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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附”說與賦體創作生態

2023-12-16 08:26
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賦體劉勰

許 結

在賦論史上,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是極為重要的文獻,其中包含了有關辭賦創作歷史、風格與技法等范疇的討論,并提出了諸多批評詞語。例如“體國經野”以彰氣象,“鋪采摛文”以明詞章,“蔚似雕畫”以示風格,或沿用成語,或自創新詞,均有豐富的賦學蘊涵。在劉勰論賦的自創語中,其“側附”一詞鮮有關注,諸家注本僅有詞義的解釋,而缺少賦體的批評。然詞無妄設,其必有理,本文擬結合賦體的創作生態及賦史的發展變遷,對“側附”說作些賦義的疏證。

一、賦體“側附”釋義

“側附”一詞由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提出,是針對賦體的“鴻裁”與“小制”的區分而論。如其論“鴻裁”云:“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野,義尚光大,既履端于倡序,亦歸余于總亂?!共Ⅷ櫜弥居?雅文之樞轄也?!敝傅氖恰芭d楚而盛漢”的騁詞大篇。而緊接其后,劉氏復論“小制”云:

至于草區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取會,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斯又小制之區畛,奇巧之機要也。[1]135

所謂“小制”,即短篇,顯然指的是漢晉以來賦家詠物、抒情的小賦。對這段話語,如謂“庶品”“取會”“形容”“纖密”“物宜”等,皆常語,唯有“理貴側附”的“側附”一詞,為劉氏獨創,相關解釋多限于詞語本身,未能深入探討。為厘清詞義,先列舉幾家釋義如次:

“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边@里四句話的意思是說:描摹事物的形貌時,言詞務必細密,取象時則貴在根據物性之所宜而作出貼切的比附。①

“擬諸”四句,互文見義,實謂作者考量外物的形狀容貌,然后作賦,辭采務必細密確切,摹寫才能適當。[2]115

側附:貼切相和。[3]

“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毕?謂形象,動詞,與形容同義。理,謂道理、事理也。此言將與情為一之物,明其所宜而描繪之,則其理貴于側附,謂不宜于直接陳述也。[4]

側附:指理寄托在物象上。[5]

側附:從旁附會,有所寄托。[6]

側附:從旁比附。[7]

側附:指不直接描寫,而從側面說明。[8]

側附:不直接說明而從側面說明,指理寄托附著在物象上。[9]

以上羅列的解說大同小異,就方法言,即“從旁附會,有所寄托”;就功用言,即把“理寄托在物象上”,釋義比較清簡,亦甚合意。但作為一個詞語的出現,后世的沿用往往會脫離劉勰說賦的理念,產生歧義。比如清人吳錫麟《插菊》詩云“橫生側附畫家意,粗服亂頭處士巾”,王芑孫《淵雅堂全集·惕甫未定稿·試帖詩課合存序》評吳錫麟詩“予所尤服膺者乃其八韻詩也”[10],皆以“橫生側附”喻旁渲側擊之意。又如《杜樊川詩集注序》謂“不穿鑿以側附”[11],王闿運《致游署督》謂“奉教日淺,未能盡窺蘊蓄,然側附有道,自謂知心”,又僅用附著或附會義,其中不乏貶斥某些人品的意思。至于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釋“夭”謂“凡草木既生枝葉,其秒有旁出側附之形,故曰夭”[12],指的則是樹的枝葉橫斜而附著于主干的形象。

如果回到“側附”一詞釋“賦”的本義,前引諸家的解說并不重要,而在釋義時的旁引文獻或許更具有啟發意義。

例一,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引“紀評”云:

分別體裁,經緯秩然。雖義可并存,而體不相假。蓋齊梁之際,小賦為多,故判其區畛,以明本末。[1]141

正因紀昀將側附義指向小賦,所以范氏的“注”引錄小賦作品就有枚乘《柳賦》、魏文帝《柳賦》、路喬如《鶴賦》、公孫詭《文鹿賦》、鄒陽《幾賦》、中山王勝《文木賦》[1]142-143,是以作品印證批評,實為參證。

