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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

2023-11-28 13:16楊小凡
當代 2023年6期
關鍵詞:焰火茶杯小熊

空中是沒有風的,青白的海浪還是一波推著一波,向沙灘上涌。

也許是天氣太冷,平日金黃的沙灘泛上一層灰白,是從海面上飄來的霧氣嗎,似乎又不是。這淡淡的白色是從哪里來的呢?沙灘上的人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口罩,或兩三個或五六個站在一塊兒,指指點點的,在說著什么。他們是在討論沙灘為什么變白嗎?恐怕,他們還是沒弄明白,不然就不會一直這么熱烈地討論著。

望著窗外遠處的大海、近處的沙灘,以及沙灘上的人們,我在想:她應該快來了吧?

昨天,在海邊的教堂門前偶遇她時,我倆都很驚奇。畢竟有四年多沒見面了,本來應該多聊一會兒的,可剛剛說幾句話,我的手機就響了。彭先生急急地催我去他家吃飯,說另外兩個朋友都已經喝完了兩杯茶。

她見我接電話,盡管臉上罩著微笑,眼神里還是透出些許的失望。

我掛了手機。她說:“一家人來過年的嗎?”

“不是。就我一個人!”我向海的遠處望一眼,那里有一艘孤零零的輪船。

“??!”她很吃驚。

“你怎么也是一個人站在這里?家人呢?”我有些不解地問。

她也把目光投向遠處那艘孤零零的輪船,平靜地說:“我也是一個人?!?/p>

“你也一個人?”我感到很意外。

停了有幾秒鐘,她開口說:“這幾天,”遲疑了一下,才又接著說,“要是方便的話,我想到你住的地方坐一會兒?!?/p>

“可以啊。明天,明天下午吧!”她提出這個想法,我想也沒有理由拒絕,況且,這幾天我一個人也挺孤獨的,便立即答應下來。

她顯然十分高興,又不想讓我看出來,就說了兩個字:“好??!”

“一言為定!”

我走出十幾步遠,突然想起并沒有告訴她我的住處,趕緊轉過身,大聲地說:“哎,我在隱廬一號樓,1330房間!”

她向我揚了揚手,是告訴我她聽到了,還是什么意思,當時我沒有多想。

此刻,我在想,她這個點還沒有來,是沒記清我住的地方嗎?也許,她就要來了。那現在該不該先把茶泡上呢?

我從窗前回到沙發上坐下,又點上一支煙。最終決定,還是等她來后再泡吧。當著客人的面泡茶,不會讓人產生喝剩茶的懷疑,也是對她的尊重。尊重朋友是一個人起碼的修養。何況,我倆也說不上是真正的朋友,這之前才見過兩次面。

現在想起來,昨天的奇遇,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決定到這里來過春節,也算是最好的選擇了。廬州的春節雖然熱鬧,那是別人家的,我依然還是一個人孤單單地過。還不如到這里來,只“阿蘭若”這三個字,就讓我的心安靜下來。兩年前,我第一次來這里,就被這特殊的氣質吸引住。這個由梵語aranya演變命名的海邊社區,瀕秦皇島海岸營建,處處透著簡樸的品質,洋溢著豐盛的節制,形成一個獨立的逃離城市的靜謐空間。在我的理解中,這是人間寂靜處,可以找回本我的地方。

昨天是正月初四,我一個人在公寓里窩了五天,確實很寂寞。傍晚時分,我裹上羽絨大衣,走出公寓。公寓外面就是空空的海灘,平日飛動的海鷗也不見了蹤影。我決定,到遠處的圖書館和教堂那邊走一走。

圖書館獨自矗立在空曠無際的海灘上,面朝大海,低調而高雅。外觀是簡約的灰色,在大海和沙灘的映襯下,顯得尤為寂靜,像一座遺世獨立的雕像,凝視著大海的波濤和時光的斗轉星移。圖書館分為兩層,全是階梯式座位,臨海的一面是一塊巨大的透明玻璃墻,陽光、沙灘、大海,撲面而來。上一次來這里的時候,正是初夏,我在一層的靠椅上坐下,要了杯咖啡,放下手中的《莊子》,看著大海上迎面涌起的浪花游弋翻騰,我突然想起一句話:如果有天堂,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圖書館沒有開放,我在入口處站了一會兒,便向左邊的阿蘭若教堂走去。教堂的兩座建筑一灰一白,像兩個銳角三角形,沒有任何多余裝飾,極簡地矗立著。藍的天,藍的海,白的云,白的臺階,淳靜悠遠的鐘聲,讓我生出無限的遐想。

海面上吹來的風凜冽冰冷,我站在這里卻久久不想離去。我在想,在這里的每一句誓言和承諾,哪怕是虛浮的,也會變得神圣。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問話,“前面可是楚老師?楚筱白老師!”

