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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母親

2023-11-28 13:16韓東
當代 2023年6期
關鍵詞:表哥小河母親

大姑媽葬在德賢公墓,那兒草木茂盛,空氣陰涼,的確是個長眠的好地方。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那塊刻著“親愛的母親”的石碑,碑身的顏色發暗,文字邊緣也已經圓潤了。

全文如下:

親愛的母親杜家英之墓

兒 鐘淮

女 鐘河 敬立

我問媽媽,“誰是親愛的母親呀?”

“你大姑?!眿寢屨f。

“她不是大姑姑嗎?”

“她是小淮、小河的母親,”媽媽說,“就像我是你的母親?!?/p>

半個多世紀以后,我母親因病去世,在我的堅持下她老人家的墓碑上也刻上了“親愛的母親萬曉嵐”。就這么光禿禿的幾個字,沒有“之墓”,也沒說明碑是誰立的。我終于也有了“親愛的母親”,我在想,雖然我已經五十多歲了,但仍然是這個人的孩子。

這里的時空似乎有點紊亂,讓我們稍稍梳理一下。大姑媽病逝于上世紀五十年代,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大姑的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而母親領著我去德賢公墓掃墓是“文革”期間,我大概六七歲的樣子。我從沒見過小淮、小河,只知道他們生活在安徽淮南,和大姑爹鐘仁發住在一起。

每次去德賢公墓,母親都會對我說一點有關大姑家的事。德賢公墓我大概去過三四次,母親閑談的內容串聯起來就有了如下脈絡:大姑、大姑爹是自由戀愛,兩人都是國家干部,在治淮指揮部工作,因此才會將兩個孩子分別取名為“鐘淮”“鐘河”的。在河工現場大姑突然生了怪病,一天下班后洗腳覺得腳疼,然后就病倒了,還沒來得及診斷出病因大姑就去世了。之后鐘仁發再婚,后面的老婆也生了孩子,但后媽對小淮、小河一直都很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問媽媽。

“聽你爺爺說的?!?/p>

“那爺爺是怎么知道的?”

“鐘仁發和你爺爺一向都有聯系,寄過小淮、小河的照片?!眿寢屨f,“你爺爺也會從天津寄小人書或者學習用品到淮南,有時候還會在信封里夾錢和糧票?!?/p>

這時我們已經走出了公墓大門,一陣風刮著幾片落葉在路上跑,那些葉子顯然是從墓園內的大樹上落下來的。

一九六九年,我們全家下放蘇北農村,掃墓活動便停止了。三年以后我爺爺去世,父親只身前往天津奔喪。據說爺爺死得還算安詳,只是有一事放心不下,就是大姑的兩個孩子。以前爺爺在世,大姑家的事自有他老人家做主,他這一去責任就落在我父親身上。父親又是個急性子,因此不顧當時的處境(我們全家下放是某種發配,去農村接受勞動改造),回蘇北途中繞道去了淮南。

對鐘仁發而言我父親絕對是不速之客,搞突然襲擊,父親雖然不是故意的,卻因此獲悉了小淮、小河生存的真實狀況。實際上父親只見到了大姑的一個孩子,小淮作為知青此時已下鄉到淮南郊縣,沒有見到。小河,怎么說呢,按我父親后來的轉述,由于長期受到后母虐待人已經完全變傻了。見到舅舅也就是我父親時,小河嘻嘻而笑,穿著一件男人的襯衫,所有的扣子竟然都扣錯了,是錯位的。平時小河和鐘仁發住一個房間,鐘仁發的床頭放了一根竹竿,專門用來每天叫小河起床。不用語言,二話不說,自己也不用起身,抓起那竹竿就捅另一張床上的小河,或者在她的被子上抽打。那根竹竿我父親親眼所見,已經被磨得油光發亮,開裂的地方用膠布纏住也已發黑了,可見有年頭了。挨打的細節想必是小河提供的,或者我父親套話套出來的??傊赣H當即爆發,折斷竹竿怒斥鐘仁發夫婦后沒等見著小淮就連夜將小河領回了蘇北。于是我就見到了我的表姐。

