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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里史龍洞

2023-11-28 09:13宥予
當代 2023年6期
關鍵詞:常青

親愛的珍珠姨:

不過,我不似原來那樣討厭我的父親了,好多時刻,甚至忍不住念起他的好。這種情況令我惱怒,可是難以阻止了?;蛟S時間也有溫室效應,冰川偷偷融化,發覺那陣已太遲……

紙從舊書里掉出,一種不再使用的信紙,印淡紫色蘭花,霉味,稍稍褪色的藍色鋼筆字。常青著實困惑一陣。她記得這封信寄出去了,并且收到了回信。那陣子為何不似原來那般討厭父親了呢,她猜了又猜,或許是終于不必乞丐似的討要生活費。那種無助和窘迫,現在想一想,還會心臟緊縮,腦袋膨脹。

但我還是決定恨他,他好值得恨喇。

可搬回永慶坊的這幾年,她越來越沒辦法理直氣壯地恨。偶爾兩人不得不一起外出,常川保持低頭,雙臂微微打開,小心翼翼挪動左腳,再挪動右腳,跨過拱起的地磚,然后炫耀地笑一下。她會忍不住生出點悲涼與酸楚,然后又惱怒,仿佛背叛了什么。

她尤其記得,政府部門發了瘋般砍老榕樹的那段日子,有次常川感慨,“生咁耐嘅樹,話斬就斬咗”[1],她下意識講:“斬就斬咗啦!”她等著常川反駁,講一通煩人的道理??沙4ㄖ皇强此谎?,肌肉松松,笑講:“系呀系呀,樹根成日掀起階磚,好似我噉嘅老坑行埋可唔方便?!盵2]

不對,這個回答不對,常青可從未想過有一天,父親要這樣跟自己服軟。上了年紀后表露的真誠與善意,怎么也讓她不甘心。這種事越來越多,哪怕嚴重到,她給常川講,最好坐在馬桶上小便,因為站著會弄臟,常川也照做了。

更可怕的是,她察覺到,常川開始在她身上,抱有一種分享愉悅的期待。上半年,一股冷空氣剛從回南天里撈出廣州,常川興沖沖進家門,一聲聲喊阿青。常青不得不打開房門,假裝借著睡意生氣。常川站在樓梯轉角,給她看一根樹枝。

“階磚巷嘅老陳,琴日去蘿崗揾姑姐傾下偈,整咗兩支無花果,溝咗成晚,佢畀我揀一支,我揀咗芽少嘅?!盵3]

轉陰已有一周,但身體仍是疲倦,她一點也不關心芽多芽少,只感到心煩。

“彩數好嘅話,出年就有可能結果呢。佢畀咗我包生根劑,你睇下,呢個老陳?!盵4]

一個廉價塑料包,薄薄一層,白色有藍邊,常川捏著抖了抖。常青一點也不關心什么時候結果,能不能生根,這個老陳實在多事。她聽說了老陳年前高燒不退,上了呼吸機,以為人要死——那陣子她還慶幸政策突然變了,不然講不定會到方艙去,她可受不了不能好好洗澡——沒想到如今又能栽樹弄草了。

“我等下舂到上面嗰個大盆入面,嗰棵鵝掌木死后,盆都冇用,唔知泥仲得唔得。試嚇啦,睇下佢愿不愿意工作。老陳同我講第一返澆水到淋明,生咗之后,水就唔可以淋太勤,仲唔可以一直曬太陽,我得挪到陰涼地方,我應該可以挪動……”[5]

等到常川固體般消失在樓梯上,常青開始后悔自己太過冷淡。那背影甚至胖過年輕時,她還是又覺得,眼前的肉體小了。有一個數值,60%還是70%,她不確定,但她確定父親的肉和骨頭里水分越來越少。那種縮水、風干的感覺,眼睛瞞不過腦子。她想,身體里的水,有一日會蒸發干凈。關上臥室門后,她有點害怕,心想或許不該搬回來住。她搞不懂,那個記憶中無數次講“生舊叉燒都好過生你”的父親,為何突然熱衷于跟她分享愉悅。她真做不到,無法參與進父慈女孝的戲碼。什么在阻礙,她好難搞清,偶爾她懷疑,一種弱小的無助會飄出記憶,釘住她,所以似河豚般鼓身子。她想象身體膨脹,應該是氫氣,所以人在天花板打滾,停在墻角。得虧上面沒釘子,她心中微笑。

十幾天后,無花果發芽了。一天常川回來,講老陳死了,腦溢血?!翱隙ㄍ眠^‘新冠’有關,搞到差噻,佢嗰棵無花果都冇發芽,都唔知生唔生嘅,留畀佢嘅仲系多啲嗰支?!盵6]

過夏天,得閑去天臺抽煙,常青有意不去看無花果樹——如果稱得上是樹,可眼睛從來出賣她,她見證了每一片新抽的葉子,并為之欣喜?;ㄅ柙谫N墻處,簡直是花缸,青花色,她討厭的中式山水和壽字。一道之字形軌道,長長的,其實是摩擦印,雨水沒能沖洗掉。那是常川挪花盆留下的,她明白,對一個老年人來說,裝滿土的大花缸太重,或許這才是父親喊她的原因。自己的有意不看,或許是羞于見到它,所以馬上鼓起一股無名火。

紙張底部畫掉一句話,還能認出來:

其實,我早知你同我阿爸偷情嘅事嘞!

看來,這就是這張紙出現在這里的原因啦。記憶一旦占了上風,人逃無可逃。她放那張紙在桌上,盯緊窗外,窄縫里遠處的高樓上一抹黃色。想不起到底哪年開始,龍舟水那半月,她不再哼著“嘩啦啦啦落雨大,嘩啦啦啦水浸街,嘩啦啦啦擔柴上街賣,嘩啦啦啦阿嫂著花鞋”,不再沿途撿一捧雞蛋花撒在窗臺上,也不再給珍珠姨寫信了。

有段時間,常川家的客廳聚會中,每次張秋山開始酒醉后的表演前,總要開口罵一罵珍珠姨來助興,婊子、淫婦之類的詞。其他人倒不至于也跟著罵,不過總會幫襯幾句不該把小孩也弄走之類。若常青正好在下面,常川就會給她一個眼神,讓她上樓。稍長幾歲后,她再不承認她怕那個眼神,但她確實怕,所以那個眼神尚未成形時,她已憤怒地刻意氣勢洶洶吵回去。

當時常青帶著恨意,不覺得這輩子還會見到珍珠姨。進中山大學念書后,某日,珍珠姨重新出現在這座城市的消息,氣味般滲透進她耳朵,她沒想到珍珠姨會來找她。不過,陽光質地太好了,她發現,對眼前這個試圖藏住老態的女人已毫無恨意。她們聊一些不會被記住的話,從馬丁堂走到陳寅恪故居,廊下,紅磚墻、陽光和榕果,珍珠姨臉上浮動影子,告訴常青偷情的事。

能看出,把偷情的事講出來,花了珍珠姨不少勇氣。常青臉上讓珍珠姨誤會成生氣的表情,只是因為,她猶豫要不要告訴對方,自己早知道了,早早就知道。不遠處,大草地著了火,顏色不辨年月。原來這件事對珍珠姨這樣重要,需要專門過來告訴她。她明白,告訴對方她知道并不危險。終于她沒講。她搞不懂,對珍珠姨,恨為何這樣容易消失。

不多久,她收到一封信,三張信紙,講這次會面感受的只有十幾行,之后用幾百字抱怨月經每次不到四天就結束,又用幾百字猶豫文眉的事?!暗萌梭@,眉毛一直跌?!盵7]上周她凝視鏡子,突然想起這句話,終于發現那種好怪的感覺是什么,眉毛確實稀了,盡管尚不明顯??赡菚r她是大學生呀,哪里在意這個,心底里還有些好笑。她本不打算回信,后來決定問下塞里史龍洞的事,于是照上面的地址回了一封。一直到期末考試結束,都沒收到回信,但轉過年開學,她收到了。

信里講只知道天河那邊有個龍洞村,去年五月中,她去華南植物園看螢火蟲,在龍洞吃過泰國菜,太辣了,不多好吃。接著她講跟一位律師談戀愛的事。如果那都算拍拖的話——這句是珍珠姨的原話。

天河龍洞村不是常青要的答案,但寫信繼續了下去。通信不勤,常青不在學校寫信,她只坐在這間房的這扇窗前寫。在學校她拍拖,彈吉他,唱歌,分手。大三下學期對人類學課程心灰意冷,每周有幾個晚上,去曉港公園西邊的一家酒吧駐唱。酒吧開在改造后的老小區,后門有棵老榕樹,落地生根的樹干像一把豎琴,二手電動車停在樹下,她要從車座底下取出充電器,拿一個插線板,儲物間的窗戶拉開一道縫,插頭丟進去,以此給電動車充電,好讓電量撐回宿舍。等到結束,她收回插線板和充電器,借樹影打散的光仔細檢查車座,因為會有鳥在上面落屎。

酒吧老板,她能記起人稱埃里克斯,是她大二那個男朋友的朋友,身上有混圈子那種人勢利得一捅就破的義氣??上肫鹉俏荒信笥?,總沒辦法第一時間記起名字,非得有一塊腦子癢癢地打撈一會兒。樂隊名不用費腦子,“新絲蘿卜皮”[8],男友是主唱,中長發,每時每刻都在難過和生氣,嗓子里是拉丁音樂的唱腔,高音聽上去有種南美洲荒野上神之哀傷的味道。是的,神之哀傷,她是這么形容,男友更驕傲了。那個歲數,發了瘋地中意這樣的男人,好像要從他們身上尋找進入社會、理解世界的方式,然后受教訓,才明白,從他們身上能找到的,只有劈腿、不尊重和飛葉子。

最后一次見他,已分手多年,2010年7月那天,江南西地鐵口關了一個,路已經封上,鄰近的二樓平臺上,一些人拿相機拍攝,人們對他們豎中指,喊“收皮”,后來也喊“起錨”“死開”一類的口號。她并未喊。一群穿“I love GZ”T恤的人開始領唱《光輝歲月》。她認出他了,頭發已剪短,額頭在流汗,張嘴時肌肉微微滲出中年的遲鈍,但仍保留著同樣的難過和生氣。這一面印象深刻,她意識到有些愛牢固且正義過另一些愛,因為那些愛的對象不是一個人。

若要回憶他,更先想起的事還在大二。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常青馬上領他回家,對常川講我跟他領證了。常川圓睜眼睛,右手里一塊藍色抹布,往下滴水,水滴了半分鐘,啪嗒啪嗒,落在藍色塑料拖鞋上,流進趾縫里。隨后常川突然揮舞抹布,讓滾出去,“兩條爛仔”。門砰的一聲關上前,傳來一句“籮底橙”[9]。

那當然是假的,她在門外哈哈大笑,心想個衰佬肯定氣糊涂了,才會罵這樣的反話。幾個月里,她好幾次給朋友表演常川那副窘樣??椌€稀疏的白短袖,灰短褲,藍拖鞋,介紹完穿著,開始做動作,兩腿微微分開,膝蓋不直,手腕都朝上。她講請注意,右手里是藍抹布,抹布在滴水哦,真能聽到水聲哦。注意,她會提醒看客,努著右嘴角講,這邊有顆綠豆大的痦子哦,一根長汗毛在抖。

“扯!扯!都同我死開![10]籮底橙!”

話出口,她揮舞雙手爆發,跟朋友們笑作一團。

直到這樣的樂趣用完,剩下痦子中間那根汗毛微微不直,一年年靠近她的心,直直扎進去。有一天她徹底明白,報復帶來空虛,她需要的是無視,不是自欺欺人的無視,是保持距離,不再給出恨,也不再給出愛。

十多年中,她自認做到了這點。當然,并非毫無來往,只是她保持住一顆陌生的心。女兒死后第二年,她終于有了點活著的力氣,幾乎是扔掉爬到手上的蟑螂般甩掉房子,買尚未建成的新房子。然后常川突然找到她講,新屋落成前,可以搬回去住??紤]好幾天,她同意了。

那套房子里的記憶,她不堪承受。她知道有些失去小孩的人,會緊緊抓住某樣孩子的遺物,一個小熊或者一張照片,每天摸它?;蛘咝略鲆粋€類似雷達的器官,從不關閉,從世間萬物那里捕捉相似性,聯系到逝去的人。最終,她選擇了逃。一碰就疼的東西,逃。媽媽死去后,她也是這樣做的。她懷疑自己太冷漠,太無情。她小心翼翼,避免放出來,因為它們會把后半生填滿。

逃確實有效,她努力不想起女兒,只是偶爾做夢。最讓她害怕的夢有兩個,都在同一個房間。

沙發上的牛仔小熊,地毯上的布娃娃,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它們似乎還在等待,看上去冷漠又困惑。它們一直保持原樣,仿佛那種等待的趨勢延緩了死人的離開。她時不時看到女兒跑出來,重新拿起它們。她甚至還能聽到一聲媽媽。古往今來,只有一個人能喊出那聲媽媽,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奶聲。

上個夢之后,或者之前,或者另一個日子,或者同時,她夢到東西囚禁在箱子里,在樓底下裝車,房間只剩垂下的空燈座,懸懸偽裝一根柱子。構成一個家的,都是些蜘蛛絲樣的東西,一陣大風就摧毀。她在空屋子里徘徊,世界變成純粹的印象,靠得很近,又突然遠離??辗块g藏著一座時間的森林,人在里面并非實體,是一連串虛擬的印象?;蛟S肉體在活著時才重要,死后靠別的,一個空間,一些感受,幾個表情,幾幀圖像。

醒來后,難說是哪種悲傷或難過,就是一種淺淡、長久、微微恐懼的氛圍,一種活著的顏色,地面不見了,每一腳都是空的。有那么幾回,心臟快平復時,她會突然想起媽媽,帶著幾分恨意,想也該讓她吃吃這樣的苦。

媽媽肯定是吃過苦的,那些苦并沒有更特殊,她越來越多嘗過它們,藍色的紅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綠色的莫蘭迪灰的,甜味的酸味的咸味的荔枝味的。這沒讓她離媽媽更近。她從媽媽的皮膚上剝下來自己,放在一臂遠處,這樣,她就能看到更完整的媽媽了??赡菦]能讓她看得更清晰,或者說那是一種鏡子似的清晰,她倒是更了解自己了。對媽媽說出偷情的事,她早已不再內疚。青春期到二十多歲之間,她確實內疚過。那之前她想不到要內疚,只是隱隱感覺不對,不愿告訴任何人她說過。那之后她明白,媽媽不是這樣簡單的人,要為了丈夫的偷情自殺。

小時候大人不許她碰這個話題,好像一提起來就會傳染,教壞了她。其實大人們不必如此小心,她自己就會避開,逃。那陣子她討厭那個善良的臨巷女人,因為媽媽死去幾個月后,她正哼著歌走路,遠遠看到那女人站在門口,于是住了嘴。但經過時,還是被女人喊住。她記得那女人的眼睛,清澈,哀傷。女人撫她的頭,可憐她,問她想不想媽媽。其實她不想,因為她常常忘記這件事。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說想。她討厭那個女人,一直到很多年后。

很多年后,或許是逃得足夠遠,媽媽的死不再被遺忘,也就不再被提醒,所以,那時候她才持續活在媽媽死掉的現實里,一日日直視。她可以開口跟拍拖的男人聊聊媽媽了,都沒得出什么結論,偶爾也會聽到一些“脆弱”“想不開”之類的詞。讀研時拍拖的男人講:“我看你也挺危險的,每天看的那些書,說的那些話,悲觀得不行?!?/p>

他真當開玩笑講的,甚至帶著好意。后來常青就不再找人聊。那些年中,她怪自己,怪父親,但在心里,這些歸罪都不夠,問題日復一日地響了。

她試過往前找找證據,家暴應該沒,別的東西也昏昏一團,既不清晰也沒形狀,伴隨著客廳里的歡笑與吵鬧,和那些已經記不住臉的陌生人一起,陌生且壓抑。最理智的時刻,一個念頭也會冒出來,可能自己真是兇手之一呢,同其他許多東西一樣,一日日磨那個女人。

如今她猜媽媽只是厭倦,厭倦了丈夫、女兒、家庭,厭倦了這份塵世的幸福。厭倦,可怕過痛苦,她已經嘗到味。

媽媽在這所房子里住過幾年,是在常川賣房還債之后。再三十多年,常青搬進來,始終帶著逃離的心,只當中途補給,然后新房子爛尾,疫情暴發。那之前她已辭去工作,發現所學的知識,所做的工作,脫離了相應環境,對具體的生活毫無用處。好在“新冠”病毒給了她暫不謀生的借口。有一回,臨時管控的區域越來越多,“足不出戶,上門服務”的,“個人防護,避免聚集”的,地圖上,紅色和黃色逐漸包圍此處,她透過二樓臥室的小窗,看對面改造過的白墻壁,接近頂端的一條腰線上,生出好些植物,有毛蕨和酢漿草,還有幾棵認不出來的幼樹。她突然意識到,一天天沉積下來,日子在這里落出一層河床,必須認真對待。

她專門提起幾分興致,要為此做點什么,很多天里,一直搜索樓梯的款式和材料。幾十年前的老木梯,不等人站上去就嘰哇亂叫,仿佛鬼魂的重量也不堪承受。她時時幻聽,樓梯在響,凝神等著,才發現無人上來。換樓梯的事,常川反對的話剛講出一半,就戛然而止,而后一百八十度轉彎地同意了。這不出她的意外,她生氣他為何不繼續反對呢。鋁合金、木頭、鐵、玻璃鋼,甚至亞克力,材質這樣多,滿意那樣難,念頭濃濃地持續好些天??墒?,一次踩在臺階上,響聲從足心傳到腦殼,這些老木頭,阿嫲踩過,媽媽也踩過,好似有個什么器官要被掏空。那些鋁合金、玻璃鋼、亞克力,可不會捕捉到鬼魂的動靜啊,從此念頭熄了。

常川不明所以,催她,她講不換了?!爸v好哋哋,點話唔換就唔換咗?!盵11]常川不解。偶爾樓梯的叫聲喊他想起這件事,還會念叨幾句。

念叨的聲音連根頭發也吹不起來,全然沒當年喊“籮底橙”的氣勢。想起那句“籮底橙”,常青簡直佩服常川的先見之明。

她是想過結婚的,和一個叫谷經生的北方男人。他消失后,只在電視里看見過他,疫情前中山大學的老同學發微信,催她打開一個都市臺。她打開了,里面正在播放某個節目的外景部分,在水族館。

盡管在表演,谷經生也沒多少笑容,他從游客中選了一位長頭發的姑娘,讓她洗牌并且抽出一張。姑娘小心翼翼地倒騰了幾下,抽出一張,給鏡頭交代是梅花A。隨后姑娘按照吩咐簽上名字,放回牌堆,重新洗牌后交給他。谷經生又選了一位長著青春痘的胖男人從中抽一張,同時提醒他不要看,也不要讓別人看到。胖男人抽了一張,花色那面小心地貼住手心。谷經生對著鏡頭說,我要將這張牌翻過來,大家一定要睜大眼睛看仔細。他說起話仍會在動詞處重音,營造一種認真的氛圍,讓人以為掀開之后一定是那張簽名撲克。這樣的表演很多,觀眾都不太買賬,很不熱情。結果牌翻過來是方片5,觀眾一片訝然。他近乎失去分寸地在牌堆里翻找,緊張地念叨:“咦,怎么回事,那張牌哪里去了?”