這聲音似乎熟悉,我一時竟想不起是誰。轉過身子,幾米處站著一個穿黑羽絨服的女人。這女人有一米六五的樣子,脖子上一條白色的紗巾飄動著,讓她顯得高挑而靈動。她是誰呢?她肯定是認識我的,而我確實叫不上她的名字了。

“請問,你……你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她。

“哦,記不起來了嗎?我們是在之意書社認識的!”她微笑著提醒道。

這時,想起五年前的那個春天,我和出版社的編輯在之意書社做新書《左岸》的分享會。分享會最后是互動環節。她并沒有提問,但她那專注的神情,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咏Y束后,不少人擠著要我簽名。我簽了不少書,手都有些累了,就在要起身離開時,她從人群外走過來,把書遞給我,“請楚老師也給我簽個名吧!我叫童雪,童年的童,小雪的雪?!蹦鞘俏耶斕旌灥淖詈笠槐緯?,所以我記得比較清楚。她接過書,感激地說:“楚老師,我讀完后可以向您請教嗎?”我順口說了句:“當然可以。歡迎賜教!”

想到這里,我趕緊抱歉地說:“噢,你是童雪!真巧?!?/p>

見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她顯然很高興。

現在,我又想起來了,第二年的秋天,我們在“鍋廬”喝過茶的。

那個秋天,廬州老城大街上銀杏的葉子,一天比一天黃起來,煞是迷人。

一天早上,我接到她的短信,她想請我到“鍋廬”喝茶,請教幾個問題。其實,那時我對她并沒有太深的印象,甚至都想不起她長什么樣子。她說已認真讀完了我的《左岸》,正好我那天下午也沒有提前約好的事,就答應下來。

她給我發的定位,距離并不遠,就在老城區的宣城路旁。這樣的老城區里,應該是陳舊和喧囂的,在這里喝茶,能有清凈嗎?我是有些懷疑的,不過,答應了下來,就不能不赴約。我叫了出租車,半個小時就到了。

臨街的黑漆大鐵門緊關著,我確認一下門旁上白色的標記“鍋廬SPACE”,按了兩下門鈴,鐵門就從里面打開,迎面站著的是一個帥氣的服務生。

這是一座獨院,院子里有一個高高的紅磚煙囪,煙囪下一片鏡水,里面有十幾條青色的魚,悠然地游動著。水面直抵西面紅色的兩層建筑,臨水的墻體是闊大的透明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一樓大廳,以及大廳里高大的棕色木書柜、吧臺,還有吧臺后站著的小姑娘。我收住目光,看著腳下木石相間的小徑,突然想起來這個地方我是知道的。

幾年前,這里還是一座廢棄的鍋爐房,破爛的柵欄里面,有幾堆垃圾和廢物,野草和雜亂的小灌木幾乎掩蓋了院子?,F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老的建筑物的時光肌理,與潔凈的玻璃、水面、花木和諧一體,儼然是一處鬧中取靜的懷舊處。

我在服務生的引導下,穿過庭院路,剛到大廳門前,她正好從黑色的樓梯拐彎處向下走。她在二樓,應該是看到了我進來,就下來迎接的。

我隨她到了二樓。她剛才就坐在臨窗的桌子前。庭院的一切,都在她的眼底下。

桌子上是一套白瓷茶具,壺、公道杯、品茗杯放在茶盤上,小茶罐放在茶盤左側,燒水壺在茶盤右側。

她穿著青色白花的連衣裙,一襲清爽?;说瓓y,并不濃,卻恰到好處??吹贸?,她出門時是精心打扮過的。她一邊按了水壺的按鈕,一邊說:“楚老師,今天冒昧地約你,真有點不好意思?!?/p>

“挺好的。這個季節?!蔽艺f罷,就習慣性地去拿手包。

“這里可以抽煙的?!彼箍闯鰜砦蚁胝覠?,就微笑著說。

我自嘲地說:“煙真不好戒!”

