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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拳

2024-01-20 10:54廢斯人
清明 2024年1期
關鍵詞:老杜

廢斯人

1

風中帶著汗臭。林羽舔了舔嘴唇,舌尖沾到了血絲,竟是一股淡淡的甜味。他用手臂擦了擦嘴角,回過頭望一眼天空。天空什么都沒有,灰蒙蒙的。他期待有點什么,可是白云、飛禽什么都沒有。此時他在緬甸中部一個不知名的鄉村,旁邊是一個廢棄的制糖廠,地面上撒了堿,連野草都不生長,到處都是光禿禿的裸露裂開的泥土。

已經過了一個小時,林羽沒有見到人影,四周靜得令人發怵。他大喊著開門,直至喉嚨變得嘶啞。

這時,鐵門緩緩拉開,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他身高接近兩米,穿著白色籃球背心,已經洗得褪色了,依稀可見“25”的號碼和“老杜”兩字。老杜喚林羽過去,當林羽走近的時候,他猛然舉起拐杖重重地砸在林羽身上。林羽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八麐尩?,你聽不懂?讓你滾回去!”

林羽忍著劇痛,從地上爬起來。老杜見狀,又一拐杖打在他的身上。他身體微微搖晃,強忍著疼痛。老杜狠狠打了他幾下,累了,放下了拐杖?!肮穷^倒真硬!”

老杜拉開鐵門,帶著林羽走了進去。里頭黑燈瞎火,老杜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電筒,轉過樓梯間,往地下室走去。微弱的光線下,林羽走得很慢,他生怕被絆倒,小心地摸著旁邊的墻壁。林羽想到了那天晚上。那時他大概七八歲吧,躺在客廳的竹床上,早上天還沒亮他做了個噩夢,猛然醒了。他從竹床上站起來,瞄了一眼房里的大床,發現父親并不在,而大門敞開。他大喊一聲父親,沒有回應。他在家里晃了一圈,發現一個人都沒有,于是急得連鞋都沒穿,就往外面沖。即便沙石硌腳,他也全然不顧,跑過村部,跑過稻田,跑過村口的河,最后停在了公路邊。往來一臺車都沒有,他望著空曠的公路許久。這時,他才感覺到疼。低下頭,腳上一道道口子,流出鮮血,他順手從旁邊的草堆里扯了幾片葉子,把血擦干凈,然后將葉子搓碎,敷在傷口上。他望了一眼來時的路,黑乎乎的,長滿雜草。他從小每次做噩夢,都會夢見父親離開自己,然后就會義無反顧地跑出去追。林羽回到家,從枕頭下拿出父親唯一的一張照片:父親一臉嚴肅,赤裸著上身,一身強壯的肌肉,雙手握緊拳頭。父親脖子上有一柄“劍”的紋身,劍的把手上纏繞著一條眼鏡蛇,蛇頭上刻著“義”字。它吐著信子,怒目圓瞪,透著殺氣。父親是一名拳手!

老杜帶著林羽下樓,盡頭出現了一扇鐵門。老杜敲了五下,前兩下強,中間弱,后兩下強。門一打開,強烈的光從門后照射出來,刺得林羽眼睛疼。他揉了揉眼睛,只見屋子里吊滿了沙袋,一個個拳手赤裸著上身,對著沙袋練習拳法。老杜說:“別看他們黑皮精瘦,拳頭可是鐵打的,有力!”再往前走,出現一個巨大的鐵籠子,那是賽場,每個月農歷初一和十五都會舉行地下拳擊比賽。老杜說:“那一群買票的傻×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把醬香白酒當飲料喝,吐得到處都是,惡心死了?!?/p>

