了嘴,他搓了把臉,又用手擦了一下差點犯錯的嘴,“反正都是些不太可能的角色,我好像挺喜歡胡編亂造的?!鄙诫u說著,竟然暗自樂了起來,“以后不干水手了,我打算去開個茶館,當個江湖說書人,我也不講那些正兒八經的故事,就自己編,自己說?!?/p>

“你那叫說書?我看是信口雌黃?!蔽艺{笑道。

“你不知道信口雌黃有多過癮,想跟誰好就跟誰好?!鄙诫u咧嘴傻笑。

阿君嚷嚷起來:“你吊了我們半天胃口,講兩句給我們聽聽嘛?!?/p>

山雞輕輕地搖了搖頭說:“等有一天我離開這條船了,再也不當水手了,會講給你們聽的?!?/p>

我愣了一下,可是,那時候我們還需要這樣的故事嗎?

阿君說:“那不要了,我希望你水手一直做下去?!?/p>

山雞笑著搖搖頭說:“你以為一直會有這個精力?這是碗青春飯,吃不了多少年的?!?/p>

我跟山雞說:“我希望你永遠不要跟我們講這個故事,成了陌路人,那多沒意思?!?/p>

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傷感起來,大熊嘀咕道:“分別是遲早的事,也不至于要搞得老死不相往來?!?/p>

山雞說:“人嘛總有一天要道別的,哪怕自己的爸媽,自己的孩子,再舍不得,還是會來的,這是誰都阻止不了的事?!?/p>

我說:“如果一起過的是舒坦日子,分開的時間長了,感情可能就淡了,我們是在一條船上苦過,擠在一個船艙里一起生活過,那樣的感情豈是普通人能比的?”

船艙里陷入了長時間的靜默,過了好久,山雞嘆了口氣,每個人在那一刻都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仿佛那一聲嘆息也是自己發出來的。

船沿著秘魯寒流往赤道方向行進,隨著氣溫的變化,大海如同一口加熱的鍋,海面上飄著一片白色霧氣。離開秘魯漁場那會兒,大家還穿得比較嚴實,隨著離赤道越來越近,空氣顯得愈發濕熱,大家也從長袖脫到背心,后來干脆都光膀子了。

大副說:“擺脫了底下的寒流,就進入赤道附近了?!?/p>

我問他:“寒流和暖流從顏色上區分得出來嗎?”

他搖搖頭,“那肯定看不出來的,不過離巴拿馬運河不遠有一處地方,海水的顏色區別很大,一邊是太平洋,一邊是大西洋,不光顏色深淺明顯,海平面也有落差?!?/p>

我笑著問:“那船航行到那里,會不會像沖進瀑布一樣,掉到海溝里去?”

大副說:“兩個大洋交匯到一起,哪有那么巨大的落差?聽說只有五十厘米,船開到那里也沒什么感覺,就是從遠處看,一邊的海水藍得發黑,另一邊的海水顏色淺一些罷了,這條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分界線很有名的?!?/p>

“那兩邊的海水為什么會顏色不一樣呢?”

大副看了我一眼說:“你的問題總是那么多,應該給你起個綽號,叫‘十萬個為什么’?!?/p>

遭到大副的奚落,我也并不放在心上,還是追著他問。大副說:“海水顏色變化這問題就復雜了,一般跟含鹽量有關,也可能跟海水中的浮游生物數量有關……”

沒等他說完,我又插嘴道:“那大西洋的海水咸還是太平洋的海水咸?”

大副被我問得有些不耐煩,“那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嘗一口試試吧?!?/p>

我嘿嘿一笑,“應該是大西洋咸,咸水出不了好魚,不然我們為什么在太平洋捕魚?”

“歪理!”大副忽然被我激起了科普的欲望,他問我,“那你知道為什么秘魯漁場是世界上最大的漁場嗎?”

我自然聯想到了舟山,說:“冷暖水流交匯的地方吧?”

旁邊的阿君說:“我想想,跟秘魯漁場的天氣有關,經常大霧,魚類視線受影響,渾水摸魚嘛?!?/p>

大副笑了,他說:“你們說得也沒錯,但不全對,主要是受洋流的影響,洋流就是海洋中大型的輸送帶。秘魯寒流會讓海水密度增加,沉入海底,然后又被表層新沉降下來的密度更大的海水推回赤道,這樣海水就會受到擾動,上下翻騰,把底層的營養物質帶到表層,促使浮游生物大量繁殖,食物有了,魚群就會匯集到那里?!?/p>

“魷魚追著食物來,我們追著魷魚來,像個鏈條?!蔽倚χf,“不知道我們背后還有沒有被什么東西追著?!?/p>

大副指指天說:“他看著我們,做得不好,他會懲罰我們?!?/p>

大副說完這句話沒幾天,我們真的碰到了匪夷所思的場面。那天,康扎西在甲板上釣魚,船舷處漂來了幾條腐爛的死魚,他也沒當回事,后來死魚越來越多,他在那里大喊起來,大家都跑出去看熱鬧,才發現我們的船已經陷在死魚群的包圍圈里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大規模的魚類死亡,被這場面震驚了,放眼望去,海面上到處都是,像海水被下了毒??諝庵猩l著濃郁而刺鼻的腐爛腥味,我腦袋中浮現出兩個字:死海。聽人說,這種魚叫鳀魚,是秘魯盛產的經濟類魚種,離開水就爛,它雖然不能食用,但是魚粉工業的主要原料,有不少漁民以捕鳀魚為生。

我看到船長也面露驚訝,他嘀咕道:“怎么會有這么多?”大副說可能是厄爾尼諾現象,全球氣候變暖,秘魯寒流水溫升高,會造成魚類的大量死亡。船長不無擔憂,他說很可能我們這趟赤道之行也會跟著受影響。

那是太平洋中的一條死亡地帶,綿延了數公里長,我們的船沖開漂浮的死魚,航行了十來天后,逐漸匯入南赤道暖流,到達了赤道附近的恩米利漁場。

大家來到甲板上,都說赤道也沒想象中那么炎熱。大副說這溫度比往年涼快了不少,有點反常。我問他正常有多少度,大副說四十多度比比皆是,走上甲板,腳底心都會冒汗。

“那魷魚釣上來不是變成鐵板燒了嗎?”我笑嘻嘻地說。

大副看看天,他說:“這里出大太陽的晴天不多,氣候變化很快,一眨眼就下傾盆大雨,平時雨水多過太陽,主要是悶熱。熱帶嘛就是這種氣候,不管是海上還是陸地,海上就相當于個大浴室,氣溫高,蒸發也快,云團一聚就下雨。陸地上多雨林,植物都大得嚇人,我們那里的蕨類頂多沒過膝蓋,換在熱帶雨林里,可以長得像棵大樹?!?/p>

大副說話間,遠處白色云團翻滾,似乎真的馬上要下暴雨了。我們都退進了船艙,還沒端起飯碗,外面就傳來了油鍋炸肉的聲響,雨滴砸在甲板上,像一排排沸騰的水泡。大家面面相覷,這還怎么開工?大副說:“這雨下不長,一會兒就停,大家抓緊吃飯?!?/p>

因為有了秘魯漁場的經歷,大家簡單休整了一下,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我們當晚就開始捕魚。說是涼快,真的穿上了那套密不透風的雨衣雨褲,還沒開始釣,就已經汗流浹背,感覺那種潮濕和悶熱比江南的梅雨天突然放晴還難熬。

赤道附近大多是小魷魚,站在甲板上拉線,一會兒又變天了,剛剛頭頂還是漫天星辰,轉眼就風雨大作。趕緊戴好帽子,大雨往臉上打,如柳條抽打,火辣辣地疼,狂風刮得睜不開眼,視線受到了影響,也看不清海面上的動靜,憑著手感往上拉魷魚。

休整了這么多天,經歷過秘魯漁場的鍛煉,體力儲備還行,不再感覺到要命的疲憊。在狂風暴雨中釣魷魚是第一次遭遇,雨衣內是被汗水浸濕的身體,拍到臉上的雨水順著衣領往里灌,整個人仿佛成了泡在福爾馬林中的標本,那種滑膩膩的潮濕和悶熱感異常折磨人。一晚上下來,全身的皮膚都被汗水和雨水泡白了。手上沒有一處不起皺的地方,那些老繭也變得柔軟,一剝就掉。大副說,不想吃第二次苦頭,最好別去剝那些老繭。

清晨,進完凍,匆匆地擦干身體,趕緊睡覺,身體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發酵的咸菜,在這股酸溜溜的氣味中很快進入了夢鄉。夢里也在釣魷魚,滿甲板都是,那些魷魚并排躺在甲板上,一眨眼變成了一個個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心里一緊,驚醒過來,看到外面亮得晃眼,準備起床,一轉眼看到別人還在呼呼大睡,才明白過來,現在正是睡覺的時間。于是拉過被子,蒙在頭上繼續強行入睡。

聽大副說,憑往年的經驗,我們一般會在赤道附近待兩個月左右,直到魷魚變少,再轉換釣場,但這次出了意外,釣了半個月后,魚群忽然就不見了。甲板上空空如也,每個人都手握著釣線,無論如何抖動,都空無一物。釣魷魚也是會傳染的,但凡有魚上鉤,瞬間就可以讓甲板此起彼伏地熱鬧起來,但如果沒魚了,整片甲板都陷入死氣沉沉的氛圍中??翟鲹湓诖仙?,扭頭沖駕駛艙喊:“這里沒魚啦?!?/p>

大家都等著船長下令收釣,這有點像拍電影,導演不喊停,就得守著釣位。說句實話,折騰了半個月,大家又進入了疲勞期,尤其是雨天,誰都想早點脫掉那身滑膩膩的雨衣,如果這會兒能歇一口氣,那真的太及時了。山雞在旁邊吹起了口哨,他說:“這真是一群懂事的魷魚,體恤我們哪?!?/p>

船長和大副跑下來察看情況,聽到山雞的玩笑,船長有些不高興,“懂事?你喊它回來,看它會不會回來?魚群丟了,到時候哭都來不及了?!鄙诫u側過臉,沖我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嘴。船長和大副在甲板上跑過來又跑過去,他們看完海面,又抬頭看天空,我聽他們在嘀咕,說今年的氣候出了問題,魚群不管是不是赤道,它只往暖和的地方游,可是暖流在哪里呢?他們望著茫茫的海面,也有些迷茫。

那天早早地收工,船長的臉色有些凝重,他說可能是亂流擾動,還得再觀察幾天,說不定過兩天,魚情又會好起來?;氐酱摾?,大家也都早早地睡了,我又想到了王武出事的前一天,好像也這么玄乎,不會哪個人又犯忌諱了吧?但轉念一想,覺得又不太可能,終日在海上,我也有了和王武一樣的想法,但愿人平安,其余都可以接受。

一連三天,每天都是這樣的行情,船長終于有點坐不住了。大副試圖解釋眼下的困局,“現在的氣候不對勁,極端天氣也越來越多,我們來的這段時間,每天都電閃雷鳴的?!?/p>

船長抽了抽鼻子說:“你又不是第一次來,赤道附近天氣多變你難道不知道嗎?”

“可今年不同,來的時候我就覺察到了,該熱的時候不熱,氣候變化太快,感覺老天有點喜怒無常?!?/p>

船長有些惱怒,“別危言聳聽了,明天開始找找魚群,開了那么遠的路,就這么回去,連油錢都撈不回來了?!?/p>

恩米利漁場之行早早收場,這反而讓大家有些無所適從??翟髡f:“這茫茫大海找魚群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海上找活憑的全是運氣,明天都早點起來,去拜拜海神?!薄懊魈煲e行祭奠儀式嗎?”我很好奇??翟餍π?,說他也是猜的,不過應該八九不離十。阿君愁容滿面說:“這要緊的,釣不到魚,完不成指標,我們收入也會受影響?!?/p>

當初簽合同的時候,我也沒仔細看,合同上規定了實釣的基準線,第一年產量是七十噸,第二年略微低一點,年產量是六十五噸,只有達到了基準線才能獲得保底工資八萬元。我對數字一向都不敏感,以為只要跟著大家學,就能獲得相應的報酬,實際上要達到這個年產量對我來說還是非常困難。差距就在每個微小的動作之間,那些老水手,無論釣魚、殺魚、進凍、過包,都動作嫻熟利索,而我在剛開始的那個階段就落了下風。

船上對賺錢最感興趣的是阿君,他父親很早的時候就過世了,母親把他和弟弟一手拉扯大。前些年他母親生了場大病,喪失了勞動力,培養弟弟的重擔就落到了他身上。聽說他弟弟成績很好,在一所名校上大學。但凡家里有個希望,肩扛著這希望火種的人眼睛里經常會冒星星,賺錢也像強盜下山,而我正好和他相反,雖然我也想賺錢,但經常稀里糊涂地忘記賺錢這回事。大副調侃我是體驗生活來的,我嚴肅認真地進行了駁斥,但幾乎沒人相信我。

第二天一早,果然看到船長、大副、老軌這些人在甲板上祭拜,他們拜完,我們也湊上去拜。每個人雙手合十,嘴巴中念念有詞,但念的都不一樣。船長他們是希望如愿找到魚群;我是希望早點結束漫長的兩年;還有人希望多賺點錢,回家娶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過日子,五花八門,什么都有。

儀式搞完后,我們就開著船去找魚群了。在茫茫大海上尋找魚群,看起來容易,實際上跟在沙漠里尋找綠洲差不多,沙漠中零星植物也不少,但要尋找到成片的綠洲談何容易。

船上帶著聲吶探魚器,一路慢悠悠地開,聲吶探到魚群會在屏幕上顯示出來,像一團霧時隱時現。探到魚群,得抓緊時間下網,動作一慢,魚群就溜走了。

船長依舊坐鎮駕駛艙,通過擴音喇叭給甲板上的人信號。離開恩米利漁場,我們沿著南赤道環流一路往西南方向航行,突然喇叭里傳來了船長驚喜的呼叫聲:“哇,發現大貨啦!”大家聽得也興奮起來,甲板上墨綠色的漁網已經張開,等著船長發信號拋下海去。

過了一陣,船長依舊沒有動靜,他指揮著駕駛員倫鐸調整航行的角度,似乎那大貨游得飛快,讓我們的船跟得很吃力。船長在喇叭里說:“這條老船一到關鍵的時候就掉鏈子,看來得去大修一番了?!贝蟾逼割^一算說:“出來也就半年,照理說應該還可以撐幾個月?!贝L說:“逮到了這頭大貨,給大家放假,正好可以修一下船?!边@是一劑強心劑,一聽說有假期,大家的興致變得更加高漲。

船開足了馬力,一路追蹤著前方的大魚。忽然間,船頭前不遠處的海面上浮出一個巨大的黑色背脊,緊接著一股驚人的噴泉從海面上升起。船長在喇叭里罵:“他媽的,追了半天,白辛苦一場,原來是頭抹香鯨?!?/p>

這是一頭看上去有二十多米長的深海巨物,烏黑的鯨身像抹上了蠟,泛著陶瓷釉色般的光澤,它悠閑地在海面上換氣,驚人的水柱伴隨著巨大的吐納聲,那種空曠而深遠的聲音自然地讓人聯想到深海,聽得我頭皮發麻。它浮游于海面上,看上去若無其事又目空一切。過了一會兒,它再次潛入海里,翹起的尾鰭如同一把巨大的蒲扇,緩緩沒入海面,仿佛一艘沉沒的巨輪。

大家都泄了氣,我無知地問大副:“是它太龐大了嗎?”大副白了我一眼說:“保護動物怎么抓?準備蹲監獄去?”

我被他說得無地自容。就在大家準備放棄的時候,遠處出現了幾條小船,在大洋深處遇到這么小的船,大家都有些驚訝。仔細一看,是幾條木制的船,一群人在上面拼命地劃槳,還有人在上面指揮,仿佛中國的龍舟,只是沒有龍舟那么狹長。小船一共有四五條,三三兩兩,前后不一,看上去也不像在比賽。

我心里一驚,不會是碰到海盜了吧?

大副喃喃地說:“遇到一群不要命的了,今天你們算飽眼福了?!?/p>

我問:“他們在干嗎?”

大副的眼睛盯著海面,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吐出兩個字:“捕獵!”

“捕什么東西?”我略微感到有些慌亂。

“抹香鯨?!?/p>

他們看上去如此弱小,卻要捕獵一頭體長超過二十米的抹香鯨,這聽起來匪夷所思。再細看,他們小船的船頭上立著一個人,手里握著一根長長的桿子,大副說那是魚叉手,桿子上綁著鋒利的魚叉。

“靠魚叉能捕殺這么大的鯨魚?”我還是有點不太相信。

“你等著看好了?!贝蟾钡坏鼗卮鸬?。

這會兒,船長也看到了那幾條浪尖上的小船,他讓倫鐸關了馬達,我們的船停了下來。大伙都來到甲板上,觀賞這神奇的捕獵。

抹香鯨隔一兩個小時就會浮出海面換氣,這是捕獵的最佳時機。我起初以為這片海域就一頭我們追逐的鯨魚,事實上還有另一頭,可能是求偶的時節,剛好被這些人抓住了機會。抹香鯨一浮出水面,他們就劃著小船靠上前去。船頭的魚叉手舉著桿子高高躍起,像撐竿跳的運動員,一下扎入海面,大家看得驚呼起來。

“這他媽的是以命相搏啊,哪里人啊,這么野蠻?”甲板上有人問。

大副說這是太平洋上的一個原始部落,他們部落有上千人,靠這種原始的捕獵方式生存,獵殺一頭抹香鯨,部落里每個人都能分到鯨魚肉,可以供大家吃很長一段時間。

我說:“我們不能捕,他們就可以嗎?你不是說抹香鯨是保護動物嗎?”

大副笑笑說:“他們還真的有特權,是被國際組織認可的,只有他們捕殺抹香鯨,是不必承擔法律責任的。因為原始嘛,這種捕獵方式對鯨魚種群數量也造成不了太大的傷害?!?/p>

話音未落,旁邊的小船上,魚叉手也高高躍起,俯身扎向了鯨魚龐大的身軀。海面上翻涌著血色,受到攻擊的抹香鯨開始掙扎,只要它翹起尾巴,感覺一下就能拍散那幾條小船。

船長說:“看過他們捕魚,我們真的是小兒科了?!?/p>

一陣激烈的搏斗過后,抹香鯨終于精疲力竭,魚叉手給了它致命的一擊,有人從船上跳入海里,用繩索套住抹香鯨,把它綁在小船的旁邊。

小船上的人歡呼雀躍,隨后,他們又劃起了槳,往回趕,抹香鯨似乎還在掙扎,看著小船隨著抹香鯨的掙扎,在波浪間反復顛簸,我們的心也懸到了嗓子眼上。

有人跟船長提議,用我們的船幫他們把鯨魚拖回岸邊。船長和大副都笑著搖搖頭,大副說,他們不會讓我們代勞的,因為參與就意味著分食物。到了岸邊,部落里幾乎所有人會出來,他們會根據出力的多少,來分配食物。即便我們只想做好事,他們也不歡迎我們幫忙。

看著小船晃晃悠悠地隨波逐流,一會兒被拋上浪尖,一會兒沉入谷底,直到他們消失在海面上,我才注意到海平面的盡頭橫亙著一座屏障似的山脈,它像太平洋深處隆起的一條脊梁。

船長歪著頭,嘀咕了一句:“魚沒捕著,看了一出好戲,也不虧?!?/p>

之后,我們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釣場,船在太平洋上毫無目的地開著,像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在大街上晃悠,尋找著每一位似是而非的乘客,相同的是都心疼那點燃油。除夕臨近,船長終于喪失了尋找魚群的興趣,這時候像極了球場上的垃圾時間,誰都無心戀戰,等著終場哨聲的響起。船長他們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把船開回秘魯欽博特港去大修,順便給大家喘口氣,雖然這趟赤道之行以失敗收場,但來年可以早做準備。

船艙里唯有我無心無事,有好幾個人憂心忡忡地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似乎在密謀什么大事。挑頭的是阿君,他顯然問過康扎西,得到了他的默許。

第二天,幾個人找了船長,說要談判年產量的事。赤道之行讓大家都空手而歸,路上又耽誤了時間,之前定的產量就不合理了,很多人都達不到預定的產量,也就意味著拿不到保底工資。

船長似乎早就料到會有談判的事,他笑瞇瞇地說:“難道我想走空趟嗎?赤道沒魚這也是不可抗力呀?!贝蠹衣犃俗匀徊豢仙屏T甘休,七嘴八舌地爭辯起來,船長說:“這么多張嘴也聽不清楚,你們派一個代表出來說話?!贝蠹夷憧纯次?,我看看你,不自覺地往后縮。這時候,阿君站了出來,他說:“我來說?!?/p>

船長冷笑了一下,“好,那你說?!?/p>

“我們要求減產,至少第一年產量減到每人六十五噸?!卑⒕林?,眼睛卻不敢看船長。

“那好啊,第一年六十五噸,第二年七十噸?!贝L的語氣似乎有點羞辱人的味道。

“那不是跟原來一樣嗎?”

船長說:“誰知道明年魷魚會不會多得釣不完,一般都大小年,今年少了,明年就多了?!?/p>

阿君梗著脖子說:“那我們也不同意?!?/p>

“不同意,你想怎樣?”船長瞪大了眼睛,顯然這種叫板惹惱了船長。

“那……我們就罷工?!卑⒕ゎ^看了看身后的人,應者寥寥,這讓他失去了底氣,變得有些怯生生。

“我看是你想造反?!贝L勃然大怒,“還拖著一幫人來給你壯膽?!?/p>

“不是的,大家都這么想?!卑⒕ち业剞q解起來,“你可以問他們?!贝L的目光仿佛會殺人,他身后的人紛紛往后退縮。

這時候,大副出來打圓場,他說:“大家產量低了,受損失的不只你們,船長也有損失,大家都相互體諒一下。這樣行不行?第一年減到每人六十五噸,這樣大部分人都能拿到保底工資了,第二年暫定七十噸,如果明年還這樣,到時候酌情再減?”

