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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字之憶

2023-11-28 13:16宋曙光
當代 2023年6期
關鍵詞:鉛字孫犁架子

對于鉛字的回憶,本是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只是因為看到了一位作家朋友的散文,才被鉤沉出來。原來我對于鉛字的回想,竟也有著非同一般的情感。那位作家的散文,寫出了作品變成鉛字之后,一種激動與幸福的感覺,以及讀者對文學報刊的尊崇,我深有同感。若再深入一層,我在一家新聞單位干過排字工種,還親眼見到自己的一首詩歌被排成鉛字發表出來,這種經歷不會是人人都有的吧。

我從中學時期喜歡上了寫作并嘗試投稿。那時,天津人民出版社有一本期刊叫《革命接班人》,里面有幾個頁碼的文藝作品,是專門面向中小學生的,我曾拿著自己的習作送到編輯部,接待我的負責人,至今我還記得他的名字。稍后,我受電臺廣播小說的啟發,在廢舊牛皮紙裝訂的草稿本上寫了一篇小說,大約有兩萬多字,是仿照中篇小說架構完成的,內容是寫一個小學女生練習體操,被體校錄取后迅速成長,以驕人的成績為國家爭得了榮譽。再后來,我利用學工勞動的間隙,寫出了幾十首詩歌,用鋼筆工工整整地抄寫在雪蓮紙上,裝訂成一冊手抄本詩集,起名《火紅的戰旗》。

這些學生時代的寫作,雖然是奔著發表去的,卻最終都未能轉化成為鉛字,刊印在出版物上,不過我早早就立下了心志,努力實現自己的寫作理想。正是那本鋼筆字抄寫的詩集,給了我難得的機遇,班主任老師向到學校招工的新聞單位工作人員特別舉薦了我,說他的這個學生喜歡寫詩,并且有“作品”。后來,這中間出現了一個小插曲,我還為此被叫到學校做過一次特殊的面試,之前我不知內情,當我接到分配通知,得知自己被分到天津日報社工作,內心是怎樣一種興奮,如果我沒有那樣一冊“詩集”,班主任老師也不會那樣有底氣。

到天津日報社報到的日子,是一個刻印在心底的時間:一九七五年金秋十月。我穿上的確良綠軍衣(當時的逛衣),騎著自行車來到位于鞍山道上的天津日報社行政樓,到人事處辦理了相關手續,正式走進了這家市委機關報。經過一周時間的集中學習,我們這批共九名學生,被分到了除編輯部之外的不同車間。若干年之后,我才聽說,負責我們入職學習的報社宣傳科科長,曾拿著我那本所謂的詩集,向其他學生表揚我的寫作,還說我的鋼筆字寫得如何好。這些我當時并不知曉,隨著其他三個新同事,邁進了我人生的一片新天地——報社排字車間,對外也稱“排字股”,對內叫“排字房”。

排字車間在辦公樓的第二層,寬大明亮。一踏進車間,我立時被眼前的景象鎮住了,我從沒有進入過如此整齊劃一的工作場所,滿車間沒有別的,都是鉛字,簡直就是一座鉛字的森林??!我愕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隨著車間主任的引領,穿過一排排排列有序的鉛字架子,就像置身于一座奇妙的宮殿,待將整個車間轉過一遍,我突然心生奇幻,感覺這排字車間充滿了奧秘,吸引著你用全身心去探尋,只要你有興趣。就是那一瞬間的感覺,讓我喜歡上了這里,并與鉛字產生了某種親近感,排字車間特有的氣息讓人聞過不忘,連同緊鄰的鑄字車間,不斷有機器聲與煙火味傳送過來,這種嗅覺一直留存在我年輕的記憶里。

我對鉛字的熟知,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只是我當時還不了解《天津日報》的創辦史,不知曉曾從《天津日報》走出去那么多新中國新聞史上的名人,特別是文藝副刊的創辦者,郭小川、方紀、孫犁。想當初,我們懵懵懂懂地進到了新單位,身邊的同事都統稱為師傅,既有時代特征,也代表了一種尊重,正是因了這樣的師傅們幫教,我們才逐漸形成了感知。

進入排字車間后,我們這四個新學徒,統一由一位李姓師傅帶領。在我的印象中,這位李師傅始終熱情、和藹,說話和和氣氣,從未跟我們發過脾氣,不知道是不是車間領導跟他有過什么交代。他身量不高,干活時就系上圍裙、戴上套袖,還要架一副白框眼鏡,顯得有城府又有學問。是這樣的,排字工人大都是識文斷字的文化人,否則怎么能勝任印報、出版的工作呢!