林羽掃了一眼地板上黑色的污漬。

老杜說:“那是血,打得吐血了。你知道的,進入鐵籠子只有一條規則,打得對方求饒,那就算贏了?!?/p>

在上一場比賽中,對手一拳打在林羽的肚子上,讓他吐了一口血。他掃了一眼地面,那攤血像極了一個黃昏——云彩把天空染得血紅,也沒人管他,他就一溜煙跑到山后面的竹林,對著一根竹竿練拳,拳頭打在竹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疼痛感傳遍全身,他咬牙忍耐。村里人說,父親到緬甸打拳去了,在那兒找了媳婦。緬甸是哪兒?林羽找到一張地圖,才知道緬甸在雄雞的腳下。他用尺子量了一番,去緬甸的距離跟去東北的距離差不多。他決定去打拳,不管多遠,也要把父親打得滿地找牙。林羽將手上的血水擦在衣服上,對著對手吼了一嗓子,分散對手的注意力,然后把所有的力氣集中在拳頭上,對準對手的額頭,一拳暴擊。對手一下子被砸蒙了,林羽趁機而上,一個過肩摔,將對手摔在地上,一只手狠狠地勒住對手的脖子,另一只手對著他的腦袋擊打。對手已經暈厥了,林羽卻打紅了眼,下手一拳比一拳重,直至守籠人將他從對方的身體上強行拉開。

老杜停下腳步,瞅著林羽說道:“我看出來了,你在想第一次上臺就把對手打趴下了吧?”

林羽點了點頭。

老杜哂笑說:“那是走狗屎運。告訴你,靠運氣是走不遠的?!?/p>

林羽疑惑地看著他。

老杜說:“你是個新手,連打拳的門都沒入。你騙得了別人,但是騙不了我?!?/p>

林羽硬氣地說:“我沒騙你?!?/p>

老杜說:“你根本就打不了拳?!?/p>

林羽說:“你憑什么這么說!”

老杜說:“雖然你贏了一場,但那算不了什么。你的拳頭很有力,卻沒有章法,你知不知道亂打一通是會喪命的!”

林羽拉住老杜的衣領,惡狠狠地盯著他,就差掄起拳頭了。這時,有人叫他們讓開。林羽抬頭一看,是一個清潔工,戴著鴨舌帽,脖子上貼了一圈膏藥,穿著皺巴巴的長袖襯衣和短褲,夾著一雙人字拖。他正提著拖把,準備拖地。

老杜見狀,甩開林羽的手,開口說:“不是我說,雷鬼,這個地方還需要人清潔?臟得要死?!比缓筠D過頭對林羽說:“雷鬼是這個鬼地方為數不多的中國人?!?/p>

雷鬼無奈地說:“沒有辦法,得還債。欠了老板的錢,還不上,老板看在老交情的分上,才讓我拖一輩子的地抵債,不然就是缺胳膊少腿?!?/p>

老杜說:“誰還不是一輩子都困在這里!”他轉過身打開一扇門,里頭是個狹窄的儲物間,到處堆滿了紙箱子。這里就是老杜住的地方。林羽走了進去,兩個大個子將房間塞得滿滿的,轉身都顯得困難。

林羽問:“剛才那個人是誰?”

老杜說:“掃地的?!?/p>

林羽問:“他也打過拳?”

老杜說:“打過,沒打贏?!?/p>

林羽說:“被誰打敗了?”

老杜指了指墻上貼的海報。上面是一個袒胸露乳的肌肉壯漢,剃個光頭,劍眉,眼神鋒利。老杜說:“他,一雄,日本人,這里打拳最厲害的人?!?/p>

林羽盯了海報許久。

老杜自顧說:“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老板把你指派給我。我怕你還沒進籠子,就死翹翹了?!彼炀毜貜囊粋€箱子里拿出楚鄉酒,打開瓶蓋,喝了一小口,咂巴咂巴嘴,嘆口氣說:“醬香酒就得細細品味?!彼滞炖锕嗔艘豢诰?,從地上撿起一個陶盅和一個黑色塑料袋。只見他從黑色塑料袋里鉗了一點藥粉放進陶盅里,再將含著的酒吐在里頭,用筷子不停地攪拌酒與藥粉,直至變成一坨黑泥。老杜一瘸一拐地走到林羽身邊?!澳愕倪@些傷都會留下痕跡,等像我這樣,到了老不死的年紀,就會在你的肉里、骨子里鉆心地疼?!?/p>

