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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太河

2024-01-20 10:54尹遜偉
清明 2024年1期
關鍵詞:磚窯煙囪

尹遜偉

春山暖日和風,小橋流水飛紅,又是人間四月天??傄詾樯礁咚h才能帶給自己感動,沒想到春天的太河風光令人沉醉。一次機會,來到了淄川太河鎮,讓我充分感受到了太河春天的魅力。

春日,選一個晴朗暖心的日子,我和好友赴淄川東南太河鎮,到另一個朋友小吳的老家,此前小吳告訴我,他老家的風景很美。

太河鎮地處淄川東南部,位于淄水兩畔,與青州、沂源、博山、臨朐四地交界,這里有淄博市最大的飲用水源保護地——太河水庫,它南北長10余千米,東西寬約3千米,總庫容為1.66億立方米。跟著導航,我們一直向東,經幾次改道折向南,最終行駛在淄川東南的群山里。的確,淄川最美的風景都給了這里。山巒靜謐,芳草萋萋,盡顯著山野的美。路邊的柳樹半綠半黃,連翹花、碧桃花爭奇斗艷。

眼中有光、心中有愛,一路春暖花開。上了淄中路,寬闊的瀝青路上車輛漸多。今天是周末,出門俱是看花人。隨著鄉村旅游熱度的持續上升,大量城里人涌入東部山區,住農家院、吃農家飯成為游客的首選,民宿產業前景一片向好。沒一會兒,我們進入了太河鎮,踏上了這片紅色熱土。因令人扼腕的太河慘案和威震敵膽的馬鞍山抗日保衛戰使這里成為省級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我們緬懷革命先烈,體會到美好的生活來之不易,應該倍加珍惜。

踏快馬,逐青山。路面干凈很多,幾乎沒有一絲雜塵,路邊的仿古景觀庭院和路燈被融進了周圍的風景里。突然,太河水庫映入眼簾,水庫總體呈東北——西南走向,被群山環繞著,碧波漣漪,宛如一條彩帶,繪出太河鎮最艷麗的景色。水動一池春光,花動一山春色。抖落一身塵埃,讓生命在青山綠水間慢慢豐盈。環水庫公路串起了山、水和農家。行駛到水庫東南角,沿著水庫邊的道路折向西,進入鄉村公路。

行駛在春風里,沐浴在陽光下,一路美景一路醉。

我們來到位于太河水庫東南部的東劉村,找到了朋友小吳的老家。小吳正在獼猴桃園里幫著父親忙活。見到我們,小吳忙放下手里的活,招呼我們進看護小屋休息。

“4月份是我們這兒獼猴桃產區現蕾開花的階段,科學施肥、防晚霜凍、防病蟲害是管理的重點,獼猴桃是我們村的重點觀光農業水果?!毙桥d奮地說。小吳的父親吸著煙,微笑著看我們。

“比如抹芽疏蕾,抹芽要在好天氣進行,重點抹去主干上、剪鋸口附近的芽。疏蕾就是將畸形、密生的花蕾疏除……”小吳的父親也跟著講了起來。

“學問還真不少,隔行如隔山?!蔽覀冋J真地聽著。

“我們鎮生態農業發展迅速,觀光農業特色鮮明,看!山頂柏樹成林,山腰果樹成片。這里要種核桃、板栗等經濟作物。山腳適當種植獼猴桃、雜糧等。平原地塊種植以蓮藕、韭菜、大白菜和越夏菜等為主的有機蔬菜。其中夢泉村被評為首批市級都市農業示范區、農業部鄉村旅游示范點。鄉村旅游發展前景廣闊?!毙翘咸喜唤^地說起來,滿心的歡喜。

“你知道的真多!”