船長還一臉不樂意,但看得出來他是在跟大副唱雙簧。暫時也只能這樣了,阿君覺得最虧,談了半天,得罪了船長,自己反而也沒討到實際的好處,他想繼續談,大家卻突然沒了興趣。阿君說:“合同得重新簽,不然口說無憑,到時候也說不清楚?!?/p>

船長說:“我說話,一口唾沫一個釘,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還怕我賴你不成?”大伙趁機做起了和事佬,趕緊拉著阿君回了船艙??吹贸鰜?,這本是一群立場不堅定的人,大多數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能給自己爭取點好處就蜂擁而上,真的碰了釘子,往回縮得也快。

一回到船艙,康扎西似乎猜到了結局,他奚落道:“怎么樣?有這精力還不如去泡海水浴?!卑⒕β晣@氣,他說大家不夠團結,談判這事比的就是誰先眨眼睛,一<\\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從.eps>準輸??翟髡f:“那也是你自己的問題,沒有跟大家溝通好,去叫什么板?”阿君沮喪極了,他說:“我這么一鬧,以后怕是沒好日子過了?!笨翟骼^續奚落道:“你看,后果也沒想好,說明還是沖動了?!卑⒕昧Φ嘏牧伺淖约旱哪X袋,頗有些懊悔不迭的味道,他喊道:“別說了,煩死了?!?/p>

大副跟著就進來了,他看了看阿君說:“這事不怪你,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要批評康扎西,他應該阻止你去干蠢事?!卑⒕凉M臉愁容,問大副:“以后船長不會難看我吧?如果那樣,我還不如趁早走了?!贝蟾边B忙安慰道:“那不會,他這個人我了解,對事不對人,而且不記仇,說過就過去了?!卑⒕龘u頭嘆氣,“早知道是這么個結果,我也不去談判了?!?/p>

大副的表情開始嚴肅起來,“你最不該說的是罷工,我們那么老遠地過來,你也看到了,就一條船那么點地方,不能內耗。船長對罷工很敏感,你一說罷工,就把他和大家搞成了對立關系。我知道你只是一時沖動,他聽了是另一種感覺。再說,即使罷工也只代表你個人,你能代表全船的水手嗎?康扎西都代表不了。一條船上,大家要團結?!?/p>

阿君哭喪著臉說:“我也不想惹怒他啊?!贝蟾迸牧伺陌⒕募绨蛘f:“沒事沒事,等下我帶你過去,跟船長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卑⒕t疑了一會兒,乖乖地跟著大副走了,走到艙門口,又折返回來,從床鋪上抽出一條香煙,夾在腋下,走路的樣子像只溜過墻角的老鼠。

平息了談判風波,大副想著改善一下大家的心情,他說:“快過年了,給你們發個福利,用衛星電話給家里報個平安。我跟船長商量過了,每人免費三分鐘,超出部分,自己承擔,一分鐘十五塊,所以盡量不要閑聊?!睅讉€老水手在那里嘀咕:“三分鐘免費電話都好多年了,為什么不增加到五分鐘呢?”大副說:“又不是一兩個人,多了不好辦,再說今年產量也不景氣,這三分鐘爭取來也不容易啊?!睅讉€老光棍搖頭晃腦,開始盤算私下出售的主意,大副說:“這不能做生意,不打,份額就取消了?!惫夤鱾円琅f笑嘻嘻,聽康扎西說,他們總能想出辦法,把閑置的份額換成自己想要的東西。

一會兒過后,甲板上人頭攢動。電話是挨個打的,打的時候,被叫進駕駛艙,拉上艙門,我起初也納悶,為什么打個電話還不允許旁人在場,后來才知道有些人是打給老婆的,需要說點讓人臉紅的悄悄話。

打電話的順序是抓鬮決定的,從寫著數字的紙堆里抽一個,上面寫著幾號就第幾個打。我抓了十八號,大家紛紛說這數字吉利,來年要發。阿君想用一包香煙跟我換號碼,他抓的是十四號,抓到后就罵罵咧咧個沒完,我一看排在前面,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電話撥通,是我母親接的。衛星電話的音質并不算好,我母親并沒有聽出是我,我接連叫了她兩聲,她才反應過來。她瞬間在電話那頭慌了神,連忙喊我父親。關鍵時刻還是我父親能鎮定一點,他一聽是我,一路快跑過來,他接起電話,大聲呵斥:“半年了,你才想起來打電話啊,我們以為你……死了?!蔽疫B忙解釋說海上通話不容易,放心吧,人都好著呢。他瞬間也軟下來,問我在哪里。我說在靠近赤道的公海上。聊了沒幾句話,電話又被我母親奪過去,她大概已經平復下來了。我怕她話太多,告訴她這是國際長途,一分鐘需要十五塊電話費。這一句果然奏效,她說:“那你說,我聽著,挑要緊的說?!?/p>

我說:“那也沒那么急迫,該說的還是要說。你們馬上過年了嗎?”

“是啊,愁死了,今年都沒心情買年貨,你的手機我打了不知道多少遍,一直打不通,半年了,你想想看,我們能不急嗎?這日子都是一天一天熬過來的?!蹦赣H的聲音激動起來。

“是我不對,應該早點跟你們說一聲……”

“現在好了,終于可以放心了,我們明天就去買年貨,好好地過個年?!?/p>

母親的聲音里千恩萬謝,讓我聽得鼻子一酸,我說:“你們身體都好的吧?兩個人都沒有生病吧?”

母親說:“沒有沒有,這個你可以放心,就是你爹頭發白了不少,都是愁出來的?!?/p>

要換在以前,我會幸災樂禍地認為這都是自尋煩惱,這會兒,真真切切地有些心疼他們了,我說:“以后節假日,我爭取都跟你們通個話,就怕你說個沒完,我辛辛苦苦賺的錢都用在電話上了?!?/p>

“那不會,那不會,報個平安就可以?!?/p>

我說:“過年了,不要省吃儉用,多買點好吃的?!?/p>

母親這會兒才想起來手機可以開免提,我父親大概伸著脖子貼在手機聽筒的另一側,開了免提,她才說:“剛才你兒子那句話你聽到了嗎?出去后果然不一樣了?!币慌詡鱽砦腋赣H的聲音:“咋沒聽到?聲音清清爽爽!”

他們這么一說,我也替自己感到有些肉麻,其實是仗著遙遠的距離和半年未見的疏離,我才好意思說點動聽的話。我說:“你們還記得王武嗎?原來住在我上鋪的那個小老頭?!?/p>

母親說:“記得啊,他怎么了?”

“他出意外了,家里只剩下個老伴,我給你們一個地址,你們有空去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多幫幫她?!?/p>

他們在電話那頭發出了驚訝的聲音,我母親說:“這個應該的,你把她家的地址報過來?!彪娫捘穷^,母親又催著父親找紙筆,把王武家的地址記了下來。她復述了一遍后說:“這個大王村,我熟悉的,原來你有個姑婆住那里,你小時候,我還帶你去走過親戚,后來這個姑婆去世了,兩家走動也少了?!?/p>

我說:“王武在船上很照顧我,他沒了,我們兩家也要像親戚一樣走動起來,他們本來有個兒子的,早年也沒了?!?/p>

母親一聲嘆息,她說:“那真是一戶可憐的人家?!彼謫栁?,王武是怎么沒的,我沒有細說,只說這個說來話長,在電話里講不方便,也浪費錢,這些錢省下來,還不如給王武的老婆買點好吃好用的。

他們也都答應下來,一直在電話里叮囑我,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風浪太大就不要出去干活,寧愿不掙這個錢。

我笑笑說:“知道了,說過一遍就好了,再說又啰唆了?!?/p>

母親心領神會,她又問我:“那你們在船上怎么過年?”

我說:“還能怎么樣,弄點吃吃,空閑的時候泡個海水浴?!?/p>

母親驚叫起來:“這么冷的天還泡海水???這邊都下雪了,不會凍著嗎?海水那么深,不會有危險吧?……”

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我趕緊解釋道:“這邊是赤道,熱得很,也不是多深的海,海中央的一個淺水灣,深水里我們也不去?!?/p>

“那還好,那還好,你們到底在哪里?怎么跟我們這里季節顛倒的?都多少年沒下雪了,今年還特別冷?!蹦赣H對天氣的巨大差異感到驚奇。

我說:“不光氣候顛倒,日夜還顛倒呢,這是時差,你們那是不是晚上了?”話一出口,我就醒悟過來,這種巨大的差異給他們帶來驚訝的同時,也會增加他們的不安,我又說,“不說了,國際長途聊閑天太貴,再聯系吧?!?/p>

“那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記得有空報個平安?!?/p>

掛了電話,我才明白過來,為什么打完電話,從駕駛艙出來的人都低著頭,思念是一種病,打一次電話,病情就加重一次。

大家陸續地跟家里報完平安,不久后都變得死心塌地,雖然在大海上航行,但過年這個最大的節日,大家都還惦記著。我第一次在海上過年,覺得也挺新奇,問康扎西,大年三十一般在海上怎么過??翟髡f:“船長會給大家發紅包?!蔽艺f:“除了壓歲錢,還有什么?”康扎西看了看我說:“那你還想要什么?”我撓撓頭說:“看個春晚,放掛鞭炮之類的?!笨翟餍πφf:“春晚也看,跟陸地上一樣,圖個節日的氣氛,鞭炮原來也有人帶上船,海上哪藏得住這東西?又濕又潮的,想點也點不著?!蔽艺f:“要是能在除夕這天晚上,在茫茫大海上放個煙花,那就美了?!?/p>

一旁的陳浩洋笑嘻嘻地說:“到時候來甲板上,閉上眼睛,我給你秀一手口技,多么復雜的煙花都能給你吹出來?!蔽倚χf:“那先秀一個聽聽?!标惡蒲笳局绷松眢w,把全身上下都繃緊了,就留了一個頭可以活動,只見他兩眼往上一翻白,緊跟著頭猛地往上躥了三下,模仿煙花發射的樣子,嘴巴里發出噌噌噌的聲音,隨后是煙花在空中飛行的呼嘯聲,尾音帶著拐彎和打轉,聽起來極為風騷,我們在一旁笑得快抽過去。

最后才是爆炸聲,大家都笑得不行了,陳浩洋自己也跟著笑起來。好不容易等我們消停下來,陳浩洋裝出一臉正經,說:“這是個專業活,你們不夠嚴肅。如果仔細聽,還能聽出爆炸聲的遠近,炸藥有沒有受潮,有的震天響,有的是啞炮,這里面變化太多了。如果腦子夠用,根據聲音變化,還能聽出煙花的形狀,有的是穿云箭,有的是天女散花……”

康扎西說:“你真是個人才,憑這手絕活,不怕沒飯吃啊?!标惡蒲笮ξ仨樦翟鞯脑捙罈U子:“你要感興趣也可以來聽,到時候,我在甲板上搭個舞臺,門票五塊一張,不貴?!笨翟餍χ鴵u頭,“你這張嘴不光能模仿煙花,還能把一頭牛吹上天?!?/p>

我跟陳浩洋說:“吃完年夜飯,你們不打個牌嗎?”陳浩洋眼睛冒了光,他說:“牌肯定要打的,給你放鞭炮又不耽誤打牌,口技難道還放通宵嗎?那不把嘴放抽筋了?”

除夕那天,我才發現,這船上有才藝的人不少。大副鋪開臺面開始寫春聯,毛筆字寫得挺像書法家,不知道是大家拍馬屁還是真心喜歡,求他寫字的人不少。大副原來有一肚子的墨水,那些吉祥話信手拈來,寫到后來,他問我要不要,我說:“好的,祝福語太多了,我想要句大白話?!?/p>

“你說吧,我給你寫下來?!贝蟾闭毫苏耗?。

“大年三十,我在太平洋上釣魷魚?!闭f完,我臉紅了一下,問,“這樣可以嗎?”

大副笑了笑,頭一勾說:“可以!”他隨即在大紅紙上龍飛鳳舞起來。

八、嘿,秘魯

抵達秘魯欽博塔港,已經正月初五。見到了久違的大陸,我脫下外套,對著碼頭上穿梭的人群使勁地揮舞,好多人站在甲板上,也跟著我瘋,嘴巴里吹著夸張的口哨。大副走過來,笑著問:“那里有你認識的人嗎?”我跟著大笑,說:“管他呢,喊了再說?!?/p>

這是一種本能釋放,長時間在海上航行,見到大片的陸地都跟光棍看到姑娘似的,腳下一踏實,身體就輕得想飛起來。

大副跟我說:“船得修一段時間,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嗎?”

我說:“想找一張床,好好地睡上一覺?!?/p>

“這一路上你還沒休息夠嗎?”

我眼白一翻說:“海上的床哪能和陸地上的比?”

大副笑笑,“只有傻瓜才會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p>

“你有更好的項目?”

大副的眼睛瞇了一下說:“找一片白得發光的沙灘,鋪一張躺椅,陽光猛烈就撐一把太陽傘,再開一瓶皮斯科酒……”

“不裸一下,抹點橄欖油,曬個太陽浴嗎?”我腦袋一歪,跟著笑了起來。

“你看,你看……”大副用手指點了點我腦袋。

“要是旁邊躺幾個古銅膚色的美女,這就是富豪的生活了?!蔽倚Φ酶涌鋸?。

“有了陽光和沙灘,還怕見不到美女嗎?無非隔得遠一點而已,我和富豪的差別就在于那點距離?!贝蟾被沃X袋說,“不過,我很知足,有皮斯科酒就行,這可是秘魯的國酒,相當于我們的茅臺,不同的是,它是用葡萄釀造的白酒,好喝得不行,要是在酒中放點冰塊就更美了?!?/p>

我被他說得激動不已,大叫起來:“真的假的?”

大副笑笑說:“自己猜?!?/p>

他的表情有點像開玩笑,但又說得有板有眼,好像確有其事,我一頭霧水,正在琢磨話的真假,山雞湊了過來,他說:“這漁港好大啊?!?/p>

兩旁??恐苊苈槁榈拇?,港口到處都是起起落落的海鷗,這里的海鳥不怕人,我們的船還在緩緩航行,它們已落滿甲板,款款覓食。

大副不再跟我扯皮,他忙著聯系修船廠。在欽博塔港,有很多國內的維修工人,都是勞務派遣過去的,每條船都有自己信得過的維修團隊。船駛入港口后不久,就有一條舢板靠了上來,康扎西在船頭上拋下繩索,舢板上的人像猴子一樣靈巧地攀爬了上來。

先上來的是一個彪形大漢,穿一件起皺的寬大襯衫,頭發凌亂帶卷,臉色紅潤,笑起來有酒窩,他熱情地張開雙臂,擁抱了船長和大副。從他們的嘴里,我得知這就是潛水那會兒提到的“浪里白條”,只是這身形和“浪里白條”相去甚遠,我也能理解,一旦日子過舒坦了,身體都容易橫向發展。我切實地感受到從海上到陸地帶給人的那種松弛感,就如一只緊繃的充氣輪胎,在靠岸的那一刻,像突然被拔掉了氣門,一下子泄氣了。

老水手大多認識“浪里白條”,故人重逢免不了一頓熱烈的擁抱。我發現“浪里白條”只是個綽號,在異國他鄉,大家都不喊綽號,而改稱他為大慶師傅。這是一種微妙的氛圍,按理說,熟人喊綽號才顯得親昵,但在這里,大家在親昵之余都保持了一份謹慎,似乎有了點外交場合握手寒暄的意味。

康扎西說,每次修船都來他這里。我問大熊:“是你們那里人嗎?”大熊說:“安徽的,跟東北的大慶沒啥關系?!?/p>

大慶師傅喜氣洋洋,他說:“早幾天就聽說你們要來,我這幾天都興奮得睡不好,晚上得好好喝一頓了?!蔽疫@才注意到,大慶師傅穿得很休閑,腳上竟然是一雙人字拖,走起路來噼啪帶響,他走過來跟我們挨個握手,酒窩嵌在肉嘟嘟的大臉里,極富親和力。

船靠岸后,我們收拾了行李,排成長隊從船上撤下來??邕^晃悠悠的踏板,一腳踩上異國他鄉的土地,竟然有種回家的錯覺。我看到好幾個人在用力跺腳,似乎在測試腳下土地結不結實,碼頭上風大,康扎西他們幾個人躲到了一個角落里,在狂風中費力地點著香煙,行李箱散亂成堆,有好幾只箱子被風刮著跑,人在后面慌亂地追,顯得笨拙又滑稽。

康扎西看到我,沖我招招手說:“車還沒來,過來抽一支?!蔽遗d沖沖地湊上前去,他從煙盒里拔出一支三五牌遞給我,我把自己的細支香煙藏回了盒子里。這種香煙他們都不愛抽,說吸著費勁。我起初還有些納悶,后來看康扎西抽了一支才明白過來,這種細支香煙只夠他抽兩口。

大副還在船上巡查,有點像拆遷前的清場。鉆進船艙前,他大著嗓門喊:“里面還有人嗎?”沒有人回應,他左看看右看看,一頭鉆進里面,有點像鉆進朽木的蠕蟲,過了一會兒,他從里面鉆出來,在甲板上沖著我們喊:“貴重物品都拿了嗎?丟了不負責哦?!笨翟餍χ止荆骸坝袀€屁貴重物品,最金貴的都掛在身上呢?!彪S后,他們開起了挑逗的玩笑,目光中搜尋著港口中行走的異性,不管年紀大小,長相好壞,都盯著人家看好久。

鎖好艙門,大副最后一個從船上下來,大慶師傅已經打過兩個電話,顯然,接送我們的車遲遲沒到,讓他有些惱火。他給大副點上一支香煙,兩人還沒說幾句,就聽他喊起來:“車過來了?!?/p>

遠處,一輛大巴搖搖晃晃地開過來,顯然司機被催急了,油門踩得有點猛,大巴卷著一路沙塵,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顛簸得像一條風浪里的船。

上了車,大副像個向導,他說等下先把大家拉到宿舍去,安頓好行李,收拾一下再返回這輛車,去吃飯的地方。大慶師傅在一旁補充道:“住宿的條件不是很好,跟我們員工一樣,集體宿舍,八個人一間,上下鋪,大家將就一下?!贝L坐在前排,他說:“你別把他們當豪華旅游團,相比于我們船上,你們的宿舍算好了,至少寬敞,還有熱水澡可以洗?!贝髴c師傅笑著說:“熱水全天候供應,你們船上難得洗澡,在這里可以敞開了洗?!?/p>

他還跟我們說,前段時間,有個上海過來的船員估計在海上憋壞了,到了這里,第一次洗澡洗得虛脫過去了。大家都聽得笑了起來,大副看著我們說:“你們別笑,一天洗八遍澡的大有人在?!蔽液髞聿琶靼走@不僅僅是海上淡水資源稀缺造成的(通常情況下,我們打一桶海水過濾后的淡水,要管三天的洗漱),當你長時間在海上生活,其實已經忘記了水原本的那種觸覺,因此回到陸地上,身體剛接觸到淡水的時候,會被它那光滑細潤的質感給迷住,它完全不同于粗糙干澀的海水,流過皮膚表面之后,像一雙溫潤的手輕撫過你的身體,還會滲入你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所以很多水手第一次洗澡都會洗很長時間,有的甚至沉溺到無法自拔的程度。

大慶師傅很客氣,他說船上生活艱苦,吃的都是冷凍食品,待會兒要給大家嘗點新鮮的。話說著,車子開動起來,搖搖晃晃地出了港區。這種感覺很新奇,裝著滿滿一車船員,往大海的反方向開,像戰爭結束后的大撤退。在海上生活了這么久,這會兒只想離大海遠一點,找個角落躲一躲清凈。

我以為會有點路,沒想到轉了幾個彎就到了,是一幢有很多窗戶的圓弧形宿舍樓,有十來層高,因為房間眾多,有好幾個上下的樓梯口。大家跟著上了三樓,車上分過組,我們依次在房門上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正值中國新年,過道上掛著一排紅艷艷的中國結,有了點春節的氛圍。大慶師傅說,在這里能遇到很多中國老鄉,都是跟我們差不多的身份,在這里暫住一段時間,平時沒事,可以相互串門喝酒。

在房間里放置行李的時候,大副走了進來,他說得指定一個寢室長。房間里馬軍民資格最老,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他,他卻當作沒聽到,埋頭整理著自己的行李。

“老馬,有問題嗎?”大副看著他,馬軍民點點頭,神情還有些不太樂意。大副說:“沒辦法的,誰叫你是大爺呢?!彼D頭又跟我們說:“那就這么定了,你們有事情可以找馬爺,尤其外出,一定要跟他說一聲,我不贊成你們單獨行動。在異國他鄉,凡事都要小心點,出了事會很麻煩?!?/p>

這時候,房間卻輕微地震動起來,我們都跟著一驚,馬軍民跑到窗口看了一眼說:“重型集卡經過,搞得跟地震一樣?!蔽艺f:“還以為能睡個安穩覺,看來跟船上差不多?!贝蟾眳s說:“有點搖晃的感覺好,適應了四平八穩,回到船上又會嘔吐個沒完?!?/p>

阿君迫不及待地問大副:“修船需要多少時間?”大副說:“快的話,一個多月就能搞定?!卑⒕謫枺骸澳沁@么長時間,我們都耗在這里干等嗎?”大副笑笑,知道阿君的心思,他說:“急什么?到時候會統一安排,有興趣的人可以干點零工?!蔽胰滩蛔『闷娴貑枺骸坝行┦裁椿??”大副說:“那多了去,碼頭上,水產市場永遠缺裝卸工人……”

阿君一臉嫌棄地說:“船上過包已經累得剩下半條命了,沒有輕松點的活嗎?比如折紙盒,再不濟,生產打火機也行啊?!?/p>

大副笑了笑,“沒辦法,監獄確實比我們輕松,我們不跟他們比。因為裝卸這活重,所以這一行流動性也強,一般人也吃不消干,干一陣子,歇一陣子,緩過來了,又找上門去。裝卸就這點好,報酬按小時計算,每天都現結?!?/p>

阿君在去與不去上糾結,大副說:“你們聽我的,先歇幾天,等真的熬不住了,再去也不遲?!蔽乙矂癜⒕?,海里泡了那么久,剛爬上岸,談賺錢有點掃興,這會兒要先花錢。上岸的時候,船長給每人派發了兩百美元,加上過年時的紅包,大家手里都有一筆小錢,到了秘魯,總該先看看再說。阿君被我說得無話可說,他說:“那好吧,先享受幾天?!?/p>

我纏著大副問:“下船前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大副一頭霧水,“什么?”

我眨眨眼說:“沙灘,比基尼,還有一個什么酒,加點冰塊,撒點香菜和胡椒……”

大副笑著搖搖頭說:“玩笑都聽不出來?”

我說:“那不管,你自己吹的牛,總要兌現啊?!?/p>

大副笑笑說:“好好好,改天帶你去長長見識?!彼粗液桶⒕f,“你和他就是兩個極端,一個太會玩,一個玩都不會?!?/p>

我說:“我記下了,如果不帶我去,我自己去。家里有父母管,海上有你和船長管,到了秘魯,總得給我點自由啊?!?/p>

大副瞪了瞪眼說:“別犯傻!走丟了就一個人留在秘魯當流浪漢吧?!彼R軍民使了使眼色,“這個兔崽子,給我看緊點?!瘪R軍民連聲稱好。

大副一走,馬軍民從我口袋里掏了一支煙叼上,笑嘻嘻地說:“其實我連自己都管不住,哪管得住你呀!”

我說:“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你對我負責,我也對你負責?!?/p>

馬軍民看也不看我一眼,“啪”一下點上了香煙。

安頓好住處,我們又返回了碼頭,大慶師傅帶我們先參觀他們的修理廠。大家都戴上了安全帽,看上去搞得像建筑工人。巨大的龍門吊轟隆隆地響著,修理廠著實像一個嘈雜的建筑工地。船塢里停滿了船,有的鋼板被切割下來,露出一個巨大的窟窿,有的已經刷上油漆,刺鼻的油漆味在空氣中飛舞。船長和大副他們圍著一艘銹跡斑斑的船打轉,那艘船的底下結滿了藤壺、青口和牡蠣,我正疑惑,一抬頭看到舷號才發現是我們自己的船。

“認不出來了吧?”康扎西笑著說。

“原來這么破了,難怪要修一修?!蔽矣行┎桓蚁嘈抛约旱难劬?,上前剝下一塊大鐵銹,往地上一摔,碎成一堆渣。

“除了銹,刷上漆,到時候又新得你不敢認了?!?/p>

遠處,幾個修理廠的小伙子拿著切割工具在船體上作業,動作嫻熟得如同剃頭發,一路刨過去,那些密密麻麻的藤壺一層層往下掉,看著非常過癮。旁邊還有一個人提著編織袋,在撿那些掉落地上的東西。

我悄聲說:“這不會是晚上招待我們的海鮮吧?”康扎西笑著說:“有什么不可以嗎?原汁原味,味道好著呢?!蔽艺f:“我以為這些玩意兒長在礁石上,原來船底也是它們的巢穴?!迸赃叺娜艘沧h論起來,有人說這些東西不能吃,是喝著柴油長大的,也有人說,青口跟小龍蝦一樣,環境越臟,長得越好。

當晚,在修理廠的食堂里,大慶師傅招待了我們。貝殼類海鮮用臉盆裝,我一個也沒吃,好在還有一些中國菜,口味偏重。大家也都不太吃海鮮,專挑肉下嘴,尤其是臘肉,我原來挺厭惡那股煙熏味的,這會兒覺得它美味極了。大慶師傅看我們吃得歡,又讓廚師加了幾盆。

很多人喝了酒,喝興奮了滿臉通紅地跑出門,門口就是大海,在那里大呼小叫。

“信不信,我能一口氣游回家?”