小河已經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驟然從逼仄的城市來到農村廣闊天地,高興壞了。不用再去上學,也沒人再用竹竿揍她,可她還是忘不了竹竿之類的東西,經??缰覀兗覓邎@子的竹掃帚或者一根大樹枝,在家前屋后來往奔突,嘴里同時發出“駕!駕!”的吆喝聲。分明是個傻子,難怪初中還沒畢業呢。我父母也從沒想過讓小河就地轉學,就這么放在家里養著,只要她不出橋口即可。小河樂得快活,每天在園子里追雞攆狗,要不“騎馬”,直到飯點。早中晚三頓,快到吃飯的時候小河這才大汗淋漓地停下,問做飯的外婆:“怎么還沒有開飯???”

開始時大家都覺得有趣,后來就有點吃不消了。但想到小河遭遇的不幸,也就只好由著她。我母親說:“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憂愁呢?”大概算是某種表態。

小河無憂無慮,精力無限,的確不像是后媽養大的?!斑@只是事情的表象?!备赣H說,“她的智力大概只有八歲,但問題在于,為什么她的智力只有八歲?”

當年我已經十二歲了,也就是說小河的智力發育還不及我。我從來沒叫過小河一聲“姐姐”或者“表姐”,向來是直呼其名,“小河,小河,蘆花雞要下蛋了,不準你再欺負它!”

然而在生理上,小河的確已經是一個少女,個子比我高出一個頭,胸部也開始隆起,尤其是她的皮膚,生來就白,到我們家后由于油水充足小河吃得白里透紅。她一向衣衫不整,身體露出衣服的部分就像奶油做的,泛著一層令人惡心的光澤。她的白腳丫子上長了好幾根黑毛,我向母親報告說:“就像豬腳爪沒挦干凈一樣!”

“胡說八道?!蹦赣H說,“不準說你表姐壞話?!?/p>

“反正我再也不吃豬腳爪了?!?/p>

那年夏天,表哥也就是小淮終于出現了——我從來沒有叫過他“小淮”,就像沒有叫過小河“表姐”一樣,他從下鄉的淮南郊縣來到我們家下放的蘇北。表哥的表現的確就是一個大哥哥。他比小河只大兩歲,但非常沉靜,甚至是不怒自威,當然這是針對小學生的我來說的。在大人面前表哥十分柔順,按我父親的說法就是“懂事”;父親說表哥懂事自然暗示了我不懂事,或者小河不懂事,這些就不說了。

表哥幫我母親洗被單,那可是一項需要體力和技巧的勞動,在一個大木盆里用搓衣板搓洗,之后走到小河邊上站在“跳板”上過水。表哥將母親搓好的被單或者床單,像撒漁網一樣撒向碧清的河面,看著它們逐漸下沉,然后再撈上來像擰麻花一樣擰去里面的河水。表哥有的是力氣,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以前擰被單的時候母親總要叫上父親),母親和我都看愣了。正值學校放暑假,我不用去上學,整天跟在表哥屁股后面,無論他去小鍋屋里幫外婆擇菜還是去自留地上挑糞協助父親給玉米追肥,我都跟著。

外公喜歡繞著我們家的園子散步,有時候也走出園子來到村道上,甚至一直走到村外的河堤上。而且外公不喜歡說話,表哥也不喜歡說話,就這么沉默無語地跟著他。這一老一少之間并無尷尬。表哥跟著外公,而我跟著表哥,小黃(我們家養的狗)則跟著我,由高到低地(外公是我們家里最高的人)在灌溉渠的河堤上站定。如果是黃昏時分,晚霞滿天的西天上就會映出這一隊奇怪人馬的剪影……