李師傅給我們介紹車間情況,事無巨細,如數家珍,好像整個排字車間的情況都裝在他腦子里。我們跟著這樣的師傅學徒,感到心安和踏實。他特意領著我們站到鉛字架子跟前,具體講解排字工作的要求和要領,聽著他的傳授、看著他親身示范,我們特別感動。應該說,出了學校門,我們就踏進了報社門,也即邁向了人生與社會。李師傅就是我們入門的老師,四個大小伙子每個人都比他高出一個頭,圍繞在他的身邊,好像我們不是他的學徒,倒像是他聽話的孩子一樣。

初次站到鉛字架子面前,我感到一頭霧水。這一面墻似的鉛字架子,有一人多高,上面的鉛字是如何排序的?它們之間有沒有規律?我們多長時間才能夠熟悉它們?李師傅看出我們面露難色,便指著鉛字架子說道,你們不用緊張,車間里的這些鉛字架子都是統一的,現在報紙上的文章正文,用的就是這種五號白體字,10.5磅(后來報紙多次改版,字號多有變化,目的就是為了增加容量)。還另有拼版時要用的標題字,也分字體和字號,與難檢字一起在車間后面的架子上?,F在,你們就盡快熟悉字盤里的字吧,爭取能夠早一天上崗排稿。

接下來,就看我們個人的努力了。每天一上班,我就站在鉛字架子前“相面”,上下左右反復地看、念、記,恨不能只用一天時間,就把架子上鉛字的位置全部記牢背熟。當然,光著急是不行的,要把心踏下來學。感覺到疲憊的時候,我就借著琢磨鉛字架子解乏,發現這一個個鉛字堆積起來很有分量,所以鉛字架子都是呈A字形擺放,使之能夠均勻受力,它們一排排整齊劃一地伸向車間深處;每副鉛字架子都是由十五個規整的方形木盤組成,上面六個,下面九個,中間是標點符號,有兩寸寬的探出部分放置鉛條及排字用的手托;木盤里排列有大小不一的豎格,鉛字就根據字的標識裝在里面;這樣的鉛字架子一溜三組,成若干趟,便于前后左右都能排字;除了常用字的鉛字架子,還有黑體、楷體等的字架子,以及用于制作標題的各種字號、字體的架子,如小初號、大初號,宋體、牟體,等等,包括拼版時必用的種類繁多的鉛條……每天上班八小時,我就在這鉛字的海洋里遨游。

背了幾天的鉛字架子,基本記住了常用字的大概位置,這十五個字盤里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一個鉛字,它們不是按照偏旁部首排列,也不是以漢語拼音為序,而是將使用頻率高的字和詞,放置在字架子的上方,伸手可及,這些常用字的字格也略大,用得多,里面裝的字也就多,而不常用的字就相對少些,單獨放在十六個字盤的右側,是按漢語拼音順序排列。這樣,就只能靠著死記硬背,才能記熟架子上鉛字的位置。我們幾個人也會互相考問,看誰能記得更多、更熟練。雖然還不能指哪打哪,但磕磕絆絆地也能記得一些字時,我就在心里編幾句話當稿子,試著去揀字,致使興趣大增。