例二,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引錄《易·系辭上》:

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13]

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同引此語并作釋義:

見,同現。賾,奧秘。擬,考量。諸,于。形容,形狀容貌。象,效法,本篇謂摹寫?!笆ト恕痹圃?本言圣人發現外物的奧秘,從而考量其形狀容貌,適當地效法外物;本篇“擬諸”兩句,暗引《系辭》,就作賦說。纖,細?!队衿?“理,文也?!鞭o采也。貴,重也。側,委曲。附,著合,確切。[2]114-115

這依據劉勰《詮賦》借用《易·系辭》“擬諸形容”“象其物宜”語,以說明其“側附”含有“委曲”和“著合”于“物象”的意義。

例三,詹瑛《文心雕龍義證》在解讀《詮賦》“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四句話后,引錄王芑孫《讀賦卮言·造句》評語:“側附二字,可謂妙于語言?!边@是在我國古代賦論史上罕見提出“側附”二字,并認為是“妙于語言”的說法。

何以“妙于語言”,還應回看王芑孫原話的完整語境:

篇則統前后而謀之者也,句則隨時而謀之者也。隨時而謀,又必統前后而謀,商量生熟,刻畫分秒,斯固雕蟲之業也。營篇既得,將增壯于數聯;制局已乖,冀求援于幾句。茍癡鈍其一字,必岨峿乎全章,然而不貴尖鮮,務歸堅緻?!对徺x》曰:“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薄皞雀健倍?可謂妙于語言,唐人尤得其法。[14]324-325

如果我們結合王氏《讀賦卮言》的《立意篇》的“意之不立,辭將安附”[14]314,《小賦篇》的“賦者用居光大,亦不可以小言;聊以小言,猶云短制。在漢則劉安……碎金屑玉,慭遺《選》外。魏則……晉則三傅之余,二該特妙。宋、齊之際,非惟王謝;陳梁以上,豈止江蕭”[4]325-326,可知這一說法不僅將“側附”歸于“小賦”,而且歷述其作家作品,以證其義理。由此返觀他說的“妙于語言”與“唐人尤得其法”,其中內含的賦體創作生態,或可發掘并彰顯“側附”說的賦史價值。

綜上所述,“側附”除了諸如“從旁附會,有所寄托”類的文辭表達,以及“寄托于物象”類的寫作方法,尤其要關注有關賦的兩個視點,即“賦體”(小制)與“賦理”(理貴),這其間又有著由小制延展的從“謀篇”到“句法”之創作路徑,由“理貴”旁渲寄托又引申出對賦體創作“比法”介入的思考。

二、小制與句式

賦體的“側附”說被劉勰明確規定在“小制之區畛,奇巧之機要”的批評范疇,也就是說“體類”乃“小制”,“奇巧”屬“技法”。由此探討作為技法奇巧的小賦寫作現象,其間有豐富的內涵,如果對照劉勰在《文心雕龍》的《麗辭篇》中所述,自揚、馬以后“崇盛麗辭”,到魏晉群才作文寫賦則“析句彌密”[15]588;其《才略篇》又謂張華“鷦鷯寓意”,陸云“敏于短篇”[15]700-701,賦史的批評走向已然關注“麗辭”“析句”“寓意”“短篇”,均與“側附”說的提出有著密切的關聯。而作為這一技法載體的“短篇”小賦,后世解讀劉勰的賦史視域或批評指向,大體可分為三類。

一是《漢書·藝文志》所載“《雜禽獸六畜昆蟲賦》十八篇”“《雜器械草木賦》三十三篇”[16]。對此,范文瀾注引王應麟說“劉向《別錄》有《行過江上弋雁賦》《行弋賦》《弋雌得雄賦》”,又引述“《西京雜記》雖云出自吳均,然其時或尚及見漢代雜賦之遺”[1]141。此類雜賦當為小制詠物體,賦作不存,當年劉勰是否見到只能推測,很難以“側附”說明此類作品。