“作家一般都抽煙的吧?”她看了一眼茶具,“今天,我給你泡茶!”

談話自然地從我那本《左岸》展開來。她先說了讀這本書的感受,當然少不了恭維和贊揚。這是讀者面對作家時肯定要說的話,既是對寫作尊重,也是拉近兩人感情的通道。面對作家夸他的書,就像面對母親夸她的孩子一樣,聽者和說者都是愉快的事兒。

水開了。她從包里掏出一個香煙盒大小的銅色盒子,打開,里面是兩小包茶葉?!斑@是‘群芳最’?!?/p>

“啊,這是祁門紅茶的‘皇后’,我喝過的?!蔽覜]想到,她知道我愛喝祁門紅。

她一邊打開茶包,一邊說:“楚老師,這茶合您的口味吧?”

“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一笑,“作家是沒有秘密的。你的愛好都寫在書里了!”

“你真是聰明??!”我不由得贊嘆道。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聽說過,每一個作家,最終寫的都是他自己?!?/p>

這時,我對她多了些興趣。這是一個知性的女人,應該沒少讀書的。

看來,她對茶道是有過研究的,燙杯、投茶、洗茶,之后,才將開水加入壺中,約莫過了一分鐘,再洗杯,將水倒掉,右手拿壺將茶水倒入公道杯中,再從公道杯中斟入白瓷茶杯,斟了七分滿。這時,鮮甜醇厚的嫩香,便從紅艷明亮的茶湯中飄散開來。

我接過她遞來的茶杯,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氣,鮮醇的嫩甜味進入鼻腔,像玫瑰花,像蘋果,又像蜜糖。香味在鼻腔中走深后,我才下移杯子,啜了一口,又抿了一口,再飲了一口,茶湯入喉時,順滑潤暢,一股撲鼻而來的清新香沁入心肺?!罢媸呛貌?!”

我對茶的滿意,讓她很高興,“好茶是找人的,要給楚老師這樣的人品,才不枉它的一生一世!”

品了兩杯,我突然想到美人如茶,她果真是很雅致的女人??晌也⒉涣私馑?。這是我們第二次相見,確切地說是第一次真正坐在一起。

她又給我續了一杯茶,“我想給你說說自己,這些天,我心里很難受!”

“哦!”這時,我才注意到,她淡然表情后面的憂郁,“如果你信任的話,我愿意傾聽!”

她嘆口氣,端起茶杯,“我知道是可以給您說的?!?/p>

眼前的這個女人,一定是有故事的。

我也端起茶杯,掩飾著自己的表情,鼓勵地說:“但愿,我能給你一些建議?!?/p>

于是,她開始了靜靜地講述。

她說自己在廬州圖書館工作,自從離婚后就請了病假,快有兩個月沒去上班了。在廬州圖書館工作之前,她在皖江縣圖書館干了十年,在做圖書管理員之前在皖江縣鄉下的一個中學做了快十年的語文老師。按說,她從鄉下中學調到縣城時,有不少崗位是可以選擇的。那時,她丈夫已當了副縣長,副縣長的夫人在縣城基本是可以隨便選擇工作的,她選擇了圖書館。并不是這里特別清閑,主要是她喜歡讀書,喜歡與書在一起的感覺。她說:“女人都是感性的,許多時候是靠感覺來決定一切?!?/p>

這時,我才認真地注意起她來。她的面相與一般女人不太相同,是典型的長方形臉,豐腴的腮上兩個淺淺的酒窩,這讓我立即把她與眾多的女人區別開來。那次給她簽書時,怎么沒有注意到呢?

我正在想,她臉上怎么會有異域的影子呢,莫不是基因里有混血的成分。她顯然是注意到了我的走神,就嘆了口氣,我立即朝她微笑了一下。

她又接著說:“沒想到會過成今天這個樣子?!?/p>

她的丈夫,不,應該是前夫,應該也沒想到自己能走到市長這一步。他是她大學同學,一起分到她爸爸當副鄉長的農村中學教書,一個農村中學老師二十年后竟當了市長,當時她確實沒想到。

她停了幾秒鐘,“他確實精明,也能干,是那種抓住一根稻草就能上岸的人。我爸只是把他推到了鄉團委書記的位子上,他就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了上來?!彼嘈α艘幌?,“他走得太快了,忘了身后的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過去!”