看到我們這樣用功,有一天,李師傅告訴我們說,你們可以試著排一排稿了,看看自己揀字的熟練程度、時間快慢。于是,我們學著師傅們的樣子,像模像樣地拿起手托,走向鉛字架子。那時報紙的鉛字排版都是按欄數劃分,一塊整版分為九欄寬,每欄十三個字,欄與欄之間有一個字的腰欄,所有預發稿件統一按兩欄文發排,拼版時再根據編輯板式變化欄數。有意思的是,僅有一寸來高的鉛字上面,都有一個小凹槽,排字時只需對齊了這個凹槽,就不會出現歪字、倒字的情況。排稿前,這樣的常識都是要知道的。我用左手握住手托,里面放上兩欄寬的鉛條,食指和中指夾著稿紙,騰出右手去揀字,一般都是看一眼稿,揀幾個字,看多了怕記不住,還容易有誤,標點符號也不能出錯。師傅們可不是這樣,他們經驗豐富,快手每小時可排三千多字,看稿和揀字幾乎是同步進行,有的師傅甚至手里同時能捏四個單字,排字速度奇快。

初次展示身手,顯得有些手忙腳亂,我舉著手托、夾著稿紙,兩只眼睛不夠用的,一會兒低頭看看稿子,一會兒又仰臉瞧瞧鉛字架子,既怕看錯稿、串了行,又怕拿錯了鉛字,遇到一時找不著的字,就在字盤上面來回脧巡,心里一起急,就更是找不到要找的字,只好去請教師傅。一張三百字的稿紙,停停頓頓地排下來,根本無法計算時間,就當是一次實戰練兵吧。

慢慢地,我終于能夠獨立排稿了,幾乎每排一篇稿件,都需要仰脖彎腰、前后轉身,但即使這樣,仍免不了發生稿子看花眼了、手托里排好的鉛字亂了、往盤里掐活兒時鉛字撒了,沒辦法,只好再重新排過。就這樣,經過反反復復無數次的練習、操作,李師傅才點頭答應,讓我們上崗頂班了。每天的預發稿很多,老也排不完似的,編輯部總是喜歡多發稿,長期停用的稿件也是有的。排稿多了,質量就成了關鍵,排好的稿子用墨滾兒打出小樣,連同原稿一起送至校對組,排字車間的樓上就是校對組,在房頂開鑿出一個小方洞,安裝上一副升降滑輪,將打出的初校樣子裝進小鐵桶,上下傳遞起來非常便利。

稿子是排出來了,質量如何?在每份打出的小樣上面,都印有排字者的姓氏,如果小樣回來時變成大花臉,滿是紅筆畫出來的差錯,那是很丟顏面的。慶幸的是,我的排字速度、差錯率,從一開始就都是比較好的,老師傅們拼版時,喜歡用這樣的稿子,不需要怎么改錯就可以直接拼版。排字師傅們的口碑,為我以后的工作贏得了贊譽。

排字車間的工作實行兩班倒,白天要排預發稿和完成預拼版,夜班則主要是為了當天見報的版面,每天都在強調提早出版時間,所以夜班師傅都是個頂個兒的好技術。一九七五年的冬天,車間通知我開始上夜班了,我像領到了新任務一樣地興奮,這是僅僅熟悉排字工作的兩個月之后。夜班是上夜間十二點整,單位里沒有集體宿舍,我只好十一點半從家里騎車出來,一路夜行,街道上寒風襲人,常有野貓、野狗躥出,我從無懼色,更加快速地騎行。

我沒有上夜班的經驗,總是晚上睡一會兒覺再起床上班。排字車間的夜班是實打實的,待排稿、拼版工作完成,當天的幾塊版全部簽完付印,我們還要分字,就是將排空的字架子重新填滿,以備白班時便于工作,并將軋完紙型的鉛字版拆散,標題字放回字盤里可以再用,正文用的五號字送回鑄字車間回爐。此時,已經是凌晨了,天光大亮,在鉛字架子之間來回穿行了一整宿,兩條腿的腿肚子感到了酸脹感,好在我那時年輕,感覺不到什么疲憊。我和師傅們結伴去對過院里的食堂吃早餐,那時“鉛作業”每天有四角錢的營養補貼,照例是要喝一杯牛奶。我從單位回到家里剛好八點鐘,家人都去上班了,我正好睡覺。

