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渡口（組詩）

董眉

寫作的樹影

月光遁逃，黑夜傾瀉而下。進入

暮晚，燈火藏不住的時刻

但不進入影子的內部，這就是我

寫作的邊界——是的

我曾在窄路上遇見弗羅斯特

他化身為地上的馬蘭草

招呼我，令我釋然——很久以后

我返回門口，驀然發現一棵白蘭樹

今已亭亭如蓋矣。寬大、濃密

的葉子有著東方式的審美

寂靜的聲音恍如天籟，在樹枝上

涌現。此時已是凌晨

我醒來，夢境中的燈籠穩當

傾瀉而下的光圈

合攏又綻放。語言沿著河岸

逆流而上，抵達半坡之上諸神的味蕾

繡花旗袍

老唱片開花。海的聲音快速消失

不止一次，陽光堅硬的質地

刺痛了靜物的耳膜

輸液瓶上的過往如漏洞般降落……

電話鈴響起，花朵在啜泣

——這是后來人們告訴我的細節

那晚，我在九歲的床頭

夢見星空，聽到來自星空的雷聲

媽媽，是星空領養了你，還是

你把星空抱養給我？

你唯一留下的繡花旗袍，現在

不僅是一件衣服，而是

收納記憶風暴的峽谷和留聲機

油菜花的愛情

花蔓是傾斜的書面語。那些

金黃的、恣意的、帶著香氣的

沒有任何節選的愛情

來吧。近旁的河流如此新鮮、誘人

流淌著詞語的密碼——

來吧。任我選，任我漫不經心地

帶你走出總狀花序和十字花科

的愛情。舞臺劇的愛情

地鐵站般洶涌的愛情。甚至

自助餐一樣樸素的愛情，來吧

鍍金的油菜花在忙碌的風里

等到山巒放平，隆起背脊

——來吧，蟲鳴如落蕊細碎

到那時，我們才算完成

愛情的造句

槐花

你用舊報紙去擦拭

四月起霧的玻璃。一棵槐樹

在你的頭頂，一枚花蕾

落入手心。多么渺小而遙遠的星球

蓄滿了藍色的渾圓的鹽粒

你摘過黑豆、豌豆，卻摘不到

豆子那么大的火焰。寓言中

河豚長出整齊的鋸齒

信使在語焉不詳的位置轉圈

而槐花是擅長微積分的羽毛

擁有美好的姓氏

花蕾，在加冰的保鮮箱里

姐妹一樣緊挨著

順風的航班上有幾朵流云

行色匆匆的人啊，不配參加

馬孔多小鎮的夜飲

落在風車上的，白色的

小小風車

在你微苦的廚房里旋轉著

無人渡口

渡口無人的時候，夕陽在河中的倒影

像一個鐵環，但滾鐵環

的童年早已消融……

山峰和河面形成一個鈍角，而松樹

還沒有學會素描，畫不出的

——彎曲的聲音

等到清晨，霧氣散開

翠鳥擊破銅鏡，艄公、船只、長篙

出現在銹蝕的照片中

這些古老的、后來的、從生活

內部重新萃取的

寂靜的、流動的聲音與啞劇

想象，不能成為靜物。成為靜物的

是我與我的想象——

在無人的渡口

驚蟄以后

雷聲沒來，寂靜消弭一切

短視頻里說

AI的好日子來了。我有輕微的厭食癥

思維在觸電，渡鴉被反復擦洗

打開雨傘，困住晴雨表

卻釋放了圓舞曲。我手拿蘋果

印象中，西伯利亞還在下雪

我寫信給一個人，談及巨大的寒雨

冰雹，以及花落一地

除了幾個清潔工，街上

沒見誰跟誰手挽手、肩并肩地

停下來，與天空的覺醒對峙

暮春賦

鐘聲回蕩，一夜之間叫醒我們

賣菜的中年女人

每天四點從灰雀向松鼠演變

時令蔬菜把自己擺放在第一排

這個女人尚未開啟

智能模式。她還能掌控心情

手勢、愛好和可供挑選的目光

她在菜攤前刺繡，鴛鴦

一雙雙地飛進絲綢里

你喜歡，她可以免費送給你

清晨，她起來賣菜，最先叫醒燈光

和獲得光明的那波人

以后，晨燈會在設定的時間內

慢慢亮起，就像日出

緩慢地計算出永恒的定律