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鏈子嘴

2023-11-28 13:16壟耘
當代 2023年6期
關鍵詞:鏈子媳婦姑娘

“鏈子嘴”是陜北人的叫法。是順口溜,又不是。要鏈,要串,要一嘟嚕一連串地念?;蛩木?,或六句,所以也叫“四六句”。是快板書,又不像,不需要板,不需要快,也不要那么不間斷。要簡練,要凝縮。還要逗,還要笑,或許還會氣,或會惱,甚至還會哭。

在雙灣村,鏈子嘴是人,叫劉毛,外號“劉官討”。

劉毛長大了,長得下巴上的毛已經硬碴碴的了,長成三十歲的年輕后生了。

那是全村人一天天看著長大的,全村人的百家飯一口一口、一碗一碗喂大的。

這時間,全村幾乎所有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劉毛沒去。劉毛說,我就留在雙灣村,雙灣的百家飯一碗一碗喂我長大,我要一碗一碗回報百家。

雙灣村全剩下留守老人留守婦女留守兒童了,外加一個留守大齡青年劉毛。劉毛三十歲了,在農村,這已經是大齡中的大齡了。不是沒人介紹,不是沒有姑娘要來,是劉毛不應。劉毛說:

毛杏青的酸,

南瓜老的好。

三十半大小,

五十不算老。

再等三五年,

媳婦門上找。

那份自信,滿滿的正能量。

雙灣村人都還把他當孩子,感覺他仍小,還都毛兒毛兒地叫。有個拈輕拿重的活,留守老人不行,留守婦女不行,就叫毛兒。毛兒也就忙忙地應承,忙忙地去了。

劉毛說,這是我分內的活。

分內分外,劉毛分不清,雙灣村人也分不清。反正需要了就叫,叫了就做,做了就吃,吃了就走,走到誰家里都是自己家,做到誰家里都是給自己做。

雙灣村人習慣了,劉毛更習慣了。

只有那些剛結過婚的新媳婦還得有一個適應期。那一年,李尚的媳婦剛過門,三天后從娘家回來,正坐在炕上吃餃子,劉毛來了。來了就來了,脫下鞋往炕上一坐,就見婆婆從碗柜里拿出一只碗放在劉毛面前,劉毛也不說話,也不看大家,連她這個新媳婦也沒看一眼,拿起碗就盛餃子,盛了滿滿一碗,還調醋,還蘸蒜,理直氣壯地將那碗餃子認真地吃了。吃完了,扯起右襖袖子抹一把嘴,笑了,一炕人也都笑了。

只有李尚的媳婦沒笑,她自始至終斜著一只眼睛看劉毛,她不知道這個不速之客是什么人,肯定是親戚了,否則不會這樣理直氣壯就像坐在自己炕上一樣吃餃子,那種大不咧咧,那種有理霸份,看來還不是一般的親戚。她剛進門,不能多問,只能用一只眼睛斜著,斜刺刺地,表示氣憤,表示輕蔑。更輕蔑的是,后面還跟著一條狗,一條狼一樣的狗,狼狗。那條狗也大不咧咧的,來了往地上一臥,也不搖尾巴,也不吐舌頭,就瞪著一雙眼瞅著劉毛,劉毛笑,它也齜一下牙,劉毛吃,它也咽口水。當然,這些她這個新媳婦看到了,其他人好像都不看,見怪不怪似的。真是的。老大一個男人,什么做派。這是現在城里那些女人,粉面油頭,肩挎LV包,拉一根鏈子,牽一條狗,才有的做派。人家那是耍派,也是寂寞,老公或許是個大款,常打款回來,人不見回來,就無聊,就以狗代人,解憂,解寂,名義上是遛狗,實際上是遛人。你一個年輕后生,一堵墻一樣的男人,屁股后面跟著一條狗,算哪門子做派。

直到五年以后,直到李尚走了三年以后,劉毛像一個??鸵粯臃捶磸蛷妥哌M這個家門,坐在她的炕上,端起碗就吃,她的一只眼才算放平了。

今天,劉毛又來了,來了就吃,吃完了還是用右襖袖子抹一把嘴,然后說,嫂子,什么活?

李尚家的茅坑滿了,滿得已經溢出了缸沿。農村的茅坑就是在地上掏一個坑,坑里埋進去一口瓷缸,就是一個廁所??永飳嵲谔珴M了,坑沿上,蒼蠅一嘟嚕一嘟嚕盯在上面,毛蛆一蛹一蛹地拖出一條條拋物線……李尚家的從前天開始就不敢進茅坑了,繞道去對面劉三家的茅坑。劉三家的人本來就多,又不分男女,李尚家的要偵察好長時間瞅準了機會才能進去。昨天,李尚家的剛瞅準機會蹲了下去,還未利索,就聽見外面的腳步急匆匆的,她趕忙立起,褲子提到半空,劉三就跨了進來。劉三啊的一聲,李尚家的紅著臉鼠竄而逃。

劉毛就是這樣被叫來的。

本來李尚媳婦不想叫,近一段時期以來,那些留守婦女老是咀嚼她和劉毛的事。她倒也罷了,結婚也結過了,孩子也有了,只是人家劉毛,還是青皮后生一個,以后還要結婚,咀嚼這些,好姑娘哪個還愿上門?想起這些,她就怨李尚,一個大男人,說走就走了,也就剛結婚整兩個年頭,就在一次打工爬架子的事故中永遠走了,留下她們母女二人留守在家。

她將這些咀嚼說給劉毛。你看那個劉毛,竟齜著一口牙笑了,問他笑什么,還能笑得下?劉毛說:

叫一聲嫂子你不要多心,

誰家門上還能沒聲音。

清水煮白菜一干二凈,

兩旁世人們常是瞎操心。

就那個嘴,鏈得很,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場合,說話著,鏈子嘴就鏈上了。你說他貧吧,也還貧得有些意味,就像趙本山,就像宋丹丹。村子里也有人勸他,走吧,到城里去吧,找個師傅,找個舞臺,說不定比趙本山還火呢。他還是那句話,我就留在雙灣,雙灣就是我的家。你看他,剛才,好好給他說事,他就鏈上了。

不過,李尚媳婦也就多少有些放下了心,就還叫劉毛。有些事不叫不行呀,家里兩個女的,一個還小,一個也是拿不起重的。村里壯勞力除了劉毛,還是劉毛。

長大的劉毛生得心直口快,能說,也敢說,人家不敢說的,他都敢說。說,還不是一般地說,會說,是用“鏈子嘴”說。

村東張倖娶了個媳婦,是四川妹子。

這個妹子長得周正,也會說話,口也甜,一過門,就張叔李伯地叫,直叫得街坊鄰舍一片點贊聲音。張倖母親也高興得合不攏嘴,說幾輩子老實人積了德,老天爺送上門這么一個好媳婦。

說起來還真是送上門的。

張倖得家里遺傳,還是個老實疙瘩?,F在的老實疙瘩真成了“疙瘩”,尤其那些女娃們,一說老實,就沒了回應,說到能吃苦會勞動,更是直擺手。世事真變了,媒婆們不知怎樣說親事了,不知道女孩子心目中的男人是什么樣的男人,只知道從前的好男人變成了女孩子嘴里的鄙夷之聲。

女娃的價值判斷就是衡量男人的標準,這是歷史潮流。張倖的婚事就在這種潮流中一推再推,推到了三十歲的高齡。前年,二老傾其所有,掏了二十萬彩禮錢,總算娶回了個媳婦。

那媳婦,進了門就放著一張臉,黑出黑里,不聲不吭,不叫爹,也不叫娘,連張倖也不叫,遇上實在過不去的事就“哎”一聲。全家人都忍了,好不容易找了個媳婦,能將就就將就,老實人畢竟是老實人,遇了事就知道忍。

就這,那個媳婦待了不到三個月,就回了娘家再不上門。娘家母親問,什么原因?回答,沒原因。母親訓斥,沒原因趕緊回去?;卮?,死也不回去。母親說,那還是有原因。不得不回答,那就是個實受疙瘩。母親說,實受疙瘩好呀,能吃苦能勞動,還能由著你的性子,當初不就是看準了他的實受?女兒說,實受也不能實受得你說不能他就不能。娘說,你說清楚。女兒說,我還是個囫圇身子。母親沉著臉說,罷罷罷,也真實受得過了分。

今兒這個媳婦就像和當初那個反了一樣,一口一個爸,一口一個媽,喊上不住聲??上矇牧死蟽煽?,一口一個娃吃,一口一個娃穿,疼得放不下身。

那媳婦,果真,放開口吃,張開身穿,就這,畢竟是農村,總還有個底。怕的是遇集,大灣鎮逢三逢八有集?,F在的集鎮和原來不一樣了,原來就是自產自銷,都是本地的土豬土羊,還有土里的蘿卜、土豆、瓜桃、梨菜,幾乎所有人都蹲在那個土攤上灰頭土臉地討價還價?,F在不同了,現在遇了集,汽車三輪一車一車地開進市集,東來的,西往的,操著寧夏口音的,山西口音的,都聚集在集鎮上,他們貨物多,擺開的陣勢也大,幾乎是,城里應有的集市上都有,想買什么就能買到什么。這個四川媳婦每一次趕集都不誤,進了街,看見好吃的就吃,看見好穿的就穿。張倖手里拿了父母給的錢,跟在媳婦后邊,吃了就點錢,穿了也點錢,好像就是個跟班數錢的。

不到兩個月,張家老兩口算了一賬,比平時的花銷漲了十倍。老兩口的眉頭鎖上了,照這樣的開銷,莊戶人家的日子還怎么過?喜也,禍也?老兩口不敢想下去了。

村里人都看到了,村里的媳婦基本都是本地女娃,半徑超不過五十里路。未過門時,口氣十分奢侈,和婆家要東西也格外大方,好像都是大家閨秀。等到結了婚,尤其是另了家分了戶,原先的大方收斂得一干二凈,立馬變了個人似的,都成了鐵公雞。上了集,一般都是看,遇了好衣裳,就不停地試,脫下一件,再換一件,等到說價的時候,就一件也看不上了。一天趕集下來,往往是一個錢的貨都沒置。連中午時分,到了吃飯時間,也是從隨身包里掏出一張自家烙的餅子,在背圪<\\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土勞.eps>處偷偷咬幾口,舍不得喝一碗粉湯??吹綇垈喖业暮3院4?,就嘁嘁喳喳地議論,議論這個不過光景的浪蕩婦。但只是議論,家是人家的家,錢是人家的錢,人家想怎花就怎花。劉毛看到了,劉毛就說出來了:

張倖家婆姨好人才,

吃的穿的都不賴。

一日三換模特的派,

一天三餐食口常開。

張二數錢數不過來,

只怕鍋蓋快要揭不開。

這首鏈子嘴傳播得快,頭一天晚上剛出籠,第二天就滿村傳開了。那些念書娃娃們邊走邊傳,坐在教室里,本來是上課前要唱歌的,有一個學生起了頭,就都背起這首鏈子嘴來。娃娃們都覺得好玩,又知道是說那個張倖婆姨的,有一個膽大的竟跟在張倖媳婦身后念起來。張倖媳婦的臉騰地白了。

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燈,見過大世面,把個區區雙灣村根本沒放在眼里。用一口四川腔<\\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手享.eps>了回來:

我是張倖的婆姨張倖是我的漢,

兩旁世人都只能在門外看。

撅屁股?屎胬得蛋動彈,

與那些沒毛的龜兒子<\\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仿宋.eps>相干。

鏈出來是鏈出來了,傳不開。沒人給她傳,就局限在自己嘴里。她想起了劉毛的傳播方式,就主動找那些學生娃們。

學生娃們不買她的賬。她問,你們能傳劉毛的鏈子嘴,為啥不能傳我的?娃們說,你的不叫鏈子嘴,你的是順口溜,你的拗口,不好念。她說,不拗呀。又一娃說,你的有臟話,老師說,不能說臟話。說過來說過去,就是不給傳。

不給傳,她就親自傳給劉毛,上劉毛的門,對著門傳給他。她要讓他知道,不光他會鏈子嘴,她也會,還比他的邪,比他的毒。就不信了!這個女人什么樣的男人都見過了,葷的素的,她都領教過了,還怕個黃毛小子劉毛不成。

順著黃土小道,她勇往直前地走著。高跟鞋有些吃力,沒有踩在城里水泥地上的聲音,噗嗒,噗嗒,她望一眼腳底,有些感嘆,可憐了一雙高跟鞋無所用場。心里想,自己現在屈就山鄉,穿一點吃一點算得什么,還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纏。真是的,大驚小怪,竟然用鏈子嘴嘲我,真是些井底蛤蟆。想著,不由得跺一下腳,不湊巧,跺在了一個坑里,一個趔趄,摔倒在土路上,臉上,身上,黃塵仆仆。好在無人看見,忙忙起身,前拍,后拍,哪里拍得干凈。