“如果天氣好,說不定能看到北美洲,是時候輪到我們來發現新大陸了?!?/p>

……

看著他們發瘋,也許是受到他們的感染,我也對著寬闊的海面大喊:“媽媽,我在秘魯!”對著洋面盡情揮手的時候,忽然喉嚨中一股熱浪涌來,我停止了吶喊,一個人默默地走到了角落里,那感覺是如此地猝不及防,我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被小心翼翼的情緒包裹著,這其中包含著一個大男孩的羞澀和自尊,在意的是別人的目光和看法。我知道,一旦號啕大哭,這些都會如決堤的洪水,被裹挾著帶走。

欽博塔港是秘魯最大的漁港,在這里能遇見不少中國漁民,時不時地能在人群中聽到熟悉而親切的家鄉話,循著聲音望過去,黑頭發黃皮膚,那是最可靠的接頭信號。一聊才發現大家都住在同一幢樓里,從第二天開始,不斷地有陌生面孔光顧我們的房間。

大家湊在一起就是喝酒,聊家里的那點事,頭兩天還有點新鮮,日子越往后就越無聊。阿君早就按捺不住找活干的念頭,無奈大副也不急著安排,這讓他看起來整日都憂心忡忡的。我多次看到他在過道里轉悠,主動地去跟人攀談。其實很多看起來跟我們差不多的東亞面孔也不都是中國人,語言成了交流的障礙。只要看到阿君悻悻而歸,我就知道他的計劃又落空了。

我跟他說,這事急不來,得看機緣,機緣到了,躲都躲不掉。阿君總以為我在奚落他,每次都唉聲嘆氣,回到房間就蒙頭大睡。想想也只能如此,睡著了至少能清凈一段時間。

就在阿君快絕望的時候,機會突然來了。那天我們房間來了一個叫阿毛的老鄉,坐下沒聊幾句,話題就引到了找兼職上。

阿君說:“再找不到活,裝卸工也干,總比閑著強?!?/p>

阿毛輕描淡寫地說:“裝卸那是苦力活,不太有人愿意干。本來好端端一個假期,就是讓大家放松一下的,把自己累得半死,何苦呢?要干也得干點有技術含量的?!?/p>

阿君眼睛里冒了光,他說:“你有好的去處嗎?介紹一下啊?!?/p>

阿毛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說:“有,就是得會潛水?!?/p>

“這個簡單啊,不就是背個氧氣瓶,嘴巴里含根管子,腳上再套雙鴨蹼嗎?”阿君輕描淡寫地說。

阿毛露出一臉的鄙夷,“說得輕巧,你去試試?我敢說,就你這肥碩的體形,像塊發酵面包似的,潛都潛不下去?!彼崃送嶙?,“看別人是很輕松的,自己上完全是另一碼事,這是個技術活,需要專業訓練過的?!?/p>

“學出來干嗎呢?”阿君天真地舔著舌頭問。

阿毛抹了抹嘴巴說:“不是你自己讓我介紹兼職嘛,這潛水學出來了以后,下一步就能找到活了,這里有不少漁民去海底撈扇貝、捕龍蝦,這比在水產市場做裝卸工強多了?!?/p>

我們一聽,都來了興趣。

阿君問:“那潛水哪里去學?”

阿毛眨眨眼說:“這個跟我學就行,外面正兒八經學潛水,教程太長,也不實用,等你們學會了,假期也結束了?!?/p>

阿君看著我說:“怎么樣?一起去嗎?”

雖然我很有興趣,但到了節骨眼上,我又有些猶豫,“我們去學潛水,馬軍民會同意嗎?”

阿君眨眨眼說:“不用跟他講得這么細,再說跟著潛水教練,還怕溺水嗎?你不是會游泳嗎?”

阿毛在旁邊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潛水跟會不會游泳是兩碼事,有的人不會游泳,但潛水照樣潛得很好。這個跟開車是一個道理,會騎自行車的不一定會開汽車,會開汽車的不一定會騎自行車?!?/p>

我看了看阿毛問:“那費用貴嗎?”

阿毛顯得有點難為情,他說:“大家都是老鄉,我象征性收點費用就行了?!?/p>

“那是多少呢?”

阿毛伸出了兩個指頭說:“一人兩百美元,包會?!?/p>

說到錢,仿佛捅到了阿君的要害,他的臉也紅了起來,“我們總共也沒多少錢,還能再便宜點嗎?”

阿毛說:“兩百已經很少了,學會之后,我可以介紹你們去撈扇貝,我認識一個這里的漁民,我以前就跟著他干。放心,用不了多久,你們這點學費都能連本帶利賺回來?!?/p>

鑒于阿毛描繪的美好前景,我們決定冒險跟他試一試,跟馬軍民請假說老鄉帶出去逛逛。馬軍民看我和阿君結伴,跟的又是自己的老鄉,也沒多過問。

阿君留了個心眼,他說他特別笨,擔心短期學不會,先付一半的費用,等學會了再付全款。阿毛笑笑,也沒多說。下了樓,阿君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說:“我忘了帶錢了,這次兩百美元你先付了,下次尾款我來?!?/p>

出了那幢樓,阿毛掏出了手機,打了個電話(他辦了一張當地的手機卡,手機用的是老款的翻蓋機,看上去特別結實)。打完電話,他跟我們說:“我們就在這兒等,等下有人來接我們?!?/p>

阿君沖我飛了飛眉毛說:“看看我們毛哥,吃得開吧?連當地人都使喚得動?!?/p>

阿毛聯系的那個人叫盧卡,我后來才知道其實就是他所說的撈扇貝的漁民。盧卡開一輛三輪摩卡來接我們,他從車上下來的一瞬間,我被他夸張的外形驚到了,他的臉真可以用事故現場來形容,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扭曲的,更為夸張的是他的后背,肌肉像一個發酵的面包,膨脹得離譜,讓他看起來像背著一個隆起的殼,我暗自嘀咕:忍者神龜啊。

阿毛說,盧卡原來是個深潛的漁民,一次快速上浮讓他受了很嚴重的傷害,那次失壓事故讓他上半身的肌肉都鼓了起來。幸運的是撿回了一條命,可再也不能從事以前的工作,他舍不得這個行當,現在做起了職業介紹人,專門雇傭休整的漁民去撈扇貝、捕龍蝦。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有點擔憂,阿君也跟著犯嘀咕。阿毛看出了我們的顧慮,他說:“你們不潛深水,盧卡原來捕鰻魚,才需要潛得比較深,這是高階潛水漁民的活,你們想干也干不了。扇貝龍蝦都在淺海的珊瑚礁中,沒什么危險?!?/p>

打消了我們的顧慮后,我們坐上了盧卡的三輪摩卡,一路突突地往碼頭開。阿君問阿毛:“不是要教潛水嗎?這就直接下水了?”阿毛笑笑說:“我們不去觀光海灘,租那里的潛水裝備,貴得嚇人,直接跟盧卡走,他和漁場老板熟,用很便宜的費用就能租到潛水裝備?!卑⒕牧艘幌麓笸日f:“哎呀,還得花錢?!彼D頭問我,“你身上帶錢了嗎?”我摸了摸口袋說:“有一點,但不多,你也知道,船長總共才給了我們多少錢?!卑⒚f:“沒事沒事,我墊付一下也可以,或者讓盧卡跟老板說一聲,先記賬,等學會了,你們再去結賬,反正以后也是在那里干活?!卑⒕龖n愁地說:“這得加把勁,不然學不會,還得一直貼錢進去?!卑⒚πφf:“有點壓力是好事,學得快,再說大家都是跟大海打交道的人,這真的沒那么難?!?/p>

到了潛水的地方,盧卡給我們找來了兩套潛水服,阿毛在一旁示范,我們跟著穿。穿上潛水服,仿佛在皮膚外面又裹了一層皮膚。

阿毛問我們:“有沒有覺得自己像條魚?”

阿君說:“那倒沒有,感覺像光著身子,跟沒穿似的?!?/p>

我摸著那身貼肉的衣服說:“摸上去好舒服啊,感覺自己小了一號,這曲線——看來好身材都是衣服穿出來的?!?/p>

阿君說:“那是你,看我不像個粽子嗎?”

阿毛不跟我們扯皮,他一本正經地介紹道:“主要是呼吸,在水下學會了呼吸,潛水基本上成功了一大半?!?/p>

背上氧氣瓶,戴上潛水鏡,咬上呼吸管,打開氣閥,我們提著碩大的潛水鞋往海水中挪。阿毛說:“到了水里,不要慌張,把自己想象成一條魚就對了。會潛的人進入水里,會渾身放松,感到非常自由?!?/p>

事實上,進入到水里,我就感受到了難度,背著潛水設備,身體很難找到平衡感,東搖西擺,晃動得厲害,心里也跟著發慌,岸上交代的換氣動作遺忘得一干二凈。好在我們練習的地方水并不深,稍微一掙扎,腳下便立住了。

阿君從水里冒出頭,摘下呼吸管,大口大口地喘氣,“這太難了,我怕學不會啊?!卑⒚谂赃厡捨浚骸安浑y的,這才剛開始,等你熟練了,會上癮的?!?/p>

我和阿君都拉著臉,感覺上了賊船,硬著頭皮往下學。說是教學,其實阿毛也沒教多少東西,他大部分時間讓我們自己去體會。他說嗆幾口水是正常的,跟學游泳一樣,不嗆水永遠學不會。

通過兩天的學習,我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潛水最重要的是心理素質,只有在水下不慌,才能把潛水學好。阿毛說把自己想象成一條魚,其實也是這個道理。在我意識到這點后,我很快地掌握了阿毛教的所有動作,阿君看到我突飛猛進,覺得匪夷所思,我把自己的心得告訴了他。他說怎么可能在水下不慌,嗆水的時候你難道不擔心自己會被淹死嗎?我說,這時候要調整呼吸,背著氧氣瓶,好好呼氣是不可能被淹死的。阿君搖搖頭說,每個人都不一樣的,他得找到適合自己的辦法。又折騰了兩天,阿君還是掌握不了潛水的訣竅,他最終放棄了潛水。當然,他的學費也隨之沒了下文。

這讓阿毛有點郁悶,我說:“我還有一百美元,要么補貼給你,剩余的你自己去想辦法,能要得回來最好,要不回來,我也無能為力了?!卑⒚荒槦o奈,他嘀咕道:“不想學也犯不著躲著我?!蔽野寻⒕那闆r說給了他聽,阿毛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信譽問題?!?/p>

他也沒要我的一百美元,而是賭氣似的帶我出了海。

船開進一個潟湖,慢了下來,好久沒見到淺水灣了,明汪汪的翡翠色看得我心花怒放,潟湖的水面泛著淡淡的翠光,往四周圍延展開去,翠色也越來越深。我看到在淺綠和深綠的交界處,有一艘趴窩的船。

阿毛說那是一艘坐灘的老船,已經在那里很多年了。它看上去只剩下一具風蝕的外殼,在海水中微微顫抖,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阿毛說,也許再過些年,它就不在了。

“怎么,會被拖走嗎?”

阿毛搖搖頭說:“不會,過些年,它就被海水解體了,最終會成為珊瑚的棲息地?!?/p>

“哦,今天在這里潛嗎?”

“要么先過去看看?”阿毛忽然也來了興致。

那艘破敗的鋼船在眼里一點點清晰起來,近了才發覺它大得嚇人,它仿佛是被風浪卷到這里來的,船身已經嵌入了礁石,徹底地卡在了這片淺灘里,船的龍骨還在,大自然用時間神奇地侵蝕了它,它身上到處都是銹蝕的小孔,隱約間還能聞到那股生冷的鐵銹氣。

船舷處依稀可辨認出“遠游”兩個漢字,我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這也是一條中國船?!?/p>

阿毛不以為然,他說:“也有可能是日本船,他們的文字跟我們差不多?!?/p>

“開這么遠,到這里擱淺,為了什么?那些船員呢?”我說著,心里充滿了忐忑,往船內打量,生怕在里面看到一具白骨。

阿毛說:“太平洋上的幽靈船多著呢,它們一直在海上漂著,登上船去空無一人。有一次,我們在太平洋上遇到過這樣的船,上去一看,空無一人,船員的物品倒一件不落,非常齊備,翻箱倒柜了一通,竟然在一個柜子里發現了一只大章魚,那是唯一的活物,鼓鼓的眼珠子瞪著我們,看得我們毛骨悚然,慌忙下船。后來再碰到這種幽靈船,我們靠近了喊兩聲,沒人應答,就再也不上去了,太瘆人了!”

“這么說來,這可能也是一條幽靈船?”

阿毛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是什么,隨便你自己想象??赡苁鞘鹿蚀?,也可能??扛劭诘臅r候錨得不牢固,臺風,海嘯,災害天氣一來,就脫錨了,到處漂蕩,也許就是這么來的,不然好端端來這里擱淺干嗎?”

我們從船頭的缺口輕輕地蹚了進去,船的內部是另外一幅景象,里面結滿了密密麻麻的藤壺和牡蠣,像一個巨大而蒼涼的荒冢,頂上的甲板和桅桿已經腐爛,陽光從無數小孔中漏進來,投射到船的內壁上,能看到我們闖入后驚起的粉塵在光柱中飛舞,船的內壁上還長出了一些不知名的植物,枝枝蔓蔓地攀緣著內壁往上生長,顯得郁郁蔥蔥。哪里來的種子?這里也沒泥土,它們靠什么生長?疑團重重,加劇了船內詭異的氛圍。

一團黑影從水里一掠而過,定睛一看,是一條覓食的狗鯊,海水早已把一切污濁沖刷干凈,任憑我們怎么蹚水,海水還是清澈得透亮,只是在船內部鬧出一點動靜都帶有回聲,那些激烈的水波也變成了晃動的光源,反射到船的內壁上搖曳,恍如一部沒有劇情的水幕電影。

阿毛說:“對魚蝦來說,這里是天然的避風港?!?/p>

說實話,我挺喜歡這里的,它本身的破敗和空洞如此真實,卻掩藏不住里面的勃勃生機,有種莫名的恐懼感淡淡地籠罩著,卻又感受不到它的銳利和扎心。阿毛說,還有更好的地方呢。我問他在哪里,他指了指外面說,到水下去。

我們離開了那條坐灘的船,向潟湖深處開去。阿毛幫我整理好了潛水裝備,他說:“今天就算開張了,等下我先下去,你跟緊我?!蔽尹c點頭,有種莫名的興奮感。

到了下潛的海域,阿毛咬上呼吸管,坐在船沿上,身子往后一傾,像只大青蛙,撲通一聲躍入了海面,我往下面瞧,海水透明得要融化了一般,我也跟著往后一倒,一串白色的氣泡裹住了我。阿毛在水下等我,他沖我揮揮手,我跟了過去。水下世界的時光恍如放慢了,每一個動作都看起來像慢鏡頭。阿毛在前面帶路,我緊隨在他身后。之后,眼前鋪展開了一幅艷麗的畫卷,巨型珊瑚猶如童話中的超級蘑菇,一叢一叢地盛開在兩旁,那種艷麗該怎么形容呢?仿佛劃開了嬌艷的花朵,里面滲出了讓人尖叫的液體,有極致的橙紅,也有讓人無法凝視的明黃,還有大海本身的色彩,那種冰心透徹的冥藍。

一群色彩各異的熱帶魚在珊瑚叢中穿梭,組成了這世界上色彩最豐富的驚艷畫卷,我已經被眼前的一切震撼住了,阿毛游過來,示意我跟他過去。我們進入了珊瑚礁,一到里面才發現珊瑚礁是一個龐大的生態,從體形巨大的到個頭適中的,從在海水中恣意搖曳的,到吸附在礁石上的,如地衣苔蘚,應有盡有,它們的觸角如張開的鼻孔,看上去既柔軟又富有彈性。在珊瑚礁的角落里,藏著我們想要尋找的東西。我沒想到,那些扇貝會如此靈活,前一秒還依附在裙帶似的植物上,下一秒意識到危險,它開合著貝殼,會一路逃跑,溜得比兔子還靈活。在珊瑚礁中,跑得比較慢的屬鮑魚,像海里的大蝸牛,只要看到了,我都會把它們收入囊中。

阿毛隨身攜帶著一支漁槍,看上去像把弓弩,有扳機,用皮筋拉起來上膛,前端是一支箭,箭的尾端連著伸縮繩,瞄準周圍游弋的魚群,射出去后,扎到魚就能像風箏一樣把它穩穩地收回來。這里五花八門的魚都有,以刺尾魚居多,個頭也大,阿毛彈無虛發,每捕一條就會浮出海面,把魚收入我們那條小船的魚艙。他也捕龍蝦,龍蝦都藏匿于珊瑚礁的深處,細尖的漁槍會伸進礁石縫隙,射中后,再把龍蝦從里面拉出來,這時候,龍蝦強壯的收縮肌在水下發出激烈的聲響,如同電流聲,聽上去刺激極了。但阿毛不讓我用漁槍,他說新手以撿貝殼為主,等水下待習慣了,再讓我玩。

收納袋用一根尼龍繩綁著,另一端系在我的腰帶上,扇貝像散落在珊瑚叢中的銀幣,剛撿了眼前這枚,一抬頭發現不遠處又有一枚,收納袋很快有了分量。我本來還打算撿一點海星,被阿毛制止了,他掂了掂我的袋子,跟我做了個上浮的動作。我們拉著那根尼龍繩往上游去,浮出水面,把收納袋拖上小船,從小船搖晃的劇烈程度,我才意識到收納袋真正的分量。

看著滿滿一魚艙收獲,我欣喜不已,阿毛在一旁提醒道:“在水下捕撈有一條原則,就是不能貪心。海底遍地都是寶貝,可以一路撿過去,當你被它徹底吸引住了,危險也快降臨了?!?/p>

“珊瑚礁確實太有迷惑性,置身于那么美妙的環境中,很容易忘記自己在干什么?!蔽疑钣型?,“那你遇到過危險嗎?”

“遇險對捕撈的人來說無可避免,那個盧卡就是例子,相比于那些搭上性命的人,他還算幸運的。我幾年前也遇到過一回,潛水最怕的是海里的暗流,那些暗流肉眼根本看不出來,被裹挾進去,才會覺察到,人好像陷入一個陀螺里,打著轉往下沉。那次好在同伴及時解下自己的保險繩拋給了我,我在旋渦里抓住了救命的繩索,才逃離了出來?!卑⒚难劬粗h處,但從他的眼神里我能感覺出他至今還心有余悸,“那可能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潛出水面,我向他們討香煙抽,我平時不抽煙,點香煙的時候,手抖得厲害,一口濃煙下去,嗆得眼淚直流,我哇地號了一聲,才感覺到活了過來?!?/p>

我坐在船舷上開始糾結,“被你這么一說,我都不敢再下水了?!?/p>

阿毛笑了笑說:“你們都在近海作業,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知道當時我什么感受嗎?雖然想起來后怕,但我第一次感到了活著的美好,長那么大,從來沒覺得呼吸那么順暢,心跳那么美妙,這就是潛水的魅力?!?/p>

我搖搖頭,體會不了其中的奧妙。

阿毛說:“總有一些人熱衷于做冒險的事,沒有離死亡很近,體會不到活著的珍貴?!?/p>

我說:“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出海的時候遇到風暴,掉入海里了,當時整個人都是蒙的?!?/p>

阿毛看了我一眼說:“你那是意外,只有突然遭遇變故,人才會發蒙?!?/p>

“你那不是意外嗎?”

阿毛輕輕一笑,說:“我有心理準備?!?/p>

從潟湖回來后,接連幾天,阿毛都沒來找我,大副安排大家去碼頭干裝卸工,阿君也跟著去了。宿舍里只留下我一人,閑得有些發慌,只好給阿毛打電話,他說盧卡會來帶我去漁場報到。

漁場像條巨型流水線,來的人領了裝備就走,一套潛水服,一只收納袋,還有一條裝著馬達的小船,開船的都是當地人,他們不下水,就負責開船,到了捕撈點,像個監工一樣坐在船上看著我們。那里也有不少跟我一樣來欽博塔港修船的中國水手,這會兒語言相通是關鍵,不然得用散裝英語交流,有限的幾個英語單詞還往往發錯音,最后剩下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只能費力地用手腳比畫。

我滿懷期待地跟著他們出去,結果發現捕撈的地點是由開船的人決定的,捕撈范圍劃定在一個有限的海域內??粗稉频男〈M了海面,我想這還怎么作業?

我潛入海底,發現這里的海水有些渾濁,目視距離只有兩三米,珊瑚礁呈灰暗色,像被蒙上了一層粉塵,撿扇貝完全靠運氣??上攵?,在一片人口密度頗高的珊瑚礁中穿梭,很可能你搜尋的地方之前已經有很多人踏足過,一遍遍的浪里淘沙,讓這片海域變得異常貧瘠。

從漁場出來,我就給阿毛打了電話,我說去的漁場有點糟糕,根本撈不到什么東西。阿毛說:“突然開始休漁期了,外海不讓出去,逮著就罰,一罰款,大家都老實了?!?/p>

我說:“那你之前也沒跟我說啊?!?/p>

阿毛說:“不要說你了,盧卡跟我說的時候,我也覺得很突然,原來大家都是自由捕撈,現在肯定是出了問題,才會有這樣的政策?!?/p>

“什么問題?”

阿毛說:“不是明擺著嗎?這幾年近海能撈到東西的地方越來越少了,大家也跟著越走越遠,大海需要有個休養生息的機會,人類活動像蝗蟲似的泛濫成災,只會讓生態越來越糟糕。要我說,休漁期早就該開始了,你知道的,那些決策者們往往后知后覺?!?/p>

這讓我有點無奈,我說:“唉,我怎么那么背運,碰到了這么個好時候?!?/p>

阿毛安慰我說:“如果捕撈沒什么意思,我讓盧卡帶你去個地方,給你現場教學?!?/p>

我一口答應了下來,阿毛讓我在碼頭等他。

那天風和日麗,天空藍得透徹,海面如同鏡子,仿佛一個倒扣的蒼穹。我早早地到了碼頭,過了一會兒,盧卡駕駛著沖鋒舟從海上過來了。阿毛看到我,沖我招招手說:“上船,快快!”

我跳上沖鋒舟,他甩給我一件救生服,還未來得及穿上,船就駛離了碼頭,那場景仿佛在甩掉盯梢的人。沖鋒舟劃開了平靜的洋面,一路上都是被速度帶起來的疾風,柳條似的抽打著臉。我看到船上放著潛水裝備,想到了那天的潟湖,心里也跟著飛揚起來。

他們這次帶我去了另一片潟湖,海水還是一如既往的冥藍,離洋面很近的礁石泛著耀眼的白光,猶如巨人的四肢,蜿蜒著伸向大海的深處,在這里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大陸架”這個名詞。

盧卡停下沖鋒舟,示意我們已經到達了目標水域,阿毛穿起了潛水服,他說要帶我長長見識。

我跟隨著阿毛一頭扎入水中,波光粼粼的海底世界一下變得真實而觸目驚心。我原本以為水下是一片類似于沙灘的礁石,沒想到到處是白化的珊瑚,和原本色彩繽紛的海底世界完全不同。這里褪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了黑白兩種單調的顏色,那些珊瑚一眼望不到頭,隨著水波的蕩漾還在微微地波動,有的珊瑚已經石化,成了海底的雕塑,它們的周圍漂浮著粉末狀的顆粒物,像腐爛的尸體中滲透出來的。沿著珊瑚礁往前游去,只有我和阿毛兩個活物,魚蝦的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腦袋中閃過一個念頭,這是一座死城,所有曾經在這里生活的動物們都遷移走了,它已經被徹底地拋棄了。

失去了色彩的珊瑚環繞在周圍,一路游過去,無窮無盡的白色逐漸形成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轉過身,浮出了水面。隨后阿毛也浮了上來,他摘下面罩說:“怎么樣,像不像一片荒冢?”