也許是憤恨,也許是鄙視,她顯得很激動,聲音顫抖著,硬是把下面想說的話咽了回去。這時,我看到她捧著茶杯的手顫動得厲害。她的手指很細,很白,由于握茶杯越來越用力,手指上深藍色的細血管,像要爆出來一樣。

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情緒的異常,趕緊拿起茶杯,試圖掩飾。過了會兒,繼續說:“我不想提他的名字,甚至不想回憶我們的過往。我心里實在憋屈得難受,胸口有快要爆炸的感覺。說是離婚的人一別兩寬,可那一個個歷歷在目的日子,卻無法消失?!?/p>

看得出她心里很難受,可我又不好插話?;橐銎屏训奶幘澄沂怯羞^的。我的妻子,不,應該是前妻,從加拿大寄來離婚協議時,我也特別絕望。我十分理解,這個時候,所有的勸慰和安撫都是多余的。正所謂不經其苦,莫勸人善。我只好隨她自己的意,想說就說,想說多少就說多少,不想說就算了。

她給我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她說她對這段婚姻是不舍的。為了兒子,也為他們不容易的過去,她最終還是同意離了?!皟鹤泳鸵髮W畢業了,當知道那個女人要挾他,要他離婚,知道我與他一直在爭吵,竟與談了三年的女朋友分手了。兒子說,他不再相信愛情,不再相信這世界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我為兒子擔心得要命,只有強裝輕松地勸兒子,同意與他協議離婚。我當時只想陪兒子生活一段,讓他從絕望中走出來?!?/p>

她稍稍平靜了一下,也許,覺得跟我說這些有點唐突,不好意思地說:“我把自己心中的不快說給你了,影響你的情緒了吧?!?/p>

我立即說:“你多想了,這是對我的信任。如果能讓你輕松一些,我就覺得這個下午很有意義?!蔽姨а巯蚵涞卮巴馔谎?,又說:“你看,窗外的煙囪和它下面的靜水,雖然突兀卻很和諧,萬事萬物只要融在一處、互相依偎,就是一種大美?!?/p>

她也抬眼望向窗外。圍墻內的小院靜謐,外面的街道依然人車喧囂。她舒了口氣,把目光收回到茶桌上。

“一道圍墻隔成兩個世界,他如愿地當上了市長,換了新婦,真是春風得意啊。我和兒子卻被拋棄了?!?/p>

“那你為什么要放棄呢?”我有些不解。

她停頓幾秒鐘,又把臉轉向窗外,聲音很低地說:“為了他這半生的不容易。當然,更是為了兒子!”說完這句話,又抬眼望向窗外。

我不能完全正視她的眼睛,從側面觀察到她兩眼睜得很大,眼珠呆呆地靜止著。也許是視線的原因,我見她眼眶很幽深,因了幽深就顯得特別空洞,仿佛是兩口蒙著一層薄霧的深井,這井里究竟深藏了什么,讓人有一種永遠猜不透的感覺。

她在想什么呢?是對婚姻和人生的絕望嗎,我不知道。

這時,我想起了兩年前自己經歷的那段日子,心跳的速度突然加快起來。于是,趕緊掏出一支煙。我自己也需要平靜一下。

我點著煙,剛吸了幾口,她突然驚奇地說:“啊,水上焰火!”

隨著她的聲音,我也把頭扭向窗外。這時,十幾朵五顏六色的煙花,從水面上圍著高高的煙囪,盤旋著、纏繞著,升起,綻放,如花雨般地跌落,然后,再盤旋著、纏繞著,升起,綻放,戛然跌落……

外面,天已暗下來了。光影焰火開始綻放,這個小院一下子歡欣生動起來。

這時,她幽幽地說:“煙花易冷人易散。日子要像這光影焰火就好了!”

我吸了一口煙,正想著如何接她的話,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有要起身的意思。

深秋時節,五點半天就快黑了,正到吃飯的時間。她為什么突然有要走的意思呢?她是本來就沒打算與我共進晚餐,還是沒有了談話的興致,我沒有猜透。

于是,我也看了一下手表,主動說:“你還有事吧?我晚上還有個飯局,該去了?!?/p>

“哦,耽誤你的時間了吧。下次,下次,我再請你共用晚餐!”她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來。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個子高挑,比年輕女孩多了成熟的豐腴,卻沒有中年女人的臃腫松散,讓人懷疑,不可能是一個大四男孩的母親。她確實親口說自己快五十了??磥碇挥幸环N解釋,那就是她以前生活的優質和對自己形體的嚴苛。

離開“鍋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為什么要跟我聊這些呢?