未能到得門前,早有一條狼狗擋在面前。

早就聽人說,劉毛的狗很是眼尖,眼毒,能認得好人壞人。那只眼,時刻像一個雷達器一樣立在門前,五十步之外,它就一雙眼睜得溜圓,看來人是個什么角色,從頭上看到腳下,從面色看到肌膚,從衣服看到內里,它不像一般狗只看表面,只看衣服新舊,它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更機敏處,有時它連眼也不睜,閉著一雙眼,昂起一只頭,自然,兩只耳朵是直直豎起的,只從腳步,就能判別出來人的身份。還聽說,幾乎沒有錯過。

神了。

張倖媳婦不領這個賬,她倒要試試這只狗的深淺。別看她是個女的,她有一身膽量。她知道,世界上的狗并不可怕,她見過的那些金貴的狗太多了,有的是哈巴狗,有的是狼狗,有的竟是藏獒,一個個呲眉豎目,毛發倒豎,舌頭展得有一尺長,似乎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就會一爪將人置于嘴下。其實,都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真正可怕的是人,尤其是那些面善綿軟之人,背地里不知道插了多少刀叉。

張倖媳婦將裙子一擺,腳底扇起一層黃土,給狼狗一個暗示:滾開,我要進門。

其實,五十步之外,張倖媳婦早已進入狼狗眼睛的掃射范圍。狼狗已經上上下下將這個女人做了一番目測,結果是,欠差。它后退,將兩只后腿穩穩地撐在地上,前爪直直地立起,像一面墻一樣立在張倖媳婦面前。

張倖媳婦眼前一黑,頭有些發暈,勉強睜開一雙眼睛,面前是只張開的狗爪。那狗爪,尖刺刺的,像鋒利的鐮刀,末梢處,是凸出的利牙一樣的爪尖,一旦進入人的身體,就會抓下一塊肉來。張倖媳婦心里打過一陣冷戰,又不想輸氣,就后退一步,從容考慮。

狼狗似乎洞穿了張倖媳婦的心思,立起兩只前腿像人一樣行走,張倖媳婦走得快,它走得快,張倖媳婦走得慢,它走得慢,兩只前爪直刺刺,隨時準備著撲向什么。

張倖媳婦果真不是一般女人,盡管一身冷汗,依然在想著新的策略。她猛然一個華麗轉身,將裙子做一百八十度旋轉,企圖遮住狼狗的眼睛。狼狗不慌不忙,張開血口,噙住旋轉的裙子,只稍稍用力,刺啦——張倖媳婦的半個裙子就含在狼狗的嘴里。

一陣北風吹來,一副完整的女性臀體暴露在太陽光下。狼狗一條紅色的舌頭探出半尺有余,露出貪婪的目光……張倖媳婦忙忙掩了半截裙身,回轉身子落荒而逃。

張倖母親找上劉毛的門,說,毛呀,你大哥好不容易找了個媳婦,你就不要說那個什么鏈子嘴了。劉毛說,張媽,不刮刮那個刺頭,我怕你們的日子過不下去。張媽說,過不下去也得過,你看你大哥的實受相,過了這個村怕再沒這個店了。

劉毛說,我聽張媽的。

劉毛和張倖同歲,劉毛父母過世時,張倖的奶正吃得香。張倖是那種從小就口齒撲實的孩子,只要給他嘴里擩進去的他就嚼,不管什么吃的,管飽就行,胃口也大,總是吃不飽的樣子。

到現在,劉毛都記不起父母的面容。還沒斷奶,父母就走了,走得太突然。

村頭的張倖母親,掐斷自己兒子的奶根,將奶頭塞進劉毛嘴里。張倖那個哭呀,簡直是撕心裂肺,他一個人獨槽慣了,猛然間又增加了一個嘴,明顯吃不飽了,有時候吃也不給吃了。他看著那個陌生的嘴唇攫住了母親的乳頭,那個哭呀,能讓張媽腦子嗡嗡響個不停。不僅腦子響,心也痛,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自己不心疼,那是嘴唇邊說說的話。她看看張倖,看看劉毛,最后還是狠著心將乳頭塞進了劉毛嘴里。這個孩子的命太苦,怎么說,也要救活他的一條命。

有了張倖母親這個榜樣,雙灣村人都認可了這個全村人的孩子,誰家有了好吃的,劉毛就坐在誰家炕上,誰家有了好穿的,就給劉毛縫一件。劉毛是典型的穿百家衣,吃百家飯。

長到七歲上,劉毛自然進了小學堂,書包是張倖母親縫的,和張倖的一模一樣,有好幾次,他們兩個背錯了書包,好在都是一個班,一個年級,課本一樣,作業一樣。

不一樣的是,張倖腦子有些不好使,常??疾患案?,到了考試就求劉毛,劉毛當然不會坐視不管,劉毛常常是答兩份卷子,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張倖的,這也練就了劉毛的快性子和快寫字。這種快最終還是被老師發現了,老師要開除劉毛的學籍。張倖自然不依,張倖說,要開除就開除我吧,是我讓劉毛代答的。劉毛說,不,是我學雷鋒好顯能替他答的。老師蹊蹺,這兩個學生還真有些義氣,待了解情況后,就雙雙都留下了??沙3R粋€是班里第一,一個是倒數第一,兩個人的埋伏一直打到初中畢業。畢業后,張倖不念了,說自己念不進去。張媽說,你不是念得很好嗎?張倖說,那是劉毛替我念的。張媽說,怪不得,我說呢。也就沒再追究,自己的兒子自己多少還是曉得的。

村里人說,這還真像一對親兄弟。

劉毛很喜歡這條狗,更心疼這條狗,心疼這條和他一樣命運的狼狗。

那是兩年前,劉毛去大灣趕集。平時劉毛是很少趕集的,他沒時間。趕集是閑人的事,是婆姨女人老人小孩的事,那需要時間,需要耐心,需要好奇心。

這次,劉毛是非去趕不行了,集鎮上一家飯館的老板捎話說,有當緊事要和劉毛商談。

集在大灣,大灣在平水河的下游。順著平水河走,河水不情愿地拐了個急彎,急得幾乎是一百八十度,就是大灣了。

大灣急彎處,又接納了兩條支流,大灣的大就顯得比雙灣的氣勢大多了。借了水力,大灣的川岸寬了,兩邊山根處,有一里寬窄,展展堂堂。

大灣鎮建在傍岸處,人口在兩萬以上,在陜北,這已經是大鎮了。岸左是紫澗縣,岸右是紫德縣,大灣則隸屬紫靖縣。一鎮鄰三縣,雞鳴三縣醒。

大灣鎮這幾年火了,火在特產上。岸左的紫澗縣產掛面,那掛面本來也很平常,這一帶,人們老幾輩子就會做掛面,蹊蹺的是,有一天突然來了一撥人,穿的牛仔褲、牛仔衣,戴著遮了半個臉的長舌帽,說要拍攝掛面。拍就拍吧,人們并未在意,過了三個月,片子上了中央電視臺,那個欄目也叫得古怪——《舌尖上的中國》,中國好大一個國家,舌尖能有多大點地方,能盛得下嗎?敢情是掛面能盛得下。節目將制作掛面的過程全過程播放了,那個做掛面的王老頭和他一家人都上電視了,還笑得前仰后合,真是的……劉毛那天正好路過,就順口編了一段鏈子嘴:

王家莊有個王老漢,

王老漢的掛面不一般。

大條的搓,小條的搟,

搓出的掛面空心心穿。

前心照見后心心亮,

不信就吹個泡泡給你看。

鏈子嘴也上了電視。其實,劉毛不是為了上電視,他是有感而發,看見了有感覺的他就想說,沒感覺的,怎么叫他說他都不吐半個字。他是無意說的,電視臺的人卻是有意攝的,就播了。鎮里的人看見了王老漢,更看見了劉毛。都說劉毛鏈得好,比王老漢的掛面還上鏡頭。尤其那個“空心心”,逗引了人們的好奇心,有那調皮的后生,專門挑了根王老漢的掛面在水里吹,果然吹起了水泡。一毫米細的掛面條,空心是如何制作的?其實,那是偶然,在反復搓揉的過程中,氣泡逐漸向中心擁擠,擁擠而成空心狀,像一條細線那么細,像一根針尖那么透。

這可不得了啦,不到一個月,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人,王老漢家門前排起了長長的買掛面隊伍,掛面供不應求。就漲價,越漲,人越多。

誰也沒想到,一個外地來買掛面的人,有心,也有意,不走了,在大灣鎮開了一家掛面館,專賣空心心掛面。本地人誰也沒想到,也沒那么想,一個掛面,能開起館?誰稀罕吃。外地人就稀罕,掛面館就這樣讓外地人開起來了,還火。連本地人也眼饞,坐在館里吃得唏吁唏吁的,滿頭是汗。掛面館里掛了兩張大幅照片,一張是王老漢一家上央視《舌尖上的中國》的照片,一張是劉毛的照片和他說的掛面鏈子嘴。

劉毛一踏進飯館,就被吃飯的人圍了起來,人們吶喊著讓劉毛再說一段鏈子嘴。劉毛只嘻嘻地笑,不說話。人們干脆喊起了號子,“劉毛,來一個,劉毛,來一個!”

飯館老板走來了,“劉大師是我請來的客人,我想聘他為我飯館的形象大使。一個月一千元工資?!?/p>

人群一下子靜了,大廳里沒有了一絲聲息。人們感覺這個老板有些異樣,敢是開玩笑吧。劉毛這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的鏈子嘴也是想說就說的隨便話而已,有時還說得不湊巧惹人不高興。

老板也感覺到了,老板說:“沒見宋丹丹電視上做廣告,做一次幾十萬上百萬。我給劉大師的工資開得少了些,以后還要漲?!?/p>

人群又一次沉寂,也沒有人再吆喝著讓劉毛說鏈子嘴了,人們似乎感覺到劉毛立馬變了,變得有了身價,就像在電視上看明星做廣告一樣那么遙遠。

老板將劉毛邀到他的老板房里,鄭重地給劉毛沏了一杯龍井茶。他說他又辦了一家飯館,羊肉黃米飯館,他看準了紫靖的黃米和紫德的羊肉。

劉毛說:“那太好了,老百姓家里常是這樣吃,可香了?!?/p>

老板說:“我正是在群眾家里吃過才有了這個想法的?!?/p>

劉毛說:

千里的雷聲萬里的閃,

紫德縣里出產地椒葉,

羊吃了葉子肉就不膻,

彭老總當年也曾點過贊。

老板驚異:“哪個彭老總,莫不是彭德懷大元帥?”

劉毛說:“我也是聽老一輩說的,當年彭德懷總司令轉戰陜北經過紫德,鄉親們專門殺了一只羊招待,彭老總吃完后豎起大拇指夸贊不絕?!?/p>

老板說:“這就是中國故事,我們就要講這樣的中國故事?!?/p>

劉毛說:“這是陜北故事,確切地說是紫德故事?!?/p>

老板說:“對對,我們就講紫德故事?!?/p>

劉毛說:

平水的河水彎又彎,

紫靖的黃米撈干飯,

紫德的羊肉再一拌,

撐破你的肚子我不管。

老板一拍大腿:“就這好,就這好,這就是最好的廣告。大師,真是大師。你能不能再鏈一遍,我記下來,做成廣告牌。我每月再加你一千,你只需每月來一次飯館就行?!?/p>

劉毛說:“不是我說得好,是羊肉和黃米本身好?!?/p>

老板說:“那也是的?!?/p>

比起紫靖和紫澗,紫德更窮一些。紫德縣全是一色的山區,山不高,盡是丘陵,雨又下得少,山上莊稼長不起來,草也長不茂盛,盡長了些爬地虎一樣在地上爬的地椒葉。山里人一半種地,一半養羊。羊是山羊,愛爬坡,愛上洼,專揀懸崖陡壁上的草吃,吃飽了,也偶爾調一調胃口,吃一嘴在地上爬的地椒葉。那地椒葉,有一股花椒味,還就像做飯放花椒一樣,山羊吃了,肉里自帶了調料,就少了膻味。尤其這些年,人們的生活水平高了,吃肉也挑著揀著吃,就吃出了紫德羊肉的不一般來。

紫靖的黃米,那是早就聞名的,那黃米,比大米小,比小米大,呈黃色,金黃。適合在灘地里長,也耐旱。紫靖地面灘地多,海子灘,柳卜灘,草洼灘,大灘小灘加起來有十八道灘。黃米也就種得多,那年頭,每家都腌酸菜,黃米飯腌酸菜,就是紫靖的家常飯。這兩年,人們都吃飄了,就在黃米飯上加拌羊肉吃,果然比酸菜更香,要有紫德的羊肉再一拌,那簡直就是最美不過的飯菜了。