“當然啦,知己知彼,了解市場,才能取得先機嘛!”小吳自豪地說。

我們走出小屋,呼吸著帶著田園氣息的新鮮空氣,放眼望去,滿目蒼翠、神清氣爽。擁有著一份甜美的心情,就是最美的心境。

“看!那兒是潭溪山、齊山?!毙堑氖种赶驏|南部。

“看!馬鞍山在那兒?!毙堑氖种赶蛭鞑科?。

“看!劈山、蓮花山位于那邊?!毙堑氖钟种赶蚰喜科?。

“這些名山各具特色,集森林觀光、科普教育、尋古探幽、登高探險、康復療養、休閑娛樂等功能為一體。聽說,有一批生態旅游景區正相繼開工建設?!毙侵v得眉飛色舞,興致高漲。

“確實,這兒旅游資源得天獨厚。我看過山峰奇險的馬鞍山,令人膽戰心驚的劈山,目前保存最完好的齊長城和能探幽尋古的潭溪山,還有令人難忘的孟姜女故居。其他的景點還有待探尋,真羨慕你們!”我向遠方望去,莽莽群山,云霧繚繞,如詩如畫。

“春華秋實,秋天再來,管你吃個夠!下午,我領你們去我舅家的養蜂場看看,去嘗嘗他那兒的蜜!”

“好,我還真沒近距離地見過養蜂場呢!”我回答道。

朋友的父親吳大爺年近七十,體格硬朗,背稍微有點駝。他們這一輩人對土地有一種熱愛與堅守,身心早就和土地融為一體。他們積極響應鎮里提出的全域旅游號召?,F如今的農村,后繼無人,往后的發展令人憂慮,我們必須要創新發展模式。

人間煙火皆平凡,春光予以大地萬千顏色。鮮香誘人的炒雞、苦菜蘸大醬、炸椿芽,再配上幾張發面餅,味道鮮美極了。吃著美味的農家飯,心中莫名一陣感動,好久沒吃過如此地道的農家飯了。窗外有山,山外有云,云下有水,我們獨享著這份山與水之間的寧靜。

“現在再苦能苦得過六七十年代?那時既吃不飽,也穿不暖,又沒地方掙錢,只能守著有限的薄田耕種,大多時候靠天吃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且產量也低,現在的年輕人哪能受得了這種苦?”酒后,老人的話也多了,還帶著點激動。

“是啊,人應該學會知足!”人們總是覺得幸福很遙遠。其實,人心若知足,幸福就在眼前。

看山心靜,看水心寬。飯后出去走走,太河水庫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被群山環抱,有山有水,世外桃源,一幅唯美的畫卷。

路邊,一塊宣傳牌上寫著:積極探索生態文明建設新模式,打造生態文明新樣板,建設“富裕太河、秀美太河、幸福太河”的生態之路!

“是啊,生態優先,點綠成金。由上級領導統一規劃,美麗鄉村更有奔頭了!?我們要把平凡的日子過成自己喜歡的日子?!蔽腋袊@道。

下午,我們沿著環水庫的公路向西驅車到小吳的舅舅家,在淄中路西的河灘處,有一處礦泉水加工車間。

“我們這兒的礦泉水銷量占全市礦泉水市場50%,是‘中國礦泉水之鄉’,儲量豐富、水質優良,是國內少見的礦泉水資源集中地區?!毙墙榻B道。

“真是難得!”

十七八里外,兩三個山頭前,路轉彎忽現十幾戶人家散居在公路兩邊。新農村規劃時,小吳的舅舅不愿搬遷,仍住在老房子里,與蜜蜂為友,與山林為伴,怡然自樂。突然,路邊一樹梨花映入眼簾,如白雪飄落,蜂蝶在其中翩翩起舞。平原上花兒早就謝了,在這兒竟能欣賞到如此美景,這簡直就是一種享受,一種驚喜。遇一樹花開,染一身花香。

小吳的舅媽趕緊招呼我們進屋喝茶。我們忙說:“不渴!我們帶著水呢?!?/p>

我們說明來意,小吳的舅媽高興地領著我們去看養蜂場。養蜂場內,陽光正好,微風不燥,蜂兒紛忙,不負好時光。

“現在是百花蜜,過幾天百花謝,漫山遍野的洋槐花次第開放,就會有饞人的槐花蜜了!”小吳的舅媽說道。

“來,嘗嘗今年的新蜜!”小吳的舅媽微笑著端出一小碗蜂蜜,蜂蜜呈棕色,稠稠的,散發著濃濃的芳香。

我們毫不客氣,舀一勺新鮮濃稠的蜂蜜入口,隨即下咽,清香甜美,有點辣嗓子,滿滿的幸福味道。平淡養心,善良養德,知足養壽。望著老兩口,我微笑著,羨慕地看著他們。幸福沒有標準答案,自己喜歡的日子就是最好的。青山綠水的大山里,藏著最愜意的生活,也藏著最踏實的幸福。