其實,此前我們只見過一次面,根本說不上是熟人。她主動把自己生活中的暗疾告訴我,完全是對我的信任嗎?這顯然不太成立。是要找一個傾訴對象嗎?也解釋不通。難道是心里壓抑太重,一時興起,就是單純找一個陌生人發泄一下?似乎也不太可能。那天,她就像個謎一樣存在了我的腦海里。

時間波濤洶涌,生活斑駁陸離。

過了不久,我就把她和那次約會忘掉了。畢竟,那時以及以后的日子里,我的生活也一地雞毛似的雜亂飄飛。

如果不是昨天的偶遇,我真的是把她忘記了。

我再次走到窗前。天已經暗下來了,海灘上星星點點的那些人影,模糊起來,似乎都呆立在那里,并不見活動。我想,外面一定很冷了,海水與沙灘的接合部應該是結了冰的,隨著海水的波動,正發著嚓嚓的聲響。此時的阿蘭若,多少有些北極冰川的感覺。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叩門聲。

她為什么沒有按門鈴呢?我一邊想,一邊趕緊向門前走去。

門打開了。我首先看到的是她懷里抱著的一只純白色小比熊。啊,她怎么抱著一只小狗來訪呢?昨天我并沒有看見她帶小狗。這是一只很漂亮的小比熊,兩個黑眼珠忽閃閃地看著我,像嬰兒一樣,充滿好奇、充滿親近,兩只前腿向上抬著,要從她的懷里掙脫,似乎想讓我去抱它。多可愛的小狗??!我感覺身上有一股暖流涌動,伸手想去把它接過來。

這時,她開口了:“帶它來,你不介意吧?”

“很好啊,這毛孩子多可愛!”我又向前伸了伸手,想把它接過來。

她并沒有把狗給我,而是抱得更緊了。她肯定覺得一進門就把狗給我,有點不太合適。其實,她并不了解,我家里也養著一只貓呢。

如果沒有那只貓,我許多時候的悲傷情緒,是無法平復的。那只叫佛手的貓,呆傻而可愛,我看書或寫作的時候,它賴在書房里不走,就在書柜的頂部趴著,有時在上面睡得很香,有種物我兩忘榮辱不驚的樣子。有幾次,它在睡夢中竟從上面掉下來,見我笑它,就懵懂地看了我兩眼,然后,不以為意地一步一步地走出書房。

離開家快半個月了,佛手一定在寄養的寵物之家急壞了。我為什么沒把它帶在身邊呢?我正這樣想著,她開口說:“請原諒,我真的不想離開它!”

“很好??!我也養著一只可愛的貓?!蔽艺f著,又伸出雙手去接她懷里的比熊。小比熊顯然對我十分信任和喜歡,身子向上一縱,就撲到了我的手上。

她換了拖鞋,開始摘掉口罩。就在口罩從面部摘掉的一瞬間,我看到她那長方形的臉顯得更窄了,兩邊顴骨棱角分明,兩只眼也顯得比四年前大了不少,長睫毛下面的眼眶更加幽深。她開始脫羽絨大衣,前面的拉鏈拉開時,我注意到她的身材沒有以前豐腴了。

“你瘦了!”我不由自主地竟說了出來。

她定睛看了我兩三秒鐘,苦笑著說:“這些年,我脫了幾層殼。差點把命都丟了?!?/p>

我一時不知再接什么話好。這時,小比熊從我手上掙脫下來,撲向了她。我正好擺脫了尷尬,就說:“你先坐。我來泡茶?!?/p>

她坐到沙發上。小比熊也想上沙發,從地板向上蹦了一下又蹦了一下,第三次才蹦上去。它似乎為自己的成功很自豪,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然后,才貼進她的懷里。

“這毛孩子太黏人了?!彼行┎缓靡馑嫉貙ξ艺f過后,又沉默了。

客廳里安靜下來,連小比熊的喘息聲都能聽到。

為了打破這寂靜氛圍,我便想從手中的茶說起?!敖裉?,我也準備了祁門紅?!蔽乙贿厽?,一邊說。

她感激地笑了,“楚老師太用心了!這茶暖胃?!彼A艘幌?,又接著問:“您去過祁門吧?”