轉眼到了一九七六年。這一年,經歷了一些國內大事件,這是一個應該被記住的年份。周總理、朱德、毛主席先后病逝,人們的心情無比悲傷,新聞單位肩負著繁重的宣傳報道任務,排字車間是出報的重中之重,又是極敏感的工作區域,不容有任何閃失。那一時期的排字車間,師傅們仿佛都置身在無盡的哀痛之中,盡心盡力地完成好本職工作,避免出現任何紕漏。每當有了重大新聞,車間里就會及時做出部署,師傅們都是從白天就開始緊張工作,全力以赴。我記得清楚,有幾位公認的技術最好的王、鄭、馮等幾位師傅,每次頭版的重大新聞,他們好像都輪流“主拼”,大家均以他們為中心組版,協調有序。有一次,車間接到緊急任務,趕拼一塊轉天見報的整版新聞,這塊版需要制作通欄標題,肩題、主題、副題加起來多達好幾行,這類通欄標題的字號也大,厚度起碼要有多半尺,做題的難度很大。在操作臺前,王姓師傅將通欄標題一絲不茍地調整好,試了試,一雙手剛好能夠抓起來,他稍加用力,就聽“咔嚓”一聲,便知道做好的標題已穩穩地裝進了版心里,這一聲重重的脆響,使大家懸空的心瞬間落了下來,關鍵時刻還是老師傅,還要靠過硬的技術。

后來,我經常聽人稱呼王姓師傅為“萬能”,這其中有多少含義我說不清,但僅就技術、認真和工作態度,我是認可這樣的稱呼的。我也慢慢看到了,這種鉛字通欄標題,不同于鋅版標題的制作,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偏差,多一根鉛條都裝不進去,少一根鉛條便會在版里晃蕩,還有可能錯位或亂行。另有一位極細心的李姓師傅,每每簽好付印的鉛版在上輪轉機前,他都要用特制的T字形鑰匙鎖緊版心,然后橫豎吊線般地檢查,就怕影響印刷質量。

如此高超的技術能力,著實令人羨慕。車間里的每個職工,都是黨報的成員,報紙上的一個標點、一個字、一篇稿,直至每塊版面,都灑有排字師傅們的辛勤汗水,當然也包括我們這些新人,為此而懷有一種榮譽感。一天早晨我下了夜班,將當天的《天津日報》夾在自行車后衣架上,這天的報紙一版刊有朱德委員長逝世的重要消息,在停車等紅燈時,路人紛紛向我行注目禮,似乎在問:報紙這么早就印刷出來了?

特別難忘的還有唐山大地震。地震當天我是白班,車間里的震況我沒有經歷,聽說鉛字架子震損得不多,基本沒有影響后來的正常工作。震后轉天我去上班,馬路上已滿是磚頭瓦塊,路面阻塞,自行車都難以騎行了。報社行政院里的樓尖頂掉了下來,深深地斜插進地面。這里曾是一所名人府邸,稱作張園,現今已成為文物保護單位。報社辦公樓的第五層原只是一個帽頂,起著裝飾作用,地震后成了危頂,砸掉后便名副其實地成為四層樓的報館。

排字車間里有位孫姓師傅,愛好寫詩,被稱為“工人詩人”。我關注他,發現他的詩就是寫在廢舊的新聞紙上,字體很大,每有重大活動,比如抗震救災等,他都會寫詩參與,寫好后就交給來發稿的文藝組編輯。這引起了我的興趣,也想要像他那樣寫詩投稿。粉碎“四人幫”后,舉國歡慶。我利用晚上時間趕寫了一首詩歌,用稿紙抄寫出來,上班時,就送到了編輯部文藝組。當時,報社辦公樓因震后有危情,編輯部便臨時搬到相鄰的一所中學辦公,我將詩稿交給了文藝組的哪位編輯,現在已然記不得了,但那是我的第一次給報紙投稿,那首詩歌是否能夠發表,卻成了我的心病,天天惦記著文藝組發排的稿件中,會不會有我的那首詩。