小河也很聽哥哥也就是表哥的話,他總能讓她安靜,雖然管用的時間不長。但有表哥在到底好多了,小河不再那么瘋瘋癲癲難以禁止。也沒見表哥責罵小河,只要他一出現,小河馬上就蔫兒了,跨著掃把竟然會裝出掃地的樣子。這說明小河的智力也不是那么不堪的?,F在小河的衣服扣子也都能扣齊了,不再錯位,露出不該露出的白肉。

但我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表哥的“懂事”,而是他完全放松下來的時候。

白日將盡,我們在草房前面的泥地上潑上水,搬出竹床準備當成飯桌在上面吃晚飯。鍋碗瓢勺運出來以前有一個時段,氣溫已經下降,但天光依然很亮,竹床也空著,一天辛苦的勞作也告一段落。在小河里游泳并洗過澡的表哥,赤裸上身,肩膀上搭一塊毛巾,盤腿坐在竹床上。他手上拿著一本我父親的藏書《西游記》,挺直腰背,右手(拿著書的手)前伸,左手則捏著下巴頦。讀到興奮的地方表哥會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笑聲不免肆無忌憚,向四周擴散。我覺得表哥的笑聲潛入了我們家的自留地,在玉米稈播散的陰影里穿插,一直飄到了小河對岸。成年以后,我算是有了一點見識,回想起表哥閱讀《西游記》的情形,那姿勢包括風度像極了關公秉燭讀《春秋》。只是關云長手撫美髯,表哥的下巴頦光溜溜的,他大概邊讀書邊在揪那根剛冒出來的“鼠須”吧。也許表哥讀的不是《西游記》,而是《三國演義》。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暑假快結束的時候表哥回知青點去了,就像他來我們家就是陪我過暑假一樣。

不久以后,表哥又來了一次,這次是專門領小河回淮南,只住了兩個晚上。

小河目前的狀況待在我們家也非長久之計,即使是辦了轉學她也永遠不會畢業。再加上“形勢”的變化,我父母自身難保,竟然有人檢舉他們到了農村也不老老實實接受改造,而是大興土木整飭園子,妄圖過上地主階級的腐朽生活。我父親的黨籍因此被開除。送小河回去,父親不方便親身前往,只好叫來表哥,千叮嚀萬囑咐,并拿出了鐘仁發寄來的保證書,展示給這對兄妹。父親說,如果再發生虐待小河的事就立刻和他聯系,如果他死了,我母親也會負責到底的。

他說得悲壯,表哥的回答卻風輕云淡,“舅舅、舅媽放心,還有我呢?!?/p>

正是這句話讓父親感慨了半年,他的意思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表哥是真正的男子漢,讓我好好學習。

“今后,這一輩子,”我父親說,“無論碰到什么事,你們都要和我商量,知會我們,你們是有舅舅的人?!?/p>

我在旁邊插話:“什么事???”

“比如結婚嫁人、上學工作?!备赣H說。

表哥始終在點頭,但他沒掉一滴眼淚,倒是小河哭得稀里嘩啦,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她哭。

兩年以后,我父母奇跡般地恢復了工作,當然不是回南京原單位,而是被抽調到當地的縣里。父親被安排到縣文化館,母親去了縣副食品公司當秘書,食品公司分了兩間平房給我們家。于是舉家搬遷,我也進入縣中讀初一了。

一天放學回家,院子里很熱鬧,鄰居們都在伸頭伸腦地窺探,走近才發現騷動的根源是我們家——家里來客人了。由表哥“押送”,小河和她的未婚夫上門拜望舅舅,自然也是接受審查請求批準的意思。

由于房子窄小,吃飯的人多,我們吃飯時房門是大開著的。未婚夫背光坐在門口,左手始終垂在下面,大概是怕桌上的人看見吧,但也有可能是一種習慣。射入室內的陽光正好照著那只手,不僅是我,鄰居們也都看得分明,那手上只有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齊根沒有了,殘手的截面光溜溜的一片。也就是說小河的未婚夫是個殘疾人。而且那人并不年輕,長得干巴巴的,一臉的褶子,比我父親也小不了多少。小河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竟然出現了害羞的表情。表哥端坐在他倆中間,依然十分沉著。