劉毛說的是大家的感受。

劉毛沒覺著什么,他順手走進羊肉黃米飯館。飯館里站起一個金色頭發的姑娘,姑娘的臉很白,也小,也窄,鼻子棱,眼窩深,吃飯人的眼睛都往姑娘身上瞥。

姑娘的一雙眼卻全被劉毛收了去。只見她腦袋一仰,一頭金發掀起一層波浪向脊背涌去,咯噔一聲,雙膝已經在地上:“劉老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p>

眾人都愣了,劉毛也愣了。

師父在哪里?眾人的眼睛四下里搜尋,劉毛也瞪大眼睛看師父在哪里。

“您的鏈子嘴比趙本山的小品都0K,我喜歡,請師父收下我,我給師父做飯,洗衣……”

劉毛聽懂了,眾人也明白了。

劉毛說:

鏈子嘴從來沒師父,

四六句就是瞎搗鼓。

隨口說,沒有譜,

三教九流不入股。

姑娘的身子嫩皮膚,

跪疼膝蓋劉毛不舒服。

姑娘說:

跪爛膝蓋沒甚大關系,

不收徒弟我就不站起。

眾人一哇聲起哄:“收了,收了,這么好的徒弟不收還等甚哩?!?/p>

劉毛雙手攙起金發姑娘,最終不敢說收徒弟的話。

趁著姑娘轉身的當口,劉毛走出飯館。他不敢順著大街走,揀一條小巷急急穿行。誰知,橫在面前的是——盡頭。他記起來了,兩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蜷伏著一條小狗,毛發端豎,發中漬漬斑斑,嘴中發出低沉的呻吟。劉毛不由得俯下身子,想起了自己的遭遇。這只小狗一定是找不著媽媽或者媽媽已經不在了。他脫下棉襖,將小狗裹緊,抱回了家。

這就是現在的狼狗,他取名叫“小鏈”。

一巴掌大的小鏈不好養,牙嫩,咬不動骨頭,初開始連饅頭也嚼不爛。劉毛就替它嚼,在自己嘴里嚼爛了,再像老燕喂小燕一樣,口對口喂給小鏈。他還專門買了一只奶羊,擠羊奶給小鏈喝,一口一口喝大了。

小鏈是狼狗,自然帶了很多狼性,其他的狗和它玩,都玩不過它,它危急了會朝人家脖子上下口,為此,劉毛不止一次訓過它,才略微有些改觀。但狼畢竟是狼。

小鏈一天天長大,一天天靈醒,靈醒到幾乎熟悉了劉毛生活的全部過程,更靈醒的是能揣摩出劉毛的心理軌跡。

兩年前,劉毛前腳走,小鏈后邊跟。兩年后,小鏈前腳走,劉毛后邊跟。每天去誰家吃飯,現在是小鏈說了算,飯前半個小時,小鏈會準時地蹲在誰家門前,到了門前,它是會打招呼的,汪汪汪三聲,多一聲不叫,少一聲不叫,做飯的女人聽到這三聲吠叫,就會在鍋里多加一瓢水,多備一個人的飯。半個小時后,劉毛會準時出現在門口。

也就是半個月前,這種生活規矩被打破了。

打破者是黃毛,也就是半個月前在大灣鎮集上遇到的那個金發姑娘,這姑娘也是一根筋,認準了的事就是事。劉毛以為她也就是說一說,現在的年輕人好沖動,沖動來了想說什么就是什么。沒想到這個姑娘真還是當了真。第三天,劉毛正在家里做事,門口的小鏈一陣一陣認真的抵擋叫聲讓他停下了手里的活。

是那個金發姑娘,姑娘拿著一把菜刀和小鏈相持著,互不相讓。當然,小鏈還是有些讓步的,忍著性子不讓她進入院子,也不展開真正的進攻,因為它看到了這個姑娘是經不得認真下口的。

姑娘也不讓步,她時不時地揮起菜刀想從薄弱處尋找突破口走進院子,一次一次,還是原地未動。

劉毛說:“你怎么來了?”

姑娘說:“我說來就要來的。我拿來了鍋、碗、瓢,還有刀?!彼e著手里的刀,晃了晃。

劉毛說:“我說過,我是不收徒弟的?!?/p>

姑娘答:“我說過,我一定要拜你為師的?!?/p>

劉毛說:“你是一個姑娘家,學唱歌,學跳舞,學什么也比學鏈子嘴強?!?/p>

姑娘說:“我就認定了鏈子嘴?!?/p>

劉毛說:“鏈子嘴是沒有師徒相承的,我就沒有師父?!?/p>

姑娘說:“從今天開始,就有了師徒相承,你就是我的師父?!?/p>

劉毛說:“不敢,你回吧?!?/p>

姑娘舉了舉刀:“我來了就沒打算回去?!?/p>

劉毛叫住了小鏈,姑娘攜著一包行囊進了院子。

這個姑娘,就像進了自家院子,打量了幾眼,就將一包東西擱到了一間空窯,緊接著,在門口倒座的一間小窯里,將鍋碗瓢盆一字兒排開,展開了一個廚房的架勢。

不知怎的,小鏈不喜歡這個姑娘,冷冷地用一只眼瞅著,始終不吱聲。劉毛摸了摸它的頭,安慰似的心里說,有理不打上門客嘛。小鏈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依舊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態。

臨到吃中午飯的時候,小鏈還是原來的規矩,提前半個小時蹲到了李尚家的門前。

三天以后,小鏈和姑娘的斗爭更加白熱化了。姑娘的廚房正式開廚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肉,一應俱全。

劉毛沒去管,小鏈也沒去管,任她折騰去。

中午,劉毛被姑娘擋在了門道上?!敖裉?,算我的拜師禮,羊肉炒細粉?!?/p>

劉毛沒說什么,依然跨開步子向村里走去。姑娘快跑幾步,雙膝跪在劉毛前面,雙手合十,一副虔誠的徒弟樣。

小鏈跑回來了,小鏈見等不來劉毛,打道回府,看見了跪在地上的姑娘。小鏈一口上去,就著脖領,提溜起了姑娘。姑娘的臉變成一片白,連同頭發都變了色,雙手抖個不停。

劉毛呵斥:“小鏈,不得無禮?!?/p>

小鏈松了口,姑娘癱坐在地上。

劉毛呆呆地看著兩個,一首鏈子嘴不由涌上喉嚨:

我知道你們兩個都對我好,

這樣的好讓我實在受不了。

師父與徒弟沒那么必要,

不吃姑娘的飯該是我的不好。

小鏈聽懂了,主動地退回院子,臥在狗窩邊上,眼睛虛空地望著天空。

姑娘首先端了一碗羊肉炒細粉放到小鏈腳下,小鏈似乎沒看到一樣,依舊用一雙眼望著天空。

劉毛端起一碗吃,姑娘一旁張著一雙眼瞇瞇地看著。再舀第二碗,劉毛說,不吃了。

接下來的日子很蹊蹺,第一天,姑娘的一只襪子不見了,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連疊起的被子也重新翻了個過,還是沒找見。第二天,另一只襪子也不見了,姑娘索性不再去找,昨天的都未找見,今天的更不會找見了,也就是一雙襪子的事,沒什么大不了的。第三天,褲衩找不見了,她記得很清楚,昨晚上就脫了放在腳底下了,頂真真的,早上起來就不見了。又是一番耐心地找,哪里有一絲蹤影。她想問人,問誰呢?院子里只有一個劉毛,問一個大男人說,見沒見她的褲衩?能這樣問嗎?人家會怎么想呢?再就是一只狗——小鏈,小鏈不是人啊,它是不懂人語的,可那天劉毛說鏈子嘴的時候分明它是聽懂了的。她心里一驚簌,該不是這個小畜生?

雙灣村的平靜也被打破了。原來人們習慣的生活方式發生了改變,多少年來人們習慣于劉毛來家吃飯,不來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人們曾當面背面地叫劉毛是劉官討,這不是鄙夷,不是嘲諷,是事實。那時的劉毛,到誰家吃飯,好像是一種義務,也是一種責任。從來沒有一家人嫌棄過,怠慢過,都認為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情理之中的事了,好像那是官派的一樣正常。曾經有一個下隊干部,也想學劉毛,沒打招呼就主動去了一家吃飯,去的是李尚家。那個干部一進門就嘻嘻的,定了一雙眼去看李尚家,瓷了似的。李尚家的不看,裝作沒看見,只顧做飯。干部嘻嘻地脫了鞋坐到炕上,等著李尚家的往上端飯。飯熟了,李尚家的自顧自舀了一碗飯去吃,還唏吁唏吁地發出香甜的聲音,只不看炕上的人。干部坐不住了,溜下炕穿起鞋走了。

學劉毛,那是沒門的事。

現在,這一正常的事不正常了,人們的不正常也就是正常了。

首先失落的是張倖母親,張媽多時見不到劉毛,就心里打鼓,這娃怕不是出什么事了,問張,問李,就知道有了個叫黃毛的姑娘。雙灣村人叫姑娘是黃毛,全村人都是黑發,連同張倖家媳婦,就這個姑娘的頭發是黃的,黃得跟金子一樣,顯然不是娘生的,不是娘生的就是假的。在這個民風依然淳厚的村子里,假的就是不老實,就是虛偽,甚至是不道德。就是這個黃毛絆住了劉毛的手腳。人們看見她的黃發,離遠就開始指指戳戳,真正走到跟前了,又故意邁過頭不看了——意思是不屑于看。走過了,就遠遠地吐一口唾沫,或做一個鄙夷的表情。他們用這樣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憤怒。他們在大灣鎮上也見過這樣的姑娘,他們是不憤怒的,因為那些是離雙灣村很遠的事實,而這個卻發生在眼前,他們還怕這個另類的黃毛傳染,傳染給自己的子女。所以當他們帶著小孩的時候,特意要加上一句——什么玩意兒,說得很重,也很氣憤,故意讓孩子聽到。

張媽沒見過黃毛,但已經對黃毛充滿了敵意。她心里嘀咕,這個村子這一年來是怎么了,凈進來這些不地道的人兒。自己的媳婦那是沒奈何的奈何,騎在馬上已經下不了鞍了,劉毛可不能再做這種傻事了。她要見劉毛,要和劉毛講清楚,放著你張倖哥的教訓不吸取,還再往熱鍋里杵?

張媽專門做了劉毛愛吃的軟糜子油糕,告知了小鏈,要它通知劉毛務必來。小鏈當然樂此不疲了,小鏈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了,這樣的機會讓黃毛剝奪了,小鏈憋了一肚子氣。想當初,小鏈往來穿梭于雙灣村的每一戶人家,神氣十足,它指揮著調度著也協調著劉毛的全部生活,全村人都能看到它忙碌的腳步,也都能看到劉毛在它的身后緊跟的身影。就是這個黃毛,這個和雙灣村所有姑娘都不同的另類奪去了劉毛的自由,也奪去了自己的權利。今日,機會來了,張老太出面,它樂滋滋伸展著舌頭哼哼唧唧地傳達了張老太的邀請。

劉毛自然是遵命了。

黃毛看出了劉毛的堅決,也就再不說什么,但她做出了新的決定,跟隨劉毛一起吃飯。

張媽自然不能說什么了。張媽只是一筷子一筷子給劉毛碗里夾油糕,只說劉毛要吃好,要吃飽。

黃毛就自己夾,黃毛感覺這油糕真是太香了,一邊吃一邊說:“我還沒吃過這么香的油糕?!?/p>

張媽好像沒聽見。

吃完下炕,黃毛的一只鞋找不到了,腳底圪<\\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土勞.eps>找,灶火拐角找,甕底縫隙找,哪里都找不見。張媽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張媽說:“這是咋回事呢?”緊接著又說一遍,“這是怎回事呢?”眼睛還是往四下里瞅,瞅不著。

黃毛說:“沒關系,我腳上還穿著襪子呢?!本痛┲恢恍呋厝チ?。

第二天,李尚媳婦又給小鏈打了招呼,同樣是吃飯。她們誰也沒有商量,但企圖很明顯——圍合劉毛,要他甩掉黃毛。

劉毛沒察覺,就一頓飯唄。黃毛也沒察覺,但她認定了一條,劉毛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拒絕是不好拒絕的。