我們各自買了四十斤蜂蜜,回家送給親朋好友嘗嘗。小吳的舅媽熱情地招呼我們吃了晚飯再走,我們推托有事,下次再來。有些風景,有些人,光是遇見,就已經很美好了。

這個自然村離水庫更近,我們沿著一條小路走下去,到了水庫邊,春風拂面,鳥語花香,楊柳搖曳,絲絲縷縷。水面浩渺,波光粼粼,掬一捧清水,盈一眸清遠,擁一份閑情,守一份清靜,物我相忘。

“我們鎮張書記說過:‘我們將牢固樹立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發展理念,努力推動生態優勢向經濟優勢有效轉化,全面創建富裕秀美幸福新太河?!毙俏⑿χf。

“連書記說過的話也能記???”我驚嘆道。

“當然,聽了這話誰不興奮呢?我記得清楚著呢!我對自己家鄉的發展很有信心。每想到這兒就令人激動!家鄉變得更美了!”小吳仍笑著,那是沐浴春風后的欣喜。

“你們這兒真美!真是世外桃源!”我夸贊道。

“這里是許多網紅打卡的影視劇拍攝地,很多影視劇在太河鎮取景,《馬向陽下鄉記》《山河吟》《停止射擊》和《石船》等,吸引了眾多外地游客前來觀賞游玩?!?/p>

“按照上級規劃,以環太河水庫生態區建設為中心,依托生態自然資源、歷史人文底蘊,整合一眾名山等現有旅游優勢,加快提升太河鎮整體旅游形象,做大做強鄉村旅游產業。自2017年以來,我鎮旅游業已經連續五年實現1.2億元以上的年收入。太河的明天會更好!”面對美好的未來,小吳底氣十足。

我們相約,秋收再相聚。告別小吳,我們沿水庫繼續向西行駛。

無論生活多忙碌,覓一處山水,在春天里遇見美好。太河鎮地域遼闊,資源豐富,生態環境優美,是淄博市東南部山區的生態高地,其植物覆蓋率達到90%,來此如同置身江南,遍布唐詩宋詞般的景色。沐浴在無限春意之中的太河給我們帶來了太多的驚喜,置身山水間,心情無比舒暢,是一個絕妙的解壓、靜心之地。

山映斜陽天接水,好一個山水的世界,大美太河,太河大美,家門口的詩和遠方……

種子的魔力????????????王善常

拐下公路,我蹚著齊膝的草走,小心翼翼,像膽怯的人涉過一潭長滿綠藻的池水。草多是稗草,隨著我的前進,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那是葉緣上的鋸齒在牽拉我的褲腿,是它們在用微弱的摩擦力阻攔著我的侵入。

一只只黑色的螞蚱被我驚起,從草叢跳向空中,向前兩三米后又展開桃紅色的膜翅,徐徐落下,此起彼伏,發出沙沙的輕響,像無數條飛魚躍出海洋,又像許多騷動的念頭躍出平靜的生活。它們在這里悄悄地出生,又在這里無聲地死去,這一大片草地就是它們的整個世界,我的到來驚擾了它們有秩序的生活,它們難免會驚恐,也難免要憤怒。

我的腳下曾經是一條路,用黏土和煤渣混合鋪成,大大小小的車輪碾過,把路面壓得比石頭還要硬。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F在,就算那匹曾在這條路上往返過無數次的老馬回來,都不一定能辨清這條路的走向,更何況那匹老馬已經死了多年,骨頭早已變成了塵土。甚至連那些汽車和拖拉機,都早已勞累過度,被淘汰成了廢鐵??赡苓B廢鐵也不存在了,而是被投進了煉鋼爐里,鳳凰涅槃一樣,變成了嶄新的鋼材,成了另一輛汽車或拖拉機的零部件。