我拍打了一下水面,擺脫了只有呼氣的水波傳到耳膜的單調聲。我說:“水下太安靜了,瘆得慌!怎么帶我來這里?”

阿毛說:“這就是現狀,盧卡說一年前這里還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p>

“怎么會這么快都死了?污染造成的嗎?”

阿毛說:“污染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果真要追責,可能每個人都逃脫不了干系。氣候變暖是主要原因,珊瑚有一個耐受的極限溫度,超過了那個溫度,它們就會成片地死去。你也看到了,海里多少生物都依賴著珊瑚生活,一旦它出了問題,整個海洋都跟著出了問題?!?/p>

“難道大家都沒意識到危機嗎?看到珊瑚礁白化了,就應該收斂點啊?!?/p>

事實上是我天真了。阿毛說:“其實等看到了就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總是一邊感嘆,一邊繼續原來的生活。我們總覺得有足夠的時間來延緩珊瑚礁的退化,其實不是的,它衰變的速度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今天看起來還是奪目繽紛,說不定明天就變得死氣沉沉?!?/p>

我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么,心里忽然沉重起來。阿毛沖遠處的盧卡招了招手,他開著沖鋒舟來到了我們旁邊,在他的幫助下,我們艱難地爬上了沖鋒舟。

這個像忍者神龜的男人彎下身去,從大海里舀了一瓢水,搓了搓手,他看著底下已經沙化的一片白光,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他發動了馬達,沿著那個潟湖慢慢地轉圈,一邊轉圈,一邊嘀咕,臉上全是惋惜的表情。

潟湖很大,沒有一片珊瑚得以僥幸存活。阿毛說,這里完了,別的地方也是遲早的事,唯有祈禱它蔓延的速度能慢一點。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了,到了晚上,潮汐會發揮神奇的功能,像大自然的吐納,那些還未完全白化的珊瑚又會恢復呼吸,只是它們緩慢地進行著。

要給大海休養生息的時間!沖鋒舟忽然之間加大了馬力,在寧靜的海面上劃開了一道漫長的弧線,在那道優美柔和的水波中,我開始心神蕩漾起來,一個悠遠而深邃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停下來吧。

這之后,我再也沒見到過阿毛,我覺得這是一種默契,在他帶領我見識了海底荒漠之后,事實上我也不想再去潛水了。幾天后,大副找到我,他說阿君已經告訴他這段時間我在干什么。我為之前的撒謊感到愧疚,出人意料的是大副并沒有責備我,他說這也是一種體驗生活的方式。我本想跟他解釋,其實潛水并不是我想去,我只做了阿君的陪練,但練著練著,主角走了,我這個陪練留了下來。話到嘴邊,我忽然就不想說了。從這次陪練的經歷中,我得以認識了真正的大海,而這些經歷于我而言顯得彌足珍貴,至于是誰挑頭的并不值得一說。

當大副得知我已經不去潛水了之后,他也并不驚訝,而是淡淡地問我,要不要跟隨大家一起去干裝卸工。我搖了搖頭說,先不去了。說不清楚,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許是某種觸動,也許我想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

大副隨后走了,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突然毫無由頭地說了一句:“或許你是對的?!?/p>

九、彼岸

我盯著那棵大樹,看了一上午。這是一棵樹冠茂盛的樹,我也叫不出名,類似于國內的香樟樹,熱天才換葉,掉落在地上的老葉還是綠的,密密麻麻地鋪了一地,有車經過,尤其遇到司機猛踩油門,葉子如龍卷風旋轉起來,隨后又天女散花似的撒落一地。

那天停工,大家都沒事做。大副忽然問我:“歇了那么久,無不無聊?”我說還好啊。大副說:“今天別窩著了,帶你去見一個人?!蔽倚χ鴨枺骸安粫质窃诿佤數睦舷嗪冒??我成職業電燈泡了?!贝蟾睋P了一下手說:“信不信我打你?”我知道他只是裝樣子,把臉伸了過去。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在我腦門上狠狠地彈了一下,又脆又疼。

我正要發作,大副卻一本正經地說:“還記得以前我跟你說的偷渡到拉丁美洲,不肯回國的人嗎?”我連連點頭,問:“怎么?今天要去看他們?”大副斜了斜眼珠說:“現在有興趣了?”我連連點頭說:“那當然,怎么不早說!”

我和大副在街上叫了一輛三輪摩卡,大副跟司機比畫了半天,他才明白我們要去的地方。在車費的問題上,他們又你來我往地比畫了半天,才談妥價格。

三輪摩卡帶我們出了港區,一路往東,越開越荒涼。我問大副:“那個人知道我們去看他嗎?別忙活半天,白跑一趟啊?!贝蟾毙Χ徽Z,他似乎對對方很有把握。

我又問他:“你之前去過他家嗎?”

大副說:“當然去過,不然地址哪兒來的?”

我還不死心:“那他家怎么樣???闊綽嗎?”

“闊綽!”

“他抽雪茄嗎?”

“抽!”

“他有洋妞老婆嗎?”

大副眨眨眼,壞笑道:“有!想要什么有什么?!?/p>

“我怎么覺得心里越來越沒底呢?”我抹了一把自己的臉。

大副看著我笑,說:“等下你自己看就行了,這不馬上揭曉答案了嘛?!?/p>

三輪摩卡開進了一個小村子,在村口停了下來。說是小村子,又不同于國內的村莊,這里的每條馬路都干凈得有點過分,關鍵的一點是這里幾乎見不到人影,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艷陽高照,晾衣桿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那些衣服有的還在滴水珠,有的在風中微微飄動,似乎有人來過,但就是見不到一個活人。

我跟大副說:“這里好奇怪,明明有人活動的痕跡,怎么見不到人影?”大副抬頭看了看太陽,瞇著眼睛打了兩個很響的噴嚏,他說:“可能快中午了,大家都不愿意出來吧?!?/p>

大副在前面走,我緊隨其后,走過一條安靜的弄堂,腳步聲突然招惹來一連串狗叫聲,狗在弄堂拐彎的那戶人家院子里,一條壯碩的獵犬,狗脖子上拴著鐵鏈,看到生人,它叫得更兇了。大副忽然從口袋中掏出了手機,點開里面的一段錄音,那是一個動聽的女聲,在朗誦一段文章。大副把音量開到最大,把手機湊近那只狂吠的惡犬,很神奇,那只惡犬停止了叫喚,改為嗚嗚的低鳴。

我笑起來:“騙狗,還能這么玩???”

大副笑笑說:“這一招很靈,百試不爽,看來狗也喜歡聽好聽的?!?/p>

“你哪里弄來的錄音?這個朗讀的人是誰呀?”

大副沖我拋了個炫耀的表情,他說:“怎么樣?你也覺得好聽吧?告訴你,聲音美的人一般都長得不差,她真人比聲音還甜美?!?/p>

“哦——知道了,準是你老相好,對不對?”

大副正色道:“別瞎說,哪有你想的那么齷齪!”

“那有什么不能說的?”

大副說這是他女兒的老師。有一回,老師布置作業,朗讀了一段文章作為示范,發在班級的群里,他覺得聲音好聽,就把它保存了下來。有一回,遇到一條惡犬,追著他叫,他突發奇想,就把朗誦的聲音放了出來,沒想到起了奇效。這以后,但凡遇上狗,他就給狗放錄音,放一次,靈一次。

我哈哈大笑,說:“下次改個女歌手,說不定放音樂更管用。碰上土狗,放廣場舞音樂,碰上名貴品種的狗,來點美聲和歌劇啥的?!贝蟾毙π?,說這倒是個好辦法。

我們說著,來到了一道長長的圍墻外,圍墻上畫滿了各式家具,我們沿著圍墻往里走,大副努努嘴說:“就是這里了?!?/p>

走到大門口,里面出來一個人,我看著有些眼熟,正思忖著哪里見過,他卻提前一步跟大副打招呼,我驚呆了,這不是大慶師傅嗎?

大副跟我說,大慶師傅在這里不叫大慶,他有一個當地人的名字,叫帕米亞。

他看著我,笑了笑說:“怎么,不認識了?”

我半晌回不過神來,拍著胸口說:“這實在想不到,大副瞞了我一路,難怪他遮遮掩掩,我就覺得這里面有貓膩?!彼麄兌即笮ζ饋?,我本來想說,原來大慶師傅也是不肯回國的人,但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我環顧左右而言他,“這里好像是個家具展覽館啊?!?/p>

大慶師傅笑笑說:“是的,家具為主,什么都有。修船是我副業,這才是主業?!彼f著,帶我們走進了院子,那里足有兩三畝地,地上堆滿了根雕和家具,奇怪的是那里仿佛荒蕪了很久,雜草叢生,沒有一條像樣的路,很多根雕泡在泥地里,地上坑坑洼洼,有不少積水,很多東西就暴露在野地里,任它風吹日曬,腐爛變朽。

大副看著那些東西說:“帕米亞,你太暴殄天物了,多么好的東西,怎么不保護起來?”

帕米亞笑笑說:“覺得可惜就對了,要的就是這種感覺?!?/p>

也奇怪,到了這里,大副很自然地改了口,而大慶師傅也理所應當地接受了“帕米亞”這個名字,像自動轉換了頻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環境所決定的,“大慶師傅”僅僅只是修船時的代號,似乎到了這個滿地木器的地方,就該叫“帕米亞”這個名字。我想,他會不會還有第三個職業,到那時候,他會叫什么呢?

大副還在追問:“你為什么把它們堆得亂七八糟的?”

帕米亞臉上掠過一層笑意,“今天除了你們,還有一個重要的客人要過來,他是我們當地華人商會的會長,也是我的老朋友了,這里一次都沒來過,堆給他看的?!边@么一說,我和大副都有點明白過來,這仿佛一出戲,是演給那個重要的客人看的。

帕米亞說:“保存東西需要資金和場地,他手上都有,明白我的意思嗎?”大副如夢初醒,用手指點了點他說:“你腦筋倒好的!”帕米亞好像挺受用,“適當的時候,就得耍點手段,不然他們體會不到。不過這些東西占地方,都不值錢,爛了也沒什么可惜的?!闭f著,一個搬運工又從倉庫里搬出了一堆根雕,他像扔垃圾一樣,把那些東西拋到了野地里,堆成一團亂麻。帕米亞走過去,看了一下,示意他鋪得開一點,樣子再凌亂一點。

我們看著他們布局,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見證一個計謀的誕生。

帕米亞一點都不介意我們窺探了他的秘密,似乎這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他領著我們往院子里走,里面堆滿了各種家具,看起來都有些年份。大副問他:“這些都是國內運過來的嗎?”帕米亞說:“是的,我隔一個月回一趟國,收購一批老家具,拆開了打包,發集裝箱?!贝蟾斌@訝地問:“海關不會查嗎?”帕米亞一臉不屑地說:“這有什么問題?我是正經買賣,又不是走私。很多外國人都在買中式家具,海關從來不查這個?!贝蟾毙πφf:“不懂,不懂?!?/p>

走過拐角,我突然聽到了一聲奇怪的叫聲,像某個動物,又好像不是,聽得人起雞皮疙瘩。帕米亞的臉拉了一下,他迅速把我們往里面迎,領到了一批舊式雕花床前,他說:“這些才是好東西?!蹦切┑窕敬才诺脫頂D不堪,一張緊挨著一張,中間只容一個人走,和門外的根雕不同,這些木床底下都鋪著厚厚的地毯,但地毯底下是泥地,日子久了,好多地毯也開始發霉了。他挨個給我們介紹,說這是元代的古董,那是明代的古董。我們都看個熱鬧,也不懂它的價值,只是覺得那些雕花床做工很考究,圖像雕刻得栩栩如生,連人物的表情神態都不一樣。

帕米亞指著一張雕花床說:“這是珍品,連國內都很少見?!蔽覀儽凰f得云里霧里,看那床的布局,也沒什么獨特,里面是一張床,床頂上是雕花,床前有柜子,擺放著一個梳妝臺和一個馬桶,馬桶密封起來,要掀開蓋子才能看到。再細看床兩側的木板,發現上面的畫已經褪色得快辨認不出,我湊近一看,頓時有些臉紅,那上面畫的是春宮圖,兩邊還刻著對聯,毫無疑問這不是普通人用的床。

帕米亞笑笑說:“這是宋代青樓里的花床,你們看,這里還留著一個暗門?!彼f著推開了床內側的擋板,那果然是一扇暗門,大小能容納一個人,床的內側如果連一個暗道,就可以通向門外。帕米亞解釋道:“說明以前逛青樓也是偷偷摸摸的,指不定半途有人打擾,所以看了這花床后,我覺得《水滸》中李師師的橋段應該是真的?!?/p>

我們都開了眼界,不禁暗暗稱奇,這個家伙竟然收藏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帕米亞跟我們說:“收藏的樂趣在于這里,雖然這些東西過去了千年,但還可以看到一千多年前的生活,看到它,能激發一個人的想象,想著有哪些人曾經在這上面活生生地出現過。在這個時代,你不可能遇到李師師,但在這里,你會和她相遇,這小小的一張床,來過多少人,又走了多少人?!?/p>

我們聽他神神道道地說著,過了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說:“這和修船差別也太大了,兩個完全不同的行業!”

帕米亞笑笑說:“是完全不同,所以很分裂。修船是實業,這是務虛的行業。收藏是個無底洞,不管有多少錢,砸下去連個水花都沒有,我需要那邊賺錢,才能養著這邊,不然難以為繼?!?/p>

“東西收了這么多,你是打算開博物館嗎?”我問。

帕米亞說:“其實這里已經算博物館了,很多家具博物館都沒我收藏得全。這些東西雖然很寶貴,但我只是一個短暫的保存者,過一過我的手,以后會傳給什么人也不知道了。收藏就是這么一個過程,在流傳的同時,有了這些東西,它就積淀成了一種文化。床本身值不了多少錢,但這種文化是無價的?!?/p>

我不禁有些好奇,問道:“您一直對傳統文化感興趣嗎?”

帕米亞笑了笑說:“以前也確實感興趣,但沒有那么濃烈。藝術這種東西需要審美,這可能是天生的,有的人看到了好東西毫無感覺,有的人則會大吃一驚,身心都受到極大震撼。來到秘魯后,我忽然之間就迷上了這些東西,我覺得跟距離有關,離開祖國久了,這也是一種變相的鄉愁?!?/p>

大副笑著說:“玩這一行需要實力,一般人也吃不消?!?/p>

帕米亞不太認同這種說法,“我不是據為己有,人這一輩子,活一百歲也就一百年,最終都是要還給公眾的。當然,能對外展示和開放是最好的,但這背后需要維護的成本,這需要有人支持?!?/p>

再往里走,我們到了一個用紅毯鋪起來的場地,這里大概就是帕米亞說的要接待華人商會會長的地方,中間一張黑漆漆的大木桌,那是整塊的木板,看著那驚人的桌面,我想得有多大的樹木,才可以鋸出那么大的一張桌面。帕米亞摸了一下那油光光的桌面,指著石刻般的紋理說:“這陰沉木可以吧!當時他們從河底的淤泥里挖出來,我得到消息,立馬就帶了幾個人趕過去。我手下全是能人,原來都是老木匠,經手的木材不計其數,他們看到這段木頭,眼睛都直了。一截碗口粗的木材,幾個人都抬不起來,這分量太嚇人了。我當場讓他們出價,結果用很便宜的價格就買回來了?!?/p>

“花了多少錢?”大副的好奇心勾了起來。

帕米亞沒有明說,他又摸了摸光滑的紋理說:“這么說吧,可能不到市面上價格的十分之一。當時就覺得,只要他們肯出價,我就敢收。那些人不識貨,喊破天也想不到它實際的價值?!?/p>

帕米亞的注意力落到了會場中間的那一排椅子上,他指揮著旁邊的員工說:“椅子的間距再挪開一點,讓客人坐寬敞了才是首先要考慮的事?!彼f著又稍微挪動了一下中間的那把椅子,示意那把椅子的旁邊距離要留大一點。他上去試坐了一下,屁股往左邊挪挪,又往右邊挪挪,抓著椅子的扶手,身子往后靠一靠,他嘀咕道:“會長是個大個子,腿長,會頂到桌子,這種椅子坐著會不舒服?!彼膯T工問:“只有這些椅子,那怎么辦?”帕米亞說:“把椅子腿鋸短一截?!?/p>

他的員工把椅子抬到了外面,我看他們又量卷尺,又畫線,忙成一團。帕米亞輕描淡寫地跟我們說:“這椅子都是正宗海南黃花梨,這一鋸,一把好端端的椅子毀了,好多錢!”大副搖著頭說:“你這做法太土豪?!迸撩讈嗇p輕地笑了一下,“接待好了,會連本帶利都賺回來的?!?/p>

這過程中,始終有個疑問困擾著我,帕米亞為什么會留在秘魯不肯回去,他又是怎么迷上了收藏這一行的?看著他在那里忙前忙后,我也沒好意思問他。

帕米亞布置完會場,把我們引到了喝茶的地方。落座后,一個年輕的秘魯女人熟練地給我們泡茶,她有一頭瀑布似的栗色長發,眼窩很深,鼻梁高挺,看我們的時候,她會淺淺一笑,嘴角邊有幾處細紋,這讓她看起來并不柔美。我心里想,這就是大副說的洋老婆吧?

帕米亞似乎會讀心,他看我們打量那個秘魯女人,笑了笑說:“她是我徒弟,喜歡中國文化,就一直跟著我。她專門學過茶道,你們嘗一下她泡的茶,不會比國內的工夫茶差?!蹦莻€秘魯女人又淺淺地笑了一下,她把茶盞洗干凈,利落地擱在我和大副跟前。說實話,我和大副對喝茶都不內行。一旦一件平常的事處理得過分精細,就讓人受到約束。我們只能裝模作樣地端起茶盞,小口小口地喝,也體會不到其中的奧妙。

就在這時,外面又傳來了一陣奇怪的叫聲,像發怒的貓,又好像一個孩子。帕米亞的臉色立馬沉了下來,那個秘魯女人匆匆地站起身,趕了出去。這時候,帕米亞的手機及時地解了圍,我猜,那個貴客到了。

進來一個戴圓形墨鏡、留八字胡的高個中年男人,帕米亞笑意滿滿地在他身旁垂手而立,還沒等介紹,那個中年男人摘下遮陽帽說:“哦——來老鄉了?!币环榻B過后,他說他商會里有不少從事船舶業的人,到時候可以相互認識一下。

之后,帕米亞帶著會長又逛了一圈,我和大副跟隨在后面,又重新參觀了一遍。神奇的是,看到那些泡在泥地里腐爛的根雕,會長的臉上一直都很淡定,他并沒有流露出可惜的樣子,也不表態,他就聽帕米亞在那里介紹。后來,兩個人的對話才慢慢多起來,從他們的交談中,我聽出來,他們有一位共同的長輩,這個長輩,會長叫他“叔叔”,帕米亞叫他“老師”。

兩人聊起這位長輩,有說不完的話。我起初有些不明白,兩個人為什么會在一位老人身上津津樂道,不知疲倦。大副悄悄地告訴我,事實上,到了大洋彼岸,這種共同點會被無限放大。大副說,有一天深夜了,他還睡不著覺,爬起來到陽臺上抽了一支煙,那會兒,他突然很想跟父親再下一盤圍棋,但他馬上意識到父親已經過世好多年了。在秘魯的深夜,他一個人在陽臺上號啕大哭,這讓他措手不及。想當初,父親過世,他自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隔著一個太平洋,故土的親情會膨脹和發酵,他們這位共同的長輩大概也是如此。

從他們的交談中,我得知帕米亞的這位老師好像是一位極負盛名的油畫家,具體有多厲害,用帕米亞的話來說,一百年可能就只能出這么一個人。當時,他在意大利留學,和意大利的著名畫家合辦過畫展,可惜的是后來他精神出了狀況,被迫回國。

會長說,他叔叔回到老家,相當于鳳凰落到雞窩,村里人并不把他當回事。當時大家也不知道他精神出了狀況,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平素里他穿得衣冠楚楚,梳著電影小生的發型,戴著一副斯斯文文的眼鏡,身上穿一套灰藍色的西服,偶爾還佩戴一條艷麗的領帶,但看他的腳下,就有點不大對勁,腳上是一雙布鞋,趿著,后跟被踩得扁平,走起路來,踢踏聲不斷。這種不協調的搭配讓村里人覺察到了異樣,然后大家發現他休的假期有點長,怎么遲遲不去意大利了呢?按理說回國了也該有份體面的工作,卻也沒見他去上班,整天都在村里游蕩。他安安靜靜,拿著畫板和畫筆,到處采風寫生。再后來,大家發覺那些畫的落款有點問題,因為上面署名為“文化部長”,這下,大家反應過來,原來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帕米亞嘆了口氣,“老師當年活得很辛苦,回來以后,斷了生活來源,聽說當時就是在街里鄰坊那兒能蹭蹭一頓,過的就是有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p>

會長說:“我們那里的人大部分都比較淳樸,也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其實每個地方總有那么幾個人,見不得別人好。尤其像我叔叔,從意大利回國,他們看到了,不會直呼其名,而是從我叔叔祖宗十八代里找落魄的先人,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是‘這不是某某人的孫子嗎?從小戴個眼鏡,能有什么出息?’這是我們那里某些人的典型特征。當然,大部分人都是很友善的,他們也不會故意去奚落一個精神出狀況的人,從小生活在一起,該接濟的還是會接濟。在老家就這點好,即使再窮,也不會餓死?!?/p>

帕米亞說:“你猜我當時是怎么認識我老師的嗎?”會長側過頭,也來了興趣。帕米亞繼續說,“當時我路過村里,看到有人在小溪邊用板刷刷亞麻布,我仔細一看,不得了,那是一幅油畫啊。我連忙問村民,為什么要把油畫刷掉?他還很不屑,說這有什么用。當時村民是拿亞麻布綁腿的,因為上山勞動,經常會遭到蚊蟲和螞蟥的叮咬,亞麻布又厚又結實,他們趁著老師不注意,就順手牽羊,從他家里順走那些油畫作品,到池塘邊用水一泡,再用刷子一刷,把那些顏料洗干凈,綁在腿上,當作防蟲的襪子?!?/p>

會長說:“當時我叔叔從國外回來,帶回一批油畫,其實都是他的心血,很多杰作都這么被糟踐了?!?/p>

帕米亞拍了拍大腿說:“是啊,我當時一看就急了,連忙讓村民帶我去找這位畫家。記得第一次見到我老師,他正在家里燒白粥,爐火映得他臉膛紅通通的,家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條,房屋雖然破舊,卻有種一塵不染的感覺。他看到有生人進來,也不招呼,顧自在灶臺上下忙活。我跟他說,您這些畫不能這么糟蹋啊。他也不理我,徑直上了樓,后來我也跟了上去,一進樓上的房門,我徹底震驚了,入口處的木板墻壁被刷成了大膽的紅色,整堵墻像潑了血,再往里走,墻壁上畫著巨幅的裸體女人,從體形上看,女人屬于典型的東方人,身材比例完全不同于那些西方油畫,她或坐或站,自然放松,卻又有一股隱隱的羞澀感。老師當時坐在床沿上,看著那些油畫發呆。我問他,這都是您畫的嗎?他點點頭,說還有地方空著,顏料沒了。我說只要您肯畫,顏料、畫布都不用您操心,我給您去辦來。這之后,我才跟著我老師?!?/p>