沒想到的是,黃毛剛坐到炕上,大叫一聲,騰地就跳起來,好像炕上有釘子似的。

沒釘子,是一塊像釘子似的骨頭,尖頭圓圓溜溜,透過褲子,直接扎進了黃毛的臀部,褲子外面,一道殷紅的血滲出來。

李尚媳婦慌了,雖然不情愿讓黃毛來,但既然來了就來了吧,來了就是客。

這尖矗矗的骨頭,就像階級敵人的陰謀一樣,讓人想到是故意。誰是主謀呢?誰也沒有說。

李尚媳婦慌慌找了張止血貼,快,快脫褲子。

劉毛走出門,他不適宜再待在炕上。

李尚媳婦是個強性子人,但強在人面前,人背后又是一回事了。

好在這些年村里留守婦女多了,多了就可以聚在一起諞閑話。女人嘛,諞著諞著就諞到了男人,男人雖然不在家,但男人是她們的魂,是她們的寄托,當然也是她們攻擊和撻伐的對象。輪到這時,李尚媳婦就不吱聲了,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發言權,自己的男人已經在另一塊地方,那是不應該再遭撻伐的地方了。

最難熬的是晚上,夜深人靜,家里自然靜悄悄的,靜得連翻身的聲音都不在了。李尚在的時候,她常能聽到那個沉重的翻身聲音,李尚的身子重,每翻一次身,都會激起一陣窸窣的聲音,甚至能扇起一波微微的風,當然這是只有自己才感覺到的,還是李尚走了之后才感覺到的。她常常在半夜時分被這陣微微的風驚醒,不由得將手伸向左邊的地方,當感覺到手掌沒有所及的地方時,她的淚水就不由得濕了被角。她感覺到了一種孤單,一種從頭到腳的冰涼,她再也睡不著了,她也不敢打開燈,只在默默中盡量分散自己的思緒。

她盼天明,明了就會有很多事需要她做,明了還會有很多留守的女人聚在一起,明了還會有劉毛不時地來家里。雖然這個男人不是她的男人,但她習慣于使喚這個男人,要他做這個做那個。她也知道,這個劉毛是所有留守婦女都習慣呼喚的男人,因為她們習慣了這種呼喚,也離不了這種呼喚。

劉毛是不拒絕這種呼喚的,每時每刻。

正像劉毛鏈的:

誰叫我,我就到,

我叫劉毛都知道。

人家叫我劉官討,

官討官叫擺平了。

常常同時有幾個婦女呼喚,這時候的劉毛就需要選擇。他會將最急切的呼喚放到第一位,第二第三位的選擇他會通過小鏈的聲音傳遞給每一個呼喚者。如果是同等的需要,他會第一選擇李尚媳婦。他知道,一個沒了男人的女人比留守婦女更需要他的幫助。

李尚媳婦也不客氣,她能知道自己比其他的留守婦女處境更難,這種處境在快進年關的時候就有了更明顯的分野。當那些孩子們攆著放炮的時候,那些提大包背小包的男人就會從長途汽車上走下來,順著鄉村小道走回每一孔窯洞。窯洞里是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背影,在忙著做年茶飯,他們會悄悄地走進身,扳轉那個熟悉的身影,將一張發燒的臉堵上去,女人會悄悄罵一聲,或者用一包涌出的涼淚稀釋那張發燒的臉。李尚媳婦也有過這種經歷,李尚那時候也是提了大包小包到家的,大包是給全家的,直到晚上,才從懷里掏出小包,小包很精致,全皮的,橙色,包里躺著一枚晶亮的鉆石戒指,是李尚在被窩里給她戴上的,那戒指照得被窩亮閃閃的,暖乎乎的?,F在沒有了,全沒有了?,F在剩下的就是和平時一樣的過年,自然,她還需要打起精神讓孩子感覺不到沒了父親的孤單,照樣炸糕,照樣蒸帶紅點的白饃……只是到了晚上才將寂寞一個人獨自承擔。

她想到了昨天請劉毛吃飯的事,想到了黃毛屁股底下的那根針一樣尖利的骨頭。那是怎么回事呢?怎么會有那么一塊骨頭呢?怎么就會偏偏在黃毛的屁股下呢?黃毛尖叫的那一刻她曾閃過痛快的一笑,很快,那種笑就凝固在臉上了,她意識到人們的眼光都射向了她???,天打五雷轟,她什么也不知道啊。那,誰知道呢?偶然?這樣的偶然無法讓人們信服,只能想到故意。想,再想,還是茫然。

從心底里說,她是討厭黃毛的。本來一個好端端的雙灣村,突然出現了這么一個怪類。怪也就罷了,偏怪到劉毛身上了。劉毛是全村的劉毛,卻叫這個怪兮兮的黃毛給獨占了。但,她的心猛然又拐了一個彎,劉毛已經三十歲了,人們只知道他還小,還要每天吃他們做的飯,每天使喚他,卻忽略了他已經是三十歲的后生了,也應該有一個姑娘一起過日子了。

可,姑娘也不應該是這個姑娘。

劉毛當然不知道這些了,劉毛只知道黃毛這兩天頻繁地遭遇一些不正常的是非。劉毛就給黃毛說:“沒什么,東西找不到是常有的事,說不準哪天就自己跳出來了?!?/p>

黃毛說:“舊的不沒,新的不來?!?/p>

黃毛屁股上扎了骨頭,劉毛也說:“就當扎了根刺,過幾天就沒事了?!?/p>

黃毛瘸著一條腿:“吃剩的骨頭當針使,真是一根好刺呀?!?/p>

劉毛愣了愣神:“吃剩的骨頭?”腦子里轉了個圈,將眼睛落到一旁蹲著的小鏈身上。

小鏈一副漠然的神態,似乎這兩個人的對話與它沒有任何關系。湊巧,院子里飛來一只蝴蝶,小鏈汪地一個前撲,撲向蝴蝶。蝴蝶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黃毛看看劉毛,劉毛的眼神虛空著,好像還在那只蝴蝶上。

緊接著,媒婆就一起一起地走進了雙灣村,來了就直接找到張媽,張媽就頻繁地讓小鏈去叫劉毛。

劉毛不敢不去。

只是去了也是白去,一個也相不上。

最后一次,劉毛說:“張媽,別相了,我誰也相不上?!?/p>

真的就戛然而止了。人們都想到了黃毛,看來劉毛真的是被這個黃毛怪給迷住了。

然而,第二天,黃毛神奇地消失了,走時在小鏈面前扔下了一張紙條,上面是一首鏈子嘴:

雙灣村,水太深,

沒名沒姓進不了。

全村疼養一官討,

官討自由全沒了。

鏈子嘴,學不好,

卷起鋪蓋滾蛋了。

小鏈將紙條叼給劉毛,劉毛看完嘆了口氣,望了望大門,大門緊關著,是小鏈用兩只前腳關上的。

劉毛恢復了常態,小鏈又開始行使它的職能,跑得歡。雙灣村還是雙灣村。

年關近了,一撥一撥打工的男人背著大包小包順著小路走回每一孔窯洞,那些包是有檔次區別的,混得好的,包是皮子的,黑油锃亮,拉鏈是銅色的,或者就是銅的;混得一般的,包是布的,帆布的,拉鏈是塑料的;混得不好的,那些包干脆就是廢舊了的蛇皮袋子,工地上隨便撿的。

雙灣村這時候才顯出了男女的平衡,也才恢復了鄉村應有的熱鬧。這是女人的狂歡,也是家庭的狂歡。

這種狂歡的高潮是在過了正月初三。初三一過,雙灣村的鑼鼓大镲就響起來了,不知從哪一年開始,這些鑼鼓就再沒停歇過。

劉毛是主角。

劉毛之前,主角的輪換頻率是很快的,多則三年,少則兩年。劉毛之后,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主角就是秧歌的傘頭。

正月初三一過,雙灣村的秧歌就開場了,開場秧歌先要謁廟,謁廟是一種形式,唱的秧歌詞都是固定的形式。

謁完廟就是排門子。

排門子是秧歌的主體,就是一個門一個門地進院子扭秧歌。這個門子是有講究的,體現了家家平等戶戶平等的均權主義思想。我們不知道這種思想起于何時、為什么而起,但就這種絕對平等不分貴賤不分高低的人人平等思想,還是值得贊許和保留的。這個門,只要有人,哪怕它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即使老到八十歲,即使窮到揭不開鍋,都要上門進院扭秧歌。陜北農村常說一句話,寧滅一村不滅一戶。最公正的表現就是鬧秧歌。

鬧秧歌是一種喜慶,也是一種吉慶,圖的是這么紅紅火火一鬧,一年四季就能和和順順平平安安吉吉祥祥。人們就很看重鬧秧歌,鬧的人看重,被鬧的人也看重。這就有個尺寸,有個火候,需要掌控。掌控的人就是傘頭。

傘頭的職責是組織隊伍,指揮隊伍,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是要會唱,唱給每一家人,唱給每一個人。還要唱得人家滿意、高興、開心。這個唱是才能的表現,需要嗓子好,雙灣人說噴口好,洪亮,有力,還要富含感情。最要緊的是要有捷才,它不像嗓子一樣是天生的,而要有后天的積累和努力。一個村子幾百戶人家,家家要不一樣,年年要不重復。有那好的傘頭,出口成章,或睹物及人,或睹人生情,總之要順溜,喜吉。在這點上,往往會生出一些差錯,小差錯還好說,主人馬虎馬虎也就過了,生了大差錯就麻煩大了,就會記仇,或引出一些想不到的枝節來。雙灣村算沒出過大差錯的,小差錯當然有了。有一年,一個傘頭進了院子,突然就打了磕巴,眼看小踢場子已經接近尾聲,鑼鼓的鼓點逐漸從急促轉向柔和,敲鼓的那個鼓手雙眼睜得溜圓,只等著那個傘頭的傘柄向下傾斜,鑼鼓立馬就會停住,傘頭就會開唱。等,耐心地等。不光是鼓手在等,鬧秧歌的和滿院子看秧歌的都在等,只見傘頭的額上微微地沁出汗珠,忽然,墻頭上一只老公雞撲閃著翅膀咯咯咯叫出了聲,翅膀后方,好像有一股氣流涌出,又未見成團。就那么瞬間,傘頭的秧歌出口了:

進了院,頭抬起,

墻上站個老公雞。

老公雞放了個屁,

一年四季老順氣。

本來,這時候鑼鼓大镲應該像戲劇過門一樣,輕輕地點一點,然后是眾聲唱和,但鼓手有些遲疑,他感覺有些意外,就一分鐘,遲疑,像一個逗號。然后,還是敲下去了,眾人也只好和著“一年四季老順氣”唱完了。

鬧秧歌的和看秧歌的都提起一顆心,偷偷地瞥向主家,只見主家的臉紅了一陣,又白了一陣,逐漸地轉向正常。

秧歌隊像打敗仗的隊伍迅速撤退。

壞就壞在這個“屁”字上,大正月的,人們都揀好聽的話說,盡量避免一些不吉利的、不高雅的。這個傘頭實在是大煞風景。

后來,事過了很久,主家才說,本來那天他的火氣已經躥上房梁了,但他用盡力氣撫了撫胸口,壓住了,好在還有后一句“一年四季老順氣”,讓他最后的氣順了些,不然……

自打這以后,傘頭的差事就變成了一種高難度的工作,一般人不敢拾起這個看起來體面但“高精尖”的難事了。

劉毛就是在這個時候上位的。

是眾人把他推上去的,眾人都說,會說鏈子嘴就會唱秧歌。說得也對,也不對。對的是,都需要捷才,不對的是,鏈子嘴是說,秧歌是唱,唱要押上口的韻,說則沒那么特別講究,順溜就可;鏈子嘴一般是四句或六句,秧歌則一般是四句。秧歌多數是吉慶的話,鏈子嘴則諷刺調笑兼而有之??傊?,鏈子嘴是鏈子嘴,秧歌是秧歌。

上位了就得正兒八經。

好在,劉毛是個特殊人。特殊在他是全村看著長大的小輩分,人人都對他有情,家家都對他有恩。他即使錯了,人們會不留情面地指責他教訓他,像教訓自己的孩子一樣。劉毛也仗著這一層,受寵兼撒嬌,也毫不留情地給長輩提些合理的建議和適當的批評。所以,劉毛的唱就唱成了雙灣村另一種風格。

是帶著劉毛感情的風格。

劉毛的感情是覆蓋整個雙灣村的,當然,感情也是有薄有厚的。唱到張媽家的時候,他的感情有一丈厚:

張媽張媽我的好張媽,

張媽的恩情比天還大。

天上下雨地上就要滑,

滑倒張媽我饒不過她。

唱秧歌的人心里很清楚,劉毛饒不過的那個人指的是誰。那個人就站在院子里,也曾經要加入秧歌隊,劉毛說,鬧秧歌是陜北人的事,鬧秧歌也是心里坦蕩人的事,心里不坦蕩鬧不好。張倖媳婦說,誰不坦蕩了?劉毛說,誰不坦蕩我就說誰。張倖媳婦無語了,也不再要求鬧秧歌了。