植物的種子具有驚人的忍耐力。據說南京秦淮河清淤時,在宋代的地層里發現了一顆蓮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千年滄海桑田,但這顆蓮子卻并沒有死,它只是在沉睡,在做一個長長的夢,夢里有接天的蓮葉,也有映日的荷花,那是宋朝的江南。后來,經過悉心的培養,這顆蓮子竟然生根發芽,長出了第一朵花苞。宋朝的蓮子,開出今世的蓮花,這之間是連綿的黑夜和恒久的忍耐。

我因此佩服草的種子,當初這條路修成時,我以為它們都死掉了,或是隨著風和鳥的翅膀飛到了別的地方。但其實我是錯的,草的種子一直沒有死,也沒有走,它們只是被車輪壓進了土里,就像被關在鐵籠子里的小獸,掙脫已經無望,只能呼呼大睡。

終于它們等來了機會,在某一個春天,車輪滾動的聲音消失了,就像雷聲滾到了遠方,被一大團烏云吞掉,再沒有轉身回來。就連那匹老馬的蹄聲也沒有了,有的只是呼啦啦的風聲,在頭頂刮過。偶爾還會有幾聲鳥叫,應該是布谷鳥,它的聲音洪亮,像期待已久的人終于敲響了屋門。

幾場春雨潤濕了堅硬的路面,一滴水率先潤濕了第一粒草籽。這粒草籽一激靈,睜開眼,伸了一下腰,然后就憋足了勁兒向上拱。第一株露頭的小草驚喜萬分,它看見了藍藍的天、白白的云,感受到了溫暖的風,這些之前只在夢中才有,如今都已成真。它來不及做個深呼吸,就急忙去喊它的同伴。只用一聲,所有的草籽就都被喚醒了。它們把積攢了多年的力氣一下子都用了出來,眨眼間,整條路呼啦一聲,全綠了,就像耐不住性子的小學生,只需一聲鈴響,就沖出了教室,原本寂靜的校園頓時沸騰起來。

就這樣,日月輪轉、春去秋來,這條路慢慢地被淹沒在了荒草里,就像洪水漫上堤壩,也像夜色籠罩住了山野,更像熟悉的人走失在了歲月中。

我一直向前走,朝著那根煙囪的方向,走到路的盡頭,越過幾道土坎,前面就到了磚窯,一個已經廢棄了的磚窯。

我同往常一樣,經過那條必經的公路,去做我每天不得不做的事兒。這根煙囪早就存在了,是暗紅色的,我每天都能看見它,只是熟視無睹罷了。不知為什么,今天看到它時,我就如同魔怔了般,腿腳不受控制,帶著我的軀體,拐下了公路。

曾經,這片大地上隨處可見這樣的煙囪,高的、矮的、粗的、細的,分布在鄉村和城市、平原和山區。它們日夜不停地噴吐著濃煙,綿延不絕、無盡無休。我年少時甚至堅信,那時天空的云,有一半就是從煙囪里吐出來的。如今,那些長在城市里的煙囪大都不見了,只看見城市的上空建起了比煙囪還要高的樓房。但那些分布在鄉野間的煙囪卻大都還在,比如這一根,它像一枚粗而長的鋼針,扎在了大地的肉里,這么多年來沒人把它拔出來,它鋒利的尖端一直留在大地的內部,就像埋在我左手掌心里的一根木刺,讓我疼了整個春天。

磚窯還很完整,南北長約五十米,東西寬約十米,高有六米,下寬上窄,看上去很像一座隱在荒野中的古堡。磚窯每一側都有十個窯門,每個弧形的窯門都開著,如同一張張巨獸的大嘴,里面藏著看不透的黑,像遠離村莊的夜晚。我走近一處窯門,站在門口,如同站在白天看近在咫尺的黑夜。窯門上面的拱磚已經掉了好多塊,還有一塊危險地吊在半空中,一只蚊子的翅膀都能把它扇掉。

在靠近窯門的墻上,有一棵小榆樹正歪斜著身子,從斑駁的磚縫里擠了出來。它瘦骨嶙峋,整個根部都被夾在了厚重的磚塊里。它曾經就是一枚小小的榆錢,風隨意地把它吹到了磚縫里。我真不知道它是如何長起來的?也不知道它到底經歷了多少苦痛?我想,這棵小榆樹只有兩種結局,一種是它無法突破磚塊的擠壓,難以觸摸到泥土,因長期缺水、營養不良,最后慢慢地死掉。另一種可能就是它倔強地把根須向下延伸,拼盡全力撐破了磚塊,根扎進了土中,然后長成參天大樹。我當然希望它的結局是后者,因為畢竟磚窯是死物,而它是生命。哪怕最弱小的生命,都必須給予尊重和期望。