二是漢初“梁王菟園”文士的詠物小制,如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評述劉勰所言“小制”引錄枚乘《柳賦》、路喬如《鶴賦》、公孫詭《文鹿賦》、羊勝《屏風賦》等諸作品。有關本事見載《西京雜記》卷四“梁孝王游于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枚乘為《柳賦》……路喬如為《鶴賦》……公孫詭為《文鹿賦》……鄒陽為《酒賦》……公孫乘為《月賦》……羊勝為《屏風賦》……韓安國作《幾賦》……”[17]等。由于《西京雜記》書的歸屬爭議頗多,且諸賦皆不見載《文選》,所以對其時代的真實性或認同,或質疑,均無定論②。而且在《文心雕龍》中涉及賦名,也全無上述篇章,“側附”說應該同樣與之相距甚遠。

三是由東漢以來至魏晉齊梁的小賦創作,包括由梁武帝《歷代賦》(已佚)延及蕭統《文選》所收作品,和當時流行而未收的“小制”賦篇,這應該才是劉勰“側附”說的言說對象(文本)。如《詮賦》所論“仲宣靡密,發端必遒”,觀其《登樓賦》短篇,其寫作方法是典型的“景”因“情”變,其登高銷愁時觀其景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以示廣遠而豐沃;而回想到“遭紛濁”之亂世與“漫逾紀”之困頓,“憂思”難“任”,于是所見景則為“風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18]162-163,其以景句言情以明理(憂思)。又如《才略》言及“鷦鷯寓意”,讀張華《鷦鷯賦》所言“巢林不過一枝,每食不過數粒?!疗澢葜疅o知,何處身之似智?!巫匀灰詾橘Y,無誘慕于世偽”,所寓之意,誠如賦序所說“言有淺而可以托深,類有微而可以喻大”[18]202。王粲與張華賦均載《文選》,其狀思與寓意,皆內含“側附”之義。而其《才略篇》稱陸云“敏于短篇”,以及《麗辭篇》以為魏晉群才“析句彌密”,包括前引王芑孫《讀賦卮言·小賦》所及“晉則三傅之余,二該特妙”,其所及諸多賦作或未載《文選》,亦當屬劉勰論述“小制”的創作范圍。

以篇象寓意,固然不乏“側附”之義,但依據劉勰強調的“象其物宜”與“析句彌密”,其“側附”之法主要呈現于“句象”,即以一物一事喻一理,其旁渲寄托,均重在“句法”。換言之,其重于句式的“側附”之法,與魏晉中人對詩賦“佳句”的提倡有關。如評詩句,鐘嶸《詩品》中“宋法曹參軍謝靈運詩”云:

《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盵19]

如評賦句,《世說新語·文學》記述:

孫興公作《天臺賦》成,以示范榮期,云:“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狈对?“恐子之金石,非宮商中聲?!比幻恐良丫?輒云:“應是我輩語?!盵20]

如評詩、賦句,《南史·謝莊傳》載:

孝武嘗問顏延之曰:“謝希逸《月賦》何如?”答曰:“美則美矣;但莊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钡壅偾f以延之答語語之,莊應聲曰:“延之作《秋胡詩》,始知‘生為久離別,沒為長不歸’?!钡蹞嵴凭谷?。[21]

當時人以詩賦佳句為談資,既是文學崇尚辭章的風氣,也與創作技法的演進相埒,類似陸機《文賦》在提出“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創作體義的同時,又強調“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句法”審美[22]。落實到小賦的句法,劉勰的由“象其物宜”到“理貴側附”,正是一種以事、物喻理的書寫,并起到“片言”以“警策”的效果。

正因為魏晉以后賦家對佳句的重視,劉勰的“側附”說主要指向“句法”的技藝。我們可以王芑孫列舉的晉世“三傅”中的傅玄、傅咸父子詠物小賦為例,在象物之宜后無不以寄托理趣以終篇。例如:

“辟兇邪而濟正兮,豈唯榮美之足言?!盵23]1718(傅玄《桃賦》)

“同志來游,攜手逍遙?!盵23]1719(傅玄《柳賦》)