秧歌鬧到李尚媳婦院子里的時候,李尚媳婦早早就等在院子里了。她等著這個好時刻,她想接一接這個喜氣,沖走李尚走了后這幾年的晦氣。只見劉毛將傘頭一傾,鑼鼓大镲立時住了。

進了院,頭高仰,

院里喜氣暖洋洋。

對聯紅,窗花靚,

母女相伴人氣旺。

這是唯一劉毛沒有善意提出希望的人家,大家也都理解,一個寡婦人家,拉扯一個女兒,自然十分不容易,實在沒有什么說的了。

問題出在最后一家上。這家是一個光棍漢,本來日子過得也艱難,院子里也沒有過年的樣子,進門是一堆爛柴,拐角是一堆塑料紙,風一吹,都刮到鬧秧歌人的頭上了。隊形亂了,人們紛紛用手去抓頭上的塑料紙。劉毛即興大發:

門上沒貼紅對子,

灶里沒見火星子。

亂柴亂草亂院子,

過年過成啥樣子。

還沒等到人們唱和,那個光棍漢提了個柴棍就向劉毛頭上劈去,劉毛只用傘頭一傾,就像還要唱秧歌一樣,棍子骨碌碌滾到塑料堆里去了。光棍漢赤手空拳跑過來,這時,只見一條狗倏地鉆過人群,一口拽住光棍漢的后腿,只聽得一聲慘叫,光棍漢朝后展展地倒了。人們瞪大眼睛去看,是小鏈。不知它從什么地方出來,不知它早有防備,不知它一口就能將光棍漢放倒。

這個光棍漢是個人渣。父母死了后,他也想學劉毛的做法,一家一家去吃派飯,誰知他只吃不做,還大張兩口要人家給做好的吃。一次,派到一戶人家吃的是窩窩頭,他只吃了一口,就扔給院子里的狗吃了。打這以后,村里人見他來了就關門不開,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他倒好,吃不到就偷,誰家只要有了好吃的,夜里就會失盜,誰家地里有了成熟的,就會發現他的腳蹤。

狗咬了,人們就當沒看見??匆姷闹挥心莻€光棍漢。漢子自然受不了,尋著碴要鬧事,小鏈看到了,小鏈一刻不停地跟在劉毛身后,一雙眼滴溜溜轉,兩只耳朵尖尖地豎著……光棍漢不怕劉毛,但怕小鏈,看到小鏈的那張嘴就發抖。

劉毛的傘頭沒有因此而下崗,地位反倒更堅實了。

也是偶爾一次,在葬禮上,劉毛說了幾句鏈子嘴。

雙灣村的葬禮現在是很奢侈了,其他村也一樣,應該說是現在農村里最繁華最體面最具有群體效應的活動儀式了。雖然現在農村里已經很缺少具備這種繁華儀式的條件了——沒有年輕人,沒有壯勞力去從事這種需要一定生產力活計的苦力了。但是,就像有約定一樣,就像有一種神奇的號召力一樣,不管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這些外出的年輕人都會準時地從四面八方趕回雙灣村來?;貋砭统霈F在現場,就拿起工具,不計任何報酬不講任何條件地投入到葬禮儀式中去。他們都有老人,他們已經過世的老人都曾這樣興師動眾地動用過這些村里人,他們以一種以牙還牙以恩報恩的態度回到了村里。那些老人還在世的年輕人也要預備著上演這樣一次盛大的彩排,所以他們就必須積極地認真地參與到這種儀式里。這種活動是不能替代的,也不允許替代的,必須親自出面親自在場。

這種葬禮完全回歸到了孔老夫子要求的“克己復禮”界面了。全村人都動員起來了,連同婦女小孩,村里可見到的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孝子從頭至尾是一身白色的孝服,孝孫是白色的帽子,村里不沾一點親的兩旁世人也要戴一朵白花,一片肅穆的哀悼氛圍籠罩在雙灣村上空。一個老人的生前可能很平常,腳步的范圍不出百十公里,所干的工作沒有離開雙灣村的土地。但死了,就不一樣了,就應該熱熱鬧鬧奢侈盛大地排場一番。排場是給老人看的,更是給兒女以及社會上人看的,主要是給村里人看的。

雙灣村還是土葬,這里有的是土地,再說,即使土地再緊張,一個在土里刨挖了一輩子的老人連一塊死后生身的地方都掙不下,那是兒女們最丟臉的事了。土葬就要土工,土工需要上好的勞動力,那些年輕力壯的人自然充當了土工,這是不許講價錢的義務,也是不能有絲毫推辭的硬性攤派。有力的出力,是老祖宗幾千年來定下的規矩。

還要領牲,還要做飯,還要游食,還要裝殮,最后才是出殯。這里的出殯還是原始的人扛肩抬。而今的棺材都上檔次了,不是松木就是柏木,油漆也是上過一遍又一遍,有那認真的老人,生前就認真,每年上一次漆,漆油堆得有了半寸厚??嘀豢嗔四切┨Ч椎娜?。那些墳墓還都選在山頭上,路崎嶇,道難行,棺材離地,不到墳墓是不能著地的,只換人,不換肩。一輪折騰下來,大多數年輕人會掉一層皮。

劉毛的皮早就掉了。

劉毛是核心,這個核心也是自然而然被大家認可的。村里真正的年輕人就剩劉毛一個人了,這個人在這位老人即將離開人世的幾天或幾個月前,劉毛就參與到這種儀式里邊了。老人們總是不愿意走近這一步路的,他們堅持著,用他們微弱的氣力在堅持著,他們堅持要上醫院,劉毛就會以他們子女的身份滿足他們的要求,當然有的堅持得久一些,有的堅持得短一些。他們的子女也會和劉毛主動溝通,那些留在家里的留守婦女一旦遇了這種事,就會哭,會在電話上泣不成聲地不能完整地敘述當下的狀況,電話輾轉地就到了劉毛手里,劉毛遭遇這種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會像一個醫生一樣基本準確地預告老人的堅持期限。電話上還是反復地感謝劉毛的在場,以及感謝劉毛的繼續在場。其實,這些都是多余的,劉毛不存在臨時退場和臨陣缺席。

劉毛說,這是他的責任,他欠了雙灣村每一位老人這樣一份責任。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劉毛父母去世的時候都是村里人負責出殯的,劉毛家里的親戚很少,有的也是出了五服的,雖然他那時還記不得那些場面,但他能想得到,那是一次兩次什么樣的場面。所以,他就只能如此,只應如此。

自始至終,沒明沒夜,劉毛在兌現著這份責任,兌現著自己的承諾,后來還創造性地履行這份責任。他說,人家現在城里人都時興開追悼會,我們不叫追悼會,我們就叫告別會。一個老人在雙灣村生活了整整幾十個年頭,身后有了一大幫子女,他們雖然走了,但是他們的血脈還遺留在這些子女身上,還繼續在雙灣的土地上占有一席地位,我們要給這些老人一個交代,也要給他們的子女一個念想。我們要給他們舉行一個告別會,讓他們體面地走向另一個世界,放心地走向他們應該去的所在。

當然,反對者是零,贊同者自然是百分之百。

這個儀式是后加的,也是新生的,村里人就有些找不著頭緒,劉毛也說不出頭緒。劉毛說,你們當子女的,就把老人的一生說道說道。也還真見效果,每次說道,都是一片哭聲,都是一片唏噓。也有那不會說道的,比如,王媽的兒子。鄉村里人,從來沒在人稠廣眾處說過話,一說就卡了殼,再說,再卡。劉毛看不下去了,劉毛就來了一段鏈子嘴:

王媽生前不一般,

能干活,會做飯,

能縫新,會補爛,

村里婦女是模范。

底下一片掌聲。有那城里回來的見過追悼會場面的人說,不能鼓掌,不能鼓掌——,這種時候禁止鼓掌。人們不鼓掌了,可人們都用贊許的目光看著劉毛。

這之后,形成了又一種規矩,追悼會的結尾,就是劉毛的鏈子嘴。鏈子嘴完了,才是出殯。

這當中,也有出過差錯的,那是吳大爺出殯的時候。吳大爺兒子的說道完了,人們都看向劉毛,等著那段鏈子嘴,那才是追悼會的高潮,也是結尾。只見劉毛深吸了口氣,一段精彩的鏈子嘴就要噴薄而出。突然,打斜里躥出小鏈來。小鏈嘴里噴著熱氣,伸出兩只前蹄,直接向劉毛前胸撲去,還想向上撲,好像要堵住劉毛的嘴似的。

劉毛一巴掌將小鏈的爪子打下去,張開了嘴巴:

吳大爺生前不一般,

搬水船還會女扮男。

俏身板賽過女貂蟬,

細聲氣愛死男子漢。

陰地里閻王走眼看,

看成了女人不配男。

不只是那個年輕后生打了一聲呼哨,幾個年輕人一起以秧歌的結尾和聲,響亮地又重復了一遍:“哎喲——看成了女人不配男?!?/p>

本來,追悼會就結束了,祭司就要喊出那聲“出殯——”的聲音時,吳大爺的兒子叫住了:“慢——”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要準備扛肩的抬棺人放下了木杠,齊齊跪在地上的孝子都抬起了頭,不知發生了什么。

吳大爺的兒子直直走向劉毛,厲聲質問:“你這是什么意思?‘看成了女人不配男’,是說我爹就一個光棍漢埋了,那我已經去世了的娘怎辦?”

這一問,大家的腦子都裂開了一條縫。這還真是一個問題。

如果放在平時,那就是一句開玩笑的話??蛇@是出殯,是在給一個人蓋棺論定的時候開這句玩笑,就有些開大了。要知道,這時候是讖言。是會一語成讖的。

怎么辦?

事情的嚴重程度已經上綱上線,在如今農村“克己復禮”的儼然風氣中,這還真不是一件小事,連同祭司也有些莫可奈何。

葬禮上一時間變得很靜,哭聲沒了,吹鼓手息聲了,已經扭了脖子準備獻身的老公雞也不撲扇翅膀了,似乎在等待著一種不祥的結局出現。

突然,小鏈一聲高叫,直奔棺木,雙腳亂刨,好像地上埋了金銀一樣急迫。

劉毛趕向前去,指了指棺木,高嗓子出聲:

閻王爺睜眼再細看,

好你個吳爺太大膽。

假作真時真不是假,

快和原配妻葬一搭。

祭司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是我的錯,都怪我。劉毛的鏈子嘴還沒說完,我就以為完了,都怪我年高眼花,不抵事了?,F在好了,起棺,出殯——”

原來這吳大爺也是周打圍遠的一個人物,他是正月里鬧社火的主角,他的主角是變性的,男扮女裝,一挨進入社場,一改平時粗喉嚨大嗓的習慣,聲音細得分明就是一個十七八的大閨女,腳底輕飄飄的,就像滑在水上一般,手里一把扇子,甩得風生水起。邊扇邊唱:

大搖大擺(哎嗨喲)大路上來,

你把你那小白臉臉掉過來,

哎搖三擺。

你叫我那掉過來(哎嗨喲)我就掉過來,

有什么灰心事你就說出來,

哎搖三擺。

白蘿卜胳膊(哎嗨喲)水蘿卜腿,

扳轉妹妹肩膀親上一個嘴,

哎搖三擺。

說我美呀(哎嗨喲)真正美,

愛得年輕人淌涎水,

哎搖三擺。

吳大爺浪得一個藝名“搖三擺”。他是全社場最叫座的人物,男人看,女人也看。有那愛開玩笑的人,問吳大奶,到夜晚究竟你是女還是他是女?吳大奶只是個笑,不作答。所以才有了劉毛的這段鏈子嘴。

這以后,又形成了一種習慣,告別會上,劉毛的鏈子嘴不是一段,改成了兩段。

雙灣村有所幼兒園,都是留守兒童。是劉毛倡議建起的,劉毛說,人家城里小區都有幼兒園,咱們更需要幼兒園。說是幼兒園,也就幾孔土窯洞,孩子們有了個避風避雨的地方。以村里人的說法是,這些娃娃也有了個收攬。

雙灣村的幼兒園不教孩子什么,也沒什么教的,就是玩耍。玩耍也沒什么玩具,劉毛從集上買的幾副積木,孩子們玩得已經脫掉了顏色,幾副跳棋只剩了棋盤,跳彈都不知跳到哪里去了。自然沒有什么滑梯等設備了。