林羽擼起褲子,大腿一片淤青,老杜將黑泥涂抹在傷處??粗纪?,林羽卻沒動一下。老杜說:“我祖上是中醫,要是當初我不打籃球,怕也是坐在專家門診里給人看病?!崩隙呕剡^頭,見林羽從背包里拿出一本書,借著手機的燈光,一頁頁地翻閱起來。

老杜若有所思地坐下來,輕聲問:“你在干什么?”

林羽說:“學習?!?/p>

老杜好久沒聽到這兩個字了,驚奇地問:“學習什么?”

林羽說:“數學,還有半年就高考了?!彼鹕?,找了幾個硬殼紙箱堆成一張“桌子”,拿起筆就開始做題。

老杜嘆氣說:“孩子,你完全可以不用來這里?!?/p>

林羽說:“你少管?!?/p>

2

林羽一早就醒了,狹窄的房間內,老杜的大個頭占去了一半,他只能睡在門口的紙箱上。他的手機被收走了,不知道時間,應該到了早晨吧。他打開門,強烈的燈光格外刺眼。拳手早已開始操練,咚咚的拳聲打在空中,也打在林羽的心上。那天,他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循著聲音往前沖,聲音輕飄飄的,卻清晰準確。來到河邊,四下無人,他疑惑地沿著河道走,到底是誰在喊他?他大吼了一聲:“誰?”沒人回應。他又喊了好幾聲,還是沒有回應。他氣憤地走進河里,對著河水一頓拳擊。拳頭激起水花,落在他的臉上,他不停地加快出拳速度,水花將他整個身體包裹,衣服都濕透了。他確信那個聲音來自父親。他停止發力,整個身體向前傾倒,淹沒在河水里。河水并不深,他憋住氣,讓身體沉入河底。在浮力的作用下,他感覺有一股水流托住自己,那樣的強硬,又那樣的溫柔,像是一個大大的擁抱,像是父親……他握緊拳頭,狠狠地捅入河沙里。他開始密集地出拳,身體劇烈搖晃,慢慢地浮出水面。之后他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村里人告訴他,多年前見過父親在河里練拳。不管春夏秋冬,每天傍晚,父親都會對著河水打拳。有時也會有其他收獲,比如一條草魚、一只水鳥,他都送給旁觀的人。林羽也打暈過魚,他把魚扔在岸上,用土埋起來。他不喜歡吃魚,刺多,但是他也不想便宜那些村民。

撲通一聲,林羽回過神,一位拳手暈厥過去,卻沒人理睬,各人自顧練拳。林羽走上前,看了一眼,那人面色蒼白,大概是缺水少糖。林羽趕緊從旁邊拿了一瓶礦泉水,先倒在他臉上,讓他保持清醒,然后喂了幾口水。見那人緩和過來,他又喂了一枚糖。

“你練了多久?”林羽問。

那人微弱地說了幾句話,不像是中文,他沒有聽懂。沒一會兒,那人從地上爬起來,又繼續練拳。

林羽沿著建筑四處轉了轉。他在長長的走廊盡頭發現一扇窗。他走過去,透過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外頭廢棄的球場。他感到奇怪,來的時候明明走的是地下室,怎么變成了樓上?這棟建筑設計得很巧妙,一邊連著地面,一邊朝著懸崖。

突然,一雙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回過頭,原來是雷鬼。

雷鬼往回拉了林羽一把說:“你在干啥!”

林羽嚇了一跳,瞪著雷鬼沒作聲。

雷鬼笑著說:”你知道這兒為什么有一扇窗戶嗎?”

林羽聳了聳肩膀說:“有屁快放!”