“清擊畼于遐邇兮,時感君之丹心?!盵23]1721(傅玄《蟬賦》)

“寫情于萬里,精思于一隅?!盵23]1752(傅咸《紙賦》)

“睹日觀之有瑕,則稽訓于儒紳?!盵23]1752(傅咸《鏡賦》)

“此謙卑以自牧,乃無害之可賈?!?傅咸《叩頭蟲賦》)[23]1755

其或以“桃”喻避兇,或以“柳”喻景境,或以“蟬”明秋潔之心,或以“紙”展書寫之志等,無不正言其“象”,而側喻其“理”。值得一提的是,自楚漢以來,辭賦的句式與作法是創作的基礎,那為什么講劉勰“側附”說是建立在重視句法的基礎上?這里內含辭賦句法論兩大走向[24]:一是從“麗辭”到“寓意”。劉勰《文心雕龍·麗辭》論漢賦以為“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并稱“麗辭之體,凡有四對”,如述言對則司馬相如《上林賦》之“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事對則宋玉《神女賦》之“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等[15]588-589,均以對偶藻采為佳句。魏晉賦雖亦承漢麗辭,對偶變本加厲,但劉勰關注的“側附”,則顯然更重在寓意。以王芑孫前稱“二該”中的孫該《琵琶賦》為例,其對作為樂器的琵琶之構造、功用的描寫后,不重尚辭,而重寓意,所謂“絀邪存正,疏密有程”“緩調平弦,原本反始,溫雅沖泰,弘畼通理”[23]1277,雖為旁附,卻片言明理。二是從“經義”到“物理”。漢代大賦,雖藻采麗辭以為美言,但凡寓意,賦中警句又多引述或化用經詞與經義。如用經詞,揚雄《河東賦》“播九河于東瀕”,取《尚書·禹貢》“北播于九河”;用經義,張衡《思玄賦》“惟盤逸之無斁”,取《詩·周南·葛覃》“服之無斁”[25]。魏晉以降,賦家更多于物象之本原探尋物理以寄托意旨,其中張華《鷦鷯賦》詠微禽借《莊》典以明“逍遙”義最為典型。我們不妨再看劉勰《文心雕龍·才略》中稱述“敏于短篇”的陸云賦作,如《喜霽賦》之“托芝蓋之后乘兮,餐瓊林之朝華”[26]13;《登臺賦》之“委普天之光宅兮,質率土之黎彥”[26]16;《逸民賦》之“鄙終南之辱節兮,韙伯陽之考槃”[26]2;《寒蟬賦》之“詠清風以慷慨,發哀歌以慰懷”[26]23,緊扣題義,借物象以寄托物理,表達出與所詠之物相即相離的情懷。

“側附”用之于賦家句式,與魏晉以降文士關注情之“本”與物之“理”相關,而這種旁渲寄托的方法在賦語中的體現,到唐宋時期又有了風格的變化。王芑孫《讀賦卮言·造句》以為“側附”妙于語言而“唐人尤得其法”,宜指唐賦句法寓意的縝密與高妙。其實對照唐宋時小賦句法的“側附”,又出現了向漢賦藻采與經義的回歸。浦銑《復小齋賦話》上卷載:“賦貴琢句。唐張仲素《管中窺天賦》云:‘月既滿而猶虧,日將中而如昃?!譄o名氏一聯云:‘桂魄未圓,余暉來而尚溢;陽烏當晝,遠色照而全虧?!且灰?而筆用反正,加以錘煉,便覺出色?!盵27]贊述唐賦的警句或秀句。清人湯稼堂認為:

唐人琢句,雅以流麗為宗,間有以精峭取致者?;矢洝渡诫u舞鏡賦》云:“類鳳因簫感,哂鶴為禽召?!壁w蕃《月中桂樹賦》云:“謂扇花薄,如珪玷浮?!睏詈曦憽断秹m賦》云:“疑琢玉成環,環中屑墜;若窺壺入洞,洞里云殘?!睆堧S《??吞襟P珠賦》云:“初辭磧礫,訝潭下星懸;稍出漣漪,謂川旁月上?!笨炭徨憻?皆所謂字去而意留者。[28]