沒過幾天,我在文藝副刊的預拼版里,赫然發現了自己的那首詩,我抑制住心臟的急跳,快速地讀過一遍,又看了看署名,心里無比高興。這首只有四節、十六行的小詩,如愿以鉛字形式出現,其意義非同尋常。那時候,我已經關注報紙的文藝副刊了,排過文藝類的稿子、拼過文藝副刊的版面,知曉了一些經常見報作者的名字和作品,我向往這塊園地。這期文藝副刊版很快就簽付印了,然后是軋紙型、上機器印刷……我目睹了這首詩歌見報的全過程。多少年過去,那首鉛排的小詩,還總是在眼前浮現,閃著鉛字所特有的光暈和墨香。

冬天時,我被從排字車間抽調出來,加入報社組織的搶修隊,跟隨理論部一位正在等待落實政策的老編輯,去修繕一處報社職工宿舍,這種活我們都沒有干過,具有一定的危險性,每天穿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登高爬梯、搬磚遞灰、綁扎鋼筋……后又跟隨廣告處一位同志,到行政院的后院去倒騰燃煤堆,今天運進,明天拉出,一直干到當年年底。

一九七七年元旦過后,我回到排字房上班。剛走進車間,車間主任就迎住我說:小宋,你去一趟人事處吧。我即刻來到了行政辦公院,此時,整個院落里已經建起了若干排臨建棚,我找到掛有人事處牌子的簡易小房,推門進去,向一位老同志打招呼。后來我才知道,這位老同志即是人事處處長張啟明,是一位資格很老的進城干部。他笑著對我說:好啊,小宋同志,你被調到文藝組工作了,現在就去那里報到吧。我當時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有些木訥,又有些緊張,還有一些激動,但張啟明同志那張和藹的笑臉,卻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腦海里。

我喜愛文學,尤愛詩歌,能夠到報社文藝組工作,曾經是我的夢想。那天報到的時候,我見到了文藝組組長王干之,這位從報社編委崗位上離休的老編輯,至今仍然健在,已經是九十多歲高齡了。我當年的那首詩歌,就是由他簽發的吧。那天,他介紹了文藝組的情況,讓我多讀書、多向老同志學習。他還特別提到了《天津日報·文藝周刊》的創辦者孫犁,問我是否讀過孫犁的《荷花淀》。我非常敬重這位王組長,看到他每日伏案看稿、改稿,有時也寫隨筆和詩歌。他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兒童小說。我還知道他曾和孫犁一起工作過,同住在一處報社宿舍。很多年過后,當我主持《天津日報》文藝副刊工作后,每到春節都去看望他,還專門約請這位老主任寫過懷念孫犁的文章。

這些都是后話。到文藝組報到后的當天下午,我回到了排字車間,向師傅們告別,從他們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不舍和羨慕,我感謝這些曾經帶過我的工人師傅,雖然僅有一位師傅是專門負責帶我的,但工作中有了問題,無論問到哪位師傅,他們都是毫無保留地傳授,讓我這個學徒難忘春風。隨后,我走到那副自己經常排字的架子前,撫摸著整齊的字架子,瀏覽著字盤上已經相當熟悉的鉛字,心里不禁升起留戀的情愫。在更衣室,我取下工作服,將套袖卷起來,關上了衣櫥門。遺憾的是,我沒有從車間取走一個手托、一把鑷子、一把字尺。我想,我沒有帶走任何一件物品,是想把自己對這段生活的念想留在這里吧。

我進入報社排字車間的時間不長,既沒有拜師,也就沒有出師一說。后來才知曉,報社是想從我們這屆學生中,繼續培養自己的編輯記者。上一屆招工之后,就選拔出幾個表現突出的苗子調進了編輯部,我們這屆招工仍然如此,先分在車間,是為了讓我們熟悉整個的印刷流程??稍诋敃r,我哪里會知道報社領導的意圖啊,只能無條件服從調動。