劉毛常去幼兒園,也愛和孩子們玩。孩子們一見劉毛來,就圍成一大圈擁過來。劉毛每次都不空來,或裝了一兜糖,或裝了一袋豆,完了就叫孩子們玩。

沒玩的,劉毛就教孩子們爬樹。劉毛說,這比滑梯好。窯洞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楊樹,一棵是榆樹。樹齡都超過劉毛的年齡了,也是劉毛小時候的必修課。從會走路起,劉毛就在這兩棵樹上玩,玩抓雀,玩掏鳥蛋,到后來,劉毛一走進院子,樹上的老雀就叫個不停,意在提醒小雀們:注意,那個掏鳥蛋的家伙又來了。有幾次,他打樹下過,平白無故地,鳥屎就不偏不斜地落在了他的頭上。不過,他沒計較,他知道,那是那些鳥兒的報復。一報還一怨,扯平了。

劉毛教男娃們爬楊樹,叫女娃們爬榆樹。榆樹皮澀,又彎曲,容易搭手,就讓女娃們爬。楊樹干直,也滑,也高,就叫男娃們爬。他去了就教,并且規定了等級,達到一定等級的可以拿到獎勵。他說,男娃們就要會爬樹,爬樹是最好的身體鍛煉,四肢用力,手腳并用,還要會技巧。他就耐心地教,一步一步一截一截地教。農村里的孩子,這些很容易學,關鍵是耐心,耐力。他就誘導他們掏鳥蛋,掏到鳥蛋可以燒熟吃,利益分享,再加上成功的喜悅,孩子們爬樹的積極性大大地調動起來了。

楊樹上原來有不下十窩鳥巢,隨著孩子們爬樹技術的提高,鳥兒們只能選擇逃離,最后只剩下一窩了。那一窩高高在上,在楊樹的最頂端。那窩鳥似乎有意和孩子們挑戰一樣,在最細的枝條上搭建了窩,窩是精心構筑的,都用的輕型材料,不知那兩只鳥從哪里找到的,底座和外圍構架都是鋁絲,既結實又耐磨,里層全是干透了的沙柳條,沙柳從小生長在沙漠里,吸收水分少,干透了,水分更少。這樣一個鳥巢輕巧堅固,就架在楊樹梢上,風一吹,顫顫悠悠的,看那些剛出生的小鳥,就像坐在搖籃里一樣,蕩過來,蕩過去,悠哉,樂哉。那些會爬樹的大娃們,早就想爬上去看看那個鳥巢,更想去掏出那些鳥蛋,他們張大嘴巴呆想著,那些經過顫悠的鳥蛋一定比一般的鳥蛋更好吃,更美嘴。

終于有一天,一個孩子攢足了勁。趁劉毛來幼兒園的時候,他想顯顯身手。

劉毛今天是順便路過,所以他忘了帶禮物,后邊只跟了小鏈。小鏈也漫不經心的,不過,它也很喜歡來幼兒園,喜歡蹦蹦跳跳的孩子們,也喜歡看孩子們爬樹的比賽。小鏈不會爬樹,盡管它曾在劉毛教娃們爬樹的時候它也跟在后面學,但學不會。爬起來也倒不費難,難的是下樹。娃們下樹時是抱著樹夾緊腿簌溜溜就下來了,小鏈卻夾不緊腿,只能一步一步地向下退,退得很艱難,也就放棄了??墒撬€是愛看,看孩子們簌溜溜往下溜的那種爽。

那個孩子可能早幾天就盼劉毛來了,幾天前,他已經試著幾次就要接近那窩鳥巢了,他已經看到鳥窩里的鳥蛋了,那些鳥蛋在太陽光下閃著晶瑩的亮光,賊亮賊亮的,他的手就要伸出的那一刻,又停住了。他想起了劉毛那雙鼓勵的眼睛。他決定等,等到劉毛來幼兒園的那天,他再下手。

今天,終于等來了。

劉毛當然不知道這早已的陰謀。劉毛只是看那窩鳥巢,今天的風很小,只是微微,但看樹上的鳥巢,卻不是微微,好像有三級風在吹送。鳥巢很悠閑,高高地蹴在樹梢上,像淺淺海灣里的一只小船,在微風中一顛一顛地向前蕩漾著。

小孩等不及了,小孩伸出手掌,張大嘴巴,“呸——呸——”吐出兩口唾沫在掌心,深吸一口氣,拱起脊背,攀住楊樹,刺溜——就上升了一截。底下的孩子助威,二——,三——,四——,五——,鳥巢就在孩子的頭頂了,樹枝開始搖晃,孩子也開始搖晃。孩子是有經驗的,他停在了樹枝上,一動不動,竭力保持著平衡,底下的孩子耐不住了,又開始喊,加油——,加油——

劉毛看到了,劉毛知道這個孩子是幼兒園里的頭,他的年齡也是最大的,八歲了,還沒上小學。他的爺爺說,不急,讓他再大一年,念書好壞不在遲早,大些會念得更好。這個孩子也樂此不疲,率領著一幫孩子繼續在楊樹上鍛煉著他的體力。劉毛心里說,好樣的,別小看山里的孩子,這樣鍛煉出來的孩子說不定哪一天會奪奧運冠軍呢。

正想著,那孩子又開始攀登了,手已經夠著窩巢了。孩子驚喜地伸出手,手很小,但在空中劃出很美的弧線,肉嘟嘟,突矗矗的……突然,巢沿里伸出一顆寶石藍似的東西,東西上好像有一個尖頭一閃,亮賊賊的,又一閃,閃回去了。孩子正處在興奮中,他夾了夾腿根,穩定姿勢,睜大眼,向下看了一瞬,看見了劉毛鼓勵的眼神,他的信心更足了,再次伸出右手……就在這一刻,空中倏地劃過一團白色的東西。劉毛定睛去看,是小鏈。

小鏈眼尖,看著那顆寶石藍的東西,它知道,那是一顆蛇頭。蛇是狡猾的東西,常在鳥下蛋的時候,攀上鳥巢偷吃鳥蛋。小鏈的雙眼睜圓了,身子一緊,說時遲,那時快,它一個端跳,躍上窯頂,又一個縱跳,從窯頂躍向鳥巢,噙住了那顆蛇頭。又一個轉身,躍到榆樹上。千年榆樹,枝粗干壯,但小鏈的身子太猛,帶來的沖擊力氣浪一般有力,榆樹干大幅度晃了三晃,才慢慢地穩住了軀干。

好險哪。

劉毛的嘴張開著,合不攏去。

掏了不知道多少個鳥巢的劉毛沒見過這么驚險的一幕,他的脊背像刮過一陣風一樣,涼颼颼的。他看了一眼小鏈,低下了頭。不由得在心里給自己說了一段鏈子嘴:

事情往往有例外,

掏雀掏出蛇腦袋。

不是小鏈身手快,

后果不堪難交代。

平水河靜靜地流著。流了多少年,雙灣村人都不知道,只聽說原來雙灣村的河道是直的,只是到了乾隆年間才有了這兩道彎。那一年夏,雨下得一直住不了,白天下,晚上下,下得小河滿了,大河也滿了,到處是水,水汪汪的一片。下到七七四十九天,突然,老連陰天想起了雷,雷大雨點大,平水河發山水了,水一直漲到了山崖根底,齊腰深的莊稼都泡在水里,只露了個頭。

一村子人都跪在村子高處的龍王廟里燒香,求龍王爺不要再下了。多少輩子以來,人們都是跪求下雨,唯有這一次是求龍王爺別下了。一直跪到第二天天明,雨終于住了,山水退了,人們都跑到平水河里看河水退了多少。齊刷刷的,河水退到了原來的樣子,只是河道變了,直直的河床愣是扭了兩個彎,彎成兩張弓的樣子。再看莊稼地,莊稼還端端地立著,搖一搖河泥,就精神抖擻得像沒事兒一樣。人們又一次跪在地上向龍王廟方向,祈禱留一口吃的給莊稼人。

奇怪,到秋底,竟是一個大豐之年。

村人將龍王廟擴大了一倍,修葺一新,年年歲歲拜個不停。這里的人不光求雨時拜,平時也拜,有了病拜,求子也拜,他們早已把龍王爺看做了無事不知無難不解的萬事之神。

這一日,龍王廟里跪下了兩個老夫人,張媽,吳媽,她們跪求的主題是一個,求龍王大老爺給雙灣村的劉毛賜一個媳婦。

劉毛已經三十二歲了,這個全村人看著喂著長大的孩子早已經不是孩子了,早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這個孩子是雙灣村全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了爸沒了媽,全靠雙灣村人養大,現在養大了,還應該找一個媳婦。兩個老夫人說著說著就淚眼模糊了。

一個月不到,雙灣村相繼走來了五個媒婆,她們的指向很一致,都是奔著劉毛來的。最后一個還帶來了待嫁的姑娘,那姑娘樸樸實實,就一身平時穿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跟著媒婆走進了張媽的家,進了家,也不閑著,幫張媽拾掇碗拾掇筷,見了劉毛也沒低頭,睜起一雙眼看著劉毛??赐旰?,自己給自己點了點頭。

這以后,姑娘就自己走進雙灣村,先進張媽的家,張媽過幾天就將她帶到劉毛家。

小鏈沒有表示出多少熱情,也沒有表示出多少厭惡,好像沒有這么回事一樣。

當然姑娘是不會住下來的,還是隔三岔五來一次,來了就在劉毛院子里擺弄,擺弄花呀草呀的,還在院子里種下了一畦韭菜。沒過多久,那韭菜就長出來了,綠艷艷的,很誘人。

張倖媳婦一反往日的傲視,頻繁地將姑娘往劉毛家里引,來了就反復地說劉毛的好。說得那姑娘幾次制止,“姐,這個你已經說過幾次了?!?/p>

張倖媳婦就說:“那我給你說個新的?!本驼f劉毛在大灣集上飯館里打廣告掙錢的事。姑娘好像一下來了興趣,就要聽劉毛的廣告是怎么說的,張倖媳婦記不全了,就說:“你自己去問劉毛吧?!?/p>

問劉毛,劉毛只淡淡地說:“現在不打了,那是過去的事了?!?/p>

姑娘就有些惋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以后,每次來,姑娘就會問劉毛:“你為什么不再打廣告呢?”

劉毛回答:“廣告只是廣告,飯館嘛,關鍵是要飯做得好?!?/p>

“飯做得好不好是飯館的事,廣告是你的事?!?/p>

“我要為廣告負責,我也要為飯菜負責?!?/p>

姑娘又退一步說:“你要堅持你的鏈子嘴?!?/p>

“鏈子嘴只是隨便的說話,不需要堅持?!?/p>

姑娘又勸:“沒有鏈子嘴,就沒有你劉毛?!?/p>

“沒有雙灣村,才沒有我劉毛?!?/p>

姑娘直白地說:“有沒有你劉毛,雙灣村還是雙灣村?!?/p>

劉毛用鏈子嘴回答:

天大地大不如雙灣村大,

江深海深不如平水河深。

我生就是雙灣村的人,

我死后是雙灣村的魂。

平白無故地,早上起來,劉毛覺得干渴得厲害,他拿起銅勺,在缸里舀了一勺涼水,咕嚕嚕灌下肚,清了清嗓子,嗓子有些不得勁,再清,還是難受,還清,嗓子出血了。絲絲的血,不是成團的塊。他沒太在意,走出院子。

院子里,小鏈迅速地跟上來,嗅他的腳,嗅他的鞋,嗅他的襪,好像面對一個陌生人一樣。他有些煩,給了小鏈一腳,小鏈沒躲,還是端著兩個鼻孔,這兒聞聞,那兒嗅嗅。他煩了,張開嘴大聲呵斥小鏈——沒有聲音。他再次張大嘴巴,對著小鏈,喊——還是沒有聲音。

這是怎么了?劉毛等待,等待平息一會。

院子里的韭菜長得已經有一寸高了,韭菜葉很像麥葉,只是比麥葉寬了些厚了些,麥葉長大了要結稈然后出穗,韭菜不出穗,只長葉。所以就要一茬一茬地割,割了就吃葉子。他想起了那個種韭菜的姑娘。

小鏈又跑來了,小鏈口里叼著劉毛的手機,常常是這樣,劉毛的手機不帶在身上,不是落在家里的炕上,就是落在地里的草旁。不擔心的是,有小鏈。小鏈鼻子尖,耳朵更靈,不管手機在什么地方,只要響了,只要有人呼,不管是響鈴還是振動,小鏈總會第一時間聽到,還會用嘴叼著遞給劉毛。

劉毛接過手機,是張媽。他湊近嘴巴:“喂——”只有他自己聽到,那是他的氣流,他的做成“喂”的口型,喉嚨里沒有聲音??梢月牭綇垕屩钡暮艚校骸皠⒚?,劉毛——我是你張媽,你怎么不說話?”