所謂“刻酷鍛煉”而字“去”意“留”,實與“側附”之法相通。只是唐人賦句的“象物”而寓“意”,與晉賦多明物理稍異,轉向對經義的借用。對此,李調元《賦話》卷四有一則記述:

唐人體物最工,么麼小題,卻能穿穴經史?!钭忧洹端炠x》云:“色動波間,狀珠還于合浦;影懸潭下,若星聚于潁川?!弊肿值鋭t,精妙無雙。[29]33-34

繼此,李調元又于《賦話》卷五記述宋人賦句,尤多依“經義”而觀“器識”。如列舉蘇軾《通其變使民不倦賦》《三法求民情賦》《六事廉為本賦》等警句,以為“以策論手段施之帖括??v橫排奡,仍以議論勝人。然才氣豪上,而率易處亦多,鮮有通篇完善者”[29]41。又舉朱長文《樂在人和不在音賦》警句,以為“寓議論于排偶之中,亦是坡公一派”[29]41。他以古典經義寄托當世情事者,如前引湯稼堂《歷朝賦衡裁·余論》引載蘇軾《通其變使民不倦賦》末段“制器者皆出于先圣,泥古者蓋出于俗儒?!趺е畯途?世滋以惑;房琯之用車戰,眾病其拘”,認為是“隱斥荊公新法”;又引載李綱《折檻旌直臣賦》“所求者名,不務其實,文雖足觀,質焉可述?寵昭儀而絕皇嗣,大斁天倫;恩元舅而殺王章,遂傾帝室。雖存折檻,足為后世之規;實廢嘉言,詎救當時之失”,認為“切中漢成之病,而忠定之忠肝義膽,亦可見矣”。其賦句寓意的傳承與變化,亦可視“側附”說在后世賦創作中運用的更化與發展。

三、理義與比法

劉勰提出的是“理貴側附”,究其根本在賦家以物象或事象寓意明理,可視之為“賦理”的范疇??疾橘x家述理,祝堯《古賦辯體》頗多言說,如卷三論漢賦以為“長卿長于敘事,淵云長于說理?!w其長于敘事則于辭也長,而于情或昧;長于說理則于理也長,而于辭或略”[30]141-142;卷八論唐宋賦“考唐、宋間文章,其弊有二:曰俳體,曰文體?!劣谫x,若以文體為之,則專尚于理,而遂略于辭、昧于情矣”[30]419。這是在整個賦論史上,比較明確提出賦體創作應該“情”“辭”與“理”兼備的批評觀。而就所述賦“理”而言,祝堯所言王褒、揚雄“長于說理”,具體呈現于像揚雄《長楊賦》這樣多發議論的作品,是以賦篇述理的一種方式,這與劉勰所倡導的以賦句喻理的“側附”不同。究其原因,也在于漢、晉賦“理”的差異,可以說,從漢代騁辭大篇到魏晉體物小制的賦史大勢來看,這一時段(由漢到晉)經歷了由賦“禮”(重儀象)到賦“理”(重物象)的嬗變。

有關漢代騁辭大賦的興盛,班固《兩都賦序》指出:“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盵18]21《漢書·禮樂志》也記述了賦與禮的關聯:“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盵31]考察漢大賦的書寫,除了如西漢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寫天子游獵禮,揚雄《甘泉賦》《河東賦》寫天子郊祀禮,到東漢時期以班固、張衡為代表的賦家筆下京都大篇的制作,其中鋪采摛文描繪的也多是天子的禮儀。例如班固的《東都賦》中有關漢天子春日行“元會禮”的書寫:

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撫諸夏,外綏百蠻。爾乃盛禮興樂,供帳置乎云龍之庭,陳百寮而贊群后,究皇儀而展帝容。于是庭實千品,旨酒萬鐘,列金罍,班玉觴,嘉珍御,太牢饗。爾乃食舉雍徹,太師奏樂。陳金石,布絲竹,鐘鼓鏗鍧,管弦燁煜??刮迓?極六律,歌九功,舞八佾。[18]33