雷鬼說:“那些受不了壓力的拳手,都會從這兒跳下去?!?/p>

林羽一驚,下意識地往下看了一眼。下面正好有一塊窨井蓋,看起來像是板著鐵青色的臉。

雷鬼指著自己的臉說:“你看我臉上的疤,半張臉都沒了,就是在那井蓋上摔的。還好我命大,沒死?!?/p>

林羽瞟了他一眼,心想,這人真丑!

雷鬼拍了拍林羽的肩膀,拿著拖把準備走了。沒走幾步,林羽喊住了他:“你為什么會被扔下去?”

雷鬼停住了腳步,笑著回過頭,指著旁邊的巨幅海報說:“你知道他嗎?”

林羽瞅了一眼海報,上面是一雄,簡歷上寫著,他是日本北海道人,練習了十五年拳擊,拿過不少獎項,是地下拳擊館的常勝將軍。

雷鬼說:“你仔細看!”

林羽說:“看完了,有什么豪橫的!”

雷鬼說:“你看他的眼睛!”

一雄是單眼皮,眼珠像假的一樣,無神無光。林羽說:“他眼睛怎么了?”

雷鬼說:“他的左眼是義眼,比賽時被我戳瞎的。我是這里唯一打敗過他的人。那一場,我讓他們賠了不少錢,所以他們要把我扔下去?!?/p>

林羽又仔細看了看一雄的眼睛,如同盯著兩個空洞,再往下去,是熊熊燃燒的烈火,那全都是一雄內心的憤怒?!澳且恍圬M不是恨死你了?”

“他也沒辦法,籠子里有籠子里的規矩,籠子外就是籠子外的規矩,他不能把我怎么樣?!崩坠碚f完哈哈大笑,拿著拖把就跑了,水桶還留在原地。

水桶里沒有水,只有一本破雜志。林羽好奇地拿起來翻了翻,是一本時尚雜志,高清美女,穿著暴露,擺出誘惑的姿勢。這種雜志在這兒肯定價格不菲。林羽想幫雷鬼留著,找個機會還給他。雜志的最后一頁上,隨手畫了一個男人,一個箭頭從男人的左腳一直劃到右手,看起來莫名其妙。林羽也沒多想。

在接下來的兩次比賽中,林羽都輸了。他被揍得頭破血流,肋骨也斷了三根,躺在紙板上哀號。林羽抱怨伙食太差,要么是水煮花椰菜,要么是水煮雞胸肉,沒鹽沒糖,一點味兒都沒有。

老杜一邊給林羽涂藥,一邊呷著谷酒。他看出林羽心虛了,心里沒底,才動不動就發怒、抱怨。

“后悔了?”老杜故意問。

“后悔你奶奶的?!绷钟鹫f。

“你根本打不到拳吧?”老杜在抹藥的時候稍稍用了點力氣,林羽疼得直叫。

林羽咬牙說:“你他媽的才打不到拳?!?/p>

“誰教你打拳的?”老杜又問。

“自學的!”林羽硬氣地說。

老杜搖了搖頭:“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為了錢,千辛萬苦地到這個鬼地方來。我跟你說一句實話,他們會把你打死的!”

林羽安靜了,這句話他完全可以反駁,他不是為了錢來的,但是他又無可反駁——難道說他就是要狠狠打他父親幾拳才到這兒來的?林羽閉上眼睛,老杜嘮叨不止,而他一句話都沒有再說。他仿佛走進了家鄉的竹林,竹葉嘩嘩地往下掉。他看著那棵竹子被他打得彎了腰,外面變成一層厚厚的白色包漿。他輕輕撫摸著那包漿,想到付出這么多努力卻戛然而止,他心有不甘。他握拳發力,拳頭打在竹竿上,他的手被反彈回來,他退了一步。抬起頭,他望向整棵竹子——他從來都沒有抬起頭看過上面,竹子上下抖動,傳遞著力量——他猛然想到了雷鬼的那本雜志,一股力量從左腳到右拳。拳擊或許不是拳頭的較量,而是身體的聯動。林羽突然從紙板上站了起來,先是單手朝老杜肩膀上打了一拳。老杜抱著膀子,驚訝地看著他。林羽再從腳發力,隨著身體的轉動,又對著老杜打了一拳。老杜一下子摔倒在地,大聲嚷疼。果真是這樣的,林羽長舒一口氣。

老杜兇狠地盯著林羽,說道:“你他媽的,怕是腦子壞了!”