周圍人全都大聲叫好。這時一個長鼻子男人突然指著玻璃水箱喊:“快看,牌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鏡頭搖近,那張撲克正夾在水族箱里的石頭縫。于是全場響起掌聲,谷經生右手胸前,左手背后,彎腰致意。

常青哈哈大笑,一個東西從此處消失,出現在另一處,命運和把戲都能做到。

這個魔術師長了張平庸的臉,本事也不大。哪怕是掛上愛情的濾鏡,那些蹩腳的小把戲也實在乏味。愛他什么?似是而非的理由從來不缺。一股憂傷的真誠,常青從這個谷樓村男人身上找到了這個。這到底是什么東西,需要深思時想不到深思,只淺淺抓住。后來是懶得再去想?;叵霅圻^的男人,她發現這個事實,不管來自哪里,在什么樣的家庭長大,他們竟然都有一種奇異的自大,深陷一種世界辜負了他們雄心壯志的失意之中。那不是什么憂傷的真誠,不過是失意者的自憐。

那層愛情里的弧光剝落,過去相處中那些隱隱被刺的感覺,開始變得清晰。一起參觀張秋山的雕塑展時,她給谷經生講過,媽媽死后一年多,在房間里,一塊淤青逃出珍珠姨脖子上的紗巾,盡管依舊心有怨懟,她還是忍不住問:“佢又打咗你?”[12]

珍珠姨扯扯紗巾,講“唔小心扽到”[13]。常青知道怎么回事,生氣地問:“點解唔離開佢呢?”[14]

后來每次想起這個問題,常青就臉紅。

“你唔明,我有難處?!边@是珍珠姨的回答。

“我有難處”,那是第一次有成年人對常青講這樣的話。她給谷經生講的時候,谷經生講:“是不容易,但歸根結底還是看她自己,她要是有勇氣,怎么可能離不開呢?!?/p>

這句話在當時不明顯,幾年后越來越清晰地荒涼起來。還有后面,在她講“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你不能只用你的處境來衡量”之后,谷經生伸手,試圖摸摸她的腦袋,并且講:“是是是,我說錯啦?!?/p>

當時她避開了谷經生的手,可是直到現在,她還能感覺到那只手落在自己頭上。一開始,她只覺得他的話、眼神和動作讓自己不舒服,卻沒想明白為什么。后來她終于察覺到,那里面是一種刻薄的包容,眼前的人不需要平等溝通,就像他已看破人世間的真理,在縱容她幼稚的想法。似乎在他的意識里,阻礙無須解決,只需要敷衍一下,跳過去,生活會自動更新。

那次雕塑展上,她看到的張秋山,如常川常常感慨的那般,確實不一樣了。入口大廳正中間站著巨大的液晶屏,張秋山坐在屏幕中央,一身純黑的衣服,講他的理念和創作思路,看上去篤定、智慧又慈悲。這樣一個他,始終沒辦法跟客廳里那個人對上號,像一個洞坐在椅子上。

在她家客廳里的張秋山,同聚會上的其他人一樣,離死尚遠。常青還是個趴在樓梯上偷看的小姑娘。張秋山先講決定戒酒了。一般而言,客人們不在這里劈酒,也不喝幾個鄰居酒鬼常喝的九江雙蒸,只慢慢嗒酒,威士忌、干紅、干白,或者一個瘦瘦的畫家用朗姆或金酒調出來的玩意兒。還有個男人,會大講特講麥芽生產、谷物生產和愛爾蘭壺式蒸餾的不同,波本桶、雪利桶、二次注木桶的區別,熱風烘干或泥煤風干,在不同日子里,針對每瓶威士忌,聊那些分布在蘇格蘭、愛爾蘭或者美國的酒廠。低地、高地、肯塔基、艾萊島,“咁,喺邊釀嘅就有邊嘅味道羅”[15]。

常青記到現在的一句話是:讓六家酒廠釀造一瓶威士忌,就像讓六個吉他手詮釋同一首曲子。

講到中途,若常青正好經過,他會拿出注意力在她身上,用一杯調出來的玩意兒逗她,講“系非常好飲嘅飲料,唔系酒”。若她真要去喝,又一把拿走,開心地笑起來。

對待張秋山,他們不是鬧著玩的,好幾個人用力懟酒,把他架在杯子上。很快,張秋山縱身一躍,跳進酒杯里,二百毫升的玻璃杯,分三口喝完,每喝一口,就抿緊嘴巴,屏息十幾秒,似乎酒氣泄去一點就不盡興。大家的談話內容也都是周圍鄰居不談的,主要是藝術圈八卦,誰睡了個女學生,誰的獎潛規則來的,誰搭上了大眾情緒的順風車,穿插著政治、美國、花城精神之類。什么時候開始哭,就是他醉透了。就像突然有了當演員的天分,他垂著腦袋,脊背弓成弧,十根手指拉住一個人的手腕,開始道歉。被拉住的人還沒搞明白,道歉的原因就換了好幾個,沒給父母爭光啦,沒能滿足兒子的什么心愿啦,甚至能追溯到小時候學一個瘸子走路。眼淚從不擦,啪嗒啪嗒往下掉,全世界都不忍心責備他啦。

或許那么多人到自己家來,就為觀看這出道歉的好戲。常青也明白了,如此擅長道歉的人,肯定也很擅長原諒自己。每個人都知道他家暴,可能他流過眼淚的夜晚,也是珍珠姨挨打的夜晚。那雙做出藝術品的手,打人時會幾狠?落于人身又幾疼?

今日常川不在家,就是去參加張秋山的葬禮了。

綠色?;揖G,死掉的毛蕨,一小片墻壁,左邊天臺倒扣的缸上發霉的口罩,鄰家無人的裂窗,粵劇藝術博物館假山旁的水……

腦子里數盡可能多的綠色,聲音托她落了地,一眼看到外面半窗高的路。那里一對男女正向下看,也仿佛蒙一層綠色。她揣度兩人的關系,覺得不像情侶。每天都要被看幾次,節假日更過分。她已經可以沒情緒地做一個景觀,尤其窗戶外還罩了不銹鋼籠子。她時常想象生活在某層河床里。谷經生曾告訴她,開封城低過黃河好幾米,上下摞著六座城池。她也幾次站在游客位置,凝視這棟房子,猜測廣州的歷史上,自己活在幾層。

從她搬進來那一年開始,永慶坊的新就開始傳染,越來越大,越來越精致。最近她看到一些報道文章,已經給這里安上華南小巴黎的名頭。人們都在說,美要反映本地文化和特色,似乎又對此缺乏自信,美來到這里,一副曖昧神色,那些花磚,那些滿洲窗,總要重新演繹一番才肯落地。

她握拳敲了敲腦袋,只下樓這幾步,已經忘記下來做什么。有一個事在腦袋里發癢,就是不肯跳出來,只一遍遍重復“親愛的珍珠姨”。她走幾步,趕那幾個字出去,拉上窗簾,又走幾步,避開常川的舊椅子,坐在小沙發上,不開燈,打算好好想想。前面的電視是去年換的,屏幕很大,能聯網,常川常常抱怨不知怎么用。旁邊的一桶竹子活得茂。臥室門關很嚴,書房門留有明亮的縫隙,一線光散在客廳地面。一種地下的味道緩緩升上來,柜子年代有先后,但都舊了,連同上面放的雕像、油畫和瓶子,都像是過期了。

挺長時間以來,常川第一次為清晰的目的出門,平日只剩下習慣。能出門的日子,早上還要過河,去吃多寶路那家生記腸粉,點的東西都一樣,一碗艇仔粥,一份加荷蘭豆跟竹筍的羅漢齋腸。記憶中的店鋪不剩幾個,常青覺得他不是吃味道,而是吃回憶。這幾個月來,常川到家后就坐在書桌前,從上鎖的抽屜里拿出筆記本,煞有介事地攤開,擰開墨水瓶,不管鋼筆里有沒有墨都要再吸幾下,卻好久不下筆。那種儀式感,仿佛真有了不得的大事等他做。常青問他寫什么,他只講隨便寫寫。下午到荔灣湖轉轉,也可能打麻將,有時也到逢源街的小教堂里坐坐(據她所知,和信仰沒什么關系)。他經常做飯,臘腸飯蒸得好,牛河炒得香,常青搬進來后才察覺,常川做飯已那么正。偶爾也走遠路,去永興斬半邊燒鵝上樁,圖那塊鵝碎窩,回程繞去寶華路的美美炸物店,稱一斤煎釀三寶和炸芋蝦。常青吃不來燒鵝,更聞不出常川念念不忘的柴火味,尤其淋上燒鵝汁,看得她反胃。不過,她愛吃釀青椒。

外面的鑼鼓聲闖進來,常青還是沒能想起下來的原因。已經跟那件事沒關系,想不起來才要命。她搞不懂鑼鼓聲何以高興成這個樣子。站起來四處走,尋找一個可以恍然大悟的靈感。果真找到了,是牛奶,帶來靈感的是白,墻壁上一小塊白,那里原來掛照片。原來只是牛奶,她模糊地回憶照片內容,打開冰箱,拿出一盒奶,發現上面的吸管沒了。她沒放回,咬開一個口,飲下。廚房凸出建筑的主體,像房間生的腫瘤,常青透過排氣扇的圓孔,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在幾米外舉著手機,正對排氣扇。她知拍不到里面,仍趕緊撤兩步。外墻以前只是磚,改造商為了美觀,統一涂了水泥,又刷了水泥色的墻漆,她也覺得整潔了。

嘴里是牛奶味道,一切都好,只是倦怠,或許是夢的原因。夢本來互不關聯,偏被鐵鏈拽在一起,所以醒來時沒能四散,東風借著大火,一鍋端掉,余燼堵在鼻腔根部,生生烤著腦仁。

實際上,還有一件事可以試試。書房門輕易就推開,太陽擠過狹窄的巷子,落進窗戶,這里明亮。筆記本罕見地躺在桌上。她并不在意常川的心事,誘惑她的是過去,一些遙遠的答案。

走向它,心臟配合起窗外的鼓點,橙的藍的透明的玻璃,規則的印花,透光但不透眼睛。燒賣香長驅直入,氣洶洶地頂一下腦門,她從中分辨出面粉香和玉米香,鼻子一下子舒服了。她這才發現,房間里還有一股巴旦木的香味。

氣味早就在那里了,卻不知哪里來。人對空間的占有是種錯覺,她想,房間屬于氣味,屬于灰塵,屬于木頭做的大家伙,屬于墻壁里的聲波。所有這些,霸道地圍繞在周圍,她開始疑惑聲波在固體里的傳播方式,那些堅固的東西為何愿意這樣配合。她又疑惑自己想得太多,仿佛腦子專門避開將要做的事情。

筆記本敞著,紙張坦誠,暗綠色的橫線平行,打定主意永遠履行機器印給它的使命。這一頁只有兩行字,那些字不老實,像橫生的灌木,沒辦法一眼望清楚。她聽到門外傳來一聲巨大的噴嚏。

馬上是第二聲,接著是第三聲。

逃得匆忙,但常川打噴嚏的樣子自動出現在她腦中:打噴嚏前抬起下巴,嘴巴大張,眼睛望天,然后伴隨一聲巨響,上半身快速前傾,頭顱重重垂下。重復三次后,整張臉洋溢著特別的神氣,仿佛做了件驕傲萬分的大事。

整間屋子還在消化噴嚏的余響,門開了。

常青已迫降在沙發上,若無其事地盯屏幕,手指在某個APP里上下滑動。每次有機會看看筆記本上的內容,都要上演一出虎口脫險的戲碼。一開始只是好奇地想要翻翻,連番差點被捉,漸漸自己也以為是在做不堪的賊事,卻因此越來越想要看一看。

如今連常川也不戴口罩了,邊摘灰色漁夫帽,邊講“點解唔著燈呢”。聲調,疑似質問的語氣,都讓常青生出怒意。常川把黑色長傘也掛在墻上,開了燈,手里剩紅色塑料袋。

“周圍都喺影相,我喱鏡頭嘅能力,戰場上都可以生落嚟?!盵16]講話間常川已進廚房,打開冰箱,空手返回。

抱怨專門為了幾分得意說出,常青遷怒于此,“影到都唔會點,何必喱呢?!盵17]

“我肯定唔畀佢哋影到?!盵18]

說話間,常川已行到廁所門口。話里是常青不理解的氣勢,仿佛人生中有一個躲鏡頭的隱藏任務,而這個老衰佬已勝利在望。她想聽到點葬禮上的事,但想聽的欲望不夠大,所以猶疑要不要起身離開。接下來有一場協調會要參加,她看了眼時間,不著急。

死者在這間客廳里講過,若找到珍珠姨非得殺死她。那時候他肯定沒想過自己會死。沖水聲,咳痰聲。常青突然察覺,每次回憶時,客廳里常川的含量好少。這種缺席讓她不適,在這里,他是不可少的,牢牢在,就同現在一樣,他肩膀微聳,拿著褪了色的不銹鋼杯子往前行,腳心不舍得離開地面。倒一杯熱水后,返到椅子上,肩膀散開,身體變軟,皮膚變成苔蘚,無視布料,貼附十幾斤泛著油光的老木頭。

常川默默盯著霧氣。常青盯了一會兒少了吸管的牛奶盒,準備好聽常川講講葬禮的事。沒什么特別想要知道的事,但葬禮嘛,畢竟是葬禮,一個人死了,還是想聽一聽。

死亡并不突然,張秋山已病兩年,最初常川探得勤,后來越來越少,回來后坐在椅子上出神的時間越來越長。常青聽他講過,喝口水都得等人用勺子喂。

死亡真仁慈,她想,只要那么一死,身上的善與惡,一筆勾銷。

“點樣?”她忍不住問。

霧氣里常川的眼睛困惑幾秒,隨即懂了?!霸岫Y嘛,就系個葬禮?!?/p>

常川慢慢從椅子上揭掉上半身,俯下,雙手緩緩轉杯子,嘴唇沿著邊緣吸,發出呲溜呲溜聲。常青討厭這種聲音,她想到常川總是喝很多水,食物吃得卻少,仿佛他永遠不餓,但永遠渴。她還討厭常川身上時不時出現的燒鵝味。

“見到唔少老友?!背4ㄗ笫帜笾?,右手食指在杯壁上畫圈,又伸唇去夠杯沿。

常青想問問珍珠姨有沒有去,卻沒開口問。她想從飲水聲中抽身出去,站起來講:“我到去參加協調會咗?!?/p>

“有咩用,會一場場開,佢哋將力都用曬喺應付協調會?!盵19]講完,常川又開始吸水。

“還是要開,唔開仲可以點算?!盵20]

“你夜晚返屋企食飯啦?我同你做干炒牛河。返嚟嘅路上,有個老太太賣綠豆芽,好鮮?!盵21]

常青往上走,腳步放得很輕,想象自己正在上升。媽媽死后,客廳里又一次聚會中,珍珠姨就這樣往上走。常青躲回屋,珍珠姨敲了敲虛掩的門,碩大的耳釘在耳垂閃動,問“可唔可以入”。常青沒回答,也不看她,任由她行入。珍珠姨坐在旁邊講了一小會兒話,臨行時,取下頭發上的蝴蝶發卡,卡在常青頭發上。從頭發到頭發,這一小段路程,自然過花錢去荔枝園親自采荔枝。珍珠姨剛一出門,常青就薅下發卡,丟在地上,任由一小塊頭皮生疼。