“去過。那真是個好地方?!蔽冶阆肫饘ζ铋T的印象來。

祁門依山臨水,鳳凰山、眉山、祁山、青山環繞四周。城東的閶江之上,并立兩座古橋,上橋叫平政橋,下橋名仁濟橋,文峰塔立于城南鳳凰山上,山光水色、塔橋倒影,盡收在小城懷抱。矮山下河泥沉積而成的平地、小洲,因石質風化,土色各異,或黃,或紅黃,或黑沙,或白沙,或黃沙,因山就勢遍布茶樹。清明前后,層層疊翠,綠海如濤,天地間清香彌漫。

春茶采摘時節來到這里,真是心脾通透,茶香沉醉。

水開了。我打開茶葉盒,用茶匙取出茶葉。今天,我準備的“祁門特茗”,雖沒有“群芳最”等級高,但也細嫩挺秀、緊細勻直、烏黑油潤,根根如金毫筆直。

洗茶過后,客廳里便飄蕩起鮮醇的嫩香,仿佛是春天的芬芳撲面而來。

她端起一杯茶,聞了聞香,然后說:“這些年,你還好嗎?”

我本來是要先問她的,她卻先問起我來。我該怎么回答呢?想了想,故作輕松地說:“一切照舊。我一個人過得挺好的?!?/p>

“啊,怎么會一個人呢?”她有些吃驚。

“我也離婚了?!蔽叶似鸩璞攘艘豢诓?。

她顯然更吃驚,“什么時候離的?”

我笑了一下,望著她驚奇的眼睛,淡然地說:“其實,四年前那次見面時,已經離了?!?/p>

她又端起茶杯,細瘦的手指在微微顫動,茶杯也開始抖動起來。又了喝口茶,才接著說:“為什么?”

我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我想用煙霧遮掩一下自己的表情。

其實,我自己到現在都弄不清楚。女兒去加拿大讀書時,我并沒有感覺到妻子有什么變化。后來,女兒在她的謀劃下拿到了綠卡,我也覺得挺好的,想將來也到那里住一段時間。四年前,她請了假,說是去女兒那里看看,誰知竟一去不再回來。又過了半年,竟把離婚協議寄了過來。她說,她不準備回來了,已經取得了綠卡。

我確實感到很突然?;叵肫饋?,這一切都是她早有預謀的。結婚后這二十多年,家里的事全是她管。隨著她在銀行里的職位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忙,我們的交流就越來越少,我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錢,甚至漸漸地不知她一直在想什么。她為什么要離開我?她從哪里弄到的那么多錢?為什么她和女兒都一直瞞著我?我是真不明白。

一支煙抽了三分之一,我才開口說:“你不覺得,在婚姻里是沒有‘為什么’的嗎?”

她沒有回答我,把小比熊抱得更緊了,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我又給她續了一杯茶,看著她懷里的小比熊,問:“它叫什么名字?”

她的思緒被我打斷,機械地說:“小熊!”

小比熊聽到“小熊”這兩個字,以為在叫它,就仰起頭,兩眼盯著她望。

她與小熊四目對望著,身體突然抖動起來。這抖動先從胸部開始,一波一波向整個身體蔓延開來,以致沙發也隨著開始顫動。

“你怎么了?”

她只任身體顫動,像被冰冷的寒風吹著一樣。

我端起茶杯遞給她,想讓她喝一杯熱水。

她接過茶杯,又放到茶幾上。長舒了一口氣,把小熊又向懷里摟了一下,才開口說:“我現在只剩這個毛孩子了!”

“兒子呢?”

“兒子兩年前離家出走了。他把小熊留給了我?!?/p>

“??!一直沒有消息嗎?”

“沒有?!?/p>

“他沒說到哪里去嗎?”

“沒有。也許,也許……”她抽泣起來,瘦削如刀的肩膀聳動著。

我見她太痛苦了,想走過去,用手撫住她的肩,又覺得不太合適。這個時刻應該讓她心里的憋屈發泄出來。

小熊見她一直在抽泣,伸出兩個前爪,不停地扒她的前胸。好像孩子看見母親難受,自己心里也很不安,它不愿看到她這樣抽泣。

我為了安慰她,也是為了平抑自己的情緒,就說:“別過樣,人生就這個樣子,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顯然知道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就開始盡力調整。經過努力后,最后慢慢平靜起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長吐一口氣:“對不起,請原諒!”