其寫作內容是行“禮”的過程與儀態,其寫作方法是以禮儀展禮事而喻禮義。與之不同,魏晉詠物小賦的興起,更關注的是物態與物理,其賦學觀的哲學基礎是王弼《周易略例·明彖》所說的“物無妄然,必由其理”[32],以及如《魏志·荀彧傳》注引何劭《荀粲傳》記述荀粲對《周易·系辭》的駁議“蓋理之微者,非物象(卦象)之所舉也”[33]。我們閱讀魏晉時期的詠事與物的小賦,如潘尼《釣賦》“抗余志于浮云,樂余身于蓬廬。尋渭濱之遠跡,且游釣以自娛?!曳蜢苤酥r,煎熬之味。百品千變,殊芳異氣。隨心適好,不可勝紀”[34]545,以“自娛”“適好”寓意,闡發的正是個性化的“逍遙”理義。這類作品,或以物態喻理,或以景候喻理,或以情志喻理,賦“理”為其同一指向。如傅玄《柳賦》云:

美允靈之鑠氣兮,嘉木德之在春。何茲柳之珍樹兮,稟二儀之清純。受大角之禎祥兮,生濛汜之遐濱。參剛柔而定體兮,應中和以屈伸?!诱哂^而弭思兮,行者樂而忘歸?!緛碛?攜手逍遙。[34]692

對照《西京雜記》所載漢人枚乘的《柳賦》“忘憂之館,垂條之木,枝逶遲而含紫,葉萋萋而吐綠?!〕寄в邙櫭?空銜鮮而嗽醪。雖復河清海竭,終無增景于邊撩”[35],傅賦更偏重自然之物,以喻人生哲理,其“弭思”與“忘歸”,乃以片刻的寧靜達致“心齋”“坐忘”的思境[36]。

賦“理”必附于“事”與“物”,對此祝堯《古賦辯體》卷五論“三國六朝賦”,認為“嘗觀古之詩人,其賦古也,則于古有懷;其賦今也,則于今有感;其賦事也,則于事有觸;其賦物也,則于物有況”[30]262,其觸“事”以況“物”,與劉勰“側附”說有相通之處。但與后世“理題”賦不同的是,“側附”乃以句式為單元的象物明理,所以其方法又與魏晉以后賦學批評的“比興”入賦有關,當然這也與后世如祝堯以“比”或“興”明賦篇(體)不同,仍是限于句法的意義。對照《文心雕龍·比興》,劉勰雖兼言“比興”,但其中論述最突出的是以賦句喻“比”體之義。因為劉勰認為“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比的“附理”,正是“理貴側附”的另一種說法。由此觀其論“比”:

夫比之為義,取類不常: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此比聲之類也;枚乘《菟園》云“焱焱紛紛,若塵埃之間白云”,此則比貌之類也;賈生《鵩賦》云“禍之與福,何異乣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簫》云“優柔溫潤,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聲比心者也;馬融《長笛》云“繁縟絡繹,范蔡之說也”,此以響比辯者也;張衡《南都》云“起鄭舞,繭曳緒”,此以容比物者也。[15]602

其中以漢賦例句說“比”義,與其論魏晉小賦的“側附”句式是相關聯的??梢哉f“附”有比附義,而“側”的旁渲則通于暗喻之旨。對此,清人魏謙升《賦品·比附》云:“太師教詩,其三曰比。東筦有言,側附者理?!笃湮镆?圖窮見匕?!盵37]這種“象其物宜”以比附明理的賦句,在晉人詠物賦作中最為常見。比如夏侯湛的《觀飛鳥賦》“動素羽之習習,亂白質于日光”,以簡筆勾勒,既明晰如畫,又喻示了“見素抱樸”與“和光同塵”的處世哲理。又如孫楚的《雁賦》“得天時而動靜,隨寒暑而污隆”,以雁行的自然時序,比附人生行藏的適性之理。晉人詠物,附理者多,試以幾則詠動物賦為例:

何茲蟲之資生,亦靈和之攸授?!谷赵轮x,知時運之斡遷。[23]1657(盧諶《蟋蟀賦》)

有金剛之俊鳥,生井陘之巖阻。超萬仞之崇巔,蔭青松以靜處。體勁悍之自然,振肅肅之輕羽。[23]1801(孫楚《鷹賦》)

其中“俟日月之代謝,知時運之斡遷”“超萬仞之崇巔,蔭青松以靜處”等賦句,無不以物狀人,含側附之義。

劉勰賦句貴“理”的“側附”法,因與賦體比法的結合,對后世論賦以“比法”用于“句法”的批評方式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唐人無名氏《賦譜》論賦的比法,即以賦句為喻:

比喻有二:曰明,曰暗。若明比喻,即以被喻之事為干,以為喻之物為支?!簟肚锫度缰椤?“露”是被喻之物,“珠”是為喻之物,故云“風入金而方勁,露如珠而正團。映蟾輝而回列,疑蚌割而俱攢”。[39]

宋人鄭起潛《聲律關鍵》論賦的“琢句”,認為:

孫奕《文說·賦貴巧于使事》記述:

高安解試《由也升堂賦》,滿場皆苦其無故實。林振體狀題意,獨得活法,只用孔門同時之事映帶,其第六聯云:“攀鱗附翼,仰窺在寢之淵;聞禮學詩,下視過庭之鯉?!敝魑睦钕戎?樸)撫案稱賞曰:“只消此聯,已見由也果在堂上矣?!彼熘檬走x。[41]

或言喻物之警策,或言觀句之器識,或談闈場故事,其以句為單元,以比為方法,正是劉勰所倡“側附”說的傳承。到了清代,類似的賦論尤多,如王之績《鐵立文起·小賦》云:

歐文忠有《鳴蟬賦》,王守溪云:“大凡作此小賦,略靠在人事上說道理,方說得有去處,且覺艷麗動人。不然,一蟬之微,有何可說?縱說亦無味了?!贝苏撃荛_后來無限法門。又如陸龜蒙《零陵總記》:“張登長于小賦,氣宏而密,間不容發,有織成隱起往往蹙金之狀?!睌嫡Z尤令人嘆絕。[42]

浦銑《復小齋賦話》上卷認為:

賦中最多比體,然以人比物,如何著筆?王棨《回雁峰賦》云:“稍類乎王子乘舟,已盡山陰之興;曾參命駕,因聞勝母之名?!钡么巳撟?便覺死處皆活,實處皆虛,并不嫌其擬不于倫。[27]377

劉熙載《賦概》相關言說如“實事求是,因寄所托”“在外者物色,在我者生意,二者相摩相蕩而賦出焉”“賦以象物,按實肖象易,憑虛構象難。能構象,象乃生生不窮矣”[43]等,均可視為遙承“側附”的話語體系。萬殊《賦體物而瀏亮賦》有句云“況植物之葳蕤,為比興之所由……伊氛物之畢陳,貴曲體而勿誤”[44],雖兼及比興,其言“曲體”,卻內含“側附”的旁渲寄托之義。

綜上所述,劉勰論賦“側附”說既指向“言務纖密,象其物宜”的奇巧“小制”,又有以“理貴側附”彰顯賦“理”意義。從賦體創作生態看,對“側附”的釋解必須關注“賦體”與“賦理”,闡發賦史中“小制”從“謀篇”到“句法”的創作路徑,而“理貴”旁渲則引申出賦體創作與批評的“比法”介入。

注釋:

① 劉勰著,詹瑛義證:《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88頁。按,詹著引錄李曰剛《文心雕龍詮》“此數句論雜賦之特色?!瓊雀?謂逼近切合也?!秲x禮·公食大夫禮》:‘側其故處?!?‘側,近也?!?合也”。

② 參見費振剛《梁王菟園諸文士賦的評價及其相關問題的考辨》、康達維《〈西京雜記〉的賦篇》,載《新亞學術集刊》第十三期《賦學專輯》,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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