會長說:“當時多虧了你,我們一家在上海,也照顧不到他。我叔叔在老家也沒什么別的親戚,其實一個村里,真要排血緣關系,堂兄表親到處都是,但那些人也不太愿意跟我叔叔往來。知道為什么嗎?有一年除夕,一大家子一起吃團圓飯,我叔叔的一個侄女突然犯了病,已經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她當著眾人的面,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得精光。所有在場的人都尷尬極了,男的目光不知道該往哪里放,紛紛起身避開,女的慌亂成一團,到處找遮羞的毛巾和毯子。我叔叔來了精神,他抓起畫筆,在畫板上唰唰唰畫起了人體。當時,他堂兄氣得七竅生煙,一把奪過他的畫紙,撕得稀碎,差點還為此大打出手,我叔叔臉都不紅一下,沒事一樣踱出門。他和別的病人不一樣,發作了也是安安靜靜的,拿著畫筆在畫板上沒完沒了地畫畫?!?/p>

我聽到這里,抿著嘴輕輕笑了一下,會長似乎才反應過來,他說:“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但帕米亞人真不錯,當初我叔叔沒他,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迸撩讈喸谂赃叢缓靡馑计饋?,他說:“沒有沒有,能認識我老師,也是我的福分?!睍L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他待你應該還不錯?!迸撩讈喺\惶誠恐說:“那確實是,沒有我老師,哪有我今天?!?/p>

說著到了吃飯的點,帕米亞招呼大家去吃飯。穿過一個長廊,又拐了好幾個彎,我又一次聽到了那奇怪的叫聲,正想問,帕米亞卻突然加快了腳步,他高聲大氣地跟我們說話,似乎想掩蓋住那奇怪的叫聲。

我們最終回到了那個費盡心機布置起來的會場,我以為那里是開會用的,原來是個吃飯的地方。入座后,菜品一道道地端上來,從品相上看,都是講究的菜。帕米亞說,他有個廚師,秘魯當地人,這些年跟著他,已經把中國菜做到以假亂真的程度。會長卻不買賬,他說:“干嗎讓外國人燒中國菜,讓他燒自己擅長的呀?!迸撩讈喺f:“秘魯菜也有,稍后會上?!?/p>

帕米亞開了一瓶五糧液,這又勾起了會長的回憶,他說這是他叔叔最喜歡喝的酒。當時,叔叔最熱衷的就是參加村里人的紅白喜事,禮金自然是沒有的,但為了聊表心意,他會畫一些小畫,也沒有像樣的畫紙,大多數畫在廢舊的報紙上。報紙是幾十年前的機關報,上面是一本正經的黨政新聞和社論,他不管,扯過一張,隨手就在那上面作畫,有時候畫一頭牛,有時候也畫一頭豬或者一只老虎,署名一律為“文化部長”。這樣的報紙畫當作禮金,送給辦宴席的鄰居,他會伸出五個手指頭,一本正經地說:“這幅畫抵得上五十美金?!编l里人辦宴席,討的是彩頭,多半不會拒絕他,給他安排一個角落的位置,一般同桌都是村里孤苦伶仃的老頭老太,吃相難看也互不嫌棄。湊成一桌,大家都先假模假樣地相互謙讓,并不急著動筷。其實宴席有講究,剛上的菜一般都是湯湯水水和各色點心,好戲在后頭,重點沒來,大家都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聊天、喝酒,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等到蹄髈甲魚一現身,大家立馬來了精神。

碰巧那天,帕米亞也安排廚師燒了紅燒蹄髈,會長伸出筷子,夾了一下,蹄髈燉得軟糯,輕輕一揭,一張琥珀色的皮子就和肉分離了。會長嘗了嘗,他伸出了大拇指,隨后又放下筷子,看得出,他吃得比較節制。他不動,大家也不好意思吃得太夸張。會長說:“在鄉下吃席,其實胃口好的不是年輕后生,而是那些老頭老太,他們只要看到這樣的蹄髈,會飛快地抽出筷子,往桌角上一篤,迅速殺向盤子里,不消三分鐘,蹄髈消失,只剩下一口死氣沉沉的油湯,再看那些嘴巴,大快朵頤后都平靜下來,像沒吃過東西一般?!?/p>

我們被他生動的描述逗得樂了起來,他卻話鋒一轉,又說起了他叔叔。他說叔叔對那些菜是毫不在乎的,他饞一口酒,見到桌上擺著一堆酒,專挑好的下手。喝了幾次五糧液后,專挑好酒喝的名聲就傳播開來。大家都說,別看他是個傻子,喝酒一點都不糊涂,什么貴喝什么。農村就圖個熱鬧,幾乎家家戶戶都辦酒席,婚喪嫁娶,喬遷上梁,小孩滿月,老人過壽都辦酒席,因為有隨禮,圖的就是一個來往和熱鬧,叔叔隔三岔五能碰到這樣的好事。所以碰到精明的東家,會把好酒悄悄地藏起來,再安頓叔叔。叔叔也不計較,逮什么喝什么,從貴喝到賤,一直喝迷糊了才回住處。

帕米亞說:“其實當地有很多人家都有我老師的作品,但他們不懂它的價值?!?/p>

會長說:“他們要懂,我叔叔日子也不會過得那么凄慘。他贈送給他們的畫,起初大家還圖個稀奇,多了就覺得廉價,誰也不拿它當回事,報紙畫丟得隨處都是,有的用來當作燒煤餅爐子的引火材料,有的干脆應急的時候用來當廁所的衛生紙?!?/p>

帕米亞看著我和大副說:“那真叫人惋惜,雖然這些僅僅是我老師的小品畫,但有的非常有情趣,妙手偶得,講的就是這種隨性創作?!?/p>

會長笑著跟我們說:“其實帕米亞功不可沒,他接管了我叔叔的生活后,收藏的第一批東西就是我叔叔的畫,他是一個很好的策展人,后來又替我叔叔辦過幾次畫展,這之后,我叔叔的畫在國內才引起別人的重視。很多臺灣收藏界的行家慕名前來搜集我叔叔的畫,那些村民一看畫值錢了,都捂著不肯賣。這就是有趣的地方,無人問津的時候當廢紙,真的有人求購了,都精明起來,漫天要價?!?/p>

大副問:“老先生現在還健在嗎?”

會長笑了笑說:“前幾年已經過世了,不過還好,他的晚年生活還算舒適的,當地政府把他的老房子修繕一新,生活也有人照顧,平時想畫畫了,就出去采采風,他就這點愛好?!?/p>

大副看著帕米亞說:“既然你已經接管了老先生的生活,怎么不一直照顧下去呢?”

帕米亞笑著搖搖頭說:“一旦洛陽紙貴,想照顧他的人就多了,連平素里毫無來往的遠房親戚都找上門來了,把他當神一樣供起來。你們想,他只要肯畫,那就是印鈔機,隨手一畫,錢就嘩嘩來了。而且,那時候很多親戚對我有意見,覺得非親非故的,為什么讓我照顧?他們都覺得我陪在我老師身邊,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時候,我就萌生了退意,你們可能體會不到我當時的感受,被人數落的時候,那場景如千夫所指,我恨不得轉身就走。因為他們和我老師是親戚,我也不能詰問他們,當初老師生活沒有著落的時候,你們在哪里?就只能賠著笑臉,在一旁聽數落。不過當地政府肯管,是最好的結果?!?/p>

會長笑著說:“其實我叔叔挺喜歡帕米亞的,離開的時候多么不舍得他啊,也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叔叔還比較舒適。有一段時間我叔叔挺累的,被某些心術不正的官員包裝成當代凡·高,到處安排他去走穴。大家都知道他愛喝酒,買來好酒,哄他開心,其實是希望他喝完酒給他們留個墨寶,但老人家每次喝完酒,就一個人出門溜達,晃著晃著,人就不見了。約定俗成的規矩在他那里不起作用?!?/p>

我們都樂了起來,這頓飯因為有了這位可愛的老先生,還有共同的話題,氣氛變得異常融洽。會長還跟我們透露了一個驚天秘密,他說:“其實我這位成就卓越的畫家叔叔是個色盲?!蔽覀兌俭@訝得張大了嘴巴,這怎么可能呢?會長說:“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家族遺傳,我的幾個叔叔伯伯都是。不過他不是全色盲,而是幾種顏色的有限色盲,交通信號燈他沒法辨認。事實上,他眼里的世界不是黑白的,也有色彩,只是他看出去的色彩跟我們的不太一樣。其實世界上很多優秀的畫家,設計師都有顏色認知缺陷,但他們很好地利用了這個缺陷?!?/p>

帕米亞說:“難怪他能調出別人很少用的顏色,這其實是一種天賦??赡芊病じ咭彩穷愃频乃囆g家,他眼里的世界,跟常人看到的不太一樣,所以星空是流動的,甚至讓人感到眩暈?!?/p>

不知不覺,到了下午,會長先行告辭,帕米亞把他送出門外,經過那片堆放著根雕和家具的泥地時,帕米亞仿佛才回過神來,聊了半天的熟人往事,把重要的事忘記說了。他慢吞吞地走著,幾次想說話,幾次欲言又止。

到了門口,會長站住了,他跟帕米亞說:“我知道你要跟我說些什么,地方我會幫你找的,資金我也會想辦法,下次把這里收拾得整潔一點。我們之間不需要拐彎抹角,有什么困難直接說比較好?!币幌?,讓帕米亞有些無地自容,他連聲道歉,把會長送到了門外,客氣得有些過頭,看上去有點虛情假意。

我和大副裝作沒看見,轉身往里走,在拐角處,我看到了一雙眼睛,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他趴在玻璃窗后面,好奇地打量著我們,和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像只小獸似的往后退去,隱沒在玻璃窗背后的黑暗中。我扯了扯大副的衣角,說:“那兒好像有個孩子?!贝蟾眽旱蜕らT說:“別多管閑事!”

我們最終也沒多作停留,送走了會長,我們也跟著告辭了。帕米亞派了個司機送我們回宿舍,在車上,我心里充滿了疑團。大副知道我有很多話想問,他沖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不要當著司機的面亂說話。

拐過幾個路口,大副突然問:“師傅,你來這里多久了?”司機轉過頭,看了我們一眼,那是一個卷發方臉的秘魯當地小伙子,棕色的皮膚,厚厚的嘴唇,他摸了摸頭后,用蹩腳的中文回答道:“我不太明白……”大副笑了笑,我們便不再說話,一路沉默地抵達了宿舍樓下。

從車上下來,大副才跟我說,你看到的應該是帕米亞的孩子,他太不幸了,現在大概有七八歲了,還不會說話,只會怪叫。這是一種罕見的怪病,孩子全身都畸形,站不起來,像蜘蛛一樣在地上爬。在國內,帕米亞覺得每天都生活在別人的口水中,所以他舉家搬到這里,再也不回去了,至少在這里沒有那么多閑言碎語,更重要的是,他覺得這是一個詛咒,他想擺脫它,覺得換個遙遠的國度,可能會有用。

我哦地應了一聲,一瞬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不知道該怎么回復大副的話。風呼呼地刮著,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濃的魚腥味,這會兒,我突然很想去海邊,眺望一下太平洋的盡頭。

十、黑影從鼻尖掠過

欽博塔港的海風持續吹了一個多月,天空中時常有巨型掃帚劃過的痕跡,每次看到那種形狀的云,我總感覺風暴離我們不遠了。有時候不免感嘆,我們的人生不就是在等待一場場無可名狀的未知風暴中度過嗎?

我們在一個星夜突然緊急集合,離開了欽博塔港。那是一個歡騰而悲傷的夜晚,幾乎所有人都在為我們的船迎來新生而歡呼雀躍,他們在甲板上興奮地走來走去,一刻也停不下來,唯有我置身事外。這種喧鬧加劇了我的悲傷,有某個瞬間,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來錯了地方。沒有人愿意搭理我,我也不希望他們惺惺作態來安慰我。所有人在歡騰的時候,只有我聽到了海水的極速流動,頭頂的夜空在斗轉星移。

再次進入漁場,恍如學生時代寒暑假結束后重新返回學校,大家看上去平淡無事,內心里都在做自我調整。我跟他們略有不同,長時間的勞作,身體的透支,似乎成了我發泄情緒的一個窗口,我需要自己沉浸在這種混沌的狀態中??翟髡f我的釣魚技術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我感覺不出來,該拉線就拉線,該進凍就進凍,該過包就過包。

碰到天氣好的時候,康扎西還會跟人開玩笑,其余人都拉著臉,誰都不想把精力消耗在說話上。第一次過完包,康扎西看了一眼大家的產量,他跟我說:“你吃炸藥了?”我抬了抬眼皮說:“嗯,我對自己有仇?!笨翟骱俸傩α藘陕?,拍著我肩膀說:“還是悠著點,不然疲勞了,身體容易受傷?!?/p>

連續釣了半年,我才慢慢地從極度悲傷的混沌狀態中緩過來。沒有誰提出來休整一下,似乎都鉚著勁,想把過去落下的產量彌補回來。

到七月的某一天,因為螺旋槳葉片故障,停了兩天。我們沒有把船開回港口修理廠,船長說那太耽誤時間,于是老軌帶著人下船底修。機艙的人修理技術粗糙,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于耳,他們要么錘,要么敲,一點都不擔心螺旋槳被錘爛了回不了港。

甲板上消停了,大家又聚在一起打撲克,扯皮閑聊。大副說我成熟了。我說,我又不是水果。大副笑笑,他說,人和水果都是一樣的道理,時候不到,熟不了。我說,說到水果,倒讓我想起了老家。

小時候,我家有一片桃林,每年暑假,剛好遇上桃子成熟,我被我父親派到桃林去看管桃子。那是我小時候的快樂時光,桃林里荒草叢生,蚊子多如牛毛,蹲不住人,我就騎到桃樹上睡覺,頭擱在一處枝丫上,四肢全垂下來掛著,跟個大樹懶似的。父親好幾次偷偷摸上山來,我渾然不覺,他沖我怒吼:“是叫你睡覺來的嗎?”我辯解道:“樹上還有點風,蹲地上,暑氣往身上冒,能把人蒸熟了?!彼⒅樥f:“這么下去,桃子遲早會被人偷光的?!?/p>

父親回了家,我也緊跟著逃下山,他把家里翻得底朝天,也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掏出香煙咬在嘴上,火柴盒被汗水洇濕,劃斷了好幾根火柴,也沒點著煙。那會兒,我母親拎著一只洗干凈的赤膊公雞從河埠頭回來,問他找什么。

“一塊木板,這么長,這么寬?!备赣H用雙手比畫了一下,突然開了竅,“沒有木板,硬紙板也行?!?/p>

“你要木板和紙板干什么?”我母親一頭霧水。

“桃子快熟了,我擔心他管不住,得豎塊牌子?!备赣H生氣地用手指指我。母親顯得很淡定:“偷了就偷了,幾個毛桃而已?!彼f歸說,還是很快地給父親找來了一塊沾滿灰塵的硬紙板。家里的東西擱在什么地方,母親心里一清二楚,她總能在第一時間精確地找到要找的東西。那塊硬紙板用濕布一擦,上面出現了“乘風電扇”的字樣,翻到另一面,干凈了很多。父親在旁邊握著雞毛筆站好了,模樣儼然是個書法家。他用空著的左手手指扳了一遍字數:“桃子有毒,吃死不管”一共八個字。

一下筆,父親才知道這個活比干農活難多了,兩百斤的擔子壓肩膀,他健步如飛,穩如泰山,輕飄飄的筆握在手里根本不聽使喚,他把“桃子”寫成了“挑子”,“不管”寫成了“不菅”。寫完后,他問母親:“有寫錯嗎?”母親甕聲甕氣地說:“我看看蠻好的?!蔽以谂赃呂嬷彀?,笑到肚子疼。

雖然我看出了錯別字,但我不說,只嘿嘿地笑:“這辦法好,比人看著管用!”

父親豎起了眉毛說:“還不是你,跟個擺設似的,不然去豎什么牌子!”

我又樂了起來:“也沒見你噴農藥,桃子怎么有毒了?”

父親擰起來的眉毛舒展了一下,他沒忍住,終于笑了一下:“我家的桃子,我讓它有毒它就有毒?!?/p>

“只是還得做得逼真點,前幾天我去楊橋那里,見一個變壓器旁邊也立著塊牌子,上面寫著‘池水有電,嚴禁下水’,可我仔細一看,池子里游來游去的魚多得跟牛毛一樣,這么拙劣的騙局,連魚都不信?!?/p>

“怎么個逼真法?”父親斜著眼問我。

“桃林旁邊的柿子樹上掛著一只死貓,我去拎過來,一起掛著,保證誰見了都怕?!?/p>

“掛柿子樹上有講究——柿活千年,掛桃子樹上算什么?”父親問。

“反正旁邊有個東西吊死了,就是最好的佐證,嚇嚇人也行?!?/p>

父親考慮再三,同意了我的建議。他起初擔心貓的尸體腐爛,臭氣熏人,沒想到是具干尸,提在手上輕如空殼。

警示牌掛好,我又說:“誰會這么蠢,真的以為桃子噴了農藥?再退一步說,真噴了農藥,是不是吃出人命,因為有這么塊牌子就可以不管了呢?”

“你的意思是人家偷了我家的桃子,吃出問題還要我賠償人家?”父親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我沒好氣地說:“答非所問,我問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备赣H高高揚起手掌,我落荒而逃。想當初,他們大概覺得我就是一個逆子,從來都沒跟他們想到一塊兒去過。

聊起這些往事,我忽然覺得這蠻治愈人的,好想沉溺在其中,一直聊下去。大副在一旁笑了笑說,你這年紀的時候,孩子都會和自己的父母打結,有的看起來還是死結,過些年,這結自然就解開了。我說:“不用過些年,現在就松開了?!贝蟾闭f:“所以說你成熟了,一家人能有多大的事兒?”他說這話的時候,船長邁著大步搖搖晃晃地朝我們走過來,從正面看像一頭懶散的雄獅。他走到我們跟前,看著海面,跟大副說:“注意到沒?又遇到它了?!?/p>

被他一說,我們都直起身子,往海面張望,深藍色的海面上泛著白色的漣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我忍不住問道:“是什么東西呀?”

船長沒有理我,他盯著海面又看了一會兒說:“潛下去了,你們都沒眼福?!闭f著,他臉上始終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容。

我夸張地叫起來:“真的假的?”

船長淡淡地說:“這東西是海上的精靈,哪有你想看就能看到的?”

“你不是看到了嗎?”我有點不服氣。

船長輕輕晃了下腦袋說:“當時我還把它拍下來了,照片現在都還在?!?/p>

“在哪兒呢?給我看看?!蔽揖o追不舍。

大副笑了笑說:“在保險箱里,那是船長的寶貝,不會輕易給別人看的?!?/p>

“不就幾張照片嗎?還能拍出花來?網上一搜,多的是?!蔽也恍嫉卣f道,心想這多半是個海洋動物,要么是海豚,要么是鯨魚,總不可能是蛟龍。

船長拿眼睛斜了斜我,似乎想反駁,但又有點不想跟我費口舌,他跟大副說:“我就是有點好奇,會不會是原來的那頭?如果真的是,那還是挺有緣分的?!?/p>

大副順著他的意思說:“倒真有可能,每次到這里,它都會浮上海面來。嬌嬌知道了,估計也會很開心?!?/p>

“誰是嬌嬌?”我脫口而出。

船長又看了看我,他給我下了結論:“船上就你話最多!”大副也在旁邊附和道:“十萬個為什么?!闭f完,他倆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其實最恨他們起個話頭,然后沒有下文,但那天,他們只是不想跟我啰唆,兩人聊起那個嬌嬌,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從他們的對話中漸漸明白過來,嬌嬌原來是船長的女兒,現在讀高中,成績挺優秀的。那個保險箱里存放的照片也跟他女兒有關,除了照片,還有一些珍貴的東西,船長把這些東西看得比命還金貴,一直隨身帶著,具體是什么,他們又沒說。我只聽船長說了一句:“這些年,就靠這點東西支撐著我了?!?/p>

那只保險箱我倒看到過,存放在駕駛艙的一個角落里,銹跡斑斑,上面堆滿了賬本和雜物。起初我以為那只是個存放現金的普通箱子,因為上岸的時候,船長給我們發生活費,就是從那里取的。后來,我知道我們的護照也存放在那里面,據說保險箱里面分好多格。船長取錢的時候清場,密碼只有他和大副兩個人知道,每次都搞得神神秘秘,生怕我們窺探其中的秘密。

用保險箱裝秘密,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但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呢?大副敲打了我,說我好奇心太重,沒有分寸感。我被他說得有點蒙,大副又叮囑了我:“在海上還是安分點好,等你回到陸地上了,再問也不遲?!?/p>

我說:“這有什么區別嗎?”

“這怎么說呢?”大副聳了聳肩膀說,“可能是時機的問題,時機到了,他自己也會拿出來,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p>

兩天后,老軌他們終于把螺旋槳的故障排除了,我們又重新啟航。船長一直趴在欄桿上,望著海面,我猜他在尋找那頭露過面的海洋生物。我也裝模作樣地盯著海面,長時間地看流動的海水,會把人帶入一種迷離的狀態。忽然間,我看到一團巨大的黑影從我們船底的水面掠過,那可能是我近距離看到的最大的生物,恍如一堵移動的墻,極具壓迫性地滑了過去,有一瞬間,我感覺它好像快要貼到了我鼻尖上。

我哇的一聲,一屁股坐到了甲板上,感到我們的船緊跟著輕輕地晃動了兩下。船長叫了起來:“就是它!”我才確定這不是幻覺,大副從駕駛艙里跑出來,他一臉興奮,說:“沒想到過去這么久了,它還記得我們?!贝L笑著說:“跟著它,準沒錯!”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頭成年的座頭鯨。幾年前,船長他們在回港的途中遇到過它,那時候,它闖入了一個淺水海域,眼看著馬上要擱淺在灘涂上。船長立即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了當地的漁政部門,漁政部門獲悉情況后,很快趕來營救。無奈潮水退卻得很快,它徹底擱淺在了灘涂上。

船長說,當時擱淺的地方離岸有一段距離,營救的消防車也開不進來,他就放棄了回港的打算,給船下了錨,讓大家帶上水桶、鐵鍬等工具立即下船,在鯨魚的身旁挖了一個蓄水坑,大家輪流不停地往鯨魚身上潑水。船長說,當時是晴天,陽光猛烈,如果不保持鯨魚身體的濕潤,它很快會干裂脫皮,那樣根本等不到再次漲潮,它就會死在灘涂上。

船長說,像這么龐大的海洋生物,一旦擱淺會很危險,沒有水的浮力,它的臟器會受到壓迫,不能及時回到海洋中,它很可能會死亡,而且世界上還沒有成功營救座頭鯨的先例。當時他心里也沒底,覺得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試一下。后來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在鯨魚身上拉起了遮陽幕布,大家分成了好幾組營救人員,輪流不停地往鯨魚身上潑水。漁政部門調集了好幾艘拖輪,把繩索固定在鯨魚身上,等著潮水的再次回漲。

那天,大家從中午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左右,潮水才再次漲了上來,幾艘拖輪開始借著潮水的浮力,緩緩地把鯨魚拖離灘涂。晚上,船長他們也一宿沒睡,一路慢慢地跟著,直到天快亮了,拖輪才割斷了綁在鯨魚身上的繩索。船長說,萬物有靈,當時那頭鯨魚浮出水面,噴著巨大的水柱,在他們的船周圍徘徊了很久,才逐漸消失在海面上。

船長說,他做了大半輩子的漁民,最大的快樂反而是這一次營救,向大海放回了一頭巨大的生靈,這像贖罪,減輕了他多年來的內疚。還有這好像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成功營救,當時,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了這個新聞,船長的照片也第一次登上了報紙。

大副跟我們說:“現在知道船長為什么喜歡來這里了吧?其實是來看看老朋友,也很奇怪,每次到這片海域,它都會出現在我們的船附近?!?/p>

船長笑著說:“每次只要跟著它,總能找到魚群?!?/p>

我大笑道:“這是報恩來的吧?!?/p>

船長點點頭說:“你說得沒錯,萬物皆有靈,所以要多做好事?!?/p>

我還是不太相信,問船長:“它真認識你?”