林羽懶得管他,拿著雜志推開門,向鐵籠跑去。

3

他從床上爬起來,站在一片迷霧之中,很多人從他面前走過。他仔細辨認那些人的面孔,沒有一個是認識的。突然發現走過的那個人,莫名有些熟悉,他努力跟上那人的腳步。那人越走越快,他總是差了半步,只能望到那個人的側面。他大喊了一聲“喂”,那人并沒有回頭。他瞅見那人脖子上露出一點紋身,是一把劍的劍尖。仔細看去,那劍的把柄上纏繞著一條吐著信子的蛇,蛇頭上刻著“義”字。那張照片他看過無數次,只看一眼就認出,正是那個人!他猛然清醒了,原來是老杜的鼾聲。他狠狠踢了一腳老杜,老杜沒有醒,翻過身繼續睡。他拿了一條毛巾走進浴室,打開熱水,把自己放在水簾下,讓水從自己的身上滾落。他把頭埋進水柱之中,憋著氣,墜入家鄉的那條河流,慢慢沉入河底。睜開眼,可以看到河道里的細沙、蚌殼和幾只“亮眼睛魚”。一個身影落在河水上,嚇跑了魚。他抬起頭,見一個穿著背心的男人坐在河岸上,背對著他。那人說,這條河是屬于他的,他兩三歲的時候就蹲在河里拉大便,河水把大便沖走了,順便還幫他洗了屁股。長大后,他去給鐵匠做學徒,每年春秋兩季打鐵,他覺得渾身都是力量。迸發的鐵火鉆進他的身體,與肌肉焊接在一起,越錘越硬,越打越結實。鐵鋪在夏冬兩季熄爐,得了空閑,他就去漢口,找個碼頭,給人搬貨,等打鐵積攢的力氣耗完了,他才回家休息。日復一日,他攢了一筆錢回到村里,相親,結婚,生兒子。再后來,一個商人來到鐵匠鋪,答應給他一筆錢,將他帶到緬甸去打拳。那筆錢很誘人,他得打多少鐵、搬多少貨才能掙到那么多錢!他計劃讓兒子在漢口讀書,像城里的孩子一樣上興趣班、吃肯德基。誰料,他在緬甸染上了賭癮,連自己都輸掉了,就困在這棟建筑里,哪兒也去不了。

那人在靜靜地訴說著,像是有天大的委屈,聲音顫抖,語無倫次。林羽靜靜地聽著,不抱任何同情,他浮在河面上,雙手劃著水。那個想法應該是從看到照片開始的。他當時覺得拳擊很容易,打一拳出去就是了。為此,他想當然地練習拳擊,打竹子,打樹干,打隔壁村的小孩……這一算,也練了十幾年,全是白練,他連拳擊的門都沒入,什么也沒得到。他憋著一口氣,一定要做點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吸氣,卻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他舉起拳頭對著空中揮打,每一拳都打在河面上,激起一束束水花。

在一陣歡呼聲中,林羽被推進籠子,才發現對手居然是一雄。當時他就嚇了一跳,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兇狠地看著一雄,心里卻慌得要命。一雄用日語跟觀眾打著招呼,他的粉絲尖叫著舉起酒瓶。林羽趁機望向籠外,尋找老杜的身影。他沒有找到老杜,卻看到雷鬼拿著拖把站在一旁。林羽剛回過頭,就被一雄一拳打在腦袋上。林羽瞬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扭過頭看著雷鬼。