劉毛再次往近湊湊嘴巴,用更大的力氣,還是沒有聲音。小鏈在腳邊也好像著急,不斷地用兩只前爪探著劉毛的前身,提醒劉毛回答。

劉毛哪里能不知道。

劉毛拂了拂小鏈的前爪,示意它,再等待一個時辰。

劉毛走進家里,拿起柜子上的鏡子。平時,他是很少照鏡子的,鏡子上積了一層塵土,鏡子上的塵土看起來很厚,不像炕上和地上的塵土隱在氈縫里,地縫里。鏡子上的塵土就明晃晃地隔在玻璃上,他不情愿地扯過一張紙巾,匆匆地在玻璃上拭過,糟糕,更加臟麻咕咚。無奈,他擰了一塊毛巾,細細地將玻璃再擦一遍,鏡子亮了,亮堂堂的。他張大嘴巴,對著鏡子向喉嚨深處看去,只看見一個略顯紅色的洞,洞沿是一圈肉,他細細想了想,好像什么時間看過,也是這個樣子啊,看不出有什么異樣的東西。

他又舀了一銅勺涼水,更快速度地灌進肚里,他似乎覺得喉嚨上有個什么東西,阻擋了聲音的發出,他想用涼水的沖擊力沖走那塊東西。第二勺,第三勺……發聲,沒有,再發聲,還是沒有。

太陽已經一竿子高了,村子上空可以看到誰家的煙囪在冒煙了,起初的煙是青的,是燃煤前奏的柴煙,裊裊地向上升騰著,像云朵,然后慢慢地擴開去,擴到整個天空里去了,緊接著是黑色的烏煙,是煤炭開始燃燒了……

汪汪汪——,小鏈在前面跑,張媽在后面追,慌慌的樣子。張媽進了院,也不說什么,就要劉毛張嘴。劉毛像一個孩子一樣順從地張大了嘴,張媽像一個醫生,眼睛幾乎貼到了劉毛嘴里,看那個喉嚨,沒看出究竟。張媽叫“劉毛——”,劉毛回答“哎——”,只有一股氣流。

張媽慌了,張媽驚動了全村的人。

全村人都站在劉毛院子里,都在看劉毛。劉毛也在看全村人,只說不出聲。

劉毛進了醫院,從鎮醫院,到縣醫院,到市醫院,再到省醫院。沒有結論,結論是一切器官都正常。問,正常為什么說不出話?回答,還沒見過這種病。

只好再回到雙灣村。

村里人信任現在的醫院,又不信任醫院。即使在醫院里下了無法救治的通牒后,他們依然不會在醫院的診斷結果上停止下來,他們依然有他們一套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治療辦法。這種辦法忽略所有的診斷結果,只是就病治病。這種治病方法很直接,而且多是土方,所謂土方,是藥材都為就地取材,沒有什么分子式,沒有什么成分組成,只有某某加某某。這個土方是張媽的外甥提供的,用青柳樹皮熬水喝,一天三頓,一頓一大碗。

青柳樹皮多的是,少的是要季節,季節在春天,在柳樹發芽泛青但未抽枝的時節。這個時間要看季節,看天氣,天氣暖和太陽朗照的時日。這個時日很短,就那么幾天,看著剛剛泛青的柳樹,就那么幾天,倏忽,就變了綠色,一旦變了綠色,就不是藥了。雙灣村人就盼今年的天氣不要太好了,具體地說,就是不要太陽太溫暖了,準確地說,溫度就控制在柳皮泛青而不變綠的恰巧之間。

就是全村動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趴在柳樹上,都在采集青皮。這個季節太短暫,人們不敢怠慢,絲毫的怠慢,一旦過了這季節,一切就成為徒勞。

劉毛的院子里堆了半院子柳樹青皮,人們用他們的行動對抗著現代醫學的捉襟見肘。

一天三頓藥,早晨是劉毛自己熬,中午是李尚媳婦熬,晚上是張媽熬,雙灣村的上空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柳樹皮味。

一個月過去了,劉毛喝了九十九碗柳皮湯,嗓子還是那個嗓子,還是只有氣流沒有聲音。

他走出院子,院子里的韭菜長得又一拃長了,早該割了,劉毛懶得去割……那個種韭菜的姑娘再沒有來雙灣村,劉毛看著韭菜,想起了那天的對話。

劉毛的苦悶在人群集中的時候,這種時候是大家說話最多的時候,看著他們嘴唇上下翻動,嘴里嘟嚕嘟嚕涌出一串串話的時候,劉毛就會低下頭去。他羨慕他們,嫉妒他們,他就會想起自己說鏈子嘴的時候。那時候,自己的嘴是如此靈活,舌頭是如此活泛,說出的聲音是如此帶有磁性?,F在,現在的他,只有保持沉默,不沉默又有什么辦法?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十三,農歷——農村里到現在還是說農歷,陽歷是城里人的事,農歷才是農村人真正的歷法。農歷,有意味,真正的節日都是農歷,除夕,元宵節,端午,中秋,哪個不是農歷。農歷好記也好用,農歷是和真正的農事連在一起的,驚蟄不畜牛呀,芒種都能種呀,那才是個提醒。當然,雙灣村人記得最清楚的是五月十三,這一天,是雙灣村廟會,龍王爺廟會,傳說這一天是龍王老爺的生日。

廟會是村子里每年最熱鬧的時節,早在前幾天,前半個月,前一個月,村里廟會的會長就開始張羅廟會的事,周打圍遠十里八鄉的親戚,這一天都會來到雙灣村,雙灣村的人家里都滿滿溢溢,住滿了親戚。粗粗估算,人流少說也在兩萬人以上。這一天,廟前廣場上,會有各種各樣的表演,有秦腔,有晉劇,有耍猴的,有說書的……

最精彩的是村里的秧歌,那秧歌比過年的時候還出彩,過年排門子是在每個小院里,院子小,只能就地取材,踢些小場子,弄些小玩意兒。廟會鬧秧歌是在廣場上,廣場上,場地開闊,人流眾多,看客也多。雙灣村的廟會有區域,那區域比雙灣村大很多,是由周圍十幾個村子聯合組成的,他們共同信奉龍王爺。每年,十幾個村子輪流出三班秧歌,秧歌最終匯集于廣場上,三班秧歌一起鬧,其實也是一種比拼。最能比拼水平的是傘頭,看哪個傘頭唱得好。據說,誰家唱得好,會引來觀眾的圍觀,會聚集人氣,誰家來年的莊稼就好。人們說,龍王爺也愛紅火,也有偏心眼。前三年,雙灣村輸了,輸得很慘,到最后,看秧歌的人比鬧秧歌的還少,只剩了雙灣村幾個在會上的人,十分尷尬。三年后,今年又輪到了雙灣村,雙灣村人今年很有信心,因為這兩年的傘頭換成了劉毛,劉毛是誰,劉毛的那張嘴是百里之外也叫得響的。

雙灣村人就盼著劉毛。

今年的劉毛……

人們誰也不敢提這個茬,但都盼望著劉毛的重新發聲。這不是劉毛一個人的事,這是雙灣村全村的事,再擴大一點說,這是關乎雙灣村以及周圍一整片村子一年豐收的大事。

劉毛著急,大家著急。

越著急,越沒辦法。夜深人靜,劉毛的著急就更著急。他想,難道,這一生,真的就不再會說話了,不再能說鏈子嘴了?他想說,實在想說,尤其現在。無奈何,他拿起了筆,寫在紙上:

鏈子嘴呀鏈子嘴,

為何讓我活受罪。

口里有話肚里累,

肚里滴血眼里淚。

有人又推薦了一個偏方,嚼蠟殼,就是包裝中藥丸的蠟皮。劉毛想,權且死馬當活馬醫吧,吃!那柳樹皮還喝不喝?喝!劉毛想,哪個管用還說不準,兩個都吃不就不偏不廢了。于是就都吃,那蠟殼真不是好嚼的,嚼著嚼著就惡心,就想吐。想吐就吐,吐了再嚼。這些日子,他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味同嚼蠟。

三個月,柳枝早已泛綠了,綻出新枝了,蓬蓬勃勃地走向夏天了?;▋阂查_了,更多的野花都開了,漫山遍洼的野花爭著搶著一嘟嚕一嘟嚕盛開著。

早晨一起來,小鏈又來到腳邊,圍繞著劉毛,討好似的。自從劉毛的聲音發不出來后,小鏈似乎比原來更殷勤劉毛了,寸步不離地繞在劉毛身邊,劉毛熬藥,它就在門里一出一進地忙乎,忙什么?也看不出,反正是一會兒出來了,一會兒進去了。等到藥快熬好的時候,它好像計時器一樣“汪汪汪”叫出一聲,端下來,剛好,不多不少,正是一碗。這天,小鏈剛叫過,劉毛正在看手機,手機里說,范冰冰栽了,光罰款就八個億……小鏈不叫了,直接從劉毛手里叼走手機。這樣的事常發生,除非劉毛有正經事要在手機上完成,其余的時候,小鏈會輕松地從劉毛手里叼走手機。劉毛知道,那是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他必須聽小鏈的。今天這事太新鮮了,也有點大快人心,憑什么一個演員就可以輕松地拿到那么多錢,僅只罰款就是八億,那,她到底有多少個億?小鏈叼走他手機的那個當頭,他的氣直沖腦門,大喊一聲:“小鏈——”竟然喊出聲了。小鏈不認識似的看著他,瞪圓一雙狗眼。劉毛也看著小鏈,嘿嘿地笑了,笑出了聲,他再喊“小鏈——”,小鏈也好像應答一樣,“汪汪汪”回應一聲。

“小鏈——”

“汪汪汪——”

“小鏈——”

“汪汪汪——”

他們兩個就這樣一呼一應地在窯洞里叫著,喊著。

劉毛的淚水唰地涌出來,像平水河里夏夜發洪水,一發而不可收。

小鏈也跑出院子,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直叫了有十多分鐘。

十一

張媽走了,走得很不情愿。張媽臨走時咽不下最后一口氣,張著口要說話,人們找來了她的兒子張倖,張倖站在母親面前,張媽擺手,人們找來了她的女兒,女兒趴在她耳朵上,看她說什么,她什么也沒說。有個人忽然想起來,將劉毛叫到她面前,她一骨碌坐了起來,她斷斷續續地提出了她的要求。她指著張倖,對劉毛說:“你們倆……是兄弟?!庇种钢鴦⒚骸耙欢ㄒY婚?!闭f完,頭一歪,就沒了氣。

張媽是氣死的。

張倖的媳婦盡管奢侈,盡管劉毛說了鏈子嘴埋汰,但畢竟是媳婦,張倖畢竟有了媳婦。一年后就有了孩子,男孩。男孩聰慧,村里人說,遠距離雜交的品種就是優良,還白凈,這白像了娘。媳婦不好,可孫子好。這孫子一直就在張媽身上,張媽不想讓這個孫子挨他媽的邊,她要盡量隔離這種遺傳,越遠越好。那個媳婦倒樂得自在,也很少看顧孩子,任憑那個奶奶一手操持。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那一天,有幾個操四川口音的人打問張倖的家,還開著車,車是一輛老舊了的桑塔納,漆皮脫落了,輪胎磨毛了,可還照樣向前滾動著,真夠皮實了。人們指了路,幾個人就直奔張倖家去了。進了家,見了張倖媳婦,二話沒說,幾個人就將張倖媳婦連拉帶扯拽上了車。張倖媳婦喊:“我不走——我不走——”張倖反應慢,等反應過來,跟在車后跑,哪里跑得過。

張媽那天沒在家,帶了孫子去地里摘豆莢,等回到家里,已經是半小時以后了。張媽趕緊打發了人去攆,誰知那些人從哪條路走的。再行組織力量一直追到四川,通過公安局、派出所,查遍了全省,沒有這個名字,尋找到此結束?劉毛不服性,帶了張倖,再赴四川。這回帶了照片,公安上也配合,照圖索驥,終于尋到了。張倖媳婦看到張倖時,一個前撲,就撲到了張倖懷里。

張倖拉起就走,劉毛緊緊跟著。沒走出院子,就被人擋住了。擋的人說,他是女人的丈夫。

劉毛不聽,劉毛拉過張倖媳婦,直直向前跑。沒跑到村口,一大圈人聚過來,足有百十人,死死地圍住了張倖和劉毛。

事情到了法院。法院立了案,卷宗有一尺厚,女人被判了刑,一年零六個月,重婚罪,還有賣淫,欺詐……女人的來龍去脈一件一件都落實得清清楚楚。

原來這女人受不了老家的苦,偷偷跑到了外地,混不下去的時候,就以身體做了本錢……最后到了張倖家。

張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她沒想到自己的媳婦竟是這樣一個人,怎么想也想不到。就在心里挽成了疙瘩,疙瘩越挽越大,怎么也解不開,直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張媽的告別會開得很沉重。張倖說道不下去,他平時就木訥,遇了這種事,他的木訥就變成了無言。劉毛的鏈子嘴也說得零零碎碎,他也是幾次中斷幾次又續上:

好人張媽……沒好活,

一生煎熬無快樂。

半生沒得好吃喝,

到了還是……沒解脫。

剛說完,張倖就昏厥在地上。張倖是個孝子,雖然嘴上不說,心里是十分敬重母親,加上從小懦弱,就特別依賴母親?,F在母親走了,而且因為他而走,這個心里藏事的漢子,內心里憋屈壘成了塊,實在載不動了。

劉毛去扶張倖,扶至半截,兩個人雙雙倒了地。

十二

不知怎么地,這一段給劉毛提親的人越來越多。

劉毛給自己說,是應該找一個了,張媽臨咽氣時說的那句話總是在提醒著他。這里還是流行著相對象,真正的自由戀愛還沒有到來,即使雙方都有了意思,也還是要通過中介人去穿針引線。

李尚媳婦這一段很辛苦,至張媽走后,她也感覺到有一種歷史責任在催迫著她,這個責任就是劉毛的婚姻問題。好的是,這一段提親的人自然地多起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到了這個年齡,十里八鄉的人都在瞅著,尤其那些家里養了大閨女的,更是八個眼兒瞅著,農村里的閨女是不能養得太大的,世人的眼光也是夏天的毒太陽。李尚媳婦當初嫁過來的時候是二十歲,她記得很清楚,二十歲剛過了幾天,母親就像屁股底下坐了針氈一樣坐不住了,跑東家,跑西家,進了家就讓人家給閨女找對象。她曾揶揄母親:“你是養不起了還是怎,天天攆著人家往出送閨女?!?/p>

母親說:“攆著也送不出去,不攆恐怕就要剩在家里了?!?/p>

她說:“我才二十歲,我不想走?!?/p>

母親瞪了她一眼:“我嫁過來那年才十四,你已經二十了?!?/p>

她說:“我自己養活自己,不白吃你們?!?/p>

母親笑了:“白吃倒不白吃。女大養不著,你看你白大媽家?!?/p>

她知道母親說的是白大媽家的白妞兒。白妞兒不識字,可人長得俊,越大越俊,長到二十歲的時候,周圍的知名度已經很高了,平時遇集,大灣鎮的年輕人圍住了看。白大媽最后就不讓白妞兒去集上了,可提親的人還是像趕集一樣地不斷往雙灣村來,來了還就擇個地方住下了,有一個后生一住就是一個月,攆在白妞兒屁股后邊,屁顛屁顛的。白妞兒家里不同意,說這個后生太死皮賴臉,哪有看對象看了還不走的,家里就沒個營生?家里的大人也不是好大人,任一個半大后生在外閑逛。一個月后,那個后生走了,白妞兒也不見了,家里大人好一番找,找遍了集鎮,找遍了縣城,省城也去了好幾趟,沒影。后來就不找了,白大叔說:“走就走了,就當她死了,沒養這個女子?!?/p>

后來,人們說,在省城的某個大飯店看見白妞兒了,穿的一身工作服,好像是個什么領班的,還有的說在北京的街頭上看見白妞兒了,穿得也不怎么樣,身上背個包裹,就站在寒風里,眼睛向遠處望著,好像望的是雙灣村方向。再后來,一個鄰村的后生說,他在一個隱秘的地方看見白妞兒了,他想上去打招呼,白妞兒看了一眼他,一眨眼,就不見了,他怎么等也等不見了……幾年后人們說起這件事,劉毛還專門說過一段鏈子嘴:

白妞兒呀,真漂亮,

雙灣村照得亮堂堂。

等上個賴皮沒商量,

死纏賴纏手不放。

身漂亮,心善良,

最終落得沒下場。

這首鏈子嘴流行的范圍有限,人們只是在一定場合,在白家人不在的時候才說出來,說時也是一種惋惜一種喟嘆,沒有絲毫的幸災樂禍。

李尚媳婦最知道這事的根根由由,白妞兒那時常來她家,她也曾反復地勸誡過那姑娘,說,爹娘的話是過來人的話,爹娘的話是對自己親生兒女最關心的話,爹娘的話是最不摻水分的話。那姑娘先還聽,到后來就聽不進去了。她多少次感嘆,一個姑娘家呀,到了一定年齡總是好像被什么糊住了眼睛。

在劉毛的婚姻上,李尚媳婦格外用心,她害怕的不是姑娘的糊涂,她害怕的是劉毛,劉毛現在的處境和白妞兒當時的很相似,不同的只是,一個是大男,一個是大女。

劉毛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他的嗓子也怪,恢復后,用現在年輕人的話說,比原來的更響亮也更具磁性了。劉毛的頭像放大后掛在飯館里,掛在商店里,有的還刷在公交車上。微電影請他,電視劇請他……劉毛不算很漂亮,但個子高,一米八五,站在人群里,鶴立雞群似的,臉板也大,方方正正,鼻梁很挺,唯一的缺陷是眼睛小。那眼睛好像是用韭菜葉割開的一道縫隙,笑起來更是擠得看不見一樣?,F在的年輕姑娘,看對象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她們總是拿明星做對比,她們說,劉毛像劉德華,只是比劉德華的眼睛差了些,可比劉德華個子高,綜合起來,在劉德華之上。有的姑娘干脆不叫劉毛,就叫劉哥,劉哥長,劉哥短,好像真是她的親哥一樣,甜蜜,膠黏。

李尚媳婦的擔心與日俱增,她給劉毛幾次說過,她說,現在的姑娘和我們那幾年不一樣了,她說,現在的姑娘會和男人們撒嬌了,她說,現在的姑娘心里和口里說的不一樣了。劉毛一一回答說,記住了。但從他幾次和姑娘們的打笑和湊鬧看,他還是沒記住。李尚媳婦叫來了小鏈,她給小鏈用手勢加語音復述了一遍給劉毛說的話,直到看到小鏈真正聽懂了,她才停住。

小鏈也變得越來越靈敏了,警惕性也越來越高了。自從劉毛的聲音第二次恢復后,它對劉毛的跟從度也更高了。很多時候,它比劉毛更理性。前些天,種韭菜的姑娘又來了,來了就直接走進韭菜地,就拔草,就施肥,就說劉毛的家太不像個家了,就脫下外衣,只穿著一件緊身的低領內衣,拾掇柜子,拾掇窯洞,甚至拆開劉毛的被子準備拆洗。走向水龍頭的時候,沒小心,前面的一根柈柴絆了她一腳,腳上一股殷紅的血流出來。她忍著痛,勉強去水管上洗被套,洗完被套,跨門檻的時候,小鏈不知從什么地方沖出來,對著門口,“汪——”叫出一聲,那聲音太響亮了,就像憑空里一聲霹靂,就像地下裂開了一道縫隙。她一個趔趄,摔倒了,新傷加舊傷,她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她瞥了一眼遠處的小鏈,強支起身子,跨出門,再沒有來。劉毛回來看到這一攤事,就明白了大半,他對著小鏈說出一首鏈子嘴:

小鏈小鏈實在壞,

愛憎分明心眼歹。

主人喜歡它不愛,

強把客人攆門外。

十三

那些姑娘們也愛跟風,攆明星似的往雙灣村跑,來了就要聽劉毛的鏈子嘴,聽完了還要簽名,簽完了再要合影,合了一張又一張,一會兒站在劉毛左邊,一會兒站在劉毛右邊,有一個直接勾住了劉毛的脖子。劉毛倒沒感覺到什么,小鏈不讓了,小鏈一個前爪上去,將那只手從劉毛脖子上拽下來。姑娘哪里知道這一著,姑娘只看見一只狗爪伸到臉前,直接暈厥在劉毛懷里。劉毛好一番撫慰,好一番道歉,姑娘哭著不肯脫離劉毛的懷。小鏈這次不直接進攻了,小鏈在遠處狂吠,就像對著一只猛獸,就像對著一個強盜,聲嘶力竭,憤憤不平。姑娘只得擦干眼淚,依依不舍地脫離那個寬闊的胸懷。

一個,只有一個劉毛動了真情。那是百十里村子的一個姑娘,聞風而來的。叫張曉薇,個子不高,一米五六左右,站在劉毛面前,齊至劉毛胸前,一張小臉,瓜子形,是現在那種小鳥依人的姿態,每說話,就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白玉米一樣排列得很整齊。說話不高不低,很有教養的樣子,據她自己說,是三本畢業,學文秘的,根據舉止,還真像念過大書的。

這個姑娘不像別的那些姑娘一樣的,她不十分黏。她和劉毛接觸很有分寸,不即不離,不遠不近,劉毛想近了,她遠了,劉毛想遠了,她又近了,就好像她身上揣了一把尺子,始終尺量和劉毛的距離,總是那么等距離。越是這樣,劉毛越是感覺這姑娘有一種魅力,是什么魅力?他說不清楚。他感覺,她說出的話都有一些分量,沉甸甸的,不急不躁,不溫不火,都需要細細地琢磨一番,有耐味。劉毛感覺,自己已經控制不住地想見她,只有見到她,才有一種踏實感。

姑娘很細致,總是在恰當的時候給劉毛一些指導,她指導劉毛不能穿豎道的衣服,人已經很高了,豎道一拉長,就有些電桿的味道。劉毛就改穿沒條的衣服,這總可以了吧?劉毛穿給她看,她說,顏色淺了些,太淺,人就消瘦。劉毛就加深了顏色。劉毛還從來沒有這么順從地聽過人的指導。他想起,張媽那時也關心他,主要是要他吃飽,再就是穿暖。至于怎樣吃,穿什么,張媽是不管的。吳媽也偶爾勸他,不能那樣任性子,要克制自己,已經是三十歲過了的男子漢了。唯有這個張曉薇,好像聲音并不高,也不嚴厲,但句句似乎都有一種不得不執行的溫熱。他還是第一次感到了對一個人的依賴,對一個女人的依賴。

姑娘總是不一樣,在別的姑娘給他買衣服買鞋子的時候,張曉薇給他買了幾本書,《平凡的世界》《未來簡史》《馬云傳》,平時很少看書的他,被書里的故事迷住了。見了張曉薇就說書里的故事,說著說著,又被張曉薇引導到另一個相關的話題上去了。他感覺,張曉薇什么都懂,天文地理無所不知。

那天,張曉薇說,她要走了,家里給她在省城找了工作。劉毛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他沒想到這一步,這一段,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至于以后會怎樣,他沒認真想,也沒顧得想。

沒想到這個問題就擱在眼前,這么快就到來了。一刻鐘以后,劉毛抬起頭:“不能不走嗎?”

張曉薇說:“看來是不能的,我是學文秘的,找的工作也是文秘?!?/p>

劉毛說:“那我怎么辦?”

張曉薇好像早有準備似的說:“你是最適合省城的,省城里有廣告公司,有電影制片公司,有演藝公司,憑你的才能,是會干出一番事業的?!?/p>

劉毛說:“雙灣村是我的家?!?/p>

張曉薇笑著說:“我的家也不是在省城呀,天地大,空間也大,人是要有平臺的,有本事的人,最需要大舞臺,才能施展才華?!?/p>

劉毛說:“我現在不也照樣施展才華嗎?”

張曉薇鄭重地說:“人是要有大志向的,鯤鵬只有在藍天里才能奮飛,猛虎只有在森林里才能咆哮?!?/p>

劉毛不說了,劉毛抱了頭蹲在地上。

張曉薇在等,等劉毛和她一起走,她相信劉毛會聽她的。她天天給劉毛做工作,劉毛還是那個姿勢,蹲在地上一言不發。

等到第六天,劉毛說話了,劉毛用鏈子嘴說:

麻雀只會在樹上壘窩,

雄鷹常常在天空飛過。

雙灣村就是我的草窩,

平水河就是我的草坡。

第七天,一輛車接走了張曉薇。這個姑娘拉下車窗,希望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沒有,只有車后騰起的一縷塵土。

那些期盼張曉薇離開的姑娘又展開了新一輪進攻,然而,一個月以后,誰也沒有想到,劉毛將他的被褥直接搬進了李尚媳婦的炕頭,小鏈跟在身后,不時地撒著歡兒,好像它早已知道這個結局一樣。

責任編輯 于文舲 石一楓

作者簡介:壟耘,本名龍云,作家,批評家,文化學者。陜西省作協副主席,陜北文化研究會會長。出版有文學理論著作《點擊文學》、文學批評集《文外余序》、文化學著作《說陜北民歌》《信天而游:陜北民歌考察筆記》、長篇小說《女人紅》、散文集《老榆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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