“沒有什么對不起?!蔽矣贮c上了一支煙。

她又用手撫了撫小熊的頭,然后問我:“你聽說他的事了嗎?”

“誰???”我說過這句話,突然又感覺后悔,這個他,肯定是她的前夫啊。事實上,我確實沒有聽說過。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對社會上的八卦是不太關心的。

她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話,覺得我肯定知道,“他已經進去了!”

我這時才明白,于是就問:“他進去了?”

她冷笑一下,沒有說話。我有點蒙。

她看到我表情的變化,端起一杯茶,大口喝下去,“兒子出走了,他毀掉了兒子對婚姻和生活的信心!”

“上個月,我好像在朋友圈里看到市長被調查的消息,我并沒在意?!蔽艺f。

她冷笑一聲,“你不知道是他吧?”

“不知道?!蔽蚁騺韺賵錾系氖虏惶P注。

“他進去了!”她說過以后,好像比原來輕松了一些,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唉,也是報應!”

我在想,也許是被誰舉報了。不會是她做的吧?

畢竟,舉報自己的丈夫,一定是魚死網破后才能做到的。如果真是這樣,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憑著這些年的社會經驗,我知道,如果不是真有證據在手,想扳倒一個市長也是不容易的。

“應該是被舉報了?!蔽也聹y地說。

她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又冷笑一聲,“上天不會放過誰的!”

“??!”我真的有些不理解。

這時,我突然想到我的前妻。她這么絕情地離我而去,是早有預謀的。我只是聽說一些風言風語,她挪用公款做投資,賺到挺多的錢。好像她離開時補上了公款的虧空,但是,銀行一直在追查她。

剛離婚時,我也想過舉報她。但是,又一想,她畢竟與女兒在一起。最終,我就沒有了勇氣。

這時,她突然說:“我兒子沒了,一切都沒了,走著、走著,走進了死胡同!”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顯然是充滿憤恨的。

“你現在怎么想?”我不解地問她。

她似乎從剛才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深情地說:“我沒有什么想法,如果不是為了小熊,我真的想走了!”

她說到小熊,小熊顯然是聽懂了,抬眼張望,兩個墨黑的眼珠,撲閃閃地與她對視著,有驚恐,更是信任。

她一邊撫著小熊的頭,一邊喃喃地說:“小狗是要命的生靈,你養了它,它就拿你當父母或朋友,即使為了生存甚至死都不會背叛,與人正好相反?!?/p>

突然,我看到窗外的高空中,炸開一朵巨大的煙花,緊接著一片金色的流星雨,四散開來。

“有人放焰火了!”我驚奇地站起來。

她也看到了正在向下散落的流星,站起身來。

我們走到落地窗前,剛才那朵煙花已經散盡,海灘又回歸黑藍的寂靜。

突然,十幾條金色魚尾般的焰火,游弋著向上攀升,夜幕被照得越來越亮、越來越高。我壓抑的心在這突然開闊的夜空中舒展多了。這時,一朵又一朵煙花相繼綻放,紅色的、橙色的、黃色的、綠色的、青色的、藍色的、金色的火花,從高空中傾瀉下來,瞬間把整個天空照亮。海灘、海灘上的人群、海面、海面遠處那艘孤零零的輪船,盡收眼底。

海灘上的焰火再次升起,夜幕被五顏六色盛開的花朵,照得流光溢彩、熱烈絢麗。

她、小熊和我,都被窗外的焰火驚艷了……

十幾分鐘后,焰火停了。海灘頓時沉寂下來,遠處的天穹中,現出幾顆明亮的星子。

她從窗前走開,黯然地說:“煙花綻放后,留下的就是碎屑與空虛,正如我的人生?!?/p>

我掐滅了煙,笑著安慰道:“曾經絢爛過,便不枉此生!”

這時,窗外的高空中,突然間又炸開一朵巨大的煙花。緊接著,十幾條金色魚尾般的焰火,游弋著向上攀升,夜幕再次被照得越來越亮、越來越高……

責任編輯 石一楓 徐晨亮

作者簡介:楊小凡,現居安徽。出版有長篇小說《酒殤》《樓市》《天命》《窄門》。已在《當代》《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鐘山》等刊發表小說四百多萬字。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安徽省政府文學獎、山花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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