不知道珍珠姨的姓,到現在也不知道,知道她戴很大的耳釘,是為了掩飾耳垂上指甲大的胎記?!罢渲橐獭薄罢渲橐獭钡睾爸?,遇著那一幕后不愿意喊了。

兩個人闖進房子,沒想過有提前回家的人。大聲地笑,接吻,然后入了臥室。常青趴在門后,叫床聲從所有縫隙流淌出來,打了她的耳。她嚇到了,好些天魂不守舍。媽媽以為她生病,帶她去醫院,醫生看不出毛病,單獨和她媽媽聊了一會兒。之后媽媽帶她去吃麥當勞,問她發生咗咩事。她還是告訴了媽媽。

“你睇到?”[22]媽媽問?!跋??!彼f?!皝趩O……”[23]只說出這兩個字,媽媽久久沉默。這些年,她常常傾聽媽媽的這段沉默到底在說什么,當時卻只是等著,一直等到媽媽問:“佢哋見到你呀?”[24]“冇?!?/p>

媽媽讓她放寬心,不想不問,大人的事情交給大人解決。她以為家里肯定要發生點什么,結果沒任何動靜,珍珠姨照例出現在客廳里,雕塑家照例喝酒道歉,客人們照例聊八卦講政治,常川照例做一位牢牢的主人,媽媽照例收拾殘局。

可總歸是不同了,珍珠姨和常川之間每一個眼神,常青都捕捉到了。

“下流,真下流?!彼闹辛R道。

一年多后媽媽死了,再一年珍珠姨卷著兒子逃。

記憶連在一根藤上,隨便一扯就是一大串。她慢慢放下,尿了尿,尿道口微微辣,她低頭看了看,看不出異樣。換了衣服,站在梳妝桌前,弓著腰畫了眉,揀包下了樓。

客廳里人和杯子都不在。書房的門關著,雖然沒動靜佐證,但她知道常川在里面。放下的記憶又冒出來,她很想打開書房門問下,塞里史龍洞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沒。

銀色的防盜門,很丑,這個家的審美她尚不想參與太過。外面還有一層趟櫳門。保留趟櫳門的人家不多了,這經年累月的木頭老得如此平均,她慶幸還沒被涂上新漆。外面站著人,背對著,她順著那些腦袋看過去,一排旗袍女人手舉團扇,蹚著鑼鼓聲緩緩停下。不遠處掛著長鏡頭的鴨舌帽男人指揮她們擺姿勢,并示意這邊的幾個人躲一躲。

幾個人不情不愿,推著肩膀踱走了,顯得她專門站在門里偷窺。她退回陰影,看旗袍女人們手舉旗子,能辨認出“弘揚”“藝術中心”“粵繡文化”之類的詞。陽光追捧那些笑臉和顧盼,精致妝容里是疲倦。她突然委屈,覺得自己是這片小景點的障礙物,仿佛一個外人,于是懷念起女兒和賣掉的房子了。

花很長時間,旗袍女人們才繼續前行。她走出去,感慨自己逐漸退化為家鄉的群眾演員,隨即又對家鄉這個詞語皺起眉頭。她對這個詞語有地理上的偏見,覺得不屬于城市,仿佛城里人都沒家鄉。好像家鄉必須臨著田野、樹林、山川、小河流或湖泊。一個人要是指著高樓大廈講這是我的家鄉,好像哪里不對。她望望遠處的大樓,它們把這一片圍剿得恍若盆地。那就有道理了,所以這一片街道該改造,該成為挺有名氣的民俗景點。發展總沒錯。

在這座城市里,她時常感到一種發展的疲態,此處卻還茁壯,盡管偶爾也讓她皺眉頭。精心設計過的店鋪間隙,掛著五顏六色的肥大內褲,布料稀疏到近乎透明。巷子寬度容不下四個人,在人群中前行,她覺得自己膽子越來越小,這也不敢碰,那也不敢碰,時髦店鋪只在門口快速瞟一眼,走路總側著身子,生怕擋了別人的路。不過,巷子里的晾衣繩批量拆掉后,能看到完整的長條形天空了,走在下面,有時她會以為迷了路。她常去買煙的那家“士多”去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那家店她沒進去過,據說已打通周圍的房子,多出好大空間。兩個字的招牌她認識,但不明白要干什么,沒窗戶,店門裝得很窄,只能看到白色的玄關。

新開的咖啡館和奶茶店,人一進去,店員們會用培訓好的聲調同時喊歡迎光臨,那聲音讓她心臟突突跳。唯有巷子口那家開了八年多的咖啡館還有點老意思。店是兩位本地年輕人開的,下午五點后不接客,專門炒豆子。每次去,她都坐得靠近入口,和染了黃頭發的那位淺淺聊聊。一有人進來,黃頭發總要先講粵語,常青喜歡看外地游客面面相覷的樣子。

掏出手機看一眼,時間不夠舒服地喝咖啡,于是她走進一家以茶為主的飲品店。她站在柜臺前,看頂上貼的飲品名,拿不定主意。柜臺里站的是個中年男人,一直通過旁邊的小門跟人講話。她點了杯順眼的,名字馬上就忘了。

一樓客滿。樓梯臺階上貼滿紅色花磚,二樓位置更多。意象是老的,東西都新。窗戶木菱格,魚鱗紋綠玻璃,一眼就望遠了。對面雨水紋的山墻上一扇小窗,盤了幾條藤蔓,綠著一些,枯著一些。

一個得有兩米長的魚缸,卻只有兩條魚。一條白,一條黑,前前后后活著。旁邊幾位年輕男女是大學生,討論辯論賽的事,男生坐在兩位女生中間,變換著粵語和普通話,偶爾還蹦出英語詞,嗓門巨大,搞得兩條魚一愣一愣。

大魚缸對面,十來歲的小姑娘趴在玻璃上看魚,水讓那張臉悠遠,眉眼間,稚氣已撤退到邊境線,仿佛只需一步,就要出現成年人的征兆。

躲得再遠,小朋友們還是會長大。失落一團一團打在她心上,意識到在這個死者活過的世界上,她是如何一無所有。

然后她出門,走到停車的地方,上了車。

拆了一半的建筑,太陽模仿歲月落在廢墟上,挖掘機臉色發燙,黃色地假寐。新店鋪一茬茬開,新房子一片片建,路上的人往前走,只向前看的人有種省力的幸福。

去年有段時間,同其他人一樣,常青短暫樂觀了一陣。當時房管局牽頭,經過幾個月的協調,開發商那邊信誓旦旦,只要保證尾款打到監管賬戶,工程就可以繼續進行下去。于是業主們提前將尾款打到監管賬戶上,希望房子重新長起來。很快又傻了眼,開發商再次操作資金出去還債了。她始終搞不懂這是如何做到的。

她已不在想象中裝扮未來的房子。過去她偶爾以此逃避眼下,現在她明白,生活總會突破想象,在一棟爛尾的房子上構建生活不切實際。

安全帶緊緊拽住她,仿佛要攔腰斬斷一朵云。那個橫穿街道的年輕人快步走遠了。路邊有工人在鋸老榕樹,留下只有樹樁的路。這些樹樁成了兩個小男孩的新玩具——他們正蹲著數年輪。那肯定要數挺長時間,這些樹都能做她的長輩。

然后是詹天佑小學斜對面的剪頭攤子,和它的老頭?!凹纛^”這個詞突然驚了她的心,以前沒想過還有一層暴力的意思,趕忙切換成“剪發”壓驚。老頭坐在椅子里,像側坐在他的馬上。頭發白得透明,蹺二郎腿,雙肘壓膝蓋,兩手抱拳支著下巴,肯定老花眼,所以怔怔望遠處。木頭臉盆架上臥著大紅喜字的搪瓷臉盆,墻上貼著印有福字和牡丹花的鏡子,染料和鏡面都斑斑點點。常青覺得就是小時候見過的,她還記得到了夜里,一張寫著福的紅紙會蓋在鏡子上。她原沒想過物品可以這樣長久,稍稍褪色的八九十年代的色彩飽和度,也成了一樣景觀。她算算年頭,嚇自己一跳,一樣無命的死物,也三四十年地活過來了。有些事變了,有些事沒變,那是另一個龐大的系統,人們試圖把握,總也把握不好。

“呢個老人真系襟老?!盵25]幾個月前,她對另一位業主代表講。

那位業主代表也住附近,看上一眼,配合地輕哇一聲?!皝谥賳漳?。細個嗰陣我阿爸總叫我喺度剪頭,次次剪完我都生幾日悶氣,一出門口,就覺得個個都系衰人,喺嗰度笑我嘅頭發?!盵26]

“我系有次鬧我阿媽,非要喺呢度剪。佢笑住話姑娘仔唔應該喺度剪,唔好睇。冇人可以勸住我。佢夠小心,果然定難睇。嗰幾日我一照嚇鏡就要喊,我阿媽就喺旁邊笑我?!盵27]

“我喺度返學時仲叫十二甫西小學呢,嗰時地方好細,都系啲舊平房?!盵28]

“我那時都系,到咗呢個世紀幾個學校合喺一齊,才叫咗呢個名?!盵29]

“到咗呢個世紀,聽到就有種斗轉星移嘅歲月感?!盵30]

“呢啲榕樹都生咗幾十年,估唔到就咁畀鋸咗?!盵31]

“還都唔算遠,我都冇大過你幾多,以前點未見過你?!?/p>

“見過你都唔知,我又唔起眼?!?/p>

“所以話,人和人相識啊,就同唐三藏取經,有八十一難要行?!彼W爍著那雙小牛犢般的眼睛,“宜家啱啱好?!盵32]

“宜家算經過幾難喇?”[33]

“八十一難已行完,即刻就入雷音寺?!?/p>

“如果要闖關度難識一個人,定系唔識好?!?/p>

常青還能想起,說話時這位取經人鬢角上有根頭發長過其他,耳廓的外圍向內卷,像個羞澀的小拳頭。但她沒興趣了解更多,她能聞到,他也是會說出那種話的人。

那時候女兒還活著,一個男人對她有意思,她拒絕的時候,那個男人講,醒醒吧,他們以前是怎么對你的?你以前過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你心里沒一點數嗎?你還能遇到對你好過我的人嗎?除了我誰還愿意對你這么好?

常青記得那個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悲劇的、自甘墮落的可憐人。她真想不到,出于信任,跟他袒露過的話,在他那兒,成了一種證明,仿佛她前半生一直在過等待被拯救的受難生活。而且他覺得自己有這種義務。這義務不就是種權力嗎?不管她經歷過什么,她沒什么后悔的,也一直努力按自己的意愿活,從未將自己的人生看成悲劇呀,哪里輪到他來可憐,更別提要一個救世主了。

有些話從一個人口中說出來,在她這里,就和說出之前判若兩人了。有一天傍晚,她和那位取經人散步,看到路對面地上有個東西,像是貓或小狗。過去一看,是貓,下半身已經扁了,貼在路面上,血還是新鮮的。她想要找個袋子裝起來,找地方葬了它。取經人講你別鬧了。他是鬧著玩的語氣,可她心里咯噔一下。并非是有沒有愛心的問題,那句你別鬧了,既不關心別人為何想這樣做,也沒意愿去理解。

幾十分鐘的路,停車,下車,和其他代表一起等了一會兒。那位取經人遠遠打招呼,沒過來煩她。代表們講起關于開發商的小道消息,聽起來都是走到絕境處下意識虛構出來的樂觀,她還是生出一些期待。

然后上二樓,進會議室,在一個巨大的胃里,等著被消化。對面陣營里,一個年輕人始終東張西望。她一看就知道,那只是個過來瞧瞧熱鬧的,也許還是哪位股東的兒子呢。目光交會時,她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幾分善意。這太讓她難受了,像菜汁落在白襯衫上,正因為只來瞧瞧熱鬧,才能有這樣的善意。

中間有一陣子,一位代表突然打了個夸張的嗝。會議室像被減速帶絆了一下。但未結束,嗝聲開始周期性地響,會議室像坐上了鐵軌縫隙過大的火車。能聽出嗝聲是控制過的,只是還沒到大家可以忽略的程度。人們會微微皺眉,說不清打到第幾個的時候,潛藏的樂趣擊中所有人,全都大笑起來。

對面的人和主持的人都在講難處、訴苦衷、表態度,聽上去都有道理。世上的道理肯定被這些人講完了,可為何還是我們一敗涂地?她真想打嗝兒似的,把房子的事打出來,然后意識到,這個嗝已打了好幾年。

全不應該,她想自己為何會在這個地方,看這位陳主任如何打量幾位領導的臉;看那位盯著礦泉水瓶的張局長,時不時還要伸手轉動一下,似乎要從中找出一片海;看劉局長的面無表情,背靠椅背,雙手在腹部交疊,視線越過眼前的一切,直直落在盡頭的什么東西上;看那位副區長右手摩挲一支鋼筆,做出傾聽狀,左手時不時抬起來,用食指的關節處輕輕碰一下嘴角的痦子,確保它沒離他而去,仿佛那顆痦子重要過從小到大的所有事;還有房產公司那些裝模作樣的人……

有一陣子她像是從胃里逃出來了,竟奇怪地可憐起每一個人,仿佛大家并非對手,只是機械地扮演身不由己的角色。

都會過去的,日子真是有點可怕呀,她想,什么都能過去。她還會想吃好吃的,想看好看的,有時也能發自內心笑一笑。

一位大家喊花姐的代表站起來發言:“我媽媽已經八十了,還有高血壓,就為了幫我買這套房,她也賣掉老家的房子,千里迢迢跑來跟我住租的房子里頭啊,她這輩子沒住過租的房子,來之前她跟我說,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到新房子里住住。聽了這話,我,我沒臉,她還能活幾年,跟我受這樣的罪?!?/p>

清鼻涕配合眼淚,在花姐嘴巴前一跳一跳,常青有心遞一張紙,可惜離得太遠。然后她的手機振動了。

去廣醫三院的路上,太陽弱了,一排排大樹把它的光變成斑馬紋,汽車快速經過時,人仿佛活在光的籠子里。一動不想動,這幾年,一種殘缺感在她心里越來越濃,身體也就過分實誠地配合。城市攤得越來越大,未來卻呈現給她一股頹廢態勢,時常有末日感。

有幾個瞬間,她的眼睛睜不開,只能看到朦朧的金黃色。寬闊的大街講不清哪里不好,道路之后還是道路,仿佛無盡頭的下午,一片凝滯。

一走進住院樓,常青就覺得哪里不一樣了。人變得謹慎了一點,敬畏了一點。她塞進電梯里,肉體滿滿當當。電梯每層都停,泌尿、心胸、心血管、腸胃、乳腺、脊柱、內分泌,這一路往上,恍惚正在肉體中旅行,她還在思考樓層排列的邏輯,就到了骨科樓層。

一間四人病房,常川躺在左邊最里面那張病床上。床頭掛藥水的架子低著頭,像一棵樹在可憐他。

災禍偏好偽裝成巧合的樣子,給人一種逃避的企圖,所以常川歉意地解釋突然響起的鼓聲如何平地驚雷,讓爬樓梯的他一下子沒站穩,一腳跺下去,那一級臺階斷了。

“鼓聲早一陣遲一陣,就冇咗呢件事?!盵34]常川遺憾地講。

常青太熟悉災禍會如何顛倒因果,知道不是因為鼓聲才摔了人,而是因為摔了人才有了那鼓聲,但心底仍忍不住抱怨,早講過洗好的衣服可以等她拿上去晾。她望著長長的輸液管,覺得有股珠江的氣勢,或許它以為是給海洋打點滴呢??沙4瓷先ビ质萦中?,像一截枯了的下水道,哪有一點海洋的樣子。

“洗好嘅衫仲喺地下,你返咗嚟睇下,應該都唔污糟,直頭曬上就得?!盵35]

“你唔好理,好養病啦?!盵36]

巷子里的晾衣繩拆除后,洗好的衣服開始掛在十幾見方的天臺上。常青一次次叮囑常川,洗完衣服后通知她去曬。但常川從未這樣做過。一片擦傷,臥在常川左眼角外,仿佛尚未完全風干的臘鴨腿。常青生氣,幾乎要開口指責,心中悚然一驚,難道我也變成別人受到傷害后,怪罪對方不小心的人了嗎?更何況,很快她就明白,想要指責常川,只是因為下意識逃避自己沒有更換樓梯的內疚。

那方天臺,不曬衣服時,常青也常在傍晚爬上去,抽根煙,看看夕陽,任由黃昏一層層落下,直到某個瞬間,一下子變成夜的密度。常川閉著眼,眉頭始終皺著。他肯定在疼,常青突然想到,常川在天臺晾衣服時,可能也喜歡看看四周。一疊疊坡屋頂,幾處偽裝成森林的天臺,附近粵劇藝術博物館里的假山與古建。太陽沉入大坦沙島后,天空有一陣子特別澄明。她猜測常川也曾對著這樣的天空心思悠遠,于是心生不適。

“摔斷了肋骨?!痹卺t生辦公室里,中年醫生指著片子上的一處告訴常青,“胸腔積液不多,不用穿刺引流,留給身體吸收吧?!蹦巧戆咨蠊游⑽l灰,力不從心地圈著這具肉體。

確實是摔斷了肋骨,兩根輕微斷開,一根骨裂,片子里顯示得很清楚,沒醫學知識也看得出來。不是手臂,不是胯骨,不是小腿骨,是肋骨,醫生也覺不易。

似乎到了一定年紀,就有東西噬咬骨頭,最多是胯骨,摔上一跤,應聲斷裂。同一層的病人們讓常青見識到這一點:狗驚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小汪水,滑了一跤;路磚凸起來,沒跨過去。仿佛骨頭都有脾氣,工作到一定年限,鐵了心罷工,專門等著那狗那水那磚。

醫生雙手掰著固定板使勁,時不時往常川肋骨外面比畫,得到滿意的形狀后,他用酒精擦拭那一片皮膚,然后撕掉固定板的覆膜,貼敷在上面。

“這樣就可以了嗎?不用動手術?”

