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爬上少有人去的天臺

2023-11-28 13:16宥予
當代 2023年6期
關鍵詞:落空龍洞天臺

宥予

年幼時,我的姥姥每隔一陣做黃酵母,在柿子樹旁晾曬,陽光喜人,黃酵母團團可愛,我時而揀一兩顆吃下,此時齒根仍有那股清香的酸味。每次做酵母,姥姥照例留下一坨面,曬干后扔進面缸里,下次再做酵母時,掰成許多小塊,摻在調配好的材料里,大概起到引子的作用。有兩篇小說我一直舍不得定稿,就類似姥姥的那坨面疙瘩。每次重新打開文檔,在句子的叢林里尋找新的可能性,都仿佛在沼澤中爬行,遠比寫一篇新小說困難,但每次修改,都讓我對小說和寫作多出一些理解?!度锸俘埗础肪褪瞧渲幸黄?。

這篇小說源于一場夢。2020 年末,我夢到在非洲的荒原上,有一個叫塞里史龍洞的村子,那里住著一條會產奶的龍,村里人喝龍奶維生。醒來后我意識到,龍并不產奶,好在夢無須遵循現實的邏輯。我嘗試繼續入睡,半夢半醒間,隱約看到一個人,仿佛是我,困在當下的狹窄之室,而同時有另一個自己正在沙漠跋涉,去往塞里史龍洞。等我徹底醒來,發現那個人并不是我,他比我大不少,出生在廣州西關區域,從事藝術品相關工作。

以此為起點,我寫了一篇小說。那個中年男人對生命中重要的事情有過期待,可美好的期待最是殘酷,因為人要承受它的落空。我看到他時,他已經自以為人生期待全部落空,只剩下一個說“算了”的人生。不過他仍然試圖在精神上尋找一個逃避的出口,在日常與工作中,在城市的景觀里,渴求一個彼時彼地的自己。于是在母親的葬禮上,他突然看到另一個自己正在非洲的沙漠里,騎著一只巨大的蜥蜴,前往塞里史龍洞。但最終,這份期待也落空了。

寫完之后,我很失望,只覺得這份落空,無非是一個男人的自憐與矯飾,于是擱置在那里。一年多后,我重新看待它,意識到整篇小說從他女兒那里進入,有可能會刺中我想要刺中的真東西,于是重新開始寫,原來那部分只作為文中父親在筆記本上寫下的內容。

單就文本而言,從最初稿開始,每隔一段時間,我重新充滿懷疑,是否如我所愿刺中了真東西。然后像姥姥用骨頭清晰的手掰那團干面疙瘩一樣,我一遍遍拆解它,嘗試找到進入故事的最佳時間點,嘗試找到一條更能釋放文字背后力量的敘述路徑。在這個過程中,塞里史龍洞和那條靠女人眼淚為生的龍,開始呈現出真正面貌,那并非一個男人的逃避之所,而是這個女人必須面對的處境,成為她生命中所有無可回避之物的隱喻,始終吞噬她壓迫她排擠她。

有一天我知道沒有大改的可能了,因為我清晰意識到,書中人物完全走出了我,徹底變成常青,變成常川,變成珍珠姨,不再容我的手插入其中,這些廣州人之間的對話,也只能是廣州話了。

書中常青、常川居住的永慶坊,位于廣州市荔灣區,本地人稱為西關的區域。從2019 年到2023 年,每年我都要去永慶坊幾次,看它升級改造,從一條街巷,逐漸蔓延到一大片區域。有一天,開始掃健康碼和測量體溫,我依舊會爬上一個少有人去的天臺,和幾臺工作中的巨大空調外機站在一起,四下遙望。屋頂起伏,天臺植物,遠處高樓,晴朗日子里夕陽沉入江心大坦沙島。等夜色填滿天地,人行其中,酒吧與餐廳的光也透過玻璃落在路燈的光上,周圍走動時髦的年輕人和外地游客,人們面戴口罩,彼此經過,只是平行,并不相交。我停在依舊沒有搬走的人家屋外,對一扇窗,嘗試感受巨大變動中,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如何理解這一切。

但這仍然只是人物存在的背景,在這篇小說最終定稿后,于我而言,連其中隱喻的部分也不重要了。我嘗試理解,對一個人來說,構建跟這個世界連接的所有關系都不可靠,生命中仿佛不可缺少的人會死,會離去,會消失,一個人所能接收到的愛都可疑,那么一個人到底如何承受這一切呢?我想觸及生命之中,一塊塊石頭投入水面,水波興起,等到水波散盡,水面重歸平靜,水面還是原來的水面嗎?那些波紋哪里去了?

那些消失的波紋,在生命中,如何作用于一個人的精神,多希望我捕捉到了。

猜你喜歡
落空龍洞天臺
因為長大
在天臺(組詩)
蘇元老撰并楷書《龍洞記碑》
一等二靠三落空,一想二干三成功
繪畫
天臺植物
A Review of Studies since the 1980’s on the Tieto-urman Song of the White Wolf
天臺植物
天臺
嗯,這是那孩童般永不落空的驚喜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