船長說:“那還會有假?不信你問大副?!蔽铱吹酱蟾辈恢每煞竦匦α诵?,船長又添油加醋地補充,“它中途可能貪玩,會短暫地消失一下,但一定會陪我們找到魚群,說不定離開的那天,它還會來跟我們道個別?!?/p>

我歪著頭問:“難道它不跟我們一起回中國嗎?”

船長哈哈大笑,他說:“這是一頭外國鯨魚,還沒有辦理過護照,入不了境?!?/p>

我說:“公海上總可以吧,再說它也不能離岸太近,看到陸地,它離死亡也不遠了?!贝L說我太天真,總想把鯨魚當寵物來養。

其實我小時候確實玩過這樣的游戲。幾個男孩湊在一起,打仗游戲玩累了,就改成耍嘴皮子。每年暑假,電視里都會播放《西游記》,《西游記》最大的看點就是妖怪多,而且它們大多數是菩薩的坐騎變的,于是我們也開始編造自己的坐騎。千奇百怪的動物從我們嘴巴里跑出來,有的說自己的坐騎是老虎,有的說自己的坐騎是蝙蝠。碰到木訥的小伙伴,一時想不出,我們會贈送他一句——“你的坐騎是一頭豬?!蹦菚r候,地上走的,天上飛的,什么都有,就是沒人想到海里游的。

這會兒,突然想起小時候玩的游戲,它竟然跨越了這么多年,神奇地接上了。面對巨大的座頭鯨露出了黑光油亮的脊背,一聲悠長的噴氣過后沒入海面,掀起巨大的浪花,我不由得感嘆,要是有一頭這樣的坐騎就美了。船長驚異地看著我,他說:“原來小孩都這么異想天開?!?/p>

船長又跟我解釋,說他女兒也玩這個游戲。我說這是男孩子玩的游戲。船長聽著就不樂意了,他說:“誰規定女孩就不能玩?”

我說:“好吧,看來你也是個女兒奴?!?/p>

船長對這點并不反駁,相反,他好像還挺樂意被人叫成“女兒奴”的。

我說:“你長年在海上,你女兒會不高興嗎?”

船長虎著臉說:“這有什么不高興的,都習慣了?!?/p>

我說:“要換成我,我會不高興。出去兩年,回來都不認識了吧,孩子的童年能有幾個兩年?一眨眼就大了?!?/p>

船長瞬間拉下了臉:“你給我閉嘴吧?!?/p>

我隨后就被大副拉走了,他說:“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好氣地說:“誰知道啊,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贝蟾卑盐依狡ъo處說:“這是船長的傷疤,當年他老婆因為出海跟他離婚,船長擔心女兒心理受傷,起初死活不同意,后來反而是他女兒反過來安慰他。他對女兒疼愛有加,又心里有愧,不能說他對不起自己女兒,那樣會徹底惹惱他的?!蔽抑缓门e手討饒,說:“我也不了解情況,以后不說了?!?/p>

大副指了指我說:“你就是太多嘴,言多必失不知道嗎?如果不把你及時拉走,不知道會闖多大的禍?!蔽艺f:“你怎么不早點跟我說呢,要知道是這樣,我也不會去惹他?!贝蟾庇址催^來安慰我說:“也不能全怪你,以后注意點就是了?!?/p>

之后,我們跟隨著這團巨大的黑影,果然找到了龐大的魚群。大魷魚仿佛一夜之間都回來了,大海又開始了它慷慨的饋贈,我們回到了要命的忙碌狀態。這期間不停地有人受傷,大部分扭傷了腰,也有手臂和胳膊扭傷的??翟髡f得沒錯,大多數是疲勞造成的。一疲勞,身體就脆弱,稍有不慎,各種傷痛就會找上門來,一撥又一撥的人被迫提前回國。

大魚季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那年年底,離開的人才少了下來。每個人都在扳著手指數日子,想咬咬牙再堅持下去。留下來的人都想等到徹底解脫的那一刻,已經不是為了收入,而是變成了長跑,都想熬到終點看看是個什么樣子。最后的日子是會發光的,像在不遠處有個美好的東西在款款地等著你,而這種感召是能產生源源不斷的精神動力。

躺下來休息的時候,我時常也會想,座頭鯨不僅僅是來給我們引路的,它帶我們進入了大海最豐饒的礦藏中,在無窮無盡的饋贈面前,這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索取也被吸入其中,失去了本身的意義,這是否也會變相地促使我們去反思和自???

那段日子中,我時常會做這樣的夢,夢見自己還在海上,我們的船駛入了一片海域,周圍到處都是魷魚,它們如此密集地環繞在我們的四周,海水逐漸被榨干,只剩下成堆的魷魚散發著渾身的黏液,相互擁擠著,張牙舞爪的觸須纏繞在一起,看得人頭皮發麻。

每次從夢中醒過來,整個人都感到壓抑,只有走出船艙,到甲板上看一看浩渺的洋面,聽一聽海浪拍在船舷上的聲音,才能逐漸沖淡那種糟糕的情緒。

來甲板透氣的不只我一個人,甲板的人和機艙的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和解了,兩邊的人經常相互遞香煙,在甲板上抽一堆煙蒂頭。

康扎西很感嘆,他說從來沒有這么疲憊過,感覺一道小傷口都可能弄垮一個人。閑聊的時候,他對我還是感到欣慰,說當時確實沒看錯人,認定我就是一個不輕易服輸的人。事實上,我為他贏回的不光是幾包香煙,還有甲板的面子。我跟他說,這都不重要了,我現在能體會到壓垮駱駝的為什么是這么輕的東西,因為我就是那只負重的駱駝。

十一、金色的黃昏

我終于明白,過了極點,幾乎沒有人再喊累,大家都成了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海上不停地旋轉,只要保持一定的速度,它就能維持住慣性,唯一需要小心的是不讓自己脆弱的身體停下來。

船艙的墻壁上掛著三本日歷,都是王武之前留下來的,這是他出發前就購買好的,他在的時候,每天會用粗水筆給日子畫一個圈,過去一天就畫掉一天,感覺像在槍斃什么。他走了以后,很長時間沒人再去理會這些日歷。行程過半后,又有人重新續上了王武的舉動,有人帶了頭,這事就好辦了,并沒有固定的人畫叉叉,誰看到或想到了,就上前去畫,起初也是一連畫幾天,到了后來,變成了一天不落,日歷上遍布了密密麻麻的叉叉。我知道,這些叉叉對大家都太重要了,它是希望。

除了期盼未來的某一天早點到來,還有人用回憶對抗眼下的困局,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做法帶來的效果卻驚人地一致。說實話,我屬于后者,從離開欽博塔港開始,我的思念就留在了那片陌生而親切的土地上。

我和楊丹是在欽博塔港的一個黃昏認識的。那天,我經過宿舍前面那個街角,看到一群人圍在那里,出于好奇,我也湊上前去看熱鬧,才發現是兩條狗在撕咬。我沒想到狗打架會比人激烈得多,兩條叫不出名的無毛犬咆哮著撕咬在一起,一個女孩在旁邊喊著自己寵物的名字:“憨豆,憨豆!”

狗并不理會自己的主人,也許是殺紅了眼,也許在那么激烈的搏斗中根本聽不見主人的召喚。圍觀的人群越聚越多,誰都沒上前阻止,因為那瘋狂的場面,都怕傷及自身,但又沒辦法不注意到它們。如果不是聽到“憨豆”那兩個中文發音,我也不會注意到那個狼狽不堪的女孩,她幾次上前想拉起掉在地上的狗鏈都沒有成功,繩索在地上噗噗翻滾,夾帶著卷起來的塵土。等到她好不容易抓到繩索,用力一扯,兩條撕咬在一起的狗卻愈加癲狂,一用勁,脖子上的皮套和繩索分了家。女孩六神無主地站在一旁,兩條無毛犬在地上繼續翻滾搏殺,儼然一副你死我活的樣子。

撕咬了一陣后,那條脖子上套著皮圈的無毛犬落敗了,它被那條看上去更像惡漢的無毛犬咬住了下嘴唇,血瞬間從它嘴巴里流淌下來,淋了一地。女孩看著心痛,在一旁哭喊起來,我抓過水果店門前的塑料桶,沖上去砸在了那條惡犬的脊梁上,它慘叫一聲,終于松了口,掉頭跑開了。女孩沖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寵物。那條叫憨豆的狗向自己的主人搖起了尾巴,它的表情像個落敗后乞求安慰的孩子,整個身體趴伏在地上,腦袋伏在前爪上,眼睛里還閃爍著雪亮的溫良神色。

女孩心疼極了,她捧著憨豆的頭,一只手捂住了它淌血的嘴唇,傷口很深,血從她的手指縫里滲出來。我上前問:“要幫忙嗎?”她淚汪汪地看著我,點了點頭,我才看清女孩的容貌,她應該是個混血兒,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下頜線非常完美,像人物畫中那種一氣呵成的線條。

人群中有人給了一條毛巾,我用它裹住了無毛犬淌血的嘴巴,很快毛巾就被洇濕了。我跟她說,得送到寵物醫院去。她茫然地點點頭。要抱起無毛犬龐大的身體顯得很吃力,我說得弄一輛手推車,六神無主的她又跑到那家水果店前,借來了一輛裝甘蔗的三輪車,我把無毛犬弄上了車,她一邊安撫自己的寵物,一邊指著路,我們急匆匆地去了寵物醫院。

進入寵物醫院,我才知道,這里其實跟人的醫院幾乎沒什么區別,里面擺滿了CT、B超等儀器,寵物醫生也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像模像樣地給貓貓狗狗看病。

她的狗被麻醉,送上了手術臺,嘴唇里里外外縫了好幾針,然后是清創和包扎。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她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對此她感激不已。她告訴我,她叫楊丹,她爸爸也是中國人。

“難怪你的中文說得那么地道?!蔽一腥淮笪?。

“爸爸從小就教我說中文,平時我們也用中文交流,雖然語言環境并不好,但大腦中第一反應就是漢語,應該說我的母語既是西班牙語,也是漢語?!?/p>

我說:“欽博塔的華人不少,應該有很多機會說漢語?!?/p>

楊丹輕輕一笑:“理想的語言環境應該周圍全是跟你說一樣語言的人,不用在西班牙語和漢語之間做選擇,有時候要在兩種語言間做切換和選擇,也挺糾結的?!?/p>

當得知我是來自中國的水手時,她眼睛亮了一下,說她家就在船員公寓的對面。

“我住的地方叫船員公寓嗎?”我忽然間反應過來。

她笑著說:“是啊,你才知道?”

我點了點頭說:“小區牌子上那些字我也不認識,不過這名字挺貼切的,那里住著好多中國水手?!?/p>

楊丹看著我,輕輕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皮膚和五官一目了然?!?/p>

我說:“那你算敏感的,好多老外看我們都一個模樣?!?/p>

她微微有些得意,說:“我不光能一眼辨認出亞洲人,還能區別出哪些是中國人,哪些是韓國人,哪些是日本人。你們的差別在于表情,表情來自民族性格和各自背后的文化?!?/p>

我暗暗稱奇,說:“你說得太對了,中國有句老話,叫相由心生,大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p>

我忽然間意識到我們在那兒聊天,有點過于扎眼,對當地人來說,我們兩個都算外國人,說著他們完全聽不懂的話,聊得還這么眉飛色舞,這多少讓他們有些好奇,以至于他們不時地朝我們打量??吹絼e人不停地側目,我們也不約而同地降低了音量。

她低頭輕撫著自己的狗,說:“憨豆一直都很溫和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跟它打架的是一條流浪狗,都是印加無毛犬,它們像有仇似的,一見面就叫上了,拉都拉不住?!?/p>

我笑了笑說:“狗和人一樣,也會相互看不順眼?”

“可能吧,叫得可兇了,跟人吵架一模一樣,罵著罵著可能激化矛盾了,就打起來了?!闭f著,楊丹又有點擔憂,“今天打了一架,我怕以后見到這條狗,它們還會吵架,憨豆很會記仇?!?/p>

我很自然地說:“那以后可以一起遛狗啊,我在旁邊,它應該不會再吃虧了?!睏畹さ哪樇t了一下,沒有回應我。

我看著躺在手術臺上的憨豆,這只可憐巴巴的無毛犬耷拉著爪子,因為仰面躺在手術臺上,渾身黝黑,又顯得瘦骨嶙峋,我說:“它看上去像個非洲難民?!?/p>

楊丹說:“現在已經算好看點了,剛出生的時候,那就是一個小老頭的模樣,渾身都皺巴巴的,長大了反而顯得年輕了?!?/p>

包扎完傷口后,過了一陣,憨豆才從麻醉中醒過來,一醒來,它就翻身躍起,也許還在納悶,怎么突然就睡著了?楊丹摸了摸它的頭,憨豆搖搖擺擺地走了幾步,然后很快從麻醉的狀態中緩過來。寵物醫生拍了拍它,跟楊丹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大概意思是狗已經沒事了。

楊丹給它換了新的狗鏈子,我們從寵物醫院出來,她認得回去的路,我跟著她走。走到船員公寓那個街角,她站住了,說她就住在里面。我抬頭看了看,是一幢老舊的金色建筑,從我們的公寓望出去,剛好在對面。臨別之際,我忽然有了緊迫感,生怕她就此消失,再也尋她不著,鼓起勇氣問:“下次怎么聯系你?”她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感到有點唐突,這讓我難免有點尷尬。她說:“今天謝謝你!沒有你,今天憨豆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虧?!蔽疫B忙說:“沒事沒事,舉手之勞!”說話間,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鼓起勇氣的邀請如果得不到回應,我覺得非常丟人,那種無地自容的羞愧迫使我想急著離開。

楊丹顯然比我老練,她似乎還沒想好,或者說對一個小伙子的倉促邀約,她覺得太過隨意。她抬了一下眼皮說:“你平時有時間嗎?不用忙自己的事嗎?”我說眼下我們的船在大修,可能會在這里住一段時間。說完我感到臉上燒得厲害,她輕松地笑了一下說:“一般傍晚的時候,如果天氣好,沒什么特別的事,我都會帶憨豆出來溜達一下,湊得好,我們還能在這里遇到?!?/p>

我心里瞬間熱了一下,楊丹保持著客氣的距離,臨別了,她跟我揮揮手說:“今天能認識你這個朋友,我很開心,謝謝你哦?!蔽抑缓没貜偷溃骸拔乙彩??!笨粗г谛^的入口處,我注意到夕陽的余暉落在了那幢黃色的建筑上,放眼看去,整個世界都金碧輝煌,我心里也冒起了金燦燦的泡泡。

再次遇見楊丹是在三天以后,之前的兩個傍晚,我都在她小區門口溜達,她似乎刻意在回避我,沒見到她牽著狗出來。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聽到自己加快的心跳聲,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一只手牢牢地牽著繩索,被憨豆輕輕地拽著往前走,她似乎早就看到了我,卻并不朝我打招呼,眼睛盯著前面的憨豆,直到走到跟前了,她才跟我擺擺手。我本來想裝作偶遇,忽然間覺得刻意得有點傻,改口說:“好久不見,這兩天你去哪兒了?”

楊丹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舒展開了,她說:“你不會在這里等我吧?”我瞬間臉紅起來,連忙否認。她又說:“承認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太靦腆了,不夠自信?!蔽覝喩戆l熱,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楊丹說欽博塔港的黃昏很迷人,晚飯過后,她一般都會沿著海塘邊的堤壩走上一圈。楊丹歪著頭問我:“你要一起去嗎?”我說:“當然好啊,非常樂意?!?/p>

我們從港口出來,往西走,有一條石子路可以通到海塘的邊上。相比于港口,這里顯得荒涼,目光所及都是成片搖曳的蘆葦和水草,能看到修筑起來的海塘堤壩,潮水拍岸的聲音像安魂曲,從遠處飄過來。

我問楊丹:“這么荒涼的地方,你平時也一個人來嗎?”她看了我一眼說:“有憨豆呢,怕什么。其實這里也不荒涼,等下到了堤壩旁邊,你就能看到不少人,好多人都喜歡傍晚到這里來走走。大家一般會追著夕陽走,一直走到夕陽淹沒在海面上再回家,不過不用折返回來,那一頭有出口,順道就回去了?!?/p>

看得出來,他們經常來這里,憨豆到了這里,明顯比在大街上活躍,把楊丹拽得小步快跑了起來。我問她:“憨豆的傷口好了嗎?”

“稍微有一點點感染,去寵物醫院看過一次,掛了一瓶鹽水,現在好多了?!彪S后,楊丹把話題轉到了我身上,“你在欽博塔待多久呀?”

這問題讓人有點窘迫,但我只能實話實說:“順利的話,還有一個月左右?!?/p>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你們修船也跟行駛距離有關嗎?跟汽車保養差不多嗎?”

“嗯,原理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是,一個在海上,一個在陸地上。你不知道,船在大海中航行久了,船底下有很多附著物,藤壺、青口、牡蠣,什么都有?!?/p>

她笑了,“難怪我常聽漁民說,甩甩藤壺,原來是在做船的保養?!彼嶂^問,“那修完再出海?”

我點點頭,她似乎對我們這一行很熟悉,知道我們捕的魷魚會被去酸、脫水,加工成魷魚絲,她說這些魷魚除了深加工,也沒別的用途,作為海鮮,幾乎沒人買來吃。

我說:“釣它們的時候,能把一個人累半死,好多人吃不消,半途就回國了?!?/p>

她輕輕地笑了笑說:“那你能堅持下來,還算厲害的。其實我挺羨慕你的職業,可以跨越太平洋那么遠的距離,我長這么大了,一次也沒去過中國?!?/p>

“那為什么不回去呢?”我很好奇。

楊丹有些失落,“爸爸不回去,我一個人也不會去。對我來說,中國和其他國家一樣,都是陌生的?!钡吹贸鰜?,她對這個遙遠而又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國度充滿了好奇。她問我:“在中國大家是不是都騎自行車?”我說:“是啊?!彼謫枺骸澳谴蠼稚嫌衅噯??”我笑了起來,“當然有啊,都什么年代了?!彼脖蛔约旱膯栴}逗笑了,“百聞不如一見,我還是想親身去感受一下,可爸爸不提回去,我也不好意思提?!?/p>

“是回不去嗎?”我不免有些好奇。楊丹也回答不上來,她說:“他從來都不說,而且也不允許我問,我感覺時間越長,回去的希望越渺茫。什么東西都會慢慢被遺忘的?!?/p>

我從楊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悲涼,“其實回不去的人心里最痛苦。我見過這樣的人,說不定見到你爸爸后,我跟他會有很多共同語言?!睏畹u搖頭說:“不可能的,他不喜歡跟別人交流?!蔽艺f:“不試試怎么知道呢?”楊丹猶疑了一下,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還是算了,見到陌生人,他會發脾氣?!?/p>

楊丹提到她父親的時候,仿佛遇到了一把枷鎖,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不免讓我充滿了好奇,這是一個怎樣的父親?為何他和別人會如此不同?

看得出來,楊丹也不愿意多提她父親,似乎說多了,她的情緒會跟著低落下去。我只好默默地跟隨著她。我們來到了堤壩邊,下面是洶涌的潮水,防波堤壩筑得很結實,凸起的水泥墩像一個個小型的軍事堡壘。沿著海岸線澆筑了一條水泥路,干凈而清爽,確實有不少人在這里散步,也有幾撮人爬過了堤壩,在靠近潮水的地方戲水,潮水撲上來,他們跳著腳,發出一陣陣尖叫和嬉鬧聲。有幾個卷發的小青年坐在堤壩上,晃著雙腿,抽著自己卷的紙煙,看到我們,他們暗暗地笑,也不知道在樂些什么。

到了這里,楊丹把狗鏈子解開了,憨豆得到了自由,撒著歡往前小跑。遠處也有人牽著狗在散步,楊丹擔心憨豆又像上次那樣跟別的狗打架,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我只好加快了步伐,一路跟隨??吹贸鰜?,楊丹平常缺乏鍛煉,稍微跑兩步,就累得氣喘吁吁。

跑到了一處開闊地,我們才追上憨豆,它的身旁有幾條小狗圍著在轉。楊丹跑上去,給憨豆重新套上了鏈子,幾只小狗還跟隨在它身后,東嗅嗅,西聞聞,不肯離去。楊丹忽然有些羞澀,嘀咕了一句:“真要命!”我看出了端倪,跟著笑了笑。楊丹的臉紅了起來,她扯著狗鏈子說:“我禁止它談戀愛,到時候生一窩崽,麻煩死了?!?/p>

“憨豆是母的?”

“嗯,當初就是擔心動物發情不好控制,故意買了條母的,現在看,還不如買公的,寵物醫院可以做手術,還是公狗省心?!?/p>

我不免有些感慨,說道:“寵物的命運還是掌握在主人手上,又要討主人歡心,又不能給主人添麻煩,它也挺難的?!?/p>

楊丹聽我這么一說,倒也開始自?。骸斑@確實不太好,有時候我也挺討厭我自己的,可能跟我爸爸有點像,他也很霸道,管這管那的,煩人?!闭f到她爸爸,楊丹埋怨的情緒就上來了,但她很快意識到在一個旁人眼里說自己的父親又不太合適,所以她很快沉默了,往堤壩上走去。

這時候,蛋黃般的夕陽一頭扎進了海面,海水褪去了耀眼的光芒,像拉了一張大網,網住了無數金銀的魚蝦,在那里跳動不已。楊丹說,每天的最后三分鐘,她總要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夕陽的沉沒。她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閉上眼睛感受這白天最后的一段時光,我說好啊。于是跟著她,對著緩緩沉沒的夕陽閉上了眼睛。

“其實大海是有表情的,你信不信?”她輕聲說道。

我睜開眼睛,看到她閉著雙眼。她閉上眼睛的樣子太安靜了,晚風吹過來,她脖頸上的絨毛微微地顫動著,她的眼眸那么輕盈和靈動,鼻翼在微風中輕輕地一翕一合。她的睫毛微微地眨了一下:“閉上眼睛?!?/p>

我仿佛被一股魔力無形中牽引著,又合上了眼睛。

“聽這柔和的潮汐聲,你會感受到比看到的多得多?!?/p>

慢慢地,我沉浸到其中,果然感受到了這種奇妙,我不由得感慨道:“好治愈的感覺!”絢爛,壯美,寧靜,深邃……無數詞語從廣袤無垠的太平洋上飄過來。

那種感受讓人著迷,舍不得從中掙脫出來,在海上待了那么久,我卻一直忽視它的存在,這讓我有些羞愧。

楊丹說:“這是一種生命的體驗,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離生命的本質更近一些。有時候,這里美得讓人想輕生,好想就這么走進大海中,消失在這無邊無際的金色黃昏里?!?/p>

我驚愕了一下,隱隱感覺到這種病態美的沉淪,說實話,我好想把她拉回來。我苦笑了一下說:“其實在海上,我很少體會到大海的美感,一旦風暴來臨,在它面前,人類真的太渺小了,我有一個同事就是這么沒的,生命太脆弱了?!?/p>

楊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說:“你也有這樣的感慨?不瞞你說,生命的脆弱,我有深切的感受?!?/p>

“哦?”這吊起了我的胃口。

楊丹忽然之間猶豫了起來,她說:“以后再跟你說吧?!彼诘虊紊险玖艘粫?,忽然轉過頭來跟我說:“很神奇,看到你,我有種遇見親人的感覺?!?/p>

我有些許的尷尬,紅著臉說:“我也沒想到,跑那么遠的距離,能遇到你?!?/p>

楊丹看著金色的余暉,她說:“命運安排就這么微妙,按常理來說,我們幾乎是不可能認識的?!彼D過身來,又對我說:“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哪怕短暫,至少讓我抓住了?!?/p>

她這一說,我忽然鼻子一酸,轉過身去,掏出了煙盒,我本來不想當著她的面抽煙,但這會兒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在風中凌亂地點上了一支香煙??吹轿沂种械募氈銦?,楊丹說:“給我也來一支?!蔽疫f給她一支,海邊風大,打火機一點就滅,我只好把身體轉向背風的方向,用衣服卷起一個避風港,她湊近我懷里,我聞到了她發絲的香味,一股清冽而溫潤的青春氣息,那一刻,我希望打火機永遠都不要燃燒起來。她一抬頭看到了我,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真切的現實,她的眼眶紅了一下。

“一個月時間還是太短暫了,你下次還會回到這里來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說:“應該還會回來,航行到一定的時間需要保養?!?/p>

她不無憂愁地說道:“那也……見一面少一面?!?/p>

“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這樣的,哪怕是初生嬰兒?!闭f著,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跟楊丹說,“你可以考慮一下,跟我一起回中國啊?!?/p>

楊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我自己也沒想好,以后會在哪里?!?/p>

我迫不及待地說:“說不定你會喜歡那里,畢竟你有一半血統是中國人,天生容易親近?!?/p>

“你為什么不考慮一下留在秘魯?”楊丹的話說得溫柔,卻讓我感到為難。這確實是一個我不敢思考的問題,沒有充足的理由,留下來需要太大的勇氣??粗蚁萑胱晕壹m結中,楊丹輕輕一笑,她如炬的目光瞬間被風吹散,“我就隨口一說,你不必當真。生活充滿了變數,以后誰知道呢?”