“不用,沒錯位,自然愈合就好?!?/p>

剩下的就靠肋骨自己了。當天晚上,鄰床入住一位女病人,六十來歲。她吃過晚飯去鄰居家串門,狗沖出門口猛叫,于是一屁股坐下。疼痛讓她哼哼一整夜,第二天她對常青講:“我系咪太嘈咗?”[37]

“唔會,你痛嘛,要出聲就得出聲?!?/p>

“我就系太冇用,但忍唔住,好痛喇?!迸∪硕⒅4?,“你阿爸就犀利,多安靜,一聲都冇嗌過?!盵38]

確實是這樣,常川一聲疼也沒喊過,他安靜又配合。只有上廁所時,才小聲叫常青。常青要做的事不復雜,把床搖到最高,然后托住常川的背,猛地一使力,常川得以直直坐起來,挪動雙腿,從床邊探下去,腳找到拖鞋。常青架住他胳膊,人借力立起來。到衛生間的路也需扶下,然后把人安置在馬桶上,常青出門等,結束后再原樣放回去。

重新躺下后,常川總要默默閉一會兒眼。他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沒痕跡,如果察覺到常青在看他,會回應一個笑。

病房里的生活并不陌生,有兩三年時間,她一直過一種病房里的生活。不是一直在住院,是女兒動手術,住上一段時間,然后回家,過了幾個月再去住院,再動手術。后來就死咗,不用再去了。

同她的女兒一樣,常川也不抱怨留置針帶給手背的紅腫。從清晨到中午,常青盯著五六瓶液體,消失在常川體內,已經不詫異血液里可以容納那么多水。但她想不到,沾親帶故的人如此多。上了年紀后,誰要是生病住院,圈子里的人們就像免疫細胞嗅到病毒,無人專門通知,但全部人都知道了。一連許多天,大多三兩結伴過來,開頭唏噓一陣,然后整理架子上的展品般,討論誰不知所終,誰掛了,誰得了癌還剩幾年活頭。中間不得不夾雜幾處時間不短的沉默,才意猶未盡地離去。

但珍珠姨是一個人來的,她剛到的時候常青不在。那天下午常青要下樓處理費用問題,常川雙手在肚子上交叉,兩根大拇指互相敲擊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講:“幫我去泮溪買啲蝦餃同馬蹄糕,得唔得?”

她去了,帶著一種受到獎勵的心情,經過小紅樓和四面佛,涌對岸的戲臺背對她,只給聲音?;貢r,她入東門,揣摩父親每日如何看風景。臨水的大戲臺上戲還在唱。遠遠看見臺上一對男女,女的頭戴珠翠,身披白色厚披風,內里是紅衣,懷抱琵琶。男的一身大紅色官袍,手拄棍,頂上綴長穗。演員都老,粉填不滿皺紋,底下的人更老。常青揣測父親每天下午也會看上一陣。常青不主動接觸粵劇,不喜歡聽,耳朵聽到過也不會記。不過還是遠遠停下了。

“我今獨抱琵琶望,盡把哀音訴,嘆息別故鄉……”

唱得很好聽,但還是不喜歡,常青又堅持站一會兒,聽明白是王昭君的事??偣惨矝]站幾分鐘,過了拱橋兩位姑娘喊住她,請她幫忙在小紅樓前面拍照?!耙坏押昭趨s了琵琶聲浪,一陣陣胡笳聲響,一縷縷荒煙迷惘,傷心不忍回頭望,驚心不敢向前往,馬上凄涼,馬下凄涼,煩把……”

到這里就是醫院北門了,聽不清了,她走了進去。

“阿青?系阿青!”

電梯里出來的女人又老又胖,為了掩飾衰老化的妝,反而給衰老掛上了會亮的燈牌。

“我要等你返嚟嘅,但系仔打電話催,我落樓仲想,保佑我行大運,喺下面撞到你,果然撞到?!盵39]女人拉住常青的胳膊,“快畀我好好睇睇。冇變吖嘛,都系一樣咁靚?!盵40]

現實肯定是個抽象派畫家,眼前的女人纖毫畢現,常青沒辦法和記憶中的珍珠姨畫等號。常青聞到濃濃的橘子味。她不承認這是勢利,嫌棄現實的人會變老變胖,可她也不明白是什么正在阻止自己。

喊了一聲珍珠姨,客氣話隨口就來,嗓子里一下一下愈發無力。直到眼睛捕捉到耳垂上的胎記,常青才有幾分重逢的好心情。這熟悉也熟悉得面目全非,耳垂上綠豆大小的耳釘閃著銀光,大概不需要大耳釘了。

“喺上面剝咗粒橘,你食唔食?”[41]珍珠姨攤開手,手心三瓣橘。

過去的人撲通撲通出現,常青早預料到這一場。揾閑話時,常青一遍遍偷盯這個女人。腮部的皺紋全都豎著,豎得那么直。眼尾的上眼皮耷拉下來,顯得刻薄。頭發是黑的,但發根冒出了白色。

常青發現自己一直忽略一個事實,媽媽也是會變老的?;孟牖氐侥莻€時間點前,用某種方式阻止死亡,但幻想從來到此為止,沒辦法往前一步。她沒辦法想象繼續往前活的媽媽,一大串問題會拖后腿:媽媽要是活著,自己會變成什么樣,父親會變成什么樣……一個人死了,不單是一個人的死,一個人活著,也不單是一個人的活。她做不到。

眼前的珍珠姨以不可辯駁的真實,一層一層覆蓋上來,記憶中的形象模糊了。做飯的經驗讓她知道,成熟的南瓜切開,撲鼻那一下有西瓜的清甜氣,真填一片入口,又不是那個味道。她真希望沒有這次重逢,長久不見的人最好永不相見,不然回憶起來,就不再是回憶中原本的樣子。這不是南瓜不如西瓜,只是南瓜不是西瓜。

可她又感謝相見。時光遠處的人出現,重要的不是拉人回到過去的某個瞬間,緬懷與感傷,以此慰藉和慶幸,而是向人證明,其實自己沒有走得太遠。的確,滄海桑田的感覺會先淹沒人,讓人沉浸于時間的無情和力量,發現一切都已那般遙遠,但那種感覺過去,不管你意識到或沒意識到,這漫長的一生,其實你沒有行得太遠。

直到今天,除了和珍珠姨的信,她沒跟過去的任何人聊過媽媽的死。上大學前,她都不太能從口中講出媽媽這兩個字,在書中遇到,心就跳一下躍過去。她不告訴任何新朋友媽媽死了,朋友們聊起父母時,她敷衍過去,營造媽媽還活著的假象。所以很多年里,盡管她的媽媽死了,可在她學校里,在新認識的朋友中,仍處于活著的狀態。

有一年開始能講了,記不得哪一年,也記不得有什么特殊契機,就是能講了。

能講之后,想想過去的掩耳盜鈴,她覺得好好笑。就是死了嘛,當成個天大的事,遮遮掩掩,講不愿講,問不愿問?,F在知道其實事情很小,就是一個別人講到“你媽媽”時,自己回答死了,然后別人講“抱歉”的事。每次她都還要解釋,不用抱歉,早就不傷心啦。后來解釋煩了,認識了人就主動把消息透露出去,這下輪到對方有一點小小的尷尬,不確定要對這個消息表示哪種程度的哀悼。

那時的不在意是假的不在意,她只能對沒經歷過那場死亡的人做到。她做不到端出死亡當成話題,講給共同經歷過的人們。那時一個問題總來煩她:如果當時沒告訴媽媽偷情的事,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在那張沒寄出的信紙之后,她終于還是在信里告訴珍珠姨,她早就知道偷情的事,并且告訴了媽媽。

“不是這樣的,對吧?”

“肯定不是這樣的,你不要有這種想法?!闭渲橐绦爬镏v。

女兒死后,她查文獻,知道這叫幸存者內疚,還有恢復內疚,還有復雜悲傷。研究童年喪親的文獻她查了很多,都是英文的。她還看了威廉·沃登給從業者寫的手冊,《悲傷咨詢與悲傷治療》,知道喪親后處理哀悼的四個過程??煽吹迷蕉?,她越是明白,對她而言,那些東西只能用來驗證,無法指導。

出大廳時,珍珠姨領先常青一步推開玻璃門,出去后用手拉住,一直到常青也出去,才跟回彈力較著勁送門關上,然后甩了甩膀子。

“唔信老唔掂,對付個門都攰?!盵42]

出門還有三級臺階,珍珠姨兩腿分得很開,五根手指壓著膝蓋,另一條胳膊虛張聲勢地微微展開,每走下一個臺階都“哎喲喲”一聲,聲音是從肚子里壓出來的。常青伸出手準備扶一把,被拒絕了。

“唔使唔使,呢幾步梯仲難我唔到?!盵43]

眼睛看不到山,但常青知道,白云山在東北,玻璃閃人眼。眼皮刷了刷眼球,層次豐富的光線有音樂感。

“先些日見到你阿爸,估唔到冇幾日就住入咗醫院?!盵44]

原來她確實去了葬禮。常青盯著一扇關閉的門。四個字,“走火通道”,她故意曲解,要是火如此聽話,世上會少多少悲慘的事。一棵大榕樹,在老住院樓旁邊的空地上,底下有張褪色的長椅。大榕樹的樹冠很自在,像在家。

“系你阿爸睇你一個人開,佢講野你又唔中意聽,想畀我勸嚇你。我同佢講,你先將自己睇好啦,仔知道自己點過最舒服,唔費咁多心?!盵45]

這話題雖然討厭,卻也讓常青放心。她刻意用嗓子眼夸張地笑一下作為回應,這樣聲音不大,類似被空氣嗆了一下。

“上次你阿爸,佢話你間屋嘅事,就一直咁?上面都冇咩講法呀?”[46]

“拖住呢,好似邊個都做不了主,邊個都唔使負責?!盵47]

“好無法無天喇?!闭渲橐虘崙嵅黄?,然后任由氣勢慢慢衰落,直到不見,“你阿爸仲同我講,同你一齊處理呢個事嘅,有個業主中意你?!盵48]

“而家冇咗,唔聯系。我對屋企嘅事都灰心曬,唔想再理,以后能唔去就唔去?!?/p>

“唔好灰心,慢慢解決啦,佢哋唔可以乜都唔理嘞?!盵49]珍珠姨用左手按了按右邊的膀子,“點就唔聯系了,冇看上?”

上了年紀的人如果學會閉嘴,是第一等美德。他們太愛用自己的舊經驗去理解世界了。常青想抽煙,她知道自己沒帶,但還是拍了一下褲子兩邊的兜。她記得珍珠姨不抽煙,就沒問。

告別時,珍珠姨講:“你同你阿爸平時傾偈呀?多同佢傾下,講下嘢?!盵50]

常青講:“好啊好啊,你點返去,揸車呀?”[51]

“我有辦法,我有辦法,唔使擔心?!?/p>

珍珠姨的步子那么笨,像世上再沒事能難倒她。盯著右胳膊總一下一下向前下方探得更狠的背影,染過的頭發,黑網兜在后腦勺,常青突然想,后來母親死后,她和父親再次偷過情嗎?很奇怪,當時她下意識以為沒有。

等背影打開的空氣也已合攏,她站在外墻防火門前向上望,好奇會抵達哪里。走火通道,她決定走進去,但拉開門后,又放棄了。電梯的數字小下來,門開時,一廂人呆呆出來,一群人擠進去,不再允許人上。還有一輛慢得仿佛永遠不會到來,仿佛惡意拒載、罷工,反而是剛剛人滿的電梯跑了一圈又回來,她才擠了進去,蝦餃與馬蹄糕的香味冷了。

常川似乎真在睡,常青進去時,一本書從他胸前滑落地上。有兩個病人睜著眼發呆。家屬們都不在。常青撿起書,《幻影書》,她把書放在床頭柜上,坐下來,盯著常川的臉。老年斑不太明顯,耳朵前和額角的皮膚角質化了。酒精味和藥味掩蓋了老人味。眼皮閉得很緊,壓倒了他的長睫毛。眉毛還剩幾根不愿意白,因為從來沒修剪過,眉尾翹起來,像干草。

眉毛長一輩子,也就這么長,她懷疑自己記錯了,以前以為冷血、怪物的那個人,不是眼前這個人。

常青始終記得那個人的眼神,又死又冷,當她想要靠近時,這個眼神鎖定她,久久不眨一下。但那個人也有心情好的時候,會玩小狗似的逗逗她,可是,她已經做不到隨著他的心情起舞。

那個人在她討要生活費時,仿佛完全聽不到,保持原本的姿態,看都不看她一眼。若是她發出抗議,他便輕飄飄瞥上一下,如同驅趕眼皮上的小飛蟲,一個無足輕重的討厭鬼,任他宰割的小玩意兒。等她賭氣離開,躲在房間里為下周的拮據惶恐時,他又會突然出現,恩賜般甩過來幾張票子?;叵肫饋?,她能辨認出那個人臉上藏著的一種別扭,似乎一方面覺得之前有些過分,同時又為這份惻隱再次生氣。

而眼前的這個人,會給自己炒牛河,更像從其他女人身邊老過來的。她見過常川在那些女人身邊是怎樣一個人。她無法忘記那一次,常川從恩寧路的另一邊迎面走來,與一位紅裙子女人同行。他臉上的笑容像開濫的羊蹄甲。兩人都看到了對方,但全無喊對方一聲的意思,徑自往前走了。

如果可能,她真希望保持那種形同陌路。她恨他,過去給媽媽劃分兇手時,和自己相比,她讓常川承擔更多罪。有一次氣急,她大喊都是你害死了媽媽?,F在,想到常川可能也無數次在如果中給媽媽另一個結局,常青坐不住,下樓,出了醫院,買了包“南京”,走在河邊抽了兩根,意識到月經就要來了,找最近的廁所墊上衛生巾,回了病房。

病房里太靜,有種壓力。盡管不愿承認,但她早就明白,和常川的關系會持續下去,既做不到完全寬恕,也狠不下心絕對憎恨。人和人不是只靠愛連接在一起,那讓人們總是嫌惡,又無法斷掉的東西,只是不再激烈,但不會消失。

我們會這樣活下去,直到一個人死掉。這是妥協嗎?這是綏靖嗎?這是軟弱嗎?這是我最討厭的那種毫無公正的和解嗎?她問自己。

人陷入到停滯的感覺里,仿佛身處一個多年沒按的開關。她懷疑開關已經壞了。在停滯里,她打了個盹兒。夢中有好事發生,但醒來遙無影蹤,于是她懷疑根本無夢,只是子宮里的疼。夢里的快樂真傷人,世界像另一場春秋大夢。常青坐起來扭扭脖子,五根手指到包里翻找布洛芬,沒找到。

常川放下手中的書,對她講:“你醒咗,甘夜你返去瞓啦,我宜家都可以自己起身,真系有咩事都可以叫護士?!盵52]

“頭先去泮溪,返時行嘅荔灣湖里頭,嗰啲水杉又紅咗?!盵53]

“玉翠湖嗰幾排?”[54]

“系啊?!盵55]

“東門假山下嘅簕杜鵑開花咗未?”[56]

常青沒留意到簕杜鵑,但她講:“開咗?!?/p>

“等我好翻曬,可以去睇下花?!盵57]

你要問她,看見塞里史龍洞那天午后,她在做什么。她會告訴你她在睡覺。這不是謊話,她確實睡了半個小時。醒來病房外潔白,讓人誤會是夏天,手機屏幕上只有快遞的取件提醒。

就在剛剛……她徒勞地想著這四個字,找不到一個謊言填補在后面。就在剛剛,新推來的急救病人死了;就在剛剛,陽臺上的金橘曬暈了;就在剛剛,燕子掠過窗外……可惜都不是剛剛發生的,她反思自己對浪漫的虛榮。發生時常常忘記,想起來已經晚了。就在剛剛,手機收到快遞取件碼,這樣講實在不夠奇觀,不夠浪漫。這一點經常害自己,她想,生活得不夠徹底。她不想取快遞,今天做什么都是徒勞。

鄰床有結伴來的訪客,她借著幾個女人的寒暄打發一會兒時間。耳聽她們說起心里話,全是過日子的苦,說起那種折磨,丈夫又是富礦。原來人人活得這樣不果敢,仿佛舍不得傷口痊愈,一日日磨它。這樣想肯定有何不食肉糜的嫌疑,她還是忍不住想,人為何要把自己傷害成那個樣子?