我要進去,我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從窯門透了出來,我的腳已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一陣陰冷的風吹在我的身上,又嵌進了我的骨縫。這里面曾經是炙熱的世界,泥土都能被燒成石頭。但時間可以讓一切熱的東西變得冰冷,就像這座磚窯,就像我少年時的夢想。

忽然兩點綠光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站住了腳,心跳聲震動著我的耳膜,仿佛我的心已經跳出了我的胸膛,正掛在我的耳邊。我慢慢地后退,兩點綠光慢慢地向我逼近,我的頭發豎了起來??目慕O絆地退出窯門,我還未站穩腳跟,一道金黃的影子,風一般地從我腳邊竄了出來,竄向窯外的一大片草叢。在草叢外,影子停了下來,那是一只有著金色皮毛的狐貍。它轉身看向我,眼睛深邃,面容清秀,具有一種陰柔的美,像一只從《聊齋》里穿越過來的狐貍。我平復了一下心跳,原來這座磚窯并沒有完全荒廢,它至少已經成了一只狐貍的家。狐貍沒有搖身變成美女,它只是和我對視了一會兒,就調轉了身子,鉆進了茂盛的草叢。

走到磚窯的另一側,我沿著一道緩坡走到磚窯的頂部。頂部寬闊平坦,生長著茂密的雜草,和數十棵同人一般高的楊樹。這里原本是紅磚鋪成的地面,應該是風帶來的雜草和楊樹的種子,在這里扎了根。雜草的種子各種各樣,它們傳播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些種子很輕,很容易被風吹起來,送到遠方。楊樹也一樣,它雖是一種高大的喬木,但它的種子卻很小,都裹在一團白色的絨毛里,就是我們所說的楊絮。風一吹,楊絮就會四處飛揚,種子也會隨風播撒。

楊樹的生長速度很快,一般一年時間就可以長到六七米,然而這里的楊樹卻都剛達一人的高度,難道它們是這個春天剛剛生長起來的嗎?一定不是,磚窯已經荒廢多年,這些楊樹一定也生長了多年。我走到一棵楊樹前,蹲下細看,我明白了,它們已經是十幾年的老樹了,只因它們落在了磚窯上,才生成了侏儒的樣子。這里沒有土壤,磚縫里只有一些風刮來的塵土,只勉強蓋住它們最細的一條根須,這使它們極度營養不良。這里也無法存住水,雨下得勤,它們就長得快些,遇到了旱天,它們就只得忍耐,再忍耐,直到盼來一場雨??吹竭@些樹,我難免有些感慨,回顧我的前半生,那些浸出的血,那些被咬碎的牙,恍惚中,我竟然成了它們中的一棵。

那根煙囪就立在窯頂的一側。我來到煙囪下,從近處看它。它其實很粗,底部要四五個人才能合抱,是用紅磚砌成的。如今紅磚的表面已經風化,不再平整,使得整個煙囪的表面顯得凹凸不平。我伸出手,觸摸煙囪,手指上因此粘了許多細碎的紅色粉末,像干燥后的血粉。毋庸置疑,這個煙囪被風化了,曾經堅硬的軀體,正在慢慢地瓦解。

我仰頭向上,在流云的襯托下,煙囪仿佛正向我慢慢地倒下,令我膽戰心驚。這根煙囪的頂端,曾經冒過滾滾的濃煙,像一面在沙場上翻騰的黑色戰旗。但現在旗子早已被風吹碎,只剩下這根光禿禿的旗桿,被人們遺棄在荒野中,只把它交給風,交給雨。未來的某一天,它將會轟然倒塌,激起漫天的塵煙,就像歲月終會扳倒一個曾經強壯的漢子。

站在磚窯上向南看,我看見了一大片水泊,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像一面鏡子,晃著我的眼睛。我決定去那兒看看。