去年,林羽終于在鐵匠鋪找到一個人,那人專門從中國帶人去緬甸打拳。他說自己已經七十歲了,帶了無數人出去打拳。有的人還活著,有的人已經死了,有的人掙到了錢,做些小生意,如今富得冒油,有的人弄殘自己,在街上討米混飯。林羽央求老伯帶他去緬甸打拳。老伯笑了笑,讓林羽打兩拳瞧瞧。林羽對著木梁打了幾拳。老伯說,拳頭有力,身子沒力,打不了幾拳。林羽故意把那張照片遞給老伯,問道,你認識他嗎?老伯仔細看了看照片,疑惑地看著林羽說,你是他兒子?林羽點了點頭。老伯笑著說,這就對了!當時我看他孔武有力,是塊打拳的好料子,就介紹他去俱樂部打拳。他本來還有些猶豫,我跟他說,要是打一輩子的鐵,做一輩子的小工,還是出不了頭,那所有的力氣都白白浪費了。他猶豫了一夜,就來找我了,說要練拳。老伯看著林羽說,你現在不需要了,你過得沒那么差,還能進大學,未來大有可為!林羽雙手拉緊老伯的衣領,信不信我打你?往死里打的那種!你騙我父親去那種地方,我長這么大沒見過他,你得賠我。老伯哈哈大笑。林羽打了他一拳。老伯腹肌繃緊,他以前也是練家子,這一拳還受得了。林羽又加了一拳,一拳一拳又一拳。老伯被打得吐血,擺手認輸說,我幫你去緬甸,其他的得靠你自己,這算是還你父親的人情。一周后,林羽坐著漁船偷渡到緬甸。

雷鬼扔掉拖把,跑到籠子前,喊了幾聲。林羽躺在地上沒有作聲。守籠人無動于衷地看著他。一雄氣勢洶洶地走過去,扯起林羽的頭發,把他提了起來,掛在籠子上,雙拳交叉使力像是打一個沙袋一樣。粉絲們開始碰杯,歡呼。林羽已經失去了意識,雙手下垂。一雄提著林羽,仿佛提著一塊臘肉,一腳將他踹得老遠。林羽滿臉鮮血,再這樣下去,他就要被打死了。一雄脫掉上衣,露出了結實的肌肉,正準備最后一擊。他跳上空中,翻轉身體,用肘部對準林羽的太陽穴。就在這時,雷鬼大喊了一聲:“一雄!”一雄邪魅一笑,剎住慣力,手臂收回,肩膀狠狠地撞在地上。一雄對著雷鬼用蹩腳的中文說:“條件!”粉絲們跟著起哄:“條件!條件!”

林羽蘇醒過來,老杜在他身邊,正給他涂抹藥物。林羽說:“叛徒,你去哪兒了?”

老杜說:“當時正好老板叫我去辦公室。有一個柬埔寨拳手受傷了,讓我給治一治?!?/p>

林羽說:“雷鬼呢?”

老杜說:“這里頭的關系復雜得很,都是為了掙錢,雷鬼他怕是被人扔下井蓋了。他一直都蠢,所以被那些老緬騙光了錢?!?/p>

聽了這話,林羽掙扎著要起來。老杜連忙安撫他,說是開玩笑的,雷鬼買吃的去了,一時半會還不會被咋樣?!暗悄?,傷筋動骨要好好休息?!?/p>

林羽瞪了他一眼,然后從旁邊的包里摸出一本書,是英文課本。他開始認真地記單詞,這或許能緩解些許身上的疼痛。

老杜見狀搖了搖頭說:“我那時要是英語好的話,說不定能考上華工。我畢竟是體育特長生?!绷钟饹]搭理他。

4

練拳聲此起彼伏,林羽的心空蕩蕩的,他來這兒還沒有練過一次拳。他早已習慣在竹林、在河溝、在野外練習,而這里的逼仄空間讓他感到窒息。

林羽路過鐵籠子,昨天一場比賽之后,地上的血跡已變成黑色,與這棟建筑融為一體。在籠子的另一邊,雷鬼彎著腰,收拾著地上破碎的酒瓶。那些看比賽的狗雜種,一興奮就到處摔酒瓶。

林羽走近籠子,撫摸了一把。鐵都生銹了,他把手指在身上擦了擦,然后問道:“你怎么認出我的?”