由于家里住不下,當晚表哥他們住進了縣委招待所,父親找關系開了兩個房間,表哥和未婚夫一間,小河一間??尚『涌拗[著要和未婚夫睡一起。表哥堅決不答應,他也說服不了小河,只好站在房間外面守了一夜(不讓小河進去)。第二天,父親領著我去送行,表哥臉色發灰,直打哈欠,問起來他才說自己通宵沒睡。當時我父親說:“其實,也沒有這個必要?!睓C敏的表哥立刻抓住了這句話,聽出了舅舅的意思,也就是說同意了這門婚事。因為他回答我父親:“我知道了?!?/p>

“人才是比較一般,”父親說,“只要你妹妹滿意就可以了,她的情況我們都知道……”

父親反過來安慰表哥,但似乎并沒有這樣的必要?!熬司?、舅媽說行,那就行?!北砀缯f。

“那手看來也是因為工傷,”父親說,“說明至少也是個熟練工,有手藝的?!?/p>

“六級車工,我了解過了?!?/p>

“是啊是啊,不影響生活和工作就足矣?!?/p>

在送表哥他們去長途汽車站的路上,我父親和表哥一路交談。因為專心和父親講話,表哥沒機會搭理我。他牽著我的手,手上不時地使勁兒,一會兒放松一會兒使勁,意思是沒有忽略我。我回頭看落在后面的小河和未婚夫,兩人是抱在一起走路的。準確地說,不是未婚夫抱小河,是小河用手箍著未婚夫的脖子,整個人幾乎都猴在他身上。小河把未婚夫當竹馬騎了??傊吲d得不得了,路人不免側目而視,我發現不少人都是從食品公司跟過來的。

這一次小河沒有哭。倒是父親和我回到家,母親落淚了,她說:“小河真可憐?!贝蟾畔氲搅宋椿榉虻哪侵粴埵?。

父親說:“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p>

他告訴母親,表哥準備去當兵?!懊妹糜辛酥?,這才考慮自己的前途,這孩子真是好樣的!”

“表哥要當兵,我怎么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蔽艺f。

“你知道什么,從小嬌生慣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哪里知道人間疾苦!將來有出息也不會大!”父親莫名其妙把我罵了一頓。

表哥真的參軍當兵了,并且當的是偵察兵。他從部隊寄來照片,一身戎裝,趴臥在雪地里,肩膀上扛著火箭筒,兩只眼睛一睜一閉,和刊登在《解放軍畫報》上照片里的珍寶島上的戰士一模一樣。

表哥自然不會在珍寶島,那場著名的戰斗也是前幾年的事情了,但他當兵的地方肯定是北方,冰天雪地,表哥英勇堅毅的表情也非常標準。我向父親要了這張照片,貼在床邊的墻上,和從《解放軍畫報》上撕下來的某頁并置在一起。至此,我對表哥的崇拜已達頂點。

也有關于小河的消息,她和未婚夫生了個大頭兒子。當然,未婚夫現在已經不是未婚夫了,而是小河的丈夫,那大頭兒子和其他的嬰幼兒也很相似,看不出什么差別。在信中表哥特地強調孩子一切正常,智力發育比同齡孩子似乎還要強一些??傊跣踹哆?,就像他是那大頭兒子的父親。表哥告訴我父母,這張照片是小河送給舅舅、舅媽的,他那還有一張。我對小河的兒子并無興趣,照片被母親收藏了。

時間過得飛快。我初中畢業繼續讀高中,仍然在同一所中學里,因此也不覺得有什么變化。如果硬要說有變化,那也是心理上的吧?我將親愛的表哥逐漸置之腦后,甚至他那張臥雪的照片也從床邊的墻上撤下了。當然不是故意撤的,我有了自己的房間,睡覺的床搬過去的時候照片和畫報都沒有“搬”。