似乎和受傷害相比,有更令人害怕的東西在阻止人們。膽小鬼,沒出息……一連串的詞語冒出來,她察覺到自己的傲慢與優越,不舍得真用。無形的東西也會帶來真實的疼痛,也會構建難以逾越的高墻,要是自己假裝看不見、不存在、不值一提,她真會瞧不起自己。更何況,想這些又像在自作多情,也許講出來的牢騷,在此處反而是得意,她們從這里走出去,回到家承受熟悉的一切,才會空蕩起來。

大波浪的女人睜著大眼睛,對她笑。不認識,她反應了一會兒笑是什么意思,才回了笑。有點忘記人是如何跟人打交道的,所以世界上仿佛沒了人。人,只是想到這個字,它龐大的概念就淹沒過來,人一個個都在呢,面對那種浩蕩的面目不清的東西,讓她丟失了許多感覺,非得站起來往窗戶走走不可。

陽光經營樓下的葉綠素,她發現對身處病房的現實毫無反感,萍水相逢的人不用深入相處,竟輕松過所有親近關系。一個人和一個人之間總有一片荒漠,無法改造和回避,關系越近越接近它。她從未奢望過這片荒漠會消失。這一屋子的陌生人好就好在,離那片荒漠還十萬八千里呢,甚至還一遍遍跟常川夸獎他有個好女兒。她自知不是,也不準備是,從未貪戀過這個名頭,不過她也搞不懂,為何愿意親身照顧起病父了。

出院的念頭一浮現,突然生出幾分不舍,這令她悚然一驚,太容易適應了,連病房里的日子都能將自己俘獲。骨頭生長,愈合,會發出一種聲波,讓病人和家屬陷入輕微的愉悅。她猜這份仁慈是骨科病房的一種特質,她向外探身,試圖看到17層的窗戶,只看到一片峭壁。

那個叫婦產三科的地方,回想起來像蜃景。宮縮出現的夜晚,一位姓李的月嫂開車載她過來。待產病房是兩人間,她進去時,靠窗那張床上的女人目光炯炯,雙手撐住床板,一點點挪起來,倚著床頭。常青以為就她一個,直到床與窗戶之間,緩緩升上來一個惺忪的胖男人。

有個醫生進來,拉上圈簾,戴上手套,讓常青掀開裙子。常青半躺著,往上揪了兩下,然后雙手捏著裙邊,一直提到胸口。醫生講行了行了,左手拉下內褲,右手兩根手指進陰道。這兩根手指厭倦了陰道,太過粗魯。常青悶悶地承受,猜想是中指和食指。

“宮口剛開兩指,慢慢等吧?!闭Z氣里的親切是流水線上批發來的,醫生快速摘掉手套,“要是能忍住疼,可以在走廊走走?!?/p>

待產第一夜,陪伴常青宮縮之痛的,是陌生男人的呼嚕聲。鄰床女人喊醒過男人一次,可不頂用,男人哼哼兩聲,呼嚕聲重新興盛,急著綢繆剩下的夜色。

一開始心煩,后來又慶幸,好在有這呼嚕聲,心煩找到歸罪的去處,不用四下游走。這樣想,對事情本身沒什么幫助,但是有用,一下子寬容了,腦子爬上呼嚕的節奏,起起伏伏,像坐在駱駝上,尋找墻壁里沙丘般的號叫聲。凝神聽了幾次,耳朵幾乎貼著墻壁,號叫聲又似無,她懷疑那是腦子里的聲音。忘記抹橄欖油了,她心臟猛地一墜,隨即意識到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早早查了防止妊娠紋的法子,每天涂兩遍橄欖油,按摩半小時。孕二十四周她還慶幸肚皮干凈,以為自己體質特殊,兩周后妊娠紋還是出現了,越來越深,越來越寬,她懷疑會裂出一條東非大裂谷。

任由它們蔓延吧,她的四根手指攀上肚皮,試圖摸出妊娠紋藤蔓或苔蘚似的腳。根本摸不出來,指腹中生出輕微電擊般的麻與疼。呼嚕聲流淌出一個撒哈拉沙漠,常青抱著肚子翻身。

“瞓唔著啦?”[58]

原來沙漠里還有別人呢,甚至這沙漠都是別人的。對面床上的輪廓,也如沙丘起伏。對面也在看著她,眼睛看不到,但知道,常青輕輕嗯了一聲。

“唔使驚。系咪好痛?”[59]

“一輪一排嘅,挺過去嗰個勁就好一陣?!彼^底下拽了拽枕頭,“你宮縮幾耐呀?”[60]

“我仲未開始呢。我系二胎,預產期近,阿嫲非得叫我提前住入嚟?!盵61]

人家已經生過一個,常青有幾分后來者的謙卑,于是請教:“你生第一胎嗰陣難唔難???”[62]

“我當時夠運,都后生,生嘅時候,都算順利。你真系犀利,冇聽你嗌痛?!盵63]

“可能我仲未到時?!彼龘崦亲?,對胎兒心生謝意?!巴炊純愚k法,宜家只想趕快生出嚟?!盵64]

“冇咁快,點都得到聽日夜里,之前住呢張床嘅媽媽,等兩日先生出嚟。知唔知男女呀?”[65]

“咩?”

“肚入面嘅仔?!盵66]

“唔知,唔系話唔畀查性別咩?”[67]

“我系男仔,婆婆帶住我去查嘅。有一個人喺屋入邊放咗部B超機,靠口耳相傳靜雞雞做呢個生意。幫我查完,都唔講男女,只系話好健康,要咗八百蚊錢,阿嫲爽快噉畀咗錢。出去我先知,收八百就系男仔,收六百就系女仔?!盵68]

“女仔連呢度都能省下二百蚊?!盵69]

“邊個愿意省呢個錢。阿嫲話男仔女仔都唔緊要,只系為咗方便準備細路仔嘅用品,但我一直擔心又系個女仔?!盵70]

第二天仍舊等。在走廊緩緩踱步時,也有別人在走,藤蔓般的呻吟聲鉆進耳朵,常青并不害怕,只是心臟被一些潮濕的發燙的絲線網住,攥住勒住提住懸住,泡得發軟發黏,又輕又重,腳底下不敢生出一點動靜。醫生手指插進她陰道的時候,和性器官有關的恥感不見了,她覺得自己掛在肉架上,是一大塊冬天的五花肉。她想人對肉體的擁有是太平時的奢侈幻覺,稍有些慌亂,稍有些緊迫感,就讓位給別的。

下午,常青最終決定給常川發個短信,沒等到回音,這讓她松了口氣。上廁所時馬桶堵了,她尷尬了挺長時間。晚上,鄰床女人接到電話,是女兒打來的,電話里一直在哭,女人安慰一陣子,也不見好轉,她呵斥女兒不要鬧,一陣后突然唱起: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啰,阿爺睇牛佢上山崗喔,蝦仔你快高長大喔,幫手阿爺去睇牛羊喔……

嗓音擦過人心,像結球的天鵝絨,常青面部斜向下,上眼皮努力撐,手掌托住子宮里的疼。掛斷電話后,女人重重嘆息一聲,側臥著出神。好大一會兒,她突然笑了,指著常青身上講:“妹仔,你身上有只貓仔?!?/p>

常青往枕頭里抹把臉,然后抬起脖子往身上找。鄰床女人縮著脖子,右胳膊小臂貼著大臂,食指一探一探。原來是衣服上繡的云朵,從一些角度看過去,確實像一只小貓。這個發現沒什么用,還是讓她們看了挺久。

醫生的手指又插了兩次,夜里一點半,下了大赦的圣旨,宣布進產房。

像個車間。兩邊窄窄的產床,大肚婆們躺在上面,頭發凌亂,額頭有汗,出神或喊叫,看起來都很疼,可面部膨脹松軟,好像女人們都被擠出了自己的身體,留給一個龐大的怪物,連那些疼也變得不真實。從中間經過,常青又宮縮了,大腦無限朝內部收縮,每一個細胞都變得具體明確。疼痛中,她到達產房盡頭,一個半透明的房間,好幾個浴缸??繅Φ脑「桌镒髟∶钡呐?,幾縷頭發從帽檐逃出來,飄在耳朵上方。旁邊空浴缸,護士拿噴頭往里放水,左手時不時撈一下。浴缸旁邊有普通產床,助產師說要是水中不順利,還是要回到產床上。常青先躺在產床上,小小的床,助產師綁住她的肚子做胎監,她無法動彈,攥住手柄,想起媽媽模糊的臉。她餓了,兩天來沒能好好吃飯,也沒睡個好覺。準備的生產包里有巧克力和紅牛。她這輩子沒喝過一口紅牛??偸且鄣?,她想。有幾個彩色的燈亮著,不知道什么意思。她注意到助產師的瞳孔微微發藍。

之前醫生讓她選擇分娩方式時,問她有沒有傳染病或者皮膚病。她知道谷經生有腳氣,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感染。你有腳氣?醫生問。她講她不知道,之前生活在一起的人有。醫生在手機上戳了一會兒,告訴她腳氣沒關系。

半躺在浴缸里,等著宮口開更大,她依舊擔心腳氣的事。好像無數的孢子從腳趾縫里飄出來,占領整池液體,順著陰道,填滿她的子宮。女人們的慘叫聲中,她一次次抬雙腳出水面。添水的護士淋了淋她的背,夸她不緊張,還有心情戲水。細水落在皮膚上,癢。助產師和醫生們忙活了一圈,輪到常青旁邊的女人了。一根巧克力填進宮縮的間隙,苦和甜分了層,都清晰過往常。她沒碰紅牛。

“來了是吧,來,一二三,鼻子吸氣,吸口氣,用力,往下點,再往下,往下點往下點往下點……對對對,很棒,好,好,憋住,不許吐,不許吐,很好,非常好非常好,再吐掉。不疼了是吧,好脹是不是,好脹了是吧……”

聽起來很簡單,等到三個人終于圍在她身邊,講同樣的話,常青才發現完全聽不懂,只記得助產師在眼前,手很軟,骨頭很細,臉很近。聽了很多遍才搞懂每個動詞什么意思,又聽了很多遍,才知道它們應該怎么做。但她還是做不到。助產師頗為無奈地講,喊那么大聲做什么,你也沒用力。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大聲。

“這樣大叫會分散力氣,把所有力氣集中在生孩子上,別用口,用鼻子,別用口呼吸……”

她依舊大口吸氣呼氣,腦袋從顱骨里飄出來了,她感覺自己在旋轉,頭先吃下去的巧克力開始從食道上涌,每次一用力,就灼喉嚨。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她終于學會順著宮縮的力氣,適時地閉上嘴,腳頂著浴缸的另一端,助產師和護士在講話,但她聽不到,很疼,疼讓她全身硬邦邦的,手胡亂伸向背后,抓住一塊軟綿綿的東西,她使勁抓住不放。

“看到頭發了……縮回去了……看到頭發了,用力,用力……縮回去了……你下一次一定要盡全力了,胎兒的頭這樣進進出出太多次,不是很好……”

會不好?不好是指什么,會死嗎?她懷疑自己生不出來了,她聽到人們講,頭發在水里漂來漂去。好疼啊。力氣到了盡頭,她覺得再一使力,自己就會死掉。頭發在水里漂來漂去,一張臉露出來,是媽媽的臉。好疼啊。

“出來啦!出來啦……”

一池血水。好丑的臉,沒來得及看清楚,已被拿到一旁清理,量身高。護士大聲講,出生時間4:34,身長54,體重3350克。

然后她陪著這個54厘米的小人,長到100,長到114.6,再不長了。

然后她拎起包,逃出病房。忽略了幾百米的路,走進巷子,拐到快遞柜處取了快遞。兩雙鞋。鞋是給常川的,專門挑的防滑鞋底。在趟櫳門外,有個人喊住了她。

“我去原來的房子那兒,開門的是個小男孩,我以為是你的孩子,我問他你媽媽在家嗎?他就喊媽媽,出來的女人我不認識,我才知道你把房子賣了。我不知道你現在住哪兒,就來這兒找,還真等到你了?!?/p>

眼前的谷經生確實還是谷經生,笑起來嘴角肌肉還會有一道弧形褶皺,可在常青眼睛里,確實是另一個人了。

谷經生執意要聊聊,常青自負不會再被他影響,將快遞丟進門里,然后穿過一條狹窄的巷子,進了喜茶。

踩著紅色花磚的臺階走上二樓,谷經生講要回谷樓村蓋一棟房子。

“我準備很長時間了,”他講,“攢了錢,但是還不夠。本來可以等下去,可是上個月見到我媽,她坐在凳子上盯著我,頭一直上下晃。我希望在她活著的時候蓋起來?!?/p>

常青記不清這個人大自己幾歲,三歲?或者四歲?怎么也有四十五歲。她早就不怎么回想起這個人了,即使想到也是想起他講故事。故事真爛,真的很爛,后來她會這么評價,然后她會臉紅,因為她的確深深迷戀過講故事時的他。她的臉紅是為前者而非為后者。

“你在聽嗎?它支撐我走過很多年了,阿青,疲憊時我的腦子里閃過平原、黃昏、河流、樹木,停在老家的院子里,在那兒蓋這座房子。它是個長方體,兩層,通體白色。像是柯布西耶那樣的,簡潔,里面也必須簡潔,正兒八經的空間,不用太多裝飾。樓頂要不要搞一點幾何造型,我正在猶豫。我還猶豫要不要玻璃天窗。那里應該有一扇窗,對吧?每扇窗都要對應一棵植物,隨著季節落葉子的,紅色黃色絳紫色。季節到這種程度,葉子已經落光了,然后會有雪,外面的那條路通向毫無阻礙的田野。這多像一條最終的路?!惫冉浬似鸨雍壬虾么笠豢?,喉結聳動,發出挺大聲音,“最終的,是‘最’!”

常青看向窗外的連廊,一位吊帶連衣裙姑娘來回走動,好讓另一位姑娘拍出漂亮的照片。裙子是黑色的。對面房子的玻璃里有顆太陽。

“你結婚了嗎?”

常青不回答。谷經生的眼睛里并非疑問。

“沒有對吧?你閑下來隨時可以去住上一段時間,偶爾換換環境嘛,田園風光,夏天不像這里那么熱,在河堤上走走,前些年新栽的楊樹又鋪天蓋地了。冬天很分明,不像這里溫吞吞的,說實話,這么多年我都沒習慣這里的氣候。正兒八經的冬天,田野邊緣樹木的剪影像吳冠中畫出來的,河邊蘆葦飄蕩,視野蔓延到天上,想想吧,那真是條不錯的河?!?/p>

那確實是條好河,常青去過一次,是冬天。河里關著一條龍嗎?她問。不是那個囚,谷經生講,虬龍溝,虬枝的虬。結冰的河謙遜,時有白斑,沒龍的張狂,堤上楊樹葉子落光了,一副老年大象的神色。

灰白的土壤間,麥苗尚未發力,田野調色為灰綠。土堤頂部,枯草中間,踩出來的小路是一道白色的曲線,風帶走浮土,留下光滑的地面,神奇地沒有上凍。摩托車一直開到鐵路橋下。冰面并不危險,從橋洞里望過去,沒盡頭。她會滑一會兒冰,而谷經生已經上橋,在橋上喊她。冰凍后的鋼鐵有顆寂寥的心,每一腳踏上去,都給鞋子空空的回饋,傳到人的血肉里,生出的喜悅也帶有遼闊。

但那確實是條好河。人行道的縫隙讓冰面更加遙遠,鋼板中和了高度帶給人的恐懼。路過的一列貨車,裹著軍大衣的人坐在車頂的綠帆布上。一連幾輛貨車過去,才來了一輛客車。她像本地人那樣站住,陌生人在車窗里,在出發之后,在抵達之前,是一張張路途中的臉。

“還有雪?!背两诿篮迷O想里,谷經生的面部不斷脹大,“平原上的雪會撫慰所有人的心事。下雪時不算冷,嗯,是種柔軟的冷?;r冷才實在,嘿,踩住雪嘎吱嘎吱走上一遭,靈魂都給凍結實了?!?/p>

常青感覺到那種冷了,可惜人沒辦法只活在景色里。一件事情會在好與壞之間隨機跳躍,得知懷孕后,她尚不知該如何定性,谷經生已變成沙發上的死魚。這副鬼樣子一下將懷孕定性為壞事了,她沒辦法不生氣,自去臥室躺下。過了挺久,腳步聲進來,她閉上眼睛。門打開是一重緊張,腳步停在床邊又是一重緊張。耐心等了一會兒,忍不住睜開眼。谷經生的鼻幾乎抵住她的鼻,手掌墊下巴底下,凝神看著她。她故作兇狠,皺眉,谷經生撫平她的眉,溫柔道歉,講了不少好話。常青繼續生一會兒氣,很快就原諒他了。

最后谷經生講:“我給你表演個魔術吧?!?/p>

真無聊,可常青還是問什么魔術。

“一個消失術?!?/p>

講完谷經生讓她閉上眼睛。她一點也不配合,死死盯住他。谷經生渾不在意,快速將身體伏在地面上講:“哈哈,不見了?!?/p>

她有點被逗笑了,可谷經生的背露出一個拱頂,對面椅子上掛著她送的黑色風衣,看上去一片荒蕪。早上醒來,那件風衣不見了。谷經生消失得很徹底,常青覺得,這肯定是他這輩子最成功的魔術。

“還可以養狗,你以前不是提過想養狗嗎?”