雖然調離了排字車間,但編輯工作卻離不開排字工種,除了平日與排字師傅們打頭碰面,拼版時還是要去排字車間的。我當了文藝編輯后,就經常拿著畫好版式的小黑板去拼版。在排字車間,我對師傅們自然會有一種親切感,有些活兒我還幫著一起干:有的文章出現頂頭點,我就搶著換成對開標點;改錯時,我先到鉛字架子上去拿好字,盡量不讓師傅來回跑;版面拼好了,我主動準備好墨滾兒和紙張打樣子……每次畫版式時,我尤其認真仔細,在小樣上精準計算,我知道如若字數計算不準,就會給師傅帶來麻煩,還會耽誤拼版時間。鉛字印刷時期的報紙,講究合欄合行,差一點都不行。當年,華北五報(《天津日報》《北京日報》《河北日報》《山西日報》《內蒙古日報》)定期舉辦報紙質量評比,其中有一項就是用尺子量報紙版面,有對不上行的情況便會減分。在后來改用計算機拼版時,年輕的操作者不再顧忌什么欄的概念,想怎么走文就怎么走文,編輯也無須提前畫好版式,只需告知拼版者一個大概就可以了。我對鉛字的懷想,從那時候開始,就只能借助于舊報紙所散發出的油墨香了。

災情后期,排字車間從辦公樓里搬到馬路對過的搪瓷廠原址,原先的排字車間還是因為地震受到了影響,從此便再也沒有搬回,被我視作鉛字森林的奧秘之所消失了,永遠找不回那種魂牽夢縈的感覺了。我的師傅們也開始先后退休,在我的記憶里,他們都是和藹可親的,從來沒有指責或批評過我們,他們大都有熱情,有急活時都是搶著上,每當這個時候,架子之間都是穿梭的身影,師傅們排字都有自己專用的手托,最普通的是木質的,不如金屬的得心應手,最講究的是黃銅質地的。一篇急稿往往被分開來排,大家分散在各自的架區間,金屬手托里同時發出有節奏的嗒嗒嗒聲,那是熟練的排字師傅在排稿時的習慣動作,鉛字隨著拇指的帶動而跳躍,在萬家燈火的靜夜里,很像是某種樂器在彈撥奏鳴曲,動聽極了……當我回憶起這個細節的時候,耳邊似又響起那熟悉的鉛字聲,手指也感應似的在微微點動,當年那情景真的讓人動情。

排字車間給了我最初的勞動之樂,有了認真、仔細、嚴謹的概念。排字車間是報紙出版的第一道工序,差錯有時就是從排字到校對再到付印一路下來的,如果從排字就干凈無誤,那么出錯率就會降低很多。在那個時期,有些敏感的字詞、政治術語、國家領導人的名字等,都是連鑄在一起的,就為了避免出錯,排字時倒也很方便,一伸手就是好幾個字。報社主管的《文藝增刊》,就曾將一位元帥的名字排錯一個字,那期雜志被全部收回,粘貼上正確的文字后再發行出去,雖然費時費力,但避免了負面影響。錯植、誤植鉛字都是非常危險的,白紙黑字就是證據。

排字車間與鑄字車間是姊妹車間,它們的位置就如同房屋的里外間,我經常到鑄字車間去,聯系鑄字之事。有一次,鑄字工人推著一車新鑄好的鉛字,剛進排字車間,不知何故,沉重的手推車歪斜了一下,傾倒出了小半車的鉛字。新鑄好的鉛字都是裝在特制的木盒里,一字一盒,撒出來的新鉛字堆在地上,銀光閃爍,卻是不能再收回去了,萬一有一個半個的鉛字放錯了,就極容易揀錯字,沒辦法,對生產隱患不能有絲毫的含糊,只好將撒落的鉛字鏟起來重新回爐。