時不時地仍有表哥和小河的消息傳來,我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除了是特別重大或者驚悚之事,比如說小河失蹤了。她留下三歲不到的孩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河的丈夫還特地來我們家找過。由于我整天不著家,所以沒有見到。表哥也從部隊轉業回了淮南,他倒是沒有再來我們家。兩件事串在一起,似乎表哥轉業是為了小河。他在部隊一向表現優秀,已經當上了排長,置大好前程于不顧只是為回鄉尋找妹妹;之所以沒來我們家也是因為此事刻不容緩,或者他認為,不找到小河就沒臉再上門。

父親為表哥惋惜之余,又開始夸贊他這個外甥。他恨不能親身前往,也去淮南尋找小河,但那時他已經身患重病,體重不足九十斤,早已不是當年跨省怒斥鐘仁發時的精神氣了。由于身不能至,父親的思維特別活躍,竟然一口咬定小河的丈夫謀害了小河?!爱斈晡铱此筒皇且粋€善類,賊眉鼠眼的,這人都是相由心生?!备赣H一邊掛著吊瓶一邊說,“再說他有作案的條件,六級車工,能把自己的手指切掉,就能切割人體其他部分……”

父親暗示小河的丈夫作案后分尸,繼而分析道:“因此他才會來蘇北找人的。有這個必要嗎?我們會藏匿小河嗎?這充分證明了他做賊心虛、轉移視線,至少也是推卸責任。這個混賬東西!畜生!”

父親怒不可遏,母親向周邊的人解釋說,他肝火太旺了,縣醫院的初步診斷也是我父親的肝臟出了問題。至于到底是什么問題,院方建議去南京的大醫院里做進一步檢查。父親對此置若罔聞,那段時間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小河的事情上。

“告訴小淮,小河丈夫是重點懷疑對象,其次是鐘仁發和他老婆!一定要找到你妹妹,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耳提面命,讓母親代筆給表哥去信。自然,寫信時具體的措辭母親是會推敲斟酌的。

實際上,父親所有的家信都是我母親寫的,也不能算是代筆,母親只是代表,代表我們全家。當年和我爺爺通信,后來和表哥通信,以及和我二姑、小姑通信,一概都是我母親寫的。母親的溫柔、婉轉、通情達理是一貫的,在這些信中亦不能讀到我父親身體的真實狀況。

一九七七年全國恢復高考,我一九七八年中學畢業,從縣中以應屆生的身份考取了山東大學,去濟南讀書。我前腳剛走,后腳落實有關政策,父母被調回到南京的原單位。又是舉家搬遷。我們原來在南京住的房子早就被別人占據,外公外婆只好借住在父親的一個朋友家,我父母則被安排進一家賓館。實際上那賓館房間只是我母親一個人住,父親直接從縣醫院搬進了南京軍區總院的病房。終于有可能做進一步檢查,確診為肝癌晚期,來日無多。因為怕打攪我的學習,并沒有人告知我。等得到消息,我父親已經病逝。

我從濟南回南京奔喪,坐了一夜火車,清晨時分來到一個陌生的大雜院里去一扇木門前敲門。門開后,傳出一片女人的哭聲,從床沿上方伸過八九條手臂拉住我,告訴我,我父親去世了。一概都是女人的手。后來我才知道前來奔喪的親戚男女分開住,女性都住在這間借住的平房里,包括我母親和外婆,兩張大床上竟然睡了六七個人。男賓則擠在那間賓館房間里,外公加上四五個至親,表哥也在其中。

父親的喪事和追悼儀式就不說了,因為這篇小說的主角是表哥。這是我成年以后第一次見到他,也是表哥第一次見到除我們家人之外他母親娘家的親戚,我二姑、小姑、二姑爹、小姑爹和姑姑家的孩子們,對表哥而言就是二姨、小姨以及表弟、表妹。大家無條件地接納了表哥??蘼曊鹛?,悲欣交集,或者說悲中有喜。悲的自然是我父親的離去,喜則是終于見到了這個一表人才的大外甥,就像白撿的一樣。表哥也非常爭氣,不僅在第一時間厘清了復雜的親戚關系,姨媽、姨爹沒有叫錯,沒叫成舅媽、舅舅,他的表現也異?!岸隆?,該哭的時候哭,該勸的時候勸,該干活的時候干活。