狗?我女兒都死了,你還在講養狗的事。

“怎么樣,阿青,借我三十萬,我肯定還給你,現在我演出賺得還可以,不出三年我肯定還給你,相信我?!?/p>

“我把孩子生下來了?!?/p>

話已出去,常青才張開嘴。她馬上后悔,又一下沒想清楚為何后悔。借著沉默的空當,慢慢想明白,本來將這次會面當成個笑話的,這樣一講把它變認真了。

“我知道,我都聽說了?!蓖弥蠊冉浬砰_口,然后仿佛被戳破了,不得不努力向后流,直到一個大壩攔住他。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虛敲兩下,“我很難過?!?/p>

聽說。我很難過。聽上去真像會對遭難的朋友講的安慰話。他知道女兒的名字嗎?獨自行在路上,常青被這個問題折磨,因為直到分開,谷經生也沒提到女兒的名字。

坐在洗衣機正對面,看滾筒旋轉,只覺得全是徒勞??赡切┓试砼萦植煌?,每一次興起與炸裂,都讓衣服變干凈一些,這給她一些底氣。白色最明顯,翻來覆去。微微泛藍的泡沫,水浪聲,高速轉動的嗡嗡聲,旁邊窗戶下的陽光白。她察覺人生的擁擠和漫長,察覺到,自己似乎不在這里,這里不是指廣州、永慶坊、這棟屋,這里是她不知道哪里。她心虛地想起女兒。她決定不要想,馬上又想起媽媽。仿佛必須二選一,她小聲罵了兩遍Fuck。

夏令營參加一半,媽媽就不見了,還能怎樣理解這件事呢,這又不是捉迷藏。

“到塞里史龍洞去了,再都唔返嚟喇?!盵71]

這就是她得到的全部答案,多問點什么,只換回一聲嫌棄的“嘖”。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三層,百來平面積,她花費許多年去等待。在課堂上,在路上,伴隨輕微的恨意,她渴望媽媽戲劇性出現。她打定主意,媽媽出現后,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肯原諒。

不會出現。周圍的人生生死死,常川身邊的女人換了幾個,就像世界上只有她獨享了媽媽死亡的秘密。在她心中,一個分量越來越重的細節是,媽媽送她去集合的路上,她一直在生悶氣。她不喜歡那個紅色的杯子,上面印的三個小人很丑,但媽媽強迫她帶著。媽媽跟她揮手再見時,她扭過臉去。

這就是最后一面。有一天她突然意識到,這個細節每次回放,都在固化女兒身份,導致她從來用女兒的目光,遙望那個死去的女人。她沒見到媽媽的尸體,據說腦袋摔爛了,所以不敢讓她看。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她時不時忘記媽媽是死了,然后重新想起來,重新接受一次。她想象跳樓的場景,但主角一直不是媽媽,是一個陌生人,不總是女,有時是男,甚至有一次,她發現正在墜落的是自己。

想象中跳樓是一個人站在邊上,停頓一會兒后,直直往前一倒,就落下去了。人落到地上什么樣,她想不到那一步。不過,春天她在微博上看到一個視頻,知道還有雙臂拉住欄桿,雙腿屈著踩墻面,有點像立定跳遠的動作,試一下,又試一下,哪一下松手了,人就蹬出去了。落在地上后,人還會微微彈起一下。她覺得媽媽肯定是前一種??蔀槭裁淳突畈幌氯チ四??

塞里史龍洞,洗衣機滾筒一圈圈轉,水和機器聲,常青盯著。

有件事終于可以不被打斷地做了,她站起來,穿過照舊的客廳,走進書房。心中仍然有幾分做賊的心思,窗玻璃兢兢業業,還是攔不住干炒牛河的香味。她去窗前看看,扣得這樣牢固,她還是打開,重鎖一遍。

太寂靜了。聲音也有,窗外也吵鬧,可是太寂靜了,仿佛有顆子彈正瞄準腦袋。冥冥中什么看不過去,派來一個提醒到她手機上。她這才知道,有冷空氣和云團正向這個省份急行軍。壓扁的長條形天空,天氣晴朗,陽光潔白,云朵三心二意,一點不在意的樣子,她開始盼望這場冷雨給它們一點顏色瞧瞧。

這書房從小到大見過,仍然不熟悉。常川的陰影在每一樣物什上包了漿,成為一個個間諜,心思復雜地窺探外來者。抵抗這份緊張,什么都想看一看,都要摸一摸,才知道不過是一些傀儡在虛張聲勢。原來有諸多事物從不會被囚禁,堅守原子層面的自由。

如此簡單就坐在書桌前,手指觸到紙張,常青突然失落。仿佛長時間圍而不攻,就是為了逃避這一刻。勝利如此輕而易舉,簡直是什么都沒戰勝。這樣的筆記本,任誰都能花錢在文具店買到,很難相信,它能撐起三十年的期待。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忽略的事實:筆記本從來沒承諾給她一個答案,而她第一次看到父親在上面落筆,就想當然地自以為了。

來吧,她講,讓我睇一睇,這個老衰仔能給我什么驚喜。

如今連火焰也老了,偶爾在樓宇間隙、老舊屋頂、樹冠中流露出灰白色的神態。假如時不時闖入眼睛里的白豹子仍是過去那只的鬼魂,我也能從它的迅速與神出鬼沒中發現失去光澤的毛和松弛的肌肉。面對它們我已不受煎熬,但仍會一遍遍把自己放回遇見火與白豹子之前,阿西木出現的那個夜晚。

下半夜,吊唁的人都已離去,女兒住在岳母家,多麗在房子的某處,靈堂只剩下我一個。靈堂布置在母親的客廳,很多年了,我用客人的心態走進來,遙遠的生活向童年要一些細節對我輕喊阿川。這時聽不到了,但我看到它們的眼睛,它們的眼睛透過衰老和死亡,令我感覺在這些幾十年的磚與木頭中自己是唯一的那個。不止一人建議在殯儀館租一間守靈堂,但念及父親死時母親堅持在家布置靈堂,于是決定仍然布置于此。桌上原本擺著父親的照片,現在客氣地往旁邊讓了讓,給母親的照片騰出位置。

一整天下來累被困意淹沒,留下身體里臃腫而又破碎的松弛。一個人死去就是一場人際關系的演習,平日里沉淀在各處的人被翻出來操練一遍。和父親去世時相比,人員發生了一些變動,有幾個人來不了了。過去幾年間,我也曾作為父親在世的代表參加過幾場葬禮。葬禮的氣氛并不悲痛,每個人都客客氣氣緬懷,對逝者的過去種種表現出分量超標的寬容。

母親的墓地挨著父親的墓地,是三年前母親堅持一起買下的。還沒和他待夠啊,事后我開玩笑地對母親講。母親被這個問題驚到,猝不及防地笑了笑。掃墓時我總會想,死是這么回事,你知道他在那里,卻再也找不到他?,F在母親也要不見了。我想著墓地的事,幾乎要睡過去,突然聽到母親喊我的名字。

我站起身,耳朵尋找一聲并不存在的呼喊,白幡和孝衣沉默如死者寫給這個世界的休書。也沒有聽到多麗的動靜,但聽得到她正靜靜待在某處。這讓我微微心安。

在多麗離開我之前,我離不開她,盡管看上去我篤定、勇敢、應付自如,其實內心深藏恐慌與不解,而我的力量總是借由多麗的存在得以確認。我從來羞于承認活得不快樂,好在還算克制。我應對所有恐慌、不解與不快樂的方式是“算了”。我無比擅長對自己講“算了”,這兩個字講出來后,似乎把我從某種不可抗拒的屈辱中打撈了出來。我從不試圖挑戰誰的權威,因此落下與人為善的名聲。我意識到人類社會有種不可抗拒的意志在阻止我,這意志正如宇宙的膨脹,正如恒星的誕生與湮滅,一種無法抗衡的尺度。假如難以戰勝,不如在“算了”中獲得救贖。

在愛情中亦是如此,我不表達自己的情緒,每當遇到挫折就懷疑對方的愛,只會單方面對自己講“算了”。我的愛天然退縮,曾有過要單身一輩子的恐慌。多麗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救了我。多麗是個無視我內心講“算了”的女人,她愛我,并不在乎我怎么想。每當我內心又在講“算了”時,她就盯住我,用一種將我的懦弱看透的睥睨眼神,然后毫不客氣地拎起我縮成一團的心臟扔進她的愛里。

我并不抗拒,至于這是本來就想要的,或仍是算了的心態,自己亦搞不清。

多麗精神上有我羨慕的氣勢,總是可以在事情依舊糟糕時突然快活起來。她多愛在拖地時哼歌啊。多麗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能活到哪種程度就活到哪種程度。同樣一句話對不同的人來說是另一種感受。我知道自己不甘于活到自己能活到的程度,但又缺乏思路和力量找到抵達另一種程度的途徑,所能依賴的只是工作,更加拼命地工作。這正是“算了”更深層次的力量,活在自己所能保持的慣性里,期待突然降臨的奇跡??刹还茉鯓悠疵?,我仍然被無法抗拒的悲觀籠罩,明白自己只能到這種程度了。

(此處涂掉兩行半,黑色涂痕像只小恐龍,好是可愛。)

母親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因為不常照相,照片里母親表情緊張,眼神略顯慌亂,正因為如此,眼神反而具有穿透力,盯得我心里發慌。角落里桌椅和雜物在此時的安靜,泛著一股殘忍的流動性,仿佛它們永遠存在,既不得到也不失去。

我的身體控制我站起來,耐心等待一陣,讓血液帶給雙腿足夠多氧氣,才往外邊走。開門時多麗從廚房出來,問我去哪。出去透透氣,我講。眼睛里的意思是邀請,心里卻沒有邀請的意思。多麗只是講早點回來。

或許她也在害怕不存在的東西,我有一點經驗,這種怕無法用決心克服,需要某些特定時刻自動消失。我知道該留下來,可確實想出去,所以點點頭講不會太久。

巷子里的光顯得很不本分,我腦子里想起墳墓,幽暗的地底,腐爛的祖輩。在我小時候,熟悉的親人死后,我不敢進他們的屋子,不敢觸碰他們使用過的東西。那時我恐懼鬼魂,認為鬼魂能通過死者生前常用的物品凝視生者,乃至走進活人的身體,帶走靈魂。母親告訴我,他們是你的親人,永遠不會害你。但這沒用,我只見過活著時的親人,一個鬼魂的親人是原來的親人嗎?

母親保留了一些外婆的遺物。一尊青瓷觀世音菩薩像,香火停下了,變成時間里遙遠的痕跡。菩薩像塞在一個楠木柜子里,身邊是幾張紙,兩個鐵皮罐子,一個棗木頂針,上面有核桃皮般的孔洞。小時候每次不得不打開柜子,都會在心中默默禮拜,因為擔心觀世音若是恰好降臨,看到自己混跡于雜物中會降罪于我。

這些東西現在還堆在房子的某處,但我早已不再畏懼它們。父親死時我更清晰地意識到:物品是無情的,物品從來不在乎使用它的人是不是活著,從來不在乎是誰在使用它。只是對于尚存于世的生者而言,或許能用我看過的一句話概括心情:所有這些都不再是我們的,只是死者的塵埃。

下樓往北走,熟悉的街道顯現與人無關的安靜。走在這種安靜之中,我對路程的遠近失去判斷,直到經過那座小教堂,才意識到已走了這么遠。院子里有抱圣子的圣母像和羊,主建筑的尖頂門緊閉,一派獨屬于深夜的氣象。白天門總開著,但看過去仍舊昏暗,仿佛對過路人的目光漠不關心,讓人興不起進去的欲望。我對這里最深的印象是一個修自行車的小攤。攤主足夠老了,戴黑色報童帽,一身褪色的中山裝,身體空蕩蕩地裝在其中。沒見有誰去修自行車,老頭一天到晚坐著,在漫長的夏天像塊熔化的蠟燭。我猜他有一些精神問題,因為他時不時會用打氣筒對著地面上伸出來的一個軟管打氣,旁人問他,他便講是給地球充氣,不然地球就癟了。

現在攤子只是一片空地,我特意蹲下來找了找,看到地面伸上來的一根軟管,理解不了是做什么用的。

每天走同樣的路,經過小教堂和修車鋪,小教堂的門總是張著,老頭總是保持望的姿態,它們以它們存在的方式存在?,F在站在教堂門口,或許哪位神明突然在意了我,我意識到一切的本質都是重復。重復占領一切,從星系到微生物,一切活動都是場巨大重復的一部分。時間并非矢量,沒有速度,就是一種液態的重復。液態是種感覺,沒辦法準確形容。

無所適從。我被擠出來,肉體連同那個總是算了的靈魂都擠出來了。根源就在這兒,我在這種重復里無所適從,從來如此,既融不進去,又沒有哪個已知的空間可以跳出來容身,所以只能一遍遍對自己講“算了”?!八懔恕笨隙ú皇且环N投降,也從來沒有一場真正的勝利。

走走停停,腳步暫時成了感受器官,帶來一種無比舒爽的釋放感,仿佛我并非在走,而是在地面飛行。但很快,我的大腦又被沮喪籠罩,因為我無非是在走,一個無聊的重復的動作,除了滿足突然想要行走的念頭,什么也沒帶來。就是這么回事,一個念頭,無數念頭,我被驅趕著滿足它們,然后又突然疑惑這一切到底為了什么。

隨后我閉上眼睛,看到白天、太陽和沙漠,而我正坐在一條巨大的蜥蜴身上。這個我就是阿西木。

(這里涂抹了一段,不過能看出修改成了下面的一段。)

阿西木身份的我,是一位流浪傳教士,正穿越沙漠去往馬里一個叫塞里史龍洞的村子。正如村名所示,村子里有個龍洞,住著一條仁慈的龍。村里人靠喝龍奶過活,據到過村子里的人講龍奶不好喝。我聽聞這件事,想去見見這條會產奶的龍。

我的坐騎,那條巨大的蜥蜴叫絲婁。這條蜥蜴也突破我的認知,可以產奶,正是靠著蜥蜴奶和仙人掌,一路上我才沒有饑渴而亡。

我緊守住阿西木的秘密,連多麗也沒有透露。葬禮上我利用每一次低頭,以阿西木的身份在一片陌生的大陸上前行。沒有人發現我的異常,除了多麗。但她大概以為我正在悲傷,所以時不時撫摸我的肩膀。

母親下葬后的夜里,想象接下來要做的事,重新投入一場藝術品展覽的準備工作,幾位還沒在這座城市打出字號的年輕藝術家早就嗷嗷待哺。我有一些期待,更多的是失落。雖然不該這樣想,我仍感覺葬禮像一個理所當然的假期,一個絕對借口,讓自己從既定軌道中岔出來一陣。而明天我就不得不重新回去,那并非一個新開始,生命中早已沒有新開始這個概念,只是用重復帶來的安全感抵抗無時無刻不在侵襲的下墜感。就像無法摘去的痔瘡,這人生,避免久坐,經常提肛,靠慣性前進。

生活就像蹲監獄,可是當我自問,我能離開這樣的生活嗎?答案是否定的。我開始為自己哀悼,你可真完蛋啦,完蛋啦,你還能有什么辦法。于是閉上眼睛,阿西木坐在絲婁背上,承受沙漠、烈日與疲憊。

塞里史龍洞比想象中遙遠,阿西木也比想象中更真實,習慣后轉換起來不算難事。

一邊同場館人員、相關部門、贊助商、藝術家們、媒體、同行打交道,遇到的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即使是解決不了的,也可以繞過去。路子都是走通了的,像是一個磨合好的系統,只要上上油隨時就可以啟動。你所能感到的不是累,是疲倦。

另一邊,向塞里史龍洞前行。沒有路牌,不知道距離,只是去。去一度取代了目的,然后到達了。

那是馬里的夜晚,走近村子外圍我才發現村子。當時我正在省美術館舉辦的青年藝術家雙年展的開幕式上,陽光透過玻璃穹頂落在致辭的館長周圍,圍成半圓的人群中,除了熟悉的面孔,還有蹭合影的名媛與新人。我閉上眼睛,經過一棵一米多高的仙人掌,走進了村子。

路上沒有人,建筑里沒有光,空氣中沒有鳥獸的聲音。我一路向里走,直到一座小山攔住我?;蛟S不該講是山,充其量是個大點的墳墓。洞口一人多高,我打開手電筒,里面看起來空,洞口上面寫著“塞里史”。我讓絲婁等在外面,舉著手電筒進去,前方什么都沒有,面積十幾平,洞壁看上去是石頭。我再向前確認,突然腳底一空,隨后有什么東西硌在腰部,疼得我喘不過氣。緩過氣,我拿起腰下的東西,撿來手電筒一照,原來是顆骷髏。還不止呢,地面上散落不少骨頭,有些甚至堆起來被燒黑了。此外,還有銹蝕程度不一的刀劍。上面的洞口三四米高,我大聲呼救,只有絲婁伸腦袋進來看了看,然后又不見了。

從人群中走開時,已經是一位藝術家在談感想了。我并沒有走進廁所,而是打開一扇防火門。走火通道里有樓梯、扶手、聲控燈、紅色金屬水管,沒有人。常閉防火門堅定地彈回去,聲控燈瞬間亮了,仿佛要確認黑暗中發生了什么。水管圓形的開關上掛著“常閉”,紅色字體,看上去并不緊張,有令人吃驚的忠實。另一個通往水壓表的管道,圓形表體大模大樣,仿佛知道怎么回事般高高站著。還有一個開關,把手式,掛著藍色字體的“常開”。開關令人敬佩,不管是開著還是關著,都在履行自己的工作。聲控燈偷懶多了,很快就把走火通道交給黑暗。那不是徹底的黑暗,聲控開關里的藍色指示燈,樓梯轉角的“安全出口”標牌,都讓空氣顯現出特別的密度,人的心思在里面仿佛可以游泳。

鋼筋混凝土的巨大建筑內部,一個不知道什么時期的洞穴,出乎意料地出現了。一墻之隔,什么都在發生。不知哪一層響起防火門粗大的動靜,踏在耳膜上恍如大象的腳掌。從樓梯圍成的矩形孔洞上下張望,云深不知處。

沒有人在這里抽煙,沒有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這里短暫相愛,走火通道古老而陌生。屬于我的走火通道時刻。然后出去,切換另一套系統,扮演更可靠的角色。也許只是你需要觀眾呢,那些眼睛證明著你,你在認真生活。

但直到好幾個小時后,我已經坐在慶功宴上,那個洞口才逐漸亮起來,才聽到有人驚呼好大的蜥蜴。

當光變成火出現在洞口,我手背橫在眼前,仰頭向上講,我是個沒有武器的人,一個好人。

上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看看你的周圍,這種情況下表達的善意不怎么可信。

請相信我,我聽說你們的龍奶難喝,是來幫你們解決問題的。

怎么解決?