時常會想到,戰爭年代條件異常艱苦,印刷出版都是刻版油印,像孫犁前輩編輯《冀中一日》時,就是將二百多篇稿子油印出版,選好一篇刻寫一篇,編成了四集,約三十萬字。孫犁將看稿心得寫成《區村連隊文學寫作課本》一書,油印了一千本。孫犁說:“在那種條件下,這本小書的印刷,簡直是一個奇跡,那種工秀整齊的鋼板字,我認為是書法藝術的珍品,每一字的每一筆畫都是勾勒三次才成功的……”油印工作被孫犁看得如此神圣,以至于用了這樣帶有感情的文字來描述。從油印到鉛印已是屬于先進技術,但數字印刷又急速地改變了人們的認知,這是人類生活的進步。

我還憶起,在排字車間時,稿件中如遇到疑難字或異體字,便沒有字模子,也就無法鑄造出鉛字。這樣,排字車間就專門配有三位刻字師傅,兩位盯夜班,一位上正常班,遇有偏僻字就請刻字師傅操刀刻字,刻刀刻出的字也是反字,這就要求熟悉字體、字形,還要刀工嫻熟,特別是在夜班,不能延誤拼版時間。我有時喜歡到刻字師傅的那個小工作間觀摩,在燈下看師傅的刀法,心里曾揣摩:以刻字師傅的工作性質、意義,是夠得上“鉛字工匠”之稱吧。

大約是在一九九〇年,《天津日報》終于告別了四十余年的鉛與火,改鉛字印刷為膠版印刷,排字車間宣告解散,那些具有純熟技藝的老排字工人,全部解甲歸田,報社成立了計算機操作的激光照排車間,將黨報印刷出版提升到一個新水平。我有幸經歷了鉛字和數字兩個印刷時期,經歷了新舊交替的轉型期??蛇z憾的是,關于鉛字的記載,文字的與圖片的均告闕如。當年,我還曾建議撰寫一部天津日報社社史,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講,《天津日報》的創辦、成長及發展,都可稱為中共黨史的一部分,但后來終因多種原因而未能如愿,像老報人口述史這樣的寶貴史料,也沒有及時留存下來,甚是可惜。當今天的年輕的副刊編輯,在電腦上設計自己的文藝版面時,是否會想到他們的老同事們,曾經是與鉛字打交道,提著用粉筆畫好版式的小黑板,去排字車間拼版呢?

我是忘不了的,過去、現在忘不了,將來也是不會忘記的。鉛字帶給我的是一種緣分,記憶得那么牢靠、那么清晰,那么有煙火味。在人生的長途上,有關鉛字的記憶,已經像刻刀一般地刻印在了腦海里。

不久前,在報社退休群里,得悉又一位老排字師傅去世了,令人傷感。這位盧姓師傅曾任排字車間副主任,當過騎兵,雙腿有些O字形,他文化程度不高,工作卻很認真,行止都是軍人作風,雷厲風行。有一段時間,每天下班后都要政治學習,都是他組織大家念報紙、讀文件,極是負責。像他一樣的老排字師傅,都是對黨報的新聞事業做出過貢獻的人,他們的相繼離去,既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更是后輩心中永遠的痛。

像鉛字這樣微小的物什,在我的工作經歷中,實際只出現過短暫的一年多時間,今天能夠重新回到眼前,確是一件幸事,別具意味。那是青春的時光,青春的年齡,青春的向往,它們在生命的記憶里,屬于閃光的時間段,哪怕僅是留有一點點記憶,都是無比珍貴的。人生中,畢竟流失得太多,像這樣零散、細碎的回憶,如果不是偶然間被鉤沉出來,恐怕真的就會遺忘掉了。如今,這些近五十年前的記憶,哪怕是有些許的模糊、誤記,也仍然讓我感到熱血升騰,倘若能從中找到幾組鏡頭,穿越回到那些畫面里,無疑便是生命中最生動的色彩了。

責任編輯 徐晨亮

作者簡介:宋曙光,高級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天津日報》文化專副刊中心負責人。著有詩集《遲獻的素馨花》《穿越時空的情感》,散文集《憶前輩孫犁》,策劃、主編“我與孫犁”叢書。所編發和創作的作品曾獲中國新聞獎、孫犁報紙副刊編輯獎、天津市新聞獎、全國冰心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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