雷鬼直起腰,突然大笑說:“你跟我一個模子,我一眼就認出來了?!?/p>

林羽說:“我跟你長得才不一樣呢,你太丑了?!?/p>

雷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傷疤早已不疼了,但摸起來確實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坨肉。他嘆了一口氣說:“以前還是很帥的?!?/p>

兩人隔著籠子沉默了許久,大廳上空飄蕩著練習拳擊的聲音。雷鬼先開口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p>

林羽問:“什么鬼地方?”

雷鬼說:“聽我的,走吧?!?/p>

雷鬼帶著林羽穿過大廳,在一條黑漆漆的走廊盡頭,隱藏著一扇小鐵門,上面掛著一把鐵鎖。雷鬼用力把鎖頭往外一拉,鎖就滑開了。門后面是螺旋式的鐵梯,踏在上面,發出咚咚的響聲。兩人沿著樓梯一路往上爬。

林羽望著雷鬼的背影,想到了小時候,在某一個瞬間,他會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無論他是在吃飯、上廁所還是在課堂上,他都會不顧一切地沖出去,跟著那個聲音往前跑,生怕自己稍慢一點,就追不上了。等他跑到精疲力盡,摔倒在地上,不禁委屈地大聲喊出來:“誰在叫我?”

林羽止住了腳步,站在樓梯上。雷鬼聽見后頭沒有了腳步聲,便回過頭,望著杵在原地的林羽。

林羽問:“你為什么給我取這個名字?”

雷鬼笑著說:“隨便取的,那時你剛出生,又白又瘦,像一片鵝毛,輕得能飛起來。本來叫林羽毛,登記的時候醫生把‘毛’字寫漏了,就叫了這個名?!?/p>

林羽說:“你取的名字,你都沒叫過?!?/p>

雷鬼陰下臉,空氣也立馬凝固起來。他躲避著林羽的目光,轉過身,準備繼續往前走,卻被林羽叫住了:“你取的名字,你總得叫一叫!不然浪費了?!?/p>

雷鬼呆呆地站在樓梯上。他像是在積蓄足夠大的力量,肌肉緊緊繃住,然后慎重地邁出步伐,一步一步都走得穩當。每上一步臺階,他都會叫一聲“林羽”。雷鬼越走越慢,林羽跟在后面,越跟越近,雷鬼的背影也越來越大,最終影子將他整個人包裹住。十幾年了,他終于追上了那個人??捎惺裁从媚??不過是喊了幾聲而已,又花不了什么力氣。雷鬼能喊,別人也能喊,而這與他吃過的那些苦、受過的那些累,甚至遭到的那些嘲笑欺負怎么能相比?他不甘心,咬了咬牙,握緊了拳頭。雷鬼的身影落在墻壁上,林羽望著閃過的黑影,才知道自己在父親的陰影下度過了這么久。他要把眼前這團黑漆漆的東西打得落花流水,那才痛快!林羽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緊緊盯著雷鬼的后腦勺,正想一拳掄下去,所有的影子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雷鬼回過頭,微笑著說:“到頂了!”雷鬼笑起來丑得要命。