表哥穿著沒有領章的軍裝、卷起袖子領著我負責這一堆人的一日三餐。買菜、做飯是小事,要在那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進行排布卻需要智慧。表哥指揮若定,并親自動手,和我抬起兩張大床將其面對面放置,中間放上大桌子,如此一來床沿上也可以坐人了。方桌的兩頭再放一些椅凳,十幾個人坐下后竟不覺得擁擠,尚有走動的余地。房子的另一頭放著煤爐,煎炒的刺啦聲不絕于耳,不斷有做好的菜端上桌子。每次吃飯都會擺滿一桌。

表哥掌勺,我跑堂,不在桌上吃飯,這樣又可以節省出兩個座位。

人人都夸贊表哥的手藝好,在治喪期間每餐都做到了盤空碗凈,大家不免有點不好意思?!罢l讓小淮做得這么可口,”我母親說,“我也是第一次品嘗他的廚藝,可惜舅舅吃不到了?!?/p>

說著母親的眼眶不禁又紅了。于是吃喝的速度稍減。

小姑爹說:“還是部隊鍛煉人?!?/p>

立于一側的表哥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在想,如果我父親在世,并品嘗了表哥的手藝,肯定又會感慨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p>

在飯桌上,他們談到了小河,表哥表示,自己一定會把妹妹找回來的。如此承諾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我父親的遺像,無色的鏡框,黑白照片,頂端飾有一大朵白花,兩股黑色的絲綢沿鏡框兩側披垂下來。二姑爹問起表哥的婚事,有沒有滿意的對象,以及什么時候辦喜事之類。表哥把兩件事聯系在了一起,他的意思是,不找到小河他是不會考慮個人問題的。

“一碼歸一碼?!倍玫f。

“我答應過舅舅?!?/p>

說著表哥又看了一眼我父親的遺像。

我突然意識到,表哥崇拜我父親,就像我崇拜他一樣。只不過,我的崇拜出自一個少年的情懷,表哥則不同,那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深情。這么多年過去了,也許表哥把我父親當成他的父親了吧?

父親去世時我十八歲,剛好是法定的成人年齡。不知道是因為父親去世還是因為已經成年,這以后的時光恰如風馳電掣。

先說我們家。父親病逝后不久,我外公也逝世了,然后是外婆,五年之內家里死了三個人,原本的五口之家就剩下兩口,母親和我。為照顧寡母,大學畢業后經本人要求我被分回南京工作。

除了死亡和減員,也有相反的好事。由于這篇小說寫表哥,他們家的事自然需要記錄在案。

你怎么也想不到,小河被找到了,表哥多年來的明察暗訪終于有了結果。小河被拐騙到東北農村,賣給一戶人家,已經又結婚并且生了兩個孩子。表哥千里迢迢跑去接小河回淮南,小河竟然不從。兩個丈夫,兩個家庭以及和不同的丈夫生的小孩,小河堅定地選擇了“后面的”。表哥在小河現在的家里住了一周,經觀察比較,覺得小河目前的日子過得不錯,至少丈夫不是一個殘疾。也就是說,表哥找到了小河等于沒有找到,他獨自一人回了淮南。

這之后,表哥開始著手處理小河的遺留問題。第一個丈夫此時已病入膏肓,小河和他所生的孩子其實表哥早已經帶在身邊,這會兒去辦理了正式的領養手續。第一個丈夫終于可以閉眼,也真的閉眼了,一命嗚呼。這些都是表哥在信中告訴我母親的。父親去世后表哥并沒有中斷和我母親通信,就像我父親也就是他舅舅還活著一樣。