您先讓我上去吧。

那你就死在下面吧。

我趕緊講,看到跟我來的蜥蜴了嗎?擠了它的奶摻進龍奶里就可以了。上面沒動靜,我繼續講,蜥蜴奶不用多,一桶龍奶倒進去一碗就行,您可以先試試。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根繩子垂下來,拉我上去。一上來,一碗奶塞進我手里。

喝下去。領頭的女人面無表情,有著栗子味的眼神,臉頰如同草原的雨季。她的眼神里不含敵意,也不像身后的人群那樣充滿戲謔的意味,只是看而已。絲婁趴在遠處,無辜地望我,它可真沒用。它旁邊有只小羊,正喝一個陶碗里的奶。我的包裹已經被打開了,露出里面的舊衣服。而磨毛的《新約》、金屬指南針、小鋁鍋和杯子、火柴,已經拿在幾個孩子手中。

喝下去。她命令。

我沒有猶豫,一口氣喝光了,味道不錯。味道不只不錯,幾位老人喝過后驚喜地喊,幸福的味道!

在塞里史龍洞的日子,經常有海東青在空中盤旋。我已經知道村口的那株仙人掌其實是一個叫曼尼卡的人,白天他會重新變成人,敲打金貝鼓。他的手翻飛如蝶,鼓聲急促且哀傷。

領頭的女人叫露安娜,上一任擠龍奶人去世后,龍選擇了她,擠奶成為她的全部。她的生活,她的榮耀,她的枷鎖。每個清晨,我將擠好的蜥蜴奶交給露安娜。而后她將蜥蜴奶倒進龍奶里,攪拌均勻,分給每一位村民。做完這件事,她往只屬于她的龍鱗做的杯子里倒上一杯,一飲而盡,而后目光越過低矮的屋頂,飄向天空的盡頭。在我看來,她眼神中沒有向往或者害怕之類的情緒,似乎她從不懷疑自己的生活,無須做選擇。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喝摻了蜥蜴奶的龍奶。一個堅毅的中年人,布甘達,上上一代擠龍奶人的孫子,堅決拒絕,只喝最純正的龍奶。他認為龍奶的味道是一種必要的考驗,必須保持這種純潔,往龍奶里添加任何東西都是褻瀆。

這是一種背叛,必將受到懲罰!他信誓旦旦地預言。

一開始尚有一群人追隨他,但時間流逝,美味的誘惑讓跟隨他的人越來越少。

露安娜曾問我怎么知道絲婁的奶水可以讓龍奶變得美味。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這本來只是一個念頭。于是我手持《圣經》講,這是上帝的旨意。

讓你的上帝歇歇吧。她講。

讓你的上帝歇歇吧。此后我手捧《新約》翻閱時,她偶爾還會講起這句話,語氣中沒有輕薄之意,仿佛她是真心實意替上帝感到疲憊。在村莊周圍漫步時,我向她講述一個和沙漠無關的世界。她告訴我,她的族人們在沙漠中看到過類似的世界,對塞里史龍洞的居民來說,那是世代相傳的不可直視的禁地。所有去追逐它的人都被發現變成了干枯的尸體,她講。她也會講童年,塞里史龍洞的往事,以及跟覬覦龍的另一些人發生的幾場激烈沖突。

她向我描述她父親第一次帶她去巴芬河捕魚的場景。那年她五歲,河流令她恐懼,她不敢靠近。父親站在水中,一直鼓勵她,她終于把腳放進了水里。她講,似乎聽到了河流的心跳。那是快樂的一天,回程中她問父親,我們為何不搬到河邊來呢?

這里沒有龍,父親講,然后又補充,生活都是同一回事,有了河,人就承受河,有了龍,人就承受龍。

自然,我見了龍,去了真正的龍洞。龍洞在露安娜家的后院(或者說擠龍奶人的家更準確一些),蜿蜒向下,穴壁上有發光的石頭,我沒認出是什么材質,很懷疑它們會不會有放射性。誰能想到洞的盡頭會有一個如此廣闊的空間呢,龍就盤在正中間巨大的球形石上。那條龍肥胖,閉著眼睛,一副懶散溫和的表情。

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在這寬廣的大廳里,還住著一群女人。她們身上披掛著綠色流體般的衣服,圍坐在龍的身邊訴說,用一種難以理解的語言。似乎為了方便淚水流出,她們眼睛凸起,淚水流成一條直線,落在衣服上,變成半透明的白色石頭。露安娜告訴我,這種石頭是龍最喜歡的食物。

去過幾次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到龍洞里去,因為那里面的氛圍會擾亂我的心情。

但塞里史令我著迷,我理所當然地愛上了露安娜,利用一切時間閉眼,開會的時候,工作中,和多麗說話時,甚至和多麗做愛時。

你很奇怪,多麗停下來,對閉著眼睛的我講,你到哪里去了?

睜開眼睛,腦中殘留著露安娜和沙漠上空的繁星,多麗的注視讓我有幾分恐慌。隨即想到阿西木永遠不會被多麗發現,絕對安全??墒?,罪惡感不因為絕對安全就不存在。悶悶地咳了一聲,然后用輕松的語調講,到馬里去了。

多麗盯著我,一直盯著,厚重的壓迫感讓我骨骼發癢。我再次意識到我離不開多麗。人不是簡簡單單的思想與本能動物,人是個矛盾的怪物。

我故意大了聲調。我不就在床上嗎?能去哪里?

多麗仍然顯得疑惑,但還是點點頭講,你多看看我,你的目光都不在我身上了。

早上感覺到多麗正在起床,我猶豫了一下,睜開眼睛對她講,我愛你,多麗。多麗正背手扣胸罩,回過頭講,你確實不太對勁,你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我在馬里,馬里是個好地方。我再次講我愛她,然后去吻她的后脖頸,微小的汗毛像白色的冬天。罪惡感,生活的另一面,偽裝的強大,這一刻我毫無疲倦,活著是件幸福的事,這是肯定的,盡管有太多無法否認的相反部分。

村里人越來越多地談到婚姻,對我來講,并不需要這樣一個儀式,但也不可避免了。按照古老的傳統,要和擠龍奶人結婚,必須用白豹子作為聘禮。

在塞里史的傳說中,白豹子是天神的坐騎,代表力量、敏捷、毅力和忠誠。捕捉白豹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必須獨自完成,沒有什么竅門,上次有人捉到已經是百年前。而曼尼卡正是尋找白豹子失敗,于是決定在夜晚變成仙人掌。

出發尋找白豹子時,周圍是金貝鼓和特魯琴的聲音,人們圍著我和露安娜跳舞。我跟絲婁親昵了一會兒,露安娜幫我背上包裹,勇氣同樣屬于露安娜,她小聲講,我等你回來。路過曼尼卡時,他對我講,你的對手不是白豹子,你要和太陽、時間、沙漠、草原、自己對峙。

馬里的太陽如同漫長的仇恨落到我身上。抵達巴芬河已是第二天深夜,星光巨大地停頓。我心潮澎湃,等到終于平靜下來,滿懷希望地沉入夢鄉。

蘇醒是世界重新在人的思維中生成。巴芬河載著無數個金燦燦的早晨向前奔流,大風之中我尖嘯,呼喊露安娜的名字,一遍遍重復我愛你。聲音被風咽下去,只留下口型,成為無形的紀念碑。

但一個月后,我開始懷疑尋找白豹子是一種徒勞,一份新的懲罰。我對這種懷疑并不陌生,許許多多事情上我經常反駁自己,然后用另一種反駁再反駁回去,來來回回,恍若漸漸失去彈性的彈簧。但另一個我,阿西木,心思堅定得像腳下的土地。他渴望白豹子,相信白豹子。就這樣,天光云影,歲月流淌許久,我終于見到白豹子。

白豹子如同圣物,奔跑時在空氣中留下一道白光。相遇艱難,捕捉更是漫長的過程。在平原和臺地,在熱帶沙漠和熱帶草原,有一段時間甚至闖入了熱帶雨林,一人一豹來來回回進行了長達將近一年的追蹤。

起先,白豹子總能從我的視線里逃脫出去。那種逃脫更像憑空消失,前一秒還在眼睛里,沒有任何障礙物,下一秒就不見了,有時會消失上十幾天之久。我想起曼尼卡的話,野外追蹤白豹子,一切都會成為敵人,饑餓、酷熱、寒冷、疲憊尚可以忍受,不確定感和孤獨更加折磨人心。個別時刻難免喪氣,我以為生活塞給我一個理由,現在似乎變成一個新的問題。但阿西木沒有停下。退路同樣無法忍受,阿西木能回到哪里去呢?我無法做到同曼尼卡一樣度過一生,假如沒有白豹子,我將到何處去呢?我沒有答案,無法想象。

目的不再是最初的目的,白豹子不再是一件愛情的禮物,成了一種獨立的存在,推石頭一樣的刑罰,捉它更甚于捉到它。

這段時間里發生了許多事,我經手的一批藝術品出了問題,欠了不少錢。我賣掉了房子,全家搬到老房子里去。很長一段時間,多麗看上去若有所思。

有次她問我,你沒什么想要講的嗎?

我確實不知道要講什么,于是問她,多麗,你有無法解決的問題嗎?

無法解決的問題,那你就把問題當成答案。

我想了一夜,沒有睡著,多麗在旁邊輕聲打了幾次呼,很細小,微不可察,側耳細聽,像聽不到。但感受是真實的,夜晚,宇宙,自己的整個人生,都泡在一種微不可察的鼾聲里。

幾個月后,在潮濕的早晨醒來,看到白豹子站在我身邊凝視太陽,我的第一感受是不知所措,然后是不敢相信。我膽怯地伸出手,觸碰白豹子的額頭,豹子眼睛轉向天上的云,但沒有離去。

騎著白豹子歸來,村子里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在夜晚的篝火晚會上,月光和歌聲遙遠地拍打曼尼卡的身體。我離開人群,來到他身邊。

曼尼卡先是祝福我,然后講,我一直在接受不堅定的懲罰。當年去追蹤白豹子,我受了傷,附近村落的一位姑娘救了我,養傷的時候,我和那位姑娘相愛了,那段時間我幾乎忘記白豹子,也只是偶爾想起在這里等待我歸來的人。半年多后,那位姑娘得瘧疾去世,我消沉了一段時間,又重新去尋找白豹子,可白豹子始終沒有出現。我回到村子,一生承受苦果。

那張臉出現歲月的委屈。我講,你可以放棄的,人很復雜,有不堅定的權利。

這天起,我和露安娜開始共同生活。清晨我陪她擠龍奶,白天我們看云,在村子周圍走動,絲婁和白豹子在不遠處一起玩耍。我精力充沛,不考慮意義,不擔心未來。

可是,若讓我完全變成阿西木,我絕對接受不了。阿西木仿佛一個漂亮的誘餌,讓這座城市的一切變得更好忍受?,嵥榈年P系,默默運轉的暴行,紛雜的聲音,仿佛成了可以寬容對待的小煩惱。

我嘗試跟多麗講塞里史龍洞的事(當然,隱瞞了露安娜),她毫無興趣,一開口就打斷我。不要讓我聽到這個地方!她近乎是吼,變得一點也不善解人意。有時候我睜開眼,從塞里史龍洞回來,發現她正冷冰冰地盯著我呢。我期待她講出你不在這里之類的話,可她再也沒有講過。

這樣也好,如果她糾結于此,現在的我可不是真有耐心處理她的問題。

但是,宇宙總在運行同一套準則,沒有長久持續的好事。

雨季早就到了,但沒下一場雨。連續好多天,海東青一只只墜落在曼尼卡身前,更可怕的是,龍的產奶量開始變少。村民們人心惶惶,不知道災難起于何處。

布甘達重新活躍起來,宣揚是阿西木帶來災難。這是天罰,喝摻蜥蜴奶的龍奶是不潔的行為。他給出的解決方法是燒死我。露安娜嘗試幫我辯解,可收效不大。龍奶越來越少,圍攏在布甘達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一些年輕人日夜監視露安娜的房子,我躲在里面,不知所措。

不少村民已經叫囂著把我交出去,我擔心露安娜真會這樣做。她沒有這樣做。那天夜里,她領我和絲婁走進龍洞,經過龍的臥室,那些綠色的女人正圍著龍流淚,她們的話語在空間里交織膨脹,鉆進耳朵里,撐得我頭昏腦漲。

好在終于過去了,在寬闊大廳的盡頭,露安娜推開一扇門,告訴我從這里可以離開,出口在村外二十里。

我請求露安娜跟我一起逃走,她拒絕了。我能到哪里去呢,她講,龍在這里。

在黑暗的隧道里前行,好些時候,我覺得自己死了,正在墳墓中,永遠走不到盡頭。但還是走出去了,站在荒漠中,回頭已看不到塞里史村。面對大漠我茫然無措,任由絲婁馱著我前行。沿著巴芬河失魂落魄地前行很多天,在一個落日時刻,白豹子找到我。

跟隨白豹子回去的路上,白豹子在前方如同飛行,絲婁也拿出我從沒見識過的速度,草叢、樹木成為連續的殘影,我失去速度的概念,充滿悔恨,痛苦同落日一樣沉重。不安之人必將永無寧日,我一遍遍追問自己,為何將戰場留給愛人。

那天夜里,我站在絲婁的背上,借著巨大的月亮,看到露安娜被綁在柱子上,布甘達正要點燃她腳下的干柴。

白豹子飛速沖上去,一群人手持長矛刺穿了它。絲婁哀號一聲,準備沖上去。我突然摟住它的脖子,命令它轉身離開。它困惑且憤怒地看著我,我聲色俱厲,它望了一眼倒下的白豹子,不甘地轉身疾馳。追趕的人投擲長矛,落在我們后面,我看著火焰驟然膨脹,吞噬露安娜的身體。(這一段被畫掉了。)

從此之后,大火日夜燃燒,我不敢閉上眼睛。大火也從塞里史龍洞燒到我的城市,灼燒我的足心,順著血管和骨頭,直燒到我的心里?;鹧娌恢蝗紵业娜怏w,還占據我的靈魂。我無法思考,無法想念,疼痛覆蓋一切感官。

而多麗也變了,曾經愿意對我付出的種種熱情,只剩下不耐煩地別過臉去。我們的日子退化成一場場短促而僵硬的對話,沉默的氛圍里潛藏著種種劍拔弩張。相愛是件復雜的事,撕開溫情面紗,不愿意承認的那一部分是:兩個人并非活在共同的邊境線內,而是邊境線荷槍實彈的兩方,進行無休止的戰爭,是一方對另一方漫長的馴化與支配,其殘酷不亞于一場你死我活的生存戰爭。但勝利者并不會享有勝利,所有人共同處于無盡的荒蕪之中,難以撼動。曾有人對我講過醉話,溫情是我們的布洛芬,美好是我們的青霉素。

現在,布洛芬和青霉素都已經失效。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足夠長,但不管怎樣,我從來沒想過會和多麗分開。那次我祈求一個吻時,多麗的唇是涼的、木的,毫無反應,我無比害怕。我很想做點什么,可不知所措,似乎怎么做都不對。

多麗終于提出要和我離婚,我知道她心里不愉快,實在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蛟S這段時間我稍微冷落了她,可我真沒做什么大不了的錯事,露安娜的存在也很難講是一種真正的背叛。

多麗消失那天是星期天,清晨下雨,我還要趕往布展現場忙活。女兒去參加夏令營了,多麗睡在女兒房間,走之前我推開房門,看到她還沒有醒,又把門關上。

經過修車鋪和小教堂時,白豹子突然在幾棟大樓間一閃而過,我的腳命令腦子停下來。沒有任何預兆,我走進幾十年來從沒走進的小教堂。

和下雨無關,小教堂里沒人,仿佛密不透風的盒子,悶熱,昏暗,彩繪玻璃窗看出去,一個黃與綠的上午。圣像前點著蠟燭,救世主的慈眉善目有幾分陰森,旁邊有扇虛掩的小門,光微弱地停在那里,像繁殖不動的微生物一般。

我坐在中間靠左的長凳上,做一名合格的異教徒,借別人的神,推敲自己的心,隱隱帶有幾分無望。時間在收割我,我面臨的一切,都不像是某樣具體的事物,它們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讓我不幸福。因此我也懷疑,肯定不存在某樣具體的事物會讓我幸福。貼身肉搏許久,沒有宣布勝利的時候,但不能投降??稍趺礃铀闶峭督?,仍舊沒能想清楚,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肉搏。和自己嗎?或許自己正是某個宏大意志的一部分。然后又嘲笑自己的自大。

修車鋪的老頭走進來了,和這個小空間里的空氣有相似的顏色和密度。他在同一排的左邊放下跪凳,跪下,胳膊架在前面的椅背上,雙手握拳,下巴枕在上面禱告。

時間沒有刻度地流淌了一段距離,一陣強烈的心悸,命運帶著預感到來,老頭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照我胸口來上一刀。

我以為自己要死了,但事情沒有到這種程度,等我醒來,發現自己仍坐在教堂的長凳上,胸前沒有任何傷口,向外看,門外修自行車的老頭正在給地球打氣。我閉上眼睛,看到塞里史龍洞的大火,燃燒的火焰在白天顯得清明透徹。我的身邊有一個黑色的大旅行箱,我推了推,很重。正準備打開時,看到有人騎著摩托從沙漠中過來。騎摩托的人戴白色頭盔,等近了,我認出那是多麗。

你怎么來了?