夕陽殘留的余暉很快地隱沒到海面下,隨著夜色降臨,堤壩旁的風也愈加凜冽,我們加快步伐往回走。楊丹身形單薄,這會兒哆嗦了起來,她把雙手裹到了自己的腋下,這讓她看上去更加消瘦,我好幾次有走上去摟住她肩膀的沖動,但她仿佛能看出我的意圖,一靠近她身旁,她就加快自己的步伐,閃躲了過去。

我把楊丹送到樓下,她問我住在船員公寓的哪一間,我說在三樓,靠東面,從右到左數過去第四間。楊丹笑著說:“你應該去買個望遠鏡,我站在北邊的陽臺上,你或許能看到我?!蔽覇査骸澳阕≡谀拈g?”楊丹笑了笑說:“暫時不告訴你,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p>

那晚,我提著一個望遠鏡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引起了一波小小的騷動。阿君稱它為“偷窺神器”,說可以照照對面的樓,看看有沒有人在洗澡。我說:“別那么低俗,我有正經用途?!比堑么蠹夜笮?,他們纏著我,問我有什么用途,我當然不會說。望遠鏡一出現后,倒提醒了這幫壞蛋,他們開始注意起了樓下衣著清涼的女人。

我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舉個望遠鏡偷窺對面的樓,為此,我還特意和阿君換了個床鋪,他睡在靠近過道的一側,從窗戶上望出去就是對面的樓。仔細打量對面的樓,才發覺這幢樓有密密麻麻的窗戶和陽臺,像一本書上排列整齊的方塊字,我挨個掃視過去,終于在第八層看到了一個房間,門上貼著一張紙,紙上用紅筆畫了一顆心。

我猜十有八九就是這一間,數了一下,門牌號應該是810。那是一個狹小的陽臺,陽臺的角落里擺放著一只鐵籠,因為視線遮擋住了,只能看到一只狗的小半部分身體,從膚色和皮毛上判斷,應該就是憨豆。狗籠的上方掛著幾盆植物,郁郁蔥蔥,看不清是什么植物。我舉著望遠鏡看了一會兒,也沒見楊丹從里面走出來,于是撂下望遠鏡,找了一張紙,也在上面畫了一顆愛心,我怕楊丹看不清,把那顆心涂成了紅色,貼到了外面的墻上。這一舉動讓宿舍里的人都開始起哄。阿君說:“搞了半天,原來你在泡妞???”

“跟我們講講,是個什么樣的姑娘?你們怎么認識的?”

“看不出來啊,平時悶聲不響,行動倒是利索的?!?/p>

唯有馬軍民給我潑了冷水:“我們在這里停留這么短時間,你們也不可能了解得很深入,交往要注意分寸,沖動會有代價的,我這么說沒別的意思,與其到時候痛苦,還不如一開始就克制一點?!?/p>

我有些厭煩,跟馬軍民說:“這件事你們幾個知道就行了,我希望你不要跟船長和大副他們講,到時候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責怪?!卑⒕蜕诫u在旁邊附和,說這種事確實不宜跟船長他們說,不然叫棒打鴛鴦。

馬軍民被我們幾個說得灰頭土臉,他極力撇清自己的意圖,瞪著兩只牛眼跟我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給你提個醒,身在異國他鄉,還是要考慮得長遠一點?!蔽尹c點頭說:“知道,知道?!?/p>

第二天傍晚,我如常守候在楊丹小區的門口,她牽著憨豆出來,看到我,神色有些緊張,一個勁地沖我眨眼睛。我注意到她身后不遠跟著一個男人,從模樣上判斷應該是她的父親。果然,他們在小區門口站了一會兒,憨豆在那個男人的褲腿邊蹭來蹭去,模樣親熱極了。

楊丹的父親瘦條形,穿一身灰白色綢衣,配上那張木刻般的長臉和短短的胡楂,讓人感覺很難接近。他對憨豆也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兩人交談了幾句,她和她父親就在小區門口分開了,一個往左,一個往右。我尾隨著楊丹,直到轉過兩個街角,她才停下來等我??吹轿疫^去,她拍著胸口說:“嚇死我了,我也是快出小區門口的時候,才發現爸爸跟在后面,好在回頭看了一下,不然尷尬了?!?/p>

我有些無所謂:“碰到了也好啊,你大大方方介紹我吧,家鄉來人,總不至于太難堪吧?”

“你不知道,他看得我很緊的,如果讓他知道了,我會被他罵慘的?!睏畹ん@魂未定地說道。

我非常不解,楊丹已經是成年人了,也到了該談戀愛的年紀了,作為父親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兒看管得那么緊?楊丹似乎知道我心中的疑惑,她解釋道:“爸爸不喜歡我跟陌生人來往?!?/p>

我說:“你又不是他的私人物品,都什么年代了,做父母的還有那么強的控制欲?”

楊丹隨即紅了雙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一哭,我的心也軟了下來,連忙跟她道歉。我猛然間發現楊丹不同于別的女孩,她不喜歡一直沉浸在不開心的情緒中,她說她不想把兩個人的時光浪費在彼此的消耗中。

這之后,我們達成了某種默契,不再提及她的父親。仔細想起來,楊丹似乎也只考慮當下,而不再去關心遙遠而未知的將來。她跟我說,對將來,她也沒有太多信心,但如果聽從內心,她還想試試看,即便是錯的,至少也曾經是美好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腳邊的憨豆拉直了鏈子在我們周圍畫圈。我彎下腰去,摸著憨豆的腦袋,它已經跟我混熟了,對我很友好,我能托住它的下巴,察看它嘴唇的傷疤,那時候,它一動不動,任由我擺弄。

我問楊丹:“這種狗可以活到幾歲?”

楊丹說:“可能十幾歲吧,現在它剛滿三歲,跟我們差不多的年紀?!?/p>

我說:“我得好好善待它,它是我們的紅娘?!?/p>

楊丹摸了摸憨豆說:“我希望若干年后,你還能和我一起散步,你牽著我的手,我牽著孩子的手,孩子手里牽著憨豆?!?/p>

“憨豆嘴巴中叼一枝玫瑰獻給你?!蔽颐┒沟哪X袋補充道。

時光飛快,一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其實我有種緊迫感,隨著離港的日子越來越近,我跟楊丹打了預防針,每次分別的時候,我都會跟她說,也許這是最后一天假期了,明天我就得出海了。接二連三的預告落空后,楊丹對那句話也產生了免疫,她總覺得我在騙她,第二天我還會如約出現在她面前。

直到有一天晚上八點多(大副規定八點半必須回到宿舍),我從大街上回到宿舍,看到大家都在忙著收拾行李。馬軍民看到我說:“你終于回來了,快點收拾一下,我們要出發了?!蔽毅对谀抢?,問:“怎么這么突然?連夜走嗎?”馬軍民說:“大副突然來宣布的,大巴已經在樓下等好了?!蔽肄D身往門外跑,馬軍民在身后喊:“馬上要上車了,你去哪里?”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徑直跑進了前面的小區,一口氣跑到了八樓。在那間陌生的房間門口,我短暫停留了片刻,平息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毅然摁響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一個秘魯女人,五十歲上下,栗色卷發,眉眼之間和楊丹有些相像,應該是楊丹的媽媽,她看到我,有些驚訝,我問她楊丹在家嗎?她居然聽懂了,但她沒回我話,回頭用西班牙語喊她的丈夫。我看到楊丹的爸爸從里屋里出來了,他看到我,神情肅穆,問我找楊丹什么事。我說我是楊丹的朋友,馬上要出海了,來跟她道個別。

雖然語言相通,但他一點情面也不給,臉往旁邊一側,毫不客氣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誰?!?/p>

我立馬露怯了,但還是有些不死心,“我是楊丹的朋友,她現在在家嗎?我能和她見一面嗎?”

“她現在不在,見面——算了吧?!彼淅涞鼗貜偷?。

“我可以在這里等她,出海了,我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了?!蔽议_始喘粗氣,臉上也跟著熱了起來,但我知道這會兒面對的是個大考驗,不能退縮,也無路可退。

“不用了吧,我會轉告她的?!庇质抢浔囊痪?。

“她已經成年了,你們為什么要阻止她和我見面?”我有些崩潰,突然冒出了一句急火攻心的話。

他不屑地看著我,“為什么要跟你見面?你算什么東西?”他忍無可忍,終于爆發了,楊丹的媽媽見狀趕緊過來勸解,因為語言不通,我也不知道她說了什么。他在妻子的勸解下余怒未了,徑直走回了屋里。我多么希望楊丹此刻能突然從里面跑出來,但一直都沒見到她的身影,我轉而希望能見到憨豆,只聽到房間北側的陽臺上傳來了零星的狗叫聲。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的時候,過道里走過來一位鄰居,簡單了解了情況后,他用吃力的英語告訴我,楊丹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不能太激動,也不能太傷心,這就是她父母不允許她交往陌生人的原因。從楊丹出生開始,她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醫院度過的,醫生說她可能活不過三十歲,所以這么多年了,他們全家一直居住在欽博塔,也擔心楊丹受不了長途奔波,一直沒有帶她回中國。

“你有紙和筆嗎?我想給她留個聯系方式?!蔽医醢蟮?。

這位好心的鄰居隨后給我找來了紙和筆,在他們家門口的墻壁上,我匆匆寫下了幾行字。我告訴楊丹我要去海上了,下次回來再來找她,一定要等著我。也歡迎她和她的爸媽方便的時候回中國看看,并留下了我家里的地址和在國內使用的手機號碼,希望她到時候能跟我聯系。

那是一段飄忽而漫長的時光,我希望在我寫紙條的時候,楊丹忽然出現在面前,但這僅僅是一個奢望,隨后我聽到了船員公寓樓下傳來大巴催促的喇叭聲。

寫完那張紙條,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折了起來,折成了一個扣子形狀的條子,交到了那位鄰居的手中,我再三叮囑一定要代我轉交給楊丹。他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請我放心。

事后回想,我才漸漸地明白了這個道理,人生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每一次見面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面,只是我們都意識不到,總覺得未來還很長遠,還有很多機會。事實上,拐過街角,兩個人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彼此了。

我不記得是怎么從他們家走出來的,大街上所有的東西在我眼中都恍惚變形。這之后,我回到了海上,只是在黃昏來臨的時候,我經常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欽博塔的海塘堤壩,金色的天空和大海旁邊,成片的蘆葦在風中搖曳,如同整個世界都撒上了金粉。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回國后,我一定要養一條印加無毛犬,鏈子牽在手上,如同握著楊丹的手。

十二、大陸漂浮

回國的日子終于臨近了,五月一日那天,船長提前告訴了大家,準備在五月中旬結束遠洋捕撈作業。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過年的那種感覺,每天一醒來,第一件事就在腦海中盤算還有幾天可以收工。

跟大家略有不同,我開始留戀這里的時光,也許這輩子再也不會來這里了,有點想把每一分每一秒的經歷都刻入腦海中,留存下來。陽光是閃亮的,天空和海面是沁人心脾的冰藍,空氣中帶著咸絲絲的味道。

五月十三日那天夜里,運輸船提早來了,船長在擴音喇叭中喊:“大家別釣了,把冷庫中的清理完,這就結束了?!庇心敲磶酌腌?,甲板上安靜極了,船長又在喇叭中加了一句,“這兩年太不容易了,祝賀你們,也謝謝你們!”我看著大家默默地摘下手套,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然后甲板上亂成一團,不管身邊是誰,大家都開始相互擁抱,那種興高采烈,不亞于一場色彩絢麗的煙花綻放。

船長又在喇叭中喊:“等過完了包,把船上的酒都搬出來,我們把它喝完?!鼻嗪H擞痔鹆宋璧?,這次不同的是大家都加入進去,在甲板上群魔亂舞起來。

那天,過完包后,大副已經張羅人在甲板上擺好了酒桌,海鮮都是用臉盆裝的,那些酒依次被打開,擺成了一堆。沒有人愿意回船艙換一身干凈的衣服,都是甩掉棉襖就撲上了酒桌。也沒有人覺察到運輸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甲板上燈火通明,不管酒量好的,差的,都抓過酒瓶往肚子里灌。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喝著喝著,突然在角落里號啕大哭起來,沒有誰去安慰他,想哭的自覺蹲到角落去抱團哭,想放飛自我就在甲板上瘋狂跳舞,有趴在桌子上睡死過去的,也有抱著垃圾桶嘔吐不止的。這會兒,誰都是自己的主宰,船長、大副他們反而被冷落在一旁。

大副招招手,把我叫了過去,他迷離著雙眼,跟船長說:“這小子身上缺點很多,可我偏偏很喜歡他??窗?,他經常胡說八道,闖的禍還不少,但你就是對他生氣不起來?!?/p>

船長看了看我說:“那你還不給大副敬個酒?”

我給他們都滿上,舉起酒杯說:“這一趟出來,多虧了你們照顧,終于活得有點人樣了?!?/p>

大副拍了拍我的肩膀,“也別太貶低自己,人都有缺點的,尤其是年輕人,誰沒有年輕過?”

我說:“原來我像條狗,連我自己都厭惡?!闭f著,我內心里翻江倒海,我又灌了自己一杯,“不跟你們出海,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干點什么了,每天都是無聊的日子,我討厭正兒八經上班,早九晚五就意味著一成不變,那樣過日子還有什么勁?想想以后,就這樣從一個青年變成一個老頭,我都絕望了?!?/p>

大副笑起來,他問我:“你覺得海上有趣?喊累的也是你呀?!?/p>

我說:“那也沒辦法,周圍都是汪洋大海,難不成還跳下去?”

他們都被我逗樂了。我說:“其實把人逼到了一個角落里,煎熬過后,那種釋放是人生最快樂的,就像現在?!?/p>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安睡的大海,黑漆漆的海面一角已隱隱地露出微光,頭頂的星辰還在閃爍。我舉起杯子說:“這個夜晚,我可能會記一輩子?!?/p>

船長滿足地喝了一口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在太平洋上喝酒的,還能喝到天亮,單單這一點,你可以吹一輩子牛?!?/p>

我陶醉地看著茫茫大海。大副跟船長說:“這一趟出來,唯一的遺憾是太趕了,沒有好好地走一走,還記得科斯特群島上守燈塔的莊老頭嗎?我還答應他女兒,幫她尋找失散的丈夫和孩子呢?!?/p>

船長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世界那么大,怎么可能找得到。我倒是注意過這里的燈塔,也有人值守,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美好的愿望就是,他要是莊老頭要找的人該多好??!”

之后,大家又開始不停地碰杯,借著酒勁,我跟船長說:“您跟大副不一樣,他人隨和,您不太容易親近?!贝L笑了笑說:“其實你錯了,大副認真起來,比誰都難弄,我是裝的,不然沒大沒小,船上也不好管理?!蔽艺f:“今天都最后一天了,您還要裝下去嗎?”船長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又沒大沒小了,打的什么壞主意?”我呵呵地笑著說:“那個保險箱里的秘密能公開嗎?”

大副急了起來,他說:“說過你多少次了,好奇心還那么重?!?/p>

船長卻攔住了大副,他說:“這沒什么不能說的,其實我離不開航海,年輕時就開始在太平洋上討生活,但我老婆不同意,女人嘛,都喜歡過安定的日子。她說我身上的毛病都是當水手慣出來的?!?/p>

“您身上有什么毛???”我不懷好意地問道。

船長說:“水手嘛,都是些差不多的毛病,愛喝酒,喜歡賭兩把,回到岸上,出手都大方。她不一樣,日子過得節儉,不喜歡我花錢大手大腳,更不喜歡我身無分文,帶著一身酒氣回家??扇兆舆^成小媳婦的樣子就不是我了,久而久之,兩個人就有了矛盾?!?/p>

大副在一旁說:“其實這也是水手的普遍問題,一出去就兩年,家里都扔給老婆,上有老下有小的,全靠她一個人張羅,日子久了,難免會有抱怨?!?/p>

船長說:“其實兩個人分開過,我也能接受,主要的顧慮是孩子。女兒是我的心頭肉,她從小就很乖巧,雖然我經常出海,離家的日子也很長,但一回到家里,不出一天,她就和我混熟了,到哪里都跟著我。當時我和她媽媽要離婚的時候,想到她以后的日子,我心也碎了。那時候,她剛滿七歲,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從她憂愁的表情里就能看出來,她很舍不得我。她雖然和媽媽長年在一起,但她和我的感情一點都不比和她媽媽差。她媽媽問她以后跟誰生活在一起。我跟我女兒說,別擔心,如果選擇爸爸,爸爸以后就不出海了,會一直陪著你。她為難極了,她媽媽在旁邊不停地逼問她,最后,她躲進房間里,不肯出來了。為了離婚,我們耗了很長時間,兩個人雖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誰都不跟誰講話。女兒費盡心機,想撮合我們重歸于好,但這種根本性的矛盾是沒法調和的,她媽媽就是這么一個人,平時很隱忍,一旦做出決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p>

“那后來怎么辦呢?”我忍不住問道。

船長嘆氣道:“還能怎么樣呢,只能離婚,女兒最后跟了她媽媽。我永遠記得我收拾行李、離家出走的那一幕。她媽媽轉身進了臥室,鎖上了門,女兒躲進了衛生間,我在衛生間門口敲了半天門,跟她說,爸爸要走了,你再出來跟爸爸道個別。她死活都不肯出來,好像見了我這一面,以后再也不能相見了。當時我在衛生間門口站了很長時間,我問女兒,為什么爸爸走了,不出來告個別呢?為什么要躲起來呢?我只聽到她在里面壓抑的哭聲,那一刻,我也忍不住了?!?/p>

船長唏噓不已,他喝下一杯酒說:“當時離婚不像現在這樣,雙方和和氣氣,閑暇時還能去看看孩子。這婚姻都結束了,雙方就撕破了臉皮,我們也沒談我什么時候可以探視女兒,女兒跟著她,我這個爸爸遲早會被她媽媽說得一文不值,與其讓女兒痛恨我,還不如不見。我也做好了長期不見女兒的準備,只是希望她成年后,還記得有我這么一個爸爸。但我怎么也沒想到,過了幾天,船上的同事交給了我一封信,他說是我女兒拜托他轉交給我的,接到那封信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顫抖的,信封上是我女兒稚嫩的字,寫著‘爸爸收’,看到那幾個字,我出眼淚了。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田字格的紙,一邊是撕扯留下來的毛邊,很明顯是女兒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信是這樣寫的:‘爸爸,雖然我選擇了媽媽,但并不代表我不愛您了,以后我們要分開生活了,但您還是我爸爸,我們還是一家人?!?/p>

船長說著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過了一會兒,他說:“這就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她其實比誰都懂,她知道我會一直記掛著她……這么多年了,這封信一直跟隨著我,想她了,我就拿出來看看;有時候遇到過不去的坎了,我也拿出來看看?!?/p>

“這就是你藏在保險箱里的秘密?”我不由得提了一嘴。

大副想阻止我問下去,沒想到船長反而釋然了,他跟大副說:“沒事,你去拿出來,讓他也看看?!?/p>

之后,我看到了一個泛黃的信封,船長接過那個信封的時候,變得異常小心,他說:“時間太長了,紙有點脆了?!彼卣归_了信紙,我看到了一個孩子的筆跡,那上面的好幾個字她還不會寫,“選擇”“代表”“愛”“以后”都用拼音注著,我看著看著,眼眶也濕潤了。

第二天天一亮,酒瓶全空了,經過一夜狂歡,大家反而沒睡意了。一切來得太快,我回到了那種恍惚的狀態,回想一下,這兩年像做了一個漫長而醒不過來的夢。很多人都開始道別,船長、大副挨個和大家擁抱,出來時三十多口人,這會兒已經離開了將近一半,剩下的都精疲力竭,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休養才能緩過氣來。大副笑著說,留下來的都是精英,是真正經歷過鏖戰的水手。阿君拍著大腿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做水手了。沒有人取笑他,大家都懂,這是一種發泄。大副也沒點破,可能我們這些人以后都離不開大海了,未來——誰知道呢?