表哥結婚了。實際上他早就有一個對象,因為小河的事,兩人始終沒有談婚論嫁。漫長而無盡頭(不知道何時才能找到小河)的拖延也是對對方的考驗,表嫂通過了考驗,當真不易。其間表哥領著表嫂(她還不是我表嫂的時候)來過南京,面見我母親,當時我也已經結婚,和妻子搬出去住了,回去看望母親時見過那女人。由于表嫂相貌平常、人很安靜,加上我對表哥的關注已今非昔比,所以幾乎沒有留下印象。表哥領著對象來看母親,很可能那次也帶來了小河的孩子,我就更沒有印象了。

母親老了以后尤其喜歡說話,按南京人的說法就是“韶”,她已經是一個韶老太了。母親說話的時候并不需要對方的反應,你沒有反應她也可以一直說下去。比如你已經走進里面的房間,仍然會聽見她老人家在客廳里嘮叨。我則養成了聽而不聞的習慣。但也幸虧母親一遍遍地說起表哥,說起他們家的事,有關的情況我才有了大致了解。

總之小河的事情已了(有了結論),表哥也結婚了,不久表嫂也生了孩子,也就是說表哥有了自己的小孩。那個小嬰兒兩口子也曾抱來讓我母親看過,我被叫回母親那兒吃飯,匆匆一見。倒是表哥的廚藝沒變,每次來看望母親都是他掌勺。表哥做的飯依然好吃,令人回味,我甚至專門叫上妻子跟我回去吃表哥做的飯。

母親說:“小淮現在已經是副廠長了,你爸爸要是知道肯定會高興,嘴巴都要笑歪。他最喜歡這個外甥了,我也喜歡,自立自強,做事從來有頭有尾……”

什么廠的副廠長?工廠的規模有多大?是國營的,還是私人企業?抑或是中外合資?這些我都沒敢追問,因為母親一旦說開去就會沒完沒了。但至少我表哥事業有成,收入穩定,一家四口過著正常甚至不無富裕的生活那是一定的。發了大財似乎也不像,因為我聽表哥對我母親說過:“舅媽,您現在住的七樓沒有電梯,現在還能對付,年紀再大一些爬上爬下就不方便了。爭取在您七十歲以前我和弟弟一起,孝敬您一套有電梯的房子?!?/p>

這完全不像一個大老板說的話,給我母親買房還需要和我一起負擔。

表哥經常來南京,當然也因為大姑媽也就是他和小河母親的墓在南京,就是德賢公墓里那個“親愛的母親”的墓。我竟然一次也沒有陪表哥去掃過墓??蛇@次不同,我們不是去掃墓,而是去遷墳。

本世紀初,基建狂潮開始,城市向周邊擴張,到處都在修路架橋,于是死者不得安寧。不僅我父親、外公、外婆的墓被遷到了更遠的地方,德賢公墓這樣的老牌墓地也保不住了,一條規劃中的高速公路將從此穿過。實際上德賢公墓早已經滿員,近二十年來增加的不是墓碑,而是越長越密的林木,整個公墓儼然成了一座森林。林間無空地,只有綠石頭——老舊的石碑上裹著厚厚的青苔綠衣。德賢公墓存在少說也有六十年了吧。

掃墓我可以不去,遷墳我則非去不可,因為需要人手。大姑媽的墓不像我父親或者外公、外婆的墓,下葬的是骨灰盒,她病逝那會兒都是土葬,墓碑下面是棺木,因此不知道會有何異變。尸身肯定已經腐爛,尸骨恐怕也得一堆,也許棺材里還會有積水……因此我不僅去了,還叫上了兩個有見識膽略的朋友,加上我妻子、表哥、表嫂和我母親,一行七人。準備了紅布、鞭炮、鐵锨以及一只用來盛放骸骨的板條箱(里層釘了塑料布)。最后一次祭掃完大姑媽,放完鞭炮,在硝煙彌漫之中推倒了“親愛的母親”,然后開挖。