不知道,多麗講,我在等一個漫長的紅燈,綠燈一直不亮,結果突然就到了這里。多麗看看阿西木的臉,看看周圍,又問,這是哪里?

塞里史龍洞。我指了指遠處的村子,有些臉紅。

多麗摘下白色頭盔,頭發已經濕透,我看到她有一雙水做的眼睛。我明白了,她講。然后重新戴上頭盔,騎著摩托往塞里史龍洞而去。

我試圖喊她,可發不出一絲聲音。我往前跑,可她越來越遠,很快,摩托車不見了,她像是飛著,身上是綠色流體般的衣服。前方有一些海市蜃樓般的景象,她從中飄過,繼續前往塞里史龍洞。遠處的大火還在燃燒。我撞到一道無形的屏障,坐倒在地。很快,她變得淺淡,連同周圍的一切,消失在我跟前。

(下面一句也被畫掉。)黑色的大旅行箱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像一座紀念碑。我走過去,它變得很輕,打開,里面是空的。

我跑回家,多麗已經不見了。

……

多麗,多麗,多麗……

哪怕在天臺晾衣服時,她也變著法子輕聲喊多麗。當然,她知道這個名字,早就知道,可是,腦子里出現那個女人時,指代她的從來是媽媽,而不是多麗。多——麗,她像樹懶一樣念,收尾時,舌尖重重彈過上顎。好大膽,好大膽好大膽,這樣放肆,毫無顧忌,像一個女人稱呼另一個女人。

她從桶里取出一件衣服,男士襯衣,又一件……音樂聲和叫好聲貼住黑色屋脊徐徐潛來,營造生機勃勃的外面。那棵無花果樹獨獨一根枝條,卻已顯得茁壯,她放下衣撐,走到欄桿前,想看看聲音來自何處。她點一根煙,生出不會被打擾的心情。幾十米外,鏤空樓梯上,女人一步步爬臺階,而黃昏拾階而下。

她吐出一口煙,喊多麗,發音短促,好讓聲音追上煙霧,聲音和煙霧嬉戲一陣,消失。她用更多的方式吐煙圈,喊多麗。她學譯制片的男聲,學杰克喊露絲,學粵劇腔調,學蘇麗珍喊周慕云,最后竟然用“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的曲調,唱起了“多——麗多——麗”。有一陣子,谷經生好愛哼,她想不到這好多年過去,曲調還記得這樣準。她唱得忘情了,好大聲,照舊隔空扔煙頭,落到右前方那戶的樓頂。那里像條舟,已有可樂瓶和煙盒,全是她干的,甚至還有看不到的荔枝皮和杏子核,誰讓那戶都不修上天臺的樓梯。她還在唱,多——麗多——麗,一直重復這兩個字,轉過頭,另一戶的天臺上,有個灰色的老人,正在翻陳皮,她一下子住嘴,臉紅下樓。

等她出門,走一段路,來來往往的人類帶來污染,她心中重又升起熟悉的不適,如果可能,真希望常川永遠是那個滿足她記憶中父親形象的男人。她試圖找回那種不費力的恨,一次次失敗了。

在書房里,她合上筆記本,又尋到一個箱子。黑紅格子的皮箱,藏身書房大柜子最深處,方方正正,大小很唬人,提的時候,她被自己的力氣陷害了一下。實在沒幾件東西,全都客客氣氣,彼此不熟的樣子。

一副太陽鏡,栗色,裝在黑色絨布袋里,她沒印象。陶瓷娃娃缺失了一只耳朵,顏色卻出落得更加嶄新,它為何在這里?一枚琥珀色紐扣。一個黑色絨布盒子里,幾件首飾,金的玉的。牛皮紙袋里有把梳子,她期望在上面找到根頭發,失敗了。一個印著“會展協紀念”的紅塑封筆記本,記載著幾十年人情往來的隨禮記錄。令她驚奇的是,里面竟然夾著幾張照片,每張都有媽媽,坐在草地上的,抱著自己站在海珠橋上的,還有夫妻倆的合影,臉全都看不清了。

照片她也有幾張,沒想過還有。她見過父親在一個陶瓷盆里燒東西,看起來是照片?;鹧鏌黄饋?,濃煙在房間里橫行,或許氣體中的毒性一直以灰塵的形式在房子里潛伏,她時不時能聞到那股嗆人味道。

黑色大衣甘心待在最底下,看上去好硬,她想那枚紐扣會不會是衣服上掉下來的,發現不是。她抓住衣肩,重力展開衣服,聲音不大,平平無奇。穿上這件衣服的一剎那,身體空空蕩蕩,只是因為她體型小過媽媽。

盯住鏡子,統共也就這些東西了,仿佛一個人存在過的其他證據,被回憶當成耗材用掉了。她盯住,一直盯住,發現好似另一個女人,那就是媽媽吧,她一直盯住。后來她知道不會是,因為她看到幾根白發,媽媽是永遠不生白發的。鏡子里的人倒突然有點珍珠姨的影子了。她想是不是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得開始染發。

原來,有時恨一人需要更大的決心??偸怯懈嗉毠澨鰜?,讓一個人變得復雜、豐富、難言。那些錯誤,那些人性的弱點,一下子囊括進“復雜”這個詞里,可以充當令人憐憫和原諒的借口。好像他非那么做不可,一個受擺布不由己的可憐人。盡管愛讀書,可她這輩子從來不喜歡那些寫東西的人,那些人總是自大地以為洞悉了人性的奧秘,可以替人凝視與探討,盡情悲憫與痛苦。但實際上,那些復雜哪里復雜了呢,只要愿意,人總能找到推脫的理由呀。她想,人對靈魂必須有點要求,不然哪里有止境。

她想著常川寫東西的樣子,又想起谷經生一遍遍講給她的故事。她拿出那種輕蔑的姿態惡狠狠地想,男人怎么老有故事可講。然后一個念頭隨機出現,也許他也恨我呢。對,有這種可能,他也恨她,幾十年中,在她不斷學習如何調整罪責分配到他身上的方式時,他也有罪安排給她,也試著用半生學習,如何放生一股恨意。她想,不管講不講道理,他總找得到理由來恨我啦。更何況,一個人要是不得不養育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孩,好容易就會厭惡她,生出恨意。她可是知道的,她的出生令常川幾失望。

一片空地上,說唱比賽圍住它的觀眾,一個男孩下了臺,另一個男孩跳上去,舉著麥克風開場:“大家都有女朋友嗎?”

臺下的男人們齊聲呼喊:“冇啊冇啊?!?/p>

“那還不抓緊機會?!蹦泻⒅钢_下的姑娘們,“呢度有咁多靚女!”[72]

前奏響起來了,是濫俗又熟悉的節奏,在這里聽過,在那里也會聽過。一些未來的錯覺還在等著這些年輕人。聲音的外圍,常青僅僅站著,也像陰天的海灘。

她轉身離去,丁字路口的紅燈攔住她。對面,二樓的吊扇不動彈,一個男人印在窗戶上,外立面閃著彩色燈條。好丑啊,那些光無辜地亮。雖已近冬天,卻到處都熱,聽覺,視覺。城市變得不一樣了,或許也沒,它只是走在自己的路上,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鄉愁。

紅燈一直未變綠,簡直是她這輩子等過最長的紅燈,像是誰畫了個信號燈。對面的豬肚雞店鋪沒客人,花布連衣裙的婦女冒著熱氣,歪在門口椅子上,臉色下垂,空空盯著街面。

汽車經過,汽車拐彎,汽車停下,汽車打著方向盤像個猶豫的企鵝。大家都不知該怎么辦了,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走。城市構建的一切暫時失效,人困在這兒。

兩個女孩子終于等不住,闖過去了。一對英雄,大無畏的勇士,披荊斬棘的人,她很感謝她們。所有人跟在后面走過去。太長時間了,實在太長,信號燈大概是壞掉了,每個人都這樣想著脫罪。

好的事情。她輕輕吐出這四個字,被它的節奏震驚。舌頭向下,向上,向前,向中,觸感優美極了。好,的事情。好的,事情。好的事,情。她一遍遍講它,舌頭在戀愛,好的事情在口腔里切切實實發生了。好的事情。

但目前的事稱不上是好的事情。今天站太久,整個小腿簡直銹進路面。女兒出生后就添了這種毛病,走路多了下半身會麻木。業主群里快速閃過節哀和蠟燭,她往上翻,好大一會兒才看到花姐發的消息,她的母親死了。

臨街的飯店不再掩飾擴大邊境線的企圖,中年女人們提著白桌子和白椅子出來,占領街邊領土。每張桌子都像白色的熱帶島嶼,已經有人坐在那里,如同剛出爐的面包,一派幸福景象。

三十七攝氏度的海浪,繞過這些幸福的浪花前行,常青停在一個燒臘鋪子,忍住胃里的不適,燒鵝,一斤三十五蚊,照例要上樁。

砧板咣咣響,仿佛也不滿作為砧板的命運。旁邊挎棕色包的白褲子女人后退一步,擔心那幸福的油花濺到身上。廚師兇狠地咬住煙頭,腦袋偏向一側,避免煙灰落在食物上。刀,揚起落下,每一下都果決。世界上最不猶豫的人,她想。

打包好的鵝肉,氣味混在滿街的食物香味中,仍舊打她鼻子。她不被人察覺地干嘔兩下,覺得曾經會陰撕裂的地方,又在微微發燙。二度撕裂,醫生講,我給你縫合。出產房后,有人推她進了一間病房,里面的人好似有一個教室那么多。她等著月嫂倒水時,聽見有人聊起某個產婦,不得不順產,結果難產,上了產鉗,大出血?!俺隽?500毫升血,這樣的奶瓶能灌滿三瓶,現在還不能正常排便?!闭f話那人揮舞著手里正在沖奶的奶瓶。

她給月子中心的負責人打電話,問單人病房安排好未。幾分鐘后,負責人回電話,告訴她安排好了,去找黃護士長就可以。月嫂找黃護士長回來,告訴她黃護士長讓她等著。幾小時后,她和月嫂商量,是不是得送紅包才行。但決定不送。她上廁所后,忍住疼,尋到單間病房樓層,跟服務臺的護士打聽,有沒有常青的病房。有,護士講,早就準備好了,我們還疑惑怎么人一直沒過來。

單人病房面積大到浪費,她躺在一米五的大床上,每天有兩個時間點,護士拿一個燈進來,請她張開雙腿,清洗傷口后,燈頭對準陰道口,一直照。燙嗎?月嫂問。不燙。這是理性的答案,可是她感覺撕裂的地方好燙,像走火,并且聞到一股燒鵝味。也是在那間單人病房,她后知后覺發現,不知是愿意了,還是能了,她對著那個小小的人,已經唱道:“……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摘檳榔,五谷豐收堆滿倉啰,老老嫩嫩喜喜洋洋呵,蝦仔你快啲瞇埋眼啰,一覺瞓到大天光?!?/p>

人都該在走火通道里走一走。過一座拱橋,燒鵝味不見了。轉到多寶路,路邊的臺階上坐著瘦老頭,正對亮燈的“士多”。很快店里出來一位胖老頭,提著綠瓶子啤酒。瘦老頭站起來,接過啤酒,掃了一眼常青,轉身走了。他拎啤酒像拎一把菜刀,弓背,低頭,腳走八字。背影如同一小塊用舊了的手帕,和常川的背影一點也不像。

人真是條河流啊,她想,但并非向前流動的趨勢,是從頭到尾的一整條河,有舟在水面,而河又在舟里。你要一次次刻舟,在船舷上留下一排刻痕,但你無法真跳入水中打撈它們。

人總是無力在屬于自己的時代解決問題,往下游漂去,往下游漂去,所有事都在舟中發生。

她記得陰部照燈時,睡裙她會撩更高,用四個指腹尋找紫紅色,時不時抬起脖子,確認指腹的觸感準不準確。肚皮和大腿內側如花瓜,她以為會永遠那樣。結果,后來紫紅色的地方,反而比周圍的皮膚更白,斜斜的細條紋,令她聯想到路邊一扇滿洲窗上的豎條紋玻璃。

過一座橋,拐一段路,三院的門口到了。天色是種明媚粉。粉色將樹木和大樓渲染成平面,來來去去的人速度緩慢,顯得很新又很遠。

繞過門診大樓,到住院部,有個女人拉住門等她,她道了謝,繼續走,看到電梯旁邊的防火門,徑直進去了。

走火通道里什么都沒,又什么都有,在這人造的垂直洞穴里,她更愿意把那些自動亮起的燈看作生物,不想驚動它們,盡量走得輕。失敗了,經過轉彎的平臺時,燈還是會亮,而下面一層又適時暗了。一亮一暗之間,產生輕微流動,仿佛光托住她升起。

她希望永遠這樣走上去。她想人都該在走火通道里走一走。黑暗讓這個垂直的世界失去盡頭,聲音在固體里是不同質地,遠近高低的開門關門聲如同天國的鼓聲。外面的世界只剩下動靜,細小的如洞壁中的流水,大的似悶雷。

但是,寂靜中有種狩獵,她突然不篤定,不緩慢,胃里一陣慌亂。燒鵝的香氣在這密閉處重新襲來,一種污染。胃肯定是大腦的副官,一點風吹草動都要諂媚地放大,仿佛整個人類史都在跟她打仗。

塞里史龍洞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決定不再跟常川問這個問題了。能做到的,對吧?她問自己。一定能做到的。她回答。她暫時意識不到,假如詢問的欲望襲來,確實很容易克制住,但在另一個想不出的時刻,因為旁的事,她會不受控地質問這個問題。

那天看到舊信時,那種好奇,那種友好而淡諷的情緒,那種對年少的輕慢同情,此刻不見了。確實,她已看不上寫信時那份天真,可她也承認,她會嫉妒。那時她相信,正走在某種可以預期的明確的方向上,并最終抵達。那時她以為,世界需要她的理解、承受、選擇和勇氣。結果并不是,不是說無需這些,它們仍然很重要,只不過你根本來不及拿出來用,你必須每時每刻,在無序和混亂的水流里呼吸和換氣,要在嗆水后,好好咳嗽。

然后她再次想起那個問題:媽媽是誰呢?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個女兒,然后呢?早在給珍珠姨的信中,她就想要知道媽媽是怎樣一個人。珍珠姨的確給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印象,構不成一個答案?,F在,她隱約意識到,答案早就在那兒了,在那個跳樓死去的人的心中,答案以問題的形式出現——我是誰。常青隱隱意識到,唯有經過這個答案,那個死者心中的“我是誰”,她才可以在和死亡的相處中,進入新階段,更自由、從容與主動。

她在腦子里翻出那張舊信紙,輕輕地寫信:

親愛的多麗:

不過,我不似原來那樣討厭父親了,好多時刻,甚至忍不住……但管他呢。

多麗(好大膽?。?,親愛的多麗,多麗……

責任編輯 王小王

作者簡介:宥予,1990年生,河南夏邑人?,F居廣州專事寫作。著有長篇小說《撞空》、中短篇小說《平原往事》《東邊、七下、豬八戒》等。

[1] 粵語方言,下同:活這么久的樹,說砍就砍了。

[2] 是啊是啊,樹根總是掀起地磚,像我這樣的老頭子走起來可不方便。

[3] 階磚巷的老陳,昨天去蘿崗找姑姑聊天,弄了兩根無花果枝,泡了一夜,他讓我挑一枝,我挑了芽點少的。

[4] 運氣好的話,明年就有可能結果呢。他還給了我一包生根劑,你看看,這個老陳。

[5] 我等下栽到上面那個大盆里,那棵鵝掌木死后,盆一直沒用,不知道土還行不行。試試吧,看看它愿不愿意活。老陳跟我講第一回澆水得澆透,活了之后水就不能澆太勤,還不能一直曬太陽,我得挪到陰涼地方,我應該能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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