走下磚窯,我向南面水泊的方向走,費力地蹚過更大的一塊草場,這里曾是儲存紅磚的場地。那些剛燒好的紅磚,帶著燙手的余溫,被一群群赤膊的漢子從磚窯里運到這里,整齊地碼成垛,再等著被一輛輛汽車或拖拉機運到城里去。

這里還留有許多斷磚,它們被日曬、被雨淋、被風吹、被野草的根部纏繞、被土里的爬蟲啃噬,正在走向粉碎。我想,用不上百年,它們就將化成泥土,完成一個漫長的輪回。

走過草場,那個水泊出現在我的眼前,它比在磚窯上看到的要大許多,面積大概有幾十畝。我清晰地記得這里曾經是一個巨大的土坑,推土機和鏟車日夜轟鳴,沙土被源源不斷地挖出來,又被運到磚窯那邊制成坯子,然后再碼放在窯里燒成堅硬的磚塊。然而現在這里卻成了一個湖。大自然在用自己的獨特方式療愈自己,雨水不斷地匯集到這里,湖水掩蓋住了土地巨大的傷口,就像紗布覆蓋住我曾經的傷口一樣。

我沿著岸邊走,湖邊到處是翠綠的蒲草和蘆葦,許多青蛙被我驚動,紛紛從草里躍進水中,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

我蹲下來,仔細向水里看,水很清澈,能看見池底長著繁茂的水草。我的影子嚇到了幾條魚,它們驚慌地擺著尾巴,倏忽遠去,游向了湖心。這是哪來的魚呢?這里以前只是一大片荒地,長滿矮樹和蒿草,之后是一個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土坑。青蛙的出現我并不奇怪,因為它們畢竟生有四肢,善于跳躍。而魚呢?它們只能在水中遷徙,沒有一條河流或小溪通往這里,難道它們都是從天上來的?

我聽老人講過:“千年的草籽,萬年的魚籽?!边@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些魚卵,一直被埋在土里甚至是砂石里而不死,它們別無他法,只能耐著性子苦等。生命的意義就是自由,為了自由可以忍耐一切苦難。這些魚卵只等水來的那一天。魚類雖然沒有四肢,但水能給它們近乎無限的自由,為了變成一條魚,這些魚卵能在黑暗里耐住一萬年的寂寞。

但還有一些更合理的解釋。一種可能是魚是乘著風來到這里的。這不是神話,有許多這樣的報道。龍卷風后,大量的活魚隨著暴雨降落到地面。我甚至這樣想象,一個巨大的水龍卷在某個湖面或河面經過,那些從未離開過水的魚,順著水柱被吸上天空。這些魚在空中御風飛行,膽戰心驚卻又興奮異常,最后它們集體落到了這里,完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遷徙。

或者還有另一種可能,鳥把魚卵帶到了這里。雖然大多數魚卵會在鳥的體內消化吸收,但前段時間的一項研究卻發現還是有極少一部分幸運的魚卵,可以成功突圍,從鳥類的消化道排出后存活下來。比如有一些大漠深處的湖泊,四周是連綿不斷的黃沙,但這些湖泊里卻依然有魚類生活。這些魚就極可能是鳥類帶去的。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奇跡,任何存在都不足為奇。

似乎是為了證明我這種猜想的正確性,這時,我恰好聽到了一陣嘎嘎嘎的叫聲。抬起頭,我看見一群野鴨剛剛降落到湖心,開始了歡快地游弋。這讓我竊喜起來,似乎我的想象已經具有了預知力。

沿著湖走了好一會兒,冰冷的水汽讓我神清氣爽,忘記了許多煩憂。太陽越升越高,我決定離開這里,去做我必須做的事兒。

我從原路返回,走了很久,才走回原來的公路。我站住腳,手搭涼棚,回頭望向磚窯。遠處的磚窯和煙囪,此時仿佛被浸在了熱水中,扭曲著、晃動著,海市蜃樓一般虛幻。磚窯所在的那片土地,其實就是人們在大地上留下的一個創傷,皮肉被挖走,移植到了遙遠的地方。它被遺棄在了人們的視線之外、記憶之外,只能在時間的作用下慢慢地愈合,慢慢地結出堅強的疤痕,慢慢地把疼痛包裹。就像我一樣,必將在未來的歲月里恢復如初。我只相信時間,它具有無限的魔力,可以療愈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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