表哥和我的分工是這樣的,我領著三位女性各執那塊大幅紅布的一角,站在挖開的土坑四周;下面的坑穴里,表哥領著兩個哥們手持鐵锨挖掘不止。罩一塊紅布自然是因為迷信,據說入土安息的死者不可見到白光,否則便是大大的不吉。這套說法和安排均來自表哥,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和習得的。就像他不是第一次領著眾人遷墳,或者他就是一個殯葬工,干的就是諸如此類的工作。表哥沉著鎮定,指揮得當,流程的銜接也如行云流水。那塊紅布透下暖暗的紅光,加上四周林木茂密、頭頂枝繁葉茂,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陽光進入土坑內。

挖至半人來深,表哥示意兩個哥們上去,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在下面挖了。挖出的新土堆積在土坑周邊,那坑看上去更深了,表哥只露一個腦袋,不斷地將鐵锨里的土舉送上來。那土黃黑色,散發出一股土味,但干干凈凈,里面并無任何雜物。之后,表哥送上來一件圓乎乎的東西,平置在鐵锨前部,我還以為是一大塊土垡。目睹表哥鄭重的態度后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顆頭顱,也就是顱骨。那顱骨和泥土一樣的顏色,又圓又?。ū认胂笾械镊俭t小了太多),但完整無缺。換了一個角度,我看見了顱骨上的牙齒,竟然如此整齊。

我接過表哥雙手平舉過頭頂的鐵锨,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還是表嫂拿了一塊紅布(小幅的)過來,隔著那紅布包起大姑媽的顱骨拿走了。表哥埋下頭去繼續挖,越發小心翼翼。

這之后,分別送上來兩根大約是大腿骨的骨頭,另有三四塊疑似骨頭的土塊,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了。沒有棺材板,沒有衣物碎片,沒有手骨或者腳骨之類的小骨頭,只有泥土,而且是那種非常細膩、略微潮濕“勻質”的泥土。一切,都已經化作了泥土。

“真干凈啊,太干凈了?!蔽夷赣H說。她的意思是除了顱骨和大腿骨什么都沒有了,聽上去又像是對大姑媽的贊美。老人家少有地言簡意賅,沒有多說一句。

表哥一直挖到土坑底部滲水。他穿著那雙軍用皮靴站在泥水里挖個不停,送上來的稀泥也很干凈,沒有異味只有水味。母親說:“上來吧,沒有東西了,你都快把自己埋進去了?!北砀邕@才分別拉著我和一個哥們的手,借力爬出了土坑。

頭頂的紅布撤去,陽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地灑下,汗水淋淋的表哥沖我母親笑了笑。

由于沒有太多的東西要裝,準備的板條箱沒有用上。表哥就是表哥,是有第二套方案的。他從淮南帶過來一只土陶罐,比泡菜壇子大,比腌菜缸小,很難看出那罐子原來的用途,幾乎就像是一件古物。大姑媽的骨殖被放進去,表嫂又拿出一塊紅布,比包裹顱骨的紅布大,比那塊大紅布小,不大不小的紅布此刻包上了那只罐子,而罐子被我表哥摟在懷中。他就像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似的,離開土坑,走出德賢公墓的大門,向停放在路邊的中巴走過去。那輛中巴是表哥從淮南開過來的,我們也是乘坐它來到此地的,現在,它將帶著大姑媽的遺骨開回去火化并安葬。

其他人跟在表哥身后,天高云淡,秋風習習,真是人生難得的好時光。表哥為照顧我母親,走得也不快,步履沉穩,幾乎是慢條斯理,自有一番韻律。一段不長的路走了有十分鐘。于是我就想,“親愛的母親”在她孩子的懷中待了十分鐘。

責任編輯 孟小書

作者簡介:韓東,詩人、小說家。著有詩集、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及思想隨筆集四十部。近年出版有詩集《奇跡》《悲傷或永生:韓東四十年詩選》,中短篇小說集《狼蹤》《幽暗》等。近年獲得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當代》文學拉力賽年度中篇小說、鳳凰出版集團金鳳凰獎章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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