林羽放下拳頭。

他們到達了樓頂,從這里可以看到遠處的海,平靜得像是一頂帽子。他家里就有那樣的一頂黑色帽子,掛在柜子旁,從來都沒有人動過,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海的旁邊是一個村莊,一群人在整理漁網,看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樓頂上到處都是酒瓶,雷鬼領著林羽來到樓頂的側面,那里有一個巨大的蓄水池,上面蓋著一層石棉瓦。雷鬼將石棉瓦一塊塊揭開,說道:“他們吃喝拉撒都靠這水池,我動不動就過來撒泡尿,讓他們嘗嘗老子的味兒?!?/p>

林羽走到蓄水池的邊緣,環顧四周,水體呈現出淡綠色。就在這時,雷鬼用力一推,將林羽推進了池子,然后自己縱身一躍,也跳進了池子里。

林羽嚇了一跳,等他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一把抓住了雷鬼的胳膊。正想猛出一拳的時候,水的阻力影響了他的出拳速度,雷鬼一個翻身,將他的胳膊扭在了身后,又用腳扣住了他的雙腿,讓他不能動彈。林羽像被縛住的魚,他用力地扭動,依舊脫不開身,漸漸地感覺到力不從心。就在快要窒息的一刻,雷鬼松開手,將他從水里拉了出來。雷鬼說:“打拳最重要的是距離?!?/p>

滾到地上,林羽緩了一口氣,趁機一拳打在雷鬼身上。雷鬼猝不及防,嗷了一聲,立馬準備好戰斗姿勢,兩人打了起來。林羽找準時機出了一記重拳,雷鬼一個閃躲,林羽失去重心,踉蹌地從雷鬼身邊擦肩而過。雷鬼一邊走,一邊說:“移動是為了撤出對手的攻擊范圍,同時也將自己的拳頭置于攻擊對手的范圍之外,一個優秀的拳手會把控住距離?!?/p>

林羽連出幾拳都被雷鬼躲過了,他氣急敗壞,像小孩子耍賴皮一樣,沖過去抱住雷鬼。雷鬼沒有躲閃,林羽一拳接著一拳打在雷鬼身上,然后一個過肩摔,將雷鬼摔倒在地,又坐在他肚子上,對著他的頭一陣暴擊。

雷鬼忍住疼痛,沒有反抗,任林羽暴打。林羽打累了,恢復了理智,才發現雷鬼滿頭鮮血。雷鬼喘息說:“我教給你的聽清楚沒有?打拳一定要注意距離?!?/p>

林羽大吼:“你憑什么教我?從小到大,你什么都沒有教過我,現在教我個錘子!”

就在這時,老杜帶了兩個人沖上樓頂,高興地說:“林羽,終于找到你了!你可以回中國去了,老板發話,安排你今晚就走!”

林羽愣愣地看著老杜,說道:“怎么可能?我打了三場敗仗,沒把我扔到井蓋上就不錯了,怎么可能放我走?”

老杜說:“快走吧,再不走就沒機會了,以后千萬不要再來?!?/p>

林羽說:“你個老油條,肯定使了壞,我才不信你?!?/p>

老杜望向地上的雷鬼,雷鬼從地上爬起來,淡定地說:“我挖了一雄的一只眼睛,他想找我報仇,讓我進籠子,我就讓他找老板解決你的事?!崩坠砼牧伺牧钟鸬募绨?,說道:“記住我說的,你以后肯定是個好拳手,回中國打正規賽?!?/p>

林羽猛然哭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哭,這個雷鬼欠他的遠不止這么多,他不愿意就這樣一了百了。他甩開雷鬼的手,說道:“我不愿意!”

雷鬼說:“以后別再沖動了?!闭f完向老杜使了個眼色。

老杜說:“在這兒沒有你愿不愿意的,別忘了把那幾本書捎上?!彼麕е鴥蓚€人將林羽粗暴地拉走。

林羽掙扎著說:“你個狗日的,什么時候回來?”

雷鬼說:“等你考上大學?!?/p>

林羽說:“你要是說話不算數,我找到你,把你塞進屎壇子里?!?/p>

雷鬼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直打滾,不停地笑。

責任編輯????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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