康扎西說,他要回草原待很長一段時間,是因為他太想念那口羊肉了。他給我們兩個月期限,說兩個月內去青海,他會親自到西寧機場,帶著哈達和青稞酒來迎接我們。要換在平時,我們會覺得從東部沿海地區到西北草原路途太遙遠了,這會兒,大家都認為那點路并不算多么夸張。

恍惚間,有種畢業散伙的感覺,只是并不像在學校時那么會自我感動,這里的每個人都不會輕易掉一滴眼淚,但我有種直覺,覺得大家的感情會更加牢固和可靠。陳浩洋說,他可能會來找我,讓我給他付幾頓酒錢,因為這是我欠他的。我說,就怕你不來。他笑笑說,沒事可干,一定來。

當天,有一大半人登上了大巴,去了利馬機場,我就是其中之一,不是等不及回國了,而是想早點擺脫那種搖晃的感覺。來時和回去已經完全兩種心態,逃離到最后大概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回去。跟隨船長他們回國,還得在海上漂兩個月,本來漁輪并不會立刻回國,一般作業的周期是七八年來回一趟,但這條船太老了,船長他們托人做了評估,覺得不能再進行遠海作業了,就想把它開回國。

大巴上悄無聲息,沒有一個人想說話,不久后,幾乎所有人都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我掀開遮陽窗簾的一角,看到了一個明媚的大晴天,大巴已經上了高速,路邊的圍欄如一條流動的鋼軌,遠處近處的綠色組成了一道模糊的屏障,這是一條沿海的高速公路,透過綠色的屏障,偶爾能看到遠處灰藍的海面。很突然的一下,有淚珠從眼角滾落下來,我趕緊悄悄抹掉,隨后情緒更加洶涌澎湃,弄得我措手不及。

直到車上陸續有人醒來,我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登機前,大家紛紛給家里打電話,候機廳前的公用電話前排起了長隊,馬上要見面了,話都不多,報個平安,說一下幾點到浦東機場,隊伍流動得很快。倒是清一色的中國面孔,又都背著行囊,惹得大家都朝我們打量,那種看熱鬧的目光都保持了客氣而得體的距離,也沒讓我們覺得有多么不適。

飛機從利馬起飛,穿越北美大陸,在阿姆斯特丹中轉,最后到達上海浦東。一路上,我坐在舷窗邊,不停地張望腳下的陸地,坐在我旁邊的是山雞,他看我一直開著遮陽板,很好奇我在看什么東西。我說,飛機轉彎的時候,大地懸浮在頭頂,分不清我們在空中,還是在地上。山雞笑起來,說我是海上漂久了,迷失方向感了。我說,誰說得清呢,地球一大半都是海洋,大陸也就是海洋中大一點的島而已。

飛行了十多個小時,飛機降落在浦東機場,我之前跟父母說,船長會派車把大家送回家,不用到機場來接,但他們還是沒聽進去。走到行李傳送帶那里,我就看到我父母伸長了脖子等在出口處,我母親看到我,激動地跑了過來。我也顧不得拿行李,上前跟他們擁抱。兩年不見,我母親變化倒不大,父親的頭發卻全白了,不過他精神還好,拍了拍我的后背說,這兩年果然不一樣,身體硬朗了很多。我挺喜歡這種感覺,他們眼里對我的那種不信任感都消失了,變得柔和而寬容。

從浦東機場出來,說好的集體回家,很多人都中途變卦了,像我這樣家屬臨時來接的人不在少數,接機司機只接到了幾個人,罵罵咧咧了好一陣子,說早知道不開這么大的車來了。因為大巴進機場停車場非常不方便,得繞很遠的路。大家也不管他,寒暄之后,很快就散伙了。

回到家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睡覺,其實我挺想和原來的樣子有個區別。待在自己房間里不出來,似乎成了我解不開的心結,和原來不同的是我不再鎖門。有時候母親看我睡著,會輕輕地把門帶上,到了飯點,她會準時來叫我起床??蛷d里看電視的父親把音量開得很小。我跟他說,沒事的,正常音量吵不到我,在海上,我們睡覺的時候,馬達聲、浪濤聲比這個大多了,都習慣了。父親笑笑,他隨手遞給我一支香煙。那一刻,我覺得跟原來不一樣了,他已經不再當我是孩子了。

雖然長期缺睡眠,但我覺得睡覺主要是想把心境平復下來?;氐疥懙厣?,那種漂浮的感覺一直都沒離開過,有時候躺在床上,會覺得床在搖晃,有時候,踩在地板上,感覺大地也不那么踏實??傆幸环N輕微的眩暈感如影隨形,雖然看不到大海了,但腳下的陸地像一艘大船,漂浮在看不到盡頭的水面上,無非這艘大船上有平原,有山丘,有高樓,晃動得輕微點而已。每天拉開窗簾,總有一道杧果色的陽光闖進來,陸地上看太陽,總感覺遠了點,小氣了點,空氣濕度很大,感覺可以擰出水來。六月的南方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似乎在雨季到來前,有一段拖泥帶水的春夏交接期。和海上相比,這里的聲音變多元了,清晨在鳥叫聲中到來,小區的保安隊長也換人了,每天早晨都操練隊伍,口令喊得跟部隊似的;馬路上是永遠開不完的汽車,要么不鳴喇叭,一旦有人按了喇叭,像傳染病似的,此起彼伏,響成一片。

在家休息了三天后,我跟我父母說,一起去看看王武的老婆吧。我母親說,應該的,他們之前去過一次大王村,王武的老伴聽說我跟王武在一條船上,客氣得很??吹贸鰜?,只要跟王武有關,不管是什么消息,她都很感興趣。我說,其實他們家里兩個男人,一老一少,都賠在大海里了。我母親說,看樣子,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內情,人一旦到了不愿意相信事實的時候,其實是蠻可憐的。

我把王武為救我而搭上自己性命的事跟父母說了一遍,他們都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我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也別太內疚,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以后多彌補一點就行,家里還有積蓄,我們給她帶點去。

隨后,我們三人去了大王村,見到王武老婆的時候,她正在地里種馬鈴薯,一看是我父母,撇下鋤頭,從地里起來了,熱情地領著我們往她家里走。我母親指著我說,這是我兒子,跟你那位在一條船上。她站住了,好好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問,你們都回來了嗎?我點了點頭說,有一大半都乘飛機回來了,還有一小半開船回來,那還需要一段時間。她忽然有些難為情地說,我糊涂了,你們船長跟我說過,王武落海了,估計也回不來了,我還一直當他活著。

我從背包里取出了一套王武的衣服,交給她,她一把接了過去,翻看了一下衣服的領子,然后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后,她把那件衣服像寶一樣緊緊地捂在自己的胸口。她說,我真的有點后悔,王武走了以后,我把他的所有衣物都洗了一遍,折疊好,放入衣柜中,現在拿出來都只有肥皂粉和樟腦丸的味道。早知道他回不來了,至少那身上的氣味還可以留一段時間,我那么勤快干什么呢?他以前也常說我是勞碌命,一刻都停不下來,應該早點聽聽他的勸。

我母親上前攙住了她。她顯得比較冷靜,沖我們笑了一下說,沒事,人總會走的,早走晚走的區別,就是有點不甘心,臨走的時候沒有在他身邊,本來可以走得從容些,跟他好好地道個別,說一聲再見。

王武臨走時的場景歷歷在目,我背過身去,眼淚掉了下來。她平靜地說,其實嫁給漁民,我早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外面都叫我們村是寡婦村,時間久了,連我自己也認命了。

那天,我們在她家里待到傍晚才回家,我母親拿著抹布,在本來就很整潔的窗戶和桌椅上擦了半天,我和我父親把她家的水缸都打滿了。她挽留我們吃晚飯,被我母親婉拒了。她覺得我們的到來,讓她家里恢復了一些生氣。不知道是不是熱鬧的氛圍感染了那只鷯哥,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說話的它又開始說“你好”了,語調和聲音果然跟王武一模一樣,恍惚間,以為王武又回來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三個人都一言不發,直到快回到自己家里時,我突然跟我父母說:“還是把她接過來一起住吧?!备赣H和母親對視了一下,我母親說:“隨你,不過也得征求她的意見,她愿意,我們隨時歡迎?!蔽艺f:“也許現在她還不樂意,但年紀總要大起來的,以后還得有人照看?!逼鋵?,說這話的時候,我自己很難為情,他們聽了也說不出地別扭,但他們在無所適從的窘迫中也都流露出認可的神情。

我那幫小伙伴聽說我從海上回來了,也陸續跟我恢復了聯系。兩年不見,大家似乎都有了變化,不再叫喊著去哪里玩,倒是我有些懷念以前的時光。那天,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著床頭墻壁上貼著的那張舒馬赫的海報,忽然間來了興趣,跟他們提議,一起去開一次卡丁車。

也許出去的時間有點長了,他們說原來的海港城卡丁車賽場早已倒閉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問他們還有別的開卡丁車的賽場嗎。他們又提了幾個新賽場,但幾乎也都沒有去玩過。

我說:“怎么?一個個都老了嗎?”

一片嘆息聲,有人說:“你走了之后,忽然間就不想玩了?!?/p>

我說:“不玩,你們都開始認真生活了嗎?”

有人回復道:“接下來說不定該考慮結婚生孩子的事了?!闭f完之后,他自己先笑了起來。

那天聊到后來,我們也沒聊出個結果來,到最后,我說還是去海港城看看吧,懷個舊。大家就從各自的家里出來了,外面陽光猛烈,晃得人睜不開眼,我走出小區,拐進了門口的一家小超市,買了一堆薯片和罐裝啤酒,然后打車去了海港城。

我沒想到兩年后海港城會蕭條到破敗,兩年前,這里到處是我們的叫喊聲和卡丁車的呼嘯聲,兩年過去了,這些聲音都消失了,仿佛掉落在過去的那段時光中,再也回不來了。

我依稀記得,曾經我們也去過這樣的地方,悄無聲息,荒蕪破敗,那都是城中的一些爛尾樓,曾經我們多么熱愛那些破敗的工業氣息,中途突然中斷的建筑工地很好地滿足了我們極具破壞欲的荷爾蒙。想想曾經繁忙熱鬧的場面一夜歸于沉寂,潰敗一地的水泥現場迅速地被荒草占據,這背后是金錢和欲望的跌落,只有我們在那里狂歡,對著那些爛尾樓歡呼雀躍,每一個人的聲音清脆結實,穿梭在空蕩蕩的大樓內。

海港城的卡丁車賽道還沒拆除,用輪胎連成的隔離欄已經蒙上了厚厚的灰塵,還有一輛只剩骨架的卡丁車拋錨在賽道的角落里,似乎獨自在訴說著落寞。我走上前去,摸了摸低矮的車身,我跟同伴說:“當年我多想做一個跟舒馬赫一樣的車手?!?/p>

“你不知道舒馬赫出事了嗎?”

我一臉蒙,“他怎么了?”

“他在阿爾卑斯山滑雪的時候受了重傷,現在成了植物人?!蓖檎f完,一臉驚訝,“這么大的新聞你都不知道?”旁邊有人替我解釋:“他在海上待了兩年,消息沒像我們那么及時?!?/p>

我愣住了,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讓我很長時間都緩不過神來。我們這群人個個都是舒馬赫的追隨者,舒馬赫陪伴著我們度過了躁動不安的青春期,他的幾乎每一場比賽,我們都坐在電視機前,或者互聯網上觀看,他的每一次奪冠,每一次失利,我們都一起歡慶或者落淚過,他怎么可能就成植物人呢?

我掏出手機,搜索了舒馬赫的新聞,才知道一年多前,他確實出事了。

滾動著一條條關于舒馬赫的新聞,突然一下子,有一股熱流從眼眶里涌出來。他們紛紛聚過來,拍著肩膀安慰我,有朋友幫我打開了啤酒罐,我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下了那罐啤酒。那一刻,我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來了。

從海港城返回家中,我把墻上舒馬赫的海報小心翼翼地揭了下來,折疊后放入了一個信封中,我仔細地封好封口,把它放進了柜子的底層。

那個下午,我在房間中坐著發了很長時間的呆。母親過來問我怎么了,我說想把以前的東西整一下。母親說,那也好。語氣那么淡然,讓我心里好受了很多。

之后,好多天我都沒外出,我以為那些朝夕相處了兩年的朋友會很快恢復聯系,但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保持了靜默,只有回憶還在告訴我,曾經我出去過好長一段時間。兩個月后,我母親的銀行卡里突然收到了一筆可觀的收入,她欣喜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我知道船長他們已經回來了。過了一天,她又收到了一筆,數額相對較小,我知道這是獎金。

這之后,我接到了大副的電話,他告訴我,船長患了嚴重的靜脈曲張,那時他們已經在回來的途中了,本來可以讓船長提前回國治療,他不肯,非要親自把船開回國,這就耽誤了治療。

我并不清楚靜脈曲張是什么病,大副說,船長的左腿經脈像爬滿了蚯蚓,嚴重的時候,血管里飆出的血像消防龍頭噴水,只能用布使勁包扎,一天下來,包扎的布就濕透了,還和傷口粘連在一起,這加劇了皮膚的潰爛。等上了岸,去醫院后,才知道那條腿保不住了。

我驚訝地問:“截肢了?”大副說:“那怎么辦呢?只能聽醫生的,不然會感染到身體的其他部位?!蔽疫B忙問:“在哪個醫院?我想去看看他?!贝蟾闭f:“手術已經做了,情況都還好,現在他還一時接受不了,探望也得緩一段時間?!蔽艺f:“這倒也是的,他大半輩子都在海上,缺了一條腿,以后得徹底告別航海了?!贝蟾闭f:“看到你們,我怕他受刺激,多么好強的一個人,一時肯定接受不了的?!蔽覇柎蟾保骸艾F在是你陪著嗎?”大副說:“你也不動動腦子,陪在旁邊,我還能打電話告訴你嗎?不過有時候,禍福也難料,船長截肢后,這消息竟然被他前妻知道了,他多年不見的女兒回來了,這段時間都是他女兒在照顧他。這也很好地撫慰了船長,出不了海就出不了吧,以后能多陪陪他女兒了?!蔽艺f:“那是壞事變好事了?!?/p>

過了一段時間,大副來喊我,他說可以一起去看看船長了。我當然很期待,同時心里還有個怪異的念頭,想看看失去了一條腿的船長是否像海盜一樣,在腳上安裝一個鐵鉤?

跟大副約在一個奇怪的接頭地點,那里原來有一棵巨大的樟樹,還有一個蒼蠅館子開在那棵樹下,館子的名字就叫“樟樹下”。大副姍姍來遲,他見到我就說我營養不錯。我知道我長胖了,每天不是睡覺就是吃飯,哪能不胖呢?大副說本來陳浩洋也要來,臨時有事又不來了,就我倆了。

我說:“他總是那么不靠譜,說好要來找我喝酒,一次也沒來,搞得我心里很不踏實,說不定哪天以為他不會來了,他又來了?!?/p>

大副笑笑說:“你心思太重,不用把他的話當回事,回來后,怎么樣?還習慣嗎?”

我說:“別的都還習慣,就是總感覺腳底下搖搖晃晃,漂浮得厲害,我也知道這是種幻覺,就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內心?!?/p>

大副笑起來,打趣道:“那你要去看看心理醫生了?!?/p>

船長住的小區跟他職業很搭,名字叫“航海社區”,其實是一個很老舊的小區,造于三十多年前,房子的墻壁都已斑駁。其中有一幢房子的墻壁上爬滿了爬山虎,但爬山虎的根部被人砍掉了,墻壁上只剩下枯藤,遠看像一幅巨型的畫,還是一株樹的造型。我說:“這個小區設施比較陳舊了,船長怎么住這么破的小區?”大副說:“我們都這樣,對陸地上的家并不講究,反正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住得太好,也是白白荒廢?!?/p>

走進一條弄堂,那里好像排水管道不是太順暢,路面上結著一層薄薄的青苔,有些濕滑。大副看著門牌,說就是這里。一拉樓道里的門,竟然是虛掩的。船長住在二樓靠東這間,敲了敲門,里面傳來腳步聲,門拉開了一條縫,伸出來一張年輕的臉,我猜這是船長上高中的女兒。大副問:“船長在家嗎?”女孩扭過頭喊:“爸爸,有人來找您了?!贝L在里面喊:“你們都進來吧?!?/p>

推開門,發現里面很暗,船長的女兒機靈,開了燈,房間內一下子亮堂起來,墻壁看上去白煞煞的,屋子內顯得有些凌亂,衣服、墊子、背包什么的都堆在沙發上。船長看到我們說:“來就來了,拎什么水果呀?!蔽野压@放在了地上,船長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他把左腿擱到了床前的小凳上,因為有褲腿包著,看不出什么異樣。他開始彎腰給那條假腿穿襪子,動作輕微,每個腳趾都穿得妥妥帖帖。他說:“腿沒鋸掉的時候,還沒有這么講究,反而腿沒了,現在特別在意這些東西?!?/p>

給左腳穿上襪子后,他又抓起地上嶄新的旅游鞋,緩緩地把腳伸了進去,然后拉一拉鞋舌,把鞋帶依次抽緊,規規矩矩地系上鞋帶。大副說:“你行動不便,還穿得這么整齊?”船長笑笑說:“這也是儀式感,穿好了鞋子,我才能走兩步給你們看看?!?/p>

大副有些擔心,“才這么短時間,走路不要緊吧?”船長說:“不要緊,醫生也說讓我多走走,習慣了它的用途,才能融為一體?!彼f著,從旁邊取過一支拐杖,一搖一擺地走了幾步。他站住了,回過頭問我們:“怎么樣?我走得還可以嗎?”我和大副都說好,心里的滋味卻說不出來。

船長說:“其實醫院里有更先進的假肢,他們叫彈簧刀,踩下去會彈上來,聽說有的殘疾運動員用了這彈簧刀下肢,能健步如飛,但我不要用,太難看了,感覺像個機器人。這條假肢材質用得不錯,進口硅膠,你們可以上來摸摸,跟真的腿沒什么區別?!蔽逸p輕地摸了一下,果然有那種肉的觸覺,一瞬間,我愣了一下,很快地收回了手。

船長嘿嘿一笑說:“就是太光潔了,像女人的腿。我后來找了個畫畫的,讓他給我腿上畫了一些腿毛,用的是擦不掉的墨水,畫上以后又感覺太假了,我都不好意思露出來給你們看。好在有褲子、襪子套著,不會嚇到別人?!?/p>

大副笑著說:“別說,你改變還挺大的,女兒也回來了,心情也好了,以后的日子要開心點過了?!贝L笑著說:“我自己覺得變化也挺大的,原來我哪有好好地生活過啊,鞋子都是有什么穿什么,現在不一樣了?!彼噶酥缸约旱淖笸?,“這只腳金貴,襪子我每天換的,看這鞋子,每天都一塵不染?!彼挚戳丝醋约旱呐畠赫f,“我跟她說了,等爸爸好點了,能自由活動了,你還是回到你媽媽那里去,媽媽是個稱職的媽媽,待在我這里,可能會影響到她的學習和生活,只要心里有爸爸,偶爾回來看看我就行了?!?/p>

他女兒很靦腆,船長說她,她會臉紅,但看得出來,她有良好的教養,不用船長叮囑,她就給我們泡好了茶,擺好了凳子,然后她一個人去了隔壁的房間,臨走前還客氣地跟我們打了招呼。

船長問我:“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我竟然一時回答不上來,我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回來這么久了,感覺還在海上,腳下輕飄飄,踩不穩?!贝L笑笑說:“都這樣,有個適應的過程?!蔽艺f:“說不定等我歇夠了,又跟你們出海了?!贝L拍了拍他的左腿說:“我是指望不上了,船也開進報廢廠了,以后多跟大副聯系吧,說不定他還能帶帶你?!蔽乙惑@,問:“好端端的船,為什么要報廢???”船長說:“其實已經過了報廢的年限,修也修不好了,這次遠航都是勉強撐下來的?!?/p>

船長說著拍了拍自己的那條假腿,忽然笑了一下,他跟大副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知道把它開回來也是進報廢廠的,卻執意要開回來,這下好了,還搭上了一條腿?!?/p>

大副沉默不語,這一路,他最了解船長。他遲疑了一下說:“老伙計,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假使有重來一遍的機會,你會丟了這條陪伴了大半生的船嗎?”

船長被問住了,過了老半天,說:“可能還是會……哎,這誰說得準呢?”

大副慘兮兮地笑了一下,“船沒了,你這個船長也退休了?!?/p>

船長搖了搖頭說:“本來我還盤算著買一條新船,這下也不可能了?!?/p>

后來,我們聊到了王武,我說我已經去看過王武的老婆了,打算以后把她接過來住。船長盯著我,看了足足好幾秒,他仿佛出神了,隨后又從神游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指了指我,跟大副說:“別說,我當初還真沒看錯人,面試的時候他就一小混混,海員證也沒有的,說實話,誰要這樣的人?但當時就很奇怪,覺得這小子天生有股讓人喜歡的勁頭,于是狠狠心就收了他?!?/p>

我被他說得臉上發燙,大副笑了笑,拍拍我的后背說:“他身上確實有不靠譜的地方,但本心不壞,玉不琢不成器嘛?!?/p>

船長嘆了聲氣說:“王武家那口也夠可憐的,厄運接二連三,等我行動利索了,我們再去看看她。撫恤金都打過去了嗎?”大副說:“前幾天都已經打出了?!贝L說:“那就好,那就好?!?/p>

船報廢的那天,大副通知了大家,能去的人都趕過去了。我們都勸船長別去了,他卻很固執,一定要親自去看看。

大副包了一輛中巴車,等候在航海小區門口。說好九點集中出發,大家都提前來了,一段時間不見,大部分人膚色都變白了,身材也開始走樣了。船長還不能行走自如,阿君把他從樓梯上背了下來,底下備好了一部輪椅,等船長坐上去后,大家又七手八腳地把他連同輪椅一起抬上了中巴車。

看得出來,船長內心有點激動,他說:“我被困了好幾個月了,這段日子過得實在有些艱難,你們再不來,我都想去找你們了。山雞,你還在賭博嗎?”山雞被問得跳了起來,他說:“這里哪個人不賭博?”船長笑了笑說:“不要激動,我問你手氣怎么樣?”山雞說:“海上辛苦了兩年,一晚上麻將能輸一年工資?!贝L說:“我知道你手上最留不住錢,原來每次給你發工資,你點都不點一下,領了就走,不數錢的人往往很快會沒錢,所以你還不如一直在船上?!?/p>

這里的大多數人都這樣,上岸后,一切都會變本加厲,從體形上就能看出他們肆意揮霍的生活陋習,他們會很快把自己逼回絕路上,直到生活無法繼續了再重新出海?!爸\生”這個詞在他們身上有最典型的解釋。

中巴車一路往港口開,船舶報廢廠就在最里面。到了那里,只見一塊異??臻煹幕牡?,停滿了大大小小的破船,風吹日曬,讓那里到處都是鐵銹,有的鐵銹從船體的油漆剝落處掛下來,像船的眼淚。這是一個巨型的船塢墳場,所有進入到這里的船都進入了生命倒計時。

除了排列整齊的船,還有遍地的鋼板和隆隆的機械聲。我們推著船長,在報廢廠工人的帶領下,找到了自己的船。和離開它之前相比,它確實老舊了很多,船上的裝備都已經被拆除了,只剩下一具銹跡斑斑的鋼鐵軀殼。

船長掙扎著想站起來,我們趕緊把他從輪椅上攙扶起來,他沿著船的周圍慢慢地走著,撫摸著斑駁的吃水線,仿佛在和老朋友告別。我看到好多人都低下頭去,船長突然轉過頭跟我們說:“看也看過了,我還是回去吧,吃不消了?!?/p>

他坐回了輪椅,中巴車就等在遠處,船長被人推著,從崎嶇不平的泥地里往回走,他自己也用雙手轉動著輪子,從后面望去,逃離的身影悲愴而倔強。上車后,他坐在前排,把頭靠在椅背上,過了一會兒,他把拉開的窗戶合上了。

之后,我看到破拆工人開著升降車過來,隨后,大塊的鋼板被氣割機拆除下來,吊裝到了地上,那種要命的漂浮感又回來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后挪,終于挪到了一個角落里,倚靠著一艘斑駁的船立住了。我甩了甩腦袋,耳朵里充斥著鋼板切割的聲音,船體迅速地肢解了,一轉眼,地上堆滿了卸下的鋼板,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回到車上,船長問我們:“都拆完了?”我們默默地點點頭,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沉痛的神情,他吁出一口長氣說:“拆完就好了?!避嚿?,誰都沒有發出聲音,能聽到車窗外呼嘯的風聲。從碼頭開回市區,要經過一段海底隧道,隧道的上方是川流不息的入???,車子進入隧道后,回聲就跟過來了,隧道頂上的照明燈發出慘白的光,一直往前面延伸著,看不到盡頭,往日只需五分鐘的路程變得極其漫長。似乎每個人都感到了異常,但誰都沒有發出聲音,中巴車的發動機持續地轟鳴著,照射進車廂內的光像掃描的扇形,劃過車內的每一個角落,在這樣忽明忽暗的掃描中,我看到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凝住了,他們一動不動,看上去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

雖然車身還在不停地晃動,但神奇的是那種漂浮的感覺突然消失了,我仿佛進入了一個靜止的空間中,時間跟著被無限地拉長了。

行駛了很久后,刺眼的陽光突然撲進了車廂,大家都跟著松了口氣,“雕像”瞬間都復活了過來。這時候,我說了一句:“時間好像變慢了?!比堑么蠹叶紓冗^頭來,從他們的神情中判斷,我好像說出了大家共同的心聲。

責任編輯 徐晨亮 石一楓

作者簡介:雷默,1979年生于浙江諸暨,現居寧波。出版有小說集《黑暗來臨》《氣味》《追火車的人》《大樟樹下烹鯉魚》等。已在《當代》《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發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多次被各種選刊、選本轉載。部分小說被譯成英、俄、日文。曾獲郁達夫小說獎、茅盾新人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作家》金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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